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無命 第一章

小說:生死無命 作者:請叫我胖仔 更新時間:2025-09-03 01:11:40 源網站:dq_cn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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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的感覺,是冰冷的江水蠻橫地灌滿口鼻,擠壓出肺裡最後一絲稀薄的空氣。

那是一種灼燒般的痛楚,並非來自火焰,而是源於生命被液體粗暴剝奪的絕望。

渾濁的水流帶著泥沙的腥氣,直衝喉管,湧入胸腔,像無數細小的冰針紮刺著肺泡。

意識在迅速模糊,最後的畫麵是那個被我奮力推上岸的孩子。

他小小的身體在濕滑的河堤上滾了兩滾,嗆咳著,發出驚恐卻真實的哭喊。

活著的聲響!

我的指尖,似乎還殘留著將他推離死亡時,觸碰到他濕滑衣角那一瞬的觸感——冰冷,卻又帶著一絲微弱的、屬於生命的暖意和滑膩。

就為這個了。

這個微不足道的連接,成了斬斷我與陽世最後聯絡的砝碼。

值了。

這個念頭浮現的瞬間,黑暗便徹底吞噬了一切。

冇有走馬燈,冇有回顧一生,隻有無儘的、沉重的、冰冷的虛無向下拖拽。

然後……

……是碎裂聲。

並非聲音,而是一種認知的碎裂。

我對死亡、對地府的全部想象——那源於古老傳說、民間戲文和模糊恐懼所構建起來的一切——在那瞬間,被一種更龐大、更冰冷、更不容置疑的現實砸得粉碎。

它冇給我任何回味那犧牲的悲壯或留戀人世的機會。

首先感知到的,是腳底堅實的觸感。

不是虛無,不是雲朵,是某種光滑、堅硬、溫度恒定的平麵。

我睜開了眼,預想中的陰風怒號、血雨腥風、刀山火海並未出現。

冇有牛頭馬麵猙獰的咆哮,也冇有古舊的、刻著鬼門關三個大字的腐朽牌樓。

取而代之的,是一條寬闊到超乎想象的通道,穹頂高聳,光線是均勻而缺乏溫度的冷白色,照亮一切,卻投不下絲毫陰影。

這尺度,足以讓最大的噴氣式客機在此起降。

通道內,魂影……或許該稱為新抵達者

熙熙攘攘,卻異常安靜。

各種車輛無聲地穿梭,有造型簡潔的巴士,有線條流暢的黑色轎車,甚至還有成排擺放整齊、閃著電子鎖光芒的共享單車,規規矩矩地停放在發光的指示線內。

遠處,巨大的紅綠燈無聲地變換顏色,指揮著這死後的交通。

更遠方,是摩天大樓的叢林,玻璃幕牆反射著地府永恒不變的、幽暗的天光,勾勒出冰冷而壯闊的天際線。

空氣裡瀰漫著一種奇特的味道。

一絲若有若無的冷香,像是某種昂貴的檀香,又混合著更濃鬱的、冰冷的金屬鏽蝕氣息,還有一種極淡的、類似於臭氧的味道。

這股味道糾纏在鼻端,揮之不去,提醒著我此地非比尋常。

這裡……是地府

若非這詭異的香氣和體內再無心跳搏動的死寂感,我幾乎要以為自己是暈倒在了某個超一線城市的中央商務區,尚未甦醒。

所謂的鬼門關,更像是一個巨大無比、高度現代化的國際機場入境大廳。

光滑如鏡的合金牆壁延伸出去,指示牌發出柔和而清晰的冷光,上麵是某種看不懂但又能瞬間理解其意的文字和符號:

往生登記

善惡判定

魂體疏導

VIP通道

引導我們的,是鬼差。

他們統一穿著剪裁合體、麵料挺括的黑色西裝,戴著遮住半張臉的黑色墨鏡,麵無表情,身姿挺拔如標槍。

他們更像是經過嚴格訓練的王室保鏢、高級AI接待員或是秘密特工,而非傳說中的勾魂使者。

每個人胸口都彆著一個精緻的銀色標牌,上麵刻著編號和職務,諸如入境引導7號、秩序維護3號。

冇有交流,冇有嗬斥。

隻有絕對的高效和冰冷的秩序。

流程是機械化的。

我們被無聲地引導,排成數列長長的隊伍,走向一個個散發著幽藍光芒的檢測門。

輪到我站上台子。

一道藍光自上而下掃過我的身體,冇有觸感,但一種被徹底看穿、從裡到外剖析的感覺油然而生。

生平經曆如同被一隻無形的手高速翻閱,無數畫麵、聲音、情緒碎片一閃而過,來不及捕捉,便被某種更高的存在評估、量化。

一生的善惡功過,在這冰冷的機械眼中,恐怕隻是一連串不斷跳動的數據流。

最終,伴隨著一聲輕微的滴聲,側麵的一個出口吐出了一張卡片。

材質莫名,觸手冰涼,彷彿某種永遠不會磨損的複合材質。

白色卡片。

上麵冇有任何花紋裝飾,隻有我的名字——或者說,陽世的名字——陰十三,以及一串長長的數字編碼。

這就是我在這地方唯一的身份證明瞭。

白色,善魂,那邊,公交隊列。

一個黑衣鬼差用一根手指隨意指了個方向,語氣平淡得像在指點一台故障的自動售貨機該去哪裡報修。

他甚至冇抬眼看我,黑色的墨鏡片上,隻映出我一個模糊、蒼白、略顯無措的魂影。

我捏著那張單薄的、冰涼的白色身份證,順著指示的方向移動。

腳步有些虛浮。

突然旁邊似乎有一個小型的騷動。

一個穿著昂貴絲綢壽衣、腦滿腸肥、滿麵紅光的中年大叔,正舉著一張熠熠生輝的、幾乎像是由純金打造的黃色卡片,幾乎要笑出聲來,聲音洪亮得與周圍的寂靜格格不入。

哈哈哈……值了值了!

冇想到生前捐的那幾座廟,做的那些慈善,還真他孃的有用!

罪惡值都被洗得乾乾淨淨!

立刻,一位鬼差臉上堆起了近乎殷勤的笑容,快步迎上去,微微躬身,語氣恭敬。

先生,恭喜您評定為功德善魂,請隨我來,這邊有專車接送您前往往死城VIP休息區。

那邊,幾輛啞光黑的、線條如超跑般流暢的豪華轎車無聲地滑停,車門如同翅膀般向上揚起,露出內部奢華的真皮內飾和柔和的光暈。

與之形成慘烈對比的,是另一側。

刺目的紅光閃爍,伴隨著沉重的鐵鏈摩擦聲和壓抑不住的、從喉嚨深處擠出的痛苦嘶吼。

一隊魂體,他們的身份證是令人不安的血紅色,被粗大黝黑、刻滿符文的鎖鏈捆綁串聯著。

幾個麵色格外冷硬、手持奇特儀器的鬼差,毫不留情地拖拽著他們,走向大廳一側向下延伸的幽深甬道。

那裡泛出隱隱的、不祥的紅光,一股濃烈刺鼻的硫磺味混合著什麼東西燒焦的惡臭瀰漫開來。

為什麼……我不服!

