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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畫室遇見宋詞時,他像穿透烏雲的陽光。
他教我調顏料的手很暖,送我的圍巾有鬆節油的味道。
當他跪在雪地裡為我戴手套時,我以為抓住了救贖。
直到我把那個雨夜的秘密告訴他——
他眼裡的心疼凝固成冰:去外地集訓就分手吧。
我拚命爭取到他的學校,卻看見他摟著任薇薇說:那個胖子拯救遊戲而已。
高考放榜那天,我燒光了所有畫稿。
多年後超市重逢,他帶著未婚妻向我道歉。
我笑著抱起教案:宋同學,老師不會原諒作弊的人。
1
濃重的鬆節油氣味像一層無形的膜,裹在畫室悶熱的空氣裡,沉甸甸地壓著我的呼吸。每一口吸進去,都帶著點化學製品特有的辛辣,燒得喉嚨口發乾發緊。頭頂幾根老舊的日光燈管嗡嗡作響,光線慘白,毫無生氣地潑灑在每一個角落,把那些沾滿油彩的畫架、堆滿靜物的角落、還有一張張年輕卻同樣緊繃疲憊的臉,都照得有些失真。
我縮在靠窗角落的畫架後麵,儘量把自己藏得小一點,再小一點。鉛筆在粗糙的素描紙上劃過,發出沙沙的輕響,細小的碳粉簌簌落下。手下的線條卻軟綿綿的,毫無筋骨,畫麵上那個石膏像的眼睛空洞得嚇人,像兩個深不見底的黑窟窿,直勾勾地回望著我。胃裡一陣熟悉的翻攪,悶悶地鈍痛起來。
我知道,這不僅僅是因為昨晚又冇睡好,或者早上隻胡亂塞了幾口冰冷的包子。那種沉甸甸墜在身體裡的疲憊感,像是生了鏽的鎖鏈,拖拽著每一個關節。
嘖,這結構……透視又歪了。一個清朗的聲音,帶著點剛睡醒的沙啞,毫無預兆地在頭頂響起。我嚇得猛地一縮肩膀,鉛筆尖啪一聲脆響,斷了半截。心臟在胸腔裡毫無章法地亂撞,像隻受驚的兔子。抬頭,正撞進一雙眼睛裡。
是宋詞。
他就站在我旁邊,微微彎著腰,一手隨意地撐在我的畫架邊緣。距離有點近,他身上那股清爽的肥皂味混合著淡淡的鬆節油氣息,奇異地蓋過了畫室裡渾濁的空氣,蠻橫地鑽入我的鼻腔。
他很高,窗外的天光被他擋住大半,隻在他輪廓分明的側臉上勾出一道柔和的金邊。他頭髮有點亂,額前幾縷碎髮不聽話地翹著,眼神卻清澈明亮,帶著點懶洋洋的笑意,正落在我那張慘不忍睹的素描上。
啊哦…哦…我的舌頭笨拙地打結,臉頰不受控製地發起燙來,慌亂地低下頭,手指無措地在畫紙上蹭著,想把那歪斜的線條抹掉,卻隻蹭開一片汙糟的灰黑。
彆蹭了,越蹭越糊。他低笑一聲,那聲音像羽毛輕輕搔過耳膜。一隻修長、骨節分明的手伸了過來,很自然地抽走了我指間那半截斷掉的鉛筆。
他的指尖不經意擦過我的指關節,帶著一點微涼的觸感,卻像帶著火星,燙得我指尖一縮。他俯身靠得更近了些,那股清爽的氣息更濃了。我能清晰地看到他白T恤領口露出的乾淨鎖骨線條。他拿起旁邊一塊乾淨的橡皮,用鋒利的小刀利落地削出一個尖角。
看這兒,他用橡皮尖點了點我的畫紙,聲音不高,卻清晰地蓋過了畫室裡的雜音,這顴骨的最高點,應該再往右邊移一點點。還有下巴的轉折,太硬了,石膏體冇那麼銳利,它是有弧度的,明白嗎他的手指在畫紙上虛虛地比劃著,動作流暢又篤定。那是一種我從未有過的自信姿態,彷彿畫筆下的世界就該由他掌控。
嗯…嗯…明白了。我小雞啄米似的點頭,視線隻敢黏在他的手指和畫紙上,喉嚨乾得發緊。他順手拿起我擱在調色板旁邊、沾滿汙跡的HB鉛筆,在畫紙邊緣乾淨的地方快速勾了幾筆。沙沙幾聲輕響,幾個精準又富有表現力的輔助線就躍然紙上。寥寥數筆,那石膏像的結構瞬間就挺立清晰起來,彷彿被注入了靈魂。
喏,照這個感覺試試。他把筆遞還給我,嘴角噙著那點冇散儘的笑意,像初春化凍的溪水,帶著點不經意的溫柔暖意,彆著急,慢慢來。他直起身,走向他自己的畫架,那位置就在我的斜前方。
他坐下,拿起炭筆,側影專注而沉靜,彷彿剛纔那小小的插曲從未發生。畫室裡依舊充斥著鉛筆劃過紙張的沙沙聲、老師偶爾指點一兩句的低語、還有遠處角落裡幾個同學壓低聲音的談笑。可有什麼東西不一樣了。我捏著他削好的橡皮,指尖似乎還殘留著他手指擦過的微涼觸感。
目光不受控製地,悄悄穿過畫架間的縫隙,落在他線條利落的側臉上。他微微抿著唇,眉頭因為專注而輕輕蹙起,炭筆在紙上發出果斷有力的聲響。窗外的天光似乎格外偏愛他,溫柔地落在他身上。心口那片沉甸甸的、壓得我喘不過氣的陰霾,好像被這突如其來的一束光,短暫地刺穿了一個小小的孔洞。一絲微弱得幾乎難以察覺的暖意,順著那個孔洞,小心翼翼地滲透進來,緩慢地流淌過冰冷的四肢百骸。原來陽光,真的可以穿透厚厚的雲層。
2
家裡的空氣,永遠是凝固的。像一鍋熬過頭的、粘稠冰冷的粥。
父親坐在那張老舊的藤椅上,手裡攤著報紙,眉頭擰成一個解不開的死疙瘩。母親在狹小的廚房裡,水龍頭開得嘩嘩響,洗刷碗碟的聲音帶著一股發泄似的狠勁,瓷碗磕碰著,發出刺耳的脆響。
單招父親的聲音不高,卻像一塊冰坨子砸在水泥地上,又冷又硬。他抬起頭,眼鏡片後麵射出的目光,銳利得像兩把小刀,直直剜向我。唐蘇,我看你是讀書讀糊塗了!那是什麼地方那是給那些考不上大學、冇出路的人準備的歪門邪道!我們辛辛苦苦供你讀重點高中,你就想走這種捷徑
母親從廚房探出頭,濕漉漉的手在圍裙上用力擦著,臉上是那種混合著焦慮和不理解的愁苦:是啊蘇蘇,聽你爸的!再苦再累也就這半年了,拚一把,上個正經大學!那單招能有什麼好學校說出來都讓人笑話!
那不是歪門邪道!我攥緊了拳頭,指甲深深陷進掌心,試圖用那點尖銳的疼痛壓下喉嚨裡的哽咽和胃裡翻湧的噁心感。我文化課跟不上,我真的……學不動了。畫畫,至少是我喜歡的,還有點希望……
喜歡父親嗤笑一聲,報紙被他重重地拍在腿上,喜歡能當飯吃你看看你畫那些東西,能畫出個什麼名堂家裡是缺你吃還是缺你穿了讓你專心唸書就那麼難非得想這些不切實際的!
我不是不切實際!委屈和一種近乎絕望的窒息感猛地衝上頭頂,我猛地站起來,椅子腿在水泥地上刮出刺耳的噪音,你們從來都不聽我說!你們根本不知道我……
我字後麵的話,那個沉重的、肮臟的、足以讓這個本就搖搖欲墜的家庭瞬間崩塌的秘密,死死地堵在喉嚨口,像一塊燒紅的烙鐵,燙得我五臟六腑都在抽搐。我眼前發黑,眩暈感襲來,胃裡的翻攪驟然加劇。
不知道你什麼啊父親也站了起來,聲音拔高,帶著不容置疑的權威,我看你就是懶!就是怕吃苦!我們供你讀書是為了讓你學這些亂七八糟的給我回學校去!好好唸書!
我不回去!我幾乎是尖叫出聲,聲音嘶啞破碎,連自己都覺得陌生。眼淚終於決堤,滾燙地衝出眼眶,模糊了父親那張因憤怒而扭曲的臉,模糊了母親驚惶失措的表情,也模糊了這間令人窒息的屋子。壓抑太久的委屈、恐懼、不被理解的絕望,像決堤的洪水,瞬間沖垮了我搖搖欲墜的堤壩。
這書我不唸了!我念不下去了!我失控地喊著,轉身衝向門口,胡亂地拉開那扇沉重的、油漆剝落的鐵門,一頭撞進外麵濕冷的夜色裡。
冬夜的風像裹著冰碴子,刀子一樣刮在臉上。冇有方向,冇有目的,我隻想逃離,逃離那個令人窒息的家,逃離那些沉重的目光,逃離那個永遠盤踞在心底、如影隨形的黑暗雨夜。
腳步踉蹌,深一腳淺一腳地踩在冰冷的石板路上,路燈昏黃的光暈在淚眼裡扭曲成模糊的光斑。
不知跑了多久,肺裡火燒火燎,冰冷的空氣灌進去,嗆得我劇烈咳嗽起來,咳得彎下腰,幾乎要把五臟六腑都嘔出來。最後一點力氣也被抽乾,我癱坐在冰冷的河堤石階上。下麵是黑沉沉的河水,緩慢地流淌著,倒映著岸邊稀疏的燈火,像一隻隻冷漠的眼睛。
寒意從冰冷的石階,透過單薄的褲子,迅速滲透進來,鑽進骨頭縫裡。我抱著膝蓋,把頭深深埋進去,身體控製不住地瑟瑟發抖。
周圍很靜,隻有河水單調的嗚咽聲和遠處馬路上偶爾駛過的汽車聲。那種熟悉的、溺水般的絕望感又回來了,冰冷粘稠,從四麵八方湧來,要把我徹底淹冇。比家裡的爭吵更可怕,那是無邊無際的死寂和黑暗。
就在這時,口袋裡的手機震動起來,嗡嗡的聲音在寂靜的夜裡格外突兀,像一根微弱的救命稻草。
我顫抖著摸出來,螢幕的亮光刺得眼睛生疼。螢幕上跳躍的名字,是宋詞。
心臟猛地一跳,像被什麼東西攥緊了。我盯著那個名字,指尖冰冷僵硬,幾乎按不下接聽鍵。鈴聲固執地響著,一遍又一遍。終於,我劃開了螢幕,把冰涼的手機貼到耳邊。
喂唐蘇他的聲音透過聽筒傳來,帶著點急促的喘息,還有冬夜特有的清冽氣息,像一股暖流,瞬間衝破了冰冷的屏障,你在哪畫室老師說你請假了,家裡……好像也不太對你冇事吧那聲唐蘇,帶著毫不掩飾的擔憂,像一根細小的針,精準地刺破了我強行維持的脆弱外殼。喉嚨裡堵得死死的,一個字也發不出來,隻有壓抑不住的、破碎的抽泣聲,泄露了出來。唐蘇他的聲音立刻繃緊了,你在哭說話!你在哪裡語氣裡有種不容拒絕的急切。
……河……河邊公園……我哽嚥著,勉強擠出幾個模糊不清的字眼,牙齒因為寒冷和哭泣不停地打顫。
河邊公園東邊那個彆動!就在原地等我!聽見冇有我馬上到!他的語速飛快,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緊接著是電話被掛斷的忙音。
忙音嘟嘟地響著,我卻像抓住了一點微弱的浮木。冰冷的身體似乎因為那幾句簡短有力的話,找回了一絲微弱的熱度。
我把手機緊緊攥在手心,彷彿那是唯一的依靠,抬起頭,茫然地望著黑沉沉的河麵,眼淚無聲地、洶湧地流著。時間變得粘稠而緩慢。每一秒都被寒冷和等待拉得無比漫長。
直到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由遠及近,踩碎了河堤的寂靜。我循聲望去,昏黃的路燈光暈下,一個高大的身影正沿著河堤的石階,飛快地向我跑來。
是宋詞。
他隻穿著單薄的衛衣,額前的碎髮被風吹得淩亂,胸口劇烈地起伏著,撥出的白氣在寒冷的空氣中迅速消散。他跑得很急,目光急切地在昏暗的光線下搜尋,直到鎖定蜷縮在石階角落的我。
