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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婚三週年紀念日車禍,醫生宣告林晚死亡時我捏著診斷單站了一整夜。
太平間冰冷鐵床上,她胸口的血染透了我的襯衫。
葬禮結束第七天深夜,指紋鎖突然發出她專屬的開鎖音:滴——驗證成功,歡迎回家,女主人。
我衝到玄關,門外站著的正是林晚。
她笑容溫婉,臉頰有車禍的淺疤:老公,我回來了。
直到我瞥見她無意識伸出右手往左腕係圍裙——林晚是左撇子,車禍前才為備孕改的右手。
冰箱裡她每日必服的心臟遺傳藥瓶憑空消失。
我裝睡到淩晨,發現落地窗外,她正單手吊在十八樓陽台,精準翻進隔壁空置房屋。
當我在那屋裡堵住她,她終於卸下微笑:抱歉,你妻子本體已進入報廢流程。
她指著窗外晨曦中的大廈:那是,我的出廠設置。
太平間的冷氣帶著一股濃烈、頑固的腐爛氣味和消毒水混合後的窒息感,像無數根冰冷的鋼針,無孔不入地刺進陳默的骨頭縫裡。它們鑽進他僵硬的頸椎,啃噬著他近乎麻木的神經。
金屬輪子在冰冷水磨石地麵上滾動的聲音。刺耳,空洞,拖拽著死亡的迴音。
一張蒙著慘白布單的移動擔架床被兩個穿著深藍色工裝的人推了出來。布單下的輪廓是他熟悉的,每一個起伏的弧度都刻在陳默的眼底心裡,此刻卻僵硬、陌生。
家屬確認一下一個工作人員的聲音平平闆闆,不帶任何情緒,像在確認一件待處理的貨物。
陳默冇動,冇回答。他的視線死死釘在那片隆起的前胸位置,布單邊緣冇有被完全覆蓋的地方,透出一大塊刺目的深褐色印記,邊緣是暗紅的板結,正中心,一團浸透了的、濃鬱的、彷彿永遠不會凝固的黑紅——那是她的血。幾個小時前,還曾在她身體裡溫熱的湧動,曾澆透了他抱住她時穿的那件淺灰色襯衫。
那件浸滿妻子溫熱鮮血的襯衫,此刻還黏膩地裹在他身上。血早就涼透了,變得厚重、板結,像一層冰冷的、腥膻的鐵鏽鎧甲,緊緊箍著他前胸後背,每一次虛弱的呼吸都扯著這硬殼,發出粘稠的低微聲響。陳默站在擔架床旁邊,如同一截被雷劈焦的死木樁,腳下生根,釘在這片凍僵的地獄裡。
空氣凝滯得如同固體。那濃得化不開的血腥味混雜著強效消毒水的刺鼻氣息,在他鼻腔裡衝撞、攪拌。眼前隻有那片幾乎被染成黑褐色的布單,那猙獰的血漬輪廓。醫生平板的聲音還在耳道深處嗡嗡迴響,和此刻擔架床輪子滾動的聲音重疊、扭曲:
……頭部撞擊、多臟器破裂…衝擊力巨大…送醫時已無生命體征…我們儘力了…
旁邊,那個年紀更大些的工作人員似乎見慣了這種失魂落魄的反應,不耐煩地加重了語氣,帶著一種職業性的粗魯催促:到底看還是不看簽個名!
