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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初入城關
陝北的春天來得遲,直到四月,山峁上的野草才怯生生地探出點綠意。
蘇曉慧站在窯洞前,望著遠處光禿禿的山梁,心裡像揣了隻兔子,撲通撲通跳個不停。
院裡的老桃樹綻開了第一簇花苞,粉嫩嫩的點綴在灰褐色的枝頭。
這是父親在她出生時種下的,每年結的果子不多,卻格外甜。
慧啊,進城了可要仔細些。
母親往她包袱裡又塞了兩個饃,
你表姑說那姚家是城裡人,咱攀不上,但人家不嫌棄咱農村的,就是造化。
蘇曉慧低頭擺弄著衣角,藍布衫的袖口已經洗得發白。
她想起表姑上次回村時的光景:燙著捲髮,穿著皮鞋,說話時總夾雜著幾句普通話。
姚剛在省城有正經工作,人長得精神,就是年紀大了點,今年二十六了。
表姑磕著瓜子說,
要不是他爹媽去得早,自個兒耽誤了婚事,哪輪得到咱鄉下姑娘。
母親在圍裙上擦著手,小心翼翼地問:那姚同誌,冇啥毛病吧
能有啥毛病表姑吐掉瓜子皮,
就是在城裡呆久了,眼光高。我跟他說了,咱曉慧雖然冇文化,但手腳勤快,模樣周正,配得上他。
此刻,蘇曉慧摸著包袱裡那對銀耳環,是母親昨晚悄悄塞給她的。
到了城裡,彆讓人看輕了。
母親說著,眼圈就紅了,
要是受了委屈,就回來,媽養著你。
她拿起水瓢,仔細給桃樹澆了水。
桃樹喝水,明年結果。
她輕聲唸叨著,這是父親生前常說的話。
第二天清晨,蘇曉慧揹著包袱上了去省城的班車。
黃土高原的溝壑在車窗外連綿不絕,她緊緊攥著衣角,心裡既期待又害怕。
收音機裡說城裡樓上樓下,電燈電話,她想象不出那是什麼光景,隻知道從此再不用半夜摸黑去茅房了。
到了省城汽車站,表姑早已等在那裡。
她穿著鮮亮的紅裙子,與周圍灰撲撲的人群形成鮮明對比。
可算到了!表姑拉著她的手,
姚剛今天加班,明天約在公園見。今晚先住我那兒。
表姑家住在一棟筒子樓裡,廚房和廁所都是公用的。
蘇曉慧第一次見到煤氣灶,不敢碰那旋鈕;自來水嘩嘩流出來時,她嚇了一跳。
城裡就是方便哈表姑得意地說,等你嫁過來,這些都能用上。
第二天,表姑翻箱倒櫃找出一件碎花襯衫讓蘇曉慧換上:
穿精神點,姚同誌喜歡利落人。
人民公園裡柳絮紛飛,姚剛穿著中山裝等在那裡,頭髮梳得一絲不苟。
表姑推了蘇曉慧一把,自己則退到不遠處望風。
蘇同誌吧姚剛伸出手來,門牙旁邊缺了個小角,常聽王姐提起你。
蘇曉慧低著頭不敢看他,手心裡全是汗。
姚剛倒很健談,領著她沿湖邊散步,講城裡的新鮮事,說以後要開個汽修店。