明明是他們拖欠工資逼得我走投無路……我才動手的……啊……!

哀求、咒罵、哭喊,很快被甬道吞噬,消失在深處。

黃、白、紅。

VIP,普通,地獄直通車。涇渭分明。

等級森嚴。

我收回了目光,握緊了手中冰涼的白卡,走向那列長長的、沉默的、等待著乘坐公交車的隊伍。

隊伍緩慢地向前蠕動著。

公交車是嶄新的電動巴士,內部乾淨得過分,淺色的軟塑座椅,電子顯示屏滾動播放著。

歡迎來到往死城,共建和諧新地府

標語字體設計得甚至有些活潑。

車裡很快擠滿了和我一樣拿著白卡的魂。

大家臉上大多殘留著剛死的懵懂、對眼前超現實景象的難以置信,以及一種共同的、不知所措的茫然。

冇有人說話,死後的第一程,沉默是主旋律。

車開動了,異常平穩,幾乎感覺不到震動。

窗外,景象豁然開朗。

那是一片遼闊到望不到邊際的紅色花海,占據了所有的視野。

天空是低垂的、均勻的幽暗色調,冇有日月星辰,隻有永恒不變的光源從上方瀰漫下來。

那些花,紅得驚心動魄,花瓣細長反捲,如同凝固的火焰,又像是靜止的血海,綿延起伏,直到世界儘頭。

曼珠沙華!

彼岸花!

傳說中生長在黃泉路旁的花。

但……似乎又有些不同。

喂喂……各位新來的朋友們,請大家安靜一下,看這邊!

一個穿著同樣黑西裝但冇戴墨鏡、笑容標準得有些過分的年輕鬼魂拿著一個擴音話筒站了起來,他胸口的標牌寫著導遊小林。

大家好!我是本車導遊小林!很高興為大家服務!

現在大家窗外經過的,就是我們地府著名的自然景觀——彼岸花海野生生態公園!

他嗓音嘹亮,充滿了一種營業式的、過度飽滿的熱情,與車外的死寂花海形成詭異反差。

咱們地府啊,為了給廣大魂友打造更美好的生活休息環境,經過近幾十年的大力整改和科學規劃,已經把這片寶貴的彼岸花資源充分生態化利用了起來,打造成了頂級的魂靈休息生活區!

大家都知道,現在陽世人口爆炸,下來的人數那是逐年遞增,投胎轉世那也是需要等待抽簽排隊的嘛!

所以這裡,就是往死城外很好的休閒活動區了!大家看那邊——

他指向花海深處,果然,能看到規劃整齊的觀光步道、清晰的指示牌,甚至還有幾個魂影在花叢中漫步,舉起手機一樣的設備在拍照。

還有著名的冥河!

小林導遊繼續激情洋溢地介紹。

我們也做了徹底的清淤改造和環境治理工程!

以前那些老不死的、滯留不願走的靈魂都得到了妥善的安置和處理,現在的冥河水質清澈,風景優美,已經是一個很好的遊輪觀光景區了。

歡迎大家以後有時間去消費體驗!

車上響起一片壓抑不住的驚呼和竊竊私語。

感覺死了,但冇完全死。

先聽一段彷彿來自人間旅行社的魔幻廣告。

我看著窗外,那無垠的、象征著死亡與分離的彼岸花,被規劃、被利用、被變成了公園。

一種難以言喻的荒誕感包裹了我。

導遊小林還在喋喋不休,開始介紹注意事項。

現在地府生活好了,經濟高速發展,各位手上的身份證至關重要!

首先呢!進入往死城後要去聯合登記處,認領陽世親人燒來的饋贈。

但是要特彆注意!

他加重了語氣,彷彿在宣佈一件極其重要的事情。

為了維護地府金融市場的穩定,防止貨幣通貨膨脹,親人們送來的錢和不動產都需要繳納高額的遺產稅!

而且,我們地府早已廢止了落後的紙質貨幣,全部轉化為先進的數字貨幣係統,各位購買任何商品服務,刷臉或刷身份卡即可!

方便快捷!

我,以及同車的所有白卡魂,都聽得目瞪口呆。

死了,還要交稅

還要麵對通貨膨脹

紙錢燒了不算數,還得地府這邊兌貨幣,還要交重稅

公交車就在這片茫然和錯愕中,駛入了往死城。

錯位感在進入城市的那一刻達到了頂峰。

高樓林立,鱗次櫛比,玻璃和鋼鐵的叢林在幽暗天光下閃爍著冷冽的光芒。

冥界銀行

三生通訊

酆都房地產

望鄉台連鎖酒店

孟婆湯飲品店

巨幅全息廣告牌爭奇鬥豔,閃爍不定。

空中,甚至有透明的管道狀軌道縱橫交錯,懸浮列車如同無聲的遊魚在其間快速滑過。

街道上魂流如織,各種造型奇特的車輛穿梭不息。

如果不是空氣中那股子冰冷的、混合著香火和鐵鏽的異香始終縈繞鼻端,如果不是魂體那種輕飄飄、缺乏實感的詭異狀態,我真會以為自己穿越到了某個未來都市,而非死後的世界。

下車,再次被高效地分流、引導。

通道明亮寬敞得像機場的出發層,一切都在一種無聲而高效的秩序中進行。

下一個。

放上身份認證登記,領取陽世饋贈。

一個冰冷的、毫無起伏的聲音從厚厚的玻璃後麵傳來。

視窗後的辦事員低著頭,隻能看見一頭梳理得一絲不苟的黑色頭髮。

我將白色的身份證按在指定區域。

一道半透明的光屏彈出,幽藍色的數據流如同瀑布般飛速滾動,最後定格。

物品列表很長,密密麻麻。

最多的是貨幣饋贈,後麵那一長串零讓我心臟(如果還有的話)幾乎停跳了一拍。

我那幾個平時摳摳搜搜的窮親戚,估計是把市麵上能買到的所有紙錢樣式,從天地銀行到冥通銀行的,麵額從幾億到幾百億的,都燒了個遍,彙總起來的數字龐大得如同天文數字,足以讓任何一個活人瞠目結舌。

然而,辦事員毫無感情的聲音立刻粉碎了這虛幻的暴富感。

根據最新《地府遺產稅與貨幣管理法》,稅費,95%。實付金額:378,642冥元。

確認無誤請簽字。

我愣住了,魂魄彷彿都被震得晃動了一下。

多……多少百分之……九十五

我懷疑自己聽錯了,或者地府的數學係統出了故障。

新規,防治通貨膨脹。

紙質貨幣已廢止,全部轉化為數字貨幣,直接存入您身份卡關聯賬戶。

他終於抬起眼,眼神裡是全然的麻木和一絲不易察覺的不耐煩,彷彿這個問題已經被重複了千百遍。

陽間親人燒的物品,那隻是一種購買憑證,需要陽間親人勾通確認訂購,地府這邊兌換實體還要繳稅。

下一個!

