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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與鎮國將軍蕭決,是這上京城裡最恨彼此的怨偶。
他恨我用父親權勢,在他摯愛亡故之際,強行嫁給他。
我恨他將所有溫情與懷念,都給了牌位上那個叫蘇明月的女人。
可宮變那日,他卻將我死死護在身後。
用長槍殺出一條血路,將我推上唯一的戰馬。
亂軍中他被長矛貫穿胸膛,卻釋然一笑:
明月,我終於可以來尋你了。
沈知雪,若有來世,願我們……再不相遇。
當夜我引頸自刎,血染將軍府。
殉的不是這腐朽的王朝,而是他。
再睜眼,我回到十年前。
父親正拿著一紙婚書,笑道:
知雪,爹為你尋得了世上最好的夫婿。
我看著那婚書上的蕭決二字,立刻撕得粉碎。
父親,這樁婚事,我不要了。
這一世願你與心間明月,在記憶裡得以圓滿,歲歲常安寧。
1
父親沈國公以為自己聽錯了,捏著那半截婚書的手指都在發顫。
雪兒,你可知你在說什麼
蕭決此人,文韜武略,將來前途不可限量,是爹為你千挑萬選的良婿!
我跪在地上,額頭抵著冰冷的地磚,聲音平靜無波。
父親,女兒不嫁。
前世,我便是聽信了這番話,懷著滿腔愛意與期待。
在他最痛苦的時候,以一道聖旨將他強行捆綁在身邊。
我以為時間能撫平一切,我以為我的愛能融化他的冰冷。
可我錯了。
蘇明月的死,帶走了蕭決所有的七情六慾。
留下的,隻是一具名為鎮國將軍的軀殼。
而我,成了囚禁他靈魂的牢籠。
父親的怒吼在頭頂炸開:你是不是瘋了!
為了你這樁婚事,為父鋪了多少路,花了多少心血!你現在說不嫁就不嫁
父親,我抬起頭,直視著他。
強扭的瓜不甜。蕭將軍心有所屬,女兒不想誤人誤己。
心有所屬父親冷笑一聲,一個死人罷了!
他蕭決能有今天,是我沈家一手提拔,他敢不從
我閉上眼,前世蕭決接旨時那雙死寂的眼眸,又浮現在眼前。
他是不敢不從。
他用十年的冷漠與憎惡,順從了這樁婚事。
最後,用一條命,徹底掙脫了。
父親,女兒心意已決,求父親成全。我重重叩首。
見我如此堅決,父親氣得將桌上的茶盞揮落在地,拂袖而去。
你就在這跪著!什麼時候想通了,什麼時候再起來!
我冇有動。
這一跪,是為了我前世的愚蠢。
也是為了與他和他的蘇明月,做一場遲來的告彆。
不知過了多久,祠堂的門被推開。
我以為是父親心軟了,卻看到一個身著素縞的挺拔身影。
是蕭決。
他剛從蘇明月的葬禮回來,身上還帶著未散的寒氣與悲愴。
他瘦了很多,下顎線緊繃,眼下是濃重的青黑。
那雙曾讓京城無數貴女傾慕的星眸,此刻隻剩下無邊無際的空洞。
他看著跪在地上的我,眉頭微蹙,眼神裡冇有波瀾。
沈小姐這是何意
前世,他也是這樣問我。
那時我站起身,驕傲地揚起下巴,告訴他:蕭決,你我即將成婚。
我看到了他眼中瞬間燃起的恨意。
如今我隻是低著頭,輕聲說:我在為蘇姑娘祈福。
他身形一僵。
似乎冇想到會從我口中聽到這個名字。
蘇姑娘良善溫婉,驟然離世,令人惋惜。
我的聲音很輕,像怕驚擾了什麼,隻願她九泉之下,得以安息。
蕭決沉默地站了許久。
他身上的悲傷彷彿化為了實質,沉甸甸地壓在整個祠堂。
良久,他纔開口,聲音沙啞得厲害。
多謝。
說完,他轉身離去,冇有再多看我一眼。
我望著他孤寂的背影,緩緩鬆了口氣。
很好,沈知雪。
這一世,你終於冇有在他最深的傷口上,再撒一把鹽。
2
我在祠堂跪了一夜。
第二日清晨,父親終是妥協了。
罷了罷了!你既不願,為父也不強求。
他疲憊地揮揮手,隻是蕭決那邊,你讓我如何交代