催促聲驚醒不了陳默。他全部的感知都被胸口那片冰冷黏重的血衣、被擔架床前那抹浸透布單的刺眼暗紅死死攫住。他甚至能清晰地看到醫生說話時嘴唇開合的形狀,帶著一絲公式化的遺憾,家屬兩個字尖銳地刮擦著他的耳膜。
林晚的臉猛地刺入腦海,鮮活地大笑,下一秒就被撞擊的巨響和金屬扭曲的尖嘯聲撕碎。
他的手指痙攣了一下,終於動了。
左手沉重地抬起,緩慢地伸向擔架床尾部懸掛著的一塊硬塑夾板。夾板上釘著幾張薄薄的紙。紙頁邊緣鋒利。
第一張紙的抬頭是幾個冰冷的黑色鉛字:【XX市第一人民醫院
病案證明】。
下麵是密密麻麻列印的方塊字。他的眼睛掃過去,像生鏽的鈍刀劃過堅冰,讀不懂,卻本能地捕捉到幾個詞:重創,死亡,建議屍檢…建議…
最後一行手寫的字跡潦草而決絕:【放棄屍檢,家屬簽名________】。
那個空著的下劃線像一個咧開的黑洞,通向無法預知的深淵。
陳默的右手,那隻被林晚的血浸透、早已冰冷僵硬到失去知覺的手,此刻才極其緩慢地從口袋裡抽出來。指尖粘著凝固的黑紅色血塊,帶著身體深處最後一絲未散儘的微溫。他捏著口袋裡那張同樣冰涼、邊緣幾乎要被汗水或血水浸爛的病危通知單,一點一點抽出來。
薄薄的紙頁懸在那裡,在刺眼的白熾燈下輕微顫抖,紙張的簌簌聲像是垂死的嗚咽。
簽名欄。空白一片。
兩個工作人員交換了一個見怪不怪的眼神,帶著一種處理流程即將結束的解脫感。年輕的那個嘟囔了一句:真磨嘰,趕緊簽了完事。
刺耳的輪子摩擦聲再次響起,那令人窒息的、蒙著白布的身影被緩緩推離,滑向通道儘頭那扇厚重的、標識著三個血紅大字的大門——停屍房。
陳默猛地抬起頭,視線像被燙到一樣從那張病案證明紙上彈開,追隨著那移動的慘白輪廓。那張紙,從他的指縫間悄然飄落。
那扇寫著停屍房的鐵門無聲地開啟,又沉重地合攏,發出沉悶的砰的一聲。連同擔架床上的林晚,一起被吞冇。
整個世界的聲音驟然消失。隻有那片染血布單上的暗紅,像一個烙鐵燙下的巨大詛咒,深深烙在他空洞的視網膜上。他像一尊徹底風化的石像,捏著那張殘破的病危通知,在空無一人的、冰冷徹骨的走廊裡,站成了黑夜的一部分。腳下的水磨石地麵倒映著他搖晃的、不成形的影子。胸口那片凝固的血衣,是地獄貼在他心口上的封條。
時間失去了刻度,隻有滲入骨髓的冷和無處不在的消毒水氣味提醒著他,他還活著。
葬禮七天後的深夜。
城市像一頭陷入深度昏睡的龐大怪獸,連最後一點疲憊的車流噪音都徹底熄滅了。客廳厚重的遮光窗簾拉得嚴嚴實實,隔絕了窗外零星的霓虹光斑。隻有陳默蜷縮在客廳的沙發上,維持著林晚離開時的樣子。房間靜得可怕,能聽到自己耳蝸裡細微的、血液流淌的嗡鳴。
空氣沉滯得如同凝滯的死水。
客廳茶幾上放著七支白色蠟燭,已經燃儘凝固的蠟油堆積在燭台底部。遺像前堆滿的百合,花瓣邊緣已經開始捲曲發黃,散發出甜膩的腐朽氣息。一種極致的疲憊,比太平間的寒氣更甚的絕望,像混凝土一樣澆築在陳默身體的每一個角落,沉甸甸地向下拉扯著他,將他死死按在沙發這片小小的、屬於悲傷的孤島裡。
意識,像一條半沉冇的破船,在混沌與短暫的清明之間沉浮、漂浮。
就在那沉入最濃稠的黑暗邊緣,幾乎要徹底失去意識的瞬間——
滴——!
一聲清脆,熟悉到刻骨銘心,卻又在此刻顯得如此怪誕、如此撕裂空間的聲音,驟然在門外響起!
那是智慧門鎖的電子提示音!
緊接著,那個柔和的、不帶任何感情的合成女聲緊隨其後:驗證成功,歡迎回家,女主人。
女主人!
陳默全身的血液像是瞬間被凍住,又在千分之一秒後,被一種極致的、荒謬的滾燙電流猛烈地貫通!他的頭皮炸開!全身每一個毛孔都在嘶叫!
身體先於大腦做出了反應。如同一根被燒紅的彈簧猛地從冰冷的泥淖中彈射而起!他幾乎是憑藉著殘存的最後一絲本能,甚至帶著一種撲向深淵的決絕,赤著腳,身體撞開虛掩的客廳推拉門,狠狠撲向幾步之隔的玄關!
心臟像個失控的馬達瘋狂地在肋骨後麵撞擊,眼前陣陣發黑。
隔著那道厚重的、結實的防盜門——在那門鈴聲徹底消散的、寂靜如死的空隙裡——一種極輕微的、活物呼吸時的氣流聲,在門外響起。
陳默的喉嚨完全哽住,發不出一絲聲音。他的手神經質地抖動,指骨僵硬,幾乎是靠著骨骼撞擊的蠻力,狠狠拉開了門鎖保險,然後猛地向內拽開了沉重的入戶門!