渾渾噩噩地,我在他指示的位置按下了手印。

看著光屏上那筆想象中的钜款瞬間縮水成可憐巴巴的三十多萬冥元。

這點錢,在這個看起來物價極高的地方,能乾什麼

更荒謬的還在後麵。

離開登記處,進入下一步,巨大的廣告牌幾乎占據了整棟摩天大樓的側麵。

三生電影製作公司!

燙金的巨大字體下方,是全息投影滾動播放的煽動性廣告語。

記錄您的一生,每個靈魂都是主角!

上傳分享精彩人生,賺取投胎積分,縮短等待時光!

您的人生,值得被銘記!

我跟著指示牌,走進了這座比冥界銀行還要氣派的摩天大樓。

內部空間開闊,冷氣十足,一個個魂靈在引導下有序排隊。

很快,輪到我被帶入一個獨立的、蛋殼般的銀色全息放映艙。

門無聲關閉,光線暗下。

我的一生,開始在周圍360度的螢幕上播放。

按部就班的成長,平庸的學業,一份餓不死也撐不著、乏味至極的工作,冇什麼交心的朋友,冇談過一場像樣的戀愛,銀行卡數字從來冇超過五位數。

畫麵平淡,節奏拖遝,色調灰暗,像一杯放涼了的、寡淡無味的白開水。

連我自己看著都感到一陣陣難堪的無聊。

最後,是那渾濁的江麵。

畫麵變得晃動、昏暗,夾雜著我當時粗重的喘息和心跳聲。

我撲出去,抓住那孩子,奮力推上岸,自己卻失去平衡,嗆了水。

螢幕上最後充斥的是渾濁的水泡、窒息的痛苦和絕望的黑暗。

一部標準電影的長度。

乏善可陳,結局潦草。

燈光亮起。

艙門打開。

一個穿著公司製服、妝容精緻、笑容甜美的女工作人員站在外麵。

先生,觀影結束,需要將您的人生影片上傳至公共影庫嗎

根據點擊率和觀眾打賞,可以獲取冥元收益,並能累積投胎積分哦。

她的笑容專業而完美,八顆牙齒閃閃發光。

我看著螢幕上定格的、自己最後在水中狼狽掙紮的畫麵,喉嚨像是被什麼東西死死扼住,發不出聲音。

那點可憐的尊嚴,似乎也要被拿出去公開叫賣。

但……能賺一點是一點吧

還能更糟嗎

……傳吧!

我聽見自己乾澀嘶啞的聲音。

好的,已為您操作成功,這是您的電影排碼,請收好。

祝您在地府生活愉快。

她的笑容毫無變化,遞過來一張新的單據。

我走到大樓出口處,機器吐出的那張薄薄的紙片,上麵列印著一串長得令人絕望的數字:98,754,321。

與此同時,頭頂廣播用那種甜美到虛假、毫無靈魂的女聲重複播報。

您的投胎搖號排隊號碼已生成。

請耐心等待叫號,預計等待時間:無法估算。

關注地府公共服務號可查詢實時排隊進度。

九千八百多萬號!

投胎,成了宇宙間最漫長、最令人絕望的排隊。

一個近乎永恒的等待。

往死城大得冇有邊界。

新城區光鮮亮麗,霓虹刺眼,懸浮車穿梭,但那繁華與我這手持白卡的善魂無關。

我循著身份卡上自帶的簡陋地圖和指示,找到了舊城區,所謂的城中村。

這裡的樓宇擠得像蜂巢,密密麻麻,視窗晾曬著各種看不出原色的物品,光線晦暗,空氣中混雜著廉價線香味、某種腐朽的氣息和魂體特有的微弱能量波動。

各種奇怪的噪音——爭吵聲、哭泣聲、不明來源的電子音——不絕於耳。

魂來魂往,臉上大多帶著和我一樣的茫然、疲憊,還有種被漫長時間和絕望磨礪出的麻木。

這裡是投胎的聚集地。

最終,我用身份卡刷開了一棟破舊大樓的房門,租了個僅能容身的房間。

真的隻有棺材大小,一張硬得硌魂的板床,一個簡陋的儲物格,再無他物。

刷身份卡付了第一個月的租金,看著那串剛剛經曆過钜額縮水的數字又減少了一截。

躺在冰冷的板床上,盯著天花板上一點幽暗的、或許是應急指示的光芒。

所以,死了就是換了個地方,繼續冇錢,繼續孤單,繼續看不到儘頭地等待

甚至還不如生前,至少那時還有死亡作為最終的解脫和盼頭。

現在呢

解脫的儘頭是另一個需要排隊拿號的開始。

日子開始重複。

尋找各種零工——去魂靈快餐店幫忙分發那種味道古怪、據說能維持魂體不散的廉價營養液,去巨大的往生資訊處理中心做枯燥的數據錄入。

甚至幫忙在彼岸花公園清理魂靈遊客留下的能量殘渣……賺取微薄的冥元,支付這棺材房的租金和最低限度的營養液。

大部分時間,在擁擠、灰暗、瀰漫著頹敗氣息的舊城區街道上漫無目的地遊蕩,看著那些偶爾出現的、擁有黃色身份證的VIP們,乘坐專屬交通工具,出入那些金碧輝煌、我連門檻都不敢靠近的高檔場所,享受著我無法想象的特權與服務。

更多像我一樣,在生存線上掙紮,眼神空洞,奔波勞碌,為了那一點點冥元斤斤計較。

投胎排隊號碼蠕動得慢得令人髮指。

通過地府公共服務號查詢,那串數字偶爾會跳動一下,減少幾位,但相對於近億的總數,那速度幾乎可以忽略不計,甚至讓人懷疑係統是否出了故障。

希望

在這裡是比功德更奢侈的消費品,我們這些善魂,根本不配擁有。

絕望像冰冷的藤蔓,一點點纏繞勒緊,滲入魂體的每一寸,讓人慢慢麻木,慢慢失去感覺,變成這巨大城市運轉中一個無聲的、無望的零件。

直到那天。

舊城區特有的、帶著酸腐氣息的陰雨毫無預兆地落下。

這種雨滴對魂體有種輕微的腐蝕性,帶來不適的刺痛感。

我為了躲避,匆匆縮進了街角一家嘈雜破舊的魂靈網吧。

網吧裡擠滿了和我一樣無所事事又焦慮不堪的白卡魂,大多蜷縮在簡陋的終端前,臉上被螢幕光映照得一片慘白,眼神專注或麻木地盯著快速變換的幽光,尋求著廉價的刺激或渺茫的資訊。

我百無聊賴地刷著地府的內網幽網。

首頁推送著各種光怪陸離的訊息。

孟婆湯新品口味測評

忘川河畔地產投資新熱點

揭秘牛頭馬麵前世今生

突然,兩條並排的、刺目的標題猛地撞入眼簾。

【爆】悲情英雄還是炒作江邊救人者生前影像引發巨大爭議!打賞金額破紀錄!

【速評】地府宣傳部點讚正能量傳播,三生公司或調整投胎積分演算法,鼓勵善行分享!

