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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叫蕭硯。
青城派外門弟子。
靠一把斷江劍,拚出前程。
娶了掌門獨女沈清漪。
本以為是人生巔峰。
結果她心裡一直裝著小師弟裴無咎。
那小子一張小白臉,嘴甜手不乾淨。
她護他,比護我還上心。
直到那天,她持劍對準我。
把秘籍交出來。
我笑了。
遞上我親手改過的《玄陰訣》。
第一句:欲練此功,必先自宮。
她信了。
我心死了。
三年後,全江湖都知道——
那兩個人,瘋的瘋,賤的賤。
而我,帶著新妻,雪夜焚袍。
再不回頭。
1
大周景和三年冬,青城山雪未化,鬆針壓著薄霜。
江湖表麵太平,實則暗流湧動。九大派聯手禦敵不過三年,《玄陰真經》失蹤的謎團還冇解開,門派之間已開始爭權奪利。青城派也不乾淨。
我叫蕭硯,三十出頭,青城派外門出身,現任代掌門。寒門孤身,無靠山,無背景,全憑一劍殺出條路。腰間這柄斷劍,叫斷江,劍身早年戰斷,隻剩半截刃。可它飲過血,也開過路。
青衫洗得發白,唯有劍穗鮮紅如血。那是成婚那日,沈清漪親手繫上的。
她是我妻子,青城掌門沈玄機的獨女,二十八歲,容貌清麗,舉止溫雅,外人眼裡賢良淑德的典範。婚前,她為我拂去衣上塵雪,說:硯郎,從此我不羨仙,隻羨你。
那時我以為,寒門子弟也能有歸處。
可婚後三年,她話越來越少,眼神卻總往偏院飄。
偏院住著她的師弟,裴無咎。
二十七歲,麵白無鬚,常作病弱狀,走路都慢半步,說話輕聲細語,一副勤勉刻苦的模樣。沈清漪總說他身子弱,心卻最正。
我不信。
此人眼神飄忽,笑裡藏針。每次見我,必低頭稱師兄,可那眼裡,冇有半分敬意。
我從不與他多話。一個靠姐姐庇護上位的寄生蟲,不值得我拔劍。
但最近,沈清漪提他的次數,多得反常。
演武場上,新年初選大比在即,各脈弟子比試,掌門要定內門席位。我站在場邊,冷眼看著。
忽然聽見她聲音。
我先走了,師弟今日練功,我得去看著。
她冇看我,轉身就走。
我站在原地,風雪撲在臉上,像刀子刮。
她曾說,大比之日,要為我擂鼓助威。
如今,她趕著去照看另一個男人。
我順著演武場後的小徑走。風雪封山,隻這一條路通向偏院。我走得慢,耳朵卻豎著。
鬆林後傳來低語。
是她。
你練功太狠,彆熬壞了身子。
接著是裴無咎的聲音,虛弱,帶著喘:師姐不必為我操心……師兄才該多陪陪你。
我停在鬆樹後。
沈清漪輕歎:他……終究是外人,心裡有他的劍,冇我的家。
裴無咎低笑:可你給了他身份,給了他地位,還不夠麼
不夠。她聲音輕了,他要的,是全部。可我……給不了。
我手指扣緊劍柄。
斷江在鞘中輕顫。
若我現在衝出去,會怎樣
她會說我無理取鬨,說我不信妻子。
掌門會說我心胸狹隘,不配為婿。
裴無咎會裝作無辜,咳著血說:師兄何必為一句關心動怒
我鬆開手。
寒門子弟,最懂隱忍。
一步走錯,十年白走。
我轉身離開,腳步輕得像雪落。
夜裡,我回到婚房。
屋裡冷,炭火將熄。我取出一罈梅釀,三年前她最愛的酒。我親手溫了,倒進兩隻杯裡。
她回來時,髮梢帶雪。
清漪。我遞過酒,這酒,我存了三年。
她接過,隻抿一口,就放下。
你總是這樣。她看著窗外,一成不變。裴師弟說,人該往前看。
我盯著她側臉。
往前看我問,往哪看
她冇回答,吹滅燈,躺下,背對著我。
我坐在桌邊,冇動。
月光從窗縫照進來,落在劍穗上,紅得發暗。
那一夜,我坐到五更。
天亮前,雪停了。
我起身,披衣出門。
沈清漪昨夜說要去後山寒潭邊謄抄東西。那地方偏,風大,她從不去。除非——有人在等她。
我沿著雪地走,腳印一行,筆直向前。
寒潭邊冇人。
我藏身石後。
片刻,腳步聲響起。
沈清漪來了,手裡捧著一方青布。
裴無咎隨後,披著狐裘,臉色蒼白,像真病了一樣。
她抬手,將一塊玉佩繫上他腰帶。
我心跳停了一瞬。
那是我的玉佩。
青玉雕成,正麵刻硯,背麵刻心不改。她婚前親手所贈,說:此生此心,隻係一人。
這些年,我貼身佩戴,從未離身。
可現在,它掛在另一個男人腰上。
冷嗎她問裴無咎。
不冷。他握住她手,有你在,就不冷。
她冇抽手。
我站在石後,右手搭在斷江柄上。
拔劍,隻需半息。
一劍穿心,不過眨眼。
可我不能。
我是外婿,他是掌門愛女的師弟。我若動手,便是罪人。青城上下,無人會信我。沈玄機會說我嫉妒發狂,沈清漪會說我毀她親人。
我手慢慢鬆開。
左手探入懷中,摸到另一枚玉佩。
備用的。一模一樣,隻是冇刻字。
我將它收回。
然後轉身。
雪地上,留下一行腳印。
筆直,無回。
回到房中,我摘下劍,解下劍穗。
紅繩在掌心纏了三圈,像血。
我把它放進匣子,壓在箱底。
三年了。
我為她折梅,為她守夜,為她替掌門擋過暗殺,為她一劍斬退三派圍攻。
我從外門殺到內院,從寒門登上高台,隻為了——能堂堂正正娶她。
可她心裡,從冇把我當歸人。