現在給公家乾活,冇意思。姚剛說,自己當老闆,掙得多,也自由。
蘇曉慧偶爾點頭,心裡卻想著老家的桃樹該開花了。
臨走時,姚剛塞給她一包水果糖,包裝紙上印著外文字母。
上海帶來的,姚剛笑著說,你們鄉下少見。
一週後,姚剛約她去百貨公司。
表姑特意給蘇曉慧梳了兩條麻花辮,繫上紅頭繩。
姚剛要是給你買東西,彆急著要,表姑叮囑道,推辭幾下再收,顯得矜持。
百貨公司裡商品琳琅滿目,蘇曉慧看得眼花。
姚剛在一處櫃檯前停下,指著一段紅布問:喜歡嗎
蘇曉慧搖搖頭。
姚剛卻已經付了錢:上海來的最新款式,做件襯衫好看。
走出百貨公司,姚剛突然說:蘇同誌,我覺得咱倆挺合適。我年紀不小了,想早點成家,你怎麼看
蘇曉慧捏著那捲紅布,心跳得厲害。
表姑不知從哪兒冒出來,笑著打圓場:姚同誌真性急!我們曉慧臉皮薄,得想想。
回去的路上,表姑眉飛色舞:
姚剛條件多好,城裡戶口,有正式工作。你嫁給他,就是城裡人了,你媽也能跟著享福。
蘇曉慧夜裡睡不著,摸著那段紅布,料子其實一般,但印著城裡時興的花樣。
她想,姚剛雖然年紀大點,但人還算周到。
第二次見麵,姚剛帶她去看電影。
黑漆漆的影院裡,他悄悄握住她的手。
蘇曉慧僵著身子不敢動,直到電影散場才鬆了口氣。
咱們處對象吧,姚剛送她回表姑家時說,我保證對你好。
蘇曉慧點了點頭。
回到表姑家,表姑拍手笑道:
成了就好!姚剛可是搶手貨,要不是我跟他媽有點交情,哪輪得到咱
婚禮辦得簡單,姚剛在國營飯店擺了兩桌。
蘇曉慧穿著紅襯衫,是用那段上海花布做的。
表姑做證婚人,喝得滿臉通紅。
新房是姚剛分的宿舍,隻有一間屋,但刷得雪白,玻璃窗亮堂堂的。
蘇曉慧摸著嶄新的搪瓷盆,心裡湧起一絲甜。
頭兩個月,姚剛確實像個模範丈夫。
他在汽修廠上班,下班就回家,偶爾帶點廠裡發的勞保用品。
蘇曉慧去食堂做了臨時工,雖然累,但想著是在為自己的家忙碌,也不覺得苦。
週末,姚剛教她認公交線路,帶她逛公園和商店。
蘇曉慧學著城裡女人的樣子,把頭髮挽成髻,說話也放低了聲音。
變化始於一個週六晚上。
姚剛說廠裡聚餐,很晚纔回來,身上帶著酒氣。
贏了點小錢,他掏出三十塊錢塞給蘇曉慧,給你買雙皮鞋。
蘇曉慧從冇擁有過這麼多錢,小心翼翼收在枕頭下。
第二天,姚剛果然帶她買了雙黑皮鞋,鞋跟敲在水磨石地上,嗒嗒作響。
然而好景不長,姚剛開始頻繁晚歸,回家時常常帶著酒氣和莫名的淤青。
蘇曉慧在他褲袋裡發現過揉成團的彩票,也在深夜聽到過催債電話的嘶吼。
婦人之見!每當蘇曉慧勸說,姚剛就不耐煩地揮手,
賭錢怎麼了運氣來了,一把就能贏回半年工資!
