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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穿進小說時,玉佩還在發燙。

原著裡我是虐待幼年反派的惡毒姑姑,最終被他做成人皮燈籠。

此刻五歲的蕭澈蜷在雨裡,肋骨根根分明。

我脫下外袍裹住他發抖的身子:叫孃親。

十年後仙門大比,他斬落原著男主劍尖。

滿場嘩然中,少年轉身向我行禮:此身榮耀,皆歸孃親所賜。

玉佩燙得厲害,死死硌在我心口的位置,像塊剛從炭火裡扒拉出來的烙鐵。那熱度鑽進皮肉,燙得我腦子嗡嗡作響,一大團不屬於我的記憶劈頭蓋臉砸了進來。

林晚。林家庶女。刻薄寡恩。虐待親侄。死得……極慘。

我猛地睜開眼,手指下意識地攥緊了胸口那枚燙人的玉佩,指尖被灼得生疼。視線掃過眼前,雕花的窗欞糊著半舊的明紙,銅鏡立在角落,映出一張蒼白卻難掩刻薄的臉。腦子裡那堆亂糟糟的記憶碎片正瘋狂攪動,拚湊出一個清晰又絕望的未來——眼前這具身體的原主,因為長期虐待自己年幼的侄子,也就是原著裡那個毀天滅地、最終把她生生剝皮製成了人皮燈籠的大反派,蕭澈。

人皮燈籠。

這四個字像冰錐子,狠狠紮進我脊椎骨裡,激得我渾身一個哆嗦,寒氣瞬間從腳底板衝到了天靈蓋。原主的記憶裡,那燈籠慘白的光,還有自己淒厲到不成調的哀嚎……太清晰了,清晰得我胃裡一陣翻江倒海。

不行!絕對不行!我狠狠掐了自己大腿一把,尖銳的疼痛讓我混亂的腦子勉強清醒了一瞬。活下去!必須活下去!管他什麼劇情,管他什麼反派主角,現在最重要的,是彆讓那小子將來把我點天燈!

外麵天陰沉得嚇人,鉛灰色的雲層壓得極低,悶雷在雲層裡滾來滾去,憋著一場大雨。空氣又潮又黏,吸進肺裡都帶著一股子土腥氣。

我幾乎是連滾帶爬地從那張硬邦邦的拔步床上翻下來,鞋子都顧不上穿好,趿拉著就往外衝。心臟在胸腔裡擂鼓一樣狂跳,幾乎要撞碎肋骨。腦子裡隻剩下一個念頭,翻來覆去地響:找到他!趕在一切還冇開始之前,找到那個小煞星!

劇情……劇情是怎麼說的來著記憶碎片混亂地閃現。對了!就是今天!原著裡那個刻薄姑姑林晚,因為一點瑣事,在這樣一場暴雨前,把年僅五歲的蕭澈毒打一頓後,直接丟出了林家後門!

我衝過空曠冷清的院子,腳步踉蹌,好幾次差點被濕滑的青苔絆倒。林家這宅子,透著一股子腐朽的敗落氣,下人似乎也少得可憐。我一路跌跌撞撞跑到後門,那扇破舊的小門虛掩著。

外麵,黃豆大的雨點終於劈裡啪啦砸了下來,天地間頃刻間被白茫茫的雨幕籠罩,砸在瓦片上、青石板上,發出震耳欲聾的喧囂。

我猛地拉開吱呀作響的後門,冰冷的雨水裹著風立刻劈頭蓋臉打了我一身。

就在門外幾步遠的泥水窪裡,蜷縮著一小團黑影。

雨水毫不留情地沖刷著他。那根本不像個活人,更像是一堆被隨意丟棄的破布爛絮。小得可憐,瘦得脫了形,單薄的粗布衣服緊緊貼在身上,勾勒出下麵清晰得嚇人的、一根根凸起的肋骨輪廓。

他整個人縮成一團,緊緊抱著自己,像隻被拋棄在寒冬裡的幼獸。小小的身體在冰冷雨水的沖刷下,篩糠一樣劇烈地顫抖著。頭髮濕透了,黏在青白的小臉上,嘴唇凍得烏紫。

我僵在門口,冰冷的雨水順著我的頭髮、臉頰往下淌,但真正讓我從骨子裡發冷的,是眼前這個孩子的模樣。這就是……未來那個攪得整個修真界天翻地覆、談之色變的大魔頭那個會把我做成人皮燈籠的蕭澈

此刻的他,弱小得一陣風就能吹散。

心臟像是被一隻冰冷的手狠狠攥住了,又酸又脹,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驚悸和後怕。差一點……就差一點,我就順著原主的路,走向那個被剝皮點燈的結局了。

雨更大了,砸得人幾乎睜不開眼。那小小的身體抖得更厲害,每一次劇烈的抽搐都像是下一秒就要散架。

不能再等了。

我深吸一口氣,冰涼的空氣嗆進喉嚨。抬腳,一步踏進了門外冰冷的雨幕裡。泥水瞬間漫過腳踝,冰冷刺骨。我幾步衝到那團小小的黑影旁邊,毫不猶豫地彎下腰,伸出雙臂。

手指觸碰到他濕透衣服的瞬間,那冰冷僵硬的觸感讓我指尖一麻。他猛地一顫,像是被烙鐵燙到,緊閉的眼皮劇烈地抖動了一下,卻依舊死死閉著,冇有睜開。

彆怕……我的聲音乾澀得厲害,被嘩啦啦的雨聲蓋得幾乎聽不見。我咬咬牙,用力扯下自己身上那件還算厚實的外袍——一件原主林晚平時穿的、料子尚可的夾棉襖子。

帶著我體溫的袍子,帶著一股雨水也衝不散的、屬於原主的、有些沉悶的熏香氣味,猛地罩在了那小小的、冰冷顫抖的身體上。

我動作儘量放輕,但還是帶著點不容拒絕的力道,用袍子把他整個裹緊。他太冷了,像塊冰。

小傢夥的身體在我裹住他的瞬間,繃得像塊石頭。他猛地睜開了眼!

那雙眼睛……我心頭狠狠一跳。那不是五歲孩子該有的眼神。黑沉沉的眼珠子,像兩口深不見底的寒潭,裡麵冇有驚慌,冇有委屈,隻有一片濃得化不開的、死寂的警惕。像一頭受傷的、瀕死的幼狼,在絕境中亮出了最後一點獠牙的微光,凶狠,又絕望。

他死死地盯著我,彷彿要用這眼神在我身上剜出幾個洞來。小小的牙齒咬得咯咯作響,不知是因為寒冷還是極度的戒備。

雨水順著我的額發流進眼睛,澀得發疼。我看著他眼中那幾乎凝成實質的敵意和恐懼,心臟像是被什麼東西刺了一下。原主造的孽,深得難以想象。

我嚥了口唾沫,壓下喉嚨裡的乾澀和莫名的酸楚,儘量讓聲音聽起來平穩些,甚至帶上一點點……刻意的溫和天知道我現在心裡也慌得要命。

我蹲在泥水裡,雨水沖刷著我和他。我微微俯身,靠近那張被雨水沖刷得慘白的小臉,清晰地吐出兩個字:

叫孃親。

這三個字一出口,我自己都愣了一下。劇本裡冇這句啊!純粹是腦子一熱,被那人皮燈籠的未來和眼前這慘狀逼急了,脫口而出的本能反應——要活命,就得先捆綁!血緣不夠,名分來湊!強行建立最牢固的關係!

小蕭澈那雙黑沉沉的、死寂的眼睛,瞳孔猛地收縮了一下。像是聽到了什麼極其荒謬、極其不可思議的事情。他臉上冇有任何表情,隻有雨水順著睫毛往下淌,像無聲的淚。

他依舊死死地盯著我,小小的胸膛在濕透的袍子下劇烈起伏,牙齒咬得死緊,唇色慘白。那眼神,冰冷又陌生,像是在看一個徹頭徹尾的瘋子,一個比毒打他更可怕的怪物。

時間在嘩嘩的雨聲中彷彿凝固了。隻有冰冷的雨水不斷沖刷著我們。他冇有任何迴應,隻有那無聲的、帶著刺骨寒意的審視。

心一點點往下沉。完了,第一步就踢到鐵板了這小狼崽子的戒心比我想象的還要重百倍。

僵持著不是辦法。雨太大了,再淋下去,彆說改變命運了,我倆都得先交代在這冰冷的泥水裡。

我牙一咬,心一橫。管他什麼反應,先弄回去再說!反派幼崽也是幼崽,總不能真凍死餓死在門口!

我伸出手臂,不再遲疑,直接探入那濕透的袍子下,穿過他腋下和腿彎。入手的感覺輕飄飄的,骨頭硌手,幾乎冇有肉。他猛地掙紮起來,像條離水的魚,力氣不大,卻帶著一股拚命的狠勁,冰冷的小手胡亂地抓撓著我的手臂,留下幾道淺淺的白痕。

彆動!我低喝一聲,手上加了點力氣,把他死死箍住,抱離了冰冷刺骨的泥水地麵。他太輕了,輕得讓我心驚。抱在懷裡,感覺不到什麼重量,隻有那冰冷的濕意和細微的、無法控製的顫抖透過衣料傳過來。

我抱著這輕飄飄又渾身是刺的小狼崽子,轉身,一腳深一腳淺地踩著泥水,衝回了那扇破舊的後門。冰冷的雨水砸在背上,懷裡的小身體僵硬得像塊冰,隻有那細微的顫抖證明他還活著。

把他抱回我那間不算寬敞但還算乾燥的屋子,已經是極限了。我累得直喘粗氣,一半是體力消耗,一半是精神高度緊張。

屋子裡光線昏暗,隻有一盞油燈勉強驅散些角落的陰影。我把裹在濕袍子裡的小傢夥放在靠牆的硬板床上。他立刻像受驚的刺蝟一樣縮到了床角最裡麵,濕漉漉的袍子裹得更緊,隻露出一雙黑沉沉的眼睛,警惕地、一瞬不瞬地盯著我的一舉一動。

那眼神,像冰冷的針,紮得我渾身不自在。

你……你在這裡待著,彆亂動。我乾巴巴地交代了一句,聲音因為緊張有點發飄。轉身趕緊去翻找屋子裡能用的東西。原主林晚的日子似乎也過得相當拮據,屋子裡陳設簡單得可憐。

我在一個掉漆的木箱子裡扒拉了半天,總算找出一套原主小時候的舊衣服,洗得發白,但還算乾淨厚實。又翻出半塊用油紙包著的、硬邦邦的麥餅。

捧著衣服和餅回到床邊,小傢夥的眼神立刻又銳利了幾分,身體繃得更緊。

把這個換上。我把那套舊衣服遞過去,儘量放緩語氣,濕衣服穿著會生病。

他不動,隻是盯著我,眼神像冰封的湖麵。

喏,吃的。我又把那半塊硬邦邦的麥餅往前遞了遞。

他還是不動,沉默得像塊石頭。那雙黑沉沉的眼睛裡,除了警惕,似乎還多了一絲……審視像是在判斷我這突如其來的好意背後,藏著什麼更深的毒計。

空氣僵住了。油燈的火苗不安地跳動著,在牆上投下我們倆對峙的、放大的影子。

挫敗感像冰冷的藤蔓纏上來。第一步,餵食收買人心,宣告失敗。這小反派的戒備心,簡直是銅牆鐵壁。

行,不吃不換是吧那就耗著。反正濕衣服穿在身上難受的是你,不是我。我索性把衣服和餅往床邊的小凳子上一放,自己拖了把椅子坐到離床稍遠些的地方,背對著他。

東西放這兒了,你自己看著辦。我硬邦邦地甩下一句。

屋子裡隻剩下油燈燃燒的劈啪聲,還有窗外依舊嘩啦啦的雨聲。

時間一點點過去。背後始終冇有任何動靜。我僵著脖子坐著,後背的肌肉都繃酸了。這小崽子,真能忍啊。

不知過了多久,就在我以為他要凍僵在那的時候,身後終於傳來一陣極其細微、窸窸窣窣的聲響。

我強忍著回頭看的衝動,豎著耳朵聽。

是衣料摩擦的聲音。很慢,很輕,帶著一種小心翼翼的試探。他似乎在慢慢地、一點一點地從那件濕透的袍子裡鑽出來,換上那套乾衣服。

又過了好一會兒,我聽到了一聲輕微的、幾乎聽不見的吞嚥聲。

他吃了那塊硬得能當磚頭的麥餅

我依舊冇回頭,但心裡那塊沉甸甸的石頭,似乎鬆動了一點點縫隙。

雨下了一夜。後半夜,我開始斷斷續續地咳嗽,嗓子眼又乾又癢,腦袋也有些發沉。原主這身體底子看來也不怎麼樣。

天矇矇亮的時候,雨勢終於小了些,變成了淅淅瀝瀝的雨絲。

我昏昏沉沉地趴在桌子上,被一陣壓抑的、極其輕微的咳嗽聲驚醒。不是我的聲音。

猛地抬頭看向床角。

小蕭澈蜷縮在那裡,身上套著我給的那套明顯過於寬大的舊衣服,空蕩蕩的,更顯得他瘦小可憐。他閉著眼,小臉燒得通紅,嘴唇卻乾裂起皮,眉頭痛苦地緊皺著。小小的身體在睡夢中不安地抽搐,每一次呼吸都帶著拉風箱似的、粗重又急促的雜音。

發燒了!而且聽這動靜,肺裡恐怕也有了問題!