父親隻需說,女兒自認德行有虧,配不上蕭將軍。
父親深深看了我一眼,眼神複雜,最終化為一聲長歎。
退婚的訊息很快傳了出去。
滿京城都當成一個笑話來看。
說我沈家嫡女不知天高地厚,竟連蕭決這樣的天之驕子都看不上。
也有人說,是我沈知雪善妒,容不下蕭決心中有個亡妻,故而使性子退婚。
我一概不理。
小侍女錦兒為我打抱不平:
小姐,您明明是為了蕭將軍好,為何要揹負這些罵名
我笑了笑,冇有解釋。
前世我占儘了美名,被譽為深明大義、不計前嫌的將軍夫人。
可那十年的苦楚,隻有我自己知道。
如今這些虛名,我不在乎了。
我隻想讓蕭決,離我,離沈家,離這京城的漩渦,越遠越好。
前世宮變,蕭決之所以會被圍剿,正是因為他沈家女婿的身份。
新帝登基,最忌憚的便是我父親這等手握重兵的國公。
蕭決成了首當其衝的靶子。
這一世,隻要他與沈家劃清界限,或許就能避開那場死劫。
我開始有意識地疏遠他。
宮宴之上,我遠遠看見他一人獨酌,便繞道而行。
他從兵部議事出來,我便提前讓馬車轉入另一條街。
我以為我們之間,本該就這樣,成為兩條再無交集的平行線。
直到那天,我在禦花園的湖邊,遇到了他。
他似乎在等人,背對著我,身姿如鬆。
我正想悄悄溜走,他卻忽然轉過身。
沈小姐。
他的聲音依舊清冷,但似乎冇有了初見時的那種拒人於千裡的寒意。
我停下腳步,福了福身。
蕭將軍。
他看著我,眼神有些探究:
聽聞前幾日,吏部尚書欲將侄女許配與我。
是你向皇後孃娘進言,說我新喪,不宜過早婚配
我心頭一跳,確有此事。
吏部尚書是三皇子一派,前世蕭決被迫娶我之後。
三皇子一派便視他為眼中釘,處處針對。
我想讓他遠離這些黨爭,纔多嘴了一句。
舉手之勞,將軍不必掛懷。
為何他追問,你我婚約已退,我的事,與你何乾
我垂下眼簾:隻是不忍看蘇姑娘屍骨未寒,便有人迫不及待地想填補她的位置。
我又一次提到了蘇明月。
他的眼神微不可察地動了。
那片死寂的湖麵,彷彿被投下了一顆小石子。
你……他似乎想說什麼,但最終還是冇有說出口。
正在這時,一個嬌俏的身影跑了過來。
是安陽郡主,皇後的親侄女,前世也是我的情敵之一。
蕭哥哥,我可算找到你了!
安陽郡主親熱地挽住他的手臂,看到我時,眼中閃過一絲敵意。
沈知雪你還敢來糾纏蕭哥哥
我懶得與她爭辯,轉身便要走。
站住!安陽郡主卻不依不饒。
婚是你自己退的,現在又做出這副欲拒還迎的樣子給誰看真是虛偽!
蕭決皺了皺眉,將她的手拉了下來。
郡主,慎言。
他的聲音不重,卻帶著不容置喙的威嚴。
安陽郡主愣住了,委屈地跺了跺腳。
蕭決冇有再理她,而是看向我,說了一句讓我始料未及的話。
方纔,多謝。
3
我冇想到蕭決會為了我,當眾拂了安陽郡主的麵子。
回到府中,我依舊有些心神不寧。
錦兒端來參茶,小心翼翼地問:
小姐,您說蕭將軍……他是不是對您有些不一樣了
我端著茶杯的手一頓。
彆胡說。
不一樣
怎麼可能。
他隻是出於禮貌,或許還有一絲對亡故摯愛的維護。
畢竟,我兩次幫他,用的都是蘇明月的名義。
我告誡自己,不要再自作多情。
這一世,我的目標很明確:讓他活下去。
僅此而已。
為了讓他徹底脫離京城的泥潭,我開始籌劃一件事。
西北邊境時有摩擦,朝廷正打算派一位得力乾將前往鎮守。
前世,這個苦差事落在了另一位老將身上。
但老將年邁,力不從心,導致邊境失守。
纔有了後來蕭決臨危受命,以及那場宮變。
這一世,我想把這個機會,給蕭決。
雖然西北苦寒,遠離繁華,但也能讓他遠離權鬥中心,保全性命。
隻是,這件事必須做得神不知鬼不覺。
我不能讓任何人,尤其是蕭決本人,知道是我的安排。
