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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甲掐進掌心時,殿外的雨正下得急。
我跪在冰涼的金磚上,聽著梁上燕窩被雨水砸得劈啪作響,像極了三年前那個雪夜,父親在刑場被砍下的頭顱滾落在雪地的聲音。
沈才人,高公公尖細的嗓音裹著濕氣鑽進耳朵,陛下問你,那包鶴頂紅,真是你送進景仁宮的
我抬起頭,雨水從廊簷漏下來,打在臉上,混著什麼溫熱的東西往下淌。禦座上的男人穿著明黃色常服,玄色滾邊被燭火映得發亮,他垂著眼,長睫在眼下投出片陰影,看不清神色。
這是我入宮第三年,也是第一次離他這麼近。近到能看見他腰間玉帶的暗紋,是西域進貢的和田玉,據說雕了七十二隻鸞鳥,每隻都銜著顆東珠。
回陛下,我的聲音在空曠的大殿裡發顫,卻死死盯著他靴尖繡的金龍,臣妾冇有。
景仁宮的李賢妃昨夜暴斃,貼身宮女在妝奩裡搜出包鶴頂紅,油紙包上印著我沈氏的私章。滿宮都知道,我父親是因通敵被斬的罪臣,而李賢妃的父親,正是當年主審此案的禦史大夫。
哦他終於開口,聲音低沉,像碾過碎冰,可私章不假,人證也有。沈才人,你還有何話可說
殿角的銅鶴香爐裡,龍涎香正嫋嫋地升,混著雨氣,嗆得我喉嚨發緊。我忽然想起十五歲那年,父親把私章交給我時,在書房教我蓋印的樣子。他說:阿凝,沈家的印,要麼不蓋,蓋了就要認。
那時窗外的石榴花開得正盛,父親的指尖帶著墨香,輕輕覆在我手背上,教我把朱泥按得勻勻實實。
臣妾有證物。我咬著牙,從袖中抖落個錦囊,錦緞上繡的並蒂蓮被雨水泡得發皺。高公公撿起來呈上去,裡麵滾出半枚玉佩,斷裂處還留著暗紅的血跡。
陛下可認得這玉佩我的視線越過他,落在殿門處——那裡站著個穿青灰色宮裝的女子,是李賢妃的陪嫁侍女,此刻臉色慘白如紙。
皇帝拿起玉佩,指腹摩挲著斷裂處,忽然笑了。那笑意卻冇到眼底,像結了冰的湖麵:這是鎮北侯府的玉佩。去年冬獵,鎮北侯世子的玉佩不慎摔碎,朕還記得。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那個侍女,聲音冷得像淬了毒:而鎮北侯,正是李賢妃的表兄,對吧
侍女噗通跪下,膝蓋撞在金磚上的聲音,比雨聲還響。
雨還在下,我跪在原地,看著皇帝把玩那半枚玉佩,忽然覺得渾身發冷。三年前父親被斬時,我躲在街角的茶肆裡,看見鎮北侯的馬車從刑場經過,車簾被風掀起的刹那,我分明看見他手裡握著枚一模一樣的玉佩。
那時我就該知道,父親的案子,從來不止通敵那麼簡單。
沈才人,皇帝忽然看向我,燭火在他瞳孔裡跳動,你既無罪,便起來吧。他頓了頓,補充道,賞你去禦花園偏殿暫住,那裡……離朕近些。
我扶著金磚站起來,膝蓋早已麻木。轉身時,瞥見那侍女被侍衛拖出去,她的指甲在地上劃出深深的血痕,像在寫什麼字,卻被雨水瞬間衝散。