我心裡咯噔一下。這年頭的醫療條件,一場風寒是真的能要人命的!尤其是一個長期營養不良、身體底子差到極點的孩子!

不行!絕對不能讓他就這麼病死!他死了,誰知道那操蛋的劇情會不會又繞回原點,把我給點燈了

我衝到床邊,伸手一摸他的額頭,燙得嚇人!指尖傳來的熱度讓我心頭髮慌。

蕭澈蕭澈!我試著叫了兩聲,聲音因為緊張而發啞。

他毫無反應,呼吸越發急促困難,小臉痛苦地皺成一團。

不能再拖了!必須找大夫!

我一把扯過床上那條薄薄的、打著補丁的舊被子,把他嚴嚴實實地裹起來,隻露出燒得通紅的小臉。然後再次把他抱了起來。這一次,他似乎連掙紮的力氣都冇有了,小小的身體軟綿綿地癱在我懷裡,滾燙的溫度隔著被子都能感受到。

抱著他衝出屋子,天剛亮,林家宅院裡依舊冷清。雨後的清晨寒氣很重,我顧不上了,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外跑。

原主林晚在家族裡地位低微,手上根本冇什麼餘錢。記憶裡,離林家不遠的一條陋巷裡,住著一個姓張的老大夫,醫術據說還行,診金收得也便宜些,是這附近窮苦人家唯一的選擇。

我抱著滾燙的小火爐,憑著記憶在濕滑的巷子裡狂奔。清晨的冷風灌進喉嚨,刺激得我咳嗽得更厲害。懷裡的小身體越來越燙,呼吸也越來越微弱。

張大夫!張大夫救命啊!我衝到那扇破舊的木板門前,顧不上什麼禮數,用腳砰砰地踹門,聲音嘶啞地喊著。

好一會兒,門吱呀一聲開了條縫。一個鬚髮皆白、穿著洗得發白長衫的老頭探出頭,臉上帶著被打擾清夢的不耐煩。當他看清我懷裡裹著的小小一團,還有那張燒得通紅的小臉時,眉頭立刻皺緊了。

進來!張大夫側身讓開。

屋子不大,瀰漫著一股濃重的草藥味。我把蕭澈放在靠牆一張鋪著草蓆的窄床上。張大夫動作麻利地解開被子,摸了摸額頭,又翻開眼皮看了看,最後把耳朵貼在他瘦小的胸膛上仔細聽。

高熱驚風,肺裡有濕囉音,再拖半天,神仙也難救!張大夫臉色凝重,語速很快,你這當孃的怎麼照顧的孩子凍成這樣,餓成這樣!他責備地掃了我一眼。

我被他那句當孃的噎了一下,臉上有點發燙,更多的是心焦:大夫,您快救救他!診金……診金我一定想辦法!

張大夫冇再多說,轉身去他那堆瓶瓶罐罐裡翻找,很快拿出一個布包,裡麵是長短不一的銀針。他解開蕭澈的衣服,露出瘦骨嶙峋的胸膛和根根分明的肋骨。那景象,看得我心頭又是一抽。

張大夫拈起一根細長的銀針,在油燈火苗上快速燎過,精準地刺入蕭澈胸前一個穴位。昏迷中的小傢夥身體猛地一顫,發出一聲痛苦又微弱的呻吟。

緊接著是第二針,第三針……張大夫下針又快又穩,額角沁出細密的汗珠。我站在旁邊,大氣不敢出,眼睛死死盯著蕭澈那張燒紅的小臉。

紮完針,張大夫又拿出一個小瓷瓶,倒出兩粒黑乎乎、散發著濃烈苦味的藥丸。

想辦法讓他嚥下去!他把藥丸塞給我,又去倒溫水。

我看著掌心裡那兩顆圓滾滾、散發著死亡氣息的藥丸,再看看床上牙關緊咬、呼吸急促的小傢夥,頭皮一陣發麻。這怎麼喂

我捏開他滾燙的下巴,試圖把藥丸塞進去。可他緊閉著嘴,牙關咬得死緊,根本撬不開。藥丸塞到嘴邊,他無意識地扭著頭抗拒。

蕭澈!張嘴!吃藥!我急得冒汗,聲音也拔高了,帶著自己都冇察覺的嚴厲。

或許是這聲嗬斥起了點作用,或許是高燒讓他意識模糊。他眉頭痛苦地皺著,嘴唇微微張開了一條縫隙。

機會!我眼疾手快,捏著藥丸就塞了進去,另一隻手立刻接過張大夫遞來的水碗,湊到他嘴邊灌了一小口。

咳咳咳……水嗆進了氣管,他劇烈地咳嗽起來,小臉憋得通紅,身體痛苦地弓起。但好在,那兩粒藥丸,似乎是被水衝了下去。

一番折騰下來,我渾身是汗,像是打了一場硬仗。張大夫重新給他蓋好被子,又寫了個方子遞給我。

三碗水煎成一碗,早晚各一次。先吃三副看看。診金加藥錢,一共三十文。張大夫報了個數。

三十文!我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空蕩蕩的袖袋。原主林晚,兜比臉還乾淨。記憶裡,她僅有的那點私房錢,似乎藏在……

張大夫,您稍等,我……我這就回去取錢!我把心一橫,把裹著蕭澈的被子掖緊,麻煩您先照看他一會兒!

不等張大夫迴應,我轉身就衝出了藥鋪,朝著林家方向狂奔。

回到那間冷清的屋子,我直奔牆角那個破舊的梳妝檯。拉開最下麵那個掉漆的小抽屜,裡麵空空如也。我伸手進去,在抽屜頂部的木板縫隙裡用力摸索。指尖觸到一個硬硬的、用油布包著的小東西。

摳出來,打開油布,裡麵躺著幾塊小小的、成色很差的碎銀子,還有幾十個磨得發亮的銅板。這是原主林晚全部的積蓄了,藏得這麼隱蔽,估計是準備跑路用的。

我數也冇數,一把抓起所有的銅板和碎銀,緊緊攥在手心,又風一樣衝回了張大夫的藥鋪。

給!我把那堆還帶著體溫的銅板和碎銀一股腦塞到張大夫手裡,喘著粗氣,夠……夠了嗎

張大夫掂量了一下,點了點頭:夠了。孩子還冇醒,燒退了些,但還得觀察。你就在這兒守著吧,藥我讓夥計給你抓。他指了指牆角一張破舊的條凳。

我胡亂點點頭,顧不上彆的,立刻撲到那張窄床邊。

蕭澈依舊閉著眼,但臉色似乎冇那麼駭人的通紅了,呼吸雖然還是急促,但拉風箱似的雜音好像減輕了一點。我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探了探他的額頭。還是很燙,但比起之前那種灼人的熱度,似乎真的降下去一點點。

懸在嗓子眼的心,終於落回去半截。我癱坐在條凳上,這才感覺到渾身像散了架一樣痠痛,嗓子眼乾得冒煙,後背被汗濕透的衣服貼在皮膚上,冰涼一片。

我守著,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床上那張蒼白的小臉。張大夫的藥童把三包用草紙包好的藥遞給我,散發著濃烈的苦味。

過了約莫一個時辰,蕭澈的呼吸漸漸平穩了些。長長的睫毛顫動了幾下,緩緩睜開了眼睛。

那雙黑沉沉的眼睛,初時帶著高燒後的茫然和脆弱,水汪汪的,映著油燈的光。但下一秒,當他的視線聚焦,看清坐在條凳上、形容狼狽的我時,那點茫然瞬間褪去,又恢複了那種冰封般的警惕和疏離。

他看著我,我也看著他。屋子裡瀰漫著草藥的苦味,氣氛沉默得有些壓抑。

醒了我打破沉默,聲音因為疲憊而沙啞,感覺怎麼樣

他冇說話,隻是把視線從我臉上移開,轉向黑黢黢的屋頂,小小的身體在被子裡又縮了縮,像隻重新縮回殼裡的蝸牛。

張大夫過來看了看,號了脈:燒退了點,死不了了。帶回去按時吃藥,注意保暖,彆再著涼。他頓了頓,又補充道,這孩子身子虧得太厲害,得好好養著,不然落下病根,一輩子就毀了。

我默默記下,抱起依舊裹在被子裡的蕭澈。他身體僵了一下,但冇有掙紮。

走出藥鋪,雨已經停了,但天色依舊陰沉,濕冷的空氣撲麵而來。我把懷裡的被子裹得更緊些,儘量擋住寒風。

回到那間冰冷的屋子,我把蕭澈重新放回硬板床上。他立刻又縮回了那個熟悉的角落,把自己裹得嚴嚴實實,隻露出一雙眼睛,沉默地看著我。

我歎了口氣,認命地拿起一包藥,去院子裡那個簡陋的小灶房生火煎藥。冰冷的灶膛,潮濕的柴火,嗆人的濃煙……折騰了半天,火才勉強生起來。苦澀的藥味很快瀰漫開來。

煎好藥,濾掉藥渣,倒進一個豁口的粗瓷碗裡。黑乎乎的藥汁,散發著令人作嘔的味道。我端著碗回到床邊。

喝藥。我把碗遞過去。

蕭澈看了一眼那碗黑乎乎的東西,眉頭立刻厭惡地皺起,小臉繃緊,嘴唇抿成一條直線,無聲地表達著抗拒。那眼神,明明白白寫著:休想。

又來了。這小祖宗的倔脾氣。

我端著藥碗,蹲在床邊,和他那雙黑沉沉、寫滿寧死不屈的眼睛對峙著。時間一點點過去,藥碗的熱氣漸漸散了。

不喝藥,病就好不了。我試圖講道理,聲音儘量放平,病好不了,就會一直難受,還可能……死掉。我頓了頓,看著他的眼睛,死了,就什麼都冇了。

他的眼睫幾不可察地顫動了一下,但抗拒的姿態冇有絲毫鬆動。

僵持。

我盯著他,他盯著藥碗,或者是我身後的牆。屋子裡隻剩下我們倆壓抑的呼吸聲。

忽然,我腦子裡閃過一個念頭。我站起身,走到桌邊,拿起早上剩下的那半塊硬邦邦的麥餅。又走回床邊,把麥餅掰下一小塊,非常小的一塊,遞到他嘴邊。

喝了藥,我把聲音放得更緩,帶著點誘哄,就給你吃這個。

他的目光終於從那堵無形的牆上移開,落在我指尖捏著的那一點點、幾乎可以忽略不計的麥餅碎屑上。黑沉沉的眼底,似乎有什麼東西極快地掠過,快得抓不住。

他看看那點餅屑,又看看我手裡那碗散發著死亡氣息的藥汁。小小的喉結,上下滾動了一下。

然後,他做出了選擇。

他慢慢地、極其緩慢地伸出一隻小手,不是去拿餅屑,而是……接過了我另一隻手裡那碗溫熱的、黑乎乎的藥汁。

碗對他小小的手來說有點沉。他雙手捧著碗,低頭看著碗裡倒映出的自己模糊的影子,停頓了幾秒。似乎在積攢勇氣,又像是在進行某種無聲的告彆。

終於,他猛地閉上眼,仰起頭,把碗湊到嘴邊,咕咚咕咚,像灌毒藥一樣,一口氣把那碗苦澀無比的藥汁灌了下去!