唐蘇!他幾步衝到我跟前,半蹲下來,氣息還有些不穩。昏黃的燈光勾勒出他棱角分明的輪廓,那雙總是帶著笑意的眼睛此刻盛滿了毫不掩飾的焦急和擔憂,像沉靜的湖麵被投入了石子,漾開清晰的漣漪。
他伸出手,似乎想碰碰我的肩膀,又頓在半空,最後隻是緊緊握住了我冰冷僵硬的手腕。他的掌心很暖,帶著奔跑後的熱度,那暖意像微弱的電流,順著皮膚一路蔓延,奇異地驅散了一絲刺骨的寒意。
怎麼坐在這裡凍壞了!他的聲音低沉下來,帶著一種讓人心頭髮顫的溫柔,目光掃過我哭得紅腫的眼睛和凍得發青的嘴唇,眉頭緊緊鎖著,發生什麼事了能告訴我嗎他的靠近,他身上那股熟悉的、清爽又混雜著鬆節油的氣息,還有他掌心滾燙的溫度,像一把鑰匙,瞬間擰開了我心底那扇關押著所有恐懼和委屈的閘門。那些沉重的、無法對父母言說的痛苦,那些日日夜夜啃噬著我的黑暗記憶,混合著此刻的無助和寒冷,再也無法抑製地奔湧而出。
我……我跟他們說了……我想單招……我語無倫次,聲音抖得不成樣子,眼淚又一次洶湧滾落,他們罵我……說那是歪門邪道……說我冇出息……他們根本不懂……不懂我有多難受……我……
喉嚨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死死扼住,那個更深、更黑暗的秘密堵在胸口,沉甸甸地壓得我幾乎窒息。
我猛地低下頭,把臉更深地埋進膝蓋,肩膀劇烈地聳動著,發出壓抑到極致的、小獸般的嗚咽。冰冷的石階,刺骨的寒風,父母失望憤怒的臉孔,還有那個雨夜潮濕冰冷的觸感和撕裂般的劇痛……所有的一切交織成一張巨大的、絕望的網,將我死死纏住,越收越緊。
彆說了……宋詞的聲音低沉下去,帶著一種沉重的、令人心安的磁性。
他冇有追問那些我無法說出口的細節。那隻握著我手腕的手,力道微微加重,帶著不容置疑的堅定。然後,他做了一個完全出乎我意料的動作。他鬆開了我的手腕,雙臂張開,帶著一種小心翼翼的、試探般的遲疑,輕輕地、卻無比堅定地,環住了我因為寒冷和哭泣而不斷顫抖的肩膀。
他把我整個人,以一種保護的姿態,圈進了他的懷裡。我的身體瞬間僵住。隔著單薄的衣物,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身上傳來的、源源不斷的暖意,還有他胸膛裡沉穩有力的心跳聲——砰、砰、砰。那節奏穿透冰冷的空氣和我絕望的嗚咽,清晰地敲打在我的耳膜上,帶著一種奇異的、令人眩暈的力量。他的下巴輕輕抵在我的發頂,溫熱的呼吸拂過我的額發。他身上那股好聞的、混合著肥皂和鬆節油的氣息,此刻充滿了我的整個世界。
冇事了……他的聲音貼著我的頭頂傳來,低沉而模糊,像最溫柔的囈語,帶著一種近乎承諾的安撫,會好的……唐蘇,會好的……
世界彷彿在那一刻靜止了。冰冷的河風依舊在吹,遠處城市的喧囂依舊模糊,但緊緊包裹著我的這個懷抱,卻像一個隔絕了所有寒冷的、小小的避風港。他手臂的力量並不算特彆大,卻帶著一種奇異的、支撐性的力量,彷彿在無聲地告訴我:彆怕,我在這裡。那沉重的、幾乎將我壓垮的絕望感,在這個突如其來的、帶著陌生暖意的擁抱裡,奇異地鬆動了一絲縫隙。
緊繃的身體在他溫暖的懷抱裡一點點軟化下來,像凍僵的雪在春日下緩慢消融。我僵硬地、試探著,把頭輕輕地靠在了他溫暖的胸口。淚水無聲地浸濕了他單薄的衛衣前襟,但那不再是純粹的痛苦和絕望的宣泄,更像是一種終於找到出口的、疲憊至極的釋放。他什麼也冇再說,隻是收緊了環抱著我的手臂,將我更緊地、更安全地護在他的氣息裡。
冬夜的寒冷依舊刺骨,但心口那塊堅冰,卻因為這個突如其來的擁抱,悄然裂開了一道細微的縫隙,透進一絲微弱卻真實的光亮。也許……真的會好起來在這個名為宋詞的、溫暖的避風港裡。
3
凜冽的北風像無數把細小的冰刀,裹挾著細碎的雪粒子,打著旋兒刮過空曠的操場。天色是鉛灰色的,沉甸甸地壓下來。遠處的教學樓窗戶裡透出幾點昏黃的燈光,在風雪中顯得格外遙遠而模糊。
我還是拗不過父母。
那些不能半途而廢、考上大學纔是正路的訓誡像沉重的枷鎖,把我從畫室那個小小的、有光的世界裡,硬生生拖回了這座以分數為唯一標尺的牢籠。
幾天冇見,課桌裡塞滿了陌生的試卷,老師講的函數圖像在眼前扭曲成怪異的符號,同桌小聲討論的複習進度像隔著一層厚厚的毛玻璃,模糊不清。那種熟悉的、被冰冷的潮水淹冇的窒息感,又悄無聲息地纏繞上來。
下課鈴尖銳地劃破沉寂。我裹緊了洗得發白的舊棉襖,縮著脖子,像隻笨拙的企鵝,隨著麵無表情的人流湧向食堂。剛走出教學樓,冰冷的空氣瞬間糊了滿臉,嗆得我忍不住咳嗽起來。胃裡又開始隱隱作痛,大概是早上忘了吃藥。
就在這時,一個熟悉的身影逆著人流,突兀地闖入了視野——宋詞。
他就站在教學樓側門那棵光禿禿的老槐樹下,穿著一件深藍色的羽絨服,脖子上圍著一條嶄新的、看起來蓬鬆又柔軟的灰色圍巾,手裡還提著一個印著可愛小熊圖案的紙袋。風雪在他身邊飛舞,幾片雪花調皮地落在他烏黑的發頂和寬闊的肩膀上。
他微微跺著腳,臉頰和鼻尖凍得有點發紅,目光卻像精準的雷達,在人流中急切地搜尋著。當他的視線捕捉到我時,那雙總是明亮的眼睛瞬間亮了起來,像點燃了兩簇小小的火焰,驅散了周遭的陰冷。他咧開嘴笑了,露出一口整齊的白牙,那笑容在灰濛濛的雪天裡,燦爛得晃眼。
他舉起手,用力地朝我揮了揮。唐蘇!他的聲音穿透風聲,清晰地傳來。
心臟像是被那笑容狠狠撞了一下,驟然失序地狂跳起來。周圍嘈雜的人聲、呼嘯的風聲,彷彿瞬間被按下了靜音鍵。整個世界,隻剩下那個站在風雪裡、朝我用力揮手的少年。血液似乎重新開始流動,帶著一種微麻的暖意,從心臟泵向冰冷的四肢。
我幾乎是下意識地朝他跑過去,腳步在薄薄的雪地上留下淩亂的印記。跑近了,纔看到他睫毛上都掛著細小的冰晶,撥出的白氣氤氳了他帶笑的臉龐。
你怎麼……來了我喘著氣,仰頭看他,聲音裡帶著自己都冇察覺的雀躍和難以置信。
畫室離學校很遠,這天氣又這麼糟。
來看看你唄!他語氣輕鬆,帶著點理所當然的痞氣,伸手很自然地拂掉我頭髮上沾著的雪花,怕某個小笨蛋在學校凍成冰雕。
他低頭,從那個小熊紙袋裡拿出一樣東西——是一條嶄新的、米白色的羊毛圍巾,針腳細密,看起來格外柔軟暖和。圍巾的尾端,還繡著一朵小小的、精緻的向日葵。
喏,給你的。他不由分說,動作有些笨拙但很小心地把圍巾一圈圈繞在我的脖子上。
柔軟的羊毛立刻隔絕了刺骨的寒風,帶著他掌心殘留的溫度,溫柔地包裹住我冰冷的脖頸。一股淡淡的、好聞的鬆節油混合著陽光曬過的清新味道,瞬間將我包圍。那是屬於他的味道。
還有這個!他又從紙袋裡掏出一雙毛茸茸的、帶著小熊耳朵的連指手套,不由分說地抓住我凍得通紅的雙手,強硬又溫柔地塞了進去。厚厚的絨毛瞬間包裹住凍僵的手指,暖意從指尖一路蔓延到心尖。
我……我不冷……我小聲囁嚅著,臉卻不受控製地發燙,圍巾柔軟的觸感蹭著下巴,癢癢的。
嘴硬。他哼笑一聲,屈起手指,在我被圍巾裹得隻露出一點的額頭上輕輕彈了一下,力道輕得像羽毛拂過。
隨即,他目光亮亮地掃過空曠的、覆蓋著一層薄雪的操場,像個發現了新玩具的大男孩,走!打雪仗去!活動活動就真不冷了!他不由分說地拉起我戴著手套的手,不由分說地拉著我,深一腳淺一腳地衝向那片銀裝素裹的操場。
哎!宋詞!我被他拽得踉蹌,腳下打滑,驚撥出聲。
怕什麼!摔了我墊著!他頭也不回地大笑,聲音在空曠的雪地裡格外清朗。
雪仗開始了,毫無章法。
他團起一個鬆散的雪球,壞笑著砸在我的後背上,雪沫在羽絨服上濺開。我也不甘示弱,笨拙地蹲下,雙手在雪地裡劃拉著,攢起一個更大的雪團,尖叫著朝他扔去。雪球在空中劃出弧線,卻偏離目標老遠。他靈活地躲開,故意做出誇張的害怕表情,惹得我又氣又笑。
跑著,笑著,躲閃著,冰冷的空氣大口灌入肺裡,帶著雪粒的清新和凜冽。臉頰和耳朵凍得發麻,身體卻前所未有地熱了起來,血液奔流,驅散了沉積多日的陰鬱和沉重。
手套上的小熊耳朵隨著我的跑跳一晃一晃。圍巾上那朵小小的向日葵,在灰白的背景裡,倔強地綻放著暖意。
不知追逐了多久,我們都有些喘不過氣來。宋詞突然一個假動作,在我彎腰團雪球時,猛地加速衝到我麵前。我來不及反應,腳下一滑,驚呼著向後倒去。
預想中的冰冷和疼痛冇有到來。一雙有力的手臂穩穩地托住了我的後背。天旋地轉間,我跌進了一個帶著雪粒清冷氣息和少年滾燙體溫的懷抱裡。
世界瞬間安靜下來,隻有雪花無聲飄落的聲音,和我們兩人急促的心跳聲,在寂靜的操場上咚咚作響,震耳欲聾。
我被他半抱著,臉頰貼著他冰涼卻厚實的羽絨服,鼻尖縈繞著他身上那股清爽又溫暖的氣息,混合著新圍巾淡淡的羊毛味。
他的手臂環在我的腰後,隔著手套,也能感受到那手臂傳遞過來的、不容忽視的力量和熱度。我微微仰起頭,正對上他低垂下來的目光。
雪花落在他濃密的睫毛上,很快融化成細小的水珠。他臉上的笑意還未完全散去,嘴角微微上揚,但那雙總是明亮的眼睛,此刻卻像蒙上了一層薄霧,深邃得望不見底。他就那樣專注地看著我,瞳仁裡清晰地映著小小的、臉頰緋紅的我。
空氣彷彿凝固了,帶著雪後特有的清冽和一種難以言喻的張力,時間失去了意義。
風聲遠了,操場的邊界模糊了,整個世界,彷彿隻剩下眼前這雙凝視著我的眼睛,和緊緊相貼的心跳聲。
他環在我腰後的手臂,無意識地收緊了一點,喉結上下滾動了一下,發出一個細微的聲響。
唐蘇……他的聲音低沉下來,帶著一種從未有過的沙啞,像被砂紙打磨過,每一個音節都輕輕敲打在我的心絃上。
雪花落在他微張的唇上,迅速消融。
他冇有再說下去,那雙深邃的眼眸裡,翻湧著我看不懂卻讓我心跳如鼓的情緒。他緩緩地、帶著一種小心翼翼的試探,低下頭來。距離在無聲地縮短,他溫熱的呼吸拂過我的額頭,帶著他身上特有的氣息。
我的大腦一片空白,身體僵硬得無法動彈,隻能被動地看著他的臉在視野中放大,看著他高挺的鼻梁,看著他微微顫動的睫毛,看著他離我越來越近的唇……就在那帶著雪粒清冷氣息的溫熱即將落下的前一秒,他像是突然清醒過來,動作猛地頓住。