廊下的雨更大了,打在芭蕉葉上,發出沉悶的響聲。我抬頭望向宮牆,牆頭上的琉璃瓦在雨裡泛著冷光,像無數雙眼睛,正冷冷地盯著我這個罪臣之女。
父親曾說,宮廷是個巨大的熔爐,進去了,要麼被燒成灰燼,要麼……就煉成真金。
我攥緊袖中的另一半玉佩,指腹蹭過上麵刻著的沈字。那是父親留給我的最後念想,也是昨夜從李賢妃枕下摸出來的。
雨水順著髮梢滴進衣領,我忽然笑了。
燒吧。
燒儘這滿宮的汙穢,燒出當年的真相。哪怕最後隻剩一捧灰燼,我沈凝,也認了。
禦花園偏殿的窗欞雕著纏枝蓮,雨停後月光漏進來,在青磚地上投下細碎的花影。我摸著袖中那半枚玉佩,指尖仍能感受到斷裂處的糙意,像父親最後看我的眼神,帶著未說儘的話。
沈才人倒是好定力。
身後忽然傳來腳步聲,我轉身時,正撞見皇帝倚在門框上,玄色常服外罩著件月白披風,發間還沾著夜露。他手裡把玩著那半枚玉佩,指尖在斷裂處反覆摩挲。
陛下深夜前來,不怕引人非議我垂著眼,看見自己的影子被月光拉得很長,幾乎要纏上他的靴底。
他輕笑一聲,邁步進來,披風掃過案幾,帶起一陣冷香。非議這宮裡,誰敢非議朕他將玉佩放在案上,推到我麵前,你既藏著這證物,為何不早呈上來
臣妾在等。我抬眼望他,月光恰好落在他眼底,映出些細碎的光,等一個能讓鎮北侯無法翻身的時機。
他挑了挑眉,似乎有些意外。你可知鎮北侯手握京畿兵權
臣妾知道。我指尖劃過案上的玉佩,也知道李賢妃腹中那孩子,根本不是龍種。
殿內忽然靜了,隻有窗外的蟲鳴在響。他盯著我看了半晌,忽然俯身,氣息落在我耳畔:你倒是比朕想的,藏得深。
我猛地後退半步,撞在書架上,書冊嘩啦啦掉下來,其中一本《邊防策》砸在腳邊,封麵上的墨跡被雨水洇過,隱約能看見父親的筆跡。
他彎腰撿起那本書,指尖拂過扉頁的名字,聲音低了些:沈太傅當年,倒是個難得的忠臣。
忠臣二字像針,刺得我眼眶發燙。我彆過臉:陛下若隻是來聊舊事,臣妾乏了。
他卻冇走,反而翻開書,指著其中一頁:這裡說‘北境佈防,當以懷柔為主,輔以重兵’,與鎮北侯主張的‘斬草除根’,倒是截然相反。他頓了頓,看向我,你父親的死,你果然不信是通敵。
我攥緊拳頭,指甲嵌進掌心:家父一生戍守北境,若要通敵,何必等到古稀之年
他合上書,放在案上:朕給你一個機會。月光下,他的眼神深不見底,三日後鎮北侯會押送糧草前往北境,你跟著去。
我猛地抬頭:陛下讓臣妾去
你不是要翻案嗎他嘴角勾出一抹意味深長的笑,鎮北侯與北狄暗通款曲的證據,多半就在糧草隊裡。你父親當年查了半年都冇找到,或許……你能行。
他轉身要走,披風掃過門檻時忽然停下:對了,他側過臉,月光勾勒出他清晰的下頜線,那半枚玉佩,你留著。說不定,能釣出更大的魚。
殿門關上的刹那,我撿起案上的玉佩,兩半拚在一起,恰好是朵完整的玉蘭花。父親曾說,沈家世代忠良,如玉蘭般清白。
可這宮牆之內,清白二字,從來都是最奢侈的東西。
三日後的晨光裡,我站在糧草隊的馬車旁,看著鎮北侯一身鎧甲,在城門口與送行的人談笑風生。他看見我時,眼中閃過一絲詫異,隨即化作輕蔑的笑。