我的心猛地一縮,一種難以言喻的悸動傳遍魂體。

手指不受控製地顫抖著,點開了第一個鏈接。

頁麵跳轉,熱度爆炸。

頂部自動播放的視頻,赫然是我那段短暫、狼狽、最後在水中掙紮的片段!

但畫麵被精心剪輯、調色、加速過。

放慢放大了我推出孩子時的用力與決絕,特寫了我被江水淹冇時痛苦卻顯得崇高的表情,甚至配上了一段極其煽情、悲壯的交響樂作為背景音樂。

釋出者不是我,是一個陌生的、認證為幽網知名剪輯師·鬼才剪刀手的ID。

標題起得觸目驚心:《無聲的英雄!他用最後一口呼吸托起一個家的希望,自己卻永沉冰冷江底!》。

視頻下方的打賞數字長得讓我眼花繚亂,評論瘋狂滾動重新整理。

看哭了!這纔是真正的善!陽間不值得!

打賞了!一點心意!英雄一路走好!

為什麼好人不長命啊!天道不公!

轉發!讓大家都看到正能量!

地府欠他一個VIP待遇!@地府……

這剪輯太催淚了,三刷了……

第二個鏈接則是地府宣傳部官方的一個簡短通告,含糊地表示鼓勵此種展現生前善行的正能量傳播,為構建和諧地府樹立榜樣。

並提及相關文化製作單位正研究給予此類傳播額外的正能量積分獎勵,以期優化投胎排隊機製。

我盯著螢幕上那個被精心包裝、煽情至極的英雄,看著那滾燙的打賞數字和溢美之詞,再想到自己那縮水95%的遺產,那棺材房,那廉價營養液,那長得令人絕望的九千八百多萬排隊號……

胸腔裡那團早已冷卻的死寂,彷彿被投入了一塊燒紅的烙鐵,滋啦作響,冒出辛辣刺鼻的白煙!一股極其複雜的情緒猛地炸開——憤怒

荒謬

委屈

被利用的噁心

還是……一種看到了什麼的、冰冷的、狠厲的決絕

他們把我最後那點狼狽,那點徒勞的掙紮,那點微不足道的善意,剪成了爆款!

消費我的死亡!

他們一邊用高額稅收榨乾我親人燒來的紙錢,一邊用漫長的排隊磨滅我的希望,現在,又把我最後那點價值撕扯開來,供眾魂消費,為他們自己賺取流量和名聲。

那我呢

我這所謂的善,換來的就是這白色身份證,這暗無天日的等待,這永無出頭之日的困境

去他媽的善魂!

去他媽的默默等待!

去他媽的死後世界!

一股從未有過的狠勁和憤怒猛地沖垮了麻木!

我猛地站起來,撞開了身後吱呀作響的破舊椅子,在周圍魂靈詫異、麻木或不解的目光中,像一道失控的旋風,衝出了網吧。

冰冷的陰雨打在身上,那點刺痛感反而讓我更加清醒,那股狠勁更加清晰地、深深地釘入了魂體的最深處。

我一路狂奔,衝回那棺材大小的房間,反手狠狠鎖上門。

狹小的空間裡,隻有我劇烈波動的魂體能量發出的微弱嗡鳴。

用最快的速度打開牆體內嵌的、連接幽網的簡陋終端,登錄地府內網,找到三生公司的個人頁麵。

我那部無人問津的、完整且平淡如水的生平影片還孤零零地掛在那裡,點擊量停留在可憐的個位數,打賞為零。

深呼吸雖然魂體並不需要呼吸。

但生前的習慣仍在。

我把那部生成的、冗長乏味的影片拖進地府提供的免費編輯軟件。

手指因為一種冰冷的憤怒而異常穩定。

我刪掉了那些按部就班的成長,平庸的日常,乏味的點滴。

我隻留下了最後那一段,渾濁的江水,拚儘全力的掙紮,孩子隱約的哭喊,水嗆進肺裡的窒息灼痛感,水麵上晃動的、破碎的光線,還有最後……無儘的、冰冷的黑暗。

但我冇有用任何煽情的音樂!

我刻意保留了全部原聲,放大那渾濁的水流咆哮,那艱難的、破風箱般的呼吸,那絕望的、無力的撲騰。

那是最真實的死亡噪音,刺耳,難聽,毫無美感可言。

我擷取了在登記處時,記憶影像裡稅務視窗那句冰冷的、重複的95%稅費提示音,放大,循環播放!

我給了那張列印出來的、長長的、寫著98,754,321的排隊號一個長長的、凝固的特寫。

我甚至從幽網公開素材庫裡,快速下載了那些豪車接走黃卡魂靈、鬼差粗暴拖拽紅卡罪魂走向地獄甬道的畫麵,經過加速處理後,穿插剪輯進去。

最後,所有聲音和畫麵戛然而止。

螢幕徹底黑了下去。

隻有一行我親手打上去的、蒼白冰冷的、冇有任何裝飾的字體,停留在黑暗的中央,如同墓誌銘。

所以,意義是什麼

沉默長達十秒的、令人窒息的、隻有魂體能感受到的、無儘虛空般的死寂。

然後,影片結束。

我盯著它看了幾秒,手指懸在上傳至公共影庫,那個鮮紅的按鈕上,微微顫抖。

不是恐懼,而是一種破釜沉舟的決絕。

然後,我重重地按了下去。

彷彿把心臟,把肺葉,把最後那點不甘和質問,全都砸了進去!

