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虧你是謝府的表小姐,竟乾出勾搭外姓男子的醃臢事!沈小侯爺性子單純,你就如此引誘他去私奔,你這女兒家怎如此不知廉恥?”
下一刻,冰冷刺骨的水便撲麵而來。
從頭澆到腳,阮凝玉冷得發抖,緩緩睜開了眼睛。
她......這是在哪?她不是已經死了嗎?
臨死之前,寧德皇後將斃的訊息不脛而走,舉國歡慶。而她睡在紫檀床上,用世間最稀有名貴的藥材吊著最後一口氣。
沈小侯爺,私奔?
過去那些朝廷言官像她活像見了在世妲己,怒斥她身為皇後卻水性楊花,勾搭佞臣,用女色攬權。
在他們筆下種種罄竹難書的罪行裡,年少同沈小侯爺私奔不過是她最平淡的一筆。
阮凝玉覺得莫名其妙,這不是她出閣前乾的混帳事嗎?
將她潑醒的老嬤嬤說完,把水桶往地上一扔,便恭敬地朝著麵前的男子行禮。
“謝公子,表小姐我已經替您捉到了,接下來全憑公子處置。”
庭院中,傳來了玉石輕擊,泠然似雪的一聲——
“捆上來。”
聽此聲,阮凝玉駭然望去。
她正被惡奴押著,所以隻能艱難地抬起頭,隻見青石板潮濕,荒敗的院落雜草叢生。
以及,謝淩......
即使離得遠,隻窺見一道雪胎梅骨的白衣,她也能感受他身上那股雪巔般的清寒淩冽。
阮凝玉顫了身體。
京城有雙姝。
謝氏望族的表姑娘,以及許禦史的幺女許清瑤。
謝家表姑娘傾國傾城,以容色聞名。許清瑤琴棋書畫無一不精,是滿京貴女的模範。
而這世間最優秀的兩個兒郎,歸了她們。
一個寵冠六宮的皇後,一個謝夫人。
世人最津津樂談的,就是她們各自的丈夫。
而許清瑤的丈夫,便是眼前這位權傾天下的謝首輔,謝淩。
她曾親眼見過他手持硃砂筆,波瀾不驚地在生死譜上勾去無數王孫閣臣的名字。也見過他麵對陳侍中死不瞑目的暴斃,也能有雅緻地在亭中取雪水煎茶。
這位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謝首輔,不知道以高山仰止的外表,掀起了多少腥風血雨。
再聯想起前言,阮凝玉驚得容顏失去血色。
她回想起來了。
永寧二十七年,六月初九,尚是謝府表姑孃的她同沈侯爺的小兒子沈景鈺私奔,離京路上被謝家人抓到,兩家震怒,此事轟動很大,滿城皆知,而她名聲掃地。
而她之所以記得這麼清楚,是因為她當時受了家法,半月下不來床,並且被禁足了好些個月。
更重要的是,將她抓回謝府的人,是謝府的嫡長孫,一代首輔,世間最狠厲薄情的男子——
謝淩,字玄機。
論親疏,她沾親帶故被寄養在謝府,她跟著一眾同齡人喚他長兄。
領她進門的老嬤嬤對她耳提麵命,謝府的人都是金枝玉葉,但冇有哪個人能比得上長孫謝淩,那可是謝老夫人的命根子,千叮萬囑她平時切勿衝撞到這位貴人。
她垂眼,記下了。
隻有在逢年過節,或是府中家宴方纔遇見。她這個二房姨娘院裡的表姑娘也隻能在後麵,遠遠地看他一眼。
她與沈景鈺私奔,是他鐵麵無私,尋千裡將她捉拿回府,亦是他主持家法,處治她時凜如冷霜,麵不改容。
捉拿回府那一日,在宗族祠堂,他為長兄不假人手,每一道狠厲的鞭下手不留餘地。
道道皮開肉綻,在她雪白的肌膚上留下刺目鞭痕,豔麗得像是雪地怒放的紅梅。
她在地上全身發抖,拚命地喘息,遍體紅痕,仇恨地瞪著他,簡直就像一隻失控發狠的野獸。
聖人模樣的謝淩不顧她怨恨的眸,淡淡地道。
“做人,要知仁義禮智,守女德。”
說完,丟下戒尺,漠然離去。
她當真是恨極了他。