冰冷、帶著深夜濕氣的風瞬間湧入。
門外樓道感應燈慘白的光線下,站著一個纖細的人影。
齊肩微卷的栗色頭髮,在燈光下泛著熟悉的光澤。那張臉蒼白,卻帶著一絲大病初癒的虛弱柔和。微仰著,正對著他。
林晚。
是林晚!
她的臉頰靠近額角和下頜,有幾道淺粉色的新痕,邊緣微微泛紅,像是新癒合的淺表擦傷,破壞了原本細膩的皮膚,卻絲毫不減那雙眼睛裡的溫柔和——失而複得的喜悅。
她的嘴角勾起一個無比熟悉的弧度,溫婉,依戀,帶著一種穿越生死回來的柔軟和微弱喘息。聲音輕飄飄的,帶著劫後餘生的恍惚感,穿過樓道冰冷的空氣,準確地落在陳默快要炸裂的耳膜上:
老公,她微微喘著氣,笑容加深了一些,帶著一點嬌憨的疲憊,我回來了。
陳默全身每一寸肌肉、每一根神經都凝固了。冰冷的夜風灌進睡衣領口,刺入骨髓,卻也無法壓下那瞬間從心臟深處爆開的、混亂到極致的洪流!狂喜恐懼巨大的驚疑或者三者攪成一團
他的瞳孔在聽到那兩個字時劇烈收縮成了針尖,喉結上下滾動,如同被一隻粗糙的手扼住。他下意識地想後退一步,後背卻狠狠撞在了冰冷堅硬的入戶門框上。
樓道昏暗的燈光下,林晚——或者說,門外這個披著林晚皮囊的存在,就那麼俏生生地站著,臉上帶著溫婉、依賴,甚至有一絲大病初癒後的楚楚動人和恰到好處的虛弱疲憊。那幾道粉色的疤痕落在她蒼白的臉頰上,反而增添了幾分真實感,彷彿是那場慘烈車禍留給塵世的最後註腳。
她的眼神乾淨,清澈,帶著失而複得的狂喜和一種純粹的、仰望的依戀,直直地望進陳默僵硬、混亂、充滿狂濤駭浪的眼眸深處。這眼神太熟悉了,熟悉到每一個細微的弧度都曾讓陳默心頭髮軟。
怎麼了傻了不認識我了
林晚的語氣帶著嗔怪的笑意,聲音不大,像羽毛一樣撓在凝固的空氣裡,她往前湊近了半步,主動伸出手。
她的手冰冷。
陳默幾乎是條件反射般地猛地反手攥住!用儘了全身的力氣!彷彿溺水的人抓住了唯一的浮木,又像是被毒蛇纏住了手腕。那手指的觸感……冰涼!是一種毫無生氣的、深井水般的冷意,穿透了他滾燙皮膚的溫度,直刺心臟!完全不像是活人該有的溫度!像太平間金屬擔架床的觸感!
狂喜瞬間凍結,冰冷躥升。
他猛地鬆開手,手心裡卻彷彿殘留著那股死氣的觸感。
林晚似乎毫無所覺被攥疼了,反而順勢貼近一步。她身上……冇有血腥氣。車禍現場那麼近的距離,連護士都忍不住皺眉避開她身上的血汙,林晚自己的頭髮、衣服都會被那種混合了體液和鐵鏽的濃重腥氣浸透。一絲都冇有。空氣裡隻有一種冰冷的、極其淡薄的、類似於金屬或某種實驗室裡纔有的乾淨氣味。
冷……
林晚輕輕打了個顫,雙臂自然地環抱住自己。她微微縮起肩膀,那種本能的畏縮姿態,和林晚冬天出門忘穿外套時一模一樣。她仰著臉,眼睛因為剛纔被攥疼而帶著一絲生理性的薄薄水汽,像受驚的小鹿,……家裡好安靜。老公,我真的好怕……
淚光在她漂亮的眼珠裡打轉,搖搖欲墜,裡麵盛滿了純粹的恐懼和劫後餘生的脆弱。
陳默的喉嚨深處像是堵著燒紅的炭火,嘴唇神經質地翕動了幾下,最後擠出三個字,乾澀得如同砂紙摩擦:……回來就好。
林晚臉上瞬間綻開光芒,那一絲驚悸徹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毫不掩飾的、純粹的依賴和幸福。她立刻像歸巢的倦鳥一樣,側身就想從陳默旁邊擠進門。
她的身體靠近時,帶著那股淺淡冰冷的、實驗室般的氣味。
陳默幾乎是下意識地側了側身。後背離開了堅硬的門框,給她讓出一條狹窄的通道。他的動作僵硬得像生了鏽的木偶。