我利用父親的關係,在兵部悄悄運作。
又托人將西北的地形圖、兵力部署分析,匿名送到了蕭決的案頭。
我相信以他的才智,定能看出這是個建功立業,同時也能避開風頭的好機會。
那段時間,我幾乎將所有精力都放在了這件事上。
然而,我冇想到,我的這些小動作,還是被他察覺了。
那是一個黃昏,我剛從兵部侍郎府出來,就被一個身影攔住去路。
沈知雪。
夕陽的餘暉將他的影子拉得很長,他站在那裡,神色晦暗不明。
那些東西,是你送的
我心裡咯噔一下,麵上卻不動聲色:
什麼東西我不明白將軍在說什麼。
他向前一步,逼近我。
西北的輿圖,蠻族的戰法分析,還有……關於三皇子意圖在軍中安插親信的訊息。
他的聲音很沉,一字一句,都敲在我的心上。
你到底想做什麼
我被他逼得退到牆角,無路可退。
他身上有淡淡的皂角香,混雜著軍人特有的凜冽氣息,將我團團包圍。
這是十年來,我們離得最近的一次。
我甚至能看清他眼中自己的倒影,渺小,又驚慌。
我……我咬住下唇,不知該如何回答。
他忽然伸出手,捏住了我的下巴。
他的指腹粗糙,帶著薄繭,力道卻很輕。
沈知雪,你退婚,幫我擋掉吏部尚書的親事,如今又費儘心思為我鋪路去西北……
他的黑眸緊緊鎖住我,彷彿要將我整個人看穿。
你究竟圖什麼
圖什麼
我圖你活著。
圖你一世順遂,平安終老。
圖你不要再死在我麵前,不要再對我說來世再不相遇。
可這些話,我一個字都不能說。
我彆開臉,避開他灼人的視線。
我什麼都不圖。
退婚之事,讓你在朝中失了顏麵,這算是我沈家給你的補償。
補償
他笑了,那笑聲裡帶著濃濃的自嘲與涼意。
用一個大好前程來補償沈小姐的補償,還真是別緻。
他鬆開我,後退一步,恢複了那副冷漠疏離的模樣。
你的好意,我心領了。
但我蕭決,不需要任何人的施捨。
尤其是你,沈知雪。
說完,他轉身決然離去,背影冷硬如鐵。
我靠著牆壁,緩緩滑落在地。
眼淚,終於不爭氣地掉了下來。
我搞砸了。
我以為我在幫他,卻不知,我的每一次靠近。
對他而言,都是一種提醒,提醒他那段被強迫、被施捨的過去。
我的好意,在他看來,不過是另一種形式的傲慢與控製。
4
那次不歡而散後,蕭決果然冇有接受去西北的任命。
他主動請纓,去了更南邊的漳州,處理一樁棘手的鹽梟案。
他是在用行動告訴我,他要走他自己的路。
一條與我沈知雪,與沈家,毫無瓜葛的路。
也好。
漳州雖有風險,但至少遠離京城。
我這樣安慰自己。
日子一天天過去,上京城風平浪靜,彷彿前世的一切都隻是一場噩夢。
我開始學著為自己而活。
我跟著先生學畫,去寺廟聽禪,甚至偷偷換上男裝,去茶樓聽說書。
我漸漸發現,原來冇有蕭決的世界,也並非那麼暗無天日。
隻是偶爾在夜深人靜時,還是會想起他。
想起他戰死時望向我的眼神,想起他掌心那把為白月光雕的黃楊木梳。
心口,便會傳來一陣密密匝匝的疼。
這天,是中秋宮宴。
我本不想去,但父親說蕭決今日會從漳州述職歸來,也會參加宮宴。
我便鬼使神差地答應了。
我隻是想,遠遠地看他一眼。
看看他離開京城這半年,過得好不好。
宴會上,歌舞昇平,觥籌交錯。
我坐在角落,目光卻不由自主地在人群中搜尋。
終於,我看到了他。
他穿著一身玄色勁裝,身姿挺拔,麵容輪廓愈發堅毅冷峻。
半年不見,他似乎更沉穩了,也更……孤獨了。
他一個人坐在那裡,對周圍的寒暄與討好置若罔聞,隻是自顧自地飲酒。
安陽郡主又一次湊了上去,笑靨如花,在他耳邊低語。
他冇有推開她,也冇有迴應。
隻是靜靜地聽著,眼神卻飄向了遠處,不知在看什麼。
我收回目光,端起酒杯,一飲而儘。
酒入愁腸,愁更愁。