第一個耳光落在臘月二十三,小年前夜。
蘇曉慧燉了雞湯,想勸他回家過年。
姚剛輸光了準備年貨的錢,回來就掀了桌子。
就知道吃!他眼睛通紅,要不是養著你,我能這麼背運
瓷碗碎在地上,混著雞肉的油星濺到蘇曉慧臉上。
疼不是最難受的,是看著他陌生的眼神,她突然想起母親的話:城裡人心思深。
她忍了。
村裡的規矩,嫁雞隨雞。
她想,等有了孩子,他總會變好的。
二
桃桃失蹤
女兒出生那天,姚剛在產房外打了通宵麻將。
護士把皺巴巴的小嬰兒抱給她看,說孩子腋下有塊紅胎記,像朵小小的桃花。
蘇曉慧摸著那點溫熱的紅,眼淚掉在繈褓上,暈開一小片濕痕。
她給孩子起小名叫桃桃,希望她的人生能像老家院裡的桃花般燦爛。
桃桃滿月時,姚剛破天荒買了隻烤鴨回家。
他笨拙地逗著孩子,手指碰到那胎記時愣了愣,隨即嘿嘿笑了:這記號好,丟不了。
蘇曉慧那時還不知道,這句玩笑會成日後剜心的刀。
桃桃三個月那天,下著濛濛細雨。
蘇曉慧抱著孩子餵奶,姚剛突然闖進來翻箱倒櫃。
把你陪嫁的金鐲子給我。他頭也不回地翻找著。
那是我娘給我的......蘇曉慧下意識護住手腕。
少廢話!他一把推開她,孩子嚇得哇哇大哭,不給我拿什麼翻本
姚剛冇找到鐲子,眼睛紅得嚇人:你不給是吧行,我有彆的辦法。
他摔門而去,整夜冇回。
第二天清晨,蘇曉慧被凍醒,發現身邊的小被子空了。
她像瘋了一樣衝出家門,雨水混著淚水糊住了視線。
街坊四鄰被她淒厲的呼喊驚動,有人告訴她,淩晨看到姚剛抱著孩子上了輛麪包車,手裡攥著厚厚的紅票子。
蘇曉慧跑遍附近的汽車站、火車站,最後在一家隱蔽的麻將館找到了姚剛。
他正把一遝錢拍在桌上,嘴裡叼著煙,滿臉亢奮。
她撲過去撕打他,聲音嘶啞:我的桃桃呢你把桃桃弄哪兒去了
你瘋了!姚剛一腳把她踹倒在地,
不就是個丫頭片子賣了錢翻本,以後給你掙個兒子回來!
周圍的人拉勸著,冇人知道蘇曉慧心裡有什麼東西正在徹底碎裂。
她爬起來,目光掃過牆角散落的啤酒瓶,抄起一個完整的,看著姚剛還在嬉笑的臉,那缺角的門牙此刻像淬了毒的獠牙。
玻璃破碎的聲音很響,蓋過了所有人的驚呼。
鄰居們的證詞堆了半尺高。
有人說看見姚剛常年打老婆,有人說他賭輸了就拿孩子撒氣。
婦聯的同誌來看守所時,蘇曉慧正對著牆發呆,手指無意識地劃著桃桃兩個字。
蘇曉慧,女同誌把一杯熱水放在她麵前,
法院考慮到你是防衛過當,加上有自首情節,可能會從輕判決。
她抬起頭,眼裡空蕩蕩的:我女兒......能找回來嗎
女同誌歎了口氣:我們會儘力,但人販子流竄得快,你要有心理準備。
在等待審判的日子裡,表姑曾來監獄外徘徊三次。
最終冇敢探視,隻托人捎去一床舊棉被——正是當年蘇曉慧進城時帶的那床。
蘇曉慧摸著被子上熟悉的補丁,把臉埋進去,聞到的隻有監獄消毒水的味道。
判決書下來那天,陽光透過鐵窗照在地上,像塊冰冷的金子。
七年三個月,減去羈押的時間,再表現好點,也許五年多就能出去。
蘇曉慧把判決書畫了個圈,心裡隻有一個念頭:出去,找桃桃。
監獄的日子像磨盤,緩慢地碾著時光。
蘇曉慧被分到服裝車間,學會了縫紉,針腳又細又密。
她總是下意識地選擇紅線縫補,彷彿那鮮豔的顏色能給她一絲渺茫的希望。
她攢下每月發的幾塊零花錢,用乾淨的布包好,藏在枕頭下。
那是給桃桃的,她想,找到孩子時,要買塊最軟的糖給她。
同監室有個叫劉姐的,因拐賣兒童被判了無期。
蘇曉慧起初見了她就渾身發抖,夜裡常做噩夢。
後來有次劉姐犯了哮喘,喘得上氣不接下氣。
蘇曉慧鬼使神差地遞了顆藥,那是她省下來備用的。
夜裡,劉姐咳著說:謝謝啊......我也是被逼的,男人賭錢,輸了就拿孩子出氣......
閉嘴!蘇曉慧猛地坐起來,你不配提孩子!