我握緊袖中的玉佩,指尖傳來冰涼的觸感。馬車啟動時,車輪碾過青石板,發出沉悶的聲響,像極了父親當年走向刑場的腳步聲。
這一次,我不會讓沈家的血白流。
車輪滾滾,載著我駛向未知的北境,也駛向這盤棋局的深處。而我知道,禦座上的那個男人,正站在城樓上,冷眼看著我這枚小小的棋子,如何攪動風雲。
馬車在塵土裡顛簸,車簾被風掀起一角,能看見鎮北侯騎在馬上的背影,銀甲在烈日下泛著冷光。他似乎很不喜歡我這個隨行文書,一路都冇跟我說過一句話,隻偶爾透過後視鏡投來幾道帶著審視的目光,像在掂量我這顆棋子的重量。
入夜後,隊伍在山坳裡紮營。篝火劈啪作響,映得每個人臉上都忽明忽暗。我抱著賬本坐在角落,假裝覈對數目,耳朵卻支棱著,捕捉著周圍的動靜。
將軍,那批‘貨’真要送過去一個壓低的聲音從火堆另一側傳來,帶著點猶豫。
鎮北侯的聲音冷硬如鐵:按原計劃行事。北狄那邊催得緊,耽誤了時辰,誰都擔待不起。
可……帶著個朝廷派來的文書,會不會礙事
一個女流之輩罷了,不足為懼。
我的指尖在賬本上頓住,心臟猛地一跳。貨北狄果然有問題。
趁眾人睡熟,我藉著月色溜出帳篷。糧草堆得像座小山,用油布蓋得嚴嚴實實,空氣中隱約飄來一股熟悉的味道——是大煙,摻在草料裡,淡得幾乎聞不出來。父親當年就是發現鎮北侯私販大煙給北狄,才被構陷通敵的!
我正想掀開油布取證,身後突然傳來腳步聲。沈文書深夜不睡,在這兒做什麼鎮北侯的聲音像冰錐子,刺得人後背發涼。
我轉過身,儘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靜:睡不著,出來透透氣。將軍不也冇睡
他緩步走近,手裡把玩著一把匕首,刀刃在月光下閃著寒光。我在想,陛下派你來,到底安的什麼心。他忽然出手,匕首抵在我頸側,是讓你來查我的,對吧
我屏住呼吸,指尖悄悄摸向袖中的玉佩——那是父親留下的另一枚信物,裡麵藏著一小截記錄著鎮北侯罪證的羊皮卷。隻要能把它送出去……
將軍說笑了,我強裝鎮定,臣妾隻是個文書,哪懂什麼查案。
他冷笑一聲,匕首又近了寸:沈太傅的女兒,怎麼可能是普通人你以為你那點小動作能瞞得過我白日裡偷看糧草清單,夜裡又來扒油布……
突然,遠處傳來一陣馬蹄聲,急促得像是有急事。鎮北侯皺眉,收回匕首,轉身望向聲音來源處。我趁機將羊皮卷塞進貼身的錦囊,再把玉佩扔向火堆旁的乾草堆——那裡有我提前放好的信鴿,但願它能帶著證據飛回京城。
將軍!不好了!一個士兵策馬奔來,神色慌張,北狄那邊……突然變卦,說要我們先交‘貨’再付銀兩,不然就……
鎮北侯臉色一變,罵了句臟話,轉身就往主營帳走,臨走前還不忘剜我一眼:看好她,彆讓她亂跑。
兩個士兵立刻圍了上來,像看犯人一樣盯著我。我看著信鴿從乾草堆裡撲棱棱飛起,消失在夜色裡,心裡稍稍鬆了口氣。可下一秒,鎮北侯的聲音又響了起來:把她帶過來!正好,讓北狄的人看看,沈太傅的女兒,現在是我的階下囚!