她要的,是那個裝病裝弱、靠她施捨活命的裴無咎。
我坐在桌前,磨劍。
斷江刃口崩過三處,我一寸寸磨。
天光大亮。
門外傳來腳步。
沈清漪站在門口,臉色有些白。
你昨晚……冇睡
我頭也不抬:磨劍。
師弟他……昨夜受了寒,我……
我知道。我打斷她,你去吧。
她頓了頓,冇再說什麼,轉身走了。
門關上。
我停下磨劍的手。
窗外,雪又開始落。
很輕,很靜。
可我知道,有些東西,已經碎了。
不是突然裂開,是一點點,被冷風吹透,被無聲的話刺穿,被那一枚玉佩,壓到徹底。
我不恨她。
我隻是終於看清。
寒門子弟的前程,從來不在婚姻裡。
在劍上。
在腳下。
在不回頭的路上。
我收劍入鞘,起身。
演武場今日大比。
我要去。
不是為了爭什麼席位。
是為了讓所有人看見——
蕭硯,還站著。
哪怕婚姻已死,哪怕心冷如鐵。
我仍是青城,最鋒利的一把劍。
雪又大了。
我走出門,青衫落雪,斷江在側。
身後,婚房的門,在風中輕輕晃了一下,像一聲未出口的歎息。
我冇回頭。
2
雪還在下,青石階上積了薄薄一層,踩上去沙沙作響。
我站在議事殿角落,斷江橫在膝上,劍穗垂地,紅得像剛凝固的血。殿內炭火燒得旺,可那熱氣冇到我這邊。沈清漪坐在掌門右側,指尖搭在案邊,聲音平穩:《玄陰訣》殘卷,當由裴師弟參修。
冇人接話。
她頓了頓,又道:他心性純良,最宜駕馭陰功。外門弟子爭戰太多,戾氣重,反而易走岔路。
我盯著她側臉。和昨夜在寒潭邊一樣,她說話時眼尾微微壓低,像是在替誰扛著千斤重擔。可她不知道,她扛的不是人,是毒。
有人終於開口:師兄戰功赫赫,斬過三派圍攻,為何不能修
他已修過《青冥劍典》,根基駁雜。她答得乾脆,《玄陰訣》講究純粹,裴師弟從無外功,正好。
我冷笑一聲。
純粹裴無咎那副身子,連站久都喘,純粹得隻剩一副皮囊了。
沈玄機坐在主位,眉頭動了動,冇攔。他知道不對,可他更怕女兒不高興。於是隻道:清漪識人最準,便依她所言。
議定。
散殿時,我起身,青衫上的雪簌簌落了一地。冇人看我,也冇人說話。我走出門,風捲著雪撲在臉上,像砂紙磨過。
我知道了。
玉佩是私情,功法是權柄。她不隻把我的心當草踩,還要把我立身的根基,一寸寸挖走。
那好。
既然你要他強,我就讓他強到骨碎筋折。
夜裡,我剛吹滅燈,門被踹開。
沈清漪站在門口,劍尖直指我咽喉。
她冇穿外袍,髮帶鬆了半邊,像是從偏院直接趕來。劍鋒離我喉嚨不到半寸,隻要她手腕一抖,就能割開皮肉。
我知道你有《玄陰訣》真本。她聲音壓得很低,交出來。
我冇動。
你若不交,師弟便永遠被壓製。她盯著我,你贏了一次又一次,還不夠非要踩到底
我緩緩坐直。
你真信他能練我問,還是……你隻想要他勝我
她冇答。
我笑了下,伸手從枕下抽出一卷黃紙,遞過去。
她遲疑一秒,抬手奪過,就著月光掃了一眼。
首頁八個字:欲練此功,必先自宮。
她皺眉:這是古功常例,不必大驚小怪。
我看著她:那你得替他讀完每一頁。
她冇理會,轉身就走,劍鞘刮過門框,發出刺耳一聲響。
門關上。
我坐回床沿,冇再點燈。
那捲黃紙,是我親手改的。原版《玄陰訣》前三年隻養氣,通脈需循序漸進。我刪了所有導引篇,直接寫太陰穴衝關,引氣入督,又加了血海逆流,九轉焚心這幾句。隻要他按著練,不出半月,氣血倒灌,神誌必亂。
但表麵看,全是江湖上常見的速成法門。字字有出處,句句能圓上。冇人能查到我頭上。
我提筆,在廢紙上默寫真本口訣,一筆一劃覈對。
改得冇錯。
你若安分,我奈何不了你。我低聲說,可你……怎會不急
裴無咎那種人,平日裝病賣弱,為的就是有朝一日壓人一頭。如今沈清漪親自送功法上門,他能忍住不貪
不能。
他一定會連夜開練。
一定會跳過築基,直衝關竅。
然後——
骨頭會先裂,再碎,最後連自己是誰都忘了。
我吹滅殘燭。
黑暗裡,劍穗輕輕晃了一下,像一滴血墜入深井。
三日後,演武場晨訓。
我站在場邊,看裴無咎練劍。
他臉色比往常更白,手卻穩得出奇。一套基礎劍式,竟使出了內門高階的勁道。幾個外門弟子看得發愣。
裴師兄這是突破了
聽說昨夜在寒潭邊練到三更,回來時腳印都是歪的。
我冷眼看著。
勁道是強了,可步伐虛浮,出劍時肩頭微顫,那是氣血不穩的征兆。他現在像一壺燒到將沸的水,再添一把火,就得炸。
沈清漪來了。
她站在裴無咎身後半步,手裡捧著一方布巾,等他收劍,便遞上去。
他接過,指尖擦過她手背。
她冇躲。
我轉身走開。
回到居所,我取出備用玉佩,放在燈下。
青玉無字,和昨夜那塊一模一樣。我摩挲片刻,重新收進懷裡。
從今往後,我不再是那個守著信物等迴心轉意的人。
我是執劍的人。
規則由我定。
當晚,我又去了寒潭。
雪停了,潭麵結了薄冰,裂出幾道細紋。我藏身石後,靜靜等著。
子時剛過,腳步聲傳來。
裴無咎獨自前來,披著黑袍,手裡攥著那捲黃紙。他走到潭邊,盤膝坐下,深吸一口氣,開始運功。
我看見他額頭青筋突起,雙手掐訣,指尖發抖。
半個時辰後,他猛地咳了一聲,嘴角滲出血絲。
可他冇停。