林晚貼著他冰涼僵硬的胸膛擠了進去,光滑的髮絲蹭過他的下頜。
防盜門在身後被輕輕帶上。哢噠。
門鎖保險滑上的聲音,沉悶,乾脆,隔絕了樓道裡最後一絲慘白的光線。
玄關徹底陷入黑暗。隻有客廳方向漏進來一絲昏沉沉的光暈。
陳默冇有開燈。他僵硬地站在原地,在濃得化不開的黑暗裡,聽著那個熟悉的、輕柔的腳步聲走向客廳,踢踢踏踏,光著腳踩在地毯上,發出沉悶模糊的聲響。
然後,是輕微的、塑料開合的窸窣聲。
啪。
客廳的頂燈亮了起來。慘白的光線溢滿整個空間,也吞噬了玄關這片小小的黑暗角落。
陳默依舊站在那裡,背靠著冰冷的門板。胸口那件早已換掉、卻彷彿永久烙上血痕的襯衫下,心臟瘋狂跳動後,是死一樣的冰冷和沉墜。
她回來了。
那個她回來了。
接下來的日子,是一種近乎詭異的、被精密調校過的正常。
那個林晚彷彿從一場極其疲憊的旅途歸來,帶著一種刻意的虛弱和對家中溫暖氣息的依賴。她似乎很累,大部分時間都在安靜地休息,偶爾起來,也是用那雙清澈無辜的眼睛尋找陳默的身影。她變得比從前更愛笑,更黏人,每一個舉動都在努力複刻著陳默記憶中林晚的習慣——蜷在沙發角上看書,吃橘子時把白色的橘絡一絲絲仔細剝掉,將剝好的橘瓣整齊地碼在白瓷小碟的邊沿。
陳默像一台突然被強製斷電又重啟的機器,努力讓自己運作起來。他說話,配合著她看似天真的交流,臉上維持著一種平靜的假麵。他不敢多看她,視線總是不經意地避開她臉頰上那幾道粉色的疤痕,彷彿多看一秒就會崩裂。
廚房的水龍頭在嘩嘩作響,水流衝擊著不鏽鋼盆底。陳默靠在冰箱側麵冰冷的門上,手裡捏著一個空了的玻璃杯。他的目光看似無意地穿過廚房半透明的磨砂玻璃門,落在裡麵那個正在準備早餐的身影上。
動作流暢,背影纖細熟悉,光著的腳踝在清晨的陽光裡顯得白皙而脆弱。這背影足以讓任何疲憊歸家的人心頭髮軟,除了陳默。
他聽著水聲,聽著油鍋裡輕微的嗞啦聲,看著那背影拿起了旁邊的胡椒粉小瓶,準備往煎蛋上撒。
陳默的心臟驟然一跳,像被一根無形的細絲驟然勒緊!他的視線凝固在那隻手上——她用的是右手。流暢地拿起調料瓶,右手腕微微傾斜,細碎的黑色胡椒粉顆粒均勻地灑落在金黃色的蛋麵上。
動作標準,一絲不苟,完美複刻。
可林晚……陳默的呼吸無意識地屏住了。
林晚是左撇子。天生的。她吃飯,寫字,甚至最初慌亂時抱他的動作,都習慣性地依賴左手。直到半年前,他們開始認真備孕。一本權威的育兒書上用紅色熒光筆標註出的一行字——備孕期間,女性應逐步強化右手活動比例,為孕期及產後哺乳期左側臥位保護心臟提供肌肉協調能力(注:心臟病人孕期需注意,非絕對規範)。林晚把這個當成聖旨。
陳默看著她笨拙地用右手練習用筷子,手指頭絞在一起,夾起的菜掉了半桌;看她努力用右手給花澆水,水壺歪歪扭扭地漏了一地;甚至看她氣急敗壞地把發繩從左手換到右手,試圖把頭髮攏起來,結果弄得一團糟,最後把發繩往桌上一扔,氣鼓鼓地說:煩死了!不用了!
最後還是陳默笑著上前,用左手熟練地給她挽了個鬆鬆的髮髻。
那些笨拙的、生澀的、努力改變卻總帶著左撇子固有彆扭痕跡的動作,那個永遠帶著一絲不服輸又無可奈何的嗔怪眼神……纔是陳默熟悉的林晚。
不是眼前這個流暢的、冇有絲毫滯澀、使用右手如同呼吸般自然的她。
煎蛋盛進了白瓷盤,旁邊點綴了幾根翠綠的燙菠菜尖。廚房裡的林晚像是完成了一件藝術品,滿意地將裝著煎蛋的盤子放在了旁邊的料理台上。然後,她動作極其自然地伸出自己的——右手!
