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鹹陽市井的夜,是被沉重的黑暗和更沉重的法條壓著的。戌時的梆子剛敲過三巡,瓢潑大雨便如傾倒的墨汁,瞬間吞冇了這座帝國的心臟。雨水砸在夯土路麵上,濺起渾濁的泥漿,沖刷著白日裡車馬人流留下的痕跡,也試圖沖刷掉那些隱藏在角落的醃臢。更夫老孫頭裹緊破爛的蓑衣,深一腳淺一腳地挪動,昏黃的燈籠在風雨中飄搖不定,像隨時會熄滅的魂火。
一股濃重的、鐵鏽般的氣息混著雨水的土腥味鑽進他的鼻孔。老孫頭腳步一頓,渾濁的老眼藉著微弱的燈光,瞥見巷口泥水裡蜷縮著一團黑影。他顫巍巍地湊近些,燈籠往前一探——一張慘白、沾滿泥汙的臉,雙目圓睜,空洞地望著漆黑的蒼穹。雨水無情地沖刷著他胸腹間一道猙獰的豁口,暗紅色的液體正絲絲縷縷地洇開,又被更大的水流沖淡。
殺……殺人啦!老孫頭撕心裂肺的驚呼瞬間被淹冇在震耳的雷聲裡。
鄭墨是被一陣粗暴的拍門聲驚醒的。門外是同僚趙七那特有的、帶著點幸災樂禍的粗嗓門:鄭墨!快起來!城南陋巷,死人啦!令史大人點名讓你去驗!
鄭墨猛地坐起,狹小的土屋瀰漫著潮濕的黴味。他迅速套上那件洗得發白、漿洗得硬邦邦的皂色吏服,抓起掛在牆上的鬥笠和一塊驗屍用的舊麻布。冰冷的雨水立刻順著脖頸灌進來,激得他打了個寒噤。他隻是一個職級低微的獄掾,隸屬鹹陽令之下,負責些跑腿、勘驗、記錄文書之類的雜務。俸祿微薄,僅夠餬口,住在這等偏僻漏雨的陋室。夜半冒雨驗屍,對他而言是家常便飯,也是他深信不疑的職責——秦律維繫秩序,而他,是律法下的一枚齒輪。
陋巷已被聞訊趕來的幾名巡街戍卒圍住,火把在雨中劈啪作響,光線搖曳不定,更添幾分陰森。鄭墨撥開人群,蹲下身。死者是個壯年男子,衣衫襤褸,佈滿老繭的手死死攥在胸前。雨水沖刷下,能看出他身上多處淤傷和擦痕,胸腹間那道創口極深,邊緣不整,像是被某種粗糲的利器反覆捅刺所致。
身份鄭墨頭也不抬地問,聲音在雨聲中顯得格外清冷。
像是黑夫,城南那個販私鹽的潑皮。趙七抱著胳膊,語氣輕佻,常在黑市混,得罪人了吧活該。
鄭墨冇有理會。他小心翼翼地掰開死者冰冷僵硬的手指——那力道之大,幾乎要將骨頭折斷。一個被雨水浸透、沾滿泥汙的粗麻小袋露了出來。鄭墨的心猛地一跳。他解開封口的草繩,藉著戍卒湊近的火把光亮,看清了裡麵的東西:並非常見的粗糲泛黃的鹽粒,而是一種細膩、潔白如雪末的晶體,即使在昏暗的光線下,也閃爍著一種近乎奢華的光澤。他翻轉鹽袋,底部一個清晰的烙印赫然入目——一個繁複的篆文印記,帶著官家特有的威嚴。
少府官印!
一股寒意瞬間竄上鄭墨的脊背,比冰冷的雨水更甚。這是白霜鹽,專供宗室、徹侯及二千石以上高官的貢品!一個掙紮在溫飽線上的私鹽販子,懷裡怎麼會緊緊攥著這種東西他的死,與這袋來曆非凡的白鹽,又有什麼關聯
封鎖現場,無關人等退後!鄭墨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不容置疑的嚴厲,趙七,速去稟告章大人!此案……恐非尋常鬥毆凶殺!
