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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雨落不停。
江湖在滴血。
九大派,玄樞盟約,紙包不住火。
我爹死在那夜,劍譜未交。
我嫁入青鋒門,是聯姻,也是棋子。
裴硯之,溫潤如玉,執劍時眉都不皺。
他待我敬重,卻總望著葉蓁笑。
那個他親手帶回的孤女。
寒山劍派的殘卷,我冇全交。
留一手,是活路。
可他劍尖抵我咽喉那夜——
我才知道,敬重,不等於愛。
功法給他。
心,碎了。
和離書,我親自寫。
後來他跪著求我回來。
晚了。
這江湖,該換個人執劍了。
1
江南六月,雨冇完冇了地下著。
簷角的水珠一滴一滴砸在青石板上,像針,紮進我心裡。
我坐在婚房裡,鳳冠還戴在頭上,紅嫁衣也冇換。燭火跳了三寸,門才響。
裴硯之進來了。
他一身墨青長衫,眉眼清俊,是外人嘴裡常說的玉麵劍郎。他看了我一眼,點頭,便走到窗前,站定,目光穿雨而出,落在院子中央那個練劍的人影上。
葉蓁。
青鋒門收養的孤女,十七歲,長得乾淨,眸子像雨後的溪水,清得能照見人心。初見她時,我覺得她怯,低著頭,手指絞著袖角,像隻淋濕的雀兒。
可她練劍的樣子,不像雀兒。
她出劍極快,身形輕巧,雨水在她劍尖上炸開,像碎玉飛濺。轉折處,手腕一壓,劍勢微頓——那一瞬,我心頭一緊。
那是斷雪式的起手。
寒山秘傳,外人絕不可能會。
我坐在原地,冇動。手卻慢慢攥緊了袖中的素銀簪。冰涼的簪尾硌著掌心,提醒我還醒著。
這不是巧合。
父親死前,血濺宗祠,我躲在梁上,看著九大派圍殺他。他們要《九章劍譜》,父親說:劍可斷,譜不可辱。頭顱落地時,他眼睛還睜著。
我活下來,不是為了哭。
現在我嫁進青鋒門,成了裴硯之的妻子。這婚事是盟約,不是姻緣。我不求愛,隻求一線活路,一個能站穩腳跟的地方。
可新婚夜,他看都不看我,隻看著彆人練劍。
我整了整衣袖,起身,緩步走到窗邊。燭光映在窗紙上,照出庭院的倒影。我藉著那層薄影,盯著葉蓁的劍路。
她又使了一次斷雪式,這次更明顯,是第二式斷雪拂柳。
我輕咳一聲。
裴硯之回過頭。他眼底還有未散的光,像是剛從什麼深境裡拔出來。看見我,那光淡了。
夜深了。他說,歇下吧。
我冇應。他也冇再看我,轉身進了內室。
門合上,屋裡隻剩我和燭火。
我站著,冇動。雨水順著瓦片滑下,在窗紙上畫出歪斜的線。
這一夜,還冇完。
第二天清晨,我換了素色衣裙,去執事長老那兒領門務。
我是少夫人,理內務名正言順。長老年邁,說話慢,遞給我一摞賬冊時,眼神有點躲。
葉蓁姑孃的供養名冊,也在這兒我問。
他頓了頓,她……是少主親自照料的,日常用度另記。
可她是門中人。我低頭翻冊子,我既管事,總得知道每一個人的來處。
他猶豫片刻,還是抽出一本薄冊遞來。
我道謝,帶回房。
夜裡,我點燈翻查。
葉蓁入門前的記錄被燒過,隻剩半頁。上麵寫著:拾於寒山道北,年約六歲,無名無籍。
寒山道北
那是寒山劍派後山,當年我父親遇襲的地方。
我指尖一顫。
繼續翻。賬冊夾著一張練功日誌,是裴硯之的筆跡:蓁兒今日悟性極佳,斷雪三式已通其二。此子若成,青鋒有望。
斷雪三式。
我父親親傳,連我都是十二歲後纔開始學。葉蓁一個外人,十六歲就通了兩式
我合上冊子,心沉到底。
不是她天資過人。
是有人教。
而教她的人,批了這行字。
我盯著那頁紙,直到燭芯啪地炸開。
第三天清晨,我等在裴硯之練劍歸來的路上。
他收劍入鞘,額上帶汗,看見我,腳步微頓。
我捧著茶盞上前,聲音輕:昨夜雨大,葉蓁還在練劍,我遠遠瞧了一眼。她劍法靈動,竟有些寒山風骨,是我眼花
他抬眼,目光沉了沉。
我冇低頭,也冇躲。
半晌,他道:她天資過人,我不過點撥一二。
說完,繞過我,走了。
茶盞在我手裡,慢慢涼透。
我站在原地,冇追,也冇喊。
我知道了。
他不是不知道。
他是不願說。
而那沉默,比刀還利。
我回房,取下素銀簪,放在案上。
簪子很舊,是父親留下的唯一東西。我冇戴金玉,隻戴它,像帶著一把藏在發間的劍。
我翻開《青鋒門規》,一頁頁看下去。
內務、賬目、弟子名錄、孤女安置——我一條條記,一筆筆理。
第三天傍晚,我去了練武場。
葉蓁正在練劍。
她看見我,收劍行禮,動作標準,語氣柔:少夫人。
我點頭,練得勤。
不敢懈怠。她低頭,少主說,劍不離手,心纔不亂。
我笑了笑,你跟少主學了多久
五年了。她聲音輕,他待我如妹。
那真是你的福氣。我說。
她抬頭看我,眼裡還是那副乾淨模樣。
可我看得清楚——她握劍的手,虎口有繭,是長期發力的痕跡。但她的步伐,太穩,太熟,像是從小就在寒山後山練過無數次。
我轉身離開。
回房後,我寫了一張單子:近五年門中所有外出采買、藥草記錄、孤女衣物尺寸、膳食清單。
明天,我要去庫房。
我要知道,一個孤女,五年間,到底花了多少銀子。
晚上,雨又下了。
我坐在窗前,聽著簷下滴水聲。
父親的聲音又浮上來:劍可斷,譜不可辱。
我閉了閉眼。
我不是來當少夫人的。
我是來活命的。
也是來查清一切的。
葉蓁不該會斷雪式。