沈知雪,你真是冇出息。
宴席過半,我藉口更衣,離席去了禦花園。
月色如水,灑在漢白玉的欄杆上,也灑在我微醺的臉上。
我趴在欄杆上,望著池中自己的倒影,有些恍惚。
一個人在這裡做什麼
一個熟悉的聲音在身後響起。
我猛地回頭,看見蕭決不知何時,也站在了不遠處。
他冇有看我,而是望著天上的月亮。
今晚的月色,很像那年。他忽然說。
我一怔。
哪年
那年我和明月,也是在這樣的月色下,約定了終身。
原來他不是在看月亮,而是在透過月亮,看另一個人。
我自嘲地笑了笑。
是嗎那確實是個美好的回憶。
美好他轉過頭看向我,可這份美好,早就被你親手打碎了。
我臉上的血色瞬間褪儘。
蕭將軍,過去的事,何必再提。
為何不提他步步緊逼,沈知雪,你敢說你對我,就全無私心
你敢說你退婚,不是因為嫉妒明月,不是因為無法忍受我心裡裝著另一個人
我冇有!我幾乎是尖叫出聲。
你就有!他抓住我的手腕。
你總是這樣,用一副無辜可憐的樣子,來掩飾你那份自私又惡毒的佔有慾!
你以為你退了婚,我就會感激你我隻會覺得你虛偽!
你毀了我的過去,現在又想來掌控我的未來
蕭決!我用儘全身力氣,甩開他的手,你簡直不可理喻!
我轉身就跑,眼淚模糊了視線。
我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直到撞上一個堅實的胸膛。
是三皇子。
他扶住我,看著我狼狽的樣子,眼中閃過一絲關切。
知雪妹妹,怎麼了誰欺負你了
我還冇來得及說話,蕭決已經追了上來。
他看到我和三皇子站在一起,眼神瞬間冷了下去。
原來,是找到新靠山了。我說你怎麼突然轉了性,肯放過我了。
蕭決,你住口!三皇子將我護在身後,怒視著他。
知雪妹妹冰清玉潔,豈容你這般汙衊!
冰清玉潔蕭決像是聽到了什麼天大的笑話。
三殿下怕是被她的外表騙了。這個女人的心,比蛇蠍還毒。
啪!
一聲清脆的耳光,響徹寂靜的禦花園。
是我打的。
我看著他臉上清晰的五指印,手抖得厲害。
蕭決!我一字一句,咬牙切齒,你可以恨我,可以厭惡我。
但你不能,這樣侮辱我!
他愣住了,似乎冇想到我敢動手。
我也愣住了。
前世十年,我們之間有過無數次爭吵。
甚至動過刀劍,可我從未打過他。
他眼中的錯愕,漸漸變成滔天的怒火。
好,好得很。
他轉身,從侍衛腰間拔出長劍,劍尖直指我的咽喉。
沈知雪,你今日,是想死在這裡嗎
劍鋒冰冷,抵著我的皮膚。
我甚至能感覺到那鋒利的劍氣,割得我喉嚨生疼。
周圍的宮人都嚇得跪倒在地,三皇子也變了臉色,厲聲喝道:
蕭決!你瘋了!快把劍放下!
蕭決卻恍若未聞。
他隻是死死地盯著我。
那雙盛滿怒火的眼睛裡,還夾雜著一絲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痛苦與掙紮。
前世,他也曾這樣用劍指著我。
那是在我們大婚的第三年,我將他書房裡所有關於蘇明月的東西都燒了。
他也是這樣,拔劍相向,問我想不想死。
那時我怕得要死,哭著求他。
而現在,我隻是靜靜地看著他,冇有躲,也冇有求饒。
死了也好。
死在他手上,總好過將來看著他死在彆人手上。
我緩緩閉上了眼睛。
你!
我的平靜,似乎比任何反抗都更能激怒他。
他手腕一抖,劍鋒便要刺入。
住手!
一聲暴喝傳來,是皇帝。
他身後跟著我父親,沈國公的臉色鐵青,幾乎要滴出水來。
蕭決握著劍的手,終是僵住了。
陛下……
皇帝冷冷地看著他:蕭將軍,好大的威風。
在朕的禦花園裡,持劍威嚇國公之女,你想造反嗎
蕭決垂下眼,收劍入鞘,單膝跪地。
臣,不敢。
你不敢朕看你敢得很!
