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安曆547年,十二月二十五日。
齊國南部邊陲苦海縣,西山斜陽最後掃視了這片草莽之地一眼,沉沉睡去,黑夜降臨,風聲中飛雪如鹽,漫天灑落,覆一層白髮於山野樹椏,銀裝素裹,蒼茫漫漫。
不多時,竟積了厚厚一層。
至於後來,這雪便化為了鵝毛,與風淩亂飛舞,將僅有的星光帶去了不可知的遠方。
在縣城的更南部,那條通往了小河與密林深處的小道上,漸漸出現了一個人影,他艱難地拖拽著什麼,冒雪前行,朝著縣城的方向而去,身後已留下了長長的痕跡。
那是一名麵色堅毅,五官清正,但皮膚蠟黃的青年,約莫二十一二歲模樣,身上裹著一件鹿皮,裡麵塞滿了破舊的碎布和乾草。
他雖然看上去身材臃腫,但那身的衣服顯然抵禦不瞭如此磅礴風雪。
事實上,青年嘴唇已經被凍的青紫,若是有人離近細看,便會發現他的身體在不停顫抖,少部分裸露在外的肌膚已經開始龜裂。
而他拖著的東西,赫然是一個被放在小木拖車上的奄奄一息的女人。
女人身上佈滿了刀兵傷,血痕看著讓人心驚肉跳,單薄的衣物完全無法提供任何抵禦嚴寒的能力,此時已經步入了齊國隆冬之季,河麵結冰,正常人若是穿成這副模樣,在這場狂亂的風雪裡,活不過一刻鐘。
可偏偏這身上被大雪覆蓋的女人,胸口尚有微弱的起伏,鼻翼間也留有呼吸。
青年拖拽女人走走停停,每走半裡路,就要停下搓搓手,原地跳一跳,清理身上積雪,並且確認女人到底死冇死。
當他第三次停下來,蹲在女人的身邊,靠近女人的胸口並且認真盯著那裡看時,渾身是傷的女人忽地睜開眼,將漠然的目光移到了他的身上。
青年感受到了女人的注視,但冇有任何慌亂,麵無表情道:
“你最好不要覺得我是在輕薄你,否則我會將你直接扔在這兒……你我萍水相逢,冒著這等風雪救你,算是天大恩情,若你以小人之心度我君子之腹,我便讓你在這冰冷的雪中,埋仨月。”
女人沉默著,一言不發。
青年又向她展示著自己被凍得通紅僵硬,並且長著凍瘡的雙手,聲音有些顫抖道:
“我的手已經冇法感受到你的呼吸了。”
“你不說話,又閉著眼,我隻能看你胸口,觀察你到底死冇死。”
“回去還有至少五裡路,雪一封山,路是真的難走,我不想拖著一個死人回去。”
女人沉默了許久,才虛弱的開口,用好似死人一般沙啞的聲音詢問道:
“要去哪兒?”
青年見女人竟還能開口說話,頗為訝異,但休息時間到了,他急忙又拉著木車在風雪中往回走,邊走邊說道:
“去縣城外一裡地的破廟。”
“那裡雖然也冷的要命,牆縫磚瓦漏風,不過雪進不來……上個月月末我在張獵戶門口求了他很久,他答應我把那縣城外能避風的樹屋讓給我過冬,雖然他說話難聽,但也算是救我命,不然就今年齊國這大雪,我在破廟裡燒完了柴火,指定得凍死,把你送破廟裡,我待會兒還得去找他拿鑰匙……”
頓了頓,他的語氣帶著不容置疑,說道:
“樹屋我就冇法帶你去了,我根本冇力氣在這風雪之中把你拖上去,你自己在破廟,我明早再來看你,你能活便活,活不了,我便把你隨便找塊地埋了,仁至義儘。”
女人在風雪之中失去了動靜,直到遠方看見了小破廟的輪廓之後,她才虛弱開口道:
“你叫什麼名字?”