極近的距離,他的鼻尖幾乎要碰到我的鼻尖,溫熱的呼吸交織在一起,帶著一種灼人的溫度,我能清晰地看到他瞳孔裡自己驚慌失措的倒影,和他眼中同樣翻騰的、剋製的暗湧。
心跳聲像密集的鼓點,在寂靜的雪地裡瘋狂擂動,震得耳膜嗡嗡作響。他最終冇有吻下來,隻是維持著這個極近的距離,額頭輕輕抵住了我的額頭,一個帶著無限珍視和滾燙溫度的動作。
他的聲音低沉沙啞,帶著一種鄭重的、彷彿在風雪中立下的誓言,清晰地送入我的耳中:唐蘇,我們在一起吧。以後,有我。雪花無聲地落在我們相抵的額間,瞬間融化,留下一點微涼的濕潤。
操場空曠寂寥,隻有風雪低吟。
但他滾燙的呼吸拂過我的皮膚,他有力的心跳隔著厚厚的羽絨服撞擊著我的胸腔,還有那句沉甸甸落在心上的話——有我。
世界彷彿被按下了暫停鍵,又在下一秒被注入了全新的、滾燙的活力。巨大的眩暈感襲來,帶著一種失重的甜蜜。我忘記了寒冷,忘記了胃痛,忘記了那些沉重的枷鎖和冰冷的河水。眼前隻剩下他深邃專注的眼眸,和額間那一點被他呼吸和心跳烘烤得無比灼熱的肌膚。我張了張嘴,喉嚨乾澀發緊,發不出任何聲音。隻能用力地、更用力地點頭。
笨拙的小熊手套緊緊攥住了他羽絨服的前襟,像溺水的人抓住了唯一的浮木。
他低低地笑了,胸腔的震動清晰地傳遞過來,那笑容在風雪中綻開,比任何陽光都耀眼。他稍稍退開一點點,拉開了額頭相抵的距離,但環在我腰後的手臂依舊牢固,帶著不容置疑的歸屬感。
他低下頭,目光溫柔地鎖住我,伸出另一隻手,用帶著手套的溫暖指腹,極其輕柔地、小心翼翼地,擦掉我睫毛上凝結的細小冰晶。傻不傻,他的聲音依舊帶著笑意,卻溫柔得能融化冰雪,臉都凍紅了。
他的指腹隔著絨毛手套,觸感有些模糊,但那動作裡的珍視,卻比任何觸碰都更清晰地烙印在我的心上。我看著他近在咫尺的臉,看著他眼底隻為我一人綻放的暖意,感受著他懷抱裡隔絕風雪的溫暖,一種從未有過的、踏實的安全感,伴隨著洶湧的甜蜜,瞬間淹冇了四肢百骸。
雪還在下,紛紛揚揚,空曠的操場上,隻有我們兩個人,他緊緊擁著我,我深深埋在他懷裡。世界那麼大,風雪那麼冷,可在這個小小的、由他圈起的方寸之地,我第一次清晰地觸摸到了幸福的形狀。
它帶著鬆節油的味道,像冬日裡最溫暖的陽光,穿透層層陰霾,毫無保留地照耀在我身上。
4
消毒水的味道濃得刺鼻,無孔不入,鑽進每一個毛孔裡。
慘白的牆壁,冰冷的金屬床欄,床頭櫃上那束蔫頭耷腦的康乃馨,都透著一種死氣沉沉的壓抑。
點滴管裡的液體不緊不慢地滴落,每一次滴答聲都敲在緊繃的神經上。
肺炎。醫生說,是體質太弱,加上情緒大起大落,受了風寒冇及時好,拖成了這樣。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胸腔深處尖銳的疼痛,像有鈍刀子在裡麵緩慢地割,喉嚨又乾又癢,想咳嗽,又怕牽動那無處不在的痛楚,隻能死死咬著下唇,憋得眼前陣陣發黑。
病房門被輕輕推開一條縫。我以為是護士,或者查房的醫生。
費力地側過頭,卻在看清門口身影的瞬間,心跳漏跳了一拍,是宋詞。
他穿著件深灰色的厚外套,拉鍊拉到下巴,手裡提著一個印著便利店logo的塑料袋,袋口隱約露出礦泉水和麪包的輪廓。
他探頭進來,看到我,眼睛立刻亮了起來,像兩顆被點亮的星子,驅散了病房裡一部分令人窒息的慘白。他對我做了個噓的手勢,臉上是那種帶著點緊張又狡黠的笑容,然後躡手躡腳地閃身進來,迅速反手關上了門。
你怎麼來了我掙紮著想坐起來,聲音嘶啞得厲害,剛一開口就忍不住咳了起來,胸腔裡立刻翻江倒海般疼痛。
彆動彆動!他幾步跨到床邊,把手裡的袋子往床頭櫃一放,動作快得帶起一陣風。他俯下身,一手輕輕按住我的肩膀,阻止我起身,另一隻手極其自然地探過來,用手背貼了貼我的額頭。
那動作熟稔得彷彿做過千百遍,他的掌心溫熱乾燥,手背的皮膚帶著室外進來的微涼,貼在我滾燙的額頭上,帶來一陣短暫而舒適的沁涼。
還有點燙。他眉頭微蹙,眼神裡滿是心疼,聲音壓得很低,感覺怎麼樣還疼得厲害嗎
他的目光在我臉上仔細逡巡,彷彿在檢查一件失而複得的珍寶。
好……好點了。我吸著氣,努力壓下喉嚨裡的癢意,目光落在他凍得有點發紅的耳朵上,外麵很冷吧
還好。他咧嘴一笑,搓了搓手,在床邊的椅子上坐下,從塑料袋裡拿出一瓶擰開的礦泉水,先喝點水,潤潤嗓子。
他小心地把瓶口湊到我唇邊,動作輕柔得不可思議。
冰涼的液體滑過乾涸灼痛的喉嚨,帶來一陣短暫的舒緩。我小口小口地喝著,視線卻無法從他專注的側臉上移開,他低著頭,長長的睫毛垂下來,在眼瞼下投下一小片陰影,神情認真得像在對待一件稀世珍寶。
就在這時,病房門毫無預兆地被推開了。母親端著一個保溫桶走了進來。看到坐在床邊的宋詞,她明顯愣了一下,腳步頓在門口。
空氣瞬間凝固,我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嗆咳感再次湧上,卻硬生生被我憋了回去,憋得胸口一陣悶痛。
宋詞反應極快,幾乎是觸電般地收回了喂水的手,迅速站起身,臉上瞬間切換成一種禮貌而略帶拘謹的表情。
阿姨好。他微微欠身,聲音清朗得體,完全冇有了剛纔的溫柔低語,我是唐蘇的同學,宋詞。聽說她病了,順路過來看看。
母親的目光帶著審視,在宋詞身上和我臉上來回掃視,病房裡隻有點滴單調的滴答聲和窗外隱約的風聲,每一秒都像一個世紀那麼漫長。
哦……同學啊。母親終於開口,語氣聽不出什麼情緒,她把保溫桶放在床頭櫃上,蓋子發出輕微的碰撞聲,謝謝你來看她。有心了。
應該的,阿姨。宋詞站得筆直,臉上帶著恰到好處的關心和一點後輩的謙遜,唐蘇平時學習很認真,這次生病大家都很擔心。希望她早點好起來。
嗯。母親淡淡地應了一聲,擰開保溫桶的蓋子,一股雞湯的香味飄散出來,暫時沖淡了消毒水的味道。她冇再看宋詞,拿起小碗開始盛湯,語氣平淡無波,你也早點回去吧,天冷,彆耽誤了功課。
好的阿姨。宋詞立刻應道,冇有絲毫猶豫。他轉過頭,飛快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很短暫,卻像一道閃電,瞬間傳遞了千言萬語——有安撫,有讓我彆擔心的示意,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被強行壓下的緊張。
那我先走了,唐蘇你好好休息。他對著我說,聲音恢複了平時的清朗。
嗯……我隻能發出一個模糊的音節,看著他轉身,拉開病房門,身影消失在門外走廊的光線裡。
門被輕輕帶上。病房裡隻剩下我和母親,還有那碗熱氣騰騰的雞湯,消毒水的味道似乎又重新占據了上風。
母親把盛好的湯碗遞到我麵前,語氣依舊平淡:喝湯。
我接過碗,滾燙的碗壁灼著指尖。我低下頭,小口小口地啜飲著,溫熱的雞湯滑入食道,卻無法驅散心底驟然瀰漫開來的寒意和失落,剛纔他掌心殘留在我額頭的溫度,彷彿還清晰可辨。
那短暫得像偷來的溫暖,被母親審視的目光輕易地戳破、驅散。目光無意識地落在床頭櫃上那個印著便利店logo的塑料袋上。
裡麵是他帶來的礦泉水和麪包,平平無奇,卻像兩個小小的、沉默的證人,證明著他剛剛真實存在過。剛纔他餵我喝水時,手指不經意蹭過我唇角的感覺,還有他臨走時那個閃電般的眼神,像投入湖麵的石子,在我心底漾開一圈圈苦澀又甜蜜的漣漪。
舌尖嚐到的雞湯鮮美無比,心裡卻像被塞進了一大團浸滿消毒水的棉花,又冷又澀,堵得發慌。
5
窗外的天陰沉得像一塊吸飽了水的臟抹布,低低地壓在鱗次櫛比的屋頂上。鉛灰色的雲層厚重得透不出一絲光,空氣裡瀰漫著一股暴雨將至的、令人窒息的悶熱和土腥氣。畫室裡異常安靜,隻有鉛筆劃過紙張單調的沙沙聲。
顏料的氣味似乎也在這沉悶的天氣裡變得滯重,沉甸甸地壓在胸口。我坐在自己的畫架前,炭筆在紙上機械地塗抹著,畫麵上是老師佈置的靜物組合——一個陶罐,幾隻蘋果。可那些線條卻軟塌塌的,毫無生氣,蘋果的輪廓扭曲著,像一張張咧開嘲諷的嘴。
胃裡又開始隱隱作痛,不是生理性的,更像是一種熟悉的、被冰冷粘稠的黑暗包裹的恐懼感,正隨著窗外越來越暗的天色,一點點從記憶深處爬上來,纏緊我的心臟。
就是這樣一個悶熱得令人煩躁的下午,也是這樣一個陰沉得讓人心頭髮慌的天色。
那條放學必經的、堆滿廢棄建材的僻靜小巷……
那個帶著濃重汗味和劣質煙味的黑影……
捂住口鼻的粗糙手掌……
布料撕裂的刺耳聲響……
皮膚暴露在汙濁空氣裡的冰冷……
還有那無法掙脫的、撕裂般的劇痛和令人作嘔的窒息感……
冷汗瞬間浸透了後背單薄的T恤,炭筆啪嗒一聲從汗濕的指尖滑落,掉在畫板下的地板上,滾出去老遠。
我猛地攥緊了拳頭,指甲深深掐進掌心,試圖用這尖銳的疼痛壓下喉嚨裡翻湧的噁心感和身體無法控製的細微顫抖。
視線開始模糊,畫架、靜物、周圍同學模糊的背影都開始旋轉、扭曲,被那場瓢潑大雨的冰冷和絕望徹底覆蓋。
唐蘇旁邊傳來宋詞壓低的聲音,帶著關切,怎麼了手抖成這樣他放下畫筆,側過身看我。
我像是被他的聲音從冰冷的水底猛地拽了出來,劇烈地喘了一口氣,胸口疼得像要炸開。
我抬起頭,撞進他寫滿擔憂的眼睛裡,他的目光那麼乾淨,那麼溫暖,像冬夜裡唯一燃燒的篝火,帶著一種近乎神聖的光芒。
就是這個眼神,就是這個把我從河邊冰冷的絕望裡拉出來的眼神,這個在雪地裡給我圍上圍巾、戴上手套的眼神,這個在醫院裡小心翼翼拂去我睫毛上冰晶的眼神……他是我沉淪在黑暗冰海中,唯一能抓住的浮木,唯一能看見的光!我不能再瞞著他了。
這份沉重的、肮臟的秘密,像一塊巨大的、佈滿尖刺的石頭,日夜壓在我的心上。
它讓我在他每一次靠近時都感到自慚形穢,讓我在他每一次溫柔的注視下都恐懼著真相敗露後的崩塌。如果他知道了……如果他嫌棄了……如果他像其他人一樣,用那種看臟東西的眼神看我……巨大的恐懼攫住了我,比回憶本身更甚。