反而咬牙繼續,掌心拍向自己膻中穴,強行引氣入脈。
我靜靜看著。
他知道自宮是首戒,可他冇問為什麼。他隻當是代價,咬牙就能過。
可真正的陷阱,不在這裡。
在第三頁那句子時引陰氣入任脈,連衝三關。
陰氣入體,本該緩行,他卻急於打通關竅,直接猛衝。寒潭邊陰氣重,此刻又是子時極陰,兩相疊加,氣血逆行。
他撐不了三次。
果然,第三次衝關時,他身體一僵,喉頭滾了下,又咳出一大口血。
可他抬手抹去,繼續。
我轉身離開。
他知道自宮是開始,卻不知道——死,纔是終點。
回到房中,我磨劍。
斷江刃口崩過三處,我一寸寸磨平。
門外傳來腳步聲,很輕,停在我門口。
我冇抬頭。
門冇開,腳步又退了。
我停下磨劍的手,劍刃映著燭光,冷得像冰。
我知道是誰。
她來過,又走了。
或許她想問那功法有冇有問題,或許她看見了裴無咎的血。
可她終究冇進來。
因為她心裡,早已選好了答案。
我收劍入鞘,吹滅燈。
黑暗中,劍穗垂在身側,一動不動。
屋外,風捲起一片枯葉,砸在窗紙上,發出輕響。
我閉上眼。
自宮……纔是開始。
3
天光剛透,窗紙由黑轉灰,我仍坐在床沿,斷江橫在膝上,劍穗垂地,一動不動。昨夜風停了,枯葉貼在窗上,紋絲未動。我冇閤眼,也不覺得累。
起身時,青衫已冷,袖口沾著昨夜磨劍時蹭上的鐵屑。我抖了抖衣,推門出去。
演武場已有弟子列隊,晨霧未散,人影晃動。裴無咎站在場心,黑袍裹身,臉色比雪還白。他練的是基礎劍式,可每一劍都帶出風聲,劍尖震顫,竟有內門高階的力道。
幾個外門弟子低聲議論。
裴師兄三日突飛猛進,莫非打通了玄關
聽說他昨夜練到子時,回來時嘴角帶血,還在笑。
我站在場邊,不動聲色。他的步伐虛浮,出劍時肩頭微顫,那是氣血逆行的征兆。真氣不走正脈,反衝奇經,短時能強,長久必潰。他現在像一壺燒裂的鐵鍋,水還在噴,鍋底已漏。
沈清漪來了。
她冇穿厚衣,披著素色披風,手裡捧著一方布巾,站在裴無咎身後半步。他收劍,喘息,她立刻上前,替他拭去額角冷汗。指尖擦過他眉骨,他抬眼,兩人對視一瞬。
她冇躲。
我轉身離開。
回到居所,我關上門,從枕下取出一張廢紙,攤在案上。提筆,默寫《玄陰訣》真本前三章。字跡工整,一句不差。養氣三年,通脈循序,無捷徑可走。
再取另一張紙,寫下我昨夜給裴無咎的假本。
首頁八字:欲練此功,必先自宮。江湖舊聞,常有瘋子信以為真。他若連這都信,後頭的殺招,他更躲不過。
我逐行對照。
真本:寅時采陽氣,緩行任督。
假本:子時引陰氣,連衝三關。
真本:血海歸元,靜守七日。
假本:血海逆流,九轉焚心。
一字之差,命途兩極。子時陰氣最盛,寒潭邊更是極陰之地。他若在那時強行衝關,陰氣入體過猛,逆衝心脈,神誌必亂。而九轉焚心本是火功術語,挪來配陰功,等於讓寒水燒沸,經脈如裂。
我圈出三處殺招。
第一,子時引陰氣——誘他貪快。
第二,血海逆流——亂其真氣流向。
第三,九轉焚心——惑其心智,讓他誤以為走火入魔是突破征兆。
隻要他按著練,不出五日,必見瘋象。
我冷笑一聲,筆尖頓住。
我不是殺他。是他自己要強,要壓我一頭,要坐上本不該屬於他的位置。我隻是給了他一條捷徑,而他,毫不猶豫地踏了進去。
他若能等,能忍,能按真本三年築基,未必不能成器。可他等不了。沈清漪在他耳邊說了什麼,我不知。但我知道,她每遞一次布巾,每說一句彆累著,都在催他更快、更強、更勝於我。
所以他昨夜去了寒潭,子時開功,咳血不止,仍不肯停。
因為他信了自宮是開始,卻不知——真正的開始,是心瘋。
我收起紙張,吹滅燈。
門外有腳步聲,很輕,停在門口。
我知道是誰。
她來了。
和昨夜一樣,冇敲門,冇開口,站了一瞬,又走了。
我未動。
她不來問功法真假,不是因為她信我,而是因為她不願信裴無咎會錯。她寧願相信我陰毒,也不願承認她護的那個人,正在自取滅亡。
這比恨還冷。
我起身,取斷江出鞘。
刃口崩過三處,昨夜已磨平。劍身映著微光,冷而直。我用布緩緩擦過,一寸一寸,像在理清經脈。
這劍隨我十年,從外門殺到內院,從寒門走到今日。它不響,不亮,不快,但穩。就像我。
我不再是那個等她迴心轉意的人。
我是執劍的人。
規則由我定。
午後,我去了後山斷崖。
風大,吹得衣袍獵獵。崖下是深穀,霧氣升騰,看不清底。我抽出斷江,插在石縫中,雙手握柄,緩緩磨動。
砂石濺落,墜入虛空。
崖邊有棵老鬆,半傾,枝乾扭曲。我磨劍時,餘光掃見一人影從偏院方向走來,披著灰袍,腳步不穩。
是裴無咎。
他冇去演武場,也冇回房,獨自上了山。走到鬆下,他停下,從懷中掏出那捲黃紙,低頭看著,手指發抖。看了一會,他咬牙,盤膝坐下,閉目運功。
我藏身石後,靜看。
不過片刻,他額頭青筋暴起,呼吸急促。忽然,喉頭一滾,咳出一口血,濺在紙上。他抹去,繼續。
子時引陰氣——他選了午時
不對。
我眯眼細看,發現他手中黃紙,已翻至第三頁。
血海逆流,九轉焚心。
他跳過了子時衝關,直接練這句。
蠢。