喝得太急,他被嗆得劇烈咳嗽起來,小臉皺成一團,眼淚都咳出來了。但他強忍著,硬是冇有吐出來,隻是痛苦地喘息著。

等他咳得差不多了,喘息稍定,他才抬起濕漉漉的眼睛,看向我。那眼神裡冇有了之前的死寂和凶狠,也冇有感激,隻有一種完成交易的平靜,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期待

我履行了承諾。把指尖捏著的那一小塊麥餅碎屑,輕輕放進了他攤開的小小掌心裡。

他低頭看著掌心裡那一點微不足道的食物,然後小心翼翼地合攏手指,握緊。冇有立刻吃,而是把那點餅屑緊緊地攥在了手心。

一場高燒,幾乎掏空了張大夫那裡摳出來的所有銅板。原主林晚那點可憐的積蓄,在付完診金和藥錢後,徹底見了底。手裡捏著僅剩的幾個銅板,我站在空蕩蕩的屋子裡,隻覺得前路茫茫。

林家是指望不上了。原主作為不受寵的庶女,月例本就少得可憐,還經常被剋扣。記憶裡,林家當家的那位主母,對原主的態度,比對待一隻礙眼的蒼蠅好不了多少。去要錢無異於自取其辱,還可能招來麻煩。

我低頭看了看自己身上半舊的衣裙,又看看縮在牆角、套著寬大舊衣服的小蕭澈。他安靜得像不存在,但那雙過於沉靜的眼睛,卻讓我無法忽視。

活下去。養大他。改變劇情。目標明確,但第一步怎麼走

記憶碎片裡,林家後門外那條陋巷再往深處走,靠近城西垃圾堆的地方,似乎有個小小的、破敗的集市。那裡聚集的多是些掙紮在溫飽線上的窮苦人,賣些不值錢的野物、野菜、粗陋的手工活計,或者……替人漿洗縫補,換取幾個餬口的銅板。

漿洗縫補我眼睛一亮。原主林晚雖然刻薄寡恩,但針線女紅倒還過得去,畢竟是大家小姐出身,哪怕不受寵,基本功還是有的。

蕭澈,我走到床邊,儘量讓語氣顯得平常,待在家裡,彆亂跑。我出去一趟,找點活計。

他抬起頭,黑沉沉的眼睛看了我一眼,冇有任何表示,又默默垂下了眼簾,把自己縮得更小。

行吧,冇反對就是默認。我揣上僅剩的幾個銅板,鎖好那扇不怎麼牢靠的房門——其實鎖不鎖意義不大,屋裡也冇什麼值錢東西——朝著記憶裡城西的方向走去。

穿過幾條越來越狹窄、越來越泥濘的小巷,空氣裡的味道也變得複雜起來。腐爛的菜葉味、劣質煤炭的煙味、還有一股若有若無的垃圾堆特有的酸腐氣混雜在一起。終於,一個小小的、嘈雜的集市出現在眼前。

與其說是集市,不如說是一片稍微開闊點的空地。地上汙水橫流,兩邊歪歪扭扭地搭著些簡陋的棚子或者乾脆就鋪塊破布在地上。賣的東西五花八門,蔫頭耷腦的野菜,毛色雜亂的山雞野兔,粗糙的竹編筐簍,還有幾個婦人守著木盆,裡麵堆著待洗的臟衣服。

我在一個掛著代寫書信、漿洗縫補破布幡子的老婦旁邊蹲了下來。老婦人眼皮都冇抬一下,自顧自地縫補著一件破得不能再破的褂子。

大娘,我清了清嗓子,擠出點笑容,您這兒……還招漿洗縫補的人嗎

老婦人這才抬起渾濁的眼睛,上下打量了我一番。我身上這身衣服雖然半舊,但料子明顯比這裡大多數人的好上不少,顯得格格不入。

你她語氣帶著明顯的懷疑,會乾這些粗活

會的會的!我趕緊點頭,縫補漿洗都行,工錢……您看著給就成。

老婦人又看了我幾眼,大概是覺得我雖然穿得不像乾活的,但眼神裡的急切不似作偽。她指了指旁邊一個堆得像小山一樣、散發著汗酸和塵土混合氣味的木盆:喏,那堆,今天洗完。洗完熨好,傍晚前交回來。五文錢。

五文錢!我看向那堆臟衣服,分量著實不輕,混雜著各種粗布麻衣,有些上麵還沾著可疑的油漬和泥點。五文錢,大概也就夠買兩個最便宜的粗麪饅頭。

行!我咬咬牙,冇有討價還價的餘地,我做!

老婦人丟給我一塊臟兮兮的胰子和一根粗糙的棒槌,就不再理我。

我挽起袖子,露出半截還算白皙的手臂,蹲到那個巨大的木盆前。冰涼的井水倒進去,混合著臟衣服的味道,撲麵而來。我深吸一口氣,拿起一件散發著濃重汗味的短褂,浸入冰冷刺骨的水裡,用力搓洗起來。

冰冷的井水很快就把手指凍得通紅麻木。粗糙的棒槌砸在濕透的厚實布料上,震得手腕發麻。那些頑固的汙漬需要用指甲一點點摳,再用胰子反覆搓洗。冇乾多久,腰就開始痠痛,手臂更是沉得像灌了鉛。

太陽一點點爬高,集市上的人聲更加嘈雜。汗水順著我的額角往下淌,混合著濺起的水珠,流進眼睛裡,又澀又疼。手臂被粗糙的布料磨得發紅,有幾處甚至破了皮,被堿性的胰子水一泡,火辣辣地疼。

偶爾有路過的婦人投來好奇或略帶鄙夷的目光。畢竟我這一身和這環境實在太不搭調。我低著頭,咬著牙,隻當冇看見,手上的動作不停。

心裡隻有一個念頭在支撐:洗一件,就離那五文錢近一點。離五文錢近一點,就能給牆角那個小崽子多買一口吃的。

從日頭高懸,一直洗到日頭偏西。小山一樣的臟衣服終於一件件變得乾淨,被我擰乾水,勉強疊好放在旁邊。雙手已經凍得冇了知覺,指關節紅腫,手臂痠痛得抬不起來,腰更是直不起來。

我扶著痠痛的腰,慢慢挪到老婦人跟前。她一件件檢查著我洗好的衣服,粗糙的手指撚過布料,又對著光看看,挑剔地指出幾處冇完全洗掉的小汙漬,最終還是點了點頭。

五枚帶著體溫的、油膩膩的銅板,落在我同樣粗糙紅腫的手心裡。

攥緊這五枚銅板,我拖著幾乎散架的身體,一步一挪地往回走。路過集市口一個賣蒸餅的攤子時,那剛出籠的、帶著麥香的熱氣直往鼻子裡鑽。我停下腳步,看著蒸籠裡白白胖胖的蒸餅,狠狠嚥了口唾沫。

蒸餅,一文錢一個。攤主吆喝著。

一文錢一個……我低頭看著手心裡那五枚銅板。牆角那個小崽子,昨晚就吃了那麼一點點餅屑,今天一天,除了藥,什麼都冇吃吧

我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掏出一文錢,遞過去。

要一個蒸餅。

熱乎乎、軟綿綿的蒸餅拿在手裡,燙得我手心發癢。我小心翼翼地用油紙包好,揣進懷裡,緊緊貼著心口的位置,試圖留住那點溫暖。剩下的四文錢,我攥得更緊了。得買點米,熬點稀粥,光吃餅不行。

回到那間冰冷的屋子,推開吱呀作響的門。

蕭澈依舊蜷縮在那個固定的角落,姿勢和我離開時幾乎冇什麼變化,像一尊凝固的雕像。聽到開門聲,他猛地抬起頭,那雙黑沉沉的眼睛立刻鎖定了我,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連他自己可能都冇意識到的緊張。

我把懷裡那個捂了一路、依舊溫熱的油紙包拿出來,走到床邊,遞給他。

吃吧。

他看著我手裡的油紙包,又抬眼看看我,眼神裡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驚愕。他大概以為我出去一天,是徹底丟下他不管了或者……是去找彆的法子折磨他

他遲疑著,冇有立刻伸手。

拿著。我把油紙包又往前遞了遞,塞進他懷裡,熱的。

油紙包隔著薄薄的舊衣服,傳來溫熱的觸感。他低下頭,看著懷裡那個小小的包裹,似乎能感受到裡麪食物的形狀。他伸出小手,慢慢地、試探性地打開油紙。

白白胖胖的蒸餅露了出來,散發著誘人的麥香。

他的喉結又劇烈地滾動了一下。然後,他不再猶豫,雙手捧起那個對他來說分量不小的蒸餅,低下頭,狠狠地咬了一大口!腮幫子立刻被塞得鼓鼓囊囊,他用力地咀嚼著,吞嚥著,像一隻餓極了的小獸。

我看著他狼吞虎嚥的樣子,心裡那點疲憊好像也消散了一些。轉身去灶房,用剩下的四文錢買來的糙米,熬了一小鍋稀得能照見人影的米湯。

晚上,我把那碗稀薄的米湯放在他床頭的小凳子上。他依舊沉默著,但在我轉身去鋪自己那張硬板床時,身後傳來了細微的、喝湯的聲音。

日子就這麼磕磕絆絆地往前挪。我成了城西那個小集市的常客。漿洗縫補的活計並不穩定,有時能接到,有時隻能空手而歸。為了多掙幾個銅板,我什麼雜活都試著接。幫人搬過沉重的貨物,累得腰都直不起來;替人跑過腿送東西,磨破了腳底;甚至去挖過野菜,手指被草葉割得滿是細小的口子。

蕭澈的身體在苦藥湯子的灌溉下,終於慢慢好轉。高燒退了,咳嗽也漸漸平息。隻是依舊瘦弱,臉色帶著不健康的蒼白。他依舊沉默,像個小啞巴。大部分時間都蜷縮在那個角落,要麼發呆,要麼用他那雙過於沉靜的眼睛,默默地看著我在屋子裡外忙忙碌碌,看著我每天帶著一身疲憊和塵土回來,把換來的食物放在他麵前。

我們的交流很少。除了必要的吃藥、吃飯,幾乎冇有多餘的話。但他不再用那種充滿敵意和審視的目光盯著我,隻是沉默地接受著一切,像一個安靜又脆弱的影子。

那天,我又接了一堆漿洗的活計回來,分量比平時重了不少。手臂痠痛得厲害,腰也像是要斷掉。我費力地把沉重的木盆拖進院子,放下時,木盆邊緣磕到了地上的一塊石頭,發出哐噹一聲響。

我扶著腰,齜牙咧嘴地直起身,準備去打水。

就在這時,一直安靜地坐在門檻上的蕭澈,忽然站了起來。

他小小的身影逆著下午的光,顯得有些模糊。他默默地走到牆角,那裡放著一個比我矮不了多少的、用來提水的舊木桶。他伸出小手,試圖去提那個對他來說過於沉重的木桶。

木桶紋絲不動。

他抿緊了唇,小臉繃著,又試了一次。這次他用上了兩隻手,身體因為用力而微微顫抖,小臉憋得通紅。終於,那沉重的木桶被他艱難地提起了一點點,桶底離地不過一寸,他小小的身體就搖晃起來,腳步踉蹌。

我站在原地,看著他搖搖晃晃、吃力萬分地提著那桶水,一步一挪地朝著我這邊走來。水桶太重,他走得極其不穩,桶裡的水晃盪著,濺出來不少,打濕了他破舊的褲腳。

他咬著牙,一聲不吭,固執地往前挪。額頭上很快沁出了細密的汗珠。

終於,他挪到了那個巨大的洗衣盆旁邊。他憋著一口氣,用儘全身力氣把水桶往上提,試圖把水倒進去。但桶太重,他力氣不夠,水桶猛地一歪!

小心!我驚呼一聲,下意識地伸手想去扶他。

嘩啦——!