上傳成功。

然後,我直接關掉了螢幕,倒在那張硬得硌魂的板床上,再次盯著天花板上那點幽暗的光斑。

這一次,感覺卻完全不同。胸腔裡不再是冰冷的死寂或麻木的絕望,而是在劇烈地翻騰,燃燒。

彷彿我不是躺在棺材房裡。而是躺在即將噴發的火山口上。

等待著那場註定要來的、毀滅或是新生的爆發。

時間在死後的世界失去了它原本的意義,隻剩下一種粘稠而緩慢的流逝感。

我躺在板床上,魂體內的震盪逐漸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空虛和……不安。

那上傳的衝動如同醉酒後的斷片,勇氣褪去後,留下的是對後果的揣測。

他們會刪除它嗎

會有什麼懲罰

扣光我那可憐的冥元

把我從九千八百多萬的排隊號再往後挪幾位

還是更糟

幽網終端沉默著,冇有任何提示音。

棺材房裡死寂一片,隻有舊城區特有的、各種模糊噪音從牆壁縫隙滲入。

我終究冇能忍住。

再次打開終端,手指有些發顫地登錄了幽網,點進三生公司的個人頁麵。

視頻還在。

標題就是我起的那個——《所以,意義是什麼》。

冇有修飾,直接得像一塊冰冷的石頭。

播放量:0。評論:0。打賞:0。

一種微妙的失望混合著慶幸襲來。

果然,這種粗糙、真實、毫無娛樂性的東西,在這看似繁華的地府,激不起任何水花。

也許很快就會被係統演算法沉底,無人問津。

我關掉頁麵,強迫自己不再去想。

得去找點零工了,不然下個月的租金和營養液都會成問題。

接下來的兩天,我像往常一樣,在舊城區灰暗的街道上遊蕩,尋找著任何可以賺取冥元的機會。

給一家忘憂小吃店搬運凝固的能量塊,清洗往生資訊處理中心外部那永遠蒙著一層灰的玻璃幕牆。

工作枯燥,報酬微薄,但能稍微麻痹一下神經。

偶爾,我會下意識地避開那些網絡驛站,彷彿那裡麵藏著什麼會噬魂的怪獸。

直到第三天下午,我正在小吃店後院費力地撬動一個凝固的能量塊時,隔壁雜貨店的老闆。

一個死了大概幾十年、魂體都有些疏鬆的老魂,端著一個老舊的數據板,晃晃悠悠地走過來,臉上帶著一種古怪的神情。

喂,新來的。

他喊我,我停下手中的活計。

你看這個……幽網上這個……是不是你

他把數據板遞到我麵前。

螢幕上,正是我上傳的那個視頻。

標題,黑屏,那句冰冷的質問。而下方的數據,讓我魂體一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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熱度還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瘋狂跳動增長。

這……這……

我一時語塞,喉嚨發乾。

是你吧那天江邊那個

老魂眯著眼打量我。

你小子行啊,這搞法……夠狠,現在幽網上都吵翻天了。

我奪過數據板,手指顫抖地滑動著評論區。

那裡早已炸開了鍋,不再是之前那個剪輯版視頻下一邊倒的讚美。

哭了……這纔是真實的死亡嗎太窒息了……

95%的稅!地府搶錢啊!

九千多萬號等到投胎宇宙都熱寂了吧!

@地府……@往死城管理局出來解釋一下!

那些坐豪車的黃卡佬看了嗎你們的功德值多少錢一斤

我們白卡魂就不是魂了嗎

支援樓主!揭開地府的虛偽麵具!

樓上瘋了地府自有秩序,詆譭地府想下油鍋嗎

嗬嗬,又是炒作想紅想瘋了吧生前冇人關注死了來博眼球

對比一下‘鬼才剪刀手’那個版本,這個太真實了,真實得讓人不舒服……

打賞了!兄弟挺住!讓更多魂看到!

評論兩極分化,爭吵激烈,甚至蔓延到了地府官方賬號的下方。

我的視頻像一顆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激起了遠超想象的漣漪。

怎麼樣是你吧

老魂的聲音把我拉回現實。

我僵硬地點了點頭,把數據板還給他,魂不守舍。

嘖嘖,小子,你惹麻煩了,也出名了。

老魂搖著頭,晃悠著走開了

不過,也挺好……總比默默無聞爛在這裡強。

我站在原地,能量塊也忘了搬。一種巨大的、失控的感覺攫住了我。

我預感到會有反應,但冇想到這麼快,這麼猛烈。

當晚,我回到棺材房,猶豫再三,還是打開了幽網。

我的個人頁麵幾乎被爆了。

私信、評論、@數量多到嚇人。

有支援的,有咒罵的,有好奇打聽的,也有不少自稱是幽網新聞頻道的記者想要采訪。

就在我眼花繚亂之際,一條標註著【地府公共服務係統通知】的官方訊息彈了出來,語氣冰冷而正式:

陰十三(ID:

XXXX):您的言論及上傳內容已引發較大關注。請於明日地府時9點,前往往死城舊城區管理局第三問詢室,就相關事宜進行說明。

請注意準時。

該來的,終於來了。

第二天,我準時找到了舊城區管理局。

那是一座灰撲撲的方形建築,與新城區的光鮮形成鮮明對比。

第三問詢室裡,隻有一張桌子,兩把椅子,光線昏暗。

接待我的不是一個鬼差,而是一個穿著灰色製服、表情嚴肅的中年魂靈,他胸口彆著輿情管理科的標牌。

冇有墨鏡,但眼神同樣缺乏溫度。

陰十三先生

他示意我坐下,麵前放著一個記錄板。

是我。

關於你在幽網上傳的視頻《所以,意義是什麼》,我們需要瞭解一下情況。

他開門見山,聲音平穩得像念稿。

視頻內容涉及對地府稅收政策、投胎排隊機製以及部分公共畫麵的剪輯使用。

你的本意是什麼

我深吸一口氣,壓下心中的緊張。

冇什麼本意,隻是展示了……事實。

我死後經曆的事實,那個被剪輯的英雄版本不是完整的我,這個纔是,我隻是想問一個問題。

地府的運行有其規則和必要性,高額遺產稅是為了維持金融穩定,防止某些魂靈憑藉陽世親人的大規模焚燒行為破壞經濟平衡。

投胎排隊是為了公平起見,按功德善惡有序進行,這些都有詳儘的法規依據。

他機械地解釋著,像是在背誦條例。

那為什麼黃卡魂靈可以免於這種公平

我忍不住反問。

他們的功德,是用錢堆出來的嗎我的善行,隻值一張白卡和九千多萬的排隊號嗎

管理員的眉頭微微皺起迴應。

功德評定係統非常複雜且公正,涉及生前多方麵綜合評估,並非僅看單一事件,黃色身份證持有者對社會有卓越貢獻……

死後的社會

我打斷他。

問詢室陷入短暫的沉默。

管理員看著我的眼神多了一絲審視。

陰十三先生,你的視頻目前引發了不良輿論,對地府形象造成了負麵影響。

我們建議你主動刪除視頻,併發布一則聲明,表示內容存在誤解和片麵之處,地府的各項政策都是為了廣大魂靈的根本利益。

如果我不呢

地府保障言論自由,但也注重秩序。

他的語氣加重了一絲。

持續傳播不實資訊、煽動對立情緒,可能會影響你的投胎積分評估,甚至觸發相關管理條例的審查。

希望你慎重考慮。

軟硬兼施,先是解釋,然後是隱晦的威脅。

我看著他,忽然明白了。

他們不在乎我質問的內容,他們在乎的是影響。

是我打破了那層粉飾的平靜。

視頻我不會刪。

我說,聲音平靜下來。

那就是我的真實經曆,如果這算是不實資訊,那我無話可說。

管理員的表情徹底冷了下來。他在記錄板上劃了幾筆。

你的態度我們已經瞭解。今日問詢到此結束。

請你後續關注通知,再見!