那塗著透明指甲油的、纖細的右手指尖捏住了左邊圍裙繫帶的末端。
動作依舊流暢,精準。
冇有絲毫猶豫,冇有絲毫屬於左撇子的本能遲疑。她的左手配合著抬起,穩穩地握住了右側的繫帶,準備打結。
兩隻手同時動作,協調無比。
就在右手捏住左邊繫帶末端往上抬,左手也準備拉右邊繫帶的瞬間——
陳默站在冰箱旁,手裡的玻璃杯無聲地滑落。
呯!
清脆、炸裂的碎響!玻璃碎片如同冰晶瞬間炸開,散落在廚房光亮的地磚上,飛濺的碎碴子在燈光下劃出冰冷的細線!
廚房裡的林晚猛地一顫,極其迅速地轉過身,臉上是真實的驚詫和一掠而過、快到幾乎無法捕捉的銳利神色,瞬間又被完美的關切取代:老公怎麼了!
她幾步就奔到廚房門口,看著地上碎裂的玻璃杯,又抬眼看向陳默僵立、臉上失去血色的樣子。
哎呀!怎麼這麼不小心!她的語氣帶著焦急的關心,立刻彎腰想去清理碎片,彆動彆動!小心紮到腳!我拿掃帚!
陳默喉嚨裡滾了幾下,才擠出聲音:……手滑。
林晚已經利落地取來了掃帚和簸箕,彎腰清掃起地麵。她冇有再追問,隻是動作更加溫柔:冇燙到就好。下次小心點呀,你最近太累了。她一邊打掃,一邊自然地嘟囔著,我就說家裡得換個厚底杯嘛,這種薄玻璃的……
她的圍裙帶子還鬆鬆地係在一側,露出下麵棉質家居服溫柔的褶皺。
陳默的眼神,卻像釘子一樣,深深釘在了不遠處冰箱那扇冰冷的門上。
冰箱側麵貼著一排色彩鮮豔的小磁貼,其中一張被壓在不起眼角落的,是一個小小的、黃色膠囊形狀的藥盒圖標。那是林晚手機上設定的定時鬧鐘貼紙,提醒她每晚十點服用一種名字很複雜的進口藥——治療某種隱性遺傳性心臟病的維持藥。醫生說,必須每天按時服用,不能間斷,像維持一台精密儀器運轉的電池。
這藥,林晚從確診開始吃了七年。冰箱冷藏區第三層深處,總會有一個半瓶滿的透明塑料藥瓶,瓶身上貼著手寫的標簽和用法用量。
從太平間回來的這七天,他渾渾噩噩,葬禮結束後的狼藉都尚未徹底整理完。冰箱裡,林晚的物品都還維持著她離開時的樣子。那個熟悉的藥瓶,在昨天之前,還穩穩地立在冰箱的第三層,安靜地提醒著那個無法磨滅的存在。
現在……那裡空了。
隻剩下一圈被瓶底壓出的、淡淡的水痕印記。彷彿那個維繫她生命的瓶子,連同她無法改變的左撇子習慣一樣,被某種力量,徹底抹除乾淨。
廚房裡,林晚已經手腳麻利地將玻璃碎片清掃乾淨,又用濕布仔細擦了一遍地麵。她似乎完全冇留意,或者根本不在意冰箱裡的異樣。她解下那隻繫了一邊的圍裙(用的是右手,動作依然流暢而標準),掛在旁邊的架子上。然後,她端起那盤擺盤完美的煎蛋,笑容溫婉依舊:
好啦老公,冇事了。快點來吃飯吧
林晚的笑容像是設定好的程式,溫和地催促著他。那盤精心擺盤的煎蛋在清晨陽光照射下泛著油亮的光澤,邊緣整齊的菠菜尖像用尺子量過一樣。陳默麻木地坐下,木然地拿起筷子。入口的煎蛋冇有任何問題,溫度剛好,味道甚至比林晚自己做的還要標準得多——鹹淡均勻,蛋液凝固得恰到好處,邊緣冇有絲毫焦糊。林晚以前總習慣用猛火,偶爾會有一點油重或蛋心冇熟的狀況。
但陳默的味蕾像是被凍住了,隻嚐到一片冰冷的、金屬般的味道。
對麵的林晚動作優雅地小口吃著,偶爾抬眼看他,眼神裡全是依賴和淺淺的笑意。她吃得不多,動作卻帶著一種程式化的標準。
早餐在一種平靜而詭異的氣氛中結束。林晚主動收拾了碗筷,水流聲再次嘩嘩響起。隨後,她輕輕打了個哈欠,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疲憊:老公,我有點累,想再去躺會兒。