裴硯之不該沉默。
一個在雨中練劍的孤女,一個眼神飄忽的少主,一場註定無愛的婚姻——這局,從第一夜就開始了。
而我,不能再當那個躲在梁上、隻會看的人。
我起身,吹滅燭火。
黑暗裡,我摸了摸袖中的銀簪。
很涼。
也很利。
雨還在下。
可我已經醒了。
這一夜,我冇睡。
天快亮時,我寫下三個名字:葉蓁、裴硯之、寒山道北。
下麵畫了一條線。
線頭,指向斷雪式。
我知道,從今往後,每一步都得算準。
他們以為我是棋子。
可棋子不會記賬,不會翻冊,不會在茶涼之前問出那一句是我眼花
我會。
所以我不是棋子。
我是開始織網的人。
雨冇停。
局已開。
我坐在案前,等天亮。
等下一個破綻。
2
天剛擦黑,雨又落下來。
我翻出舊賬本,指尖在葉蓁二字上停了停。三月來,她夜出十七次,十三次走後園小徑,時間都在子時三刻前後。枯井旁那條路,荒草過膝,夜裡連巡夜弟子都避著走。
我換上灰青布裙,髮髻用舊布條纏緊,素銀簪插在袖中。這簪子我戴了十年,空心,能藏東西。現在它更重了——昨夜我熬了半宿,用特製藥水將殘卷拓在薄如蟬翼的蠶絲紙上,捲成細條塞進簪身,蠟封嚴實。
我把它握在手裡,冰涼。
戌時末,我溜出房門,繞到後園。雨不大,但風斜著吹,打在臉上像細針。老槐樹離枯井不遠,枝乾橫斜,我攀上去,蜷在分叉處,背靠樹皮,視線正對小徑入口。
雷聲悶悶滾過,遠處鐘樓敲了兩響。
子時三刻。
我屏住呼吸。
小徑儘頭,一道纖細身影走來。葉蓁穿著月白練功服,外罩油衣,手裡提著個油紙包。她腳步輕,走得穩,不像練夜功的人,倒像赴約。
她在枯井邊停下,左右看了看,抬手將油紙包放在井沿一塊凸石上。
片刻,牆外翻進一人。黑衣,蒙麵,左肩比右肩低半寸,走路時微微一跛。他取走油紙包,低聲說:少主令,殘卷三日內必歸影閣。
葉蓁點頭:裴郎已信我,沈蕪不足懼。
那人又道:寒山舊部還有人活著,若她查到當年事,恐生變數。
她隻是個守舊規的寡婦。葉蓁冷笑,父親死了,門派散了,她連劍都握不穩。我學斷雪式時,她連看都不敢多看一眼。
黑衣人冇再說話,轉身躍上牆頭,一晃冇了影。
葉蓁站在原地冇動,雨打濕了她的髮梢。她忽然抬頭,目光掃過樹冠。
我貼緊樹乾,一動不動。
她看了一會兒,轉身走了,腳步依舊輕快。
我等了半炷香纔下來。手心全是汗,攥著的簪子幾乎滑脫。我把它塞回袖中,指甲掐了掐掌心,提醒自己彆抖。
她叫它殘卷。
不是練功心得,不是舊譜殘頁,是殘卷。和我藏的那本一樣。
她知道有好幾本。
影閣……這三個字我聽過。十年前九大派圍山,有人提過影閣插手江湖事務,後來訊息就斷了。如今它又出現,盯上了《九章》。
我慢慢走回房,雨水順著髮尾流進脖頸。我關上門,擰乾布巾,點燈。
燈芯跳了一下。
我從暗格取出那本殘卷——真本已經不在了,現在這本是昨夜我抄的假頁,錯漏三處,一處在斷雪拂柳的運勁路線,一處在寒江截月的步法轉折,第三處是故意多寫一行無關口訣,混在中間。
我把它放回原處,蓋上木板,撒了層薄灰。
第三日午後,我去庫房查冬衣登記。
管事遞來冊子,我翻到葉蓁那頁,提筆批道:添棉袍一件,厚底靴一雙,另備薑湯爐,每日申時送至西廂。
管事抬頭:少夫人要示好
她夜裡練功,彆凍壞了。我合上冊子,裴少主看重的人,我自然要照應。
管事笑了:您心善。
我低頭整理袖口,冇接話。
當晚,我躲在西廂對麵的耳房裡。
二更天,一道黑影翻牆進來,直奔我住處。那人動作熟門熟路,撬開窗閂,鑽進去,直奔床下暗格。
我數著時間。
一盞茶後,他出來,手裡攥著那本假殘卷,躍牆而去。
我冇追。
第四日清晨,我照常去執事堂領事務。
長老頭也冇抬:昨夜有人進你房
窗冇關嚴。我遞上賬冊,許是老鼠。
他看了我一眼,欲言又止。
我知道他在想什麼。裴硯之的人昨夜巡夜,竟冇攔那黑影。要麼是認得,要麼是放行。
我走出執事堂,雨還在下。
我回房,掀開床板,暗格裡留了點灰,但有兩道指痕——有人動過,還特意抹過,但冇抹勻。
我蹲下,用指甲颳了點殘留的灰在指尖撚了撚。
是庫房用的那種鬆香粉。專用來防潮,隻西廂和藏書樓有。
我站起身,走到銅鏡前。
鏡中人臉色白,眼底青黑,但眼神穩。我取下素銀簪,輕輕摩挲簪尾。
裡麵藏著真本。
外麵那本,已經被拿走了。
我把它插回頭髮,轉身去西廂。
葉蓁正在練劍。
雨水打在院中青磚上,她劍尖挑起水花,一招斷雪拂柳使得行雲流水。看見我,她收劍,行禮:少夫人。
昨夜雨大,你還練
習慣了。她低頭擦劍,夜裡安靜,心也靜。
你倒有毅力。我走近兩步,我聽說,有人進過我屋子。
她手一頓:誰
不知道。我笑了笑,翻了東西,但冇拿走什麼。許是找錯了。
她抬頭看我,眼裡還是那副乾淨模樣:那就好。少夫人若丟了東西,我也不安。
你心善。我說。
她抿唇一笑。
我轉身走開,腳步不急不緩。
走到門口,我停下:對了,你練的這招‘斷雪拂柳’,勁路是不是該從肩井過肘外側
她愣了一下:是。
我見你剛纔走的是內側。我回頭,是不是記錯了
她握劍的手緊了緊:昨夜練得久,許是手滑。
也是。我點頭,畢竟……不是親傳。
她冇說話。
我走出院子,雨打在傘上,啪啪作響。
回到房裡,我關上門,從袖中取出素銀簪,拔開尾塞,倒出那捲蠶絲紙。展開,字跡清晰,一頁不少。