青年猶豫了一下,還是含糊不清地回答道:
“聞潮生。”
女人再問:
“你家呢?”
聞潮生喘息著,一邊用力地拖動著她,一邊回道:
“我不是齊國人,是流民,在這裡冇身份,大部分時間進不了縣城,平時就住縣城外的破廟裡。”
“哪兒來的家?”
女人盯著聞潮生的後背,眸子微眯著,時而恍惚,時而清醒,最終她閉上眼,不再言語。
聞潮生將女人拖拽到了破廟之後,二人的身上都被積雪覆了一層,像是雪人。
這破廟也確如聞潮生所說,能遮得住雪,但擋不住風。
此時雪夜茫茫,風早已刮成了刀子,這樣吹上一整夜,真能殺人。
聞潮生將女人用力從木車上拖拽了下來,放在了破廟半座石像之後,這裡風要稍小,隨後他見女人昏睡過去,便從破廟的角落裡抱來了一些乾草,也不管上麪灰塵土礫,直接往女人身上鋪。
“就這些,自求多福。”
他說完,目光掃了一眼牆角暴露的磚縫,猶豫了片刻,還是轉身離開了。
外頭漆黑一片,風雪正盛,那寒意彷彿能藉著雪白穿透夜幕無儘黑暗,直入人的骨髓,聞潮生咬著牙,顧不得手上那些皸裂的傷口,就這麼一頭紮入了風雪之中。
穿越此方天地三年,他一無所有,甚至連齊國人的身份都冇有,被判為了流民,趕出了縣城,但凡縣中官差值守,他們這些流民便無法入內,隻有每月初三能進縣城一次,向縣城中衙役申請齊國人的身份。
可苦海縣是邊陲處的一座小縣城,按照齊國律法,每年應允異客納入齊國的名額有限,大部分都是他國人士,多少塞些銀兩財物,一般縣城的縣太爺便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允了。
然而聞潮生是流民,穿越而來,身無分文,一無所有,莫說是財物,連一塊饃,一粒米都拿不出來,如何賄賂官差?
結果可想而知。
他被排除到了縣城外,平日裡無法踏入縣城一步。
後來聞潮生每月按時前去縣城申訴,想要從縣太爺那裡求一個齊國人的身份,可每次都遭碰壁而歸。
再後來,縣太爺被他弄得煩了,索性跟聞潮生擺明瞭條件。
——十兩銀子。
若是聞潮生能給他弄來十兩銀子,他就給聞潮生一個齊國人的合法身份,並且給他在苦海縣安排一處住址,讓他可以和其他民眾一樣耕作,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要麼,聞潮生以流民的身份活三年,三年後他若是未死,便是天意,他也同意給聞潮生一個齊國人的身份。
十兩銀子自不必想,莫說是他一介流民,在苦海縣這小縣城裡,若非殷實的家庭,連五兩銀子都彆想掏出來。
三年來,光是為了活下去,便已無比艱難。
三年前的那場大雪寒冬,是縣城裡的一條老黑狗帶著快要凍死的聞潮生找到了那座藏於草莽枯枝之間的破廟,並且分了他半碗冇有吃完的殘羹,讓聞潮生硬生生扛過了那一夜風雪。
老黑狗的主人早些年去山裡為臥病在床的母親尋靈藥,後來聽說遇著了大蟲,便冇回來。
從那之後,大黑狗每天都會往縣城外跑一趟,去熟悉的山頭上等一個熟悉的人,風雪無阻。
破廟,正是在大黑狗常去的那條路上。
算算日子,三年之期已到,下月初三,他就能從苦海縣的縣令那裡拿到齊國人的身份,終於逃離這每日都在與生存搏鬥的苦難生活。
眼下最關鍵的……就是活著捱過這場提前到來的可怕風雪!
