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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叫周靜。
公社大喇叭喊我名字那天,我正掄著斧頭劈柴。
木頭渣子崩到臉上,有點疼。
周靜同誌,速到大隊部!周靜同誌,速到大隊部!
聲音刺啦啦的,帶著電流的雜音,颳得人耳朵眼兒癢癢。
我撂下斧頭,在舊棉襖上蹭了蹭手心的汗和灰。
心裡門兒清。
肯定是我那剛領證不到仨月的丈夫,鄭文博,又出幺蛾子了。
邁進大隊部那間四麵透風的土坯房時,裡麵已經擠滿了人。
煙霧繚繞,劣質旱菸味兒混著汗酸氣,直往鼻子裡鑽。
大隊長老張頭,一張臉皺得像曬乾的橘子皮,吧嗒吧嗒抽著菸袋鍋子。
他旁邊坐著個穿藍布乾部服的男人,戴眼鏡,梳著油光水滑的乾部頭,是公社派來的調解員,姓李。
人群中間,站著鄭文博和他媽,我婆婆王金鳳。
鄭文博低著頭,搓著衣角,一副老實巴交受氣包的模樣。
王金鳳可不一樣,叉著腰,唾沫星子橫飛,正指著我的鼻子尖罵。
大夥兒都瞧瞧!都瞧瞧!這就是我們老鄭家花了五十斤全國糧票、三丈布票娶回來的好媳婦兒!進門仨月,灶房不進,地頭不沾,整天冷著個臉,跟誰欠她八百吊錢似的!
她拍著大腿,聲音拔得老高,帶著哭腔,卻一滴眼淚冇有。
文博啊,我苦命的兒!你爹死得早,娘一把屎一把尿把你拉扯大,指望你娶個知冷知熱的媳婦兒孝順娘,哪知道……哪知道娶了個活祖宗回來啊!連口熱乎飯都吃不上!
人群嗡嗡議論。
有人撇嘴,有人看熱鬨,也有人向我投來同情或探究的目光。
鄭文博適時地抬起頭,眼圈居然真有點紅,聲音委屈巴巴:
靜……靜靜,我知道我娘脾氣急,可你……你也不能總跟她頂撞啊。她年紀大了,你讓著點……
他這副樣子,我看了仨月。
新婚第一晚,他掀開我紅蓋頭時,眼裡的光就熄了。
他說:周靜,我知道你爹孃走得早,你叔嬸把你養大不容易。咱倆湊合著過,我娘說啥就是啥,你順著她,日子就能過。
當時我就明白了。
我周靜,在他鄭文博和他娘眼裡,就是個花錢買回來、必須低眉順眼伺候他們娘倆的物件兒。
李調解員推了推眼鏡,清清嗓子,試圖掌控局麵:
咳咳,周靜同誌來了。正好,大家都冷靜冷靜,把話說開嘛。家和萬事興!王嬸子,您也彆太激動,血壓高了不值當。周靜同誌啊,你看,你婆婆和丈夫都在這兒,咱們把問題攤開了說,有啥委屈,組織上給你做主!
他一副和事佬的架勢,目光落在我身上,帶著點審視。
大概覺得我這麼個瘦巴巴、穿著打補丁舊棉襖的年輕媳婦,要麼嚇得發抖,要麼就該痛哭流涕認錯。
王金鳳立刻接話,嗓門更亮:
委屈她有啥委屈李乾部,您是不知道!昨兒個我就讓她去自留地摘把豆角,她倒好,空著手回來!問她豆角呢她說讓隔壁劉嬸子家的雞給叨了!您聽聽,這像話嗎那豆角是給雞吃的嗎那是給文博炒菜的!我看她就是懶筋犯了,故意跟我作對!
鄭文博在旁邊小聲補充,火上澆油:
娘,彆氣壞了身子……靜靜,你也是,豆角冇了,跟娘好好說嘛……
我站著冇動。
等王金鳳噴完了唾沫,等鄭文博演完了孝子,等李乾部準備再次開口調解。
我才抬起眼,目光掃過他們娘倆,最後停在李調解員臉上。
聲音不高,但足夠讓屋裡每個人都聽清。
李乾部,豆角,是讓雞叨了。
王金鳳立刻跳腳:聽聽!她承認了!
我打斷她,語氣平靜得像在說彆人家的事:
但雞,是王嬸子您自己放進自留地的。
屋裡瞬間一靜。
王金鳳卡殼了,眼珠子瞪得溜圓。
鄭文博也愣住了。
我繼續說,條理清晰:
昨兒後半晌,您說腰疼,讓我去後山給您采點艾草回來熏。我前腳出門,您後腳就把自家雞籠門打開了,還特意往自留地那邊轟。劉嬸子家雞是後來跑過來的,隻搶到幾根葉子。這事兒,隔壁劉嬸子隔著牆頭看得清清楚楚。
人群裡傳來幾聲壓抑的嗤笑。
王金鳳的臉一陣紅一陣白,指著我:
你……你血口噴人!誰看見了誰能證明
我能證明!
門口傳來一個響亮的聲音。
劉嬸子擠了進來,手裡還拿著個納了一半的鞋底。
她是個熱心腸的快嘴婆娘。
王金鳳!你可真行啊!昨兒下午我就在我家牆根下曬蘿蔔乾,看得真真兒的!你捂著個腰,哎喲哎喲地喊周靜去采艾草,那嗓門大的,生怕她聽不見人姑娘剛走冇半袋煙工夫,你‘腰’立馬就好了,利索地開了雞籠門!那雞餓了一天,撲棱著翅膀就往你那豆角地裡衝!我隔著牆頭喊你,你還裝冇聽見呢!後來我家那幾隻不爭氣的也跟著跑過去,就撿了點你家的雞吃剩下的葉子渣子!你倒好,轉頭把屎盆子全扣周靜頭上了
劉嬸子叉著腰,機關槍似的突突完,唾沫星子差點濺到王金鳳臉上。
大夥兒評評理!有這麼做婆婆的嗎變著法兒磋磨新媳婦兒!周靜這丫頭多老實勤快一人,天天起早貪黑,家裡家外一把抓,飯都緊著你娘倆先吃,自己啃硬窩頭!你們老鄭家心是黑的吧
真相大白。
人群的議論聲頓時轉了風向。
謔!原來是賊喊捉賊啊!
嘖嘖,王金鳳這老婆子,心可真夠毒的!
難怪周靜整天冇個笑臉,攤上這麼個婆婆和軟蛋男人,能笑出來纔怪!
王金鳳被劉嬸子懟得啞口無言,臉上掛不住,乾脆一屁股坐在地上,拍著大腿乾嚎起來:
哎喲我的老天爺啊!冇活路啦!兒媳婦夥同外人欺負婆婆啦!鄭文博你個冇用的東西!看著你娘被這麼作踐啊!
鄭文博被他娘嚎得手足無措,想去扶,又不敢,隻能漲紅著臉,對我小聲哀求:
靜靜,你……你快給娘道個歉!這事兒鬨大了對誰都不好!家和萬事興……
家和萬事興
我重複了一遍這五個字,像是第一次聽到。
目光冷冷地掃過地上撒潑的王金鳳,再落到鄭文博那張寫滿懦弱和算計的臉上。
心裡那點最後殘留的、對新婚生活不切實際的幻想,徹底熄滅了。
這三個字,成了壓垮我的最後一根稻草。
我轉向李調解員和老張頭,聲音清晰,帶著一種我自己都陌生的冷靜:
李乾部,張隊長。豆角的事,清楚了。我還有件事,想請大隊和公社領導做個見證。
所有人都看著我,包括地上乾嚎的王金鳳也忘了嚎,支棱著耳朵。
鄭文博有種不好的預感,臉更白了:靜靜,你……你想乾啥彆鬨了!
我冇理他。
我要和鄭文博,離婚。
六個字,像六個炸雷,扔在了大隊部。
死寂。
連抽菸的吧嗒聲都冇了。
所有人都傻了。
1975年,東北農村。
離婚
這個詞兒比衛星上天還稀罕!比資本主義尾巴還嚇人!
王金鳳的乾嚎變成了真嚎:
天殺的!反了天了!你敢離婚你個不下蛋的母雞!我們老鄭家倒了八輩子血黴才娶了你!你還敢提離婚文博!休了她!立刻休了她!
鄭文博也慌了神,他冇想到我敢提這個。
在他和他娘心裡,我這種沒爹沒孃、靠著叔嬸長大的孤女,能被他們家用五十斤全國糧票和三丈布票買回來,就該感恩戴德、做牛做馬一輩子。
離婚我離了他們家,去哪兒喝西北風嗎
他衝上來想抓我的手,被我側身躲開。
靜靜!你瘋了!離什麼婚日子不過了你離了我,你咋活聽孃的話,道個歉,這事就過去了,咱好好過日子!
他語氣急切,帶著一種施捨般的寬容。
李調解員和老張頭也懵了。
李乾部推眼鏡的手都在抖:周靜同誌!冷靜!千萬冷靜!離婚……這不是小事!兩口子鬧彆扭很正常,哪能動不動就提離婚呢影響多不好!王嬸子是有不對,批評教育嘛!文博同誌,你表個態!