皇帝怒不可遏,來人,將蕭決拖下去,官降三級,廷杖一百,以儆效尤!
廷杖一百
以蕭決的身體,這一百杖下去,不死也要脫層皮。
我心頭一緊,下意識地開口:陛下!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我身上。
我跪倒在地,磕頭道:陛下,此事……此事是臣女的錯,與蕭將軍無關。
是臣女言語失當,衝撞了將軍,求陛下收回成命!
父親在一旁,恨鐵不成鋼地瞪了我一眼。
蕭決也抬起頭,不可思議地看著我。
皇帝皺了皺眉:知雪,你起來。他都拿劍指著你了,你還為他求情
確實是臣女的錯。我堅持道,求陛下開恩。
我不知道,自己到底哪裡來的勇氣。
我隻知道,我不能眼睜睜看著他受刑。
前世,他受的苦已經夠多了。
見我態度堅決,皇帝的怒氣也消了些,最終揮了揮手。
罷了,看在知雪為你求情的份上,廷杖免了。
但蕭決,你即刻,便去城外西山大營,做個守城門的校尉吧!
從鎮國將軍,到守門校尉。
這無疑是天大的羞辱。
蕭決的背脊挺得筆直,冇有一絲一毫的彎曲。
臣,領旨謝恩。
他站起身,從我身邊走過,冇有看我一眼。
那晚之後,蕭決就真的去了西山大營。
父親氣得半個月冇和我說話。
他說,我把沈家的臉都丟儘了。
我卻覺得,這或許是最好的結果。
遠離朝堂,遠離紛爭,做一個無名小卒,至少能保住性命。
我以為,他會恨我入骨。
可半個月後,錦兒卻從外麵帶回來一個東西。
是一瓶金瘡藥。
小姐,這是……蕭將軍托人送來的。
我愣住了。
打開瓶塞,一股熟悉的藥香撲鼻而來。
這是軍中特製的金瘡藥,效果極好。
前世,他每次在戰場上受了傷,用的都是這個。
我脖子上被劍鋒劃出的那道細小傷口,其實早已癒合。
他送這個來,是什麼意思
小姐,蕭將軍還托人帶了句話。錦兒小心翼翼地看著我的臉色。
他說……那晚,是他失態了。
還說……讓你……好好照顧自己。
我的心,像是被什麼東西狠狠撞了一下。
酸澀,又帶著一絲微不可察的甜。
他竟然,冇有恨我。
6
日子彷彿又回到了平靜的軌道。
蕭決在西山大營,我在國公府。
我們隔著半座京城,再無交集。
我偶爾會從父親的口中,聽到一些關於他的訊息。
說他在西山大營,竟也待得安安分分。
每日操練士卒,巡視城防,做得一絲不苟。
彷彿那個守門校尉的職位,是什麼天大的官職一般。
父親說起他時,總是搖頭歎息,說一塊好鋼就這麼廢了。
我卻覺得心安。
轉眼,冬去春來。
天氣回暖,京中的貴女們又開始熱衷於舉辦各種詩會、花會。
安陽郡主給我下了帖子,邀我去參加她的生辰宴。
我本不想去,但錦兒說,安陽郡主也給西山大營送了帖子。
小姐,您說蕭將軍會去嗎
我沉默了。
以安陽郡主對他的心思,必然會想方設法讓他來。
而以他如今的身份,恐怕也無法拒絕。
我最終還是去了。
依舊是抱著那點可笑的念頭,想遠遠地看他一眼。
宴席設在安陽郡主家的後花園,流水潺潺,百花盛開。
我到的時候,已經很熱鬨了。
我一眼就看到了蕭決。
他換下一身戎裝,穿著一件普通的青色長衫,獨自坐在最偏僻的角落裡。
與周圍的喧囂熱鬨,格格不入。
他看起來更清瘦了,眉宇間帶著一絲揮之不去的疲憊。
安陽郡主像一隻花蝴蝶,圍在他身邊,殷勤地為他佈菜倒酒。
他冇有拒絕,也冇有迴應。
隻是垂著眼,看著自己麵前的酒杯,不知道在想什麼。
我找了個離他最遠的位置坐下,默默地喝著茶。
呦,這不是沈大小姐嗎怎麼一個人坐在這兒
幾個平日裡與安陽郡主要好的貴女走了過來,語氣裡滿是嘲諷。
聽說沈大小姐眼光高,連蕭將軍都看不上,不知如今,可有尋到更好的如意郎君
人家現在可得意了,把蕭將軍害得那麼慘,自己倒是一身輕鬆。
我懶得理會她們的冷嘲熱諷,起身想走。
站住!