我重新卷好,放回去,蠟封。
窗外雨未停。
我坐在燈下,手撫簪身。
你拿走的,是空殼。
我閉了眼。
下一局,該我出招了。
指尖剛觸到燈芯,門外傳來腳步聲。
門被推開一條縫。
葉蓁站在外麵,手裡捧著那本假殘卷,臉上笑意淡淡:少夫人,你這兒……掉東西了。
3
門開了一條縫,葉蓁站在外麵,手裡捧著那本假殘卷,臉上笑意淡淡:少夫人,你這兒……掉東西了。
我伸手接過,指尖掠過紙麵,平整無損。她冇拆過,隻是拿去走了一遭,再還回來。這一趟,不是為查真假,是為告訴我——你的一舉一動,都在我看中。
多謝你送回來。我接過,聲音冇顫。
她點頭,轉身走了,腳步輕得像冇踩地。
門關上,我走到銅盆前,掀開蓋子,劃了火摺子,點著。火苗竄起,舔上紙角,字跡開始蜷縮、發黑。我冇有看它燒成灰,隻盯著那一點火光,直到它自己熄滅。
灰落在盆底,像一層薄霜。
我起身,從袖中取出素銀簪,拔開尾塞,確認蠶絲紙還在。蠟封完好,冇被動過。真本仍在我發間,從未離身。
窗外雨還在下,敲著瓦片,一聲接一聲。
天快亮時,我聽見腳步聲由遠及近,踏著水窪,停在我門外。
門被推開,裴硯之站在門口,手裡握著劍,劍尖滴水,在地上積出一小片濕痕。他冇穿雨披,髮梢往下淌水,衣領濕透,貼在脖頸上。
他不開口,隻盯著我。
有事我問。
他抬手,劍尖指向我胸口,不刺,卻像一道界線。
把真卷交出來。他說。
我看著他,眼睛冇眨。為了她
他冇回答。
我知道了。
我慢慢抬手,取下發間素銀簪,拔開尾塞,倒出那捲蠶絲紙。我冇有展開真本,隻將其中一段錯漏的抄本抽出,遞過去。
他盯著那紙,伸手接過,快速掃了一眼,冇細看。這種抄本他見過太多,真假難辨,但他現在不需要辨。他隻要一個結果。
就這些他問。
你要的,都在上麵。我說。
他收起紙卷,轉身就走。門冇關,風裹著雨潲進來,打濕了桌角的燈罩。
我坐回椅上,吹滅燈芯。屋裡暗了,隻剩窗外灰白的天光。
外頭傳來人聲,壓得低,卻掩不住。
少主真拿了劍去逼少夫人
親眼見的,劍都出鞘了。
為的還是葉姑娘……唉,少夫人這位置,怕是坐不穩了。
我冇叫人進來,也冇動。
過了會兒,我起身,從櫃底取出一個布包,打開,是一件舊袍。灰青色,領口磨得發白,是寒山門服。我脫下青鋒門的少夫人常服,換上它。布料粗糙,貼在身上卻像一層老皮,熟悉得讓人安心。
我坐回桌前,從暗格裡取出一方木印,掌心大小,邊角磕過,有些毛糙。我用拇指摩挲那個沈字,刻痕深,是父親親手雕的。
我不是誰的妻,我說,我是沈硯聲的女兒。
雨小了些,屋簷滴水變慢。
我起身走到窗前,推開扇頁。風撲進來,帶著濕氣。遠處迴廊儘頭,裴硯之的身影剛轉過角門,背影筆直,走得決絕。
我冇看他走遠。
我隻看著他剛纔站過的地方。地上那片水漬,正在慢慢乾。
---
裴硯之回到西廂時,葉蓁正坐在燈下,手捧藥碗,臉色泛白。
他把紙卷扔在桌上。拿去。
她冇急著看,先抬眼看他:她給的
嗯。
冇鬨
冇有。
她笑了,低頭展開紙卷,一行行看過去。看到第三頁,她指尖頓了頓,隨即若無其事地翻過。
很好。她說,和影閣給的殘卷對照,差了三處。
裴硯之皺眉:你早知道她會交假的
她不傻。葉蓁輕聲說,但她更不恨你。她恨的是當年九大派圍山,是江湖不公,不是你拿劍指著她。所以她不會在這時候撕破臉。
裴硯之沉默。
她給你假卷,不是反抗,是成全。葉蓁抬眼看他,她在告訴你——你要走這條路,我攔不住,也不攔。但從此以後,你我之間,再無半分情義可言。
裴硯之喉頭動了動,冇說話。
葉蓁把紙卷收好,吹熄燈。你去吧。她現在不會逃,也不會揭發我。因為她還不知道我是誰。
裴硯之站在原地,良久,轉身出門。
雨已停,石板路上積水映著天光,他走過時,踩碎了一片倒影。
---
我坐在燈下,把素銀簪重新插回頭髮。
簪子很輕,卻壓得住發。
我從袖中取出一張紙,是昨夜默寫的真本全文。我逐行對照腦中所記,確認無誤。錯漏三處,我都記得清楚。假捲上的破綻,是誘餌,也是標記。誰拿了它,誰就會在關鍵時刻,練出岔氣。
我收起紙,塞進暗格。
門外傳來腳步聲,輕而穩,是執事婆子。
少夫人,裴少主剛從您這兒出去,可要報執事堂
不必。我說,他來取東西,已經拿走了。
婆子頓了頓:那……葉姑娘那邊,要不要停了薑湯
我抬眼:為什麼停
這都第四天了,她夜裡還練,也不知圖什麼。
她想練,就讓她練。我說,彆虧待了人。
婆子應了聲是,退下。
我起身,走到鏡前。
鏡中人臉色冷,眼神靜。我伸手撫過領口那道舊縫——是十歲那年,父親幫我補的。一針一線,歪歪扭扭。
我低頭,解開髮髻,取下素銀簪。
簪尾的蠟封,我重新塗了一層。
然後,我重新綰髮,插簪,撫平衣領。
窗外,天光漸亮。
我轉身,走向門邊。
手搭上門閂時,聽見遠處鐘樓敲了五響。
我拉開門。
晨風撲麵,帶著雨後泥土的氣息。
我走出去,腳步落在濕石板上,冇回頭。
4
晨光剛透,我踩著濕石板出了門。青鋒門的簷角還在滴水,一滴一滴砸在青磚上,碎成水花。我冇有回頭,袍角沾了泥,也冇去撣。舊袍貼在身上,領口那道歪斜的針腳蹭著脖頸,像父親的手還在。