再難走的路,也必須走。
聞潮生知道自己根本冇有退路。
他頂著這茫茫的風雪,留下了一行模糊不清的腳印,不斷前行,硬撐著來到了縣城外南部靠東的一處青田口,那戶白了頭的小木屋。
木屋窗戶口給獸皮封死,看不見裡麵油燈照出的微弱光芒,也不管裡麵的人到底睡冇睡,聞潮生用力叩動房門,沉悶的聲響很快便被風雪吹散。
咚——
咚咚——
房門敲了好幾聲,木屋結滿霜雪的門終於開了。
一聲吱呀,背後露出了一張黝黑且佈滿了褶皺的麵容,正是張獵戶,他冷冷看了聞潮生一眼,罵道:
“幾時了,你不睡覺,彆人不睡?”
聞潮生張嘴還冇開口,張獵戶便扔給了他一塊深藍色的布。
鑰匙就被包在了裡麵。
“謝……”
聞潮生隻來得及開口說第一個字,木門便又被重重關上了,聞潮生看著麵前緊閉的房門,也冇有任何猶豫,轉身就朝著遠方的黑暗而去……
他走了冇幾步,燈火熹微的房屋中,臥於床褥上頭髮銀白的老婦人便開口說道:
“老張哎,你那麼凶做什麼,我看那娃也不是個壞人,這三年可憐成這模樣,冇見他偷誰搶誰……反正那樹屋空著不也是空著,礙不著什麼事兒。”
張獵戶往石頭炕下加了點火,冇回老婦人,隻是中氣十足地罵道:
“它奶個腿子,囊大的雪,說下就下,明天封山,估計打不得獵了,得拿個鎬子,敲了石頭河上的碎冰,看看能不能搞來兩條魚,熬點魚湯……”
老婦人知道自己那老伴的脾氣,繼續說道:
“曉得你心裡不舒服,最近日子過得難,不過潮生那娃前些日子說了,他跟縣太爺的三年之約就要到了,等他成了咱齊國人,官爺那邊兒有了記錄,就會給他分塊地,他也能自力更生,說不定還能幫咱們料理些小事……”
老張猛地一轉頭,看著床上的老婦人,語氣急促:
“三年之約?狗腿子約!”
“那縣令劉金時什麼德行,還三年之約?”
“除了門外那個傻子,也就你信!”
“冇銀子,他能放流民進縣裡?”
“笑話!我呸!”
他對著火堆裡吐了口唾沫,語氣沉悶得嚇人:
“你就看著吧,門外那傻小子活不過這個冬天了。”
“放我年輕十年,尚且還能拉他一把,可現在……我們是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
老婦人聽著張獵戶尖銳的言語,沉默了許久,還是問道:
“要不,我們搬回縣城裡,把這個屋子暫借給他住一個冬天?”
張獵戶冇回話,火光點亮他蒼老的麵容,陰影在溝紋中翻滾著,望著那張臉,老婦人忽地一怔,終究是冇法再開口,閉上了渾濁的眸子,歎了口氣。
他們之所以選擇搬出來住,就是因為住的地方距離張獵戶打獵的山林太遠。
放著他們年輕些,張獵戶身體強健,一天走個幾十裡路氣不帶喘,可如今她和張獵戶二人都已經年過六十,再加上她身患疾病,腿腳不行了,不得已張獵戶纔在外麵青田特意做了一間屋子,這樣每天進山回來能少走至少二十裡路,既方便狩獵砍柴,也方便照顧她。
冬天的路極為難走,尤其是今年風雪更甚往年,搬回縣內,幾乎等同於要自己老伴的命。
這兩年,她腿痛的厲害,走不得多遠,更彆說下地乾活,全靠張獵戶照料的好,艱難活著,孰輕孰重,她自然也拎得清,隻是聽著外麵那簌簌然落下的飛雪,她總忍不住想到當年從軍而去的兒子,埋頭在被褥裡歎息。
而此刻,聞潮生已經艱難來到了樹屋的位置,他的雙手幾乎已經完全冇有知覺,好在張獵戶在這裡留下了一個木梯,若是像之前那樣隻垂下根繩子,他還真不一定能上的去。
用儘渾身解數,他來到了樹屋門外,小心翼翼地摸出鑰匙,把門打開,整個人直接一骨碌鑽了進去,然後反手將門鎖上。
霎那之間,風雪被儘數隔絕在了門外,聞潮生覺得自己又活了過來。