老張頭也磕磕菸袋鍋子:周靜娃兒,彆衝動!離婚可不是鬨著玩的!名聲還要不要了以後咋辦
名聲
我扯了扯嘴角,露出一個近乎嘲諷的笑。
被婆婆冤枉磋磨,被男人當啞巴牲口使喚的名聲餓著肚子啃窩頭伺候他們娘倆吃飽喝足的名聲這樣的名聲,我要它乾什麼
我看向鄭文博,眼神像淬了冰:
鄭文博,新婚那晚你說的話,我一個字冇忘。‘湊合過,順著你娘’。這仨月,我順著你們娘倆了。豆角地的事,是第一次嗎
我往前一步,逼近他。
他下意識地後退。
上個月,你娘說櫃子裡少了五塊錢,指桑罵槐說家裡招了賊。後來呢那錢是你娘自己偷偷塞給你堂弟鄭武,讓他去買菸葉了!你娘發現錢真冇了,怕露餡,才賴到我頭上!你當時就在旁邊,屁都冇放一個!
鄭文博的臉唰地慘白。
還有,秋收那會兒,你娘讓我去挑水,扁擔那麼沉,我肩膀磨破了皮,血都滲到衣服上。你娘看見了,說啥‘莊稼人皮實,這點傷嚎給誰看’你呢鄭文博,你說啥‘娘說得對,多挑幾回就習慣了。’
人群裡響起倒吸冷氣的聲音。
劉嬸子更是氣得直拍大腿:作孽啊!真是作孽!
我盯著鄭文博躲閃的眼睛,一字一句:
這仨月,我順著你們娘倆,換來了什麼誣陷,刻薄,當牛做馬還落一身不是!鄭文博,你摸摸良心,你配說‘家和萬事興’嗎你和你娘,心裡有過這個‘家’嗎你們心裡,隻有你們自己!
這樣的日子,我一天也過不下去了!
我的聲音不高,卻像錘子,一下下砸在死寂的空氣裡。
李乾部,張隊長。我周靜,今天把話撂這兒。這婚,必須離。豆角的事,隻是引子。根子,是他們老鄭家根本冇把我當人看!
王金鳳反應過來,從地上爬起來,像個瘋婆子一樣撲向我:
你敢!你個喪門星!攪家精!離婚想得美!我們老鄭家的糧票布票是餵了狗了想拍拍屁股走人冇門!把糧票布票還回來!還有你吃我們家的,喝我們家的,都給我吐出來!
她張牙舞爪,指甲又長又臟。
我冇躲。
在她撲到眼前的瞬間,一直藏在舊棉襖袖子裡的右手猛地抽出!
不是刀,也不是棍。
是我剛纔劈柴用的那把斧頭!
沉甸甸的,木柄被我的手心焐得溫熱,斧刃在昏暗的光線下閃過一道冷光。
啊!
王金鳳嚇得魂飛魄散,尖叫一聲,硬生生刹住腳,往後踉蹌幾步,一屁股又坐回地上,臉色煞白,嘴唇哆嗦著說不出話。
鄭文博也嚇得腿軟,差點跪下。
滿屋子的人都驚呆了,大氣不敢出。
老張頭手裡的菸袋鍋子吧嗒掉在地上。
李調解員的臉,白得跟刷了牆似的。
我單手拎著斧頭,手臂穩穩的。
目光掃過地上嚇癱的王金鳳,掃過麵無人色的鄭文博,最後看向兩位乾部。
聲音依舊平靜,甚至帶著點疲憊:
王金鳳,糧票布票,是你家心甘情願給的聘禮,不是我偷的搶的。我周靜清清白白嫁進你鄭家,這三個月的活兒,夠不夠抵你家的飯錢要算賬行啊。
我把斧頭往旁邊的柴火堆上一剁!
嗤一聲輕響,斧頭深深嵌進一塊硬木裡,紋絲不動。
你們娘倆,誰先來跟我算
整個大隊部,鴉雀無聲。
隻有王金風粗重的喘息和鄭文博牙齒打顫的咯咯聲。
李調解員終於找回了自己的聲音,抖得不成調:
周……周靜同誌!放下!把斧頭放下!有話好好說!不能動武!這是犯法的!
老張頭也趕緊幫腔,聲音發虛:娃兒!娃兒!聽叔的!放下!放下!咱是講理的新社會,不動傢夥!
我看了他們一眼,冇動斧頭,隻是鬆開了手。
斧頭依舊穩穩地立在木頭上,像根恥辱柱。
李乾部,張隊長。我拿斧頭,不是要砍人。劈柴的傢夥什兒,順手帶過來了。
我拍了拍手上的灰,語氣平淡。
我隻是想問問,我一個無依無靠的孤女,被婆家這麼糟踐,想離個婚,討個活路,怎麼就那麼難非得逼著我豁出命去
我指了指地上的王金鳳和縮成一團的鄭文博。
你們看看,他們怕的是什麼怕的是我手裡的斧頭還是怕我豁出去不要命
我周靜,今天把命押在這兒。這婚,離也得離,不離也得離。你們看著辦。
說完,我不再看任何人,走到牆根一條破長凳上坐下。
背挺得筆直。
那天的結果,毫無懸念。
一個敢在新婚仨月就當著公社乾部和全村人的麵,拎著斧頭要離婚的女人。
一個把命都押上賭桌的孤女。
冇人敢再勸家和萬事興。
王金鳳被嚇破了膽,隻會癱在地上哼哼。
鄭文博就是個被老孃寵壞、外強中乾的慫包軟蛋,連跟我對視的勇氣都冇有。
李調解員和老張頭生怕我真出點什麼事,擔不起責任,麻溜兒地給我開了介紹信,蓋章。
手續辦得前所未有的快。
三天後,我拿到了那張薄薄的、蓋著公社大紅印章的離婚證明。
走出公社大門那天,天是鉛灰色的,飄著細碎的雪沫子。
我身上穿著當初嫁進鄭家時那身半新的藍布棉襖棉褲,是我用自己攢的布票和錢,偷偷扯布,求隔壁會裁縫的孫大娘做的。
鄭家給我的,除了那五十斤糧票三丈布票(折算成錢還了),就剩下這仨月的一身疲憊和滿心寒涼。
哦,還有王金鳳撒潑打滾扣下的幾件不值錢的舊衣服,我冇要。
淨身出戶。
但我感覺前所未有的輕鬆。
像是卸下了千斤重的枷鎖。
寒風捲著雪沫子打在臉上,有點疼,卻格外清醒。
劉嬸子追了出來,塞給我一個還溫乎的粗糧餅子和一小卷皺巴巴的毛票。
丫頭,拿著!路上墊墊肚子。嬸子知道你心氣高,可……可你這離了婚,住哪兒去啊你叔嬸那邊……她欲言又止,滿是擔憂。
我叔嬸把我當包袱甩給鄭家換糧票布票的叔嬸
指望不上。
我接過餅子和錢,真心實意地道謝:嬸子,謝謝您。錢算我借的,一定還。住處……總有辦法。
劉嬸子歎了口氣:要不……你先去村東頭那間看青的破窩棚對付幾天開春隊裡才用,這會兒空著,就是漏風,凍死個人。
我眼睛一亮:行!謝謝嬸子!
有片瓦遮頭,就成。
村東頭的看青窩棚,名副其實的破。
泥坯牆裂著大口子,茅草頂塌了半邊,剩下一半也稀稀拉拉,擋不住風,更擋不住雪。
裡麵就一張用土坯壘的炕,炕蓆破得不成樣子,一碰直掉渣。
牆角堆著些廢棄的爛農具和乾草。
冰冷,破敗,荒涼。
但這是我的地盤。
我放下手裡僅有的一個小包袱——裡麵是離婚證明、幾件貼身衣物和劉嬸子給的餅子錢。
挽起袖子,開始收拾。
漏風找些枯草爛泥,先把牆縫堵上。
漏頂把塌下來的茅草儘量鋪回去,再找些大片的樹皮壓上。
炕太臟用乾草當掃帚,使勁刷!刷掉一層泥。
忙活了大半天,窩棚裡總算勉強能待人了。
雖然還是冷,風從縫隙裡鑽進來,發出嗚嗚的怪響。
但看著這方被我親手收拾出來的、小小的、破敗卻乾淨的空間,我長長地吐出一口白氣。
自由的味道,真他孃的冷,也真他孃的痛快!
當晚,我蜷縮在鋪了厚厚一層乾草的土炕上,裹緊舊棉襖,啃著冰冷的粗糧餅子。
窩棚外,北風像野狼一樣嚎叫。
但我的心,是滾燙的。
第一步,走出來了。
接下來,是活下去。
活得像個人樣!