雨勢稍歇,但鹹陽城依舊籠罩在濕冷的陰霾中。鄭墨冇有回他那破敗的居所,而是換上了一身沾著魚腥氣的舊麻衣,用灰土抹了把臉,將象征吏員身份的腰牌仔細藏好,一頭紮進了鹹陽城東南角那片汙水橫流、棚屋歪斜的混亂區域——地下鹽市。
空氣裡瀰漫著劣質鹽的苦澀鹹腥、腐爛菜葉的酸臭和人體汗液的餿味。狹窄的巷道兩旁,人影綽綽,目光警惕地掃視著每一個生麵孔。攤販們蜷縮在角落,麵前擺著或黃或黑、摻雜著明顯雜質的鹽塊,低聲叫賣。鄭墨佝僂著背,目光銳利地掃過每一個攤位,每一個人的表情。
他在一個賣粗鹽的老頭攤前蹲下,抓起一把鹽粒,沙土簌簌落下。老丈,這成色,摻得狠了點吧他壓低聲音,帶著點市井的油滑。
老頭渾濁的眼珠瞥了他一眼,甕聲甕氣:官鹽就這德行,愛要不要。嫌不好有本事去買‘白霜’啊!
語氣裡滿是嘲諷和麻木。
白霜鄭墨故作驚訝,那東西,真有
老頭左右看看,湊近一點,聲音壓得更低:前些日子,鬼市那邊,是飄過幾粒‘仙雪’……貴得嚇死人!聽說一個販子,就是那個常在這片轉悠的黑夫,好像摸到點門道,結果……他做了個抹脖子的動作,眼神裡滿是恐懼,那水太深,要命的買賣!彆打聽!
老頭說完,立刻縮回身子,彷彿剛纔的話會燙嘴。
鄭墨心中瞭然。他摸出幾枚半兩錢塞過去,又試探著問:黑夫死前,有冇有什麼特彆比如……見過什麼人
老頭攥緊了錢,猶豫片刻,飛快地說:好像……見過個穿得挺體麵的人,在巷子口拉扯,那人帽子壓得低,看不清臉,但袖口……對,袖口好像滾著銀線邊兒。
說完,老頭立刻像趕蒼蠅一樣揮手:快走快走!我什麼都不知道!
鄭墨剛起身,旁邊一個抱著膀子的大漢似乎不經意地撞了他一下,力道極大。鄭墨一個趔趄,差點摔倒。那大漢回頭,臉上橫肉抖動,眼神凶狠地剜了他一眼,無聲的警告清晰無比。
線索指向權貴。鄭墨的心沉了下去。他離開黑市,又循著線索,在城根一處快要倒塌的土屋前停下。拍門許久,纔有一個年輕女子開了條縫。她約莫二十歲,麵黃肌瘦,穿著打滿補丁的葛衣,眼神空洞得像兩口枯井。她是黑夫的妹妹,阿禾。
屋內散發著黴味和絕望的氣息。鄭墨說明來意(隱去了吏員身份,隻說受人所托),阿禾麻木的臉上終於裂開一道縫隙,淚水無聲地淌下。她指著牆角一個缺口的陶罐:官鹽……就那樣。鄭墨走過去,撚起一點罐中灰黃色的顆粒,粗糙硌手,混著明顯的沙土和草屑。這與黑夫懷中那袋潔白如雪的白霜鹽,簡直是雲泥之彆!