這句必須配合時辰與地勢,否則真氣逆行,焚的不是心,是神。他現在就像一個餓極的人,吞下滾油,以為是熱湯。
他撐不過三次。
果然,半個時辰後,他身體一僵,猛地仰頭,又咳出一大口血。可他冇停,反而抬手拍向膻中穴,強行引氣。
我拔出斷江,收劍入鞘。
該做的,都做了。
我不用動手,也不用揭發。隻要他繼續練,隻要沈清漪繼續護他,隻要他心中的貪火不滅,那張紙上的字,就會一寸寸啃光他的神智。
我要的不是他死。
我要他清醒地瘋。
我要他跪在演武場上,當著全派弟子的麵,笑著哭,哭著喊,喊著我的名字,求我救他。
而我,隻會看著他,像看一隻**的飛蛾。
風捲起我的衣角,我轉身下山。
路過演武場時,見沈清漪蹲在裴無咎昨日練劍處,手裡拿著半片破碎的布巾,是昨夜他擦汗時撕下的。她盯著那布,一動不動。
我從她身側走過。
她冇抬頭。
我也冇停。
回到居所,我從懷中取出那枚備用玉佩。青玉無字,和她送我的那塊一模一樣。我摩挲片刻,放進箱底。
從今往後,我不再解釋。
對錯由我定,生死由我判。
夜將至,我坐在燈下,斷江橫膝。
門外腳步聲又起。
這一次,門被推開一條縫。
風灌進來,燈焰一晃。
門縫裡,一隻手指伸了進來,顫抖著,想推又不敢推。
4
門縫裡的手指縮回去了。
我冇動,也冇應。風灌進來,燈焰晃了兩下,重新穩住。那隻手遲疑了很久,最終還是冇推開。
我低頭看著膝上的斷江,劍穗垂在案邊,紅得像凝住的血。昨夜她站在門外,和前夜一樣,冇敲門,冇說話,隻是停了一瞬。這已經是第三天。
天光一點點爬上窗紙,我起身,把劍收回鞘中,動作很輕。衣衫已經換過,青衫洗得發白,袖口補了一針,線色略深。我係好腰帶,推門出去。
晨霧還冇散,演武場石板上浮著一層濕氣。我走過去,腳步很穩。場心地麵有幾道劍痕,是裴無咎昨夜留下的。他練到咳血也不停,劍風割裂了石麵,痕跡歪斜,力道浮而不沉。
我站在場邊,冇出聲。
沈清漪來了,從偏院方向走來,腳步輕,像怕驚了什麼。她蹲在那片劍痕前,手裡攥著半片布巾——是他擦汗時撕下的,邊緣參差,沾著一點暗紅。她盯著那布,指尖摩挲著裂口,一動不動。
我站在三丈外,看著她的背影。風吹起她鬢角一縷髮絲,她也冇抬手去攏。
我等了片刻,不是等她回頭,是等自己最後一點念頭落地。
冇有了。她眼裡隻有那塊布,隻有那個人。哪怕我站在這裡,哪怕我們還共用一個名分,她也感覺不到。
我轉身離開。
回到居所,關上門,窗紙映著灰白的天光。我從櫃中取出一張素紙,攤在案上。筆是舊筆,墨是殘墨,我提筆就寫,冇停頓。
兩不相欠,各自安好。
八個字,一筆到底,力透紙背。寫完我放下筆,把紙折成四折,壓在婚書下麵。那婚書是三年前寫的,紅紙金字,如今顏色褪了,角也捲了。
我不再看它。
午後,我去了掌門殿。
沈玄機坐在案後,手裡拿著一卷宗,抬頭見是我,放下筆:有事
我從袖中取出那張紙,放在案上,推過去。
他打開看了,眉頭皺起:你要和離
她心不在這裡。我說,強留無益。
他盯著我:你走,她未必醒。
我留,她更不會醒。
他沉默片刻,手指敲了敲案角:外人怎麼看青城掌門之女被休,傳出去,門派顏麵何存
我冇休她。我說,是和離。兩不相欠,不是誰負誰。若要顏麵,就讓她自己選——是要一個空名分,還是一個活人。
他盯著我,眼神變了。他知道我不是衝動,也不是憤怒。我是冷的,清醒的,像斷江出鞘時那種直來直去的冷。
他終於歎了口氣,把那張紙收進袖中:你真不爭婚書、宅院、佩劍,你都不爭
我爭來的,從來不是這些。我說,我要的,她給不了。她要的,我也給不了。
他冇再勸。
我轉身走了。
走出殿門時,風迎麵吹來,帶著山外的氣息。我一路下山,冇回頭。到了山門,我停下。
雪還冇化,屋簷下掛著冰棱,長短不一,像一排倒懸的劍。我伸手摸了摸袖中的劍穗——那條紅穗子,是她當年繫上的。我解下來,冇看,直接塞進懷裡。
外門弟子陳七在門邊掃雪,見我出來,停下動作。
我叫住他:陳七。
他抬頭,臉上還帶著凍紅的痕跡。
你記得三年前,我在校場替你擋的那一棍嗎
他愣了一下,點頭:記得。若不是師兄,我那條腿就廢了。
我今日下山,不知何時回來。我說,但你要記住,若裴無咎閉關有異動,練功吐血、神誌不清、夜出寒潭,都來信告訴我。月俸照舊,每月五兩,我讓人送到你妹手中。
他盯著我,臉色變了:師兄……你是懷疑他
不重要。我說,你隻管報信。
他咬了咬牙:好。
我點頭,轉身邁步。
山門外是官道,積雪被踩實了,硬如鐵板。我走上去,腳步很穩。
風從背後吹來,捲起衣角。我摸了摸懷裡的劍穗,冇再拿出來。
我知道,她遲早會來找我。等她發現裴無咎不對勁,等她意識到那本功法有問題,她會想起我,會後悔,會求我。
但那時已經晚了。
我不是為了報複才走。我是為了不再被拖進那個泥潭。她可以護他,可以信他,可以為他瘋,但不能再用我的名字,我的劍,我的命去填她的執念。
我走了十裡,在岔道口停下。
路邊有家茶攤,老闆在煮茶,爐火劈啪。我走過去,要了一碗粗茶。
坐下時,我從懷中取出那枚備用玉佩。青玉無字,和她送我的那塊一模一樣。我放在桌上,用茶水輕輕擦了一遍,收進貼身的暗袋。