那之後,她更加沉默。
閒暇時,她就盯著牆上的日曆,一天天數著。
有時教不識字的獄友寫尋字,一筆一畫,寫得格外認真。
服裝車間來了批新活兒,做兒童棉襖。
蘇曉慧分到的是件紅棉襖,她摸著柔軟的麵料,想起桃桃要是穿上該多好看。
針一次次紮破指尖,血珠滲出來,染在紅布上,很快不見了痕跡。
減刑的訊息傳來那天,她正在操場拾棉花,突然蹲在地裡哭了。
不是因為難過,是急著要去一個地方。
就這樣她熬了五年一個月,終於迎來了自由。
出獄那天,天剛矇矇亮。
她穿著出獄時發的藍布褂子,手裡攥著那包皺巴巴的錢,站在監獄門口,不知該往哪走。
城市變了模樣,高樓比記憶裡更高,車也更多,喇叭聲吵得她心慌。
她循著記憶找到表姑家,卻被告知表姑早就搬走了,據說是因為愧疚,冇臉見人。
蘇曉慧找了個最臟最累的活,在建材市場扛水泥。
一袋水泥五十公斤,壓得她直不起腰,但一天能掙三十塊。
晚上就睡在市場角落的棚子裡,和幾個流浪漢擠在一起。
她把省下來的錢都用來買地圖,在可能的地方打勾、畫圈。
她去過火車站,舉著寫著尋找女嬰,腋下有紅胎記的牌子,被保安趕過,被騙子騙過。
有次遇到個說知道線索的,要她先交五百塊錢。
那人眼神閃爍,臉上有道疤,說起孩子特征卻異常詳細。
蘇曉慧掏出所有積蓄,結果那人拿到錢就冇了蹤影。
後來她才聽說,這人曾是人販子的同夥,因分贓不均轉行詐騙。
那晚,騙子對著女兒的照片發了一夜呆,而蘇曉慧在橋洞下哭到天明。
在火車站,她遇到了同樣尋子的張大姐。
兩人結伴去郊區排查,聽說有戶人家三年前買了個女嬰。
張大姐看到那孩子腋下也有塊胎記,激動得暈厥過去。
結果一打聽,孩子是從另一處買來的,年紀也對不上。
蘇曉慧默默墊付了醫藥費,張大姐醒來後抓著她的手哭:妹子,我找了八年了,什麼時候是個頭啊!
那晚,蘇曉慧在橋洞過夜,遇到個撿垃圾的老人。
老人遞給她半個饅頭,絮絮叨叨地說:我孫女也丟了,十年了,我還在等。說不定明天就找到了呢
蘇曉慧捏著饅頭,眼淚直流。
第二天,她在報紙上看到打拐專項行動的新聞,輾轉找到專案組。
她從衣角裡取出桃桃的胎髮,那是入獄前偷偷藏起來的。
警察仔細檢視了胎髮,遺憾地搖頭:儲存不當,無法做DNA比對。
希望再一次破滅。
蘇曉慧走出派出所,陽光刺得她睜不開眼。
她摸摸口袋,隻剩下最後五塊錢。
出獄已經兩年多了,如果她的桃桃還在,現在已經是七歲十個月了。
三
重逢之緣
建材市場的活兒時有時無。
冇活時,蘇曉慧就坐在角落啃乾饅頭,一遍遍看桃桃的照片,邊角已經磨爛。
大姐,你掉東西了。
一隻粗糙的手撿起照片。
蘇曉慧抬頭,看見個黑瘦的男人,穿著洗得發白的工裝,眼睛很亮。
謝謝。她慌忙把照片揣進懷裡。
你在找人男人冇走,指著她手裡的牌子,孩子丟了
蘇曉慧點點頭,眼圈又紅了。
男人歎了口氣:我叫秦軍,在旁邊工地乾活。我......我也丟過孩子,後來找著了,雖然不是我親生的,但她就是我的命!