士兵粗暴地拽著我的胳膊往前走,我踉蹌了幾步,抬頭看見鎮北侯正對著一個北狄使者模樣的人說話,臉上帶著諂媚的笑。那使者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像打量貨物一樣上下掃視,看得我一陣惡寒。
這就是沈太傅的女兒使者開口,漢語說得磕磕絆絆,確實有幾分姿色,不如……抵給我們當人質
鎮北侯猶豫了一下,看了我一眼,眼裡閃過一絲算計。可以。他說,但你們必須先付一半銀兩。
我的心沉到了穀底。原來在他眼裡,我不僅是棋子,還是可以隨意交易的貨物。士兵將我推到使者麵前,我死死咬著唇,不讓自己露出半分怯懦。父親,您看清楚了嗎這就是您效忠的朝廷,這就是您拚死也要守護的家國。
使者伸手想來碰我的臉,我猛地偏頭躲開,狠狠瞪著他。就在這時,遠處突然亮起一道信號彈,在夜空中炸開一朵耀眼的煙花。是京城的方向!信鴿送到了!
鎮北侯臉色驟變,使者也慌了神。營地裡突然響起喊殺聲,是皇帝派來的救兵!我趁機推開身邊的士兵,朝著煙花升起的方向跑去,身後傳來鎮北侯氣急敗壞的怒吼:抓住她!彆讓她跑了!
箭矢擦著我的耳邊飛過,我不敢回頭,隻顧著往前衝。火光中,我似乎看見了皇帝的身影,他騎著馬,玄色披風在風裡獵獵作響,正朝著我這邊趕來。
這邊!他朝我伸出手,聲音穿透了混亂的廝殺聲,清晰地落在我耳邊。
我拚命跑過去,握住他的手。他的掌心溫暖而有力,像極了很多年前,父親牽著我的手過馬路時的感覺。
彆怕,他說,我來了。
那一刻,我再也忍不住,眼淚洶湧而出。原來,真的會有人跨越千山萬水,為你而來。
皇帝的鐵騎踏破了混亂的營地,北狄使者被擒時還在嘶吼,鎮北侯則被按在地上,銀甲染血,狼狽得像條喪家之犬。我站在火光裡,看著士兵從糧草堆裡翻出一箱箱大煙,看著鎮北侯私通北狄的書信被呈到皇帝麵前,看著他麵如死灰的模樣,忽然覺得心裡空落落的,冇有半分複仇的快意。
沈清辭。皇帝鬆開我的手,語氣溫和,都結束了。他轉身吩咐侍衛,將鎮北侯及其黨羽押回京城,徹查此案,牽連者一個都彆放過。
我望著遠處燃燒的帳篷,火苗舔舐著夜空,映得每個人的臉都忽明忽暗。父親的冤屈終於得以昭雪,可那個總在燈下教我寫字、告訴我清者自清的老人,卻再也看不到了。
陛下,我輕聲說,臣女想回一趟沈府。
皇帝點頭:朕派侍衛送你。他頓了頓,看著我,沈太傅是國之棟梁,朕會追封他,還沈家一個公道。
回到沈府時,已是清晨。朱漆大門落了層薄灰,推開時發出吱呀的舊響。院子裡的那棵石榴樹還在,隻是無人打理,枝椏歪歪扭扭。我走到書房,推開門,父親的筆墨還擺在案上,硯台裡的墨早已乾涸,旁邊壓著一張未寫完的奏摺,字跡力透紙背,正是彈劾鎮北侯的內容。
原來父親早就發現了端倪,隻是還冇來得及呈上去,就被先一步構陷。
我拿起那支父親常用的狼毫筆,蘸了點清水,在硯台上慢慢研磨。恍惚間,彷彿又看見父親坐在案前,眉頭微蹙,一筆一劃地寫著奏摺,陽光透過窗欞落在他花白的發上,安靜得像幅畫。
爹,我喃喃自語,眼淚滴落在硯台裡,暈開一小片濕痕,都結束了。您看,壞人都被抓住了,沈家的清白,回來了。
門外傳來腳步聲,是皇帝。他站在門口,冇有進來,隻是說:鎮北侯的供詞已經錄了,他招認了所有罪行,包括當年構陷沈太傅的細節。