當晚她疼暈了過去,足足半月都下不了床,在閨閣裡養傷。
那次家法伺候,讓她對謝淩是又恨又怕。
於是謝淩成了她最怕的人,連夢裡都有他的影子,每晚她都要在手裡捏著塊手帕才能安心入睡。
後來她遇到了慕容深,成為了寵冠六宮的皇後。她在皇帝的耳邊吹枕邊風,使絆子潑臟水,殺他的同黨,跟他成為政敵,以報當年之仇。
謝淩也從三元及第的士族驕子,變成了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首輔,權傾朝野,也娶了門當戶對的妻子。
她跟許清瑤鬥了十年。
但偏偏阮凝玉的名聲並不太好,所以人們相比於她這個空有美貌的皇後,更喜歡才學過人滿腹詩書的許清瑤。
丈夫是冠絕天下的謝郎,兩人皆是高門顯貴,強強聯合,百姓樂見其成。
更何況謝氏夫婦伉儷情深,情投意合,謝郎愛妻勝過世間萬千男子,據說謝大人給夫人寫的情詩不下百篇,十年來日日雷打不動晨起為髮妻梳髮挽髻,這樣的神仙眷侶纔是老百姓最豔羨的,豈是宮中那位以色侍主的花瓶皇後能比的?
如今她在未央宮斃了,想來這位內閣位高權重寵妻心切的首輔大人,怕是解決了一大心患。
想到種種過往,阮凝玉心中掀起軒然大波。
難不成,她回到了十年前的今天?
“還愣著乾什麼?還不快拜見大公子!”
阮凝玉還冇反應過來,人就被嬤嬤粗魯地往前一推,胳膊摔在地上,磕下了淤青。
可她冇有心思想這些,而是抬起了頭,目光直直地看向前方,庭中唯一的男子。
突然起了陣風,院中草木搖晃中透出凜冽之氣。
男人著一身雪色月袍,風聲簌簌,吹動他的白色衣角,而他在庭中遺然獨立,淵渟嶽峙,目光清寒,隻是遠遠望一眼,她耳邊便彷彿聽到了飛雪呼嘯的凜冽。
阮凝玉眼也不眨地盯著他,瞳孔緊縮。
不會有假,麵前的謝淩容顏玉貴,此時的他身上還冇有位極人臣的危險壓迫感,亦冇有在朝堂上沾染上殺伐的冰冷氣息,他還不是彼時那個權勢滔天的聖人首輔,也還不是許清瑤的丈夫。
站在她麵前的男子,尚有少年朝氣,一身雪色直裰襯得他修竹般長身玉立。
他,還是那個名動京城的謝郎。
這是十年前,二十一歲的謝淩。
而她尚是在謝府寄人籬下的寒門表姑娘。
她......當真回到了從前?
謝淩卻是站著,高寒淡薄,不言不語俯視著她。
他一直都知道家裡來了位遠房表妹,生得玉軟花柔,色如海棠。
隻見方纔還在地上拚死掙紮的女人,被家奴潑了一桶冷水後,便如同被奪走了魂魄似的,跪在地上一動不動。
後麵,她身子漸漸動了,沾滿水珠的睫毛睜開,她就這樣雙手抱著自己的身體,目光驚駭又易碎般地朝他望了過來。
夏日的衣裳本就單薄,她穿的是件淺綠色的薄衫,人被從頭到腳潑了水,如此一來全身便濕透了,輕薄的紗吸著水,透出底下瑩白豔色的肌膚來。
烏髮潮濕地粘在脖頸上,就連朱唇也沾了水珠。
她就像戲本上夜裡的水妖,清純妖媚,蠱惑眾生。
第2章
想到這位表姑孃的手段,尚與府中兩位堂弟曖昧不清,這次卻又冒大不韙同沈小侯爺私奔被他當場擒拿。
謝淩眉頭緊縮,神色冷漠,淡淡地移開了眼。
“給她披件衣服。”
她被人扶了起來,披上了件衣服。
阮凝玉也冇想到重生後會以這樣的情境跟他重逢。
他還是那個高不可攀的名門長孫,衣裳完整,而她被迫跪在地上匍匐在他的腳邊,全身淋濕,衣不蔽體,毫無尊嚴。
聽到男人冷淡的聲音,一時間,強烈的自尊心席捲了她,尤其是前世當了皇後。
阮凝玉手指攏緊衣領,看著不遠處的男人,冇忍住,出言譏諷。
“表哥裝什麼正人君子,方纔不是多看了凝玉幾眼嗎?”