玄樞台設在城西演武場,九派席位依序排開。我走到寒山舊位前,木椅蒙塵,案上簽名錄翻開一半。執事長老抬頭看了我一眼,眉心一皺:沈姑娘,寒山已滅,你以何身份參會
我冇答話,從袖中取出木印,往案上一按。寒山未滅,掌門在此。
印底沈字入木三分,全場靜了兩息。有人冷笑,有人低語,但冇人再攔。我落座,目光掃過主位——裴硯之坐在那裡,葉蓁立於側後,垂手而立,姿態謙順。他看也冇看我。
鐘聲三響,大會開議。裴硯之起身,手捧三頁殘卷,立於高台中央。他聲音清朗:此卷集寒山、青鋒、落霞三派遺本,經我親校,可證《九章劍譜》正統。今以此卷,爭盟主之位。
台下長老麵麵相覷。有人點頭,有人皺眉,卻無人當場駁斥。他翻開第一頁,念起劍心九轉口訣:氣走神庭,意守天池,三轉成樞……
我站了起來。
第三轉,氣走膻中,非走神庭。我說,你練的,是死路。
全場一靜。裴硯之猛地抬頭,眼神如刀。他身後葉蓁指尖微動,袖口一顫。
沈蕪,他冷聲道,你無故攪局,是想壞了玄樞規矩
我非攪局。我直視他,隻是不願見九派弟子,因錯捲走火入魔。
荒謬!他抬手一揚,殘卷展開,此卷乃你親手所交,如今反口否認,是何居心
我仍不動:我交的是殘頁,你拿去補全,補錯了,便是禍根。
你有何憑證
我抬手,取下發間素銀簪。簪尾蠟封完好,指尖一旋,拔開。抽出一卷極薄的蠶絲紙,迎光展開。
此頁藏於發間三年,字跡未褪,蠟封未啟。我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誰真誰假,一看便知。
我將真卷殘頁高舉於天光之下。紙色微黃,墨跡沉穩,與他手中那頁相比,筆鋒更銳,行距更密。我逐字對照,指出三處錯漏:其一,神庭誤作膻中,逆行真氣;其二,逆脈三寸錯為順行三寸,易致經脈崩裂;其三,最要命的一處——玄樞丹配方中,雪心蘭被換作赤鱗草。
此藥服之,三年內肝脈儘毀。我說,你以為是筆誤,實為殺局。
台下兩名曾依偽本修行的弟子臉色驟變,一人手按胸口,冷汗直冒。另一人脫口而出:我前日練功,小週天行至膻中,竟有撕裂之感……
話音未落,全場嘩然。
裴硯之臉色鐵青,手中殘卷攥得發皺。他身後葉蓁緩緩抬頭,眸光一轉,柔聲道:許是謄抄之誤,不必苛責。
她語氣溫順,可我看見她袖口一動,寒光一閃。
我冇應她,隻退半步,拉開距離。
她又開口:沈姐姐向來心細,若真有錯,不如當眾校正,免得傷了同道和氣。
我冷笑:謄抄之誤那‘玄樞丹’中用‘赤鱗草’代‘雪心蘭’,也是誤此草性烈如火,雪心蘭卻是寒脈解毒之要。你拿它入藥,不是誤,是殺。
她垂眸,睫毛輕顫,似有委屈。可她袖口那抹寒光,仍未收回。
我盯著她,一字一句:你敢不敢當眾拆開袖中匕首,讓九派長老瞧瞧,什麼叫‘謄抄之誤’
她指尖一僵。
全場驟靜。
裴硯之猛地轉身看她。她卻仍低著頭,隻輕輕說了句:少主,彆信她。
他站在原地,手握劍柄,指節發白。他不知該信誰,也不知劍該指向誰。
台下長老已亂作一團。有人怒斥裴硯之欺世盜名,有人質疑沈蕪挾私報複,更有人盯著那兩份殘卷,驚覺自己門中弟子早已依偽本練功。
謝臨站在監察席前,黑袍筆挺,一言不發。他目光掃過葉蓁袖口,又落在我手中的真捲上,眉頭微不可察地一動。
我收起蠶絲紙,重新卷好,塞回簪中,蠟封朝內。動作不急,也不緩。
劍譜可偽,我說,劍心不可欺。
我抬頭,看向主位:誰要盟主之位,先過我這一關。
風從台口灌入,吹起我肩頭舊袍。雨水順著屋簷滴下,打濕了衣角。我冇有避。
裴硯之終於抬劍,劍尖指向我。
你非要逼我動手
是你先拿假卷爭盟主。我說,也是你,為她,劍指髮妻。
他喉頭一動,冇說話。
葉蓁忽然上前一步,擋在他身前。少主,不必與她糾纏。她聲音輕軟,大局為重。
她抬眼看向我,嘴角微揚,極輕地說了句:你贏了這一局。
我冇應。
她袖口寒光再閃,這次,她冇藏。
我盯著那抹光,慢慢後退半步,手已按上腰間劍柄。
她笑了,右手緩緩從袖中抽出——不是匕首,是一方白帕,輕輕掩住唇角。
風大,她說,彆著涼。
我冷笑。
台下有人喊:寒山掌門既持真卷,可願公開授解
我未答。謝臨
stepped
forward,聲音冷而穩:殘卷真偽未定,授解之事,暫緩。
他目光落在我臉上,極短一瞬,又移開。
我點頭。
裴硯之收劍入鞘,轉身欲走。葉蓁跟上,腳步輕緩。
我站在原地,手仍按劍柄。風掀袍角,雨水順著髮梢流下,滑過頸側。
葉蓁走到台邊,忽地停步。她冇回頭,右手緩緩抬至耳側,輕輕一撥。
一枚耳墜落下,銀絲纏紅玉,墜入積水。
她走了。
我走過去,彎腰拾起。紅玉冰涼,沾著泥水。我捏在指尖,翻過背麵——刻著一個極小的影字,刀痕極深,像是後來加刻的。
我攥緊。
5
我攥著那枚紅玉耳墜,指腹摩挲背麵刻痕。雨水順著台沿滴下,在石階上砸出一個個小坑。全場還在騷動,有人喊沈蕪居心叵測,有人質疑謝臨越權插手江湖事。
謝臨往前一步,黑袍下襬掃過濕石。他冇看我,目光落在葉蓁身上。
你不是青鋒門的孤女。他說,你是影閣少主,十二年前被送入此門。你用的劍意,叫‘牽絲引’,源自寒山舊敵。你模仿沈父劍路,隻為取信於人。
葉蓁垂著眼,睫毛微微顫了顫。她冇動,也冇辯解。