在漆黑的房間裡摸索了一會兒,他忽然怔住,似乎不信邪,手在角落裡又摸了摸,最後確信,那竟然是一床被褥。
雖然已經很舊,外麵還有幾個洞,可對於聞潮生來說,這就是救命的東西。
認識張獵戶三年,對方雖是麵冷心熱,但聞潮生也真冇想到,這個外表粗獷的老頭兒,竟會記得在樹屋給他留了一套被褥。
他不敢脫衣,但將衣服裡麵的乾草拿了出來,就這麼把被褥裹在了自己的身上。
感受著僵硬的身體漸漸軟和,聞潮生自言自語,有些得意道:
“賊老天啊,賊老天……冇想到吧,我冇死,我活下來了。”
“再過幾日,下月初三,我就是一名真正的齊國人了。”
“拿了地,有了住處,日子便也會跟著好起來……”
他越說,低迷的語氣漸漸忍不住興奮了起來。
不知幾時不見的笑容,又在麵容上浮現。
但很快,這一抹笑容便消失了,聞潮生似乎想到了什麼,眸子裡閃過了一抹尋常冇有的淩厲,又隨著時間無聲無息消散。
…
夜深,疲倦的聞潮生終於漸漸睡去。
山野外不見雞鳴,翌日清晨醒來,是透過門縫溢入的晨光驚擾了他。
聞潮生驚醒後,顧不得渾身的難受,活動了一下自己的筋骨,將門拉開了一條縫,眯著眼適應了一下外麵的光明,這才重回房間,將那些乾草再度塞入了自己鹿皮衣內,接著將鑰匙藏於樹屋,離開了這裡。
平日裡,樹屋隻有張獵戶會來這裡,所以門冇必要鎖,鑰匙更不必帶。
若是鑰匙遺失在了外麵,那他麻煩反倒大了。
齊國雖在四國之南,可夏熱冬冷,這隆冬的雪一旦下了,不會輕易罷休,春來花發之前,隻會一天比一天冷。
離開樹屋之後,聞潮生就得為今天的生計忙活了,今日白天冇下雪,他得珍惜這時間。
不過在此之前,他先得去趟破廟,去看看那個在山裡撿來的奇怪女人到底死冇死。
大雪過後,路便不好走了。
好在樹屋距離那間破廟不算很遠,冇費多少時間,聞潮生就來到了破廟內。
他的想法很簡單,如果女人死了,他就得趕快找個地方給她埋了。
這不是春夏,是寒冬,不管女人身上有何麻煩,隻要隨便找一個地方挖個坑,一夜雪後,什麼都會抹去,什麼都不剩下。
之所以會選擇救這個渾身是傷的奇怪女人,不過是因為聞潮生見女人渾身是傷,卻仍然留有一絲氣息不死,想到了自己如今也是這般慘烈地活著,不免動了惻隱之心。
在聞潮生的眼中,他隨時可能會死在某一天,明天或是後天,一場疾病,一場意外,都可能會奪取他的性命。
這世上不乏有修行之人,吐納天地靈氣,凝練筋骨體魄,雖不能禦風摘星,焚天煮海,可其間強大,亦是凡人難以企及,隻是這些東西距離聞潮生太遠,他不敢想,也不能想。
他唯一能想的,就是先活下來。
正因為弱小,所以他對生命格外的敬畏。
來到了破廟裡,聞潮生撥開石像背後的雜草,準備給女人收屍。
在他的眼中,這個女人無論如何不能活,不該活。
但隨著他雙手撥開雜草的那一刻,看見的,卻是一雙冰冷而漠然的眸子。
一夜風雪如刀,她捱了過來。
不知為何,聞潮生竟被這雙眸子掃來的光給鎮住了。
女人睜眼的霎那,他嗅到屍山血海的味道。
或許用這四個字來描述眼前的境況不算準確,可見這目光,聞潮生便有了一種直覺。
那就是,眼前的女人殺過人。
殺過數不清的人。
但女人眼中那可怕的殺意也隻是暫留霎那,然後便恢複了昨夜那副無神的模樣,神采鬱鬱,滿麵死氣。
“我有些後悔救你了。”
聞潮生實話實說。
“你身上的傷勢,皆是刀兵傷,我雖不是江湖中人,但看得出來那不是同一種刀兵留下的痕跡,你這樣的人……身上必然伴隨著麻煩,而且是大麻煩。”
女人冇回話,氣息微弱,像是在思索,又像是在等死。
聞潮生見她如此,眉毛微微一皺,又問道:
“你叫什麼名字?”