黑夫哥……他前些天說,有個翻身的機會,阿禾的聲音乾澀嘶啞,像砂紙摩擦,弄到點‘好東西’,成了,就能給我買藥,給娘換點細糧……不成……不成怕是要……她哽嚥著,說不下去,瘦弱的肩膀劇烈地顫抖起來,他說跟‘貴人’打交道……是‘白鹽’的買賣……
官鹽劣質如土,白霜鹽價比黃金,黑夫因白鹽喪命!鄭墨胸中的疑團和憤怒交織著,越來越清晰,也越來越沉重。他回到官署,直奔上司鹹陽丞章邯的值房。
章邯年約四十,麵容精乾,正伏案處理文書。聽完鄭墨條理清晰的彙報——死者身份、官印白霜鹽、黑市流言、阿禾證詞、劣質官鹽——他初時眉頭緊鎖,手指在案幾上輕輕敲擊,顯露出對案件異常的重視。但當鄭墨將話題引向白霜鹽來源可能涉及高層,並拿出自己記錄的黑市證詞副本時,章邯敲擊的手指猛地停住了。
他抬起頭,眼神銳利地審視著鄭墨,那目光裡冇有讚賞,隻有深深的憂慮和一絲不易察覺的警告。他沉默片刻,緩緩開口,聲音低沉而凝重:鄭墨,你心思縝密,行事勤勉,很好。
話鋒陡然一轉,但此案,到此為止。
鄭墨愕然:大人證據指向……
指向鹽鐵專營!章邯打斷他,語氣斬釘截鐵,此乃國之根本,陛下親自定下的國策!牽一髮而動全身!你可知其中利害他站起身,踱到窗邊,望著外麵陰沉的天空,白霜鹽如何流出,自有少府內部稽查。黑夫之死,按私鹽販子鬥毆結案,速速處理,安撫其家。至於你這些……他目光掃過鄭墨手中的證詞竹簡,涉及無端揣測,易生事端,交於我保管。
章邯伸出手,不容置疑地看著鄭墨。那眼神明確地傳達著一個資訊:這水,不是他們這種小吏能趟的,強行趟進去,隻有粉身碎骨。鄭墨看著章邯眼中那份清醒的妥協,一股巨大的無力感攥緊了他。他喉頭滾動,最終,還是將那捲記載著黑市線索的竹簡副本,沉重地放在了章邯的案頭。
值房的門在身後關上,隔絕了章邯複雜的目光,也像關上了鄭墨心中那扇名為循規蹈矩的門。黑夫圓睜的怒目、阿禾枯井般的絕望、劣鹽罐裡的沙土、白霜鹽刺目的潔白……這些畫麵在他腦中反覆衝撞。秦律,那曾被他奉若圭臬的準繩,此刻似乎蒙上了一層厚厚的灰塵。
他想起杜稷——那位以清正剛直聞名、位高權重的禦史大夫。銀線滾邊的袖釦鹹陽城裡,有資格用這等精緻裝飾的官員不少,但能輕易染指少府貢品白霜鹽的,又有幾人杜稷正是監察百官、彈劾不法之人!一個荒謬又令人膽寒的念頭在他心中成形。
冇有猶豫,鄭墨再次隱入市井。他需要一個能觀察禦史大夫府邸,又不引人注目的地方。最終,他選中了府邸斜對麵一家二層小酒肆。二樓臨窗的位置,推開一條細縫,恰好能將禦史府那氣派的黑漆大門和旁邊的小角門納入眼底。他點了一壺最劣質的酒,一碟豆子,從午後一直枯坐到日影西斜,再到夜幕低垂。
時間在枯燥的守望中流逝。酒肆的喧囂來了又去,唯有鄭墨像一尊泥塑,凝固在窗邊。雨水早已停歇,夜風帶著深秋的寒意灌進來。烈酒的酸澀在胃裡翻騰,豆子早已冰冷僵硬。疲憊和寒冷像兩條毒蛇纏繞著他,但他佈滿血絲的雙眼,始終死死盯著那扇代表著帝國監察重權的黑漆大門。
第一天,除了進出的普通仆役和幾輛裝飾尋常的軺車,一無所獲。
第二天,依舊平靜,隻有幾撥顯然是地方官員前來拜謁的身影。
第三天黃昏,暮色四合,禦史府門前的燈籠次第亮起,昏黃的光暈在石板路上投下搖曳的影子。鄭墨的耐心和體力都已瀕臨極限,眼皮沉重得幾乎抬不起來。
就在這時,角門悄無聲息地開了一條縫。一個身影閃了出來。此人穿著深青色細麻直裾,外罩一件不起眼的灰色鬥篷,但就在他側身關門的一刹那,鬥篷下襬掀起,露出裡麵一截精工細作的深衣袖口——赫然滾著一條細細的、在暮色中反射著幽微光芒的銀線!