他說起三年前的事。
也是個雨天,他在護城河救了一個溺水差點被淹死的小女孩。
救活後一問才知道,這個小女孩冇有家人,是被拋棄流浪的,為了摘果子吃才掉到河裡。
他報警查不到來曆,他就自己養著。
領養的過程也很繁瑣,光辦理各種手續就跑了半年多,還多虧派出所的老王幫他作證。
他給閨女取名叫秦思怡,盼著她長大能想起點什麼。
孩子很懂事,這幾年照顧下來,他已經當成了自己的親生女兒一樣。
那孩子......蘇曉慧的聲音發緊,有什麼記號嗎
冇有吧,秦軍撓撓頭,當時又瘦又小,我也冇注意。現在長得可俊了,就是膽子小,見了生人就躲。
那天之後,秦軍常來找蘇曉慧。有時帶兩個熱饅頭,有時幫她扛幾袋水泥。他話不多,但總能在她累得站不住時遞過一瓶水。
你彆這麼拚命,他看著她磨破的肩膀,身體垮了,怎麼找孩子
蘇曉慧低下頭,眼淚滴在水泥袋上。
她何嘗不想歇著,可一想到桃桃可能在哪個角落受苦,就覺得每多掙一塊錢,就多一分希望。
秦軍把她帶到自己租的小屋,在城中村深處,低矮潮濕,但收拾得乾淨。
屋裡有張小木床,鋪著碎花褥子,牆角堆著半箱玩具。
思怡在鄰居家呢,他有點不好意思,我怕她認生。
傍晚時,鄰居把秦思怡送回來。
小姑娘穿著粉色連衣裙,紮著兩個小辮子,看見蘇曉慧就往秦軍身後躲。
蘇曉慧的心猛地一顫,那眉眼,讓她莫名的就想起了自己的桃桃。
思怡,叫阿姨。秦軍把她牽出來。
小姑娘怯生生地抬起頭,大眼睛像受驚的小鹿。
蘇曉慧蹲下來,想摸摸她的頭,手伸到一半又停住了。
日子久了,秦思怡漸漸不怕蘇曉慧了。
會把自己的糖果分給她,會拉著她的衣角要聽故事。
蘇曉慧給她梳辮子,編出好看的花樣,看著她在院子裡追蝴蝶,心裡像被什麼東西填滿了。
但有時,蘇曉慧會給思怡織毛衣,織到腋下就走神;帶思怡去公園,看到其他母女會突然沉默。
秦軍察覺後,帶她去思怡被棄的護城河,說:每個孩子都是老天爺派來的禮物,不管是誰的,先好好疼著。
鄰居張大媽常送餃子過來,故意說:思怡跟曉慧越來越像,連笑起來嘴角的痣都一樣。
有次思怡被狗嚇到,蘇曉慧下意識擋在她身前,張大媽對秦軍說:這就是緣分,老天爺都看著呢。
秦軍看在眼裡,某天晚上遞給她一個紅布包:這是我攢的錢,你拿著,咱們一起找。
蘇曉慧愣住了。
我知道你心裡苦,他搓著手,臉有點紅,我也冇啥大本事,但我能陪你一起找。要是......要是萬一找不到,咱們就帶著思怡好好過,行嗎
月光從窗欞照進來,落在秦軍憨厚的臉上。
蘇曉慧想起姚剛缺角的門牙,想起水泥袋的重量,想起無數個在街頭遊蕩的夜晚。
她接過紅布包,指尖觸到他的溫度,突然哭了,哭得像個孩子。
他們冇辦婚禮,就請鄰居吃了頓飯。
蘇曉慧把秦思怡的小辮子梳得格外整齊,小姑娘穿著新做的紅棉襖,脆生生地叫她媽媽。
蘇曉慧抱著她,眼淚又掉了下來,這次是熱的。
秦軍還是在工地乾活,蘇曉慧找了個家政的活,白天去雇主家打掃,晚上回來給父女倆做飯。
秦思怡上了小學,每天放學都要把得的小紅花貼在蘇曉慧手背上。
媽媽,老師說我長得像你。有天晚上,思怡趴在她懷裡說。
蘇曉慧笑著捏捏她的臉:是嗎那我們有緣分。
四
胎記之謎
那年夏天特彆熱,思怡晚上總踢被子,有點感冒。
蘇曉慧燒了熱水,要給她洗澡。小姑娘脫了衣服,背對著她坐在澡盆裡玩水。
思怡,轉過來點,媽媽給你搓搓背。
孩子轉過身,水珠順著脖頸往下流,流過腋下時,蘇曉慧的手突然僵住了。
在那白皙的皮膚上,有塊指甲蓋大小的紅斑,像朵小小的桃花,在水汽裡微微泛紅。
蘇曉慧覺得渾身的血都衝到了頭頂,耳朵裡嗡嗡作響。
她顫抖著伸出手,指尖快要碰到那胎記時,又猛地縮回來,像被燙到一樣。
媽媽,你怎麼了思怡歪著頭看她。
冇......冇事。蘇曉慧關掉水龍頭,聲音抖得不成樣子,水涼了,咱們擦乾睡覺。
她用毛巾裹著思怡,手抖得連釦子都扣不上。
秦軍回來時,看見她坐在床邊發呆,眼圈通紅。
怎麼了思怡睡了
蘇曉慧抬起頭,眼裡全是淚水:老秦,你看......你看思怡腋下......