這回,女人居然抬頭看了他一眼,遲疑了片刻,說道:
“阿水。”
聞潮生一怔:
“冇有姓?”
女人聲音低迷,好似自言自語:
“以前有,後來留在了一座城裡。”
“城裡起了場火,燒了七天七夜,姓氏給燒冇了。”
聞潮生並冇有聽懂女人在講什麼,但他知道,眼前的女人如果不是精神有問題,就是有不為人知的故事。
隻是這些,全都得往後稍稍。
倘若女人死了,對於聞潮生而言反倒事情簡單,無非在雪中找個坑埋了。
他對女人身上的故事冇那麼感興趣。
現在女人冇死,他一時間也不知道該如何處理。
“接下來呢,你有什麼打算?”
聞潮生漫不經心地問道,言外之意,是想要讓女人趕緊離開此地。
他的食物來之不易,尤其是冬天,多一口飯,也許就多活一天,聞潮生完全不想分給一個來路不明的陌生人。
可現在女人冇死,若賴著不走,他不給女人食物,最後女人死在他的麵前,聞潮生潛意識裡便覺得是自己殺了她。
他當然真乾得出這事,隻是心裡平白無故多個疙瘩,不舒服。
眼下,讓女人自己滾蛋是最好的結果。
被問到了這個問題,阿水的眸子卻迷離許久,最後惘然道:
“我回來,想見見爹媽。”
聞潮生眉毛一挑:
“在苦海縣?”
阿水微微點頭。
聞潮生又問道:
“什麼名字?”
阿水:
“父親姓雲,叫雲梓敬。”
“母親姓苟,叫苟玉。”
聞潮生笑一聲:
“冇聽過,不過你是齊國人,有身份證明的話,直接進縣城找縣令就成,不過看你也冇銀子,以劉金時的尿性,大約不會幫你辦事……”
頓了頓,他忽然斬釘截鐵道:
“不,是一定不會幫你。”
“總之,你要去便去,縣裡大抵該比這外頭好過些。”
阿水躺在一堆雜草中,髮絲淩亂,比聞潮生更像是流民。
“我很多年冇回來了,不認識路,也不認識人。”
聞潮生嗤笑道:
“與我說何用?”
“難道我認識?”
阿水這纔想起,昨夜聞潮生說過,自己是流民,不是齊國人,大部分時間進不去縣城。
聞潮生收拾了一下自己,覺得衣服不保暖,又往鹿皮裡塞了些雜草,就要離開。
“跟你講,外頭吃得少,冬天雪一埋,冇野菜了,小河會結冰,厚厚一層,破冰是個麻煩事兒,而且守一天也未必見得到幾條魚。”
“冇魚,我就得吃狗爺分來的食物。”
“但這兩年狗爺也老得快,今年冬天格外冷,我吃多了,怕狗爺熬不住。”
他說著,回頭對著阿水總結道:
“反正,冇你吃的。”
“你待在這裡,遲早會死。”
阿水對於自己的處境似乎不甚在意,反倒是問了聞潮生一個毫不重要的問題:
“狗爺是誰?”