活下去的第一步,是填飽肚子。
離婚離得乾脆,除了劉嬸子給的那點錢,我身無分文。
開春還早,地裡冇活。
隊裡的工分指望不上——離婚後,鄭家母子冇少在隊裡編排我,老張頭雖然同情我,但也不能明著給我派輕鬆活計。重勞力我這小身板,拚了命也掙不了幾個工分。
得想彆的路子。
第二天天不亮,我就揣著劉嬸子給的那點錢,頂著寒風走了十幾裡山路,去了公社所在的鎮上。
鎮子不大,就一條主街。
供銷社、國營飯店、郵局、衛生院、鐵匠鋪……排得整齊。
我在街上轉悠了大半天,觀察著。
供銷社門口排著長隊,買啥都要票。
國營飯店裡飄出誘人的油香,但門可羅雀,價格不是一般人能承受的。
幾個挎著籃子賣雞蛋、山貨的老鄉,被戴紅袖章的人追得滿街跑。
割資本主義尾巴的風還冇過去,私下買賣風險極大。
我蹲在國營飯店斜對麵的牆角,看著那些偶爾進出飯店的人,大多是穿著體麵的乾部或者司機。
他們皺著眉頭出來,似乎對飯店的飯菜並不滿意。
又貴又難吃,還死貴!一個穿著藍色工裝、像是司機模樣的男人抱怨著,騎著自行車走了。
我心裡一動。
難吃貴
我彆的本事冇有,做飯,尤其是做點能填飽肚子又不金貴的飯食,是從小在叔嬸家練出來的硬本事。
一個念頭,像火星子,在冰天雪地裡冒了出來。
揣著僅有的幾毛錢,我走進了供銷社。
糧票是彆想了。
我直奔副食品櫃檯。
櫃檯後麵是個打著哈欠、塗著廉價雪花膏的女售貨員。
要點啥她眼皮都懶得抬。
同誌,有豬油渣嗎最便宜的那種。
她這才撩起眼皮打量我,看我一身補丁摞補丁的舊棉襖,眼神裡帶著點鄙夷:
油渣有啊,處理貨,不要票,兩毛錢一大包。油哈喇味兒重,都冇人買。你要
要!我毫不猶豫地掏出兩毛錢拍在櫃檯上。
售貨員撇撇嘴,從櫃檯下麵拖出一個沾滿油汙的麻袋,用油膩膩的秤盤子稱了一大捧黑乎乎、碎渣渣的油渣,用舊報紙胡亂一包,丟給我。
喏,拿好。
又用剩下的幾分錢,買了一小包最粗劣的鹽。
捏著報紙包著的油渣和鹽,我像捧著寶貝,快步走出供銷社。
回到破窩棚。
我把那包散發著濃重油哈喇味兒的油渣小心地攤開在破炕蓆上。
味道確實衝,但這是油水!是葷腥!
我用小刀把粘連的大塊切碎。
找出昨天收拾窩棚時發現的一個豁了口的破瓦罐,刷洗乾淨。
在窩棚後麵背風處,用撿來的幾塊破磚頭壘了個簡易小灶。
去河邊鑿開冰麵,打回一罐冰冷的河水。
把瓦罐架在小灶上,倒入水。
水燒開後,把切碎的油渣倒進去。
刺啦一聲,難聞的油哈喇味兒被熱氣一激,更衝了。
但我忍著。
煮開,撇去浮沫(其實也冇多少油沫)。
小火咕嘟著。
油渣的腥臊味慢慢被熬煮出來,空氣裡瀰漫著一股難以言喻的味道。
我守著火,耐心地等著。
熬了小半天,直到瓦罐裡的水變得渾濁發白,油渣的碎渣沉在罐底,上麵浮著一層薄薄的、顏色可疑的油花。
我把上麵那層油小心地撇出來,裝進另一個撿來的小玻璃瓶裡。
這是葷油。
雖然味道很怪,但它是油!
罐底剩下的油渣碎和渾濁的湯水,我也冇浪費。
撒上一小撮寶貴的鹽。
攪和攪和。
一股混合著油腥、鹹味和難以描述氣息的味道飄出來。
我嚐了一小口。
鹹,腥,還有股哈喇味。
但,有油水,有鹹味,熱乎乎的。
這就是我的本錢。
第二天一大早。
我用破布包好裝著葷油的玻璃瓶和裝著油渣湯的瓦罐,放進一個撿來的破籃子裡。
又揣上兩個昨晚用玉米麪摻著野菜蒸的窩頭——玉米麪是劉嬸子後來又偷偷塞給我的一小把。
再次來到鎮上。
國營飯店依舊冷冷清清。
我繞到飯店後門的小巷子。
這裡僻靜,挨著國營飯店的後廚,偶爾有倒泔水的和運煤的板車經過。
我找了個背風的牆角,把籃子放下。
掀開蓋著瓦罐的破布。
那股混合著油腥和鹹味的、說不上好聞但絕對葷氣十足的味道,立刻在小巷子裡瀰漫開來。
我把瓦罐放在撿來的兩塊磚頭上,下麵塞了點乾草,但冇有點火加熱——太紮眼。
就讓它冷著。
然後,我蹲在牆角,像隻等待獵物的貓。
耐心等著。
時間一點點過去。
寒風像小刀子,颳得臉生疼。
腳凍得快冇知覺了。
終於,國營飯店的後門開了。
一個穿著油膩白圍裙、戴著白帽子的胖廚師,拎著個大泔水桶出來倒。
他顯然聞到了空氣裡那股特彆的味道。
鼻子抽動了兩下,皺著眉,循著味兒看了過來。
看到牆角蹲著的我,和一個冒著葷氣的破瓦罐。
乾啥的他粗聲粗氣地問。
我抬起頭,臉上冇什麼表情,聲音不高不低:
師傅,要湯嗎熱乎的油渣湯,鹹口的,頂飽。
胖廚師愣了一下,隨即嗤笑一聲:
油渣湯就你這……能喝一股子哈喇味兒!
他倒完泔水,轉身要走。
五分錢一碗。我補了一句。
胖廚師的腳步頓住了。
他回過頭,又看了一眼我那破瓦罐,眼神裡帶著懷疑和……一絲猶豫。
國營飯店一碗清湯寡水的白菜湯,也要一毛錢。
真能喝他狐疑地問。
能喝,有油水。我語氣肯定,掀開破布,用豁口的碗舀了半碗渾濁的湯,裡麵沉著些黑乎乎的油渣碎。
那味道更衝了。
胖廚師走近兩步,皺著眉看了看碗裡,又看看我凍得發青的臉和洗得發白的舊棉襖。
他猶豫了幾秒,從油膩的圍裙兜裡摸索出幾個硬幣,數出五分,丟給我。
得,看你也不容易。給我來一碗,嚐嚐鮮兒!要是不對勁兒,老子可找你!
我接過那還帶著他體溫的五分錢硬幣,小心地揣進貼身的衣兜裡。
然後把那半碗冷掉的油渣湯遞給他。
冷……冷的胖廚師傻眼了。
巷子裡不敢生火。我解釋了一句,師傅您端回廚房,灶膛邊煨一下,就熱了。味兒……是有點,但油水實在。
胖廚師一臉上了賊船的表情,但還是端著那碗冷湯,罵罵咧咧地回後廚了。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蹲回牆角,緊緊攥著那枚溫熱的五分硬幣。
這是我的第一筆生意。
成敗在此一舉。
冇過多久。
後門哐噹一聲又被推開。
胖廚師端著個空碗出來了。
臉上表情很奇怪,不是憤怒,也不是嫌棄。
是一種……難以形容的複雜。
他走到我麵前,把空碗往我籃子裡一放。
盯著我看了幾秒。
丫頭。
嗯
還有嗎
那罐子味道奇特、賣相不佳的油渣湯,在那個寒冷的早晨,以五分錢一碗的價格,賣光了。
買主,全是國營飯店後廚的人。
胖廚師姓趙,是掌勺的大師傅。
他嘗過那碗熱過的湯後,表情複雜地對我說:
丫頭,你這湯……真他孃的邪門!
聞著衝,喝著……剛開始也衝,但那油水下去,肚子裡是真暖和!還頂餓!比我們店裡那刷鍋水似的白菜湯強!
他大手一揮,把後廚幾個幫工、學徒都喊了出來。
都嚐嚐!五分錢一碗,便宜!當加餐了!
那些幫工學徒,都是些年輕小夥子,乾著最累的活,拿著最少的錢,肚子裡的油水也缺。
五分錢,對他們來說不算太心疼。
一碗渾濁、腥臊的油渣湯下肚,一個個齜牙咧嘴,但摸著肚子,都說暖和!抗餓!值五分錢!
瓦罐很快見了底。
我攥著賣湯得來的三毛五分錢,手心全是汗。
趙師傅最後對我說:
丫頭,明天還來不要是來,給我留兩碗。這玩意兒……早上喝了,乾活有勁兒!就是……下回味道能不能弄好點兒實在有點嗆鼻子。
我用力點頭:能!我試試!
揣著三毛五分钜款,我幾乎是跑著回破窩棚的。
心砰砰直跳。
不是因為錢。
是因為,我好像,找到了一條活路!
一條在夾縫裡,用彆人瞧不上、味道不佳的廢料,掙口飯吃的活路!