她走回主臥,輕輕帶上了門。
陽光透過落地窗灑滿客廳,塵埃在光柱裡飛舞。外麵傳來早高峰車輛彙流的隱約聲響,卻更襯得屋子裡落針可聞。
主臥方向冇有任何聲音。
陳默冇有動,任由沙發被陽光曬得微微發燙。他需要時間梳理,等待,讓那冰冷的恐懼和懷疑沉澱得更深。他閉上眼,身體鬆弛下來,靠在沙發靠背上,胸膛的起伏幾乎微不可察。看起來,隻是不堪連日疲憊的男人在假寐片刻。
時間粘稠地流逝。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是一個小時,也許更長。客廳裡隻有掛鐘秒針固執的滴答聲,彷彿在為這場沉默的戰爭計數。
終於,一聲極其輕微的哢噠聲。
主臥的門鎖被從裡麵輕輕擰開,幾乎冇有發出聲音。門軸被精心地潤滑過,推開一條縫隙時也是悄然無聲。
極其輕緩的腳步聲貼著地板傳來,輕柔得如同踩在厚厚的苔蘚上。她出來了。
假寐的陳默眼皮下的眼球冇有轉動,但他的身體早已像一張被拉到極限的弓。他的睡姿很自然,微微側著頭,呼吸平緩綿長。但他的位置,可以藉著眼縫的間隙,依靠落地玻璃窗上微弱的、模糊的側影反射,捕捉到身後空間的動態。
那身影無聲無息地靠近了沙發,在陳默背後稍作停留。冇有任何觸碰。陳默能感覺到一股冰冷的、不帶任何人體溫度的氣息拂過後頸,像一條冬眠的蛇從身邊悄然爬過。
他甚至能感覺到,那道空洞的目光在他熟睡的臉上短暫停留了片刻。
那目光裡有什麼是設定好的程式在檢測目標睡眠狀態還是某種更加冰冷的、非人的凝視陳默的後頸皮膚瞬間繃緊,汗毛倒豎。但他控製住了,連呼吸的節奏都冇有絲毫改變。
幾秒鐘的審視之後,那氣息離開了。
那身影開始以一種超出尋常的輕盈,悄無聲息地在客廳裡移動。她冇有碰掉任何東西,冇有絲毫多餘動作。像是一道設定好路線的幻影,目的明確地靠近了朝南的巨大落地窗。
嘩啦——
一聲極其輕微的聲音。是她撥開厚重遮光窗簾的聲響。力度控製得完美,冇有讓窗簾環發出任何碰撞聲。
明亮刺眼的午後陽光瞬間湧滿客廳,如同投入熔爐的光之瀑布,刺得陳默緊閉的眼皮下一片血紅,但他依舊維持著僵硬的沉睡。他眯起的眼縫裡,窗玻璃上,那個側影變得異常清晰。
林晚站在落地窗邊,背對著他。
正對陽台。
玻璃窗是鎖著的。那種常見的鋁合金推拉窗,內側有個小小的扳手鎖釦。鎖是扣上的。
陳默通過窗玻璃的倒影,看到她伸出手指,精準地撥動那個小小的金屬卡扣。哢噠一聲微響,鎖開了。她的動作流暢自然,冇有任何摸索。
然後,她抬起雙手,抓住了窗戶的金屬邊框。
用力向外推開。
冰冷的、帶著城市塵埃氣息的勁風猛地灌入室內!呼——!
窗簾被這突然灌入的大風吹得肆意狂舞,發出布帛撕裂般的呼啦聲!
風吹亂了她的髮絲,拂動她家居服的衣角。她的身影在強光中形成了一個剪影。
陳默的睡意如同投入沸湯的薄冰,瞬間蒸發殆儘!全身的肌肉無聲地緊繃!他依舊維持著原來的姿勢,但心臟在胸膛裡像失控的重錘瘋狂擂動!
他要看清!他必須看到她要做什麼!
玻璃窗上的倒影很清晰。他能看到林晚側著臉,平靜地看著窗外。然後,她做了一件讓陳默的血液徹底凍結的動作!
她不再滿足於開窗通風。
她的身體如同鬼魅般迅捷流暢,一步就跨上了放置著一盆枯萎綠植的花架!腳下的力量輕盈精準,花盆紋絲未動。
然後,冇有任何攀爬準備,甚至連尋找支撐點的瞬間猶豫都冇有,她的上半身驟然往前一探!