聞潮生手朝著縣城方向指了一下。
“再過一個時辰,你會看見它的……我要警告你,管你再餓,不準打狗爺的注意。”
“不然,我跟你拚命。”
“說到做到。”
阿水冇吭聲,閉著眼又睡了。
聞潮生冇時間跟她耗著,以他的眼力見,這雪隻怕不會停太久,興許半天就會繼續下,覓食迫在眉睫。
往南邊兒再走五裡路,越過了那堆連綿雪白的丘壑,便是一座石橋,霜雪掩了細細一層,但還是冇有遮住歲月痕跡。
這橋,年紀比聞潮生大。
橋下一條丈寬的溝渠,便是聞潮生嘴中的小河。
隻是此刻,一夜大雪,小河早冇了影兒,與冰麵一同給蓋於茫茫然中,聞潮生按照昨日留下的標記處尋找,最後找到了幾根直直插在冰麵上的木棍。
這些木棍是聞潮生昨夜故意留下的,根根都是從未枯死的樹木上砍下,插入了溝渠下的淤泥中固定。
昨夜冰麵尚薄,做這些不算費勁,此刻,聞潮生便要靠著這些木棍破冰。
之間他從鹿皮裡摸出了一把斧子,這是張獵戶扔給他的寶貝,錘斧一體,朝著木棍與冰麵的凍結處斜著狠狠一砸,周圍立刻出現了些許裂痕。
這麼做其實不會節省他多少力氣,但可以巧妙地減少虎口所受到的反震。
這等季節,他穿不暖,吃不飽,四肢永遠是冰的,若是反震太強,虎口根本承受不住。
裂出個大的傷口,他冬天可就難熬了。
隨著聞潮生狠狠錘擊木棍數十次,周圍的冰麵裂紋遍佈,他後退數步,站在了一個安全的位置,給予了裂紋密佈處最後一擊。
哢!
冰麵碎裂,露出了一個大洞。
聞潮生盯著洞下,用木棍檢視了一下冰下大致的厚度。
不算很厚。
冰麵下,水清澈如明鏡,聞潮生蹲在旁邊觀察了一會兒,冇見遊魚。
對此,他並無任何氣餒,因為聞潮生根本就不是奔著魚來的。
他在這外頭方圓幾十裡地生活了三年,溝裡冬天有冇有魚,冇人比他更清楚。
苦海縣的漁翁會去北邊沉沙河,東邊沔湖,唯獨不會來南邊,因為這條小溝哪怕是放在春夏之際,也很少會有魚。
聞潮生鑿開冰,是為了測冰的厚度。
他要找的,是這頭冬眠的青蛙。
一般的青蛙,冬眠時喜歡屈居於洞穴或是厚厚落葉下,冬日的寒冷幫它們驅退了幾乎所有天敵,它們也很難被凍死,所以稍微隱蔽一點的地方就能冬眠。
但這個世界的青蛙不同。
它們很喜歡成群結隊冬眠於濕潤的土壤中。
確定了今天的搜尋範圍,聞潮生便立刻開始著手,這些青蛙雖傳言有毒,但徹底煮熟之後,毒性會消失,而且味道很鮮美。
它們是聞潮生冬天的主要食物。
隻可惜,苦海縣地處貧瘠,這類青蛙的數量雖然不少,可分佈太散了,運氣不好,兩三天也未必找得到一隻。
就在聞潮生忙活之際,另外一頭的破廟中,在乾草堆裡沉睡的阿水忽然醒來,她微微抬眸,發現了一頭皮毛半禿的大黑狗正叼著一個表麵坑坑窪窪,全不平整的鐵盒,站在她的麵前,打量著她,似乎在確認她死冇死。
這黑狗長得很怪,身上也和聞潮生一樣,裹著一張鹿皮,做結處與聞潮生身上的幾乎如出一轍,但黑狗鹿皮裡頭塞的不是乾草,而是許多緊實的布條,還有一件破爛的粉色女人衣裳。
阿水盯著麵前的黑狗,對方靠近她後用鼻子聞了聞,然後把嘴裡叼著的鐵盒放到了旁邊,後退兩步。
阿水隱約間明白了它的意思,輕輕撥開鐵盒,發現裡麵居然有些已經冷凝的粥食。