我放下筆,轉過身:多謝陛下。
該謝的是沈太傅,皇帝走進來,目光落在父親的奏摺上,是他護了這江山,也護了朕。他頓了頓,看著我,沈清辭,你願不願意留在宮裡朕封你為女官,協助朕處理這些陳年舊案,也算……繼承你父親的遺誌。
我看著父親的牌位,又看了看窗外的石榴樹。或許,這纔是父親希望看到的——沈家的人,永遠守著良心,守著公道。
臣女願意。我屈膝行禮,聲音平靜卻堅定。
後來,我留在了宮中,跟著皇帝處理那些積壓的冤案。每當翻到那些被構陷、被冤枉的卷宗,我總會想起父親,想起那些在黑暗裡掙紮的日日夜夜。
偶爾,我會回到沈府,坐在石榴樹下,看著陽光穿過葉隙灑在地上,像極了父親當年教我認字時的模樣。風拂過樹梢,沙沙作響,彷彿在說:做得好,我的女兒。
遠處的宮牆巍峨,裡麵有處理不完的政務,有算不清的人心,但我知道,隻要守住父親教我的清與正,便不會迷失方向。
而那些曾經的傷痛,那些撕心裂肺的夜晚,終究會像院子裡的石榴花,開過,落過,最後化作泥土,滋養出更堅韌的生命。
我接過皇帝遞來的卷宗,指尖觸到紙頁上鎮北侯黨羽幾個字時,微微一滯。案宗裡夾著幾張供詞,墨跡未乾,其中一張寫著曾受沈太傅恩惠,願作證——是當年父親救下的一個小吏,如今官至禦史,竟真的在關鍵時刻站了出來。
這些人……我抬頭看向皇帝,話未說完,已被他打斷。
都是你父親當年播下的善因。皇帝望著窗外,聲音裡帶著感慨,他一生清廉,見不得冤屈,哪怕對素不相識的小吏,也肯伸手幫一把。如今這些人站出來,不是為了朕,是為了還他一個公道。
我指尖劃過供詞上的名字,忽然想起小時候,父親總在燈下幫陌生人寫訴狀,常常寫到雞鳴。母親嗔他自找苦吃,他卻說:官字兩個口,若不為百姓說話,這官當得還有什麼意思
正怔忡間,內侍來報:陛下,沈姑娘,鎮北侯在天牢裡求見沈姑娘,說有要事相告。
我握著卷宗的手緊了緊。皇帝看了我一眼,點頭道:去見見吧,或許……還有未了的事。
天牢陰冷潮濕,鎮北侯穿著囚服,頭髮散亂,早已冇了往日的囂張。見我進來,他忽然撲到牢門前,嘶啞道:沈清辭!你父親當年留了一封信給你,在我書房暗格裡!他說……若有朝一日我墮入歧途,讓你把信給我看!
我的心猛地一跳。父親竟還給我留了信
鎮北侯看著我震驚的神色,慘笑道:你父親早就料到我會走到這一步……他說,‘人非聖賢,孰能無過,若能回頭,仍有生機’。可我……我冇回頭啊……
我攥緊拳頭,轉身就往鎮北侯府趕。皇帝派的侍衛緊隨其後,到了侯府書房,果然在暗格裡摸出一封泛黃的信。信封上是父親熟悉的字跡:致清辭吾女,若見鎮北侯迷途,以此信示之。
展開信紙,父親的字跡力透紙背:鎮北侯年少失怙,心性本善,隻因無人引導,才入了歧途。清辭,若他肯悔悟,便給他一次機會。世間最大的公道,從來不是趕儘殺絕,而是喚醒心底的良善……
我捧著信紙,眼眶發燙。原來父親不僅要為自己洗冤,還要給犯錯的人留一條生路。
回到天牢時,鎮北侯正望著牢頂發呆。我把信遞給他,他顫抖著展開,看罷突然痛哭流涕,像個迷路的孩子。
沈太傅……沈太傅竟還肯饒我……他捶打著胸口,我對不起他,對不起你……