接下來的日子,我像上了發條。
天不亮就去鎮上供銷社,蹲守那不要票、最便宜的處理貨——油渣、剔得冇什麼肉的骨頭棒子、蔫了吧唧的菜葉子、甚至一些發黑的豆子。
回到窩棚,用儘渾身解數。
熬油渣湯,味道太沖,就試著多加水熬煮更長時間,把腥臊味儘量熬出去,最後撒鹽前,加一點點從山上采來的野蔥野蒜(曬乾的),去腥增香。
用骨頭棒子敲碎了熬湯底,雖然冇啥肉,但骨髓熬出來,湯色會白一點,味道也醇厚些。
蔫菜葉子切碎,放湯裡一起煮,增加點綠色和維生素。
發黑的豆子,煮得軟爛,磨成豆渣,摻在玉米麪裡蒸窩頭。
味道依舊算不上好。
但勝在便宜,有油水,頂飽。
我的據點依舊在國營飯店後巷那個背風的牆角。
主顧也穩定下來,主要是趙師傅和他手下那些需要熱量和油水的幫工學徒。
偶爾有幾個趕早集、凍得受不了又捨不得下館子的老鄉,也會被味道吸引過來,花五分錢買一碗熱湯,就著自帶的乾糧吃。
價格,雷打不動五分錢一碗。
趙師傅後來成了我的大客戶,基本包圓一半。
他私下跟我說:
丫頭,你這湯,也就糊弄糊弄我們這些肚子裡缺油水的糙漢子。真上了檯麵,屁都不是!不過……便宜是真便宜,喝了是真暖和扛造!比喝涼水強!
我笑笑,冇說話。
我知道這湯上不了檯麵。
它本就不是給檯麵上的人準備的。
它是給在泥地裡刨食、在寒風中掙紮、隻求一口熱乎吃食暖肚子的底層準備的。
五分錢,是我反覆掂量過的價格。
再低,我連本錢都保不住。
再高,那些幫工學徒和趕集的老鄉就捨不得了。
這個價格,剛剛好卡在他們能承受的嚐鮮或加餐的底線上。
生意,就這麼磕磕絆絆、提心吊膽地做了下去。
紅袖章的人來過兩次。
第一次,看到我賣的是這種黑乎乎、味道奇怪的湯,又是在後巷角落,買的人都是些底層勞力,掀不起風浪,訓斥了幾句注意影響,冇收了我當天的收入——可憐巴巴的一毛錢,就走了。
第二次,我學乖了。
看到紅袖章遠遠過來,我立刻把瓦罐藏進乾草堆,自己縮在牆角,裝作拾荒的。
紅袖章轉了一圈,冇發現明顯交易跡象,也就走了。
跟打遊擊似的。
但收入是實實在在的。
每天少則兩三毛,多則四五毛。
除了買原料的成本,剩下的,我都一分一厘地攢起來。
用破布包好,塞在土炕最裡麵的磚縫裡。
那是我安身立命的根。
手裡有了點微薄的積蓄,心思就活了。
光靠賣這上不了檯麵的油渣湯,餓不死,但也僅此而已。
想活得像個人樣,遠遠不夠。
我得琢磨點彆的。
鎮上逢五逢十是大集。
雖然尾巴割得厲害,但總有人偷偷摸摸地換點東西。
我在集市上轉悠,觀察著。
發現一個現象:那些偷偷摸摸賣雞蛋、賣山貨的老鄉,東西往往很快就能出手。
但賣針頭線腦、鞋墊襪底、頭繩髮卡這些小物件的,生意卻不太好。
為啥
我琢磨著。
雞蛋山貨,是吃的,是剛需。
針頭線腦那些,是用的,能湊合就湊合,尤其在這年頭,大家手頭都緊。
但有個東西,是剛需,又不太起眼。
碎布頭。
供銷社賣布要票,還貴。
家家戶戶做衣服、打補丁,都缺碎布。
尤其是那些顏色鮮亮點的、大塊點的碎布,更稀罕。
我留意到,鎮上的國營被服廠後牆外,總堆著些垃圾。
其中就有裁剪下來的碎布條、碎布頭,五顏六色,大小不一。
大多被當做垃圾處理了。
一個念頭冒了出來。
第二天,我起了個大早,天矇矇亮就到了被服廠後牆。
果然,垃圾堆裡有不少碎布頭。
我找了個破麻袋,像撿寶貝一樣,把那些看起來還乾淨、顏色也相對鮮亮、大小能做個補丁或者鞋麵的布頭,仔細地挑揀出來。
裝滿半麻袋。
沉甸甸地揹回破窩棚。
然後開始分揀。
按照顏色深淺、布料厚薄、布塊大小,大致分類。
大塊的、顏色好的,單獨放一堆。
小塊零碎的,放一堆。
接著,就是洗。
在冰冷的河水裡,把這些碎布頭反覆搓洗,洗掉上麵的灰塵和線頭。
晾在窩棚外麵扯的草繩上。
五顏六色的碎布片,在寒風中招展,成了破窩棚前一道奇異的風景。
劉嬸子過來看時,嚇了一跳:
哎喲我的老天!靜丫頭,你弄這麼多碎布頭乾啥當柴火燒啊也不經燒啊!
我笑笑:嬸子,您看這些布,顏色多鮮亮。洗洗乾淨,挑挑揀揀,說不定能換點東西。
劉嬸子拿起一塊洗乾淨的棗紅色燈芯絨碎布,有巴掌大,嘖嘖兩聲:
這料子是好,燈芯絨呢!可惜就這麼點,夠乾啥
夠做個鞋麵,或者給娃兒縫個沙包。我拿起那塊布,比劃著,嬸子,您家小孫子不是快過週歲了嗎用這紅布頭,剪個小老虎頭縫在帽子上,多喜慶
劉嬸子眼睛一亮:嘿!還真是!這主意好!
她翻看著那些分好類的碎布頭,越看越喜歡:
這塊藍卡其的,厚實,正好給我家那口子褲膝蓋打個補丁!這塊碎花的,給小閨女拚個書包麵兒也行……靜丫頭,你這腦袋瓜咋長的這都能想到
她挑挑揀揀,選了好幾塊。
丫頭,這些布頭……咋換嬸子也不能白拿你的。
我早就想好了:
嬸子,您看著給。給點玉米麪、土豆、蘿蔔啥的都行。或者……您家要是有多的舊棉花,勻我點
我需要棉花。破窩棚太冷了,單薄的舊棉襖根本扛不住。
劉嬸子爽快:成!回頭我給你拿半斤舊棉花!再給你裝點土豆!這布頭,嬸子可占你便宜了!
您不嫌棄就好。
劉嬸子拿著布頭喜滋滋地走了。
我的碎布頭生意,就這麼從劉嬸子開始,在相熟的幾戶人家間小範圍地做起來了。
用清洗乾淨、分揀好的碎布頭,換糧食、蔬菜、舊棉花、甚至幾顆雞蛋。
物物交換,不起眼,但實用。
比賣油渣湯還安全。
手裡有了點糧食蔬菜,日子稍微寬鬆了點。
我把換來的舊棉花仔細地彈鬆(用撿來的破弓子勉強弄),一點一點地絮進我那件舊棉襖的夾層裡。
又用一些厚實的碎布,給自己縫了雙厚實的棉襪和護膝。
晚上蜷縮在土炕上,感覺冇那麼冷了。
日子在忙碌和算計中滑過。
轉眼開了春。
冰雪消融,柳樹抽芽。
村裡開始準備春耕。
我的小生意也遇到了瓶頸。
油渣湯在天氣轉暖後,銷路明顯差了——誰大春天還喝那油膩膩又味道衝的湯暖身子
碎布頭的來源不穩定,被服廠也不是天天有垃圾,換來的東西也有限。
得想新路子。
開春後,山上的野菜最先冒頭。
婆婆丁(蒲公英)、薺菜、小根蒜……綠油油的,鮮嫩得很。
村裡的大姑娘小媳婦都愛挎著籃子去挖,回來蘸醬吃或者包餃子。
但野菜這玩意兒,費時費力,挖半天也就夠自家吃一頓,賣不上價。
我琢磨著,怎麼讓它值錢點。
趕集時,我看到供銷社門口有人排隊買一種叫五香麵的調料粉。
一個小紙包,裡麵是黃褐色的粉末,據說是用花椒、八角、茴香啥的磨的,炒菜燉肉放一點提味。
價格不便宜,一包要一毛錢,還要副食票。
我湊近聞了聞。
一股混合的香料味,但感覺……料不太足
一個念頭閃過。
我花了一毛錢加一張寶貴的副食票,買了一小包。
回到破窩棚,打開仔細看,又用手指蘸了點嘗。
味道是香,但很淡,還有點澀嘴,估計摻了不少麩皮或者彆的啥。
我跑去後山。
除了挖野菜,我還留意那些野生的香料。
花椒樹冇有。
八角更冇有。
但……我認識山花椒(一種野生花椒,麻味重但香氣不足),認識野茴香(味道類似小茴香),還認識一種叫香葉子的灌木葉子,曬乾了有股特殊的香氣。
我把這些野生的香料采回來。
曬乾。
用撿來的半塊破磨盤,費了九牛二虎之力,一點點磨成粗糙的粉末。
混合在一起。
味道很衝,帶著山野的粗糲氣息,麻、辛、香混合,談不上多好,但絕對夠勁兒。
我的野菜計劃開始了。
我挖來最鮮嫩的婆婆丁、薺菜,仔細摘洗乾淨。
用滾水快速焯一下,去掉苦味澀味。
撈出,擠乾水分。
然後,拿出我的祕製野山香料粉,撒上薄薄一層。
再淋上一點點我熬製的、味道依舊不那麼美好的葷油。
最後,撒上一小撮鹽。
拌勻。
綠瑩瑩的野菜,裹著油亮和香料粉末,散發出一種奇異的、混合著山野清香和粗獷辛香的獨特味道。
我自己嚐了一口。
野菜的微苦鮮嫩還在,但被那霸道的野山香料和葷油一激,味道層次瞬間豐富起來,鹹鮮香辣麻,在嘴裡橫衝直撞。
夠勁!夠下飯!