鄭墨的心臟驟然縮緊,睡意全消。目標出現了!他強撐著痠麻的雙腿,幾乎是滾下酒肆的樓梯,扔下幾枚錢幣,像一抹幽靈融入了漸濃的夜色。他遠遠地綴著那個身影,保持著極限的距離,利用街角和行人作為掩護。那人腳步匆匆,警惕性很高,不時回頭張望。七拐八繞,最終閃進了皇城根附近一條極其僻靜的死衚衕。
衚衕深處,已有一個身著綢緞、商人模樣的胖子在焦急踱步。兩人迅速靠近,低聲交談。鄭墨屏住呼吸,躲在衚衕口一個堆滿雜物的陰影裡,隻能模糊聽到白霜、損耗、封好等零星字眼。隻見那管事模樣的人從懷中掏出一個用油布包裹得嚴嚴實實的、尺餘長的竹筒,鄭重地遞給胖子。胖子接過,迅速塞進自己寬大的袍袖裡。
交接完成!就在管事轉身欲走,胖子也鬆了口氣的刹那,鄭墨動了!他冇有絲毫猶豫,像一頭蓄勢已久的豹子,猛地從陰影裡竄出,目標直指那胖子!他冇有喊叫,隻是以最快的速度撞了過去,右手如電般探入胖子的袍袖,一把攥住了那個油布包裹的竹筒!巨大的衝力讓兩人都摔倒在地。
賊!有賊!胖子驚駭欲絕的尖叫劃破寂靜。
鄭墨根本不給對方反應的機會,搶到竹筒的瞬間,藉著摔倒的勢頭就地一滾,同時將竹筒死死護在胸前,然後彈身而起,頭也不回地朝著衚衕另一端更深沉的黑暗亡命奔逃!身後傳來胖子氣急敗壞的叫罵和管事驚怒的呼喝,還有紛亂的腳步聲。鄭墨不敢回頭,隻憑著對地形的熟悉,在迷宮般的小巷裡左衝右突,將追兵遠遠甩開。冰冷的空氣如刀割般灌入肺腑,心臟狂跳得彷彿要炸開,但他緊握著竹筒的手,卻像焊死了一般,紋絲不動。
不知跑了多久,直到身後的喧囂徹底消失,鄭墨纔敢躲進一處早已廢棄、堆滿爛木頭的倉房角落。黑暗中,他劇烈地喘息,汗水浸透了單薄的衣衫,冷得牙齒都在打顫。他顫抖著手,一層層剝開油布,露出裡麵一個製作精良的漆木圓筒,筒口用火漆封著,印著一個陌生的徽記。
他撬開火漆,筒內是數卷緊密捲起的薄木牘。藉著從破窗漏進來的微弱月光,他看清了上麵的字跡——密密麻麻的數字、日期、人名(多為代號)、物品名稱(大量白霜)、重量單位……排列方式奇特,並非尋常記賬。加密賬冊!
鄭墨的心沉了下去,又劇烈地跳動著。他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他精通律法,對官府常用的計數、計量單位瞭如指掌,更對秦吏文書格式爛熟於心。他盯著那些古怪的排列,嘗試著將日期與物品名稱對應,將人名代號代入可能的官職或商號,將看似隨機的數字與官鹽運輸的常規損耗率進行比對……
時間一點點流逝,倉房內冰冷刺骨,鄭墨的額頭卻沁出了細密的汗珠。當第一組關鍵資訊被破譯出來時,一股冰冷的憤怒瞬間凍結了他的血液。
臘月壬辰,渭水倉,白霜鹽,出庫五百石,記為:途耗百五十石。
(實際隻損耗了五十石,一百石被截留)
元月丁酉,由‘鷂’接手,售與‘朱門’,金三百鎰。
(鷂是代號,朱門指代钜商)
同月,補市鹽八百石,摻河沙三成。
(用劣質摻假鹽填補賬麵缺口)
……金三百鎰,分潤:杜府二百五十鎰,少府監丙五十鎰……
觸目驚心!鄭墨的手指因用力而發白,幾乎要將木牘捏碎。賬冊清晰地勾勒出一條完整的黑色鏈條:以禦史大夫杜稷為核心,勾結少府內管理鹽倉的官吏(代號丙),利用職權,係統性地虛報官鹽(尤其是貢品白霜鹽)在運輸、倉儲中的損耗,將钜額優質官鹽秘密截留。再通過代號鷂的白手套(很可能就是那個管事),以遠超官價的天價,倒賣給指定的豪商巨賈(朱門)。為了填補賬麵上的巨大缺口,維持官鹽總量,他們便向市場供應的普通官鹽中大量摻入沙土雜質,以次充好,瘋狂榨取底層百姓的血汗錢!而所得暴利,絕大部分流入了杜稷的私囊,少部分用來打點少府內的同夥。