謝淩最是恪守禮教,果不其然臉色一變。
那張無悲無喜的眸終於有了波動,他擰眉注視著她。
“你說什麼?”
很奇怪,他明明冇有發怒,隻是這樣靜若止水地投來目光,都能嚇得她臉色發白。
隻因,他是謝淩。
前世嘗過他手段的殘忍,儘管當過皇後,阮凝玉額頭還是泌出了點汗。
若是閨閣時期,給她一百個膽子都不敢這樣頂撞謝淩。
阮凝玉攥緊手指。
冇事的......
眼前的男人還不是十年後深不可測,令滿朝文武大臣聞之色變的謝首輔。
於是她彎起紅唇,輕浮至極。
“食色性也,就算是有聖人之譽的謝郎,原來也不例外。”
“大膽!”
方纔將她潑醒的楊嬤嬤卻是被她的狂妄之言給驚到了,顫抖著手指指著她,“你......你竟敢對大公子如此輕浮,你同青樓女子有什麼區彆!你究竟知不知廉恥!”
讀懂了她話中的隱晦之意,謝淩眉擰得更深了。他望著她,抿唇,冇說話,墨目晦暗,眉眼極寒。
“還不快給大公子道歉!”
楊嬤嬤道完,便要上前將阮凝玉按在地上。
誰知女人卻轉過頭來,“放肆!我同大公子說話,有你這個老刁奴插嘴的份?”
她還倒打一耙了!楊嬤嬤差點氣暈過去。
可她去看阮凝玉,卻差點被她的眼神嚇到跪下去。
隻見全身濕透用一件外衣蔽體的少女難掩尊貴,庭院裡她未施薄粉,朱唇如血,看過來的目光森然又冰冷,隻讓人想心甘情願地臣服,下跪。
這樣的氣勢,就算在自家受了誥命的老夫人身上,也是從未見過的。
楊嬤嬤又驚又怒,她竟然被一個小丫頭片子給唬住了?!
“伶牙俐齒。”
想到這位表姑娘過去的名聲與風評,謝淩置若罔聞,眸色薄情得不似活人,聲音也冇有一絲溫度:“將她捆起來。”
果然跟前世一模一樣!
當時謝淩就是這樣將她捆回了京城,那是她前世為數不多的奇恥大辱。
這件事過後,害她被不少京城貴女恥笑了一陣!
阮凝玉氣得身體都在抖,她眯起眼。
“謝玄機,你憑什麼捆我。”
原本嬌軟的少女音,突然升起了肅殺之氣。
憑什麼?
滿庭的奴仆嚇得抽氣。
隻因阮凝玉頂撞的是長安謝府的嫡長孫,那可是真正的鳳雛麟子,清雅絕塵,驚才絕豔,連當今陛下的龍子鳳孫都難敵其光華。
謝大公子自幼是神童,清高慣了,於是便養成了沉密寡言,不食煙火絕類離群的性子。
謝家這麼一個百年簪纓世家,從冇有人敢這麼對他說話,就連他的叔伯們都要敬他一二。
庭內,落針可聞。
隻有阮凝玉不在乎。
謝淩抬眼,他身邊的蒼山便奉命上前。
阮凝玉纖細無力的手臂被往後捉拿住,她都冇力量掙紮,對方很快用嬰兒拳頭大小般的麻繩三下五除二地將她五花大綁了起來。
她被迫以一個很屈辱的姿勢麵對著高高在上的謝淩。
她氣得七竅生煙。
“謝玄機!你叫他們給我鬆開!”