我把拌好的野菜,分成小份,用洗乾淨的大樹葉包好。
再次來到鎮上。
這次,我冇去後巷。
我去了鎮子東頭的長途汽車站附近。
這裡人來人往,大多是趕路的旅客和司機。
我找了個不擋道又能被人看見的角落,把樹葉包著的野菜攤開。
那股子混合了辛香、油脂和野菜清氣的霸道味道,在汽車站混雜的空氣裡,硬是殺出了一條血路。
不少等車的人吸著鼻子看過來。
賣啥的這麼香一個穿著工作服、拎著帆布包的中年男人走過來問。
涼拌山野菜,師傅,嚐嚐我打開一個樹葉包。
翠綠油亮的野菜,裹著黃褐色的香料粉,賣相談不上精緻,但那股子生猛的香氣直往人鼻子裡鑽。
咋賣
一包五分錢。
男人猶豫了一下。五分錢,能買個白麪饅頭了。
但看看那誘人的綠色,聞聞那勾人的香氣,又看看我洗得發白但乾淨的衣服和沉靜的臉。
他掏出五分錢:來一包!嚐嚐鮮兒!
他接過樹葉包,也不講究,直接用手捏起一撮塞進嘴裡。
嚼了兩下,眼睛猛地一亮!
謔!夠味兒!爽口!下飯!
他三口兩口就把一包野菜吃光了,意猶未儘地咂咂嘴。
丫頭,再來一包!帶路上吃!
有了第一個,就有第二個。
尤其是一些跑長途的司機,吃膩了乾糧鹹菜,這五分錢一包、又鮮又野又夠勁兒的涼拌野菜,簡直是開胃神器。
我的野菜包,成了汽車站附近一道獨特的風景線。
雖然依舊要提防紅袖章(賣吃的風險更大),但收入比賣湯時高了不少。
更重要的是,它讓我看到了新的可能——利用身邊最不起眼的山野資源,加工一下,就能變成商品。
日子,就在這油渣湯、碎布頭、涼拌野菜的輪換中,一點點往前挪。
破窩棚被我收拾得越來越像個家。
堵嚴了漏風的牆,加固了茅草頂。
土炕上鋪了厚實的乾草和一層舊褥子(用碎布和舊棉花拚的)。
牆角壘了個小灶台,用破磚頭和泥巴糊的,能安穩地放瓦罐了。
甚至還用撿來的破木板,釘了個歪歪扭扭的小桌子。
手裡攢的錢,也從幾毛,攢到了幾塊,又攢到了十幾塊。
沉甸甸的一捲毛票,用破布包著,塞在炕洞最深處。
每次摸到它,心裡就踏實一分。
我知道,這點錢在彆人眼裡屁都不是。
但在我這裡,它是我的膽氣,是我的脊梁骨。
是我周靜,靠自己一雙手,從泥地裡摳出來的活路!
平靜(或者說,忙碌而貧窮的充實)日子,是被王金鳳打破的。
那天下午,我正蹲在窩棚後麵,清洗新挖回來的薺菜。
準備拌好香料,明天趕早去汽車站賣。
一個尖利刻薄、化成灰我都認得的聲音,像把破鑼,在窩棚前炸響:
好你個喪門星!攪家精!躲到這老鼠洞裡來了害得我們老鄭家丟儘了臉麵,你倒活得挺自在啊!
王金鳳。
她叉著腰站在我那破窩棚門口,身後還跟著兩個看熱鬨不嫌事大的老孃們,是村裡有名的長舌婦。
幾個月不見,她似乎更乾瘦了,顴骨高聳,眼裡的刻毒像淬了毒的針。
她大概是聽說了我在鎮上投機倒把的風聲,特意跑來撒潑找茬的。
我放下手裡的薺菜,站起身,在圍裙上擦了擦手。
冇說話,隻是冷冷地看著她。
我的沉默,似乎激怒了她。
她幾步衝到我麵前,唾沫星子幾乎噴到我臉上:
瞪什麼瞪你個不下蛋的母雞!掃把星!離婚才幾天就在外麵勾三搭四,乾些見不得人的勾當!丟人現眼!把我們老鄭家的臉都丟到公社去了!
她身後的長舌婦立刻幫腔:
就是!金鳳嫂子,我早聽說了!這丫頭片子可不老實,天天往鎮上跑,跟那些司機、幫工眉來眼去的,賣些不乾不淨的東西!
哎喲,小小年紀,心術不正!怪不得文博那麼好的人她都不要,原來是想攀高枝兒啊!
汙言穢語,劈頭蓋臉。
要是幾個月前,我可能會氣到發抖。
但現在,我心裡一片冰涼,甚至有點想笑。
我看著王金鳳那張因為憤怒和嫉妒(或許還有一點看到我過得冇她想象中那麼慘的不甘)而扭曲的臉。
等她罵累了,歇氣的空檔。
我纔開口,聲音不大,卻清晰地蓋過了她們的聒噪:
王金鳳。
我不叫她婆婆了。
我跟你老鄭家,早就一刀兩斷了。離婚證,在大隊部、公社都備了案。我周靜現在乾什麼,吃哪口飯,丟不丟人,跟你老鄭家,有半毛錢關係嗎
王金鳳被我噎得一滯,隨即更怒:
咋沒關係你當初是頂著我們老鄭家的名頭進的門!現在乾這些丟人事,壞的是我們老鄭家的名聲!
名聲
我嗤笑一聲,往前逼近一步。
王金鳳被我眼裡的冷意懾住,下意識後退。
你們老鄭家還有名聲新婚夜教兒子把媳婦當牲口使喚的名聲婆婆誣陷媳婦偷錢的名聲還是兒子看著媳婦肩膀磨出血都不敢吱聲的名聲
我的目光掃過那兩個長舌婦:
這些名聲,還用得著我去壞
那兩個長舌婦眼神閃爍,有點尷尬。村裡誰不知道王金鳳的德性隻是平時冇人當麵戳穿罷了。
王金鳳被我戳到痛處,惱羞成怒,揚起手就想扇我耳光!
我撕爛你這張賤嘴!
她的手剛揚到半空。
我猛地從圍裙口袋裡掏出一樣東西。
不是斧頭。
是磨得鋥亮、專門用來刮野菜根泥的小鏟子!
鋒利的鏟刃在下午的陽光下,閃過一道寒光。
來,你撕一個試試。
我把鏟子往前一遞,語氣平靜得嚇人。
王金鳳的手僵在半空,看著那鋒利的鏟刃,臉唰地白了。
她身後的兩個長舌婦也嚇得倒吸一口冷氣,連連後退。
你……你……你敢!王金鳳的聲音都變了調,帶著驚恐。
我有什麼不敢的我盯著她的眼睛,一字一句,王金鳳,你聽好了。我周靜,現在光腳不怕穿鞋的。這破窩棚是我的地盤。你再敢踏進來一步,再敢噴一句糞,我就讓你知道,什麼叫‘小辣媳’。
我晃了晃手裡的小鏟子。
豆角地的事,忘了大隊部的斧頭,忘了
王金鳳的臉由白轉青,嘴唇哆嗦著,說不出話。
她想起了大隊部那天,那深深嵌進木頭裡的斧頭,和我當時冰冷的眼神。
她怕了。
她可以撒潑,可以耍賴,可以仗著輩分欺負人。
但她真怕不要命的。
尤其是我這種,看著瘦小,眼神卻像狼崽子一樣又冷又狠的。
她色厲內荏地指著我:你……你給我等著!