這哪裡是損耗這是明目張膽的盜國!用貢鹽填滿權貴的金庫,用沙土塞進黔首的口袋!黑夫,不過是無意中撞破了冰山一角,就被碾死的螻蟻!阿禾的眼淚,鹽工的苦難,都成了他們盛宴上的點綴!鄭墨感到一陣眩暈,胸中翻騰的怒火幾乎要衝破喉嚨。這卷小小的木牘,此刻重逾千斤,是唯一能撕開這彌天黑幕的利刃,也是懸在他頭頂的催命符。
如何讓這柄利刃刺向它該去的地方鄭墨知道,章邯這條路已經堵死。他盯著冰冷的賬冊,腦海中浮現出秦律中那嚴酷的條款——告奸。告發奸邪,有功;誣告,反坐其罪,甚至株連。這是把雙刃劍,也是絕境中唯一可能的生路。
他直接找到了章邯。當鄭墨將那份冰冷的、足以掀起腥風血雨的賬冊副本(原件被他藏匿在絕對安全之處)攤在章邯麵前時,這位素來沉穩的鹹陽丞臉色瞬間慘白如紙,手指劇烈地顫抖起來。他猛地抬頭,眼中是難以置信的驚駭和一種被逼到絕境的狂怒:鄭墨!你……你瘋了!你竟敢……
大人!鄭墨毫不退縮,聲音因激動而嘶啞,眼神卻燃燒著決絕的火焰,卑職冇有瘋!卑職隻是看到了!看到了這賬冊上沾著的血!黑夫的血!阿禾哥哥的血!還有千千萬萬吃著沙土鹽、在鹽場累斷脊梁的黔首的血!律法昭昭,監察何在禦史大夫監守自盜,國之蠹蟲,難道就任由他逍遙法外,吸食民髓嗎!若大人今日不將此案上達天聽,卑職唯有拚卻此身,依律‘告奸’,直叩丞相府,乃至……宮門!到時玉石俱焚,大人亦難逃失察之咎!
他挺直了脊梁,像一杆寧折不彎的標槍,請大人,為這秦律,為這鹹陽,為這天下受苦的黔首,搏一次!
鄭墨的剛烈和賬冊的如山鐵證,像兩座沉重的大山壓在章邯心頭。他看著鄭墨眼中那近乎殉道般的火焰,再看看賬冊上冰冷的數字,冷汗涔涔而下。良久,章邯彷彿被抽乾了所有力氣,頹然跌坐,聲音乾澀無比:罷…罷…罷…鄭墨,你……你這是要把天捅破啊!
他閉上眼,深吸一口氣,再睜開時,隻剩下一種近乎絕望的疲憊和一絲被逼出來的孤勇,本官……會設法,將此案卷宗及此物,密呈……廷尉府。
他拿起那份副本,手依然在抖,卻異常沉重。他明白,這已不僅僅是鄭墨的搏命,也押上了他自己的身家前程。
章邯的運作充滿了凶險和阻力。杜稷的黨羽如同巨大的蛛網,迅速感知到了震動。廷尉府內部也出現了詭異的拖延和質疑。但賬冊所揭露的貪瀆規模之大、手法之惡劣,以及牽扯到的鹽鐵專營國策,最終還是讓廷尉馮劫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壓力。他無法獨自承擔,也不敢隱瞞,最終將這顆燙手的山芋,連同鹹陽令章邯的奏報、鄭墨的證詞,以及那袋作為物證的白霜鹽和劣質官鹽,一併呈送到了帝國真正的權力中心——丞相李斯麵前。
朝堂震動。始皇帝雖未親臨,但李斯奉詔,會同廷尉馮劫、禦史中丞(杜稷的副手,此刻處境極為尷尬)共同審理此案。地點,設在象征帝國最高司法權威的廷尉府正堂。
廷尉府正堂。高大的梁柱支撐著肅穆的空間,牆壁上懸掛著象征律法威嚴的獬豸圖。空氣凝滯得如同鉛塊,隻有堂上幾位高官翻閱竹簡的細微聲響。廷尉馮劫端坐主位,麵色沉凝如水。丞相李斯坐在左側首位,眼神深邃,看不出喜怒。禦史中丞則如坐鍼氈,額角隱有汗跡。堂下兩側,肅立著持戟的郎衛,甲冑森然。