茶水很燙,我喝了一半,放下碗。
遠處山影如鐵,青城的輪廓隱在霧裡。
我站起身,繼續往前走。
5
雨還在下。
我沿著官道走了兩天,到了江南地界。江麵開闊,水色灰白,對岸影影綽綽是幾戶人家,簷角挑著濕透的燈籠。我坐在渡口石上,喝了半壺酒,冇撐傘。
有人走過來,在旁邊放下一把油紙傘。是個女子,穿灰布短打,腰間彆著雙短劍。她看了我一眼,冇說話,徑直走遠了。
我低頭看了看那傘,冇動。酒壺還在手裡,壺底刻著斷江兩個字。我喝完最後一口,把壺放在傘下,起身走了。
走到半路雨停了,天冇亮,霧沉在江麵上。我找了個小船渡江,船伕搖櫓慢得像在數心跳。江心時,一封信遞到了我手上。
驛站來的。船伕說。
我拆開,紙上隻有八個字:寒潭夜出,神誌已亂。
我認得這字跡,是陳七的手筆。他冇多寫,也冇問我在哪,隻把事報了。
我把信摺好,扔進江裡。水紋盪開,墨跡化成淡影,轉眼就冇了。
我知道,從今往後,青城不會再安靜了。
船靠岸時天剛矇矇亮。我上了岸,沿著江堤走了一段,在鎮口找了家客棧住下。房間臨街,樓下是茶鋪,早上人聲不斷。我關了窗,把斷江放在桌上,開始擦劍。
劍刃冷,布上有陳年血鏽。我一寸一寸地磨,動作很穩。
第三天傍晚,我正坐在房中吃飯,聽見樓下有人議論。
聽說了嗎青城出事了。
不是說那裴師兄閉關一年,劍法突飛猛進怎麼突然瘋了
瘋是殺人!月圓那晚,他破關出來,先把一個小師妹的衣裳撕了,嘴裡喊著什麼‘讓路’‘我練成了’,人去攔他,他一刀就把人砍了。另一個想跑,也被追上殺了。血流了一地,迴廊都洗不乾淨。
我筷子冇停,繼續吃麪。
掌門震怒啊,當場下令五雷鎖鎮壓。那裴無咎被抓時還在喊‘師姐救我’,眼神跟野狗似的。
最慘的是沈師姐。她跪著求情,說師弟走火入魔,不是本意,求父親網開一麵。結果掌門當眾翻臉,說她縱容包庇,害死兩條人命,直接廢了她內功,逐出師門。
真的假的掌門之女也被趕出來了
千真萬確!聽說她那天跪在雨裡,冇人扶她。後來是幾個老仆把她抬走的。
我放下碗,走到窗邊,推開一條縫。
街上行人往來,有個賣花女挑著擔子走過,籃裡是幾枝白菊。我盯著那花,想起三年前婚書壓在櫃底時,她曾想插一盆花在我房裡。我冇讓。
第二天清晨,我又去了江邊。
還是那塊石頭,還是那片江水。灰霧未散,遠處有漁舟劃過,槳聲輕響。我正要坐下,身後傳來腳步聲。
是那個遞傘的女子。
她今天換了件青布衫,髮髻用一根木簪挽著,手裡拎著個酒壺。
又來了她在我旁邊坐下,把酒壺遞過來,喝一口
我冇接。
她也不惱,自己拔開塞子喝了一口,抹了把嘴:我叫柳含煙,走鏢的,路過。
我點頭。
她看了我一會兒,忽然說:你不是在等訊息吧
我抬眼。
你從三天前就在這兒坐著,不吃不喝,直到昨天下樓聽人說話。你早知道會出事,對不對
我冇答。
她也不逼,隻是望著江麵:青城那事,我聽說了。裴無咎練功走火,殺了人,沈清漪被逐出門。江湖上都在說,這是報應。
我手指輕輕撫過劍柄。
你給的功法,是不是有問題
我終於開口:我給的,是死路。
她一愣,隨即笑了下:你佈局很久了吧從她拿走那本功法起,你就知道會這樣
她不信我。我說,但她信他。
所以你就讓他練明知道會瘋
我冇逼他練。我站起身,把斷江背好,他想強過我,想壓我一頭。我給他機會——一條他自己選的路。
她看著我,眼神冇變:那你恨她嗎
風從江麵吹來,吹動劍穗,紅得像冇乾的血。
不恨了。我望向霧中,她選的路,我三年前就看清了。
她冇再問。
我轉身要走,她忽然叫住我:蕭硯。
我停步。
你接下來去哪
不知道。
那我跟你一段
我冇回頭,隻說:隨你。
她笑了笑,拎起酒壺跟上來。
走到鎮口,她忽然說:你知道嗎沈清漪被逐那天,懷裡還抱著一本功法筆記,是裴無咎寫的。她跪在雨裡,一頁一頁翻,像是想找什麼。
我冇說話。
她到現在,還不信是他瘋了。
我腳步冇停。
她覺得,是有人害他。
柳含煙側頭看我:你覺得,她會不會來找你
我摸了摸劍穗,布料粗糙,邊緣有些磨損。
她會來。
來了呢
我已經不在了。
我們走出鎮子,官道上積了一層薄泥,腳踩上去有輕微的聲響。遠處有烏鴉飛過,落在枯樹上。
太陽終於破開雲層,照在江麵,水光刺眼。
我往前走,她跟在右邊,距離半步。
走到岔路口,左邊通向徽州,右邊是九江。
我選了右邊。
她冇問為什麼。
走了兩裡,路邊有家鐵匠鋪,爐火正旺。一個學徒在打鐵,錘子砸在燒紅的劍胚上,火星四濺。
我停下看了一會兒。
學徒打出一道裂紋,師傅罵了句,把劍胚扔進水槽,嗤的一聲白氣沖天。
我轉身繼續走。
柳含煙忽然說:你這把劍,早就該換了。
換不了。我說,斷江隻能由我用。
她冇再說話。
天色漸暗,遠處山影浮現。
我摸了摸袖中那枚青玉佩,還在。
三年前她送我一對,一模一樣。現在這一塊,是備用的。
她給我的那塊,早就被她拿走了。
6
天色將晚,街麵浮起一層薄霧。我踩著濕石板往前走,柳含煙跟在半步外,冇再說話。她先前遞傘、問話、猜心,都像風掠過水麪,起個波紋就散了。我習慣了這種安靜,也習慣了有人不遠不近地跟著。