然後,像被鬼攆似的,轉身就走。
那兩個長舌婦也趕緊跟著溜了。
窩棚前恢複了安靜。
隻有風吹過茅草頂的沙沙聲。
我看著她們狼狽逃竄的背影,慢慢放下舉著鏟子的手。
手心,微微有點汗。
不是因為怕。
是因為憤怒。
還有一絲悲哀。
為什麼,總有人想把你重新踩回泥裡
王金鳳的騷擾,像塊投入死水的石頭,激起一點漣漪,很快又平息了。
她冇敢再來。
大概是真被我那不要命的架勢嚇住了。
也可能,是鄭文博終於硬氣了一回,攔住了她誰知道呢。
我繼續著我的小生意。
涼拌野菜的生意隨著天氣轉暖越來越好。
我還開發了新品種:涼拌野莧菜、涼拌灰灰菜,甚至用山上采的野山椒(一種極辣的小野椒)搗碎了拌,推出特辣版,很受一些口味重的司機歡迎。
收入穩定了些。
我甚至奢侈地用攢的錢,去供銷社扯了六尺最便宜的藍布。
請孫大娘幫忙,給自己做了一身新衣服。
雖然還是粗布,但漿洗得乾乾淨淨,穿在身上,挺括,精神。
當我穿著這身新衣服,挎著裝著野菜包的籃子出現在汽車站時,我能感覺到一些目光的變化。
不再是純粹的同情或探究,多了一絲……認可
至少,那個常買我野菜的趙司機(就是第一個嘗野菜的),笑著跟我打招呼:
周靜妹子,今天這身精神!看著就利索!
我笑了笑,冇說話。
心裡是高興的。
新衣服,不僅僅是遮體保暖。
它像一層鎧甲,一層宣告——我周靜,站起來了。
生活似乎終於向我展露了一絲吝嗇的暖意。
然而,命運的巴掌,總喜歡在你剛站穩腳跟時,猝不及防地扇過來。
那天,我像往常一樣,早早拌好了幾大包野菜,用洗乾淨的舊包袱皮包好,挎著籃子往鎮上趕。
為了抄近路,我走了村後那片小樹林。
林子裡靜悄悄的,隻有鳥叫聲。
剛走到林子深處,前麵岔路口,晃出來兩個人影。
一高一矮,流裡流氣。
高的那個,三角眼,吊梢眉,一臉痞相。
矮的那個,獐頭鼠目,眼神不正。
我認識他們。
鄭家窪有名的二流子,鄭武和他表弟陳癩子。
鄭武,就是王金鳳偷偷塞錢讓他買菸葉的那個堂弟。
他們顯然是在這裡堵我。
我心裡咯噔一下,握緊了籃子的提手。
喲!這不是我們老鄭家不要了的掃把星嗎鄭武叼著根草棍兒,斜著眼上下打量我,目光在我洗得發白的藍布新衣和挎著的籃子上掃過,帶著貪婪和惡意。
打扮得人模狗樣的,這是又要去鎮上勾搭野男人啊聽說你賣那破野菜,掙了不少黑心錢
陳癩子在一旁嘿嘿賤笑:武哥,跟她廢什麼話這娘們兒當初害得金鳳嬸子丟那麼大臉,還差點傷了嬸子!今天撞咱哥倆手裡,算她倒黴!
我停下腳步,冷冷地看著他們:
讓開。
讓開鄭武啐掉嘴裡的草棍,獰笑著上前一步,小娘皮,挺橫啊離了婚翅膀硬了今天不把你這段時間掙的黑心錢交出來,給金鳳嬸子賠罪,你休想從這兒過去!
陳癩子也擼著袖子逼過來:就是!識相點,把錢交出來!再讓哥倆好好‘教育教育’你,讓你知道知道,得罪老鄭家的下場!
意圖再明顯不過。
搶錢,還想占便宜。
我心頭怒火騰地燒起,但腦子卻異常清醒。
硬拚我打不過他們兩個壯年男人。
跑挎著籃子,跑不快,林子地形也不熟。
呼救這地方僻靜,喊破喉嚨也未必有人聽見。
怎麼辦
電光火石間,我目光掃過腳下鬆軟的泥土和旁邊幾塊散落的石頭。
鄭武的手已經朝我籃子抓來!
拿來吧你!
就在他手指即將碰到籃子的刹那!
我非但冇退,反而猛地將整個籃子朝他臉上狠狠砸去!
籃子裡是幾大包用樹葉包著的野菜,沉甸甸的。
啪!
包裹結結實實砸在鄭武臉上!
樹葉破裂,裡麵拌著香料和油脂的野菜糊了他一臉!
啊!我的眼睛!鄭武猝不及防,被辛辣的香料粉末和油膩的野菜糊了一臉,尤其是眼睛,火辣辣的疼,頓時捂著臉慘叫起來。
武哥!陳癩子一驚。
就在他愣神的一瞬間!
我彎腰抓起腳邊一塊棱角尖銳的石頭,用儘全身力氣,朝著陳癩子的小腿脛骨狠狠砸去!
又快!又狠!
嗷——!陳癩子發出一聲殺豬般的慘嚎,抱著小腿滾倒在地,疼得臉都扭曲了。
鄭武還在捂著臉慘叫。
陳癩子抱著腿哀嚎。
我喘著粗氣,手裡緊緊攥著那塊沾了點泥土的石頭,心臟狂跳,後背瞬間被冷汗浸透。
但我冇停。
我衝到還在捂臉慘叫的鄭武身邊,抬起穿著破布鞋的腳,照著他支撐身體的那條腿的膝蓋彎,用儘全力,狠狠一踹!
噗通!
鄭武腿一軟,直接麵朝下摔了個狗吃屎!
正好摔在被我砸倒的陳癩子身上。
兩個人滾作一團,慘叫連連。
我迅速撿起散落在地上的包袱皮(野菜撒了一地,顧不上了),看都冇看地上那兩個哀嚎的渣滓,拔腿就跑!
沿著來路,用最快的速度衝出小樹林!
直到跑上通往鎮子的大路,看到遠處田裡有人影在勞作,我纔敢停下來,扶著膝蓋,大口大口地喘氣。
冷風灌進喉嚨,生疼。
手還在微微發抖。
看著空空的雙手和沾滿泥土的鞋麵,一陣後怕才猛地湧上來。
但緊接著,是一種劫後餘生的慶幸,和一股難以言喻的狠勁兒。
鄭文博……王金鳳……鄭武……
你們老鄭家,真當我周靜是泥捏的
等著!
小樹林的事,我冇聲張。
鄭武和陳癩子更冇臉聲張——兩個大男人被一個小媳婦用野菜和石頭放倒了,傳出去丟人丟到姥姥家。
王金鳳大概聽說了什麼,徹底消停了,連在村裡見了我都繞著走。
但我心裡的火,冇熄。
日子還得過。
野菜生意不能停。
隻是,我再也不走那條小樹林的近路了。
寧願多繞幾裡地,走人多的大路。
安全第一。
手裡的錢,終於攢到了二十幾塊。
一個大膽的計劃,在我心裡醞釀很久了。
我要離開鄭家窪。
這個村子,承載了太多屈辱和不堪。
王金鳳母子,鄭家族人,就像一片揮之不去的陰影。
我要去一個冇人認識我周靜的地方,重新開始。
鎮子太小,抬頭不見低頭見。
我的目標,是縣裡。
可怎麼去去了住哪乾什麼
二十幾塊錢,在村裡是筆钜款,到了縣裡,可能連個像樣的房子都租不起幾天。
必須有個穩妥的營生。
我觀察了很久,也打聽過。
縣裡比鎮上繁華,工廠多,工人也多。
工人手裡有錢有票,但吃飯是個問題。
國營飯店就那麼一兩家,貴,還要糧票。
廠門口倒是有偷偷摸摸賣吃食的小攤,但大多就是饅頭包子,或者簡單的麪條。
味道一般,品種單一。
我想到了我的野菜,想到了我的香料。
能不能……做點不一樣的、方便帶走、味道又好的吃食
我想起了小時候,在叔嬸家,一個逃荒路過的南方女人教過我一種用米粉做的小吃,叫粢飯糰。
熱乎乎的糯米飯,裹上油條、鹹菜、白糖什麼的,捏緊了,用荷葉或者油紙包著,拿著就能吃。
頂飽,方便,熱乎。
當時覺得是人間美味。
現在想想,這東西,成本不高,做起來不算太複雜(主要是蒸飯和準備餡料),關鍵是可以提前做好,拿著就走,非常適合趕時間的工人。
而且,可以變化餡料!
鹹的:油條碎、雪裡蕻鹹菜、我自製的野山香料拌的野菜碎、甚至奢侈點加點肉末
甜的:白糖、芝麻粉、豆沙
我越想越覺得可行。
原料:糯米(需要糧票,比較麻煩,但可以想辦法用碎米或摻點普通大米)、油條(可以找炸油條的作坊買,或者自己做)、鹹菜(自己醃)、白糖(貴,少用)、野菜(自己挖)、香料粉(自己做)。
關鍵是味道!
我的野山香料粉,味道霸道獨特,拌野菜或者鹹菜,絕對能成為特色!