裴硯之轉身擋在她前麵,手按劍柄:謝統領,一句影閣少主,就能定人生死我裴家收留她十年,你憑何說她是奸細
憑這個。謝臨從袖中抽出一紙卷宗,攤開在案上。紙上印著一枚掌紋,墨跡陳舊,邊緣泛黃。這是當年影閣總壇失火後救出的名冊殘頁。她的左手拇指紋,與記錄完全吻合。
裴硯之盯著那枚掌紋,眉頭皺緊。
葉蓁忽然輕笑一聲,聲音很輕:少主我聽不懂。我隻是個無依無靠的女子,若真有後台,何必寄人籬下
她抬頭看向裴硯之,眼底泛起水光:你信我嗎
他喉頭動了動,冇說話,但手鬆開了劍柄。
我依舊站在原地,冇出聲。耳墜硌著掌心,涼得刺骨。
謝臨轉向我:沈掌門,你手中真卷,可否再展一次
我點頭,取下髮簪,旋開尾塞,抽出蠶絲紙。陽光被雲遮住,天色陰沉,我將紙頁舉向微光。
謝臨盯著那三處錯漏,緩緩道:‘神庭’誤作‘膻中’,是引氣錯道;‘順行三寸’改‘逆行’,是逆衝經脈;最要緊的是‘玄樞丹’——赤鱗草性烈,久服蝕肝,而雪心蘭可解毒。這三處,不是筆誤,是殺人之方。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裴硯之:你每日服用玄樞丹,已有三年。
裴硯之臉色微變:此丹乃師父親傳,強身健體,何來殺意
它確實強身。謝臨聲音冷下來,但也讓你對葉蓁言聽計從。你們每日子時共修內功,名為雙修,實為控心。她借你內力解毒,你也因藥性對她生出依賴。這不是情誼,是操控。
裴硯之猛地看向葉蓁:你說過,那是為了穩固心脈。
葉蓁冇答,隻是輕輕挽住他手臂,指尖卻悄然按在他肩井穴上。
我開口:你有冇有想過,她從不獨自練劍每次你教她,她都記下,但從不複練。她不需要練,她靠你活著。
裴硯之呼吸一滯。
就在這時,他忽然悶哼一聲,單膝跪地。
硯之!葉蓁扶住他,聲音焦急。
他抬手捂住胸口,指縫間滲出血絲。那血不是鮮紅,是暗紫,帶著腥臭。
毒……發了謝臨皺眉。
裴硯之喘著氣,抬頭看葉蓁:為什麼……你會……
因為你蠢。葉蓁鬆開手,退後半步。
他瞪著她,眼神從痛楚轉為震驚:你……剛纔……點了我穴道
不然你以為你能撐到現在她冷笑,玄樞丹三年積毒,一旦真相暴露,藥性反噬。你體內的毒,早就該發作。我隻是冇替你壓住。
裴硯之顫抖著伸手抓她衣角:我待你……如親妹……你竟……
親妹她嗤笑,我是影閣少主,你是我的劍。你幫我集齊殘卷,幫我奪盟主位,現在任務失敗,你還想聽溫情故事
她忽然抽出袖中匕首,反手刺入他左肩。
血噴出來,混著雨水在石台上漫開。
裴硯之慘叫一聲,整個人栽倒在積水裡。他想爬起來,手臂一軟,又跌下去。
葉蓁站在他麵前,居高臨下:這一刀,夠你博取九派同情了吧讓他們看看,你是如何為我受傷的。
裴硯之仰頭望著她,嘴唇哆嗦,卻說不出話。
我看著他,冇動。三年前他劍指我房門時,也冇給我開口的機會。
謝臨抬手:來人。
兩名巡風司衛士上前,架住葉蓁手臂。
她不掙紮,隻轉頭看我:你贏了。
我冇應。
她被押走時,腳步很穩。雨水打濕她的發,一縷貼在頰邊,像條黑蛇。
裴硯之還跪在水裡,肩頭血流不止。他抬手想按傷口,手抖得厲害,幾次滑開。
一名長老上前想扶他,被他甩開。
滾。他啞著嗓子說。
那人退後兩步。
他慢慢抬起頭,看向我。
雨水順著他的額角流下,劃過眼角,像淚。
他嘴唇動了動,像是想說什麼。
我冇等他開口。
我把耳墜收回袖中,簪子重新插回發間,蠟封朝內。
謝臨走到我身邊,低聲:她留下的東西,彆隨便碰。
我點頭。
他看了我一眼,又補充一句:你也小心。
我望著台下。人群散去,腳步雜亂。有人議論紛紛,有人說影閣該滅,也有人說裴硯之可憐。
可憐
我轉身,準備離開。
就在這時,身後傳來一聲悶響。
我回頭。
裴硯之倒下了,臉朝下砸進水窪。他的劍從腰間滑出,刃口沾著血,插在石縫裡,顫了兩下,不動了。
6
裴硯之倒進水窪時,劍滑出來插在石縫裡,顫了兩下不動。我冇動,也冇再看。雨水順著我額發流進領口,涼得貼肉。
我從袖中取出那封早已寫好的和離書,交到青鋒門老仆手裡。他低頭認出字跡,抬眼想說什麼,我搖頭。他閉了嘴,把書信收進懷裡。
等他醒。我說,親手給。
我冇說名字。他明白是誰。
我解下腰間那枚青鋒門少夫人佩玉,白玉鑲金,雕著雙劍交頸紋。我捏著它看了兩息,扔進台下積水。泥水濺起,蓋住玉身。它沉下去時碰了塊碎石,翻了個麵,金紋朝下,像被埋掉的一段命。
我轉身走。
身後有人喊我名字,聲音隔著雨幕聽不真切。我冇停。腳步踩過濕石階,一步比一步快,但冇跑。跑是逃,我是走。
走出了門規,走出了婚契,走出了三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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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月後,我在江南驛館小院煮茶。
爐火將熄,我撥了撥炭,水重新滾起來。茶壺嘴冒白氣,飄到屋簷下就散了。院外街麵剛下過一場雨,石板泛亮,幾個茶客坐在棚下喝酒,聲音隨風斷續飄進來。
青鋒門養了隻狼。一人說。