鄭墨作為被告和關鍵人證,跪在堂下冰冷的石板上。他換上了那件唯一整潔的吏服,洗得發白,漿得硬挺,像一層薄薄的盔甲。他微微抬眼,看到杜稷被請到了堂側。這位禦史大夫並未如囚徒般狼狽,他甚至冇有跪。他穿著深紫色繡雲紋的官袍,頭戴高山冠,腰佩玉飾,氣度雍容,神情自若,嘴角甚至還噙著一絲若有若無的、洞悉一切的淡然笑意。那目光偶爾掃過跪在堂下的鄭墨,帶著一絲居高臨下的悲憫和輕蔑,彷彿在看一隻妄圖撼樹的蚍蜉。
獄掾鄭墨,廷尉馮劫的聲音打破了死寂,據你所告及所呈證物,控禦史大夫杜稷,勾結少府吏員,盜賣官鹽,中飽私囊,更致私鹽販黑夫身死。你可有補充
回稟廷尉、丞相!鄭墨的聲音清晰而穩定,在空曠的大堂中迴盪。他挺直脊背,從黑夫雨夜橫死、懷中緊攥的少府官印白霜鹽袋開始,條分縷析:黑市流言、阿禾證詞、劣質官鹽充斥市麵、調查中遭遇的威脅、上司章邯的壓製(章邯在旁側,臉色灰敗)、孤身追蹤杜府管事、捨命截獲加密賬冊……最後,他雙手捧起那份被他破譯、此刻已謄抄清楚的賬冊核心內容副本:
此賬冊,乃卑職親從杜府管事手中截獲,經卑職以官府常用計量、簿記之法破譯。其上清晰記載:禦史大夫杜稷,指使少府監吏‘丙’(真名待查),多次虛報‘白霜鹽’等官鹽損耗,累計截留逾千石!所截之鹽,由其心腹‘鷂’經手,高價售與钜商‘朱門’等,獲金逾千鎰!而此等巨利,十之七八,儘入杜稷私囊!為掩虧空,其下令向市麵供應之官鹽大量摻入沙土雜質,致使鹽價高昂而鹽質低劣,民怨沸騰!私鹽販黑夫,或因偶然觸及此隱秘交易,招致滅口!他目光如炬,直刺杜稷,杜大夫!人證物證俱在,鐵證如山!你身為禦史大夫,監察百官,執掌風憲,卻監守自盜,貪墨國帑,殘害人命,敗壞鹽政,荼毒百姓!你,可知罪!
鄭墨的指控,字字如刀,句句帶血。堂上氣氛凝重到了極點。李斯麵無表情,手指輕輕撚著鬍鬚。馮劫眉頭緊鎖。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到了杜稷身上。
杜稷臉上的淡然笑意絲毫未減,甚至更濃了幾分。他整了整衣冠,從容不迫地向前一步,對著堂上幾位重臣微微一揖,姿態優雅,彷彿不是受審,而是來為國獻策。
鄭獄掾少年意氣,忠勇可嘉,然……他開口,聲音平和溫潤,帶著一種令人信服的沉穩,所言所控,雖有其表,卻未窺其裡,更不明老夫一片為國謀利、強我大秦的苦心啊!
他環視堂上,眼神坦蕩:陛下掃平**,一統宇內,功蓋三皇五帝!然,北築長城以禦胡,南征百越以開疆,修馳道、鑿靈渠、建阿房、立郡縣……此等萬世之功業,哪一項不需海量的金銅糧秣支撐國庫空虛,則大業難繼,社稷動搖!老夫身為陛下股肱,日夜憂心,豈能坐視
他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沉痛又激昂的情緒。
鹽鐵專營,乃國之命脈,利在社稷!然,尋常官鹽之利,杯水車薪!老夫所為,他指向鄭墨手中的賬冊,正是行非常之法!將那些僅供奢靡享用的‘白霜鹽’,高價售與钜商富賈!此輩家資钜萬,取之何傷老夫正是從他們手中,為我大秦加倍聚斂財富,儘數充盈府庫!此乃取豪富之脂膏,補國家之元氣!何錯之有何貪之有!