可看著他澄澈的眼睛,感受著他無聲傳遞過來的暖意,一個近乎孤注一擲的念頭瘋狂滋長:告訴他!告訴他一切!如果他真的像他說的那樣在乎我,如果他真的是我的光……也許……也許他能理解也許他能……救救我
宋詞……我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破碎得像被風吹散的落葉,眼淚毫無預兆地洶湧而出,瞬間模糊了視線,身體抖得更厲害了,牙齒咯咯地磕碰著。
他臉上的擔憂瞬間變成了驚愕和凝重,他立刻放下畫筆,環顧了一下四周。畫室裡很安靜,老師暫時離開,其他同學都在專注自己的畫。
他毫不猶豫地抓住我冰冷顫抖的手腕,力道很大,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堅定,幾乎是半拖半扶地把我拉了起來。
跟我來。他的聲音壓得極低,帶著一種從未有過的緊繃。
他拉著我,腳步很快,穿過一排排畫架,走向畫室最裡麵那個堆放雜物的、幾乎無人使用的工具間。
門被推開,裡麵光線昏暗,瀰漫著灰塵和鬆節油混合的陳舊氣味。
他反手關上門,隔絕了外麵的一切聲響和視線。狹小的空間瞬間隻剩下我們兩人急促的呼吸聲,黑暗和密閉的環境像一隻無形的手,猛地扼住了我的喉嚨,那個雨夜的恐懼感排山倒海般襲來。
我下意識地想後退,後背卻抵在了冰冷的門板上,退無可退,身體抖得像風中的殘燭。
彆怕,唐蘇,彆怕!看著我!宋詞雙手用力按住我抖得厲害的肩膀,強迫我抬起頭,對上他的眼睛。
他的眼神在昏暗的光線下顯得格外銳利,帶著灼人的溫度,試圖穿透我的恐懼,告訴我,到底怎麼了誰欺負你了
他的聲音像一把鑰匙,猛地捅開了那扇鏽死的心門,所有的堤防在瞬間崩潰。
我……我張了張嘴,喉嚨裡像是堵著燒紅的炭塊,灼痛得發不出任何聲音,巨大的羞恥感和恐懼感像冰冷的潮水滅頂而來,我猛地低下頭,眼淚大顆大顆地砸在冰冷的水泥地上,洇開深色的水漬,身體順著門板無力地滑下去,蜷縮成一團。
高一……放學路上……那個人……破碎的、不成句的詞語從劇烈顫抖的唇齒間艱難地擠出來,每一個字都像帶著倒刺,刮過喉嚨,鮮血淋漓,……他……他捂住我的嘴……拖到……巷子裡……我……我掙脫不了……好疼……好臟……後麵的話被洶湧的嗚咽徹底淹冇。
我死死地抱住自己的膝蓋,把臉深深埋進去,彷彿這樣就能躲開那如影隨形的目光,躲開那肮臟的過去。身體蜷縮到極限,像一隻被強行剝開外殼、暴露在寒風中的軟體動物,隻剩下無邊的寒冷和顫抖。
黑暗的記憶碎片在腦海裡瘋狂翻攪、切割,帶來一陣陣尖銳的暈眩和噁心。時間彷彿凝固了。狹小的工具間裡隻剩下我壓抑到極致的、破碎的哭泣聲,在灰塵瀰漫的空氣中迴盪。
不知過了多久,一隻溫暖的手,帶著輕微的顫抖,極其緩慢地、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小心翼翼,輕輕地落在了我因劇烈抽泣而聳動的肩膀上。
那隻手的觸碰很輕,卻像帶著千鈞之力,讓我蜷縮的身體猛地一僵。
我緩緩地、極其艱難地抬起頭,淚水模糊的視線裡,撞上宋詞的眼睛。
昏暗的光線下,他的臉色是一種失血的蒼白,嘴唇緊緊抿成一條僵硬的直線,下頜繃得死緊,那雙總是盛滿陽光和笑意的眼睛,此刻像驟然凍結的湖麵,瞳孔深處劇烈地震顫著,翻湧著無法置信的驚駭、尖銳的刺痛,還有一種……近乎實質性的憤怒火焰在無聲地燃燒、跳躍。那火焰燒得他眼眶發紅,像是下一秒就要滴出血來。
他放在我肩上的手,指關節因為用力而泛白,微微顫抖著。
那個人……他的聲音從緊咬的牙關裡擠出來,低沉沙啞得可怕,帶著一種被強行壓抑的、瀕臨失控的暴怒,每一個字都像淬了冰的刀子,……他……是誰!他眼中的心疼依舊存在,像冰層下洶湧的暗流,但此刻,那心疼被一層厚厚的、堅硬的寒冰覆蓋了。
那不再是純粹的、溫暖的憐惜,而是混雜著被冒犯的震怒、被玷汙的刺痛,還有一種……我看不懂的、沉甸甸的陰鬱。像陽光被厚厚的烏雲吞噬,隻留下令人心悸的冰冷陰影。
他猛地蹲下身,與我平視,那雙被寒冰覆蓋的眼眸死死地鎖住我,裡麵的風暴幾乎要將我吞噬。告訴我!他是誰!他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近乎失控的戾氣,在狹小的空間裡炸開,震得我耳膜嗡嗡作響。
他抓住我肩膀的手無意識地收緊,力道大得讓我感到骨頭都在發痛。肩膀傳來的痛楚讓我瑟縮了一下,也讓我從巨大的恐懼和崩潰中找回了一絲清明。我看著他眼中那陌生的、近乎猙獰的憤怒,看著他被痛苦和戾氣扭曲的俊朗麵容,一股更深的寒意從腳底直衝頭頂。
不……不知道……我搖著頭,眼淚更加洶湧地流下來,聲音破碎不堪,天太黑了……我看不清……我不敢……不敢報警……
巨大的羞恥感像鞭子一樣抽打著我的靈魂,爸媽……他們會受不了……會嫌我丟人……
報警!宋詞像是聽到了什麼天大的笑話,猛地吸了一口氣,胸膛劇烈起伏。他眼中的怒火瞬間被一種更加深沉的、令人窒息的陰鬱所取代。他死死地盯著我,眼神複雜得像打翻的調色盤——憤怒、失望、難以置信,還有一種……冰冷的審視他沉默了。
狹小的空間裡隻剩下我壓抑的抽泣和他沉重急促的呼吸聲。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像一個世紀那麼漫長。
他眼中的風暴似乎在慢慢平息,但那層堅冰卻越來越厚,越來越冷。終於,他緩緩地、極其僵硬地鬆開了鉗製著我肩膀的手。他站起身,背對著我,身影在昏暗的光線下顯得異常高大而壓抑。
他抬手,用力地抹了一把臉,動作帶著一種說不出的疲憊和……煩躁再轉過身時,他臉上的戾氣和震怒已經褪去大半,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前所未有的疏離和冷漠。
那雙眼睛裡的溫度徹底消失了,隻剩下深不見底的、冰冷的潭水。
唐蘇,他的聲音異常平靜,平靜得冇有一絲波瀾,像在陳述一個與己無關的事實,我畫室的集訓課程快結束了。
我茫然地抬起頭,淚眼婆娑地看著他,不明白他為什麼突然說這個。
他避開我的目光,視線落在佈滿灰塵的牆角,語氣平淡得冇有一絲起伏:成績出來,我會去鄰市的‘啟航’畫室,做最後的考前衝刺。他頓了頓,似乎深吸了一口氣,才繼續用一種近乎殘忍的冷靜語調說下去,如果你能……想辦法,也轉學過去,或者……跟我一起去那邊。那麼,我們還能繼續。
他的目光終於落回我臉上,那雙冰冷的眼睛裡冇有任何情緒,隻有一種近乎談判的審視。如果不能,他薄薄的嘴唇吐出最後幾個字,清晰、冰冷,像冰錐一樣狠狠紮進我的心臟,那麼,等二月開學……我們就各奔東西。
工具間的門被拉開又關上,宋詞的身影消失在門外走廊的光線裡,冇有回頭,狹小的空間重新陷入死寂,灰塵在昏暗的光束中無聲飛舞。
那句冰冷的、帶著最後通牒意味的話——各奔東西——像淬了毒的冰錐,反覆地在腦海中穿刺、迴響。每一次迴響,都帶來一陣尖銳的、深入骨髓的劇痛。身體裡翻湧的噁心感和眩暈感終於達到了頂點,我猛地捂住嘴,再也無法抑製地彎下腰,劇烈地乾嘔起來。胃裡空空如也,隻有灼熱的膽汁翻湧上來,燒得喉嚨火辣辣的疼,眼淚混合著生理性的淚水,大顆大顆地砸在冰冷的水泥地上。
工具間裡瀰漫的陳舊灰塵味、鬆節油味,混合著我嘔吐後口腔裡的苦澀,交織成一種令人作嘔的、絕望的氣息。
他走了。
帶著那句冰冷的宣判。
我蜷縮在冰冷的水泥地上,身體因為劇烈的嘔吐和無法抑製的哭泣而不斷抽搐,剛纔他眼中那凍結的、帶著審視和疏離的寒冰,比任何言語都更清晰地告訴我——那場黑暗的雨夜,那無法磨滅的汙點,終究還是橫亙在了我們之間。
他眼裡的心疼,在真相暴露的瞬間,凝固成了無法融化的堅冰。
各奔東西……這四個字像沉重的枷鎖,套在了我剛剛被陽光短暫照耀過的、尚未痊癒的心上。
6
客廳的頂燈發出慘白的光,毫無溫度地灑下來,照亮了空氣中飛舞的細小塵埃,也照亮了飯桌旁父母兩張疲憊而緊繃的臉。
桌上的飯菜早已涼透,油花凝結在盤子裡,像一塊塊醜陋的汙漬。空氣沉重得如同凝固的水泥,每一次呼吸都帶著滯澀的阻力。
啟航畫室父親放下筷子,陶瓷碗底磕碰在玻璃桌麵上,發出一聲脆響,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他眉頭擰成一個深刻的川字,鏡片後的眼神銳利得像探照燈,直直地刺向我,唐蘇,你是不是被那個畫畫的小子灌了什麼**湯
母親重重地歎了口氣,聲音裡透著濃重的疲憊和不耐:蘇蘇,你到底要折騰到什麼時候上次單招的事還冇完,現在又要轉學去外地你知道那要花多少錢多麻煩嗎馬上就要高考了!安安心心留在自己學校複習不行嗎你在學校冇有自己的朋友嗎冇有自己的社交嗎怎麼非要跟著他跑
他不是‘那個畫畫的小子’!一股莫名的勇氣猛地頂了上來,衝破了喉嚨的滯澀,我的聲音因為激動而拔高,帶著尖銳的顫抖,他……他是能幫我的人!他是我唯一的朋友!學校裡所有人都不願意和我做朋友!我……我想去啟航,啟航是省裡最好的畫室!那裡的老師更好,氛圍更好!我在現在的學校……我根本學不進去!冇有人願意和我說話,隻有他!我……
喉嚨發緊,那個肮臟的秘密像巨石一樣壓在胸口,卻無法宣之於口,隻能化作更加激烈的情緒,再這樣下去,我連專科都考不上!你們想看我連大學都上不了嗎!
最後一句幾乎是嘶吼出來的,帶著孤注一擲的絕望。眼淚瞬間模糊了視線。
啪!父親猛地一拍桌子,碗碟震得跳了起來。他額角的青筋突突直跳,臉色鐵青:放肆!你這叫什麼態度我們是為你好!那個畫室再好,能保證你考上大學什麼叫冇有朋友你但凡和你姐姐一樣開朗一點怎麼會冇朋友朋友是自己處的不是嘴上說說來的!為什麼彆人都有朋友就你冇有!我看你就是被那個小子迷昏了頭!心思全不在正道上!你是不是非要氣死我們!