裴少主為她劍指髮妻,現在倒成了受害者另一人冷笑,影閣都摸到九大派心口了,他還在替人擋刀。
沈掌門不救他,是不是太冷
她憑什麼救人家要她命的時候,可冇問過冷熱。
我低頭看著茶湯,冇出聲。茶沫浮起又破,一圈圈散開。
當夜三更,院外有動靜。
三人翻牆進來,佩劍未出鞘,腳步壓得低,但急。領頭的認出我背影,喝了一聲:沈蕪!
我冇回頭,隻將茶壺提起,熱水潑向地麵。水汽騰起瞬間,我已退到牆角,腳尖點地,寒山步法三轉,繞到他們身後。
一人察覺,轉身揮劍。我側身避過,手拂他腕穴,力道不重,但他整條手臂麻了。第二人撲來,我抬膝撞他肋下,順勢一推,他摔進水缸。第三人想跑,我躍起勾住屋梁,翻身落他麵前,一指點在他喉前。
他僵住。
我不說話,隻看著他。他額上冒汗,呼吸發抖。
你們的門主,我開口,早已不是你們以為的人。
我收手,退後兩步。三人站在原地,冇人追。
回去吧。我說,青鋒門保不住了。
他們走後,我坐回爐邊,火已滅。我摸了摸發間銀簪,蠟封完好。真卷還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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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日後,九大派聯名發檄,以私通影閣、藏匿奸細、敗壞盟約三罪圍剿青鋒門。
我冇有去。
第七日,訊息傳到驛站——青鋒主殿起火,劍心堂匾額燒塌,壓死了兩名長老。弟子四散,有的棄劍歸鄉,有的投奔彆派,也有人跪在山門前哭求不散。
我雇了驛卒,讓他送一封信去巡風司。
信上隻一句:裴硯之如何葉蓁何在
我等了三天。
第三日傍晚,驛卒回來,遞給我一封回信。火漆印是巡風司的鷹首紋,未拆時硬而脆,一捏就裂。
我打開。
裴氏廢功逐門,背刻‘叛盟’。
葉蓁入天牢,押解途中未語,眼神如鐵。
我看完,把信紙折成方塊,扔進爐膛。火苗竄起,舔過字跡,墨色蜷曲發黑,最後化成灰,隨煙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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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日,我登上青鋒後山崖。
天陰,風大。遠處山門已塌半邊,黑煙還在冒,但火小了。風把煙吹向東南,像一條灰蛇爬過山脊。我看見劍心堂那塊匾被燒得隻剩半截,掛在梁上晃,隨時要掉。
我閉眼。
眼前不是青鋒的火,是寒山祠堂那夜。父親倒在我麵前,血從胸口湧出,染紅了地磚上的劍紋。他最後說:劍可斷,譜不可辱。
我睜開眼。
從袖中取出一枚青鋒門信符。黃木製,刻著門主印鑒,是我成婚那日,裴硯之親手給的。他說:自此你我同命,共掌一門。
我捏住它兩端,用力一折。
哢的一聲,斷了。
我扔進火盆。火盆是我隨身帶的,小而輕,專為焚物。信符落進去,火苗猛地一跳,裹住木片。蠟封的邊角先卷,然後整塊發黑、斷裂、成灰。
灰燼被風吹起,有些粘在我袖口,我冇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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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日,我又收到訊息。
裴硯之被人從青鋒廢墟拖出來時,已經站不穩。他想撿地上的劍,手指剛碰上,就被一名執法長老踢開。那人當衆宣佈:經九派共議,裴硯之縱容奸細,致門派蒙羞,廢去修為,逐出師門。
他們用烙鐵在他背上刻字。
叛盟二字深過皮肉,血流不止。冇人給他上藥。他被扔在山門外,像條死狗。
有人說他半夜爬起來,往山下走。走了十裡,倒在路邊。
冇人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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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坐在驛站房頂,背靠煙囪。天快亮了,霧沉在河麵上。我手裡握著劍匣帶子,纏了三圈,勒得指節發白。
我問自己要不要去看他一眼。
不是為了情,也不是為了恨。隻是想確認,那個曾在我房門口持劍的男人,到底變成了什麼。
我冇去。
有些事,看一眼就夠了。看兩眼,就成了執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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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日清晨,我背起劍匣,準備下山。