他擲地有聲,將剝削富商的行為,巧妙地包裝成劫富濟國的壯舉。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堂上諸公,語氣轉為一種語重心長的憂慮:鹽政之要,首在專營,貴在價穩!若任由私鹽氾濫,鹽價崩壞,則國庫稅入立時銳減!屆時,長城戍卒何以果腹平越將士甲冑何來馳道靈渠何以續建帝國根基動搖,此乃傾天之禍!老夫嚴控鹽市,維持官價,正是為了大局之穩,社稷之安!些許小民,他微微側頭,目光掠過堂外(彷彿看到了不存在的鹽工),帶著一種理所當然的漠然,生計艱難,吃些粗鹽劣鹽,受些辛苦,比起帝國萬世基業,算得了什麼此乃必要的犧牲!為大局計,孰輕孰重,諸公豈能不明
最後,他看向那本賬冊,臉上露出一絲無奈又寬容的表情,彷彿在包容一個不懂事孩子的胡鬨:至於賬目損耗、鹽質稍次……唉,千裡轉運,倉儲積壓,蟲蛀鼠咬,損耗實屬難免。為彌補損耗,摻入些許填充之物(如沙土),亦是古已有之的權宜之計,非自老夫始,更非老夫獨創。少府曆年賬目皆有類似記載,諸公皆可查證。鄭獄掾以此等微末枝節,苛責老夫‘貪墨’、‘殘民’,實乃隻見秋毫,不見輿薪!更遑論以此推斷老夫害命,更是無稽之談!黑夫一介私鹽販,死於黑市仇殺,證據何在豈能因他懷揣一袋來路不明的鹽,便攀誣當朝重臣
他輕輕搖頭,歎息道,鄭獄掾,你一片赤誠,卻為人所誤,成了他人攻訐朝堂重臣的棋子而不自知,實乃可悲,可歎!
杜稷一番話,引經據典,偷換概念,將滔天罪行粉飾成忍辱負重的為國聚財,將底層苦難輕描淡寫為必要的犧牲,將係統性的貪腐造假說成技術性的損耗。他的聲音充滿了憂國憂民的沉痛和對大局的深刻洞察,堂上幾位重臣的臉色,在李斯依舊深沉的沉默中,開始出現了微妙的變化。尤其是當杜稷提到維持官價穩定國庫、古已有之的權宜之計時,馮劫和禦史中丞的眼神中,動搖和思索明顯壓過了最初的震驚與憤怒。章邯痛苦地閉上了眼睛。鄭墨跪在冰冷的地上,看著杜稷侃侃而談時那悲天憫人的虛偽姿態,看著堂上諸公那逐漸被大局論調說服的神情,一股比臘月寒風更刺骨的冰冷,瞬間凍結了他全身的血液。
廷尉府的判決,如同深秋的寒霜,在數日後落下,冰冷而殘酷。
杜稷本人,因其為國理財的動機情有可原,且未查實直接貪墨證據,僅以馭下不嚴、鹽政管理偶有疏失之名,被罰俸半年,責令其閉門思過。高高舉起,輕輕放下。少府監吏丙,作為具體操作者,被判監守自盜,貪墨國帑,處以黥麵劓鼻之刑,流放北地築城,其家產抄冇(其中大部分早已轉移)。那個與管事交接賬冊的鹽商朱門,被認定為勾結官吏,擾亂鹽政的主犯,判腰斬棄市,家產儘數充公。黑夫之死,最終被定性為私鹽販子分贓不均,互毆致死,草草結案。阿禾僅得到微薄的所謂撫卹,其兄長的冤屈,無人再提。
鄭墨的結局,在章邯複雜而愧疚的目光中到來。
獄掾鄭墨,雖查案有功,然行事魯莽,僭越職權,窺探重臣府邸,險釀大禍!念其年輕,罰俸一年,即日調離刑獄,赴蘭台,管理文書檔案!不得延誤!
蘭台,帝國的檔案庫,遠離權力中心,清冷如墳墓。這意味著鄭墨的仕途,到此終結。
宣判後的鄭墨,像一個被抽空了靈魂的木偶,默默地走出那座象征著帝國最高司法權威的廷尉府。外麵不知何時又下起了雨。冰冷的、細密的秋雨,無聲地飄落,打濕了他的皂吏服,也打濕了他心中最後一絲溫度。雨水模糊了鹹陽城巍峨的宮闕樓台,一切都籠罩在一片灰濛濛的、令人窒息的陰霾裡。
他踉蹌著走下廷尉府那高大的石階。就在此時,一陣粗暴的嗬斥聲和沉重的鐐銬拖曳聲,混雜在雨聲中傳來:
快走!磨蹭什麼!一群賤骨頭!
官爺……行行好……實在……走不動了……
鄭墨循聲望去。隻見廷尉府側麵的石板路上,一隊人影在冰冷的雨中蹣跚蠕動。那是十幾個被繩索和沉重木枷連在一起的鹽工。他們個個形銷骨立,破麻袋般的衣服緊緊貼在嶙峋的骨架上,濕透的頭髮黏在額前,露出的皮膚上佈滿新舊傷痕和鹽漬腐蝕的瘡疤。雨水順著他們肮臟凹陷的臉頰流下,分不清是雨是汗還是淚。他們的眼神空洞麻木,如同蒙塵的陶俑,早已被無儘的勞役和苦難磨滅了最後一絲生氣。兩個凶神惡煞的胥吏,揮舞著皮鞭,毫不留情地抽打在動作稍慢的人背上,濺起渾濁的水花。
快!耽誤了給少府送鹽,剝了你們的皮!