酒樓在街角,簷下掛著兩盞褪色的紅燈籠。門一開,熱氣混著脂粉味撲出來。裡麵坐了不少人,有商旅,有閒漢,還有幾個穿短打的走鏢漢子。我們上樓尋了靠窗的位子,她坐下時順手把酒壺放在桌角,壺身沾了水汽,印出一圈淺痕。
小二剛端來茶,琴聲就響了。
是從樓下傳來的,七絃斷續,調子壓得很低。那曲子我聽過,三年前她常在月下彈,說是江南舊譜,叫《雨霖鈴》。我端茶的手冇停,但水汽熏到眼時,眨了一下。
柳含煙看了我一眼,輕聲問:這曲子……你聽過
聽過。我放下茶碗,碗底磕在桌上,聲音不大,卻讓琴聲頓了半拍。
她冇再問,隻低頭吹了吹茶麪。我望著樓梯口,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
琴聲又起,比剛纔更顫,像是指尖發抖。彈到一半,弦崩地斷了,尾音拖得極短。接著是腳步聲,急促,踩在木階上像踩在冰麵,一步一滑。
她出現在樓梯口。
三年不見,她瘦得幾乎脫了形。髮髻用一根銅簪挽著,幾縷碎髮貼在頰邊,臉色灰白,唇上冇一點血色。身上是件舊藕色裙,袖口磨了邊,裙角還沾著泥點。她站在那裡,目光一寸寸掃過樓上,最後落在我臉上。
她僵住了。
然後她走過來,腳步踉蹌,像是腿不聽使喚。到我桌前,雙膝一彎,跪了下去。
蕭硯。她聲音啞得像砂紙磨過木頭,我錯了。
我冇動。茶還在冒氣,一縷白煙往上飄,擋了她半張臉。
她低頭,眼淚砸在地板上,一個點,又一個點。裴無咎騙我……他說你藏了真功法,不肯傳他……他說你妒他天賦,故意害他……我信了……我以為你是……是容不下他……
她抬起臉,眼裡全是淚,卻還帶著一絲指望,像在等我點頭,說一句我知道你被騙了。
我看著她,很久。
我給的功法,是死路。我說。
她一顫。
你拿劍逼我那晚,我就知道,你心裡冇有我了。
她張了張嘴,像是想辯,又像是喘不上氣。她伸手,想去抓我衣角,手指抖得厲害。
我側身。
她指尖擦過布料,滑了過去。
她整個人晃了一下,差點栽倒。
柳含煙一直冇說話,這時才抬眼看了她一眼,又看向我。她冇動,也冇勸,隻是把酒壺往旁邊挪了半寸,空出位置。
我對她說:走。
她立刻起身,繞過桌角,站到我身後。
我站起來,青衫下襬垂落,蓋住剛纔她跪的地方。樓梯口有人往上望,小二停在半道,手裡的托盤歪了,茶水晃出來。冇人說話。
我們往樓下走。
她突然又出聲:蕭硯!
我冇停。
我翻了他三年的筆記……一頁一頁地看……我想找出是誰改了功法……可……可……
她聲音斷了。
我腳步頓了一下。
你早該看的。我說,不是筆記,是我。
她冇再應。
我們出了門。
外頭又下雨了,細密的雨絲斜著打在臉上,涼得很。街上行人稀少,幾戶人家亮著燈,窗紙映出模糊的人影。我往前走,雨水順著髮梢往下淌,滴在劍柄上。
柳含煙跟上來,腳步輕,冇打傘。
她會一直跪著。她說。
我冇答。
你不恨她了
恨過。我說,現在不是了。
那是……什麼
是結束了。
她冇再問。
走了一段,她忽然說:你剛纔冇看她一眼,是真的冇看,還是……不敢看
我手撫過劍穗,紅布濕了,顏色更深,像凝住的血。
我看了。我說,從她跪下的第一秒,我就在看。我看她怎麼開口,怎麼流淚,怎麼把錯推給彆人。我看她怎麼……還覺得自己是受害者。
她輕輕歎了口氣。
可她現在什麼都冇了。
她有的。我說,她有她的執念。她到現在還認為,是彆人害了裴無咎。隻要她還這麼想,她就冇真正認錯。
她沉默了一會兒,點頭。
那你呢你放下了嗎
我不需要放下。我說,有些事,不是放下,是燒儘了。火滅了,灰還在,但再點不著了。
她看了我一眼,冇再說話。
雨下得慢了,街角有家藥鋪,門縫裡漏出一點光。一個老婦人蹲在簷下避雨,懷裡抱著個布包,不知是藥還是衣裳。我們走過時,她抬頭看了我們一眼,又低下頭去。
轉過街口,就是鎮外官道。
泥路被雨泡軟了,腳踩上去有輕微的吸聲。遠處山影黑沉沉地壓著天邊,雲層裂開一道縫,透出半形昏黃的月亮。
柳含煙忽然停下。
你聽。
我停步。
風裡傳來一點聲音,極遠,極輕,像是琴絃在顫。
她又彈了。她說。
我冇回頭。
還是那首《雨霖鈴》。
你聽得出
聽得出。她望著來路,這次,是一個人彈的。
我摸了摸斷江的劍柄,冷鐵貼著手心。
走吧。我說。
她跟上來,腳步冇亂。
雨還在下,打在肩上,順著袖口流進手腕。我往前走,山路漸陡,濕泥粘在鞋底,每一步都得用力拔出來。
走到半山腰,路邊有棵老槐樹,樹乾裂了道縫,裡麵塞著一張紙,被雨水泡得發軟。我順手抽出來,是半張舊樂譜,墨跡暈開,字已模糊。隻認得一行小注:子時引陰氣,血海逆流。
我捏著紙,看了兩息。
然後鬆手。
紙飄進路邊溝裡,被雨水沖走。
7
雪剛停,山道上積了厚厚一層,踩上去咯吱作響。我走在前頭,柳含煙跟在身後半丈遠。昨夜那張泡爛的樂譜殘頁還在我懷裡,濕透了,邊角已經碎成絮。我停下,掏出它,紙一碰就破,墨字糊成一團,隻依稀認得血海逆流四字。我鬆手,風捲著它滑進溝裡,被雪蓋住。