客棧老闆攔住我,遞來一封信。說是巡風司的人留的,冇署名。
我拆開。
裡麵隻有一行字:你走之後,他問了一句——‘她回寒山了嗎’
我冇回信。
我把信紙撕成兩半,扔進灶膛。火剛起,紙邊發黑,捲曲,燒穿一個小洞。洞擴大,字跡斷開,最後一筆嗎字的鉤,燒到一半就冇了。
我站起身,推開門。
外頭雨停了。屋簷滴水,一滴一滴砸在石階上,聲音清脆。梅季將儘,空氣裡有股濕木頭和泥土混著的味兒。
我走下台階。
第一階,鞋底沾了泥。
第二階,風吹起我衣角。
第三階,我聽見遠處傳來鐘聲——是城樓的晨鐘。
我繼續走。
青鋒門的方向,火光終於熄了。
7
三更鼓響的時候,天牢地底傳來一聲嘶吼,不像人聲。
我坐在江南驛館的簷下,聽見遠處街角更夫敲了三下銅鑼。雨早停了,石階晾了一整天,表麵乾了,底下還潮。茶壺擱在爐上,水冇開,壺嘴一點白氣都冇有。
有人在說葉蓁的事。
說她不是影閣的人,是被冤的;說她是孤女,裴硯之護她,沈蕪卻揭她,心太狠。話傳得雜,但意思清楚——真相若由女人定,江湖便無溫情。
我冇辯,也冇動。真相從不靠人嘴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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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牢深處,謝臨提燈進去時,牆角那團影子正用牙啃磚。土屑混著血從她嘴角往下掉,下巴一片濕紅。她指甲翻著,指頭腫脹發黑,像是全爛了。
她冇穿囚衣,還穿著那日被抓時的青色長衫,袖口撕了一道,沾滿泥灰。頭髮散著,臉上有抓痕,不知是自己撓的,還是牆刮的。
我是誰她突然抬頭,聲音啞得像砂紙磨鐵,我叫什麼
謝臨冇答。他把燈掛在鐵欄上,光晃了晃,照出她眼裡的渾濁。
她又低頭,繼續啃。牙齒卡進磚縫,硬生生撕下一塊泥,嚼了兩下,嚥下去。喉嚨滾動時,發出咯的一聲。
影閣的人,謝臨終於開口,昨夜死了三個。在劫獄的路上。
她停了下,冇回頭。
他們喊你少主,說‘家回來了’。
她猛地轉過身,手拍地,整個人撲到欄前。臉貼著鐵條,眼珠凸著:我冇有家。
謝臨看著她,不動。
我冇有名字。她喘著,嘴角抽動,從小他們叫我‘影七’,十二歲進青鋒門,就成了葉蓁。十八歲起,我替三個人死過——你查到的,隻是其中一個。
她說完,笑了下。嘴角裂開,又淌出血。
謝臨冇再問。他知道她不會再招什麼。該說的,早在押解路上就審完了。影閣十二死士,九派滲透,玄樞丹的方子,全是從她嘴裡吐出來的。
可她說完,人也空了。
他收燈,轉身走。
背後傳來撲打聲,像是人在撞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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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天夜裡,三道黑影翻進天牢外院。
他們動作極快,刀鋒抹了守夜獄卒的脖子,血冇濺出來,人就倒了。第二刀劈開牢門鎖鏈,鐵鏈斷時發出悶響。
地牢最裡間,葉蓁蜷在角落,聽到動靜,抬了下頭。
門被踹開,三人衝進來。領頭的蒙麪人單膝跪地,聲音壓得極低:少主,我們接您回家。
她冇動。
另一人上前想扶她,她突然抬手,抓過他腰間短刀,反手就捅進他胸口。那人瞪眼,喉嚨裡咕了一聲,倒下去。
剩下兩人愣住。
她拔出刀,血順著刀尖滴在地麵。她一腳踢開屍體,衝另一人撲去。那人拔劍,她不避,任劍劃過肩膀,隻往前撞,刀尖直插心口。
第三個人想跑。
她追到門口,腳下一絆,摔在地上。但她滾身起來,抓起地上斷鏈,甩手一擲。鐵鏈纏住那人腳踝,她用力一拉,人摔倒,頭磕在石階上。
她爬過去,騎在他背上,刀從後頸紮進去,慢慢推,直到冇柄。
牢裡安靜了。
她坐在屍體中間,喘著氣,低頭看手。血糊滿了,分不清是彆人的,還是她自己傷口流的。
她忽然笑起來,笑聲在地底迴盪,聽著像哭。
家她喃喃,家是殺我的地方。
她把刀插進地麵,撐著站起來。走到牆邊,用刀尖刮下一塊石灰,又咬破手指,在牆上寫了個影字。
寫完,她盯著那字看了很久。
然後,她拔出刀,一刀砍向自己舌頭。
血噴出來,濺在牆上。
她用斷舌抵著牙,把血抹開,一筆一劃,寫下兩個字——
**活該**。
字歪得厲害,但每一劃都深,劃穿了石灰層,露出底下的黑土。她寫完最後一個點,人往後倒,靠在牆上,胸口劇烈起伏。
她冇閉眼。
血從嘴裡不斷湧出,順著嘴角流到脖子裡,浸透衣領。她抬手,想碰那兩個字,指尖離牆還有半寸,手垂了下去。
燈油快儘時,謝臨帶人下來。
他看見牆上的字,站了很久。
手下問要不要擦掉。
他說:讓她留著。
---
我在驛館收到訊息時,正把銀簪從發間取下。蠟封還在,冇動過。我對著燭火照了照,封口冇有裂痕。
信是巡風司暗線送來的,紙薄,字少。
葉蓁死於天牢,自斷舌,血書二字。
我冇問是哪兩個字。
我吹滅燭火,簪子插回頭上。窗外風起,吹動簷下鐵鈴,響了一下。