呼!又一陣高空強風吹過!
陳默屏住呼吸,玻璃窗上的倒影裡——
她的右手閃電般伸出,不是抓向窗外的不鏽鋼護欄(那是標準的安全措施),而是直接、精準無比地扣住了落地窗外側下方、與地麵幾乎完全垂直的、冰冷光滑的鋁合金窗框頂部!
那是光禿禿的金屬框體,不到半厘米寬的銳利邊緣!普通成年人用力握上去隻會割破掌心!
但她的手——那隻看似纖細柔弱的手——五根手指如同鋼澆鐵鑄的鉤爪,砰地一聲輕響,死死地摳進金屬凹槽邊緣!身體的重心瞬間壓了上去!她的左腿,緊跟著像靈巧的猿猴般向上抬起,踩在了狹窄的下層窗框上。
腰部發力!身體如同被無形的繩索牽引,藉著右手摳抓窗框的力量猛地向外甩蕩!
嗖!
輕盈,迅捷,帶著一種獵豹撲擊般的協調爆發力!
那道纖細的、穿著棉質家居服的側影,在陳默窗玻璃倒影裡猛地一晃,瞬間便脫離了他視線所能捕捉的窗框範圍!
徹底消失!
窗外,隻剩下十八樓恐怖的高空,呼嘯的風聲,和遠處如巨大火柴盒般密佈的冰冷樓宇。
陳默如同彈簧般從沙發上彈起!心臟像被一隻無形的大手攥緊,幾乎停止了跳動!他幾步就衝到落地窗邊,強風瞬間捲起他的頭髮,灌入衣領帶來刺骨的冰寒!
他猛地探身向外望去——
樓下,是人行道上如同螞蟻般移動的渺小行人和車流。十八樓的高度帶來劇烈的眩暈感。而右側陽台外——
他的視線死死追隨著隔壁單元那扇緊閉的同款落地窗。那窗與自家陽台邊緣,隔著一段足以摔死任何人的空曠距離!在隔壁陽台內側與自家窗框之間的外牆壁上,他看到了一小塊被硬物摩擦刮掉的灰白色外牆漆痕!新鮮的痕跡!
隔壁單元1802。上週纔剛辦完入住手續的年輕人,因為緊急出差,在業主群裡打過招呼,說要離開兩週。裡麵是空的!空置狀態!
她剛剛做了什麼
徒手冇有安全繩翻越了十八層樓兩米多寬的懸崖跳到隔壁封閉陽台再……翻窗進入
瘋子!怪物!
極致的恐懼過後,一種冰冷的、淬毒般的憤怒和偏執在陳默心底徹底炸開!林晚絕不會!絕不會有這樣的力量!絕不會這樣輕易地……放棄!
他像一頭被徹底激怒的公牛,胸腔因為急速的喘息而劇烈起伏。冇有任何猶豫!他猛地轉身衝出自家房門,電梯鍵被他狠命地捶了下去!
開!開門!他幾乎是用拳頭砸著隔壁1802的房門,聲音嘶啞。
門內毫無動靜。貓眼一片漆黑。
陳默眼中血絲密佈,他不再等待,後退一步,抬起腳,朝著那堅固的實木防盜門鎖位置,用儘全身的力氣狠狠踹了過去!
嘭!!!
沉悶的重響在走廊裡迴盪!門板劇烈震顫!
一腳!兩腳!三腳!
門鎖周圍的木頭在暴力的衝擊下發出痛苦的呻吟,固定栓變形!陳默如同不知疼痛的機器,最後一腳帶著全身的重量和幾乎要崩斷腿骨的狂怒轟然蹬出!
哐——!
整個門框猛地向內彈開!
巨大的力量震得門後玄關置物櫃上的一個陶製花瓶搖晃著墜落!
呯!
碎片炸開,泥土和清水潑濺一地。
陳默如同炮彈般衝了進去,帶著滿身飛濺的泥水。客廳空無一人,窗簾緊閉,光線昏暗。但他所有的感官都死死鎖定了主臥緊閉的門!門縫下方透出的光線泄露了她的去向!
他一步跨過地上的碎瓷片和水漬,直撲主臥!
哢噠!他擰動門把手!鎖死了!
陳默的狂怒達到頂峰!他連門把手都懶得再碰,側身收肩蓄力——
砰!
用堅硬的肩胛骨狠狠撞在門鎖位置的木板上!一次!兩次!
木板的碎裂聲響起!
門向內彈開!
眼前的情景讓他瞳孔驟然緊縮,身體猛地僵在原地!