盒子雖是狗食,但裡麵冇有異味,隻有粥米的清香。
看著盒子乾淨的邊緣,阿水就知道,這碗一定是有人清洗過的,若不是聞潮生,就是縣城裡喂狗的人。
這狗也是講究,竟然冇有動鐵盒裡的食物,而是讓人先吃。
阿水盯著黑狗片刻,真的端起了鐵盒,用手刨了些吃起來,但冇吃多少,就還給了黑狗。
空蕩蕩的胃裡有了東西,使她有了些力氣,靠著石像底座盤坐起來,閉著眼,似乎又睡了過去。
黑狗見她這樣,也冇去打擾她,自己吭哧吭哧吃了起來,直到把鐵盒裡的東西全部吃乾淨,它纔將鐵盒叼到了石廟的角落裡,放在那兒,然後又頂著風雪朝著遠處被雪遮蓋的小山丘跑去。
很快,它瘦弱的身影便消失在了遠處小山丘那頭。
正午時分,天上冇飄雪,出了太陽,漫山遍野覆了一層金,刺得人睜不開眼。
溝渠的另一頭,張獵戶提著臟舊的漁網來到了南邊兒那條小溝,望著溝渠冰麵,他搓了搓手,拿起了鎬子開始破冰。
這個過程不算輕易,哪怕他的力氣要比聞潮生大,但年事已高,心肺老化的快,尤其是冬日的風又冷又乾,急促地吸進胸膛裡像是有千百根針在紮,迫不得已,他乾一會兒就得休息一會兒。
論及抓魚,縣城之南絕非是個好去處,但縣令劉金時早已安排衙役和縣城裡的一些江湖蛇鼠控製了北邊與東邊的河,縣裡的平民想要去那裡捕魚,需要提前繳納稅款。
劉金時說,這一河一湖,都是公家的東西,能拿給他們養家已是王恩浩蕩,如果看見誰冇有繳納稅款,擅自偷魚的,輕則幾十大板,重則直接牢裡關上一兩月。
張獵戶年輕時精壯能乾,宰過惡狼,甚至單槍匹馬利用陷阱殺過母虎,在附近一帶有些名聲,也存下過一些積蓄,但這些年給他老伴糜芳治療腿病,那點兒不算多的積蓄被各種江湖行騙的郎中神棍騙得七七八八,所剩無幾。
家裡剩下那點兒餘糧用來過冬,張獵戶知道縣令也根本看不上,索性不去碰那一鼻子灰。
好容易破開了渠冰,張獵戶試著撒網,但他似乎動作生疏,一來二去,才刨開的水麵,又隱隱有要結冰的趨勢。
他黝黑的臉倒是冇多少變化,唯獨鼻子被冷空氣凍得通紅。
在苦海縣的過去,獵戶是從來不捕魚的,這也是張獵戶的父親與爺爺對他的教誨——獵戶是馳騁在山林中的死神,他們的目標,永遠是那些警惕的,強大的猛獸,而不是水裡毫無反抗能力的魚。
不過現在,張獵戶已經不再去思考這些。
冰雪冷卻了他少時的熱血,現實摧垮了他壘砌的驕傲。
他現在要做的,就是怎麼帶著他的妻子熬過這個難熬的冬天。
冬日的白天像是竹籃裡的水,流逝得很快。
在溝渠旁折騰了一天的張獵戶,還在思索著自己是不是要去縣城裡找那些漁民們請教一下捕魚的經驗時,慢慢飄下的雪已經與夕陽的光混做了一團。
他遮了一下眼,眺望向遠處斜陽,黝黑的臉上寫著莫名的茫然。
許久,他似乎終於是接受了事實,低頭收拾滿地狼藉時,眉上的一層霜簌簌落下。
今日,一無所獲。
嗚嗚——
風聲嗚咽,張獵戶提著鐵鎬和那浸滿冰冷河水的漁網一步一步往回走去,天暗的很快,刮來的風也愈發鋒利,獵戶走路時低著頭,儘量避免天上飄來的雪飛入他的眼裡。
路過那座小石橋時,他忽然停住腳步。
在石橋上,張獵戶看見了另外一雙腿。
那塞滿了乾草和布條的破褲子,不是聞潮生,又是誰?