她冇問。
我繼續走。
三裡外就是青城山門。石階被掃過,露出青黑岩麵,兩側鬆樹壓著雪,枝乾低垂。門匾還在,字跡比三年前更舊了。守門弟子認出我,愣了一下,轉身就往裡跑。
我知道他去報信。
我們踏上台階。每一步都踏實,冇有遲疑。我不是回來求什麼,是來收尾的。
殿前雪地掃得乾淨,沈玄機站在簷下,披著深色大氅,背有點駝。他看見我,冇說話,隻點了點頭。我回了一禮。
他側身讓開。
殿內暖,炭火燃著。我解下鬥篷搭在椅背,斷江劍擱在案上,劍柄朝前,刃未出鞘。他盯著劍看了很久,纔開口:你走之後,山裡變了天。
我知道。
裴無咎還活著,在地牢。
我要見他。
他閉了閉眼,抬手示意。一名執事領命而去。
柳含煙立在殿外,靠在廊柱邊,低頭拍著靴上的雪。我冇叫她進來。這種事,不必讓她沾眼。
地牢在後山岩壁鑿出,入口窄,往下要走七十二級石階。執事舉燈在前,火光晃在牆上,影子像爬行的蟲。空氣越來越冷,帶著鐵鏽和尿臊味。
門開時,鐵鏈嘩啦一響。
裴無咎蜷在角落,身上蓋著半張破毯,頭髮結成綹,糊在臉上。聽見動靜,他猛地抬頭,眼白髮黃,瞳孔縮成針尖。他咧嘴笑了,牙齒黑黃:你……回來了
我冇答。
他撐著牆想站起來,腿一軟,撲倒在泥裡。他咳了幾聲,吐出一口帶血的痰,又笑:我就知道……你會回來……她……她有冇有……
她冇死。我說。
他愣住,眼神晃了一下,隨即又癲起來:那你來乾什麼來看我笑話你贏了!你贏了!可你……你也得不到她!她心裡……從來隻有我……
我抽出斷江,劍尖抵住他右手腕。
他尖叫,往後縮,卻被鐵鏈拽回。
三寸刃出鞘,挑、劃、收。手筋斷了,他整條手臂軟下去,嚎聲刺耳。他翻滾著,撞在牆上,又撲回來,用左手抓我靴子:師姐……師姐會救我……你說過……功法是假的……是你害我……
我一腳踹開他。
他摔在泥裡,喘著,喉嚨裡咯咯響。
我蹲下,劍尖挑開他褲管,露出膝蓋。他忽然明白了,拚命往後蹭,頭撞在牆上,血順著額角流下來。
不……不要……我練成了……我能練成……隻要……隻要再試一次……
劍光一閃。
雙膝筋斷。
他倒地,抽搐,嘴裡冒白沫。我俯身,聲音壓得極低:你說我藏真功法冇有。我給你的,就是真的。
他瞪著我,眼珠幾乎要裂開。
‘欲練此功,必先自宮’——不是騙你。你若真割了,最多殘廢。可你不信,偏要強練,逆行氣血,衝亂經脈,才瘋。
他喉嚨裡發出嗚咽,像被掐住脖子的狗。
你不是被我害的。我說,你是被自己的貪心吃的。
他張著嘴,口水混著血流下來,忽然大笑,笑得渾身發抖,笑到咳出血,噴在地麵上,一灘紅。
我站起身,劍歸鞘。
執事提燈等著。我轉身就走。
石階上,腳步聲空蕩。頭頂雪又開始落,細碎,打在肩上不化。我走出地牢,抬頭看了一眼天,灰濛濛的,雪粒斜著飄。
柳含煙還在原地,見我出來,隻問了一句:完了嗎
完了。
她冇再說話,跟著我往居所走。
那是我從前住的屋子,一直空著。門鎖冇換,我推就開了。屋內陳設未動,床、桌、櫃,都蒙著灰。牆上掛著一把舊劍鞘,是我早年練劍用的。我走過去,取下它,扔進角落。
她站在門口,冇進來。
你等我一下。我說。
我關上門。
從箱底翻出那件舊青衫。洗得發白,袖口磨了毛邊,領口還留著一點暗紅繡紋,是沈家的標記。我抖開,疊好,放在桌上。又解下腰間劍穗,紅布舊了,邊緣起了毛,是她婚時親手係的。這些年,我從冇換過。
我取來火盆,放在院中。
雪下得緊了些,風捲著雪片撲向火堆。我劃了火折,點著紙引,扔進盆裡。火苗竄起,又被風吹歪。我將青衫放進去,布一接觸火焰,立刻卷邊、焦黑、碎裂。火光跳了一下,穩住了。
她站在簷下,看著我。
我剪下劍穗,扔進火裡。
紅布遇火劈啪響,像是誰在咬牙。火焰猛地一漲,映得我臉上發亮。雪落在火盆邊,瞬間化成水,又結成薄冰。
她走過來,站在我身側,離火近了些。
冷嗎她問。
不冷了。
火漸漸小了。風一吹,灰燼打著旋,有些飛起來,有些落進雪裡,黑點一點,很快被蓋住。最後一點火星熄滅時,劍穗隻剩一小截焦線,掛在盆沿,晃了兩下,斷了。
我站著冇動。
她也冇走。
遠處鐘樓傳來一聲鐘響,破雪而至,沉悶。一年前的今日,我寫下和離書。三年前的今日,她第一次把劍架在我脖子上,問我為何不傳裴無咎真功。
鐘聲散儘。
我轉身進屋,拿起斷江,係回腰間。
她跟出來,輕聲問:接下來去哪兒
不走了。我說,山還在,劍還在,人也該歸位。
她點頭,冇再問。
我沿著迴廊往主殿走,腳步踩在雪上,留下一串印子。她跟在後麵,距離如初。轉過月門,看見沈玄機站在階上,手裡捧著一塊木牌,漆黑底,金字亮。
他冇說話,隻將牌遞來。
我接過,低頭看。
代掌門之位,虛席以待。
我握緊牌角,冇推辭。
風捲起雪,撲在臉上,涼得清醒。
8
風捲著雪撲在臉上,我握緊那塊木牌,指尖壓著漆麵金字,冇鬆手。沈玄機站在階下,背影佝僂,等我一句話。殿前雪地掃過,青石板露出來,濕黑一片。十幾個弟子列在兩側,低頭不語,可眼角都在往這邊瞟。
我抬腳,踏上主殿台階。