我躺下,閉眼。
夢裡冇有火,也冇有雨。隻有一間屋子,很暗,牆上有字,看不清內容。我走近,伸手去摸,指尖碰到血,溫的。
我猛地睜眼。
天還冇亮。爐灰冷了,茶壺空著。
我坐起來,把劍放在腿上。劍柄涼,我用手心焐著。
---
謝臨站在牢牆前,直到天光透進地底。
他讓人把屍體抬走,但冇讓人碰那兩個字。石灰剝落了一角,露出更多黑土,像地底長出的根。
他轉身時,看見鐵欄外站著個獄卒,手裡捧著葉蓁入獄時搜出的東西:一根斷簪,一塊青鋒門弟子腰牌,還有一張折了七道的紙。
他打開紙。
是張畫像,畫的是個年輕男子,執劍而立,眉目清俊。背麵有字,極小,幾乎看不清。
寫的是:若有一日我成惡人,請你親手殺我。
落款冇有名字,隻有一個蓁字。
謝臨把紙摺好,塞回獄卒手裡。
燒了。
獄卒點頭,轉身走了。
謝臨最後看了一眼牆上的字。
活該。
他走出去,腳步踩在濕石上,冇回頭。
8
天亮前,我醒了。
劍還在腿上,手心貼著劍柄,涼意滲進皮膚。窗外鐵鈴冇再響,風停了,簷下石階的潮氣往上爬,濕了一片。
我起身,把劍掛回背後,包袱卷好,銀簪插穩。蠟封還在,冇動過。我摸了下封口,平整。
驛館外街麵剛掃過,落葉堆在牆角。我走過去,腳底踩碎幾片枯葉,聲音脆得像折枝。
橋在城南。
我冇繞路。三年前的事不用躲,躲也冇用。青鋒門倒了,裴硯之被廢,葉蓁死了,這些都不是我要背的債。可我得走一趟,不是為了他,是為了我自己。
橋洞底下躺著個人,蜷在草蓆上,半邊身子露在外頭。衣裳爛得看不出顏色,右肩有道舊傷,結著黑痂。他背對著河麵,脊梁上兩個字——叛盟,刀刻得深,邊緣潰爛,冇上藥,也冇包紮。
幾個孩子蹲在橋頭扔石子,打他腳邊。他不動,也不出聲,像睡著了。
我站了片刻。
風從河麵吹來,帶著水腥味。我從袖中取出那枚寒山舊印,銅的,巴掌大,背麵刻著山形紋。這是父親死前塞進我髮簪夾層的東西,三年來一直貼身帶著。我冇用過,也不打算用。
我彎腰,把它放在石階上,離他三步遠的地方。
石階還潮,銅印落上去,發出輕響。他冇回頭。
我轉身走了。
上山的路比記憶裡短。三年冇回來,石階重鑿過,寬了些,兩側立了新碑,刻著重建寒山的弟子名單。名字不多,二十幾個,排得整齊。我一個個看過去,冇停下,也冇念出聲。
主峰祭台清過場,火盆擺在中央,鐵皮包邊,底下墊著青石。風大,吹得盆沿發顫,裡頭的乾柴堆著,冇點著。
弟子迎上來,想幫我點火。
我抬手止住。
他退下,站到十步外。
我解開鬥篷,搭在石欄上。墨色勁裝貼著身子,袖口束緊。從內襟取出最後一卷《九章劍譜》,絹帛泛黃,邊角焦黑,是當年祠堂那場火留下的。父親把它塞進我手裡時,說:劍可斷,譜不可辱。
我冇辱它。
這三年,我靠它活下來。假卷在青鋒門,真卷在我身上。我不靠它爭權,也不拿它換命。它隻是我的命。
我抽出長劍,劍尖挑破左手食指,血湧出來,滴在絹上。一滴,兩滴,落在九章二字上,暈開。
父,譜未辱,山已歸。
我把劍插回腰間,將染血的劍譜投入火盆。
柴冇乾透,火點得慢。起初隻冒煙,一股焦味往上衝。我蹲下,把臉湊近,吹了口氣。
火苗竄起來,舔上絹帛一角,迅速捲過。字跡在火中扭曲,筆畫一根根斷開,像被無形的手撕碎。我看著它燒,冇動。
火勢旺了,風卻停了。灰燼升到半空,盤著,不散。有些落回火盆,有些粘在祭台石縫裡。遠處江湖在霧裡,九派所在的方向看不清。
我站起身,走到崖邊。
長劍出鞘,插入石縫,冇至護手。風吹動髮簪的銀穗,掃過耳側。我閉眼。
不是為了祈什麼,也不是等風來。我從不信天意。火不燃,我自己點;局不破,我自己走。
風忽然轉了向。
灰燼猛地揚起,像一群黑蝶,朝四麵散開。有的往東,飄向嵩陽;有的往西,落向青城;有的隨氣流旋上高空,看不見了。
我睜眼。
煙雨中的江湖輪廓浮現在眼前,山川連綿,水道交錯。寒山不在九大派之列,也不會再進。從今往後,冇人能拿劍譜做局,冇人能借名門之名行吞併之實。
謝臨三年前說過一句話:江湖要穩,得有人守規矩。
他守朝廷的規矩,我守我的道。
我拔出劍,劍身乾淨,冇沾灰。收回鞘中,轉身下台。
石階上,一名弟子捧著新製的掌門印遞來。我擺手。
寒山不需印信。
他愣住,冇敢問。
我從腰間解下隨身匕首,遞給他。用這個記事。刻在石上,傳給後來人。
他接過,低頭應是。
我走下長階,冇再回頭。
山門匾額上的寒山二字是我親筆寫的,筆鋒沉穩,不帶怒意,也不藏悲。風吹著它,鬥篷貼著背,腳步踩在新鑿的石階上,發出輕微迴響。
到了山腳,我停下。
遠處官道上有輛馬車駛過,塵土揚起。車簾掀了條縫,有人往外看。我冇在意。
我摸了下髮簪,蠟封還在。
三年前,我從這裡離開,一身青鋒門的素白衣衫。如今回來,穿的是寒山的顏色。我不是誰的妻子,也不是誰的棋子。我是沈蕪。
我邁步往前走。
馬車停在岔路口,車伕喊了聲什麼,我冇聽清。
風吹過來,帶著雨後的土腥味。
我抬起手,按了按髮簪。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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