大半桶冰冷的井水,冇有倒進盆裡,反而因為他脫力,直接傾瀉下來,澆在了他自己的腳上和小腿上!瞬間濕透。

他提著空空的水桶,呆呆地站在原地,低頭看著自己濕透的褲腿和鞋子,又抬頭看看我,臉上第一次出現了一種清晰的、叫做無措的神情。小嘴微微張著,眼神裡帶著點闖禍後的茫然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委屈原本蒼白的小臉,因為剛纔的用力而泛著紅暈,鼻尖上也掛著細小的汗珠。

空氣安靜了一瞬。隻有水珠從他褲腳滴落在地上的聲音,嗒…嗒…

我看著他那狼狽又無措的樣子,再看看他為了提這桶水而通紅的小手和額頭上的汗珠,心裡某個地方,像是被什麼東西輕輕撞了一下。

酸酸的,軟軟的。

我走過去,冇說什麼,也冇責備他。隻是彎下腰,從他手裡接過那個空了的、還在滴水的木桶。然後伸出手,在他那顆濕漉漉的小腦袋上,非常輕、非常快地揉了一下。

手掌下,他細軟的頭髮帶著冰涼的濕意。

他似乎完全冇料到這個動作,身體瞬間僵硬得像塊木頭,連呼吸都屏住了。他猛地抬起頭,那雙總是黑沉沉、冇什麼情緒的眼睛,此刻瞪得溜圓,裡麵充滿了純粹的、毫不掩飾的震驚,像看到了什麼不可思議的景象。

我冇看他,提著空桶轉身去重新打水。轉身的瞬間,我好像看到他那張震驚的小臉上,飛快地掠過一抹極淡的紅暈。

從那天起,屋子裡似乎有了一點微妙的變化。

蕭澈依舊沉默寡言,但不再隻是蜷縮在角落當影子。他會在我抱著沉重木盆回來時,默默地搬來那張矮矮的小凳子放在盆邊。他會在我生火做飯被煙嗆得直咳嗽時,悄悄地蹲在灶膛邊,學著我的樣子,笨拙地用一根小木棍撥弄著裡麵的柴火,試圖讓火燒得更旺些。

雖然更多時候是幫倒忙,比如把火弄滅了,或者搞得濃煙滾滾。每當這時,他就會立刻僵住,抿緊唇,垂著小腦袋,一副等著挨訓的模樣。

我也隻是歎口氣,自己再重新弄。說不上溫柔,但也冇有責罵。

有一次,我接了個急活,需要連夜縫補好一件客人急著要的袍子。油燈昏暗,我低著頭穿針引線,眼睛熬得發澀。縫到一半,線用完了。

我揉著痠痛的眼睛,正想去翻找線軸。

一隻小小的、瘦弱的手,捏著一小卷顏色相近的線,默默地遞到了我眼前。

我愣了一下,抬頭。

蕭澈不知什麼時候站到了我旁邊,手裡正拿著我常用的那個線軸。他避開我的目光,隻是固執地把線軸又往前遞了遞。

我看著他低垂的、有些緊張的小臉,還有那隻舉著線軸、微微有些發抖的小手,心裡那點微妙的暖流又湧動了一下。

嗯。我接過線軸,聲音平平,去睡吧。

他冇動,隻是默默地退開兩步,依舊站在光線稍暗的地方,安靜地看著我手裡的針線上下穿梭。

日子在漿洗的冷水、縫補的針線、稀薄的米湯和偶爾能買到的、一個熱乎蒸餅中無聲流淌。蕭澈的身體在我的摳摳搜搜和苦藥湯子的雙重作用下,總算擺脫了那種隨時會斷氣的虛弱,雖然依舊瘦得像根豆芽菜,但臉上總算有了一點點活氣。

平靜之下,暗流湧動。那枚被我藏在心口、幾乎快要遺忘的玉佩,偶爾會在夜深人靜時,毫無預兆地傳來一陣微弱卻清晰的灼熱感。像是一種冰冷的警告,提醒著我那懸在頭頂的、名為人皮燈籠的命運之劍。

原著劇情……它並未消失,隻是蟄伏著。

這天傍晚,我拖著疲憊的身子,帶著用一天漿洗換來的幾個銅板和一包糙米推開家門。

屋子裡冇有點燈,昏暗一片。角落那個熟悉的位置,空蕩蕩的。

蕭澈不在。

我的心猛地一沉。一種不祥的預感瞬間攫住了我。他去哪了那個平時幾乎足不出戶的小崽子

蕭澈我喊了一聲,聲音在空寂的屋子裡顯得突兀。

冇有迴應。

我丟下手裡的東西,衝到院子裡。天色已經擦黑,院子裡空無一人。一種冰冷的恐慌順著脊椎爬上來。他跑了還是……出事了

我強迫自己冷靜,目光掃過院子角落。平時堆放雜物的地方,似乎有被翻動過的痕跡。一個破舊的、原本裝著廢棄鐵釘的小木盒被打開了,蓋子歪在一邊。

鐵釘……我心裡咯噔一下,一個模糊的、屬於原主的記憶碎片猛地閃過——那個總喜歡欺負蕭澈的、林家管事的胖兒子!

幾乎是憑著本能,我拔腿就往後巷的方向衝!

剛衝出後門,就聽到不遠處傳來一陣尖銳刺耳的、屬於孩童的嚎哭聲,還夾雜著憤怒的咒罵。

小雜種!你敢紮我!我讓我爹打死你!

是那個胖小子的聲音!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腳步更快,循著聲音衝進旁邊一條堆滿雜物、光線更暗的死衚衕。

眼前的景象讓我瞬間屏住了呼吸。

衚衕儘頭,那個比蕭澈高出半個頭、壯實得像頭小牛犢的林家管事胖兒子,正坐在地上,捂著肥嘟嘟的屁股嚎啕大哭,眼淚鼻涕糊了一臉。他屁股後麵的褲子上,赫然洇開一小片暗色的濕痕——被嚇尿了。

而蕭澈,就站在他麵前幾步遠的地方。

瘦小的身影在昏暗的光線下繃得筆直,像一張拉滿的弓。他微微喘著氣,小小的胸膛起伏著。一隻手裡,緊緊攥著一根生了鏽、但尖端磨得異常鋒利的鐵釘!那釘子大概有他手指那麼長,鏽跡斑斑的尖端,在微弱的天光下,反射出一點冰冷瘮人的寒芒。

他背對著我,我看不清他的表情。隻能看到他小小的、緊繃的背影,還有那隻握著凶器、指節因為用力而發白的小手。

胖小子顯然被嚇破了膽,哭嚎著,手腳並用地往後縮,試圖遠離那個拿著鐵釘、散發著冰冷氣息的小煞星。

你……你彆過來!怪物!小怪物!我爹饒不了你!胖小子一邊哭一邊色厲內荏地尖叫。

蕭澈冇有動。他依舊保持著那個僵硬的姿勢,攥著鐵釘的手似乎更緊了些。那根生鏽的鐵釘,尖端穩穩地指向地上那個哭嚎的胖子。

空氣像是凝固了。隻有胖小子殺豬般的嚎哭在死衚衕裡迴盪。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僵持中,衚衕口傳來了雜亂的腳步聲和急促的呼喊。

寶兒!寶兒你怎麼了誰欺負你了!是那個管事婆娘尖利又焦急的聲音。

緊接著,幾個打著燈籠的下人也跟著跑了過來,燈籠的光一下子照亮了這陰暗的角落。

啊!我的寶兒!管事婆娘一眼看到坐在地上哭嚎、褲襠濕透的兒子,立刻發出一聲刺耳的尖叫,撲了過去,誰乾的!哪個天殺的敢動我兒子!

胖小子看到他娘,像是找到了主心骨,哭得更凶更大聲,指著蕭澈:娘!是他!是那個小雜種!他用釘子紮我!他要殺了我!

管事婆娘順著兒子的手指,惡毒的目光像淬了毒的針,狠狠釘在蕭澈身上。當她看清蕭澈手裡那根閃著寒光的鐵釘時,臉上的肥肉都氣得扭曲起來。

好啊!原來是你這個有爹生冇娘養的小畜生!她尖叫著,猛地從地上爬起來,像一頭被激怒的母獸,張牙舞爪地就要撲向蕭澈,反了天了!敢動我兒子!看我今天不扒了你的皮!

燈籠的光線下,蕭澈依舊背對著我,攥著鐵釘的手冇有絲毫放鬆。麵對撲過來的凶悍婦人,他那小小的身影繃得更緊,像一根拉到極限、下一秒就要崩斷的弦。我甚至能看到他瘦弱的肩膀在微微顫抖,那不是害怕,更像是一種被逼到絕境、即將爆發的凶戾。

他握著鐵釘的手,似乎微微抬起了一點點,那鋒利的尖端,正對著撲過來的管事婆娘!

住手!

就在這千鈞一髮之際,我猛地衝了過去,用自己的身體擋在了蕭澈麵前!管事婆娘那肥碩的身體帶著一股風撲到我麵前,被我硬生生攔住。

林晚!管事婆娘看清是我,愣了一下,隨即怒火更熾,你給我讓開!這小畜生敢傷我兒子,今天我非得……

趙嬸!我打斷她,聲音拔高,帶著我自己都冇想到的冷硬,事情還冇問清楚,你就要動手打人他一個五歲的孩子,能把你兒子怎麼樣

怎麼樣!趙管事婆娘氣得渾身發抖,指著自己兒子濕透的褲襠和驚魂未定的臉,你看看!你看看我寶兒被嚇成什麼樣了!這小畜生拿著那麼長的釘子!他想殺人啊!

釘子我轉頭,目光落在蕭澈依舊緊握的手上。昏暗的光線下,那根生鏽的鐵釘閃著不祥的光。蕭澈,我儘量讓聲音平穩,朝他伸出手,把東西給我。

蕭澈的身體猛地一顫。他緩緩地、極其緩慢地轉過頭。

當他的臉暴露在燈籠昏黃的光線下時,我的心像是被一隻冰冷的手狠狠攥住了。

那是一張毫無表情的臉。蒼白,冰冷。但那雙眼睛……那雙黑沉沉的眼睛裡,此刻翻湧著濃得化不開的、不屬於孩童的戾氣和絕望!像深不見底的寒潭裡捲起了黑色的漩渦,冰冷刺骨,帶著毀滅一切的瘋狂。他的嘴唇抿成一條蒼白的直線,小小的身體因為壓抑著巨大的情緒而微微發抖。

他看著我伸出的手,又看看我,眼神裡冇有信任,隻有一片死寂的冰原。那根鐵釘,被他攥得更緊,指關節捏得咯咯作響。

給我。我又重複了一遍,聲音很輕,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堅定。我的手掌依舊攤開在他麵前。

他的目光死死地盯著我的眼睛,像是在進行一場無聲的審判。時間在死寂中流逝,周圍管事婆孃的叫罵,胖小子的哭嚎,下人們的竊竊私語,都彷彿隔了一層膜。

終於,他眼底那片翻湧的黑色戾氣,似乎被什麼東西強行壓下去了一絲。那緊繃的、像要崩斷的弦一樣的身體,極其細微地鬆動了一下。

他猛地低下頭,不再看我。然後,他那隻攥著鐵釘的手,極其僵硬地、帶著巨大的不情願,慢慢地、一點一點地抬了起來。

冰冷的、帶著鏽跡的鐵釘,被放進我同樣冰冷的手心。那尖銳的觸感,冰得我一哆嗦。

拿到鐵釘的瞬間,我毫不猶豫地反手就將它狠狠擲向旁邊的牆壁!

噹啷!一聲刺耳的脆響。

生鏽的鐵釘撞在堅硬的青磚上,火星四濺,然後無力地彈落在地,滾進角落的塵土裡。

這突兀的聲響讓所有人都靜了一瞬。

我轉過身,重新麵對氣得臉色鐵青的管事婆娘,挺直了背脊。

趙嬸,你也看到了,東西我扔了。我的聲音不大,卻清晰地蓋過了胖小子的抽噎,一個五歲的孩子,被一個比他高大壯實的孩子堵在死衚衕裡,手裡有根釘子防身,很奇怪嗎我目光掃過地上那個雖然被嚇尿了但明顯冇受什麼實質傷害的胖小子,倒是你兒子,仗著身強力壯欺負弱小,被嚇到了,反倒成了受害者

你……你血口噴人!管事婆娘被我堵得臉色一陣紅一陣白,指著我鼻子,明明是他……

夠了!一個帶著威嚴的低沉男聲在衚衕口響起。

眾人回頭,隻見一個穿著深藍色綢緞長衫、麵容嚴肅的中年男人站在燈籠光暈外,正是林府的總管事,趙管事,也是地上那胖小子的爹。他顯然是聽到動靜趕來的。

老爺!管事婆娘像看到了救星,立刻撲過去哭訴,您可要為寶兒做主啊!這小雜種……

閉嘴!趙總管事臉色陰沉地嗬斥住婆娘,目光銳利地掃過全場,最後落在我身上,又看了看我身後依舊僵硬沉默的蕭澈,以及地上狼狽的兒子。他眉頭緊鎖,眼神裡帶著審視和不悅。

怎麼回事他的聲音不高,卻帶著壓力。

我深吸一口氣,搶先開口,語速平穩:趙總管事,事情很簡單。貴公子夥同他人,在死衚衕裡堵住蕭澈,意圖欺淩。蕭澈被逼無奈,撿了根鐵釘自衛,嚇到了貴公子。我已將鐵釘丟棄。所幸雙方都無大礙。

我的陳述簡潔明瞭,冇有指責,隻陳述自衛和無大礙的事實。同時,目光意有所指地掃過胖小子濕透的褲襠——這可比一根冇紮到人的鐵釘更有說服力。

趙總管事的臉色更難看了。他顯然也看到了兒子的窘態。他狠狠瞪了一眼自己那不成器的兒子和隻會撒潑的婆娘,又冷冷地看向我,眼神裡帶著警告:林晚,管好你房裡的人。再有下次,家法處置!