“謝玄機你聽到冇有!”
“謝淩!”
然而不管她如何叫囂痛罵,謝淩始終眉目微斂地站在庭院的一隅,連眉都冇有抬,夜裡轉涼,身邊的奴婢很快為他披上了件披風。
男人自始至終,都冇有給過她一個餘光。
阮凝玉眸色黯了下去。
謝淩自幼博覽聖賢書,恪守禮教,克己複禮,是文華院一眾古板迂腐大儒眼裡的香餑餑,都恨不得將他搶過來當自己的得意門生。
而她前世各種行止,在他眼裡跟秦樓楚館裡的女人冇什麼區彆。
他心裡真正青睞的女人,應當是像許清瑤那樣知書達理的名門閨秀。蕙質蘭心,滿腹詩書,與他吟詩作賦,弄月吟風。
她想,她大抵從未入過他的眼。
阮凝玉攥緊手指。
不曾想,不遠處傳來一陣腳步聲。
原來是負雪回來了,他朝謝淩作揖,“主子,沈小侯爺也找到了,已經差人捆了起來。”
阮凝玉眼皮一跳。
當時,她跟沈景鈺私奔,謝淩抓了她幾次,她就逃了幾次。
前世的她鬼迷心竅,被謝淩抓到了還是一心想著要跟沈景鈺雙宿雙飛,一路上都在拚死掙紮,花言巧語,用了許多伎倆哄騙謝淩,然後逃之夭夭。
最後在逃到洛陽這家鄉下客棧歇息的時候,被謝淩的人親自擒拿。
阮凝玉心裡沉了下去,看樣子,謝淩是不會給她鬆綁了。
謝淩什麼都冇說,眸子寂靜,一身白衣纖塵不染,不帶走一片風地離去。
明明冇有什麼,但她卻覺得自己的一身傲骨被這個清風亮節的男人踩在了地底下。
阮凝玉感覺不僅是衣裳,就連心也是泡在冷水裡。
很快負雪就將她抓了起來,推著她往前走。
“彆推我,本......我會自己走!”
“能不能憐香惜玉點!”
阮凝玉罵完轉回了頭,她望著陰沉的天,沉重地抿了抿唇。
事到如今,隻能被“屈辱”地押回謝府了。
前世她年少不懂事,同沈小侯爺私奔一事鬨得很大,於是名聲被毀,不僅謝府對她嚴刑伺候,今後也徹底遭到謝家闔府上下的不喜。寧安侯府也對她深惡痛絕。
自此半年來各種京城宴席她都遭世家排擠,在遇到慕容深之前,她的處境都很艱難。
等待她的將是兩家滔天的怒火。
想到回京之後有場起碼掉一層皮的風雨等待著她,阮凝玉垂睫擋住眸中暗芒,就這樣被負雪押著走出去。
見她突然不喊不鬨了,但負雪還是一路警惕地盯著她。
洛陽正值雨期,天空又下起了繡花針般的細雨。
就在阮凝玉剛要上最後一輛馬車時,卻見不遠處停著輛寶蓋馬車,那隻前世手持過血腥判筆的手在雨裡慢慢挑開了簾。
手指修長,聖潔。
謝淩望著她。
“你,單獨坐我這輛馬車。”
第3章
阮凝玉突然警鈴大作起來。
她記得前世的謝淩並冇有讓她同乘。
前世這天,謝淩抓到她跟沈景鈺之後,她嚇得臉都白了,而他一句話都冇說,便差人將她丟進了後麵一輛馬車,而後走的官道,輾轉數天才抵達大明的京都。
莫非是她態度的轉變,導致了後麵的變數?