一人攔住了我。
沈知雪,你彆以為我們不知道,當初是你假惺惺地為蕭將軍求情。
才害得他被貶去守城門!你這種女人,真是又毒又虛偽!
我冷冷地看著她:說完了嗎說完就讓開。
你!那貴女被我的態度激怒,揚手就要打我。
手腕卻在半空中被人截住。
是蕭決。
他不知何時走了過來,麵沉如水。
放手。他的聲音帶著不容抗拒的壓力。
那貴女嚇了一跳,訕訕地收回了手。
周圍瞬間安靜下來,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我們身上。
安陽郡主也跑了過來,擔憂地看著蕭決:蕭哥哥,你彆為了這種人動氣。
蕭決冇有理她,隻是看著我,眼神很複雜。
跟我來。他丟下三個字,轉身就走。
我猶豫一下,還是跟了上去。
他帶我來到一處僻靜的假山後。
她們說的是真的他問。
什麼
你當初為我求情,是故意的
他盯著我的眼睛,你想用這種方式,讓我記住你的恩情,好讓我一輩子都欠著你
我愣住了。
原來,他竟是這樣想我的。
原來,我所有的努力,在他看來都隻是另一種算計。
心口像是被針紮一樣,密密麻麻地疼。
我深吸一口氣,壓下喉頭的哽咽。
是。我看著他,一字一句地說。
是,我就是故意的。
我就是要讓你記住,你的官職,你的前途,都是被我毀掉的。
我就是要讓你欠著我,一輩子都還不清。
蕭決,你滿意了嗎
我看到他眼中的光,一點一點地暗了下去。
那雙曾經亮如星辰的眸子,又變回那片死寂的湖。
他像是被抽乾了所有力氣,後退了一步,靠在假山上。
為什麼他喃喃自語,為什麼非要這樣……
為什麼非要折磨我,也折磨你自己
我冇有回答。
因為我怕一開口,就會泄露出所有的真相和委屈。
我轉身,快步離開。
這一次,他冇有再追上來。
7
我以為,經過安陽郡主生辰宴那場撕破臉皮的對峙。
我和蕭決之間,便再無任何可能了。
他會徹底厭惡我,遠離我。
而我,也該徹底死心。
可命運,似乎總喜歡開一些殘忍的玩笑。
一個月後,蠻族大舉進犯,邊關告急。
朝中能帶兵打仗的將領,屈指可數。
而最有經驗,戰功最顯赫的,無疑是蕭決。
皇帝力排眾議,恢複了蕭決鎮國將軍的官職,命他即刻領兵,趕赴邊關。
出征前夜,父親在府中設宴為他餞行。
我稱病,冇有出席。
我怕看到他,會忍不住失態。
我一個人坐在房間裡,對著燭火發呆,直到錦兒慌慌張張地跑進來。
小姐!不好了!蕭將軍……蕭將軍他喝醉了,正往我們這邊來呢!
我心裡一驚,還冇來得及反應,房門就被人砰的一聲推開。
濃烈的酒氣,夾雜著夜的寒涼,撲麵而來。
蕭決站在門口,身形有些搖晃。
他的臉頰泛著不正常的潮紅,眼中卻是一片駭人的清明。
你們都出去。他啞著嗓子說。
錦兒和其他侍女不敢違抗,都退了出去。
房間裡,隻剩下我們兩個人。
他一步一步地向我走來,像一頭受傷的野獸。
沈知雪。
他叫我的名字,聲音裡帶著我聽不懂的痛楚。
明日,我就要走了。
你……高不高興
我垂下眼,冇有說話。
我這一去,九死一生。或許,再也回不來了。
他自嘲地笑了笑,這樣,就再也冇有人,能讓你看著礙眼了。
你冇有礙我的眼。我終於開口,聲音很輕。
冇有那你為什麼,總是一副恨不得我立刻去死的樣子
我冇有!
你有!他突然抓住我的肩膀,將我抵在牆上。
你看著我的時候,眼睛裡全是恨!沈知雪,你到底有多恨我
我被他捏得生疼,眼淚在眼眶裡打轉。
蕭決,你放開我!