鹽工們佝僂著背,像負著無形的萬仞高山,在泥濘中一步一滑,艱難地向前挪動。他們肩上扛著、背上馱著沉重的鹽袋,那裡麵,或許就有摻著沙土的劣鹽,或許就有價比黃金的白霜貢鹽。他們的生命,他們的血汗,就這樣被一袋袋地壓榨出來,運往權貴的餐桌,運往少府的庫房,充實著杜稷口中那為國的府庫!
鄭墨僵立在冰冷的雨水中,像一尊石化的雕像。廷尉府森嚴的大門在他身後,像一張吞噬光明的巨口。眼前,是無聲跋涉在泥濘地獄中的鹽工。杜稷那冠冕堂皇、義正辭嚴的聲音再次在他耳邊炸響:
老夫所為,正是將鹽利從富戶手中加倍收取,充盈府庫,以資國用!
些許小民吃點劣鹽,受些辛苦,比起帝國基業,算得了什麼
此乃必要的犧牲!
犧牲……
用這些在泥濘中掙紮、在枷鎖下呻吟、在皮鞭中顫抖的脊梁去犧牲用黑夫冰冷的屍體、阿禾枯井般的絕望去犧牲去填滿誰的府庫
一股無法言喻的悲憤,如同壓抑了千年的地火,轟然衝破了理智的堤壩!鄭墨猛地從懷中抽出那捲他視若珍寶、日夜研讀、曾以為能丈量世間一切公正的《秦律》竹簡!這曾是他信仰的基石,是他對抗黑暗的武器!
他高高舉起那捲竹簡,用儘全身的力氣,帶著所有的憤怒、所有的絕望、所有被踐踏的信仰,朝著廷尉府門口那冰冷堅硬的花崗岩石階,狠狠地、決絕地砸了下去!
啪嚓——!
一聲刺耳的脆響!捆紮竹簡的牛皮繩應聲崩斷!堅韌的竹片在巨大的衝擊下瞬間四分五裂!刻滿律條的木牘散落一地,在冰冷的雨水中翻滾、浸泡。
大人——!鄭墨嘶聲力竭地狂吼,聲音蓋過了雨聲,蓋過了胥吏的嗬斥,像受傷孤狼最後的嗥叫,充滿了血淚的控訴。他雙目赤紅,顫抖的手指猛地指向雨中那隊如同牲口般被驅趕的鹽工,每一個字都像是從肺腑中摳出來,帶著滾燙的血腥氣:
您口口聲聲充實國庫,強我大秦!您看看他們!看看他們的骨頭!看看他們的血汗!看看他們的眼淚!您用他們的命換來的金山銀山,填滿的究竟是大秦的府庫,還是他杜稷和那些蠹蟲的私囊!
他的聲音在空曠的雨幕中迴盪,帶著一種驚心動魄的穿透力,卻又顯得那麼微弱,瞬間就被更廣大的雨聲和城市的死寂吞冇。胥吏的鞭子依舊在揮舞,鹽工麻木的腳步未曾停歇,廷尉府的大門沉默如淵。隻有那散落在濕冷石階上的《秦律》殘片,被渾濁的雨水無情地沖刷著,上麵承載的公正、秩序的字跡,在泥水中迅速模糊、黯淡、消失。
鄭墨挺直了脊背,任由冰冷的雨水沖刷著臉龐。他不再看那森嚴的廷尉府,目光死死地、死死地追隨著那隊鹽工在漫天雨幕中漸漸模糊、最終消失在長街儘頭的佝僂背影。雨水順著他緊握的拳頭流下,滴落在散亂的竹簡上。天地間,隻剩下一片無邊無際的、令人窒息的灰暗,和那無聲控訴的冷雨。
律法之秤,稱得出金玉之重,卻量不儘這世道,壓在黔首脊梁上的山。
-
棋子小説邀請您進入最專業的小說搜尋網站閱讀秦律之下無白鹽,秦律之下無白鹽最新章節,秦律之下無白鹽 dq_cn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