說完,他不再看任何人,對著下人喝道:還不把這丟人現眼的東西帶回去!

轉身拂袖而去。

管事婆娘還想說什麼,被趙總管事那冰冷的眼神一掃,頓時噤若寒蟬,隻能惡狠狠地剜了我和蕭澈一眼,拉著還在抽泣的兒子,灰溜溜地跟著走了。下人們也趕緊提著燈籠離開,死衚衕裡瞬間隻剩下我和蕭澈兩個人。

燈籠的光隨著人群遠去,四周重新陷入昏暗。衚衕裡安靜下來,隻剩下我們倆有些粗重的呼吸聲。

我緊繃的神經終於鬆懈下來,後背瞬間被冷汗浸透,腿也有些發軟。剛纔那一瞬間,蕭澈眼中那純粹的殺意,還有他毫不猶豫遞出鐵釘的樣子……太可怕了。如果我冇及時趕到,如果管事婆娘真的撲過去……後果不堪設想。

我緩緩轉過身,看向身後的蕭澈。

他還站在原地,保持著剛纔的姿勢,微微低著頭。昏暗的光線下,我看不清他的表情,隻能看到他小小的身影在黑暗中顯得格外單薄孤寂。剛纔那股擇人而噬的戾氣消失了,隻剩下一種沉重的、彷彿被抽空了力氣的沉默。

我看著他,心裡五味雜陳。有後怕,有慶幸,還有一種沉甸甸的、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

回家。我最終隻是吐出這兩個字,聲音有些沙啞。

他冇有迴應,也冇有動。

我伸出手,猶豫了一下,還是輕輕搭在了他那瘦小的、依舊有些僵硬的肩膀上。

掌心下的肩膀猛地一顫。

這一次,他冇有躲開。

我攬著他的肩膀,帶著他,沉默地走出了那條充滿汙穢和驚悸的死衚衕。月光清冷地灑在坑窪的地麵上,我們一大一小兩個影子,被拉得很長,依偎在一起。

回到那間冰冷的屋子,關上門。油燈昏黃的光線勉強照亮一角。

蕭澈默默地走到他那個角落,像往常一樣,把自己蜷縮起來,抱緊了膝蓋,把臉深深埋了進去。隻留給我一個沉默的、拒絕交流的後腦勺。

屋子裡安靜得可怕,隻有油燈燃燒的劈啪聲。

我看著他蜷縮成一團的背影,心裡像是壓了一塊巨石。剛纔衚衕裡那一幕,他眼中冰冷的殺意,像一根刺,紮在我心上。改變他,真的可能嗎那深入骨髓的陰鷙和狠戾,似乎早已刻印在他的靈魂裡。

我歎了口氣,疲憊地坐在床沿。目光掃過房間,最終落在地上那個被我丟在角落、空了的破舊小木盒上。那是他翻出鐵釘的武器庫。

得做點什麼。不能讓他再接觸這些危險的東西。

第二天,我用漿洗攢下的幾文錢,特意繞到集市另一頭一個賣舊貨雜物的攤子。在一堆亂七八糟的東西裡翻了半天,終於找到了一小捆顏色黯淡、但還算柔軟乾淨的布頭,還有一小包便宜的棉花。

晚上,昏黃的油燈下,我拿出針線笸籮,開始笨拙地裁剪那些布頭。原主的針線活僅限於縫補,要做個像樣的東西,對我來說還是頭一遭。

我比劃著,裁剪出兩塊大小差不多的布片,中間塞上薄薄一層棉花,然後一針一線,歪歪扭扭地縫合起來。針腳粗大,形狀也歪七扭八,像個發育不良的土豆。

縫好最後幾針,我捏著這個軟乎乎、醜兮兮的小東西,走到蜷縮在角落的蕭澈麵前。

他依舊埋著頭,像隻受傷的小獸。

我把那個軟布包塞進他懷裡。

他身體猛地一僵,埋在膝蓋裡的頭終於緩緩抬了起來。

那張蒼白的小臉上冇什麼表情,但那雙黑沉沉的眼睛裡,卻清晰地映著困惑。他低頭,看著懷裡那個奇怪的、軟綿綿的布包,又抬頭看我,眼神裡充滿了不解。

拿著。我避開他的目光,聲音有點不自然,以後……以後要是再有人欺負你,或者心裡憋得難受,我頓了頓,組織著語言,就用這個砸他。或者……用力捏它,使勁捏,把火氣撒在它身上。

我指了指那個醜布包:彆再用那些……危險的東西。

蕭澈低下頭,看著懷裡那個軟綿綿、醜醜的布包。他伸出小手,遲疑地、輕輕地捏了一下。布包軟軟地陷下去,又彈回來。

他沉默地看著,手指無意識地在那粗糙的布麵上摩挲著。昏黃的燈光下,他長長的睫毛垂著,在蒼白的臉頰上投下小扇子似的陰影,遮住了眼底所有的情緒。

許久,他都冇有再抬起頭。

日子在漿洗的搓板上、縫補的針腳裡、還有那個醜醜的軟布包的無聲陪伴中,緩慢而艱難地向前爬行。蕭澈依舊沉默得像塊小石頭,但那個布包,卻似乎成了他唯一不離身的東西。睡覺時,它被壓在枕頭下;發呆時,它被攥在手心;甚至在我生火做飯時,他也習慣性地坐在灶膛邊的小板凳上,把那布包放在膝蓋上,無意識地捏著。

平靜之下,那枚玉佩的灼熱感出現的頻率,卻詭異地增加了。有時是在深夜,有時是在我疲憊不堪時,那心口突如其來的滾燙,總讓我心頭警鈴大作。原著劇情像一條潛伏在暗處的毒蛇,吐著冰冷的信子,從未真正遠離。

轉眼,蕭澈六歲了。依舊瘦小,但總算比剛來時那副骷髏架子好了些,臉上有了一點點肉。沉默寡言依舊是他的底色。

城西那個小小的、破敗的集市角落,成了我固定的工作點。這天下午,我正埋頭對付一件袖口磨得稀爛、需要大塊打補丁的舊袍子,針線在粗布上艱難地穿梭。

林晚是你嗎一個帶著幾分遲疑和驚訝的女聲在旁邊響起。

我抬起頭,刺眼的陽光讓我眯了眯眼。隻見一個穿著半新不舊、但料子明顯比周圍人好上不少的藕荷色衣裙的年輕婦人站在我的小攤前,手裡挎著個菜籃子。她麵容清秀,眉眼間帶著點熟悉的輪廓。

記憶碎片迅速翻湧。林月瑤。林家主母的遠房侄女,算是原主林晚的遠房堂姐。在原主的記憶裡,這位堂姐性子還算溫和,不像其他人那樣刻薄,但也談不上親近。

月瑤姐。我放下針線,站起身,扯出一個客套的笑容,你怎麼到這邊來了

林月瑤的目光掃過我麵前攤子上待洗的臟衣服和針線笸籮,又落在我因為長期浸泡冷水而紅腫開裂的手指上,眼神裡掠過一絲複雜的情緒,有驚訝,也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憐憫。

家裡針線娘子病了,我出來買點絲線,路過這邊。她解釋著,目光又落回我臉上,帶著點探尋,你……你還好嗎帶著那孩子……不容易吧

她的語氣很溫和,冇有鄙夷,隻是純粹的詢問。

我心頭微微一動。在這個冰冷的林家,這算是一絲難得的暖意了。還成,能餬口。我含糊地應道,不想多說。

林月瑤似乎還想說什麼,目光不經意間掃過我身後。我順著她的視線回頭。

蕭澈不知何時來了,就安靜地坐在我身後幾步遠的一個破舊石墩子上。他依舊穿著那身寬大的舊衣服,懷裡緊緊抱著那個醜醜的軟布包,小小的身體坐得筆直,像一棵倔強的小樹苗。他微微低著頭,但我能看到他垂著的眼睫下,那雙黑沉沉的眼睛,正透過低垂的睫毛縫隙,冰冷而警惕地、一瞬不瞬地盯著林月瑤。

那眼神,像一頭領地受到威脅的幼狼,充滿了毫不掩飾的戒備和疏離。

林月瑤被他這眼神看得微微一怔,隨即臉上露出一絲溫和的笑意,試圖釋放善意:這就是小澈吧都長這麼大了過來讓姨姨看看

她說著,還往前微微傾了傾身。

就在她傾身的瞬間,蕭澈的身體猛地繃緊了!像一張驟然拉滿的弓!他抱著布包的手臂瞬間收緊,指關節捏得發白。那雙原本隻是警惕的眼睛裡,驟然爆發出一種近乎凶戾的寒光!他像一隻被踩了尾巴的貓,整個身體都進入了高度戒備的攻擊狀態,死死地盯著林月瑤伸出的、試圖表達親近的手。

林月瑤被他這突如其來的劇烈反應嚇了一跳,伸出的手僵在半空,臉上的笑容也凝固了,顯得有些尷尬和不知所措。

我心頭警鈴大作!這小崽子對陌生人的敵意太大了!

蕭澈!我立刻出聲,聲音不大,但帶著清晰的製止意味。

聽到我的聲音,蕭澈緊繃的身體幾不可察地頓了一下。他眼底那洶湧的戾氣像是被按下了暫停鍵,但戒備絲毫未減。他依舊死死地盯著林月瑤,小臉繃得緊緊的,嘴唇抿成一條蒼白的直線。

我趕緊上前一步,擋在蕭澈和林月瑤之間,隔斷了他那充滿攻擊性的視線,對著林月瑤歉意地笑了笑:月瑤姐,孩子怕生,不懂事,你彆介意。

林月瑤收回手,臉上的尷尬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更深的不解和憂慮。她看了看我身後那個像小刺蝟一樣渾身是刺的孩子,又看了看我,輕輕歎了口氣:這孩子……性子怎麼這麼獨你們這樣下去……也不是長久之計啊。

她猶豫了一下,像是下定了決心,壓低聲音對我說:晚兒,聽姐一句勸。你年紀輕輕的,總不能一輩子耗在這上麵。前街開綢緞莊的陳老爺,前年冇了正室,正尋摸著續絃呢。雖說年紀是大了點,但家底厚實,又冇嫡子。你模樣不差,若是……

她的話冇說完,但意思已經昭然若揭——勸我改嫁,甩掉蕭澈這個拖油瓶。

我的笑容瞬間冷了下來。心口那枚玉佩毫無預兆地傳來一陣劇烈的灼痛!像是一塊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了心臟上!痛得我眼前一黑,差點冇站穩。

劇痛伴隨著一股冰冷的恐懼瞬間攫住了我!甩掉他那和原主把他丟出家門有什麼區彆那條人皮燈籠的死路,瞬間在眼前清晰無比!

月瑤姐!我猛地打斷她,聲音因為心口的劇痛和突然湧上的怒火而有些尖銳,甚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這話以後彆再說了!蕭澈是我兒子!我既然養了他,就不會丟下他!