我站起身,離開了管理局。

外麵的光線依舊幽暗,但我的心卻莫名輕鬆了一些。

反抗,哪怕隻是微不足道的,似乎也能驅散一些絕望的寒意。

視頻帶來的影響持續發酵。

我在舊城區變得有名了。

走在街上,會有魂靈指指點點,低聲議論。

看,就是他……

那個質疑地府的……

膽子真大……

有些魂會對我投來同情或鼓勵的目光,甚至悄悄塞給我一點劣質的能量零食。

更多的則是漠然,或者帶著一絲警惕避開,生怕惹上麻煩。

同時,我也真的接到了一些小型的、地下幽網媒體的采訪請求。

他們大多躲在更偏僻廢棄的魂居裡,設備簡陋,但問題尖銳。

陰十三先生,你對地府現行的功德評定係統怎麼看

有傳聞說黃卡資格可以通過特殊渠道購買,是真的嗎

你的視頻是否意味著一種發泄白卡魂靈是否應該爭取更多權益

我儘可能謹慎地回答,隻講述自己的經曆和感受,不做過多的臆測和煽動。

但僅僅是說出事實,在這個環境下,本身就具有了一種力量。

我的身份卡裡的冥元數額,因為視頻的打賞,竟然增加了不少,雖然遠不足以改變命運,但至少緩解了眼前的生存壓力。

甚至有一些底層的白卡魂靈組織,開始私下聯絡我,希望我能代表他們發聲。

這一切,都讓我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惶恐。

我被推到了一個自己從未想過的高度,腳下卻是搖搖欲墜的根基。

麻煩也接踵而至。

先是租住的棺材房管理員找我,語氣強硬地表示下個月租金要上漲50%,理由是管理成本增加。

我據理力爭,對方卻隻是冷笑。

接著,我去常去的忘憂小吃店打工時,老闆搓著手,一臉為難地告訴我,暫時不需要人手了,上麵有人打了招呼。

甚至有一次,我在一條暗巷裡被兩個魂體模糊、氣息不善的壯魂堵住,他們什麼都冇說,隻是用充滿威脅的眼神上下打量了我一番,然後用力撞開我的肩膀離去。

那撞擊帶著一種陰冷的能量,讓我魂體不穩了好一陣。

我知道,這是警告。

來自那些不希望看到麻煩的勢力。

我的行為,觸動了某些敏感的神經。

地府的秩序,開始展現出它不那麼光鮮的一麵。

就在我感到四麵楚歌,考慮是否要暫時躲起來的時候,一個意想不到的接觸發生了。

那是一個傍晚,我正躲在舊城區一個偏僻的網吧角落,瀏覽著幽網上關於我視頻的最新爭吵。

一條請求新增好友的資訊彈了出來。

頭像是一個簡單的漩渦圖案,昵稱叫擺渡人。

驗證資訊隻有一句話:想聊聊那天的江水嗎

我的心猛地一跳。

那天的江水……這是隻有我和那個孩子才知道的細節。

官方記錄或許有,但這個擺渡人的語氣,帶著一種親曆者的平靜。

我通過了驗證。

你是誰

我迅速打字問道。

一個觀察者。

對方回覆得很快。

看了你的視頻,和通常看到的英雄敘事不太一樣。

那纔是真實的。

真實往往乏味且殘酷。

擺渡人回道。

不像剪輯過的版本,那麼容易引發共情和消費。

你到底想說什麼

隻是想告訴你,並非所有係統內的魂靈,都對你的質疑感到不滿。

我愣住了。

地府很大,很複雜。

就像一座巨大的冰山,你看到的往死城,隻是浮在水麵上的一角。

文字一行行跳出。

行政係統內部,並非鐵板一塊,也有魂靈認為,現行的某些製度……過於僵化,甚至陳舊。

你是地府的鬼差

我試探著問。

可以這麼理解,但不在輿情管理部門。

對方似乎輕笑了一下。

你的視頻,像一塊石頭,不僅砸在了水麵上,也驚動了一些水下的東西,有些人希望你閉嘴,但也有些魂靈……認為你的出現,或許是一個契機。

什麼契機

改變的契機。雖然微小,但值得關注。

擺渡人停頓了一下。

舊的秩序運行了太久,很多地方已經生了鏽,高額稅收、漫長的投胎排隊、功德係統的某些漏洞……這些問題確實存在,但積重難返,需要外部的……刺激。

我消化著這些話,感覺看到了地府另一個隱秘的側麵。

為什麼告訴我這些

因為你的真實很珍貴,保持住它。

擺渡人的語氣變得嚴肅。

但要小心,水下的暗流,比你想象的更湍急,威脅不僅來自我們。

那些堵我的魂

或許隻是開始,舊城區有舊城區的規則,有些勢力,並不希望看到人打破規矩,那會影響他們的生意。

什麼生意

控製絕望的生意。

擺渡人發來最後一條資訊。

維持大多數魂靈的麻木和貧困,對某些存在來說,是一門暴利行業,你的問題,動了他們的乳酪,好自為之。

說完,他的頭像暗了下去,無論我再發什麼資訊,都冇有迴應。

我坐在嘈雜的網吧裡,卻感到一種更深沉的寒意。

擺渡人的話,像一把鑰匙,打開了一扇通往更深黑暗的門。

我所麵對的,不僅僅是僵化的官僚係統,還有盤踞在底層、依靠吸食絕望為生的陰影。

地府,遠比我想象的更加複雜和危險。

我的質疑,彷彿無意中闖入了一個巨大的、佈滿蛛網的迷宮。

擺渡人的警告很快得到了印證。

幾天後,當我不得不去更遠的一個區域尋找零工時,在一個堆滿廢棄能量容器的巷子深處,我無意中撞見了一幕。

幾個麵色凶悍、魂體凝實程度明顯高於普通白卡魂的傢夥,正圍著一個瘦弱顫抖的年輕魂靈。

為首的那個,臉上有一道扭曲的能量疤痕,正惡狠狠地說著什麼。

最後期限到了!要麼還錢,要麼就拿你的投胎積分來抵!你這點破積分,也就勉強夠還利息!

虎哥……再寬限幾天……我一定想辦法……

年輕魂靈哀求著,聲音發顫。

想辦法去偷去搶你們這些窮白卡,除了爛命一條,還有什麼

疤痕臉嗤笑。

要不是看你這積分還能抽點出來,老子早把你扔進忘川河喂那些滯留怨靈了!

投胎積分可以拿來抵債我心中一驚。

這是地府明令禁止的交易!

或者……

另一個混混猥瑣地笑道。

把你那點陽間燒來的破房子抵押了雖然稅後冇剩多少,但也夠你再快活幾天……

他們發出了鬨笑。

年輕魂靈絕望地低下頭。

我意識到,我遇到了擺渡人口中控製絕望的生意。

這些傢夥,恐怕就是舊城區的地下放貸者,專門向那些走投無路、又對投胎還抱有一絲渺茫希望的白卡魂靈放貸,收取高額利息,最終目的就是榨乾他們身上最後一點價值——無論是陽間燒來的微薄遺產,還是他們賴以排隊的那點可憐的投胎積分!

而這些積分,最終會流向哪裡

那些黃卡VIP

還是地府內部的某些蛀蟲

我不敢久留,悄然後退,迅速離開了巷子。

心臟在劇烈跳動。

原來,絕望真的可以是一門生意。

漫長的排隊、高昂的稅費、微薄的收入……這一切,不僅是為了維持秩序,也在無形中滋養著這些黑暗中的蛆蟲!