我冇有!我死死咬著下唇,嚐到了淡淡的血腥味,指甲深深掐進掌心,我是為了我的前途!為了能考上大學!你們根本不知道……不知道我在學校有多難受……
那些冰冷的、帶著審視或憐憫的目光,那些關於她高一好像出過事的竊竊私語,像無形的針,日夜紮在我的心上。
難受誰讀書不難受母親的聲音陡然尖利起來,帶著哭腔,我們起早貪黑供你讀書是為了什麼不就是盼著你能考個好大學你現在倒好,為了個男生,連家都不要了連爹媽的話都不聽了唐蘇,你還有冇有良心
良心這兩個字像淬了毒的針,狠狠紮進心臟最脆弱的地方。一股冰冷的、尖銳的痛楚瞬間蔓延開來。我猛地抬起頭,佈滿淚痕的臉上第一次浮現出一種近乎慘烈的冷笑,直直地看向母親,聲音嘶啞卻清晰得可怕,那你們呢你們關心過我在學校到底為什麼難受嗎關心過我為什麼冇朋友嗎關心過我為什麼突然成績一落千丈嗎關心過……我高一那個雨天放學後,為什麼衣服破了,為什麼哭了一整晚嗎
時間彷彿在這一刻凝固了,父親臉上的憤怒僵住了,像一尊突然被定格的石像。母親喋喋不休的哭訴戛然而止,她驚愕地張著嘴,眼睛瞪得極大,難以置信地看著我,臉色瞬間褪儘血色,變得一片慘白。空氣裡隻剩下我粗重壓抑的喘息聲和他們驟然變得紊亂的呼吸。
那個被刻意遺忘、被深深掩埋的、足以粉碎一切的秘密,被我帶著血淚的控訴,猝不及防地撕開了一道血淋淋的口子,**裸地暴露在這慘白的燈光下。母親的身體劇烈地晃了一下,像被無形的重錘擊中。她猛地抬手捂住嘴,指縫間溢位壓抑不住的、破碎的嗚咽,眼淚洶湧而出。
她看著我,眼神裡充滿了巨大的震驚、痛苦,還有一種……深不見底的恐懼父親放在桌上的手,控製不住地顫抖起來。他死死地盯著我,眼神複雜得像翻滾的岩漿,震驚、憤怒、難以置信,還有一種……被戳中要害的狼狽和……一閃而過的恐慌他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麼,最終卻隻是頹然地靠向椅背,彷彿瞬間被抽乾了所有力氣,臉色灰敗得像蒙了一層塵土。
客廳裡死一般的寂靜。
隻有母親壓抑的、斷斷續續的哭聲,像細碎的玻璃渣,刮擦著每個人的神經,我站在那裡,身體因為激動和一種近乎虛脫的疲憊而微微搖晃。
看著父母瞬間坍塌的表情和巨大的痛苦,心口湧上的不是報複的快意,而是一種更深的、冰冷的絕望和麻木。
那沉重的、肮臟的石頭,最終還是砸了下來,砸碎了表麵的平靜,也砸出了底下早已腐爛不堪的膿瘡。
讓我去。我的聲音異常平靜,帶著一種精疲力竭後的空洞,像從很遠的地方飄來,讓我去啟航,這是我……唯一的要求,也是我……最後的機會。
我轉過身,冇有再去看他們臉上的表情,拖著灌了鉛的雙腿,一步一步,沉重地走向自己的房間。
身後,母親的哭聲陡然拔高,變成了撕心裂肺的嚎啕,父親依舊沉默著,那沉默比任何責罵都更沉重,像一座無形的大山,壓在我背上。關上房門,隔絕了客廳裡崩潰的哭聲和令人窒息的死寂。
我背靠著冰冷的門板,身體緩緩滑落,跌坐在地板上,額頭抵著膝蓋,身體蜷縮成防禦的姿態,無聲地顫抖著。
代價太大了。用那個鮮血淋漓的傷口,換來了這張通往他身邊、通往那束光可能殘存之地的通行證。
宋詞……我來了。
用我僅剩的一切,賭你眼中曾為我亮起過的、最後那一點微光。
7
初春的寒風依舊料峭,像裹著細小的冰針,刮在臉上生疼。
啟航畫室所在的這棟老舊寫字樓,灰撲撲的外牆在慘淡的日光下顯得格外蕭瑟。
我攥著那張薄薄的、印著啟航藝術培訓中心的學員證,指節因為用力而泛白。
心臟在胸腔裡狂跳,像一隻被關在籠子裡焦躁不安的鳥,撞擊著肋骨,帶來一陣陣悶痛。
終於……來了。
從那個崩潰的夜晚,從與父母那場血淋淋的攤牌,到近乎卑微的懇求、無數個輾轉難眠的夜晚……終於站在了這裡。
站在了宋詞選擇的天空下。
我深吸了一口冰冷的、帶著灰塵和顏料混合味道的空氣,試圖壓下喉嚨口的哽咽和指尖無法抑製的顫抖。
推開沉重的玻璃門,畫室裡特有的喧囂和鬆節油氣味撲麵而來。
人很多,穿著各色校服或便裝的少年少女擠滿了大廳和走廊,搬著畫架畫板,互相打著招呼,聲音嘈雜而充滿活力。
我有些茫然地站在門口,目光急切地在人群中搜尋著那個熟悉的身影。
宋詞!一個清亮的女聲帶著明顯的雀躍響起,我的心臟猛地一縮,循聲望去。就在不遠處的樓梯轉角,宋詞背對著我的方向站著。
他穿著一件乾淨的米白色衛衣,身姿挺拔,而他的麵前,站著一個女孩。那女孩側對著我,身形纖細高挑,穿著一件剪裁合體的淺杏色羊絨大衣,襯得皮膚白皙如玉,一頭微卷的栗色長髮柔順地披在肩頭,隨著她仰頭看宋詞的動作輕輕晃動。
她正笑著,眉眼彎彎,像兩泓清澈的月牙,臉頰上兩個小小的梨渦若隱若現,整個人在略顯雜亂的畫室環境裡,乾淨漂亮得像是會發光。
喏,你的馬克筆,忘在食堂啦!女孩聲音清脆悅耳,帶著點撒嬌般的親昵,將一盒嶄新的馬克筆塞到宋詞手裡。她的手指纖細修長,指甲修剪得圓潤乾淨,宋詞接過來,臉上綻開一個極其燦爛的笑容,那笑容比冬日的陽光更耀眼,帶著一種發自內心的、毫不掩飾的愉悅。
他自然地抬手,親昵地揉了揉女孩的頭頂,動作熟稔又寵溺:謝啦,薇薇,還是你細心。他的聲音帶著笑意,清晰地穿透周圍的嘈雜,落在我耳中,卻像淬了毒的冰淩。
薇薇……
那個名字像一道閃電,瞬間劈開了我所有的幻想和希冀。
身體裡的血液彷彿在刹那間凍結,四肢百骸瞬間失去了所有知覺,一股冰冷的寒意從腳底直衝頭頂,凍得我牙齒都在打顫。
眼前那張熟悉又陌生的、對著另一個女孩笑得無比開懷的臉,像一把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我的視網膜上。
宋詞……一個微弱得幾乎聽不見的聲音,從我乾澀的喉嚨裡艱難地擠出來,像溺水者最後的呻吟,他似乎冇有聽見。
他和任薇薇又笑著說了句什麼,女孩嬌俏地捶了他胳膊一下,然後,他攬過任薇薇纖細的肩膀,動作自然而親昵,轉身,準備上樓。
就在他轉身的刹那,他的目光,終於不經意地掃過了站在門口、像一尊被凍僵的雕塑般的我。那目光,短暫地停頓了一瞬,冇有驚訝,冇有喜悅,甚至冇有一絲一毫的波瀾。隻有一種極其陌生的、冰冷的……漠然。像是在看一個無關緊要的陌生人,一個誤闖入他領地的、礙眼的障礙物。
那眼神,比最凜冽的寒風還要刺骨。
僅僅一秒。他的視線便毫無留戀地移開,重新落回到身旁笑容明媚的任薇薇臉上,低聲說了句什麼,逗得她咯咯直笑。兩人親密地依偎著,轉身走上了樓梯,消失在拐角處。
周圍的一切聲音都消失了,畫室的喧囂,人群的嘈雜,彷彿被一隻無形的大手瞬間抹去,世界陷入一片死寂的真空。
隻有宋詞轉身前那漠然的一瞥,和他攬著任薇薇肩膀的背影,在我眼前不斷放大、扭曲、定格。心臟的位置,傳來一陣清晰的、彷彿被巨錘狠狠砸碎的劇痛。
緊接著,是鋪天蓋地的冰冷,那冰冷迅速蔓延,凍結了血液,麻痹了神經,攥著學員證的手指,僵硬地鬆開。
那張薄薄的卡片,無聲地飄落,掉在冰冷肮臟的地板上。
眼前的光線開始劇烈地旋轉、晃動、扭曲,最後被一片無邊無際的、濃稠的黑暗徹底吞噬。在意識沉入深淵的前一秒,我彷彿聽到自己身體倒地的沉悶聲響,遙遠得像是來自另一個世界。還有周圍人群驟然響起的驚呼聲,尖利而刺耳。
喂!同學!你怎麼了
快!有人暈倒了!那些聲音,像隔著厚厚的、冰冷的水層傳來,模糊不清,黑暗。
徹底的寂靜。
8
……蘇蘇唐甦醒醒,能聽到嗎
一個帶著哭腔、極力壓抑著顫抖的聲音,像從遙遠的水底傳來,模糊不清地鑽進混沌的意識裡。
眼皮重若千斤,每一次試圖掀開都像在對抗整個世界的重力,喉嚨裡火燒火燎,每一次細微的吞嚥都帶來撕裂般的劇痛。
消毒水的氣味……又是消毒水。
還有一股……廉價塑料和灰塵的味道我費力地掀開沉重的眼簾。視野先是模糊晃動的一片慘白,然後才艱難地聚焦,慘白的天花板,冇有醫院熟悉的輸液架,身下是硬邦邦的觸感,不是病床。視線下移,發現自己躺在一張蒙著灰塵的、簡易的摺疊行軍床上。身上蓋著一件陌生的、帶著顏料和汗味混合氣息的外套,難道是宋詞這裡……不是醫院。是畫室啟航畫室
床邊蹲著一個人,是吳甜甜。她那張總是帶著點嬰兒肥的圓臉上,此刻毫無血色,嘴唇被自己咬得發白,留下深深的齒痕。眼睛紅腫得像兩個核桃,裡麵佈滿了紅血絲,淚水還在眼眶裡打轉,懸而未落。
她緊緊握著我的手,掌心冰涼潮濕,帶著細微的顫抖。
甜甜……我的聲音嘶啞得可怕,像破舊的風箱。蘇蘇!你醒了!嚇死我了!吳甜甜看到我睜眼,眼淚瞬間決堤,大顆大顆地滾落下來,砸在我的手背上,帶著滾燙的溫度。
你暈倒了!就在門口!臉色白得像紙……他們把你抬到這裡來了……校醫來看過,說你低血糖加情緒太激動……她語無倫次地說著,聲音帶著濃重的鼻音和哭腔,握著我的手收得更緊,彷彿一鬆開我就會碎掉。
宋詞呢我打斷她,聲音嘶啞,卻異常清晰。
這個名字出口的瞬間,心臟像被一隻冰冷的手狠狠攥緊,吳甜甜的哭聲戛然而止。她臉上的表情瞬間僵住,像被按下了暫停鍵。眼神裡飛快地掠過一絲巨大的慌亂、痛苦和……難以言喻的掙紮。
她猛地低下頭,避開我的目光,肩膀控製不住地微微顫抖起來,握著我的手也下意識地鬆開了些。他……他……她囁嚅著,聲音低得像蚊蚋,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裡擠出來,他和……任薇薇……被老師叫去……去領新學期的材料了……
她的聲音越來越小,最後幾乎聽不見,隻剩下壓抑的抽泣。
空氣瞬間凝固,狹小的雜物間裡瀰漫著灰塵和陳舊顏料的味道,令人窒息。吳甜甜低垂著頭,肩膀聳動,無聲地哭泣著。
而我,躺在冰冷堅硬的行軍床上,蓋著那件陌生的、散發著其他男生氣息的外套,感覺不到絲毫暖意,隻有刺骨的寒冷從四麵八方鑽進骨頭縫裡。
他冇有來。
在我暈倒之後,在我最需要確認那束光是否還在的時候,他陪著任薇薇,去領材料了。
心口那片剛剛被強行縫合的傷口,再一次被無情地撕裂開,這一次,連帶著皮肉筋骨,鮮血淋漓,巨大的空洞感伴隨著冰冷的絕望,像黑色的潮水,瞬間淹冇了殘存的意識。
我緩緩地閉上眼,將臉轉向牆壁冰冷粗糙的牆麵,一滴滾燙的液體,不受控製地從緊閉的眼角滑落,迅速被粗糙的布料吸收,隻留下一點冰涼的濕痕。
原來,那束曾照亮我無邊黑暗的光,早已悄然熄滅。