我轉身離開,冇再回頭。有些錯,需要自己贖;有些路,必須自己走。父親的信,是給鎮北侯的機會,也是給我的啟示——公道之外,更要有容人改過的度量。
走出天牢,陽光灑在肩頭,暖融融的。皇帝不知何時等在門口,手裡拿著一支新折的石榴枝,上麵還掛著青澀的果子。
你父親說得對。他把石榴枝遞給我,治國如此,做人亦如此。
我接過石榴枝,看著枝頭飽滿的青果,忽然明白:父親留下的,從來不止公道,還有一份對世事的溫柔。而我,要帶著這份溫柔,把他未竟的路,好好走下去。
遠處的宮牆下,石榴花開得正豔,像一團團燃燒的火焰,映著藍天白雲,亮得晃眼。
鎮北侯的案子塵埃落定後,宮裡漸漸恢複了往日的平靜,隻是那些曾經被他牽連的官員,總在退朝後繞到我值事的偏殿,或是遞上一封謝函,或是送來一碟家鄉的點心,說是代沈太傅謝過姑娘。
我把那些謝函整整齊齊碼在書架上,點心卻分發給了宮裡的小內侍小宮女。他們捧著糕點時眼裡的光,讓我想起父親當年把俸祿分給貧苦百姓時,那些人臉上的感激——原來善意從來都不是孤芳自賞,它會像蒲公英的種子,落在哪裡,就在哪裡生根。
這日午後,我正在整理父親遺留的奏稿,忽然聽見殿外傳來爭執聲。是新入宮的小畫師,因把禦花園的孔雀畫成了灰雀,被總管太監訓斥,手裡的畫軸掉在地上,顏料濺了滿地。
孔雀本是彩羽,你偏畫成灰的,是嫌陛下的禦花園不夠體麵嗎總管太監的聲音尖利,嚇得小畫師瑟瑟發抖。
我走出去時,正看見小畫師攥著衣角,眼淚在眼眶裡打轉:奴才……奴才家鄉的雀兒都是灰的,冇見過真孔雀……
原來他是南方來的孤兒,進宮前連孔雀都冇見過。我撿起地上的畫軸,畫上的灰雀歪歪扭扭,卻透著股笨拙的認真,翅膀下還藏著幾顆圓潤的果子,想來是怕雀兒餓著。
這畫不錯。我笑著把畫軸遞給他,孔雀雖美,灰雀也有自己的活法。你看這果子畫得多好,可見是用了心的。
小畫師愣住了,總管太監也訕訕地閉了嘴。我轉身回殿時,聽見身後傳來小聲的謝謝沈姑娘,像顆石子投進水裡,漾開一圈輕淺的漣漪。
傍晚時分,皇帝突然駕臨偏殿,手裡拿著那幅灰雀圖。這畫朕看了,他指著灰雀翅膀下的果子,眼底帶著笑意,倒比那些工筆孔雀多了幾分生氣。
我正在給父親的奏稿分類,聞言抬頭:陛下也覺得
自然。他走到書架前,看著那些碼得整齊的謝函,你父親當年幫人寫訴狀,不也像這樣,不問對方身份,隻看是非曲直嗎他抽出最上麵一封,是個老禦史寫的,說當年父親冒雨給他送過禦寒的棉衣。
其實朕一直想問,皇帝忽然轉過身,目光落在我臉上,你恨過朕嗎當年你父親被斬,朕終究是簽了字的。
窗外的夕陽正濃,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長。我想起三年前那個雪夜,父親的頭顱滾落在地時,禦座上的少年天子麵無表情——那時他剛登基,根基未穩,或許有不得已的苦衷。
臣女不恨。我低下頭,繼續整理奏稿,父親常說,為政者如履薄冰,有時退讓,是為了將來能走得更遠。陛下當年……想必有自己的考量。
他沉默了片刻,忽然輕笑一聲:沈清辭,你比朕想的,更像你父親。
夜幕降臨時,我抱著整理好的奏稿去禦書房。路過禦花園時,看見那小畫師正蹲在孔雀籠旁,手裡拿著畫筆,這次畫的孔雀五彩斑斕,卻在尾羽處藏了隻小小的灰雀。
沈姑娘!他看見我,慌忙站起來,臉頰通紅,我……我想讓它們做朋友。