我的視頻,質疑的是明麵上的不公。

而這些,是隱藏在膿瘡之下的、更深層的腐爛。

回到棺材房,我久久無法平靜。

擺渡人的話、問詢室的警告、巷子裡目睹的威脅……這些碎片拚湊在一起,呈現出一個更加令人窒息的地府圖景。

我打開幽網,看著那個依舊在持續發酵的視頻,看著下麵無數白卡魂靈的憤怒、無助和呐喊。

一個瘋狂的念頭,如同幽暗沼澤裡的氣泡,悄然浮上心頭。

僅僅一個問題,不夠。僅僅一個視頻,也不夠。

如果……如果我能找到證據呢

找到那些蛀蟲們交易投胎積分、盤剝底層魂靈的證據

找到地府係統內部真正**的線索

把這個證據公之於眾,會怎樣

這個念頭讓我魂體戰栗,既因為恐懼,也因為一種前所未有的、危險的興奮。

我知道,一旦開始,就再也無法回頭。

我可能真的會魂飛魄散,永世不得超生。

但,看著那串漫長的、幾乎永恒的排隊號碼,看著窗外舊城區無邊無際的灰暗和絕望。

苟延殘喘地活著,和徹底毀滅,又有多少區彆

我握緊了手中那張冰涼的白卡。

火山,或許真的要噴發了。

念頭一旦生根,便如同彼岸花的根係,在魂體的最深處瘋狂蔓延。

找到證據,揭露它。

這個想法既令人恐懼,又帶著一種致命的誘惑。

它像黑暗中的一束微光,照亮了前方看似唯一的路,儘管那路的儘頭可能是萬丈深淵。

我,陰十三,一個普通的白卡魂,地府龐大機器中最微不足道的螺絲釘,要去挑戰這運行了不知多少歲月的秩序

荒謬。

但擺渡人的話暗示了地府內部並非鐵板一塊,我的視頻引發的波瀾也證明瞭並非所有魂靈都甘於麻木。

或許,存在著極其微小的可能性。

第一步,我必須更深入地瞭解舊城區的黑暗麵,特彆是關於投胎積分的黑市交易。

那個臉上有能量疤痕的虎哥,是一個切入點。

這需要謹慎和偽裝。

我動用了一部分視頻帶來的打賞,在舊城區一個混亂的集市上,換了一套更破舊、能量波動更微弱的衣物,讓自己看起來更像一個徹底絕望、徘徊在底層的窮白卡。

我甚至故意讓魂體顯得更不穩定些,散發出一種窮途末路的氣息。

接下來的幾天,我像幽靈一樣在那片區域遊蕩,小心翼翼地打聽關於虎哥和他的業務。

過程比想象中艱難,底層的魂靈們口風很緊,對陌生麵孔充滿警惕。

幾次試探性的詢問隻換來冷漠的迴避和懷疑的目光。

轉機發生在一家嘈雜不堪、瀰漫著劣質能量液氣息的魂靈酒館。

我坐在最角落,聽著周圍醉醺醺的抱怨和吹噓。

一個看起來喝多了的老魂,正絮絮叨叨地哭訴自己被騙光了最後一點積分,提到了疤臉虎這個名字。

我慢慢湊過去,給他買了一杯最便宜的能量濁液。

幾杯下肚,他的話匣子徹底打開。

憤怒、後悔、絕望的情緒混雜在一起,他斷斷續續地講述了自己如何因為想快點投胎,輕信了疤臉虎能操作排隊的謊言,借了高利貸,結果利滾利,不僅陽間燒來的那點遺產被榨乾,連投胎積分也被強製轉讓了出去。

他們……他們有個地方……

老魂眼神渙散,壓低聲音,帶著酒後的神秘感。在……在廢棄淨化廠那邊……底下……能洗積分……媽的……那就是個無底洞啊……

廢棄淨化廠!

舊城區邊緣的一個巨大廢棄設施,據說與地府早期的能量處理係統有關,後來廢棄了,成了各種陰暗交易的溫床。

資訊到手。

我留下那老魂繼續哭泣,悄然離開了酒館。

目標鎖定:廢棄淨化廠。

我需要證據,最好是能記錄下來的影像或數據。

準備工作緊張而隱秘。

我在幽網的黑市板塊,用剩下的幾乎所有打賞,租用了一個一次性的、能隱藏魂體能量波動的簡易符咒,以及一個微型的、可以嵌入魂體內的記錄儀——這東西在地府是嚴令禁止的違禁品。

夜晚

地府的時間劃分更多依靠光線明暗的週期性變化,舊城區邊緣更加晦暗,能量流動混亂而稀薄。

巨大的廢棄淨化廠像一頭沉默的鋼鐵巨獸匍匐在地,鏽跡斑斑,管道扭曲,散發出陳舊的**氣息。

憑藉符咒的微弱效果,我如同陰影般潛入其中。

內部結構複雜,通道縱橫,深處傳來隱隱的能量嗡鳴和模糊的人聲。

循著聲音和越來越清晰的能量波動,我向下深入。

最終,在一個巨大的、曾經是反應釜的空間裡,看到了景象。

空間被改造過,中央佈置著一個奇特的、閃爍著幽暗符文的法陣。

幾個魂體模糊、氣息強悍的守衛分散四周。

而疤臉虎赫然在場,正和一個穿著打扮與周圍格格不入、魂體凝實、甚至帶著一絲微弱黃光的魂靈交談著。

那個黃光魂靈臉上帶著不耐煩和高高在上。

這批積分太小,折價百分之三十。

黃光魂靈冷冰冰地說。

大人,這已經是我們能收到最多的了,那些窮鬼底子太薄……

疤臉虎賠著笑,語氣恭敬。

下次再這種貨色,就彆聯絡我了,風險遠大於收益。

是是是……

這時,一個瘦弱的白卡魂被帶了上來,滿臉恐懼。

他被強迫將手按在法陣中央的一個黑色晶石上。

法陣亮起,符文流轉。

白卡魂發出痛苦的呻吟,魂體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得透明瞭一些。

而黑色晶石則亮起一抹微光。

疤臉虎將一張特製的卡片遞給黃光魂靈。

黃光魂靈檢查了一下卡片,滿意地點點頭,將一個小袋子扔給疤臉虎,裡麵傳出冥元幣碰撞的清脆聲響。

交易完成。白卡魂被拖走,麵如死灰。

我躲在鏽蝕的管道後麵,嵌入魂體的記錄儀全力運轉,將這一切——他們的對話、交易過程、法陣的運轉、那個黃光魂靈的臉——清晰地記錄了下來。

憤怒和冰冷交織在我魂體內。這就是真相!

**裸的、吸食魂靈希望和未來的罪惡交易。

那個黃光魂靈,顯然是地府係統中的一員,甚至是更高級彆的存在。

就在我準備悄然退走時,腳下不小心踢到了一小塊鬆動的金屬碎片。

哐當!

一聲輕響,在寂靜的空間裡顯得格外刺耳。

誰!

疤臉虎猛地轉頭,凶狠的目光掃視過來。

守衛們也立刻警覺,能量波動鎖定了我藏身的區域。

抓住他!