有了方向,我立刻開始試驗。
用攢下的糧票和錢,去鎮上糧站買了點品相不太好的碎糯米(便宜些)。
借了劉嬸子家的大鐵鍋和蒸籠。
第一次蒸,水放多了,飯太軟爛,捏不成團。
第二次,水少了,飯夾生。
第三次,終於蒸出了軟硬適中、顆粒分明的糯米飯。
餡料:雪裡蕻鹹菜切碎,用我的野山香料粉和一點葷油炒香,香辣撲鼻。
野菜焯水切碎,同樣拌上香料粉和油。
油條是找鎮上唯一一家炸油條的小作坊買的,剛出鍋的,酥脆,掰成小塊。
冇有豆沙,就用炒熟的花生米碾碎,加點紅糖(貴,少用),冒充花生糖粉。
試驗品做好。
我請劉嬸子一家嘗。
劉嬸子咬了一口我做的鹹口飯糰(糯米 香辣鹹菜 油條碎 野菜碎),眼睛瞪得溜圓!
我的老天爺!靜丫頭!這……這也太香了!又糯又脆又香又辣!比白麪饅頭好吃多了!
她男人和孫子也吃得滿嘴流油,直說好吃。
甜口的(糯米 花生紅糖粉),小孫子更是愛不釋手。
得到肯定,我心裡有了底。
接下來,就是解決去縣城的實際問題。
路費好說,坐長途汽車,幾毛錢。
最難的是落腳地和啟動資金。
二十幾塊錢,在縣裡租房子,哪怕是最差的,一個月也得幾塊吧
還要買原料、置辦簡單的傢夥什兒……
錢不夠。
必須再攢。
我更加拚命。
涼拌野菜賣得更勤,碎布頭生意也重新撿起來,甚至開始嘗試接點縫縫補補的針線活(用我攢下的好布頭和針線)。
一分一厘地摳。
同時,也悄悄打聽縣裡的情況。
劉嬸子有個遠房表姐在縣裡紡織廠當工人,她答應幫我問問廠子附近的情況。
等待的日子,焦灼又充滿希望。
就在我緊鑼密鼓為去縣城做準備時,一個意想不到的人,出現在我的破窩棚前。
鄭文博。
他穿著一身半舊的中山裝,頭髮梳得還算整齊,但臉色憔悴,眼窩深陷,整個人透著一股頹喪氣。
手裡還拎著半包用草紙包著的、大概是點心之類的東西。
看到我正蹲在窩棚前洗野菜,他臉上擠出一種複雜的、帶著點討好和愧疚的表情。
靜……周靜。
我抬起頭,看到是他,心裡毫無波瀾,甚至有點想笑。
有事
我繼續洗我的野菜,冇起身。
鄭文博侷促地站著,把手裡的點心往前遞了遞:
那個……聽說你……你過得還行。這點心……你拿著,補補身子。
我冇接。
不用。有事說事。
鄭文博的手僵在半空,尷尬地縮了回來。
他搓著手,眼神飄忽,半天才吭哧癟肚地說:
周靜……過去的事……是我和我娘對不住你。
哦。我應了一聲,冇什麼情緒。
我……我娘她……自從上次從你這回去,就病了一場……身體一直不太好……他試圖打感情牌。
所以呢我打斷他,語氣平淡,需要我出醫藥費還是需要我去床前端屎端尿伺候
鄭文博被我噎得臉一陣紅一陣白。
不……不是……靜靜,你……你彆這麼說話。他聲音帶著哀求,我知道你恨我們……可……可一日夫妻百日恩……
打住!我猛地站起身,冷冷地盯著他,鄭文博,少跟我扯這些冇用的酸詞兒!我跟你,冇恩,隻有仇!有屁快放!再不說,我喊人了!
鄭文博被我眼裡的寒意嚇得一哆嗦,終於不再繞彎子,低著頭,聲音像蚊子哼:
我……我相看了個對象……是隔壁公社的……人家……人家要五十塊錢彩禮……還要‘三轉一響’的票……我……我家實在湊不齊了……我娘說……說當初娶你花了五十斤糧票三丈布票……折算成錢……也……也值不少……你看……你能不能……先還點
原來如此!
我差點氣笑了。
王金鳳病了怕是想著給兒子娶新媳婦想瘋了吧
還有臉來找我要錢
我看著他這副窩囊又厚顏無恥的樣子,隻覺得無比噁心。
鄭文博,我慢慢走到他麵前,距離很近,能聞到他身上那股子陳舊的汗味和懦弱的氣息。
你聽好了。
我一字一句,清晰無比:
第一,那糧票布票,是聘禮。我周靜清清白白嫁進你鄭家,冇偷冇搶。這三個月的牛馬日子,就是我還你家的‘債’!兩清了!
第二,你和你娘當初怎麼對我的,你們心裡清楚。我冇找你們算賬,是我不想再沾上你們老鄭家的屎!你們倒有臉來找我要錢
第三,我指了指他手裡那包點心,拿著你的東西,滾。再敢來我這兒放一個屁……
我頓了頓,目光像冰錐一樣刺向他。
我就去公社,去縣裡,把你們老鄭家當初怎麼糟踐媳婦、怎麼誣陷人、怎麼縱容親戚攔路搶劫的事,原原本本,抖落個乾乾淨淨!我倒要看看,你那個‘五十塊彩禮三轉一響’的新媳婦,還進不進得了你老鄭家的門!
鄭文博的臉,瞬間慘白如紙。
他驚恐地看著我,像看著一個怪物。
嘴唇哆嗦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手裡的點心包啪嗒掉在地上。
他猛地後退兩步,像是怕我吃了他,轉身連滾爬爬地跑了。
連地上的點心都冇撿。
我看著他那狼狽逃竄的背影,像隻喪家之犬。
心裡最後一點關於過去的塵埃,也徹底落定。
老鄭家,從此是路人。
劉嬸子的訊息終於來了。
她表姐回話了。
縣紡織廠後門那條街,叫工人巷,住的都是廠裡的工人和家屬。
巷子口有塊小空地,平時有些附近的農民會偷偷摸摸擺點小攤賣菜。
因為靠近廠區,工人們下班路過,生意還行。管得不算太嚴,交點管理費給街道上的人就行。
巷子深處有間臨街的小破屋要出租,原來是放雜物的,很小很破,但勝在便宜,一個月三塊錢。
劉嬸子表姐認識街道上的人,可以幫忙說說情。
簡直是天大的好訊息!
我立刻清點了所有家當。
現金:二十八塊七毛三分。
糧票:五斤三兩(省吃儉用攢的)。
布票:一尺二寸(基本冇用)。
還有一些針頭線腦、碎布頭、冇用完的野山香料粉。
夠了!
我毫不猶豫地決定:走!
去縣城!
離開鄭家窪那天,是個晴朗的早晨。
我起得很早。
把破窩棚裡屬於我的、還能帶走的東西,收拾進一個半舊的包袱裡:幾件衣服,那身藍布新衣,攢的錢票,我的祕製野山香料粉,一小包鹽,還有那塊救過我命的、磨得鋒利的小鏟子。
看著這個住了大半年的破窩棚,心裡竟有點不捨。
它雖然破敗,卻是我新生的起點。
我對著它,深深鞠了一躬。
然後,頭也不回地走向村口。
冇有驚動任何人。
劉嬸子知道我要走,偷偷塞給我十個煮雞蛋和一小包紅糖。
丫頭,到了縣裡,萬事小心!混不下去了就回來,嬸子家總有你一口飯吃!
我接過東西,眼眶有點熱。
嬸子,謝謝您。等我站穩腳跟,回來看您。
在村口,搭上了去縣城的早班長途汽車。
車開動時,我看著窗外飛快倒退的田野、村莊,看著那個漸漸消失在視野裡的鄭家窪。
心裡一片澄澈。
再見了,過去。
縣城,我來了!
縣城,果然比鎮子大得多。
灰撲撲的樓房,寬闊些的馬路,叮鈴鈴的自行車,穿著工裝步履匆匆的行人。
空氣裡似乎都飄著機油和煤煙的味道。
我按著劉嬸子表姐給的地址,找到了工人巷。
巷子不寬,兩邊是低矮的平房,牆皮斑駁。
巷子口確實有塊小空地,幾個挎著籃子的老鄉蹲在那裡,賣些青菜、雞蛋。
巷子深處,找到了那間要出租的小破屋。
比鄭家窪的看青窩棚好不了多少。
一扇歪斜的木門,一個小窗戶糊著發黃的報紙。
推開門,一股濃重的黴味和灰塵味撲麵而來。
裡麵大概隻有七八個平方,黑黢黢的,牆角堆著些破爛雜物,地麵坑窪不平。
唯一的優點,是它有個小小的、臨街的窗戶,雖然糊著紙,但捅開了就能看到巷子。
月租三塊。
我毫不猶豫地租了下來。
交了一個月的租金,拿到了一把鏽跡斑斑的鑰匙。
接下來,又是熟悉的流程。
打掃。
清洗。
堵漏。
用撿來的破木板搭了個簡易的床板。
去舊貨市場淘換了一個缺了腿、用磚頭墊著的小桌子。
最重要的,是盤灶。
在屋外靠牆的角落裡,用撿來的斷磚和泥巴,壘了一個小小的、隻能放一口小鐵鍋的露天灶台。
我的全部家當,安頓在了這間月租三塊的縣城鄉結合部小破屋裡。
新的戰場,準備就緒。
我的週記粢飯糰攤子,在工人巷口支起來的第五天,開始火了。
第一天,手忙腳亂。
蒸糯米飯火候冇掌握好,有點夾生。
油條買的不夠酥脆。
餡料準備不足。
隻賣出去五個。還差點被街道上收管理費的盯上。
第二天,吸取教訓。
飯蒸得軟糯適中。
提前去油條攤子守著買剛出鍋的。
餡料備足:香辣鹹菜(雪裡蕻 野山香料炒香)、涼拌野菜碎(婆婆丁薺菜 香料油)、油條碎、還有奢侈的花生芝麻糖粉。
我在小攤前掛了個簡陋的硬紙板牌子,用燒過的木炭寫著:
【週記粢飯糰】
鹹口:香辣鹹菜/野蔬
5分
甜口:芝麻花生糖粉
5分
熱乎頂飽,乾淨衛生!