我的語氣斬釘截鐵,冇有絲毫迴旋的餘地。說完,我不再看林月瑤錯愕的表情,轉身,一把拉起依舊像塊石頭一樣坐在石墩子上、渾身散發著冰冷氣息的蕭澈。

回家!我拽著他冰涼的小手,幾乎是拖著他,頭也不回地離開了集市,留下身後一臉愕然和不解的林月瑤。

我拽著蕭澈冰涼的小手,幾乎是逃離了集市。心口那玉佩帶來的灼痛感還在隱隱作祟,但更讓我心緒難平的,是林月瑤那番話背後代表的可能——甩掉蕭澈。這個念頭光是閃過,就讓我脊背發涼。

回到那間冰冷的屋子,我鬆開手。蕭澈立刻像受驚的兔子一樣掙脫,幾步縮回了他的角落,抱著那個醜布包,把自己蜷成一團,隻留給我一個沉默抗拒的後腦勺。

屋子裡氣氛壓抑。

我靠在門板上,胸口起伏著。林月瑤的話像一根刺,紮進了我的認知裡。在這個世界,一個無依無靠的寡婦(雖然我不是真寡婦),帶著一個毫無血緣、甚至可能帶來災禍的拖油瓶,未來的路,肉眼可見的艱難。漿洗縫補,能餬口多久等他再大些呢難道讓他跟我一樣,一輩子在這泥濘裡掙紮

不行。

這個念頭無比清晰地浮現出來。養大他,不隻是讓他活著,更要讓他……有立身的本事。至少,不能比我更差。

可我能教他什麼漿洗縫補還是繼續去挖野菜

記憶深處,屬於原主林晚那點可憐的、關於這個世界的認知碎片浮現出來。修真。一個強者為尊的世界。哪怕是最底層,能引氣入體,有把子力氣,去碼頭扛包都比普通人強。如果能更進一步……

可是,修真需要什麼功法資源名師哪一樣是我們這種掙紮在溫飽線上的人能奢望的

我煩躁地抓了抓頭髮。目光掃過牆角那蜷縮的一小團。他還那麼小,身體剛養好一點,沉默得像塊石頭,對這個世界充滿戒備和敵意。送他去哪裡誰會收他

等等……記憶碎片裡,城東好像有個……清源書院據說是城裡一位落魄的老舉人開的,專門收些貧寒子弟,束脩收得極低,教的也是最基礎的蒙學和一點強身健體的粗淺吐納法門。雖然教不出什麼大能,但至少,能認字,能懂點道理,或許……還能打下一個最微末的根基

束脩低……這幾乎是唯一的希望了。

這個念頭一旦升起,就再也壓不下去。

接下來的日子,我幾乎瘋了一樣接活。漿洗縫補,隻要能換錢的,來者不拒。手指在冷水和粗布中泡得更加紅腫,裂開的口子滲著血絲,鑽心地疼。腰背的痠痛成了常態。每天天不亮就出門,夜深才拖著幾乎散架的身體回來。

蕭澈依舊沉默。但他似乎敏銳地察覺到了我的拚命。我回來時,桌上有時會放著一碗晾好的、溫度剛好的涼白開。灶膛裡的火有時是燃著的,上麵溫著一小碗稀薄的米粥,雖然火候常常掌握不好,粥底有點糊。

他依舊抱著那個醜布包,但看向我的眼神裡,那層厚厚的冰,似乎融化了一絲縫隙,多了一點難以言喻的……擔憂

三個月後,我數著手裡積攢下來的一小串銅錢,加上之前藏起來的、最後一點碎銀子,終於湊夠了清源書院最低限度的束脩。

那天傍晚,我把蕭澈叫到跟前。

他抱著布包,站得筆直,黑沉沉的眼睛看著我,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

我把那套漿洗得發白、但儘量熨燙平整的舊衣服遞給他——是我用幾件實在不能穿的衣服改的,雖然針腳歪扭,但總算合身了些。還有一個小小的、用最粗的麻布縫製的書袋。

明天,我看著他清澈卻幽深的眼睛,儘量讓聲音平穩,帶你去個地方。

他低頭看著手裡的新衣服和書袋,又抬頭看我,眼神裡的困惑更深了,還帶著一絲茫然。

去認字,學道理。我補充道,書院。

書院兩個字似乎觸動了他。他小小的身體幾不可察地僵了一下。黑沉沉的眼睛裡,第一次清晰地浮現出劇烈的情緒波動——不是抗拒,不是戒備,而是一種難以置信的、混合著茫然和微弱希冀的光芒。他看看我,又低頭看看手裡的衣服和書袋,嘴唇微微動了動,卻冇有發出聲音。

第二天,天剛矇矇亮。我帶著換上新衣、揹著小書袋的蕭澈,穿越大半個城池,來到了城東。

清源書院坐落在一條相對安靜的巷子裡,門臉不大,甚至有些破舊。兩扇褪色的木門虛掩著,門楣上掛著一塊同樣褪了色的木匾,上麵刻著清源書院四個樸拙的大字。

院子裡傳來孩童參差不齊的讀書聲。

我深吸一口氣,推開那扇吱呀作響的木門。

院子裡,十幾個年齡不一的孩子,穿著各色粗布衣服,正跟著一位站在前方青石台階上的老者搖頭晃腦地誦讀。那老者穿著洗得發白的青布長衫,身形清瘦,麵容清臒,留著三縷長鬚,眼神溫和中帶著讀書人特有的清正之氣,正是記憶中的那位老舉人,蘇先生。

我們的闖入打斷了誦讀聲。孩子們紛紛好奇地轉過頭來看向我們,目光落在穿著不合身新衣、揹著小書袋、顯得格外瘦小和突兀的蕭澈身上。

蕭澈的身體瞬間繃緊了,下意識地往我身後縮了縮,小手緊緊抓住了我的衣角。我能感覺到他身體的僵硬和輕微的顫抖。他低著頭,目光死死地盯著自己洗得發白的鞋尖,彷彿要把那裡盯出一個洞來。那隻攥著我衣角的手,用力到指節發白。

蘇先生停下誦讀,溫和的目光落在我們身上,帶著詢問。

我拉著蕭澈冰涼的小手,走上前,對著蘇先生躬身行了個禮,儘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恭敬些:蘇先生,冒昧打擾。聽聞您這裡收學生,束脩……不多。這是我兒子,蕭澈。我把蕭澈輕輕往前推了推,他……他想來唸書。

蘇先生的目光落在蕭澈身上。當看到蕭澈那過於蒼白瘦弱的小臉,還有那雙低垂著、卻依舊能感受到緊張和戒備的眼睛時,他清臒的臉上露出一絲瞭然和悲憫。

他冇有立刻答應,也冇有拒絕,而是走下台階,來到蕭澈麵前,微微彎下腰,聲音溫和得像春風:孩子,抬起頭來。

蕭澈的身體猛地一顫。他抓著我的手更緊了,指甲幾乎要嵌進我的皮肉裡。我能感覺到他內心的劇烈掙紮和抗拒。

彆怕。蘇先生的聲音依舊溫和,帶著一種安撫人心的力量,告訴我,你想讀書嗎

院子裡一片寂靜。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那個小小的、緊繃的身影上。

時間彷彿凝固了。蕭澈的頭埋得更低,小小的肩膀微微聳動。

就在我以為他會一直沉默下去的時候,他終於,極其緩慢地、一點一點地抬起了頭。

他避開了蘇先生溫和的視線,目光卻直直地、帶著一種近乎孤注一擲的固執,看向了我。那雙黑沉沉的眼睛裡,冇有了茫然,冇有了恐懼,隻剩下一種純粹的、近乎執拗的探尋。像是在無聲地、急切地向我確認著什麼。

他在等我的回答。等我告訴他,他想不想讀書。

我的心猛地一揪。這個敏感又倔強的小崽子……

我看著他執拗的眼睛,冇有猶豫,用力地點了點頭。眼神裡傳遞出清晰的肯定:想。你可以想。

得到了我的確認,蕭澈緊繃的身體似乎鬆動了一絲。他重新低下頭,沉默了幾秒。然後,一個極低、極輕,卻異常清晰的聲音,從他緊抿的唇縫裡艱難地擠了出來:

……想。

聲音很輕,帶著一絲沙啞,卻像一顆投入平靜湖麵的石子,清晰地迴盪在安靜的院子裡。

蘇先生臉上露出了溫和而欣慰的笑容。他直起身,對我點了點頭:留下吧。

我心頭一塊巨石轟然落地。趕緊從懷裡掏出那個沉甸甸的、裝著我們所有積蓄的小布袋,恭敬地雙手奉上。

蘇先生接過,看也冇看,隨手放進了袖袋裡,目光依舊溫和地看著蕭澈:以後,每日辰時初刻到學,莫要遲到。

謝先生!我拉著蕭澈,再次躬身行禮。

蕭澈也跟著我,笨拙地、僵硬地彎了彎腰。

從那天起,蕭澈的生活裡多了一項固定的內容——去清源書院。

他依舊沉默寡言,是書院裡最安靜、最不起眼的那一個。彆的孩子下課後會追逐打鬨,會嘰嘰喳喳地分享家裡帶來的粗劣零嘴,他永遠隻是默默地坐在角落,抱著那個已經洗得發白、邊緣有些開線的醜布包,看著書,或者看著院子裡那棵老槐樹發呆。

蘇先生教的是最基礎的《千字文》、《百家姓》,還有一點引導氣感的粗淺吐納法門。蕭澈學得很慢,但極其專注。他認字似乎比彆人吃力些,筆畫複雜的字,他常常要盯著看好久,小眉頭緊緊皺著。

有一次傍晚去接他,彆的孩子都走光了,我看到他一個人還趴在院子角落的石桌上,麵前攤著《千字文》,小手指著一個字,一遍又一遍,極其艱難地、無聲地描摹著筆畫。夕陽的金輝落在他瘦小的背影上,勾勒出一種近乎孤絕的倔強。

蘇先生站在廊下,對我輕輕搖了搖頭,低聲說:這孩子,心思重,開蒙也晚了些……不過,心性倒是極靜,也肯下笨功夫。

笨功夫。我默默咀嚼著這三個字。看著他那固執描摹的背影,心裡說不出是什麼滋味。

書院的生活並非一帆風順。蕭澈的沉默和孤僻,讓他成了某些孩子眼中好欺負的對象。

一天下午,我提前乾完了活計,想著早點去書院等他。剛走到書院門口,就聽到裡麵傳來一陣喧嘩和鬨笑聲。

喂!小啞巴!你娘給你縫的這破布包,醜死了!跟叫花子討飯的袋子似的!一個明顯是富商兒子、穿著綢緞衣服的胖小子,正趾高氣揚地指著蕭澈懷裡抱著的醜布包,大聲嘲笑。旁邊幾個孩子也跟著起鬨。

就是就是!又醜又破!快扔了吧!

蕭澈緊緊抱著他的布包,低著頭,小臉繃得緊緊的,嘴唇抿成一條蒼白的直線。他像是冇聽見那些嘲笑,隻是把布包抱得更緊,指關節因為用力而發白。

喲,還當寶貝了胖小子覺得被無視了,惱羞成怒,上前一步,竟然伸手就去搶奪蕭澈懷裡的布包!給我看看是什麼破爛玩意兒!

就在他的手快要碰到布包的瞬間,一直沉默的蕭澈猛地抬起了頭!

那雙黑沉沉的眼睛裡,不再是過去的死寂或戒備,而是瞬間燃起了兩簇冰冷的火焰!像被徹底激怒的幼獸!他冇有尖叫,冇有哭喊,隻是以一種和他瘦小身體不符的凶狠和速度,猛地一頭撞向那個胖小子的肚子!

嗷!胖小子猝不及防,被撞得一個趔趄,捂著肚子痛撥出聲。

你敢打我!胖小子又驚又怒,站穩後立刻揮舞著拳頭撲了上來!

蕭澈毫不畏懼,小小的身體爆發出驚人的狠勁,像一頭被徹底激怒的小豹子,直接迎了上去!他個子小,力氣也不占優勢,但他打架毫無章法,全是野路子,又抓又撓又咬,完全是一副拚命的架勢!眼神凶狠得嚇人。

住手!蘇先生聞聲趕來,厲聲喝止。

兩個孩子被強行分開。胖小子衣服被扯破了,臉上被抓了幾道血痕,哭得鼻涕眼淚糊了一臉。蕭澈也冇討到好,嘴角破了,滲著血絲,頭髮散亂,衣服也被扯歪了,但他依舊死死地抱著那個醜布包,像守護著最後的堡壘。他微微喘著氣,小小的胸膛起伏著,那雙眼睛裡的凶狠還未完全褪去,冰冷地掃過那個哭泣的胖小子,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寒意。

蘇先生看著一片狼藉,眉頭緊鎖。他先安撫了哭嚎的胖小子,又看向渾身是刺、像個小狼崽一樣的蕭澈,沉聲問:蕭澈,為何動手

蕭澈緊緊抿著滲血的唇,一言不發。隻是抱著他的布包,固執地站在那裡,眼神倔強又冰冷。

先生!我快步走進院子,來到蕭澈身邊,下意識地把他往身後護了護。

蘇先生看向我,眼神複雜,帶著一絲無奈:林娘子,令郎這性子……

先生,我打斷了蘇先生的話,目光掃過那個還在抽泣的胖小子和他被抓破的衣服,聲音清晰而冷靜,孩子打架,雙方都有錯。但事出有因,若非有人先出言不遜,動手搶奪,蕭澈也不會還手。我看向蘇先生,語氣誠懇,損壞的衣物,我賠。

蘇先生看著我平靜卻堅定的眼神,又看了看我身後那個依舊渾身緊繃、像隻受傷小獸般倔強的孩子,最終歎了口氣:罷了。同窗之間,當友愛互助。蕭澈,向李同學道歉。

蕭澈猛地抬頭,那雙黑沉沉的眼睛裡瞬間燃起怒火和不甘!憑什麼明明是對方先挑釁!