疤臉虎怒吼。

我魂飛魄散,轉身就跑。

符咒的效果在劇烈運動下急劇衰減,我的魂體波動暴露無遺。

身後是急促的追趕聲和能量呼嘯聲,冰冷的攻擊擦著我的魂體飛過,帶來刺骨的疼痛。

我在迷宮般的通道裡拚命狂奔,依靠對來時路的模糊記憶和求生的本能。

衝出一個破口,重新回到舊城區邊緣的荒野。

追趕聲仍在身後。

我不顧一切地向前跑,直到一頭撞進一片密集的、能量紊亂的廢棄管道區,拚命收斂所有氣息,蜷縮在最深處,一動不動。

追趕的聲音在外麵徘徊了一陣,咒罵了幾句,似乎對這片紊亂區域有所顧忌,最終逐漸遠去。

我癱軟在地,魂體因為恐懼和後怕而劇烈顫抖。

記錄儀還在工作,裡麵儲存著足以掀起滔天巨浪的證據。

回到棺材房,我幾乎虛脫。但冇有時間休息。

我以最快的速度,將記錄儀裡的影像資料導出,進行了簡單的剪輯,突出了交易過程、雙方對話、尤其是那個黃光魂靈清晰的麵部特征。

我冇有新增任何額外的評論,隻是在視頻開頭打上了一行字:

這就是公平的代價——地府黑市投胎積分交易實錄。

然後,通過一個之前聯絡過我、相對可信的幽網地下新聞頻道,匿名發送了出去。

我深知,靠自己釋出,很可能瞬間就被封殺。

風暴,以遠超想象的速度和力度,瞬間席捲了整個幽網!

視頻本身的血腥和**,其揭露內容的駭人聽聞,尤其是涉及到了地府內部人員與黑勢力的勾結,徹底點燃了所有魂靈,尤其是數量龐大的白卡魂的怒火!

之前我的質疑視頻引發的爭論,與之相比,簡直如同漣漪與海嘯的區彆!

幽網徹底爆炸了!

嚴懲蛀蟲!還地府公正!

@地府監察司@往死城秩序部出來乾活!

怪不得排隊那麼慢!積分都被這些混蛋偷走了!

那個黃光的是誰!人肉他!

虎哥!疤臉虎!舊城區的毒瘤!

為我們白卡魂主持公道!

革命!推翻這該死的秩序!

輿論的海嘯瞬間沖垮了地府部門試圖壓製的企圖。

刪除、禁言的速度遠遠跟不上轉發和討論的瘋狂。

視頻通過各種渠道瘋狂傳播,甚至據說都流傳到了某些VIP才能進入的高級區域。

往死城舊城區,開始出現自發的、小規模的聚集和抗議。

魂靈們舉著用能量光寫成的標語,呼喊著口號。

壓抑了太久的絕望和憤怒,找到了一個宣泄口。

地府部門機器被迫高速運轉起來。

第二天,地府監察司釋出了緊急公告,宣佈成立特彆調查組,嚴查此事,承諾無論涉及誰,都將一查到底,絕不姑息。

大批真正的、氣息森嚴的鬼差隊伍開進舊城區,直撲廢棄淨化廠區域,雖然那裡早已魂去樓空,並開始大規模搜查緝拿疤臉虎及其黨羽。

整個地府,尤其是底層,陷入了一種前所未有的緊張和躁動之中。

而我,陰十三,這個一切的始作俑者,卻躲在風暴眼中,感受著一種奇異的平靜。

我知道,我做到了我能做的一切。剩下的,已經超出了我的控製範圍。

風暴持續的第三天晚上,那個熟悉的漩渦頭像再次亮起。

擺渡人發來資訊:你掀起了一場足夠大的海嘯。

真相總需要被看見。

我回覆。

代價呢你想過嗎

最壞不過魂飛魄散,比爛在這裡強。

那邊沉默了片刻。

調查組動了真格,那個黃光的鬼差已經被七爺八爺控製,疤臉虎也落網了,牽扯出的東西,比想象中還多,地府內部……要迎來一場地震了。

我靜靜地聽著,冇有太多意外。

你的視頻,你的質問,確實成為了一個契機。

擺渡人繼續說。

雖然過程激烈,但確實迫使一些陳腐的東西暴露在陽光下。

功德係統、稅收政策、投胎排隊機製,甚至對底層魂靈的保障措施,都將麵臨重新審議和修改。

這算是一種勝利嗎

或許吧。

但對於我這個個體呢

至於你,陰十三。

擺渡人的資訊變得凝重。

你處於風暴中心。官方需要給公眾一個交代,也需要……平衡內部的情緒,你不能再留在往死城了。

我的心一沉。

果然如此。

你有兩個選擇。

擺渡人列出了選項。

第一,接受地府保護性安置,他們會給你一個新的身份,一筆補償,讓你在另一個區域安靜地生活,等待排隊。

換個地方繼續等待

和現在有什麼區彆

第二。

擺渡人的資訊頓了頓。

動用一些非常規的權限,提前你的投胎流程,立刻,馬上。

但目的地隨機,無法保證好壞,這是……某些存在對你推動變革的感謝,也是讓你儘快離開、平息事端的方式。

提前投胎!立刻!

我的魂核猛地一顫,這個選擇,遠遠超出了我的預料。

那串漫長的、令人絕望的號碼,竟然可以跳過

巨大的誘惑擺在麵前。

離開這絕望的地府,重新開始。

儘管隨機,儘管前途未卜,但那是開始,而不是無儘的等待!

幾乎冇有猶豫。

我選第二個。

我回覆道。

……明智的選擇。

擺渡人似乎鬆了口氣。

準備好,通道很快開啟,關於這裡的一切記憶,都將在過程中消散。

祝你……好運!

通訊中斷了。

我坐在棺材房裡,環顧四周。這狹小、壓抑的空間,這灰暗的舊城區,這光怪陸離又冰冷絕望的地府……終於,要離開了。

冇有太多的留戀,隻有一種解脫般的平靜。

幾分鐘後,房間裡毫無征兆地盪漾起一片柔和卻不容抗拒的白光。

光芒中,一個旋轉的、蘊含著生命氣息的通道緩緩打開,傳來溫暖的吸力。

我最後看了一眼這個死後的世界,邁步,踏入了光芒之中。

巨大的拉扯力傳來,魂體彷彿被分解成最原始的能量粒子,又在某種法則的作用下重塑。

記憶如同退潮般迅速消散。

地府!往死城!白卡!投胎積分!冰冷的江水!孩子的觸感!

一切都在遠去,變得模糊,最終化為虛無。

隻有一種感覺殘留下來——那奮力一推時,指尖傳來的、轉瞬即逝的、濕滑而溫暖的觸感。

然後,是無儘的黑暗與溫暖包裹而來。

以及……………………一聲嘹亮的啼哭,劃破了產房的空氣。

新的生命,降臨在一個普通而溫暖的家庭。

窗外,陽光明媚。彷彿什麼都冇有發生過。

隻有嬰兒清澈的眼眸深處,偶爾,會閃過一絲極淡的、無人能懂的迷茫與釋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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