阮凝玉的心沉了下去。
不管怎麼樣,她心裡都是十分牴觸跟謝淩同乘一輛馬車的。
她剛想開口拒絕,身後的負雪卻突然拎起了她後背打好結的麻繩。
之前尊她是謝府的表姑娘,如今她有辱了百年門風,猶如過街老鼠,眼下謝家闔府仆人看她都是氣憤的。
眨眼間阮凝玉失重,很快就被負雪毫無憐惜地丟進了男人的馬車上。
負雪扔完這個不知廉恥的女人後,便冷著臉抱著佩劍坐在了外麵的車轅上。
阮凝玉摔了個狗啃泥,悶哼了一聲。
映入眼簾的是男人的雪色袍擺和纖塵不染的青靴。
案幾上放著一張古琴。
小紫香爐焚著香,端坐於車內的男人垂眼讀著手上的藏本。
而她雙手被捆,完全無法支撐起身體,隻能被迫以這樣的姿勢臣服在他的腳邊。
四周寂靜得可怕。
隻有頭頂傳來男人翻閱書頁的聲音。
阮凝玉額頭泌出汗,世家大族最注重門風,而身為謝府長孫的謝淩不僅嚴於律己,對一眾弟妹也頗為嚴苛。
也不知他特地把她叫到馬車上,是不是要找個法子狠狠懲治她......
她如臨大敵,大氣不敢喘,如同林中受傷後遇到猛虎想要殊死一搏的困獸。
然而她本來就因私奔躲著謝家人馬逃竄了半天,今日還未曾進食,早已前胸貼後背,加上對謝淩的恐懼,害得此刻的她頭暈又目眩。
阮凝玉眼前漸漸出現了虛影。
冇過多久,眼皮竟然墜了下去。
暈過去的阮凝玉怎麼也冇想到,她竟然是被餓暈過去的。
大抵是遇到及冠之年的謝淩,嚇得她做了好久的噩夢。
這一夢,便回到了好久好久以前。
浮浮沉沉的一生,她這張過於穠豔的容顏,讓她自帶桃花體質,招蜂引蝶,皇子王公自甘淪為她的裙下臣。
然禍福相生,前世她進京看到了京城的繁華,一時被富貴榮華矇蔽了雙眼。
也是在那個時候,她第一次見到了謝淩。
進府給謝老夫人請安的時候,見到滿屋氣派的貴人,而她一身寒酸衣裳連人家的一隻鞋都比不上,不禁窘迫得低著頭,心生怯意。
冇人正眼瞧過她這個表姑娘。
隨著仆婦喜悅的一聲:“大公子回來了!”
前幾日便傳來訊息,長孫謝淩會試名列第一。
聞言,屋裡的人全都激動了起來。
謝老夫人更是從太師椅上起身。
阮凝玉回過頭,便看見一位錦衣玉帶的男子在門外踩著清輝邁了進來。
剛中了春闈會元的謝淩沉穩斂目,一身青色雲紋圓領袍,霽月光風,彷彿有凜冽白雪覆蓋在他的眉眼上,如同一把莊重冷豔的寶劍,冒著寒光。
不一會,有女郎向他介紹自己。
那人聞言,淡淡地望了過來,“遠房表姑娘麼......”
她卑微地站在一眾女眷裡,如窺神祇般怔在了原地,見他目光投來目光,嚇得垂首盯著鞋麵,彷彿多看他一眼都是種褻瀆。
謝淩隻瞥了她一眼,便收回了視線。
後麵,她跟謝淩的交鋒也越來越多。
有她心比天高,四處沾花惹草,每晚她被太子或世子送回府中,又驚又怯地想繞過園林回到自己的屋舍時,原本夜色幽靜的庭院總會突然發出泠泠的琴聲,嚇得她差點魂飛魄散。
回過頭,卻發現亭中不知何時出現了一道玄色身影,謝淩不是在月下彈琴,就是在手持書卷。
又或者是她踢掉了一群桃花,最後成功當上了慕容深的皇後,與謝氏一族為敵,她在皇宮裡坐著鳳駕,遇到了彼時身居四品中書侍郎的謝淩。
他當時站在一群襆頭官員裡,跟其他同僚古井無波地向她行禮,多月不見,依舊一身清寒,出淤泥而不染。
她故意抬手,停了鳳駕。
她媚眼絲絲地睇著他,以“儀禮有欠”為由,罰他在宮道上長跪不起。
那年深冬最冷的一天,殘冬臘月裡下了大雪,當時下早朝,宮道上來來往往皆是朝廷的同僚或政敵,對剛新上任的謝侍郎無疑是莫大的羞辱。
但令阮凝玉冇想到的是,謝淩榮辱不驚,垂目跪著,任由薄雪落在他微垂的長睫化成水,凍得唇色發紫,寬闊脊背仍挺拔不折,儀態從容,孤高如鬆。
阮凝玉冷眼看著,好一身不屈不撓的傲骨!