價格還是五分一個。
工人們上下班路過,看到這新奇的吃食,又聞到那霸道獨特的香辣鹹菜味,不少人停下腳步。
粢飯糰啥東西
來一個嚐嚐!鹹口的,香辣鹹菜!
好嘞!
我麻利地用洗乾淨的大樹葉(縣郊采的,成本低)墊著,挖一勺熱騰騰的糯米飯攤平,鋪上滿滿的香辣鹹菜和油條碎,再蓋一層糯米飯,雙手用力一捏!
一個圓滾滾、熱乎乎、散發著米香和誘人香辣氣的飯糰就做好了。
遞給工人。
工人咬一口,眼睛亮了!
嘿!好吃!夠味兒!又香又辣又頂飽!
有了第一個好評,就有第二個、第三個。
甜口的飯糰也受到了女工和小孩子的歡迎。
第二天,賣出去二十多個。
第三天,四十多個。
到了第五天,我的小攤前開始排隊了!
小周老闆!兩個鹹的!多放點鹹菜!
給我來個甜的!糖粉多撒點!
昨天的野蔬飯糰還有冇那個野菜味兒拌得真絕!
我忙得腳不沾地,額頭上全是汗,但心裡像揣著一團火。
蒸飯的大鍋熱氣騰騰。
捏飯糰的手又快又穩。
收錢找零,乾脆利落。
臉上,是幾個月來從未有過的、發自內心的笑容。
生意走上正軌。
每天天不亮就起來蒸飯、準備餡料。
趕在工人早班高峰期出攤。
上午賣一波。
下午再做一波,趕晚班高峰。
一天下來,能賣出去七八十個飯糰。
除去成本(米、油條、鹹菜、糖、香料、樹葉包裝),一天能淨賺一塊多錢!
一個月下來,就是三四十塊!
這收入,在縣城普通工人裡,都算不錯的了!
我很快付清了房租,還添置了一口更大的蒸鍋,一個保溫用的舊棉套桶。
小破屋也被我收拾得更像樣了。
用石灰水刷了牆,糊上了新窗戶紙(買的最便宜的毛邊紙)。
小桌子鋪上了乾淨的碎花布(用賣飯糰的錢買的)。
牆角堆著整袋的米和成捆的油條(跟油條攤子談好了長期拿貨,便宜些)。
生活,像上了油的齒輪,開始平穩、有力地向前轉動。
雖然依舊辛苦,起早貪黑。
但每一分辛苦,都化作了口袋裡實實在在的銅板,化作了支撐我挺直腰桿的力量。
我不再是那個任人欺淩、無依無靠的小辣媳周靜。
我是工人巷口,靠自己的雙手和腦子,掙飯吃、受人歡迎的小周老闆。
日子像流水一樣淌過。
轉眼,我在縣城站穩腳跟已經大半年。
週記粢飯糰成了工人巷口的一塊招牌。
我的餡料也開發了更多花樣:加了肉末的豪華版(八分錢一個),用酸豆角替代雪裡蕻的酸辣口,甚至根據季節,加入時令的筍丁、蘑菇丁。
生意越來越好。
攢下的錢,已經足夠我在稍微好點的地方租個正經房子了。
但我冇搬。
這個小破屋,是我的福地。
而且,這裡靠近廠區,客源穩定。
這天下午,我正在收攤。
晚高峰過了,最後幾個飯糰賣完。
我把傢什收拾好,準備清洗蒸鍋。
巷子口,搖搖晃晃走進來一個人。
穿著臟兮兮、磨破了袖口的中山裝,頭髮油膩打綹,鬍子拉碴,眼神渾濁,手裡還拎著個空酒瓶子。
是鄭文博。
他顯然喝了不少,腳步虛浮,老遠就聞到一股劣質白酒的嗆人味道。
他看到我,愣了一下,渾濁的眼睛裡閃過一絲複雜的光,隨即是更深的頹喪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怨毒。
他晃到我攤子前,盯著我擦洗得乾乾淨淨的小桌子和小蒸鍋。
又看看我身上雖然舊但乾淨整潔的衣服,看看我因為勞作而紅潤健康了不少的臉頰。
最後,目光落在我放錢的、蓋著蓋子的舊餅乾盒上。
他咧開嘴,露出被煙燻黃的牙齒,帶著一股酒氣:
嗬……嗬嗬……周靜……小周老闆……發達了啊
我直起身,麵無表情地看著他,手裡還拿著抹布。
有事
鄭文博打了個酒嗝,身體晃了晃,扶著我的小桌子才站穩。
桌子被他按得吱呀作響。
冇事……就不能來看看老熟人他嘿嘿笑著,眼神卻像毒蛇一樣在我臉上爬,聽說你在這兒混得不錯生意紅火掙了不少黑心錢吧
我冇接話,隻是冷冷地看著他表演。
你看……咱倆……好歹也夫妻一場……他湊近了些,酒氣噴在我臉上,我……我最近手頭緊……連打酒的錢都冇了……你……你如今發達了……手指縫裡漏點……幫襯幫襯……不過分吧
果然。
我心底一片冰涼,甚至有點想笑。
鄭文博,我開口,聲音不大,卻像冰渣子,我們離婚了。斷得乾乾淨淨。我的錢,是我起早貪黑、一分一厘掙的。憑什麼給你
鄭文博臉上的假笑僵住了,隨即變得猙獰:
憑什麼就憑你當初害得我家破人亡!要不是你非要離婚,我娘能氣病我能打光棍到現在我相看的對象能黃了都是你!你這個掃把星!剋夫命!
他越說越激動,唾沫橫飛,伸手就要來抓我的餅乾盒子!
把錢給我!那是你欠我的!
就在他手指即將碰到盒蓋的瞬間!
我猛地揚起手裡濕漉漉、沉甸甸的抹布!
啪!
帶著臟水和油漬的抹布,結結實實抽在他伸過來的手背上!
又響又脆!
嗷!鄭文博慘叫一聲,觸電般縮回手,手背上立刻紅了一大片,沾滿了黑乎乎的油汙。
滾!我厲喝一聲,眼神銳利如刀,鄭文博,你再敢碰我的東西一下,再敢噴一句糞,我立刻喊人!你信不信,現在隻要我喊一嗓子‘有人搶錢’,這條巷子裡的工人大哥,能把你揍得你親孃都認不出來!
我指著巷子裡來來往往、穿著工裝、身材壯實的工人們。
鄭文博被我凶狠的眼神和話語震懾住,又被手背的疼痛刺激,酒醒了大半。
他看著周圍幾個聽到動靜、投來不善目光的工人,臉上露出了恐懼。
他色厲內荏地指著我:你……你給我等著!
然後,像他娘當初一樣,狼狽不堪地轉身就跑,因為腿軟還差點絆了一跤。
我看著他連滾爬爬消失在巷口的背影,像看一條肮臟的癩皮狗。
心裡冇有憤怒,隻有一片冰冷的平靜。
甚至,有點憐憫。
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
老鄭家的路,是他們自己選的。
我的路,也是我自己闖出來的。
井水不犯河水。
趕走了鄭文博,我像撣掉身上一粒灰塵一樣,繼續低頭擦洗我的蒸鍋。
動作沉穩,一絲不苟。
夕陽的餘暉穿過巷子,照在我身上,暖融融的。
蒸鍋的鋁皮被擦得鋥亮,映出我平靜而堅定的臉龐。
不遠處,傳來工人們下班的說笑聲,自行車的鈴鐺聲,還有家屬喊孩子回家吃飯的吆喝聲。
人間煙火,熱氣騰騰。
我拿起那個沉甸甸的舊餅乾盒子,打開蓋子。
裡麵是一卷卷碼放整齊的毛票,還有幾張珍貴的大團結(十元紙幣)。
這是我的江山。
是我周靜,用雙手、用腦子、用那股子不服輸的狠勁兒,從泥地裡刨出來的江山。
我小心地蓋好蓋子。
把小桌子、小凳子、蒸鍋一樣樣搬回我的小破屋。
鎖好門。
明天,太陽照常升起。
我的粢飯糰攤子,照常開張。
日子,長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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