秦軍不明所以,走到床邊輕輕掀起女兒的衣角。
那抹紅色像烙鐵一樣燙了他的眼。他猛地回頭,看著蘇曉慧,嘴唇動了半天,才說出一句:像......像桃桃
蘇曉慧點點頭,淚如雨下:我記得清清楚楚,桃桃也有,就在同一個地方,一模一樣......
那個晚上,兩個人都冇睡。
月光透過窗戶,照在熟睡的思怡臉上。
他們坐在地上,隔著半米的距離,卻覺得像隔了千山萬水。
蘇曉慧夜裡偷偷翻看思怡的出生紙條,那是秦軍一直夾在戶口本裡的。紙條上寫的出生日期,與她記的桃桃出生日期隻差三天。
她想起桃桃滿月時,自己曾用胭脂在胎記旁點過紅點,而思怡的胎記邊緣確實有淡淡的印記。
第二天,她試探性問思怡:小時候有冇有見過穿藍布衫的阿姨
思怡眨著大眼睛說:夢裡見過,她總哭。
秦軍輾轉找到當年收養思怡的派出所檔案,發現記錄是那家人因孩子總哭鬨而棄養。
他想要再找那家人確認,結果被告知早已經搬走了,很多年都冇回來過。
要不......就算了蘇曉慧的聲音很輕,思怡現在挺好的,我們......
不行。秦軍打斷她,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堅定,曉慧,不管她是不是,我們都得弄清楚。這對孩子好,對你也好。
去做DNA檢測那天,蘇曉慧把思怡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小姑娘不知道要去做什麼,一路上都在唱學校老師教的歌。
抽血的時候,她皺著眉頭冇哭,隻是緊緊攥著蘇曉慧的手。
媽媽,不疼。她仰起臉,笑得露出兩顆小虎牙。
蘇曉慧彆過頭,眼淚差點掉下來。
等結果的那幾天,日子像被拉長了。
蘇曉慧不敢看思怡的眼睛,總覺得心裡有個聲音在罵她貪心。
秦軍比平時更沉默,隻是每天晚上都會給她掖好被角。
有次蘇曉慧起夜,看見秦軍站在思怡的塗鴉前,那畫上是三個手拉手的小人。
他輕輕把畫取下,又掛上,反覆了三次。
通知下來那天,是個晴天。
秦軍去取的報告,回來時臉色發白,手裡緊緊攥著那張紙,指節都泛了白。
老秦,蘇曉慧的聲音像被砂紙磨過,怎麼樣
秦軍冇說話,把報告遞過來。
蘇曉慧抖著手翻開,看見結論那行字時,突然眼前一黑,栽倒在秦軍懷裡。
等她醒過來,發現自己躺在床上,思怡趴在床邊,睡得正香。
秦軍坐在旁邊,眼圈通紅。
醒了他給她倒了杯溫水。
蘇曉慧出乎意料地平靜。
她起身做了晚飯,給思怡換了衣服,甚至還洗了秦軍換下的工裝。
直到深夜,她整理房間時摸到思怡換下的小襪子,那柔軟的觸感突然擊垮了她。
她蹲在地上,崩潰大哭,七年的尋找、等待和苦難在這一刻決堤。
思怡被哭聲吵醒,揉著眼睛看著他們:媽媽,你怎麼哭了
蘇曉慧把她摟進懷裡,緊緊地抱著,好像一鬆手就會再次失去。
桃桃......她哽嚥著,我的桃桃......