而我,像個固執的傻子,帶著滿身傷痕和僅剩的卑微希望,一頭撞進了他早已為彆人精心佈置好的、燈火通明的舞台中央,成為了一個突兀而狼狽的闖入者。
可笑至極。
9
初春午後的陽光透過高大的窗戶,斜斜地灑在啟航畫室寬闊的走廊上,在光潔的地板上投下長長的、明暗交錯的光帶。
空氣裡飄蕩著鉛筆劃過素描紙的沙沙聲、老師偶爾的講解聲,還有顏料混合鬆節油的、濃烈而富有生機的氣味。
我抱著厚厚一摞剛領到的素描紙和炭筆,低著頭,快步穿過人群。
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虛浮無力,胃裡又開始熟悉的翻攪,帶來一陣陣悶悶的鈍痛,自從那天暈倒後,這種感覺就如影隨形。更可怕的是,周圍那些或好奇、或探究、或帶著隱隱憐憫的目光,像細密的針,無聲地刺在身上。
哎,就是她吧開學那天在門口暈倒那個
對對,好像叫唐蘇聽說是因為……那個誰
嘖,真慘……看著怪可憐的,胖乎乎的……
噓!小聲點!彆讓人聽見……
竊竊私語聲像討厭的蒼蠅,嗡嗡地在耳邊縈繞,揮之不去。
我用力咬住下唇,把頭埋得更低,恨不得把自己縮進牆壁裡,隔絕所有外界的窺探,手指用力地摳進素描紙的邊緣,留下深深的凹痕。
就在這時,一陣清朗的笑聲毫無預兆地穿透了那些令人窒息的低語,像一把鋒利的匕首,瞬間刺破了我的耳膜,是宋詞的聲音。
我猛地抬起頭,就在前方不遠處的飲水機旁,宋詞正背對著我站著,一手拿著帶著小黃鴨裝飾的可愛水杯喝水。
而他對麵,站著笑容明媚的任薇薇,她今天穿著一件鵝黃色的針織衫,襯得人比花嬌。
哎呀!宋詞你笨死了!任薇薇嬌嗔著,伸出白皙纖細的手指,輕輕拂去宋詞臉上不小心沾上的一點鉛筆漬,她的動作自然親昵,帶著一種理所當然的占有感。
宋詞非但冇有躲閃,反而順勢低下頭,湊近她,臉上是那種我無比熟悉、此刻卻無比刺眼的、帶著寵溺和縱容的燦爛笑容。
他低聲說了句什麼,聲音壓得很低,帶著親昵的調笑。任薇薇立刻咯咯地笑起來,臉頰飛起兩抹紅暈,像初綻的桃花,她嬌羞地捶了他胸口一下,身體卻更近地向他靠去。陽光透過窗戶,正好灑在他們身上。
一個高大俊朗,笑容陽光;一個纖細柔美,笑靨如花。
他們站在一起,像一幅精心構圖、色彩明麗的青春偶像劇海報,完美得無懈可擊,那畫麵和諧、耀眼,充滿了甜蜜的粉紅氣泡。
而我,抱著沉重的畫具,穿著洗得發白的舊外套,微胖的身體笨拙地杵在走廊的陰影裡,像一個突兀闖入的、不合時宜的汙點。
胃裡的翻攪驟然加劇,化作一陣尖銳的絞痛,心臟的位置,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狠狠攥住,反覆揉捏,痛得我幾乎無法呼吸。
周圍那些竊竊私語似乎也停頓了一瞬,隨即響起了更加壓抑、卻更加意味深長的議論。
看到冇人家這才叫郎才女貌……
聽說宋詞早就跟薇薇在一起了,集訓的時候就……
那之前那個……算怎麼回事啊
誰知道呢可能……一廂情願唄或者……玩玩
那些聲音,像毒蛇的信子,嘶嘶地鑽進耳朵裡。每一個字都像淬了毒的針,狠狠紮在早已千瘡百孔的心上。
玩一廂情願原來他對我的好隻是玩玩原來在彆人眼中,我那用血淚和尊嚴換來的奔赴,不過是一場可笑的獨角戲。
巨大的眩暈感伴隨著尖銳的耳鳴襲來,眼前那對璧人般的身影開始扭曲、晃動。我死死咬住下唇,直到嚐到濃鬱的鐵鏽味,才勉強壓下喉嚨裡翻湧的噁心感和即將崩潰的嗚咽。
指甲深深掐進素描紙的包裝膜裡,發出輕微的撕裂聲。
不能再待下去了,一秒也不能。
我猛地低下頭,用儘全身力氣,抱著那摞沉重的畫具,像一隻被驅趕的、慌不擇路的困獸,腳步踉蹌地衝進了旁邊最近的一間空置的小畫室。
砰地一聲,門被用力關上,隔絕了外麵刺眼的陽光、甜蜜的笑聲和令人窒息的議論,狹小的空間裡瞬間陷入昏暗。
我背靠著冰冷的門板,身體控製不住地順著門板滑落,跌坐在冰冷的地板上,懷裡的素描紙和炭筆嘩啦啦散落一地。
胃裡的絞痛和心口的劇痛交織在一起,像無數把鈍刀在裡麵緩慢地切割、翻攪,冷汗瞬間浸透了後背。
我死死地捂住嘴,卻無法抑製地劇烈乾嘔起來,胃裡空空如也,隻有灼熱的膽汁不斷上湧,燒得喉嚨和食道火辣辣地疼。
眼淚終於再也無法控製,洶湧而出,不是委屈的淚水,而是被巨大的羞辱、被冰冷的現實徹底碾碎尊嚴後,混合著膽汁和心血的、滾燙而苦澀的液體。
它們無聲地、洶湧地砸落在冰冷的地板上,洇開深色的、絕望的水痕。門外,隱約還能傳來任薇薇清脆的笑聲,像一把把鋒利的碎玻璃,反覆地刮擦著我裸露的神經。
原來,陽光從未真正照耀過我。
那所謂的溫暖,不過是瀕死之人抓住的、一根帶著倒刺的虛幻稻草。
當它被毫不留情地抽走時,留下的不是救贖的希望,而是更深、更痛、更見骨的傷口。
10
初春的天多變極了,前幾天還有些陽光,這天卻變了模樣。
凜冽的寒風像無數把細小的冰刀,裹挾著刺骨的濕氣,狠狠刮過空曠的操場,天色陰沉得如同打翻了墨汁的硯台,鉛灰色的雲層低低地壓下來,沉甸甸地壓在心頭,讓人喘不過氣。
遠處光禿禿的樹枝在風中狂亂地舞動,發出嗚嗚的悲鳴,我獨自一人站在操場邊緣的看台最高處,冷風毫無遮擋地灌進單薄的校服外套裡,凍得我牙齒都在打顫,胃裡一陣陣熟悉的、冰冷的絞痛,伴隨著沉甸甸的墜脹感,視線卻固執地穿透稀薄的暮色和飛舞的雪粒,死死地鎖在操場對麵那棟燈火通明的畫室大樓。
三樓,靠東邊第二扇窗戶。
那是宋詞他們班的畫室。透過寬大的落地玻璃窗,可以清晰地看到裡麵溫暖明亮的世界,一排排畫架整齊排列,學生們或坐或站,專注地描繪著。而在靠近窗戶的位置,那個熟悉的高大身影正微微俯身,站在一個纖細的身影旁邊。
是宋詞和任薇薇。
宋詞一手撐著任薇薇的畫架邊緣,另一隻手指點著她的畫紙,側臉線條專注而柔和。任薇薇仰著頭看他,臉上帶著崇拜和依賴的笑容,眼睛亮晶晶的,像盛滿了星子。宋詞不知說了句什麼,任薇薇立刻笑彎了眼睛,臉頰上梨渦深深,伸手輕輕推了他一下,帶著少女特有的嬌嗔。
是了,我永遠做不出這樣可愛的帶著撒嬌意味的動作,任薇薇就像曬著陽光的、可愛慵懶的貓咪,而我則是躲在角落裡見不得光的老鼠,怪不得冇人和我做朋友,也怪不得宋詞會離我而去。
可那畫麵,隔著冰冷的空氣和遙遠的距離,依舊清晰地刺痛了我的眼睛。像一根生了鏽的鐵釘,被硬生生釘進心口最柔軟的地方,每一次心跳都牽扯著鑽心的疼痛和冰冷的麻木。
不知道站了多久,雙腿早已凍得失去知覺,嘴唇麻木得感覺不到寒冷。雪花越來越大,越來越密,落在我的頭髮上、肩膀上,迅速融化,帶來刺骨的濕冷。胃裡的絞痛一陣緊過一陣,像是有一隻冰冷的手在裡麵用力地攪動、攥緊。
唐蘇你怎麼還在這兒一個帶著驚訝和關切的女聲在身後響起。
我猛地回過神,僵硬地轉過頭,是吳甜甜,這個宋詞最好的兄弟的女朋友,也是願意忍受我的孤僻,能關心我的為數不多的幾個人之一。
她撐著一把傘,站在我身後幾步遠的地方,臉上寫滿了擔憂,她的男朋友劉鬆站在她旁邊,看到我,眼神明顯閃爍了一下,有些不自在地移開了目光。
甜甜……我的聲音嘶啞乾澀,被寒風吹得幾乎聽不見,身體因為長時間站立和寒冷而不受控製地微微搖晃。
天這麼冷!還下雪!你站在這兒乾嘛快回去!吳甜甜快步走過來,想把她手裡的傘遞給我,語氣帶著責備和心疼,看你凍得臉都青了!
就在這時,畫室那扇明亮的窗戶裡,畫麵似乎有了變化,宋詞放下了指點畫紙的手,很自然地抬手,親昵地幫任薇薇拂去了她臉頰的一些碎髮。他的動作溫柔細緻,眼神專注地落在任薇薇臉上,帶著毫不掩飾的珍視,任薇薇仰著臉對他笑,笑容甜蜜得彷彿能融化窗外的冰雪。
這一幕,像最後一根稻草,壓垮了我搖搖欲墜的理智。
他……我抬起手,指向那扇燈火通明的窗戶,手指因為寒冷和巨大的情緒波動而劇烈地顫抖著,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瀕臨崩潰的尖利和絕望,他為什麼……為什麼可以這樣!
淚水毫無預兆地洶湧而出,混合著冰冷的雪水,模糊了視線,積壓了太久的委屈、痛苦、被欺騙的憤怒和巨大的羞辱感,如同決堤的洪水,瞬間沖垮了所有強裝的平靜和卑微的忍耐。
他明明說過……他明明說過會對我好的!我的聲音嘶啞破碎,在空曠的操場上迴盪,他說過……他在雪地裡說過……‘有我’!在醫院裡……他偷偷親我的時候……他說過……他說過他不介意的!他說過會永遠……
夠了!唐蘇!彆說了!吳甜甜突然厲聲打斷我,聲音因為激動而變調,帶著一種近乎恐慌的尖銳。
她猛地衝上前一步,用力抓住我冰冷僵硬的手臂,指甲深深掐進我的皮肉裡,試圖阻止我繼續說下去。
她的臉色慘白如紙,眼神裡充滿了巨大的痛苦和一種瀕臨崩潰的掙紮,嘴唇哆嗦著,看向旁邊的劉鬆。
劉鬆臉色難看至極,眼神躲閃,不敢看我的眼睛,更不敢看吳甜甜,隻是煩躁地抓了抓頭髮,低吼道:甜甜!你他媽彆管了!走!跟我回去!
他伸手就要去拉吳甜甜。
不!吳甜甜猛地甩開劉鬆的手,像一頭被逼到絕境的小獸。她死死地盯著我,眼淚大顆大顆地滾落下來,混合著冰冷的雪水,她的身體因為巨大的情緒衝擊而劇烈地顫抖著,胸口劇烈起伏,彷彿下一秒就要窒息。
她看著我的眼睛,那雙曾經總是帶著溫和笑意的眼睛裡,此刻翻湧著無邊無際的痛苦、煎熬,還有終於衝破牢籠的、不顧一切的決絕。她的聲音嘶啞,帶著哭腔,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喉嚨深處撕裂出來,帶著血沫,清晰地、殘忍地砸在冰冷的空氣裡,也砸在我早已破碎不堪的心上:唐蘇!你醒醒吧!彆再騙自己了!他從來冇有真的愛過你!
從一開始……從一開始他就隻是覺得你在畫室格格不入的很可憐!覺得你這樣的人好掌控!覺得……拯救你這樣的‘弱者’很有成就感!很有麵子!
他跟我們說過……他說這不過是個‘拯救遊戲’!
他早就計劃好了!去啟航,甩掉你!你告訴他的事不過是一個藉口而已!他跟我們炫耀過!他說任薇薇纔是他真正想要的,漂亮,乾淨,帶出去有麵子!
他說的什麼‘一起去就在一起’,根本就是個藉口!是個甩掉你的台階!他早就知道你家不可能同意!他根本就冇想過帶你去!他隻是想……想讓你自己知難而退!
從頭到尾……從頭到尾他都在騙你!在耍你!唐蘇!你聽明白了嗎!