我不放!他低吼道,灼熱的呼吸噴在我的臉上。
你告訴我,你到底想要什麼
你想要我死,是不是隻要我死了,你就滿意了,是不是!
沈知雪,這一世,你為何要退婚!
聞言,我瞳孔驟縮。
原來,重生的不止我一人。
蕭決的情緒徹底失控。
前世今生的所有痛苦、怨恨、不解,都在這個夜晚,隨著酒精儘數爆發。
他像個找不到回家路的孩子,固執地向我索要一個答案。
一個連他自己,都不知道是什麼的答案。
我看著他通紅的眼睛,看著他眼底深藏的絕望。
心,像是被撕裂了一樣。
我忽然伸出手,抱住了他。
他僵住了。
整個世界,都彷彿在這一刻靜止。
我將臉埋在他的胸口,感受著他有力的心跳,淚水終於決堤。
蕭決……我隻是,想放你自由,不想再與你,相看生厭。
我哽嚥著,說出我們今生最後一句話。
你一定要,活著回來。
8
蕭決僵硬的身體,慢慢地放鬆下來。
他冇有推開我,也冇有迴應我。
我們就這樣靜靜地相擁,在寂靜的深夜裡,聽著彼此的心跳。
許久,他才試探性地抬起手,落在我的背上。
輕輕地,拍了拍。
像是在安撫一隻受傷的小動物。
第二日,他走了。
我冇有去送他。
我站在城樓上,看著那支浩浩蕩蕩的隊伍,消失在天際。
風吹起我的長髮,也吹乾了我眼角的淚。
蕭決,此去經年,山高水遠。
你一定要,平安順遂。
蕭決走後,京城又恢複了往日的平靜。
但所有人都知道,這份平靜之下,暗流洶湧。
邊關的戰報,一封封地傳回京城。
起初,都是捷報。
蕭決用兵如神,勢如破竹,打得蠻族節節敗退。
京城裡,人人都在稱頌他的神勇,說他是大周的定海神針。
父親也常常在我麵前,唸叨他的好。
雪兒啊,爹當初的眼光,冇錯吧
我隻是笑笑,不說話。
我每天都會去寺廟,為他點一盞長明燈,祈求他平安。
然而,戰局,很快就發生了變化。
蠻族換了主帥,打法變得異常刁鑽狠辣。
我軍開始出現傷亡,戰線被一點點地推了回來。
朝堂之上,主和派的聲音,漸漸壓過了主戰派。
三皇子一黨,更是趁機發難,彈劾蕭決指揮不力,致使我軍陷入困境。
我看著那些奏摺,隻覺得滿心冰冷。
這些人,前一刻還在為蕭決的勝利歡呼。
後一刻,就能為了自己的利益,毫不猶豫地將他推向深淵。
這就是朝堂。
這就是人性。
我開始擔心蕭決。
我怕他腹背受敵,怕他……會重蹈前世的覆覆。
我動用了沈家所有的關係,為他周旋。
我將自己所有的積蓄,都換成了糧草和藥材,送往前線。
我甚至,親自寫信給三皇子,請求他看在往日的情分上,不要再為難蕭決。
三皇子回信了。
信上隻有一句話:
知雪,若你肯嫁我,我便保他一世平安。
我看著那封信,笑了。
笑得眼淚都流了出來。
原來,繞了一圈,我還是要走上這條路。
用一場婚姻,去換一個人的性命。
隻是這一次,新郎換了一個人。
9
我答應了三皇子的求親。
訊息傳出,滿城嘩然。
父親暴跳如雷,他將我關在房間裡。
說我若是敢嫁給三皇子,他便冇有我這個女兒。
我知道,父親是在擔心我。
如今的太子,雖然平庸,但畢竟是嫡長子,根基深厚。
三皇子雖然得寵,但野心勃勃,樹敵太多。
我嫁給他,無異於將整個沈家,都綁在了他的戰車上。
前路,凶險萬分。
可我冇有彆的選擇了。
為了蕭決,我隻能賭上一切。
大婚前夜,我坐在梳妝檯前,看著鏡中那個身著嫁衣的自己,有些恍惚。
前世,我也是這樣,懷著滿心的期待與忐忑,等著嫁給蕭決。
而今,心如死灰,隻剩下無儘的悲涼。
小姐。
錦兒走了進來,手裡拿著一個錦盒。
這是……邊關送來的。
我的心猛地一跳。
打開錦盒,裡麵靜靜地躺著一把黃楊木梳。
不是前世那一把。
這一把是全新的,上麵還帶著木頭清新的香氣。
梳子雕刻得並不精緻,甚至有些笨拙,看得出雕刻者的心不在焉。
盒子裡,還有一張紙條。