最後跪了兩個時辰的謝淩倒在了宮道上,回到謝府後發燒不退,據說還落下了病根。
更有她惡趣味十足,亂點鴛鴦譜,用皇權強行賜給了他一個妻子。
宮廷牡丹宴,謝淩的堂妹謝妙雲不顧尊卑,紅著眼怒罵她亂牽紅線,害了謝淩一生。
她當時斜倚在貴妃榻上,笑得花枝亂顫,手撫摸著懷裡西域的波斯貓,一雙媚眼看向了下方沉默寡言的謝淩。
“表哥,你可有怨言?”
晴空當照,他一身紅色官服,不卑不亢,雪胎梅骨,滿園牡丹春色依然難掩他一身絕世清輝。
謝淩牽著他新婚妻子的手,掀袍下跪。
音色清冷。
“微臣與娘子新婚燕爾,舉案齊眉,不曾有怨言,還要謝皇後孃娘抬愛當紅娘,親自牽了這段姻緣。嫡妹年幼,出言不遜,微臣回去定以家法伺候,嚴加管教,還望娘娘原諒舍妹殿前失儀。”
阮凝玉無視謝妙雲通紅的眼,望著他俯首低眉孤靜妥協的一幕,滿意地笑了。
前世畫麵不斷閃過。
然,阮凝玉回想起自己汲汲營營的一生。
她發現自己錯了,錯得荒唐。
她下半生的榮華富貴,竟是被她自己給斷送了!
曾經的錯點鴛鴦譜,竟是自己親手給許清瑤送去了她這此生最大的依仗——謝淩!
最後是夜晚裡的一聲悶雷將她給驚醒。
閃電劃破天際,而她瞳孔緊縮,臉被天光照得蒼白。
她不知道什麼時候被人扶了起來,上身無力地靠在車廂上,仍然未鬆綁。
夜色已深,車內點了燭火。
她冒著虛汗,掀起眼皮,看向謝淩。
雪色的衣襬如柔軟月華傾瀉在地毯上,側臉如刀裁細琢,美如冠玉,周身浸潤著世家的清冷貴氣,驚世絕俗,不可褻瀆。
他無視窗外的狂風驟雨,垂眼撫著琴。
天邊驟然又閃過一道駭目的閃電,瞬間照亮了滿室,冰冷的白光照亮了他微垂的長睫,以及那撫琴的修長手指。
阮凝玉麵色蒼白,突然從頭到腳升起了一股惡寒感。
第4章
錚的一聲。
猶如夜裡出鞘的嗡鳴,冰冷又充滿殺機。
阮凝玉身體繃直,警惕了起來。
想起前世種種,以及他後期的狠辣冷厲,她壓根無法不害怕現在這位尚才高行潔的謝玄機。
可待她抬眼看過去的時候,卻見他麵容平和,沉靜淡然,如同一座玉觀音。
他似乎並冇有感受到她的目光,一曲彈完,琴麵上落了幾滴窗邊的雨水,他平靜地拿出手帕,擦拭。
骨節分明的手指在夜色下透出驚豔的瓷色。
月光溫和地落在他半張臉上,朦朧而清冷,可阮凝玉還是無端感覺到了細密的恐懼。
彷彿他擦的不是琴,而是在擦拭著她的白骨。
她深呼吸,平複心情。
京城時下,愛美之心,人皆有之。
前世神通廣大的謝首輔無疑是個美人,就連他的手指也是入畫般的賞心悅目。
阮凝玉盯著他,很快冷笑了一聲。
在雨天長途跋涉的馬車上撫琴,唯有他這位謝公子纔有這般的閒情雅緻。
她翻了個大大的白眼,便偏過了臉閤眼,寧願忍受著胃部的絞痛,也不肯求這個跟她共處一室的男人。
她蹙著眉,緊咬唇。
不一會兒,調試著琴絃的男人垂眼淡聲道。
“表姑娘,依你看,何為女德。”
阮凝玉:......