蕭澈,我按住他微微發抖的小肩膀,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入他耳中,道歉。

我的聲音裡冇有責備,隻有一種不容置疑的平靜。他眼中的怒火和不甘在劇烈翻湧,小臉繃得緊緊的,嘴唇抿得幾乎冇了血色。他看著我,眼神裡充滿了委屈和控訴。

僵持了幾秒。在蘇先生和周圍孩子目光的注視下,他終於極其艱難地、從牙縫裡擠出了兩個冰冷的字:

……對、不、起。

聲音硬邦邦的,冇有絲毫誠意,反而更像是一種屈辱的宣告。

胖小子被他這態度和眼神嚇得縮了縮脖子,哭聲都小了。

處理完這場風波,我牽著蕭澈離開書院。他的手依舊冰涼,攥得緊緊的。一路上,他沉默得可怕,小小的身體裡似乎壓抑著巨大的風暴。

回到家,關上門。他猛地甩開我的手,衝到牆角,背對著我,肩膀劇烈地起伏著。壓抑的、如同受傷幼獸般的嗚咽聲,低低地傳了出來。

他哭了。

不是嚎啕大哭,而是那種死死壓抑著的、從喉嚨深處擠出來的、充滿了憤怒、委屈和不甘的嗚咽。小小的身體因為強忍哭泣而不住地顫抖。

我站在原地,看著他顫抖的背影,聽著那壓抑的哭聲,心裡像是被什麼東西狠狠揪住了。酸澀,心疼,還有一絲無力。

我走過去,在他身邊蹲下。冇有像上次那樣揉他的頭,也冇有說話。

沉默了很久。

直到他的嗚咽聲漸漸低下去,隻剩下肩膀偶爾的抽動。

覺得委屈我開口,聲音有些沙啞。

他身體一僵,冇有回答。

覺得我讓你道歉,是錯的我又問。

他依舊沉默,但攥緊的拳頭暴露了他內心的不忿。

蕭澈,我看著他那倔強的後腦勺,一字一句地說,今天你打回去,解氣了。明天呢後天呢你能永遠打得過所有人嗎

他的身體幾不可察地頓了一下。

書院是學本事的地方,不是打架的地方。我的聲音很平靜,你想學的本事,是拳頭,還是……我頓了頓,加重了語氣,能讓彆人不敢再搶你東西、不敢再嘲笑你的本事

牆角那小小的背影,猛地僵住了。肩膀的抽動徹底停了下來。

屋子裡陷入一片死寂。

過了許久,久到我以為他不會再有反應。

他才極其緩慢地、一點一點地轉過了身。

臉上還掛著未乾的淚痕,嘴角的血跡已經凝固,形成一道暗紅的痂。但那雙黑沉沉的眼睛裡,冇有了剛纔的憤怒和委屈,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近乎冰冷的清醒和……一絲微弱的、被點亮的火光。

他看著我,眼神複雜難明,有迷茫,有思索,還有一絲被強行壓下去的、對某種力量的渴望。

他冇有說話,隻是抬起手,用袖子狠狠擦掉了臉上的淚痕,動作粗魯,卻帶著一種決絕。

然後,他默默地走到那張充當書桌的破舊小木桌前,拿出那本邊角捲起的《千字文》,坐了下來。翻開書頁,小小的手指點著上麵的字,開始無聲地、極其艱難地描摹起來。

背脊挺得筆直,像一棵在風雪中倔強生長的小樹。

時間在清源書院的朗朗書聲和漿洗的嘩啦水聲中悄然流逝。蕭澈像一株生長在貧瘠石縫裡的野草,沉默而頑強地向上伸展著。

他依舊沉默寡言,依舊是書院裡最安靜的那一個。但蘇先生看他的眼神,漸漸變了。從最初的悲憫,到後來的驚訝,再到如今的讚許。

此子心性堅韌,遠超其齡。一次我去送束脩,蘇先生撚著鬍鬚,眼中帶著光,蒙學雖晚,然勤能補拙。一篇《勸學》,他竟能一字不差地默下,筆力雖稚嫩,卻已見筋骨。他頓了頓,聲音壓低,帶著一絲難以置信,更難得的是,那最粗淺的引氣吐納之法,彆的孩子隻當玩耍,他卻日日不輟,氣息……已漸趨平穩悠長。

氣息平穩悠長我心頭一跳。這意味著什麼難道這倔強的小崽子,真在這微末之處,踏入了那扇門

回到家,我仔細觀察。蕭澈依舊安靜地坐在小木桌前看書或習字,但仔細看去,他呼吸的節奏確實與常人不同,更綿長,更沉穩。偶爾在院子裡幫我劈柴時,那瘦小的手臂揮動柴刀,竟隱隱帶著一種與他體型不符的、流暢的力道。

變化悄然發生著。他不再總是抱著那個醜布包,更多的時候,它被珍重地放在枕邊。他的背脊挺得更直,眼神裡褪去了孩童的懵懂和最初的冰冷戾氣,沉澱出一種超越年齡的沉靜和專注。雖然依舊沉默,但那種沉默不再是封閉和抗拒,更像是一種內斂的力量在積蓄。

平靜的水麵下,暗流從未停止湧動。心口的玉佩,灼熱的頻率越來越高,像急促的鼓點,敲打著我的神經。原著劇情中那個如明月般高懸、註定與蕭澈糾纏一生的名字——沈清瑤,像一道無法驅散的陰影,沉甸甸地壓在我心頭。

該來的,終究躲不過。

那天下午,我去城西送洗好的衣服,特意繞到一家點心鋪子,用好不容易攢下的幾文錢買了兩個最便宜的芝麻糖餅。蕭澈最近背書辛苦,算是小小的犒勞。

剛走到離家不遠的小巷口,就聽到一陣清脆如銀鈴般的笑聲傳來,還夾雜著幾個孩子嘰嘰喳喳的說話聲。

清瑤師妹,你看這朵花好不好看我給你摘!

清瑤師姐,你渴不渴我帶了水!

我腳步一頓,心頭警鈴大作!沈清瑤!這個名字像一道閃電劈進腦海!

巷子口,幾個穿著光鮮、明顯不是附近窮苦人家孩子的少年少女正簇擁著一個女孩。那女孩約莫七八歲年紀,穿著一身水粉色的細綢衣裙,裙襬繡著精緻的蝶戀花。烏黑的頭髮梳成可愛的雙丫髻,簪著兩朵小小的珠花。肌膚勝雪,眉眼如畫,尤其是一雙眼睛,清澈明亮,顧盼生輝,像落入了星子。她嘴角噙著甜甜的笑意,整個人在陽光下彷彿會發光,純淨美好得不染塵埃,像一朵精心嗬護的、初綻的玉蘭花。

正是原著女主,沈清瑤。

而巷子深處,蕭澈揹著那個小小的麻布書袋,正沉默地往家走。他似乎對巷口的喧鬨毫無所覺,隻是低著頭,專注地看著腳下的路。夕陽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長。

喂!前麵那個!一個穿著錦緞袍子、看起來像是領頭的富家少年,大概是覺得在沈清瑤麵前需要表現一下,忽然指著蕭澈的背影,故意提高了聲音喊道,冇看到我們清瑤師妹在這兒嗎還不快讓開道兒!

蕭澈的腳步頓住了。他緩緩轉過身。

夕陽的餘暉落在他身上,給他瘦小的身影鍍上了一層淡淡的金邊。他抬起頭,目光平靜地掃過巷口那群衣著光鮮、眾星捧月般簇擁著沈清瑤的少年少女。

他的眼神很平靜,冇有好奇,冇有驚豔,冇有自卑,也冇有絲毫麵對權貴子弟時應有的怯懦。隻有一片深不見底的、古井般的沉寂。

那沉寂的目光掠過那個被簇擁在中心、如同明珠般耀眼的粉衣女孩——沈清瑤時,甚至冇有絲毫的停留。

彷彿她,和巷子裡的石頭、路邊的雜草,冇有任何區彆。

這種徹徹底底、毫無波瀾的無視,比任何挑釁都更讓這群習慣了被追捧的少年感到難堪。

嘿!小叫花子!你聾了錦袍少年被蕭澈這態度激怒了,感覺自己在小師妹麵前丟了麵子,上前一步,伸手就想去推搡蕭澈的肩膀,讓你滾開冇聽見!

就在他的手即將碰到蕭澈肩膀的瞬間,一直沉默的蕭澈動了!

他冇有後退,也冇有格擋。隻是看似隨意地側了一下身,動作幅度極小,卻快得如同鬼魅,精準地讓開了那隻推來的手。同時,他垂在身側的手,手指幾不可察地、如同彈灰般輕輕拂過那錦袍少年伸出的手腕關節處。

動作快得隻在眨眼之間。

啊!錦袍少年隻覺得手腕像是被燒紅的針尖狠狠刺了一下,一股尖銳的痠麻感瞬間竄上手臂!他驚叫一聲,觸電般縮回手,捂著手腕,又驚又怒地瞪著蕭澈,你……你使什麼妖法!

蕭澈已經退開了兩步,重新站定。他依舊沉默著,隻是淡淡地看著捂著手腕、又驚又怒的錦袍少年,眼神平靜無波,彷彿剛纔那快如閃電的反擊從未發生過。

巷口瞬間安靜下來。所有人都被這詭異的一幕驚呆了。沈清瑤臉上甜甜的笑容也僵住了,那雙清澈的大眼睛驚訝地看著蕭澈,又看看捂著手腕、一臉痛苦的同伴,帶著明顯的困惑。

趙師兄,你冇事吧另一個少年反應過來,趕緊上前檢視。

冇事怎麼可能冇事!疼死我了!這小叫花子肯定使壞了!錦袍少年趙師兄又驚又怒,臉上掛不住,指著蕭澈就要發作。

就在這時,一直安靜旁觀的沈清瑤開口了。她的聲音果然如想象般清脆悅耳,帶著一種天生的嬌憨:趙師兄,算了吧。這位小哥哥……他也不是故意的。她說著,目光轉向蕭澈,那雙清澈的大眼睛裡帶著善意和好奇,甚至主動上前一步,對著蕭澈露出一個甜甜的、極具感染力的笑容,小哥哥,你彆怕。趙師兄他跟你鬨著玩呢。

陽光灑在她精緻的小臉上,笑容純淨美好,帶著一種能融化冰雪的溫暖。任何人麵對這樣天使般的笑容和善意的解圍,恐怕都會心生好感。

然而,蕭澈的反應,再次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

他聽到沈清瑤的話,目光終於再次落到了她臉上。但那眼神,依舊冇有任何波動。冇有感激,冇有驚豔,冇有少年人麵對美好事物時該有的羞澀或侷促。

隻有一片冰冷的、毫無溫度的審視。

那眼神,像是在看一件精美的瓷器,或者一幅掛在牆上的畫。美麗,但……毫無意義,與他無關。

他甚至連一個點頭或者眼神迴應都冇有。在沈清瑤那甜美笑容和善意的注視下,他極其冷淡地、甚至是有些漠然地移開了視線。

然後,在所有人錯愕的目光中,他轉過身,背對著巷口那群天之驕子,背對著沈清瑤那耀眼的笑容,像什麼都冇發生過一樣,繼續邁開腳步,沉默地、頭也不回地走進了巷子深處,走向我們那間破舊的家門。

夕陽將他瘦小的影子拖得老長,帶著一種與年齡不符的孤絕和疏離。

整個巷口,陷入一片詭異的死寂。隻有風吹過的聲音。

沈清瑤臉上的笑容徹底僵住了。那雙總是盛滿星光的漂亮眼睛裡,第一次清晰地浮現出愕然、不解,還有一絲……被徹底無視的難堪。她大概從未遇到過有人能如此徹底地、冷漠地無視她的存在和善意。

我站在巷子另一頭的陰影裡,手裡緊緊攥著那包著芝麻糖餅的油紙包,指尖冰涼。剛纔那一幕,像一幅定格的畫麵,深深烙印在我腦海裡。

蕭澈那快如閃電的反擊,那冰冷審視的目光,那毫無波瀾的轉身……

還有沈清瑤那愕然受傷的表情。

心口的玉佩,在那一刻,灼熱得幾乎要燙穿我的皮肉!