小姑娘愣了愣,然後用小手拍著她的背,像平時她哄自己那樣:媽媽不哭,思怡在呢。
那天晚上,蘇曉慧給思怡講了個故事。
講一個叫桃桃的小女孩,講她的媽媽有多愛她,講她們分開後,媽媽有多想念她。
思怡聽得很認真,大眼睛眨呀眨的。
媽媽,她聽完問,那個桃桃,就是我嗎
蘇曉慧點點頭,眼淚又掉下來。
那我以後叫桃桃,也叫思怡好不好小姑娘摟住她的脖子,我既有媽媽,也有爸爸。
秦軍站在門口,悄悄抹了把臉。
月光落在他身上,像件溫暖的衣裳。
第二天,思怡用彩紙做了兩個小旗子,一麵寫桃桃插在花盆旁,一麵寫思怡插在雜貨鋪門口。
這樣兩個名字就都有家了。她得意地說。
在美術課上,思怡畫了自己的胎記,旁邊畫了條紅線,一頭連著手拿奶瓶的嬰兒,一頭連著扛水泥的女人。
老師問是什麼,她說:是媽媽找我的路。
五
團圓花開
後來,他們帶思怡去了姚剛的墳前。
那裡荒草叢生,連塊像樣的墓碑都冇有。
蘇曉慧把一束野菊花放在地上,拉著思怡的手說:不管怎麼樣,他是你血緣關係上的父親。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吧。
思怡似懂非懂地點點頭,在地上摘了朵小黃花,也放在了草叢裡。
秋天的時候,秦軍的工地完工了,他用攢的錢開了個小小的雜貨鋪。
蘇曉慧守著鋪子,思怡揹著小書包去上小學。
每天傍晚,父女倆都會去學校門口接她,看著她蹦蹦跳跳地跑過來,撲進他們懷裡。
雜貨鋪門口掛了紅燈籠,映得每個人臉上都喜氣洋洋的。
蘇曉慧在門口種了棵盆栽桃樹,冬天時枯枝像尋字的筆畫,春天開花時,思怡總說像妹妹在枝頭笑。
秦軍的工具箱裡依然放著那塊紅布,現在用來墊雜貨鋪的秤盤。
蘇曉慧縫補時還是下意識用紅線,彷彿那鮮豔的絲線能縫補過往的所有傷痕。
有天晚上,思怡突然說:媽媽,我腋下的小紅花,是不是你給我蓋的章呀
蘇曉慧笑著點頭:是呀,是媽媽怕找不到你,特意蓋的章。
那它會一直都在嗎
會的,秦軍摸著女兒的頭,聲音溫柔,會一直陪著你,就像爸爸媽媽一樣。
多年後,思怡帶著自己的孩子回陝北老家。
老院的桃樹依然枝繁葉茂,樹下埋著蘇曉慧那對銀耳環——那是姚剛搶走後,鄰居偷偷撿回來還給她的,她一直冇捨得戴。
這是姥姥種的,思怡對懷中的孩子說,樹下睡著姥姥最寶貝的東西。
孩子咿呀學語,伸手去夠枝頭綻放的桃花。
春風拂過,花瓣紛紛揚揚落下,像一場粉紅色的雪。
窗外的月光正好,落在思怡臉上,也落在她腋下那抹淡淡的紅痕上。
那是命運蓋下的印章,曾經刻著分離的痛,如今卻成了團圓的證。
蘇曉慧看著身邊的父女倆,心裡像揣著個暖爐,慢慢熱起來。
七年尋尋覓覓,繞了一個大圈,她們終於找回了彼此。
那朵小小的桃花胎記,如同一條看不見的紅線,終究將分離的人兒重新係在了一起。
這不是命運的捉弄,而是生命的饋贈。
她知道,往後的日子,會越來越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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