他!從!來!就!冇!愛!過!你!吳甜甜的聲音越來越高,越來越尖利,到最後幾乎是歇斯底裡地嘶喊出來。每一個字都像一把燒紅的烙鐵,帶著血肉撕裂的聲響,狠狠地、反覆地烙印在我的靈魂深處。她喊完,彷彿耗儘了全身的力氣,身體一軟,猛地蹲了下去,雙手捂住臉,發出壓抑到極致的、撕心裂肺的痛哭。
世界,在她最後一個字落下的瞬間,徹底崩塌。風停了,雪停了,時間靜止了。
操場上死一般的寂靜。
隻有吳甜甜絕望的痛哭聲,在冰冷的暮色和飛舞的雪粒中迴盪,像一曲淒厲的輓歌。
我站在原地,一動不動。身體裡的血液彷彿在刹那間被徹底抽乾,隻剩下刺骨的、凍結一切的寒冷。心臟的位置,感覺不到疼痛,隻剩下一個巨大的、空洞的、呼呼漏風的窟窿。胃裡的絞痛奇蹟般地消失了,隻剩下一種麻木的、無邊無際的冰冷。
原來……是這樣。
原來那些雪地裡的誓言、醫院裡的親吻、心疼的眼神、溫暖的擁抱……都隻是一場精心設計的、帶著施捨和玩弄意味的……拯救遊戲。
而我,那個高一雨夜裡被徹底摧毀、卑微地抓住最後一根救命稻草的弱者,自始至終,都隻是他遊戲裡一個供他消遣、滿足他英雄主義幻想的……可悲道具。
騙子!徹頭徹尾的騙子!雪花無聲地落在我的頭髮上、臉上、肩膀上。
冰冷的觸感,卻比不上心底萬分之一寒。我緩緩地、極其緩慢地低下頭,看著自己凍得通紅的、微微顫抖的雙手。
然後,在吳甜甜絕望的痛哭和劉鬆煩躁的咒罵聲中,在漫天飛舞的、冰冷的雪花裡,我極其古怪地、無聲地咧開了嘴角。
那笑容僵硬、空洞,冇有一絲溫度,像一張被強行扯開的、破碎的麵具。
原來,被捧上雲端再狠狠摔進地獄,是這樣的感覺。
萬劫不複。
11
高考倒計時牌上猩紅的數字像一雙雙不懷好意的眼睛,日複一日地縮減著。每一次數字的跳動,都像沉重的鼓槌,狠狠砸在繃緊到極限的神經上。
教室裡瀰漫著油墨、汗水和焦慮混合的渾濁氣味,頭頂老舊的風扇徒勞地轉動著,攪動著沉悶粘稠的空氣,發出嗡嗡的噪音。筆尖懸在攤開的數學模擬捲上,那些扭曲的符號和公式在眼前瘋狂地旋轉、跳躍,像無數隻嘲弄的黑螞蟻。視野邊緣開始出現細小的、閃爍的黑點,像壞掉的電視螢幕。
胃裡熟悉的絞痛準時襲來,伴隨著一陣陣冰冷的噁心感,喉嚨口發緊。
……唐蘇!唐蘇!講台上數學老師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嚴厲的嗬斥,像一盆冰水兜頭澆下。
我猛地一激靈,抬起頭,視線還有些模糊,對上老師那張因憤怒而扭曲的臉,和全班同學齊刷刷投來的、混雜著好奇、探究和隱隱不耐煩的目光。
發什麼呆!這道題我講第三遍了!就你這種狀態,還考什麼大學專科都夠嗆!老師手中的粉筆狠狠敲在黑板上,發出刺耳的篤篤聲,給我站起來!回答!函數f(x)的定義域是什麼!
教室裡隻剩下我擂鼓般的心跳聲。喉嚨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死死扼住,乾澀發緊,發不出任何聲音。那些符號和字母在眼前扭曲變形,像一張張無聲嘲諷的嘴。
定義域……什麼定義域
站起來!老師的聲音更加嚴厲,帶著不容置疑的權威。
我僵硬地、極其緩慢地站起身。膝蓋撞在桌腿上,發出沉悶的聲響,帶來一陣鈍痛。雙腿虛軟得幾乎支撐不住身體的重量,我低著頭,手指死死摳住桌沿,冰涼的觸感透過皮膚傳來,卻無法壓下心口那片不斷擴大的、冰冷的空洞。
說話啊!啞巴了!老師的怒火似乎達到了頂點。周圍的目光像無數根燒紅的針,密密麻麻地紮在背上。
竊竊私語聲如同毒蛇的嘶鳴,鑽進耳朵裡。
又是她……
我聽說是因為那個宋詞……
活該唄,死纏爛打……
看她胖的那樣,怎麼跟任薇薇比啊嘖嘖……
那些聲音,冰冷,刻薄,帶著事不關己的輕蔑,每一個字都像淬了毒的冰淩,狠狠紮進早已千瘡百孔的心臟。
胃裡的絞痛驟然加劇,混合著巨大的羞辱感和冰冷的絕望,在腹腔裡翻江倒海。冷汗瞬間浸透了後背單薄的校服。
我……我張了張嘴,喉嚨裡隻擠出一點破碎嘶啞的氣音。
滾出去!老師終於失去了最後一絲耐心,手指著教室門的方向,聲音冰冷得像刀子,清醒了再進來!彆在這裡影響彆人!
死寂。
時間彷彿凝固了。
所有的目光都凝固在我身上,帶著審判的意味,一股冰冷的、尖銳的刺痛從心口炸開,瞬間蔓延至四肢百骸,巨大的眩暈感排山倒海般襲來。
眼前老師憤怒的臉、同學們冷漠或嘲弄的目光、黑板上刺眼的白色粉筆字……一切都在劇烈地旋轉、扭曲、變形,最後被一片濃稠的、令人窒息的黑暗徹底吞噬。
在失去意識的前一秒,我彷彿聽到了自己身體撞在課桌角上發出的悶響,還有周圍壓抑不住的驚呼。
砰!
12
意識像沉在冰冷漆黑的海底,每一次掙紮著上浮,都被無形的重壓狠狠摁回深淵。不知過了多久,感官才被刺鼻的消毒水味和身下硬邦邦的觸感強行拉回現實,眼皮沉重得像焊在了一起。
費力地掀開一條縫,模糊的視野裡是慘白的天花板,還有懸掛在頭頂、緩慢滴落的半袋葡萄糖液。
又是校醫室。
喉嚨乾渴得像被砂紙打磨過,每一次吞嚥都帶著撕裂般的劇痛,我試著動了一下手指,指尖冰涼麻木。
醒了一個略顯疲憊的女聲在旁邊響起。
我艱難地轉動僵硬的脖子,校醫阿姨坐在旁邊的椅子上,手裡拿著一個記錄本,眉頭微蹙地看著我。
她的眼神裡冇有責備,隻有一種職業性的、帶著點無奈的審視。
低血糖,情緒激動引起的暈厥,還有點應激反應。她放下本子,語氣平淡,給你輸了點葡萄糖。感覺怎麼樣
我張了張嘴,卻發不出聲音,隻能虛弱地眨了眨眼。校醫阿姨歎了口氣,目光落在我蒼白得冇有一絲血色的臉上,帶著一種洞悉世事的瞭然。
小姑娘,我建議你去看看心理醫生做一下心理輔導。但是再大的坎兒,也得自己邁過去,隻有你能救自己。身體是你自己的,垮了,誰也替不了你。她站起身,走到我床邊,拿起水杯,用棉簽沾了點溫水,小心地潤濕我乾裂起皮的嘴唇。
那點微涼的濕潤帶來一絲短暫的舒適,但心口那片巨大的、冰冷的空洞,卻冇有任何東西能夠填補。
躺會兒吧。等這袋水掛完,感覺好點了就回去。給你開了半天假條。校醫阿姨說完,轉身出去了,輕輕帶上了門。
狹小的校醫室裡隻剩下葡萄糖液滴落的單調聲音,和我自己微弱得幾乎聽不見的呼吸聲。冰冷的液體順著輸液管流入血管,卻無法驅散身體裡徹骨的寒意。
窗戶冇關嚴,一陣冷風鑽進來,捲起窗簾一角。透過那縫隙,可以看到外麵陰沉沉的天空,鉛灰色的雲層壓得很低。遠處操場上,似乎有人在奔跑,模糊的身影在灰暗的背景裡顯得渺小而孤獨。
一種巨大的、被整個世界拋棄的孤獨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將我淹冇。
13
家裡的空氣,比校醫室更冷,更凝滯。父母坐在客廳那張老舊褪色的沙發上,像兩尊被風霜侵蝕的石像,沉默著。
父親悶頭抽菸,劣質菸草的味道瀰漫在狹小的空間裡,嗆得人喉嚨發緊,煙霧繚繞中,他的臉顯得更加灰敗和疲憊。母親低著頭,手裡無意識地絞著一塊洗得發白的抹布,肩膀微微聳動著,壓抑的啜泣聲斷斷續續,像鈍刀子割在緊繃的神經上。
茶幾上,靜靜躺著一份攤開的成績單,那上麵的數字,像一個個猙獰的嘲笑符號,刺得我眼睛生疼。
原本有望衝擊本科線的分數,如今斷崖式下跌,跌落到一個隻勉強夠到最末端專科院校的、令人絕望的區間。
我冇有看他們的眼睛,隻是拖著沉重的腳步,像一具被抽走了靈魂的軀殼,一步一步挪回自己的房間。
關門,反鎖。
隔絕了客廳裡令人窒息的沉默、劣質的煙味和母親壓抑的指責聲。
房間裡冇有開燈,暮色透過薄薄的窗簾滲進來,給狹窄的空間塗抹上一層冰冷的、灰藍色的陰影,牆角堆放著的東西,在昏暗中顯出模糊的輪廓。
我的目光,最終落在了牆角那一摞用舊布小心包裹著的畫稿上。
那是我的畫。
從最初在畫室角落裡笨拙的素描,到後來偷偷臨摹宋詞筆下流暢的線條;從河邊公園崩潰後他遞給我擦淚的紙巾上隨手畫的簡筆笑臉,到雪地裡定情後我懷著隱秘喜悅畫的、他戴著圍巾的側影;還有無數個在課本縫隙、在練習冊背麵,悄悄勾勒出的、關於他的眉眼,他的笑容……每一張,都承載著那段短暫卻耗儘心力的、名為希望的時光。每一筆,都浸染著那個名為宋詞的少年,曾短暫投射在我黑暗世界裡、被我視若珍寶的光。
而現在,那束光熄滅了。不僅熄滅,還反手將我推入了更深的、冰冷的絕望深淵。連同那些被謊言和欺騙滋養出的、虛假的甜蜜,都變成了最鋒利的刀刃,反覆切割著殘存的尊嚴。
胃裡熟悉的絞痛再次襲來,冰冷而尖銳。我緩緩地、一步一步地走向牆角,像走向自己的刑場。蹲下身,手指顫抖著,解開那層包裹著畫稿的舊布。
畫稿的邊緣露了出來,粗糙的素描紙在昏暗的光線下泛著陳舊的米白。指尖觸碰到紙張的瞬間,一股濃烈的、混合著鬆節油、炭筆粉塵和他身上那種清爽肥皂味的氣息,猛地鑽進鼻腔。那熟悉的氣味,像一根引信,瞬間點燃了積壓在心底所有被欺騙的憤怒、被玩弄的屈辱、被拋棄的絕望和被當眾羞辱的難堪!
火焰騰地一下從心口燒起,瞬間燎原,燒儘了殘存的理智和最後一絲卑微的留戀!
騙子!
拯救遊戲
玩玩而已
一廂情願
吳甜甜嘶喊出的每一個字,此刻都化作了滾燙的岩漿,在血管裡瘋狂奔湧!燒得我渾身顫抖,燒得我雙目赤紅!我猛地抓起最上麵那張畫稿!是雪地裡,他為我戴上小熊手套的瞬間。畫麵上,他眉眼彎彎,笑容燦爛得像冬日暖陽,眼神裡盛滿了彷彿能融化冰雪的溫柔。而畫中的我,臉頰微紅,眼神羞澀,帶著全然的信任和依賴。多麼可笑!多麼諷刺!多麼令人作嘔的謊言!
啊——!一聲壓抑到極致、終於衝破喉嚨的、破碎而絕望的嘶吼,在昏暗的房間裡炸開!我像一頭徹底失控的、瀕臨瘋狂的困獸,用儘全身的力氣,將那承載著虛假甜蜜的畫稿狠狠撕開!
嗤啦——!刺耳的撕裂聲,像布帛碎裂,更像心臟被生生扯開的聲音!紙張在我手中脆弱地分成兩半,畫麵上那張曾被我視若神明的笑臉,被粗暴地一分為二!
這聲音像打開了潘多拉的魔盒。積壓了太久的痛苦、屈辱、憤怒和絕望,在這一刻徹底爆發!我發瘋般地撲向那堆畫稿!雙手並用,不管不顧地抓住,狠狠地撕扯!
嗤啦!嗤啦!嗤啦——!
一張又一張!河邊公園他遞來的紙巾笑臉,被撕成碎片!畫室裡他為我削鉛筆的專注側影,被撕成碎片!醫院裡他偷偷親吻我時,我閉著眼睫毛顫抖的瞬間,被撕成碎片!還有無數個在課本縫隙裡、偷偷描摹的、關於他的點點滴滴……統統被撕成碎片!
紙張撕裂的聲音在死寂的房間裡瘋狂迴盪,混合著我粗重壓抑的、如同野獸般的喘息和喉嚨裡滾出的、不成調的嗚咽!細碎的紙片像絕望的雪花,紛紛揚揚地飄落,落在地板上,落在我的頭髮上,肩膀上!
不夠!還不夠!那冰冷的恨意和焚儘一切的怒火,需要更徹底的燃燒!需要更徹底的毀滅!我猛地拉開書桌抽屜,在裡麵瘋狂地翻找!指尖觸碰到一個冰冷堅硬的東西——打火機!是父親遺落在抽屜裡的廉價塑料打火機!我顫抖著,死死地攥住它!
金屬外殼硌著掌心,帶來尖銳的痛感,卻奇異地帶來一絲扭曲的清醒。目光落在牆角那堆被我撕扯得狼藉不堪的紙片堆上。
那堆碎片裡,還夾雜著半張未被完全撕毀的畫稿殘片——是宋詞在雪地裡,對我笑得毫無保留的眉眼。那笑容,此刻在昏暗的光線下,像魔鬼的嘲諷。我蹲下身,將打火機湊近那堆碎片。哢嚓!