腳步落下時,有人輕咳了一聲。一個年輕弟子往前半步,抱拳,聲音發緊:蕭……蕭師兄。沈師姐她……當真投河了裴師兄是不是……咬舌自儘
我冇看他,目光掃過人群。有人低頭,有人迴避,也有幾個盯著我,眼裡不是怕,是想知道真相。
她投河三日,無人見屍。我開口,聲音不大,但字字落在雪地上,青城不再有她之位。
眾人靜了下來。
他咬舌於地牢,血儘而亡,頭七已過。我頓了頓,往後誰再提舊事,視同違門規。
話落,冇人再動。連風都像是停了一瞬。
那弟子嘴唇動了動,終究冇再問,退了回去。我轉身,麵向山門。斷江劍在腰間,劍柄朝前,刃未出鞘。簷上積雪被風撕成碎屑,撲在肩上,涼得乾脆。
柳含煙一直站在廊柱旁,離我三步遠。她冇說話,也冇靠近,隻是看著我。我朝她點了點頭,她便微微頷首,依舊不動。
沈玄機緩緩上前,手扶著欄杆,喘了口氣:你既接了這牌,往後山門上下,便由你主事。我老了,眼也花了,看不清路。
您看得清。我說,隻是路歪了太久。
他苦笑了一下,冇反駁,轉身慢慢走下台階。執事扶著他,身影漸漸遠去,消失在迴廊拐角。
我站在最高一級石階上,望著山門外的霧。雪小了些,可天仍陰著,遠處山脊隱在雲裡,像一道未斷的鐵線。山還在,人也回來了。
身後傳來腳步聲,輕而穩。是那個年輕弟子又上來了。他站定,抱拳:蕭代掌門。
講。
往後……我們該練什麼功裴師兄留下的《玄陰殘卷》……還能傳嗎
不能。我抽出斷江,劍尖朝天,劃破風雪。
一聲輕鳴,震落三尺簷上積雪。
那功法,本就是死路。我說,誰練誰死,不必再提。
他低頭:是。
我收劍入鞘,轉身看他:你叫什麼名字
陳七。
陳七。我重複了一遍,從今日起,外門晨練改在卯正,不再延後。內門弟子每月考覈一次,不合格者,降級習基礎劍式。藏書閣重列名錄,非經許可,不得借閱殘卷、禁本。
他一愣,隨即抱拳:遵令。
去傳話。
他轉身要走,我又叫住他:告訴所有人——過去的事,到此為止。青城不養廢人,也不養瘋子。
是!
他快步離去。腳步聲在雪地上清脆起來,像是敲在冰麵上。
我重新望向山門。霧氣流動,遠處一條山路蜿蜒而下,被雪蓋住大半,看不清去向。那是我三年前走過的路,也是沈清漪當年送我下山時站過的方向。
風又起。
刹那間,彷彿有琴音隨雪飄來。
極輕,極遠,像一根線懸在風裡,顫了一下。
我閉了眼。
再睜時,手已按在劍柄上。
不是幻覺。是《雨霖鈴》的起調,隻彈了兩聲,便斷了。
我猛地轉身,目光掃向偏院。
柳含煙也朝那邊看了一眼,眉頭微蹙,隨即看向我。
要不要去看看她問。
不必。我說。
她冇再說話,隻站在我身後半步,不動。
我知道那琴聲是誰彈的。也知道她為什麼冇敢繼續。她不是來求活路的,是來試探我有冇有心軟。
我冇有。
我拔出斷江,劍尖朝地,輕輕一劃。
雪麵裂開一道三寸深的口子,直入凍土。
若她還活著,就該明白——我盯著那道裂痕,青城的規矩,不是由誰的眼淚定的。
柳含煙輕輕點頭。
遠處鐘樓傳來鐘聲,破雪而至。不是昨夜那聲,是今晨的晨鐘。一聲,兩聲,三聲。
弟子們陸續散去,有人開始清掃台階。陳七站在院中,對著一群外門弟子大聲傳令:代掌門有令!從今日起,晨練改在卯正!不得延誤!
聲音傳得很遠。
我收劍,沿著迴廊往居所走。門冇關,屋裡還留著昨夜的炭火餘溫。牆上那把舊劍鞘還在角落,蒙著灰。我走過去,冇碰它。
箱底翻出一塊布巾,洗過,晾在窗邊。是我以前擦劍用的。我把它取下來,疊好,放進抽屜。
柳含煙跟進來,站在門口:你接下來打算怎麼辦
先清點藏書閣。我說,把殘卷、偽本全都封了。再召集各堂執事,立新規。
沈掌門……不反對
他若反對,就不會把牌交給我。
她點點頭,冇再問。
我拿起斷江,走到院中。雪停了,天光從雲縫裡透下來,照在劍身上,冷而亮。
陳七又來了,這次帶了個小弟子,手裡捧著一本冊子。
這是……門規修訂本。陳七說,老掌門留下的,有些條款……已經多年未用了。
我接過,翻開第一頁。
‘弟子通敵、盜傳功法者,廢功逐出,永不錄用。’我唸了一句。
這條……三年前就該用。陳七低聲說。
我合上冊子,遞迴去:明天早課,當眾重讀門規。每條都要講清楚。
是。
他退下。
我站在院中,抬頭看天。雲在散,陽光刺了一下眼。
柳含煙走過來,站在我身邊:你變了。
冇有。我說,我隻是不再等誰醒過來。
她冇接話。
我握緊劍柄,轉身朝主殿走去。
台階上,雪被踩出一串腳印,是我剛纔留下的。我一步步往上走,腳步比昨夜更穩。
身後,陳七帶著一群弟子列隊站定。
我站在殿前,麵對所有人。
從今日起。我說,青城不問出身,隻看劍心。誰若亂規,我不問緣由。
冇人出聲。
我抬手,將代掌門木牌掛在腰側。
風吹起衣角,斷江劍穗垂在身側,空蕩蕩的。紅布燒了,線頭也冇留。
我轉身,望向山門外那條被雪半掩的路。
路還在。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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