我看著畫紙上依偎在一起的孔雀與灰雀,忽然想起父親常說的萬物平等。原來善良從來都不用刻意學,它就藏在這些笨拙的、真誠的舉動裡。
走進禦書房時,皇帝正對著地圖沉思,燭火在他鬢角的銀絲上跳躍——這幾年他為了整頓吏治,熬了太多夜。我把奏稿放在案上,輕聲道:陛下,鎮北侯的餘黨都已查清,冇有漏網之魚。
他抬頭,眼裡帶著疲憊,卻亮得驚人:辛苦你了。他指著地圖上的北境,這裡,朕打算派新的將領去駐守,用你父親當年主張的‘懷柔策’,你覺得如何
我看著地圖上蜿蜒的河流,像極了父親奏摺裡畫的防線。父親若在,定會說‘陛下聖明’。
他笑了,起身走到窗邊,望著天邊的月亮:等北境安定了,朕陪你回沈府看看那棵石榴樹,聽說今年結了不少果子。
月光漫進殿內,落在我們之間,像一層薄薄的紗。我忽然明白,有些傷痛不必刻意忘記,有些過往可以化作力量——就像父親,他從未離開,隻是化作了照亮前路的光,陪著我,也陪著這萬裡江山,慢慢走向清明。
三年後,北境烽火漸息,朝廷推行的懷柔策初見成效,邊境百姓開始互通往來,集市上既能聽見中原的吆喝,也能聞見胡地的酒香。
我奉旨回鄉祭掃,沈府的石榴樹果然如皇帝所言,結滿了紅燈籠似的果子。站在樹下,彷彿還能看見父親當年教我爬樹的身影,他總說:清辭你看,這果子要經得住風雨,才能紅透。
身後傳來腳步聲,是皇帝親自來了,一身便服,褪去了龍袍的威嚴,倒像位鄰家兄長。在想什麼
在想父親說的話。我摘下一顆石榴,掰開,瑪瑙似的籽兒顆顆飽滿,他說萬物有靈,興衰自有定數,但行好事,莫問前程。
他接過石榴,嚐了一顆,眉眼舒展:你父親說得對。前幾日收到鎮北侯的信,說他在流放地開墾了幾畝田,種的麥子快熟了。
我愣了愣,隨即笑了。當年鎮北侯被判流放時,我曾求皇帝留他一命,說他雖有錯,卻也曾守過北境。原來,那份惻隱,終究冇有白費。
祭掃完畢,我們坐在石榴樹下喝茶。皇帝說起當年之事,語氣裡帶著釋然:其實當年斬你父親,朕夜夜難眠。後來才明白,有些錯,不是靠殺能解決的,得靠補。
陛下已經補了。我看著遠處田埂上勞作的農人,他們的笑聲順著風飄過來,帶著麥香,您讓北境的孩子能吃飽飯,讓離散的家人能團聚,這就是最好的補償。
他看著我,忽然道:清辭,留下來吧。宮裡需要像你這樣的人,朕……也需要。
風吹過石榴葉,沙沙作響。我想起父親臨終前的眼神,那裡麵冇有恨,隻有期許。或許,所謂傳承,不隻是守住過去,更是接過擔子,繼續往前走。
臣女願留在陛下身邊,我屈膝行禮,聲音平靜卻堅定,輔佐陛下,守好這萬裡河山,不負父親,不負蒼生。
夕陽將我們的影子拉得很長,交疊在石榴樹下。樹上的果子紅得透亮,像無數雙眼睛,看著我們,也看著這漸漸清朗的人間。
多年後,當我垂垂老矣,坐在窗前翻看當年的奏摺,總能想起那個石榴樹下的午後。原來有些傷痛,真的會變成勳章;有些過往,真的能化作力量,支撐著我們,走過一個又一個春秋,直到看見繁花滿徑,國泰民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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