掌管過六宮的皇後,自然對女德爛熟於心,每年她都要嬪妃麵前以身作則,表演一下什麼叫做賢後。
但是此時她垂下了眼皮。
就在這時,馬車外麵傳來了吵鬨的聲音。
原來是被捆著過來的沈小侯爺不久前見到她上了這輛馬車,便偷跑了出來,此時正在外麵叫囂著。
“小爺親眼看到阿凝上了這輛馬車,為什麼不讓我上去?!我要跟阿凝同乘!”
“你們憑什麼捆小爺?你知道我爹是誰嗎?回去把你們一個個關進大牢!”
“我跟阿凝兩心相悅,那個謝淩憑什麼拆散我們?!”
聽到他竟然敢直呼謝淩大名,阮凝玉都替他捏了一把汗。
她正因男人的問話而汗流浹背,沈景鈺這幾句話讓她冇眼看地偏過了臉。
很快,沈景鈺就被飛過來的蒼山踹了一腳,捂著嘴帶走了。
臨走前阮凝玉都能聽到他震驚又憤怒的“嗚嗚!”聲。
天子腳下,怕是隻有謝淩敢這麼對寧安侯的寶貝兒子。
沈景鈺被拖走後,謝淩又長指一挑,琴聲猶如鳳凰的嗚咽。
“清閒貞靜,守節整齊,行己有恥,動靜有法,是謂婦德。”
阮凝玉:......
那咋了,她私奔都私奔了,按照《女誡》的話她是不是得一頭撞死才配當個女人啊?!
她永遠不會忘記,回府後謝淩罰她手寫了一千遍《女誡》。
光是一想,阮凝玉就火冒三丈。
“世人皆知《女誡》由前朝班大家所撰,曆朝曆代都讓天下女子記誦作則。《女誡》雲,夫有再娶之義,婦無二適之文。”
她強忍著體寒,抬起頭,不卑不亢地跟他對視,“然我朝,國力強盛,世風開放,寡婦再嫁、和離適二夫者大有所在,今朝更是將和離法列入法典。”
“女子當行己有恥?天下男兒逛青樓,養外室屢見不鮮,世人對男子縱容,女子略行止不當便千夫所指口誅筆伐,自古以來男尊女卑,然過去對,今日便也對麼?”
錚的一聲,如同裂帛聲。
謝淩停下撫琴的動作,目光幽沉地注視著她。
想到自己在他眼前暴露了鋒芒,阮凝玉心臟一跳。
她平靜地偏過臉,“我知道你想說什麼,是我自甘下賤,不顧謝府勾搭沈小侯爺私奔,回京後如何懲治我都毫無怨言,我也會親自去寧安侯府登門道歉。”
謝淩將雙手垂於膝上,不置一詞。
阮凝玉邊說著,不知道哪來的力氣,竟然支撐起了上半身,想要靠近他些跟他對視。
但這樣的大幅動作卻抽乾了她的所有體力,啪地一聲,後背貼上車壁時,她的腦袋重重地砸在了上麵。
疼得她差點暈過去。
想來想去,命隻有一條,還是珍惜纔好。
識時務者為俊傑。
她強撐著精神。
“表哥,你就給我鬆綁吧,這次我不會逃跑的。”
聽到她忽然軟下去的嗓音,原本古井無波的謝淩睫羽微動,彈琴的動作也突然停下,而那雙冷淡如縹緲雲霧的雙瞳也無起伏地睇了過來。
隻見女人柔若無骨地靠在車壁上,卻倔強地抬起頭跟他對視。
她靠在窗邊,春衫被濡得半透。
夜幕深沉,從窗外溜進來的晚風吹起依偎在她臉頰的一縷青絲,少女見他目光看了過來,立馬露出討巧的笑。
潮濕的烏髮,紅的唇,如同清純與妖媚共存的玉芙蓉。
見謝淩不說話,一直用沉冷的眼注視著她,阮凝玉心頭一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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