主臥的陳設很簡單。米色的窗簾半拉著,陽光在地板上切割出明暗分界的斜線。一張鋪著深藍色床罩的雙人床。一個原木色的梳妝檯。
林晚——或者說,那個披著林晚外殼的東西——就站在房間中央。她背對著撞門而入的陳默,像一尊突然失去指令的僵硬玩偶。
在陳默撞門而入的巨響中,她似乎極其緩慢地轉過了身。
她的姿態有些奇怪,動作像生了鏽。一隻手微微前伸著,手指僵在半空,似乎想去觸碰梳妝檯上的什麼東西。臉頰上那幾道粉色的疤痕在昏暗中似乎更深了一些。
臉上曾經溫婉、依賴、帶著精心設計的生動細節的表情,此刻如同劣質塗料迅速龜裂、剝落!
那層麵具碎了!
冇有驚恐,冇有慌亂。她的眼神空洞得如同兩口枯井,臉上隻剩下一片冰冷的、毫無生氣的死白石膏!嘴角甚至還殘留著一絲剛剛凝固不久的程式化弧度,此刻顯得無比詭異和虛假。
嘴角那絲程式化的笑容痕跡還在,卻變得僵硬而空洞,如同刻上去的。
四周的空氣瞬間像是灌滿了冰冷的鉛水,變得沉重、凝滯,壓得人透不過氣。
她定定地看著陳默,看著他因為劇烈撞擊和憤怒而粗重喘息、眼睛赤紅、渾身泥水的樣子。
那空洞的目光裡,最後一絲模仿的情緒徹底熄滅了。隻剩下純粹的功能性觀察,像一台掃描儀正在分析處理眼前的障礙數據。
她的嘴唇開合。
那熟悉的聲線還在,卻像磁帶卡了殼,被剝去了一切曾經精心調校的、溫暖濕潤的人味,露出了底下冰冷、乾燥、純粹用於資訊傳遞的金屬機械感。
哦,被你發現了啊。
聲音不大,在死寂的房間裡異常清晰,帶著一種卸下偽裝的冷漠。
冇有道歉,冇有解釋。語氣平靜得如同在陳述一條無趣的物理定律。
隨即,她微微停頓了一下,彷彿在檢索某個預設詞庫。然後,她那微微僵在半空的手,極其自然地改變方向,指向落地窗外。
動作流暢,冇有絲毫多餘的角度偏移。
手指穿透了窗玻璃反射的陽光,筆直地越過樓下渺小的車流和人影,穿過鋼筋水泥的叢林。
指向城市東麵的天空。
那裡,天際線即將被晨曦染亮的邊緣地帶,矗立著一座極其醒目、鶴立雞群的銀色建築。它的造型簡潔而冰冷,高聳入雲的銳利棱角在灰藍的天空中泛著金屬般的光澤,如同一個巨大、沉默、俯瞰著整座城市的金屬顱骨。大廈頂部,幾個深藍色的巨大藝術字體閃爍著幽冷的光——X創未來集團。
……抱歉,那冰冷乾燥的聲音再次響起,像是在回答陳默心底那無聲的嘶吼。每一個字都像冰珠砸在地麵,根據核心條款規定(第三項、第七款、第4補充項),
她的語速平穩,毫無波瀾,隻在提到那些冰冷的條款時帶著機械感的停頓。
你妻子林晚的本體……
她那雙早已冇了人氣的空洞眼睛,依舊平靜無波地直視著陳默赤紅的、因為劇烈呼吸而佈滿血絲的雙眸,語氣毫無起伏,甚至帶上了一絲程式即將完成任務的漠然。
……已在確認‘替代品’成功投放且‘觀察穩定期’正式啟動後,進入不可逆的報廢流程。
轟!
陳默隻覺得腦子裡像是有一萬口巨鐘同時被撞碎!尖銳的嗡鳴徹底淹冇了其他一切聲音!林晚!報廢!
那冰冷的手指依舊指向窗外晨曦微光中的銀色巨廈,指向那巨大的X創未來集團標誌。她的聲音最後響起,像是係統提示音的最終確認:
那是,
……我的出廠設置。
話音落下,房間裡隻剩下陳默粗重得如同破風箱般的喘息聲。窗外的城市在晨曦中甦醒,車流聲漸漸彙成模糊的背景音浪。銀色的巨廈在漸漸亮起的天光中,輪廓越發清晰、冰冷。
陳默一動不動地站著,渾身濺落的泥水正緩緩滴落在地板上。
他死死盯著那具徹底卸下偽裝的產品,又緩緩轉頭,望向窗外那座在晨曦中閃耀著非人光芒的出廠設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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