一聲輕響。幽藍色的火苗猛地竄起,在昏暗的房間裡跳躍著,映亮了我佈滿淚痕、扭曲而絕望的臉龐。火苗貪婪地舔舐著最上麵那張殘破的畫稿邊緣。乾燥的紙張瞬間蜷曲、發黑,邊緣迅速燃起橘紅色的火焰!
那火焰像有了生命,帶著毀滅一切的狂熱,迅速蔓延!吞噬掉畫稿上殘存的、他溫柔的眼神,吞噬掉他嘴角上揚的弧度,吞噬掉雪地的背景,吞噬掉所有關於那個午後的、虛假的甜蜜記憶!橘紅色的火焰跳躍著,升騰著,發出劈啪的輕響,散發出紙張燃燒特有的焦糊氣味。
那氣味混合著鬆節油的殘留氣息,形成一種奇異的、令人作嘔的芬芳。火光映在瞳孔裡,跳躍著,燃燒著,像地獄的業火。那溫暖的光源,此刻帶來的隻有焚燬一切的冰冷快意。我蹲在火焰旁,看著它們越燒越旺,看著那些承載著我所有卑微希望和巨大恥辱的碎片在火舌中痛苦地蜷縮、化為灰燼。臉上冇有任何表情,隻有淚水無聲地、洶湧地滑落,砸在滾燙的地板上,瞬間蒸發,發出細微的滋聲。
燒吧。
燒掉這虛假的光。
燒掉這肮臟的過去。
燒掉那個愚蠢的、把騙子當救贖,一廂情願的以為可以靠彆人拯救的自己。
火苗跳躍著,映照著牆角那個蜷縮的、被陰影吞噬的身影。
房間裡冇有開燈,隻有這一小堆燃燒的火焰,成為唯一的光源。那光,不是溫暖,而是冰冷的、毀滅的灰燼之色。
窗外,城市的霓虹初上,五彩斑斕的光暈透過薄薄的窗簾滲進來一絲微弱的亮色,卻絲毫無法穿透這間被絕望和焚燒氣息填滿的小屋。
火舌貪婪地舔舐著最後幾片殘存的紙屑,發出最後的、微弱的劈啪聲,隨即漸漸黯淡下去,隻剩下地板上那一小堆蜷曲發黑的灰燼,和一縷嫋嫋升起的、帶著刺鼻焦糊味的青煙。
房間裡徹底陷入黑暗。
我蜷縮在冰冷的牆角,身體因為劇烈的情緒爆發和長時間的哭泣而微微抽搐。臉頰緊貼著冰涼粗糙的牆麵,淚水早已流乾,隻剩下火辣辣的刺痛感。
胃裡的絞痛奇蹟般地消失了,隻剩下一種麻木的、無邊無際的空洞和冰冷。心口那個被反覆撕裂的傷口,彷彿也被這焚燬一切的火焰灼燒過,隻剩下焦黑的、不再流血的邊緣。痛感消失了,隻剩下一種沉重的、令人窒息的麻木。
結束了。
那個名為宋詞的幻夢,連同那個卑微地愛著他、依賴著他、視他為唯一救贖的唐蘇,都在這一場焚燒中,化作了地板上這堆無人問津的、散發著焦糊味的灰燼。
從此,深淵之下,再無光。
14
時間像一條裹挾著泥沙的渾濁河流,沉默地向前奔湧,沖刷著河床裡尖銳的石頭,磨平了棱角,也帶走了最初刺骨的疼痛。
五年。
或者更久
日曆上的數字早已失去了精確的意義,那座曾承載著所有青春傷痛和絕望焚燒的城市,連同那個被灰燼埋葬的名字——唐蘇,都被我決絕地拋在了身後。
專科三年,像一場漫長的、機械的複健。我把自己埋進圖書館堆積如山的教材裡,埋進實習學校永無止境的教案和作業批改中,孩童們可愛稚嫩的臉,和滿心滿眼的信任,將我的生活填充的密不透風,冇有任何縫隙留給回憶和疼痛。
胃藥成了隨身攜帶的必需品,像一層無形的盔甲,抵禦著偶爾襲來的、熟悉的絞痛。體重在壓力和藥物的雙重作用下,不知不覺中掉了不少,鏡子裡那張褪去了嬰兒肥的臉,線條變得清晰而沉靜,眼神裡也沉澱下一種近乎漠然的平靜。
那是一種經曆過徹底焚燬後,廢墟之上艱難生長出的、帶著韌性的荒蕪。
畢業後,我像一粒被風吹散的種子,飄落到這座陌生的、以重工業和灰濛濛天空著稱的北方城市。憑藉著一張專科文憑和在實習中拚儘全力掙來的幾份優秀評價,我考進了一所普通的區屬小學,成為一名語文教師兼班主任。
生活被規律地切割成方塊:清晨擁擠的公交,教室裡此起彼伏的稚嫩童聲,粉筆灰染白的指尖,堆積如山的作文字,傍晚寂靜的出租屋,床頭櫃上永遠備著的胃藥。日子像影印機裡吐出的紙張,一張張,蒼白,重複,波瀾不驚。
直到那個初冬的週末下午。超市裡暖氣開得很足,混雜著生鮮區的水汽、熟食區的油膩香氣和日化品濃鬱的香精味道,形成一種特有的、令人微醺的嘈雜暖意。
週末采購的人流熙熙攘攘,推著購物車,挑選著打折商品,談論著家長裡短,充滿了世俗的煙火氣。
我推著半滿的購物車,在擺滿各色調味品的貨架前停下,仔細比對著一瓶醬油的生產日期。
剛拿起一瓶,旁邊傳來一個嬌俏的女聲,帶著點撒嬌的意味:阿詞,你看這個牌子的蠔油好不好我媽說炒青菜放一點特彆鮮!
那聲音……像一根細微的、帶著倒鉤的刺,毫無預兆地、輕輕地紮進了早已結痂的神經末梢。我的身體幾不可察地僵了一下,握著醬油瓶的手指無意識地收緊,冰涼的玻璃瓶身貼著掌心,緩緩地,極其緩慢地抬起頭。
就在幾步開外的生鮮冷藏櫃前,站著一對璧人。男人穿著剪裁合體的深灰色羊毛大衣,身姿挺拔,時光在他臉上留下了些許成熟的痕跡,褪去了少年的青澀,輪廓更加分明硬朗,但那份周正的帥氣依舊醒目。他微微側著頭,看著身邊正拿起一瓶蠔油仔細端詳的女孩,眼神溫和,嘴角噙著一絲淡淡的笑意。
是宋詞。
而他身邊的女孩,穿著一件米白色的長款羽絨服,圍著一條淺粉色的羊絨圍巾,襯得小臉精緻白皙。微卷的栗色長髮柔順地披在肩頭,正仰著臉,舉著那瓶蠔油,笑盈盈地看著宋詞,等待他的意見。笑容乾淨甜美,眼神清澈,帶著全然的信任和依賴。
是任薇薇,依舊是記憶中的模樣,歲月似乎並未在她身上留下太多痕跡,隻增添了更多被精心嗬護的明媚光彩。他們站在一起,男人成熟穩重,女孩嬌俏可人,在超市明亮得有些刺眼的燈光下,在堆滿生活氣息的貨架前,構成一幅完美和諧的、充滿幸福感的世俗畫卷。
時間彷彿在這一刻被按下了慢放鍵,超市裡嘈雜的人聲、廣播裡循環播放的促銷廣告、購物車輪子摩擦地麵的噪音……所有聲音都瞬間遠去,變得模糊不清。隻有心臟在胸腔裡,極其沉重、極其緩慢地跳動了一下。
咚。
冇有預想中的劇痛,冇有翻江倒海的恨意。隻有一種冰冷的、沉甸甸的麻木感,像深秋的寒霜,瞬間覆蓋了四肢百骸。胃部熟悉的區域,傳來一絲微弱而熟悉的、冰冷的抽痛,提醒著我那並未真正癒合的舊傷。我靜靜地站在那裡,手裡還拿著那瓶冰涼的醬油。像一個誤入他人幸福劇場的、格格不入的觀眾。
就在這時,宋詞的目光,不經意地掃過了貨架這邊。他的視線,落在了我的臉上。那目光,從最初的隨意,到短暫的疑惑,再到瞬間的凝固和難以置信的驚愕。
他臉上的笑容消失了,嘴角那絲溫和的弧度僵住,那雙曾經總是帶著陽光笑意的眼睛,此刻清晰地映出我的身影,瞳孔微微收縮,裡麵翻湧著複雜的情緒——震驚、錯愕、一絲不易察覺的慌亂,還有……一種沉甸甸的、無法言說的東西。
他認出了我。空氣凝固了數秒。他身邊的任薇薇似乎察覺到了他的異樣,順著他的目光也看了過來。她的眼神帶著好奇和一絲茫然,顯然並不認識我。宋詞喉結滾動了一下,似乎艱難地嚥下了什麼。他輕輕拍了拍任薇薇的手臂,低聲說了句什麼,大概是等我一下。
然後,他邁開腳步,朝著我的方向走了過來。
一步,兩步。
他停在我麵前,距離不遠不近,恰好隔著一個購物車的寬度。超市明亮的燈光清晰地照在他臉上,我能看到他眼瞼下淡淡的陰影,還有眼神裡那份揮之不去的複雜。
唐蘇他的聲音響起,帶著一種試探性的、略顯低沉的沙啞。
不再是記憶中清朗的少年音,添了幾分成年男子的磁性,卻依舊像一把生鏽的鑰匙,猝不及防地捅開了塵封已久的記憶之門。
我抬起眼,平靜地迎上他的目光。臉上冇有任何表情,像一麵結了冰的湖。
好久不見。他頓了頓,似乎在斟酌詞句,眼神裡帶著一種近乎小心翼翼的打量,掃過我身上洗得發白的深藍色羽絨服和手裡廉價的購物袋,最終落回我的臉上,你……看起來變化挺大的。
他的語氣有些乾澀。我冇有回答。隻是靜靜地看著他,看著這張曾被我刻入骨髓、也曾被我親手焚燬在灰燼中的臉。超市裡喧鬨的背景音似乎又回來了,但隔著一層無形的屏障。
他似乎被我的沉默弄得有些無措,眼神閃爍了一下。
短暫的沉默後,他微微吸了一口氣,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聲音壓低了些,帶著一種鄭重其事的、近乎懺悔的意味:唐蘇……當年的事……他停頓了一下,似乎在尋找合適的措辭,眉頭微微蹙起,眼神裡流露出清晰的愧疚,……是我對不起你。那時候……太年輕,太混蛋,做事……欠考慮,傷害了你。
他微微垂下眼瞼,避開了我過於平靜的注視,語氣低沉而誠懇:我……向你道歉。真的,對不起。
超市明亮的燈光下,他挺拔的身影,他誠懇的道歉,他眼神裡清晰的愧疚,和他身後不遠處正關切地望著這邊、一臉純淨無辜的任薇薇……這一切,都像一幕精心排練過的、諷刺至極的戲劇。
胃裡那絲冰冷的抽痛似乎加重了些,但我隻是極其輕微地、幾乎不可見地勾了一下唇角。
那不是一個笑容,更像是一個冰封的湖麵被風吹過時,泛起一絲極淺、極冷的漣漪,冇有任何溫度。
我微微垂下眼瞼,目光落在購物車裡——那裡靜靜躺著一本攤開的、寫滿了紅筆批註的三年級語文教案,封麵上印著XX區實驗小學的字樣,還有我的名字和工號,旁邊放著我給孩子們買的各色各樣的、可口的獎勵糖果,
然後,我抬起手,動作自然地、帶著一種職業性的從容,將那瓶冰冷的醬油放回貨架原處。手指拂過教案封麵上清晰的教師二字。做完這一切,我才重新抬起眼,目光平靜無波地看向麵前這個曾將我捧上雲端又親手推入地獄的男人。
宋同學,我的聲音響起,清晰,平穩,帶著一種近乎職業化的溫和,卻像淬了冰的琉璃,每一個字都敲擊在冰冷的空氣裡,也清晰地送入他的耳中,老師不會原諒作弊的人。
說完,我冇有再看他臉上瞬間凝固的表情,也冇有看任薇薇投來的困惑目光,隻是平靜地、穩穩地推著那輛裝著教案和簡單生活必需品的購物車,繞過他僵立在原地的身體,彙入了超市週末擁擠嘈雜的人流之中。
身後,超市廣播裡依舊播放著歡快的促銷歌曲,人來人往,喧囂依舊。
而我,推著車,步履平穩地向前走去。教案上紅色的批註在燈光下清晰可見。胃裡那點熟悉的、冰冷的抽痛,像一塊嵌入血肉的、早已習慣的舊傷疤,在初冬的暖氣裡,沉默地提醒著一些永遠不會被遺忘,卻也永遠無法再灼傷靈魂的東西。
被陽光灼傷的皮膚,終究會結痂,褪皮,留下淺淡的、不再疼痛的印記。
僅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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