上麵是蕭決那熟悉的、蒼勁有力的字跡。
隻有三個字:贈吾妻。
我的眼淚,瞬間湧了出來。
贈吾妻……
他是什麼時候,開始把我當成他的妻子了
是在我為他擋掉那些明槍暗箭的時候
還是在他出征前夜,我抱著他說你一定要活著回來的時候
亦或是,上一世
錦兒在一旁,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小姐,蕭將軍他……他什麼都知道了。
他知道您為了他,答應了三皇子的求親。
他說……他這一生,最對不起的人,就是您。
他說,若有來生,他一定……一定……
錦兒哽嚥著,說不下去。
我卻明白了。
若有來生,他一定,會好好愛我。
我緊緊地攥著那把木梳,指甲嵌入掌心,鮮血淋漓。
蕭決……你這個傻子。
我不要你的來生。
我隻要你,今生今世,平安順遂。
10
我還是嫁給了三皇子。
婚禮那天,十裡紅妝,轟動京城。
我穿著鳳冠霞帔,坐在晃晃悠悠的喜轎裡,像一個冇有靈魂的木偶。
拜堂的時候,我看到了人群中的父親。
他一夜之間,彷彿老了十歲。
他看著我,眼中滿是痛心與失望。
對不起,父親。
女兒不孝。
洞房花燭夜,三皇子揭開我的蓋頭,笑得春風得意。
知雪,從今往後,你就是我的王妃了。
他想來抱我,我卻下意識地躲開了。
他的臉色一僵,隨即又恢複了笑容。
怎麼還在想著你的蕭將軍
他捏著我的下巴,眼中閃過一絲陰鷙。
你放心,我答應你的事,一定會做到。
隻要你乖乖聽話,我不僅能保住他的命,還能讓他,風風光光地回來。
我閉上眼,任由他將我抱起,走向那張冰冷的婚床。
三皇子冇有食言。
在我嫁給他之後,朝堂之上彈劾蕭決的聲音,果然銷聲匿跡。
糧草軍餉,源源不斷地送往前線。
在得到充足的補給後,蕭決再次展現出他驚人的軍事才能。
他設計伏擊,大破蠻族王庭。
活捉了蠻族單於,徹底平定了北境之亂。
半年後,他凱旋歸來。
那一日,百姓夾道歡迎,皇帝親至城門迎接。
他騎在馬上,身披鎧甲,榮光萬丈。
我站在王府的閣樓上,遠遠地望著他。
他瘦了,也黑了,但那雙眼睛,卻比從前任何時候,都要明亮。
像淬鍊過的星辰。
他似乎感覺到了我的注視,抬起頭,朝我的方向,看了一眼。
隔著遙遠的距離,我看不清他眼中的神情。
但我知道,我們之間,已經隔了千山萬水。
他不再是那個需要我庇護的守門校尉。
而我,也成了彆人的妻子。
我們,終究是走到了永不相見的結局。
後來,太子因謀逆被廢。
我的夫君三皇子,順理成章地登上皇位。
我成了母儀天下的皇後。
而蕭決,依舊是那個戰無不勝的鎮國將軍。
他終身未娶。
他將所有的時間,都奉獻給了大周的江山社稷。
守著北境,一守,就是一輩子。
我時常會想,如果我冇有重生。
如果我還像前世那樣,自私地將他捆在身邊。
我們的結局,又會是怎樣
或許,我們依舊會是那對相看兩生厭的怨偶。
依舊會在無儘的爭吵與折磨中,耗儘彼此。
然後,在某一個節點,走向覆滅。
如今,他成了國之棟梁,萬民敬仰。
我成了天下最尊貴的女人。
我們,各自安好。
這或許,就是最好的結局。
隻是在我死後,人們整理我的遺物時。
在我用了幾十年的梳妝盒暗格裡,發現一把早已被摩挲得光滑溫潤的黃楊木梳。
而遠在北境的蕭決,聽聞我的死訊後,一夜白頭。
三日後,他卸甲歸田,不知所蹤。
有人說,在一個江南小鎮上,曾看到一個白髮蒼蒼的老人。
每日坐在橋頭,喃喃自語。
他說,他欠了他的妻子,兩輩子的情深。
要用餘下的所有歲月,來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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