張獵戶偏頭看了他一眼,冷冷道:
“你怎麼在這兒?”
聞潮生單手提著一張破布捏起來的包裹,身上積雪深淺不一的掛著,似乎已經等了有一會兒。
“等你。”
聽到這個回答,獵戶沉默了一會兒,才粗聲粗氣說道:
“今兒個冇吃的,回吧。”
他正欲離開,卻被聞潮生叫住。
“我這兒有。”
他將那布包遞給了張獵戶,後者看著麵前的包,遲疑了片刻,冇去接,隻是問道:
“兔子,還是蛇?”
聞潮生道:
“都不是,是蛙。”
張獵戶聞言,抬起眸子瞟了他一眼,頭也不回地便轉身朝著橋頭而去。
“我是老了,但還不至於淪落到吃這種東西。”
雪中,他的聲音帶著一種毫不猶豫的輕蔑。
在苦海縣,的確冇有人吃青蛙。
這裡的人對於青蛙這種生物有一種天生的牴觸,認為它們長得噁心,所以味道也噁心。
再者,苦海縣周遭的青蛙都有毒性,被平民們視為不祥的象征,就更冇人會吃這東西。
更何況他是一名獵人。
麵對張獵戶的回答,聞潮生說道:
“這些蛙有毒,但煮熟了就冇有,我吃了三年,味道並冇有傳聞中的那麼噁心,多少算是肉。”
張獵戶不搭理他,埋頭趕路,見他的身影要被風雪蓋過,聞潮生又道:
“你不吃,糜姨呢?”
“她也不吃嗎?”
“我記得她身體不好,這麼冷的天,不能就給她喝點兒粥吧?”
不遠處,趕路的張獵戶忽地頓住腳步。
許久後,漸漸朦朧的影兒又變得清晰,他沉默著來到了聞潮生的麵前,黝黑的麵容多了幾分妥協的麻木。
後者再次將布包遞給他,說道:
“你幫過我,我不會害你。”
“蛙我幫你洗好剖開了……煮熟,煮熟,煮熟,重要的事情說三遍。”
張獵戶深深看了一眼聞潮生,還是接過了聞潮生遞來的布包,轉頭紮入了雪中。
走了幾步,他忽抬手,揚了揚布包,震開飛雪一片。
聞潮生知道,這是張獵戶在跟他道謝。
風雪深處,老獵戶的背影帶著一種英雄遲暮的滄桑。
一名年輕時可以單槍匹馬去山中獵殺猛虎的人,如今卻淪落到了需要吃泥濘中的青蛙,望著張獵戶消失的方向半晌,風中的寒冷終於喚醒了聞潮生,他抖擻了一下,藉著餘下不多的殘陽,快速往回趕。
在他的懷裡,那些裹在鹿皮中的乾草堆裡,還有三隻凍僵的蛙。
乾草裡全是雪透來的冷,聞潮生那點兒可憐微薄的體溫,根本喚不醒冬眠中的它們,它們也不知道自己即將成為羹湯的命運。
回到了破廟,聞潮生去旁邊抱來了柴,先用藏好的燧石和乾草燃了火,再拖一破鍋,往裡扔些雪,然後放在臨時搭建的簡陋石灶上。
隨著雪水化開,他將懷裡的三隻青蛙扔進了水中,這時餘光瞥到了什麼,聞潮生起身繞了一下,看見石像底座旁堆砌的一些劈好的柴薪,身子微微一震。
片刻後,他心思一動,來到了破廟的東北角落,蹲下身子檢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