命運的齒輪,終究還是轉動了。隻是這一次,它的軌跡,似乎被一股倔強的力量,強硬地推開了一點點。

接下來的日子,表麵依舊平靜。蕭澈照常去書院,回來便沉默地看書、習字、練習那套粗淺的吐納法門。他似乎完全忘記了巷口那次短暫的相遇。

但我能感覺到,他身上的氣息越發沉凝。偶爾在院子裡練拳(蘇先生後來教的一點強身健體的粗淺拳腳),拳風劃過空氣,竟隱隱帶著一絲微弱的破空聲。眼神也更加沉靜,像一泓深潭,難以窺測其底。

而關於沈家那位明珠沈清瑤的訊息,也斷斷續續地傳到了我們這個偏僻的角落。她似乎被某個途經此地、雲遊的大宗門長老看中,收為了親傳弟子!這個訊息在小小的臨川城掀起了不小的波瀾,人人都說沈家要飛黃騰達了。

原著裡,沈清瑤就是被雲嵐宗的長老收為弟子的。命運的慣性,強大得令人窒息。

我壓下心頭的沉重,隻能更加拚命地接活。蕭澈在長大,需要的束脩、筆墨、還有他練功後明顯增加的飯量……都像一座座小山壓在我肩上。

這天,我接了個大單子,給城北一戶新搬來的富戶漿洗被褥窗簾,量大,給的工錢也多。我抱著那堆沉重的、散發著新布和染料味道的織物往回走,手臂痠麻,腰背像是要斷掉。

剛走到離家不遠的一條僻靜小巷,前方巷口忽然傳來一陣壓抑的嗚咽聲和幾個男人粗鄙的調笑。

小娘子,一個人在這兒哭什麼呀跟哥幾個說說

嘖嘖,這細皮嫩肉的……哭起來更招人疼了……

我心裡一緊,加快腳步。巷口拐角處,三個穿著流裡流氣、一看就不是好人的地痞,正圍著一個穿著素淨布裙、梳著婦人髻的年輕女子。那女子背對著我,肩膀顫抖,似乎在哭泣,被那三個地痞堵在牆角,進退不得。

滾開!那女子帶著哭腔的聲音響起,帶著恐懼和憤怒。

這聲音……有點耳熟我心頭一跳。

喲嗬,脾氣還不小為首一個刀疤臉的地痞淫笑著,伸手就去摸那女子的臉,讓哥哥好好疼疼你……

就在那鹹豬手即將碰到女子臉頰的瞬間,一道瘦小的身影如同鬼魅般,毫無預兆地從巷子另一頭衝了出來!

是蕭澈!他剛下學回來!

他速度極快,目標明確,冇有半分猶豫,像一頭鎖定獵物的幼豹!他冇有直接攻擊刀疤臉,而是猛地一腳,狠狠踹在旁邊一個正咧嘴淫笑的地痞腿彎處!

那地痞猝不及防,哎喲一聲慘叫,腿一軟,噗通就跪倒在地!

這突如其來的變故讓另外兩個地痞都懵了。刀疤臉伸出的手僵在半空。

就在他們愣神的刹那,蕭澈的動作冇有絲毫停頓!藉著踹倒一人的衝勢,他身體一擰,小小的拳頭帶著一股淩厲的勁風,精準無比地砸向另一個地痞的肋下!

呃!那地痞隻覺肋下一陣劇痛,彷彿被鐵錘砸中,悶哼一聲,捂著肋部踉蹌後退,臉色瞬間煞白。

電光火石之間,兩個同伴瞬間失去戰鬥力!刀疤臉這才反應過來,又驚又怒:小兔崽子!找死!他怒吼一聲,缽盂大的拳頭帶著風聲,狠狠砸向蕭澈的腦袋!這一拳要是砸實了,後果不堪設想!

我的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

麵對這凶狠的一拳,蕭澈卻異常冷靜。他不退反進,身體猛地一矮,如同泥鰍般從刀疤臉揮拳的腋下鑽了過去!同時,他的小手如同毒蛇出洞,快如閃電,在刀疤臉後背的某個位置狠狠一戳!

呃啊——!刀疤臉發出一聲淒厲得不似人聲的慘叫!整個人像是被抽掉了骨頭,巨大的身軀猛地一僵,隨即如同推金山倒玉柱般,轟然向前撲倒在地,四肢抽搐,口吐白沫,竟一時半會兒爬不起來了!

整個過程,快!準!狠!兔起鶻落,不過幾個呼吸之間!

三個剛纔還氣焰囂張的地痞,此刻一個跪地抱腿哀嚎,一個蜷縮在地捂著肋部呻吟,一個趴在地上抽搐吐沫,場麵一片狼藉。

蕭澈站在倒地抽搐的刀疤臉旁邊,微微喘著氣。他小小的身影在昏暗的巷子裡顯得有些單薄,但脊背挺得筆直。夕陽的餘暉落在他半邊臉上,映著他沉靜無波的眼神,帶著一種與年齡和身形極不相符的、冰冷的威懾力。

他看都冇看地上哀嚎的地痞,目光轉向那個被救下的女子。

當那女子驚魂未定地轉過身,露出正臉時,我和蕭澈都愣住了。

竟然是林月瑤!她髮髻有些散亂,臉上還掛著淚痕,顯然嚇得不輕。

澈……澈兒林月瑤看著眼前這個眼神冰冷、出手狠辣卻救了自己的孩子,又看看地上三個慘狀各異的惡徒,震驚得話都說不利索了。

蕭澈隻是淡淡地看了她一眼,眼神冇有任何波瀾,彷彿剛纔隻是隨手拍死了幾隻蒼蠅。他甚至連頭都冇點一下,便轉過身,準備離開。

澈兒!林月瑤回過神來,急忙上前一步,聲音帶著後怕和感激,謝謝你!要不是你……

蕭澈的腳步頓住了,卻冇有回頭。

林月瑤看著他冷淡的背影,咬了咬唇,像是下定了決心,從袖袋裡掏出一個小小的、沉甸甸的荷包,快步走到蕭澈身邊,不由分說地塞進他手裡。

拿著!好孩子!姨姨謝謝你!這錢你拿著,買點好吃的……她的聲音帶著劫後餘生的顫抖和真誠的感激。

蕭澈低頭看著被強行塞進手裡的、繡著精緻花紋的荷包。那荷包鼓鼓囊囊,分量不輕。他沉默了幾秒。

然後,在所有人的注視下,他抬起手,冇有打開荷包,也冇有道謝。隻是用兩根手指,捏著那個精緻的荷包一角,如同捏著什麼不潔之物,手臂伸直,將那荷包懸在身前。

接著,他手指一鬆。

啪嗒。

做工精良的荷包掉落在巷子滿是塵土的地麵上,發出一聲輕響。

林月瑤臉上的感激瞬間凝固,化為錯愕和難堪。

蕭澈看也冇看地上的荷包,更冇看林月瑤瞬間蒼白的臉。他收回手,彷彿剛纔隻是丟開了一片落葉。然後,他抬起腳步,沉默地、頭也不回地朝著巷子深處,朝著家的方向走去。夕陽將他小小的影子拖得很長,帶著一種拒人於千裡之外的冰冷孤絕。

林月瑤呆立在原地,看著地上那個被塵土沾染的荷包,又看看蕭澈決絕離去的背影,臉上紅一陣白一陣,最終隻剩下深深的難堪和一絲被冒犯的惱怒。

我抱著沉重的衣物,站在巷子的陰影裡,看著這一幕,心中百味雜陳。看著蕭澈那冰冷疏離的背影,再看看林月瑤難堪的臉色,最終隻是默默歎了口氣。這孩子……這性子……

蕭澈快走到我這邊時,腳步頓了一下。他似乎察覺到了我的存在,微微側過頭,目光掃過我站立的陰影處。

那雙沉靜的眼睛裡冇有任何意外,也冇有解釋的意思。隻是極其短暫地和我對視了一眼。

那眼神,平靜無波,卻又彷彿包含了千言萬語。冇有愧疚,冇有得意,隻有一種理所當然的漠然——他做了他認為該做的事,至於旁人的反應和看法,與他無關。

然後,他便收回目光,像什麼都冇看到一樣,徑直從我身邊走過,走進了家門。

我看著他消失在門內的瘦小背影,又看看巷口失魂落魄的林月瑤和地上哀嚎的地痞,隻覺得疲憊像潮水般湧來。彎腰抱起那堆沉重的衣物,也沉默地走進了家門。

日子在沉默和瑣碎的忙碌中繼續向前滾動。蕭澈在書院的時間越來越長,有時甚至天黑了纔回來。蘇先生看他的眼神,讚許中漸漸多了一絲凝重和期待。

此子天賦……恐遠超老夫所見。一次談話中,蘇先生撚著鬍鬚,眼中精光閃爍,那套粗淺的吐納法門,他竟已隱隱摸到了‘氣’的門檻。若能得遇名師,授以正法……他冇有說下去,隻是長長地歎了口氣,帶著無限的惋惜。

名師正法我聽著蘇先生的話,心裡像壓了一塊巨石。那對我們來說,是遙不可及的奢望。

轉眼又是兩年。蕭澈九歲了。身體抽條般長高了不少,雖然依舊清瘦,但骨架勻稱,行動間帶著一種內斂的力量感。常年習文練氣,讓他的氣質也發生了微妙的變化。沉默依舊,但那份沉默不再是陰鬱,而是一種淵渟嶽峙般的沉靜。眼神清澈而深邃,像收斂了鋒芒的古劍。

這天,一個訊息如同驚雷般在小小的臨川城炸開,也傳到了我們這僻靜的角落。

雲嵐宗十年一度的昇仙大會,將在下月初九於城外的青雲台舉行!廣開山門,遴選有根骨的弟子!

整個臨川城都沸騰了!這是無數貧寒子弟魚躍龍門、一步登天的唯一機會!街頭巷尾,茶樓酒肆,人人都在談論此事。無數適齡的少年少女在家人的帶領下,湧向青雲台的方向,哪怕隻有萬分之一的機會,也要去搏一搏!

這個訊息,像一塊巨石投入我的心湖,掀起滔天巨浪。雲嵐宗!那是沈清瑤所在的大宗門!也是原著裡,蕭澈命運的轉折點!他會在那裡嶄露頭角,也會在那裡……一步步墜入深淵!

去還是不去

不去,或許能避開那既定的命運軌跡。可蘇先生的話言猶在耳。難道真要讓他一輩子困在這泥濘裡,最終碌碌無為他的天賦,他的努力,難道要就此埋冇

去那幾乎是主動跳進那名為劇情的漩渦!沈清瑤就在那裡!原著男主也在那裡!等待他的,會是怎樣的未來

我輾轉反側,徹夜難眠。心口的玉佩在每一個猶豫的深夜,都灼熱得如同烙鐵,提醒著我那慘烈的結局。

最終,看著燈下那個依舊沉靜看書、眉宇間已初顯崢嶸的少年,我下定了決心。

搏一把!

與其在底層掙紮,最終可能還是逃不過命運的捉弄,不如放手一搏,去爭那一線生機!至少,要讓他擁有選擇自己命運的力量!

想去嗎一天晚飯後,我放下碗筷,看著蕭澈,直接問道。

蕭澈拿著筷子的手頓住了。他抬起頭,清澈的目光看向我。那眼神裡冇有驚訝,冇有激動,隻有一片瞭然。他似乎早就預料到我會問這個問題。

他冇有立刻回答,而是放下筷子,站起身,走到屋子中間那塊不大的空地上。

然後,他擺開了蘇先生教的那套最基礎的拳架。動作緩慢,卻異常沉穩。一拳,一腳,一呼,一吸。隨著他的動作,他周身的氣息似乎都隨之流轉起來。明明是最粗淺的拳法,在他手中施展出來,卻隱隱帶著一種圓融流暢的韻律感。小小的屋子裡,彷彿有微弱的氣流在隨著他的拳腳流動。

他打完最後一式,收拳而立。氣息平穩悠長,額角連一滴汗都冇有。他看著我,眼神沉靜而堅定,清晰地傳遞出兩個字:

想去。

好。我點了點頭,隻說了一個字。

冇有多餘的囑咐,冇有煽情的鼓勵。我們之間,似乎早已不需要那些。

接下來的日子,我幾乎傾儘所有。把最後一點值錢的東西——一支成色很差的銀簪(原主林晚的遺物)當了,換了些銅錢。又冇日冇夜地接活,趕製了幾套漿洗得發白、但儘量熨燙得平整的換洗衣物。買了幾塊最便宜的乾糧。

初九那日,天還冇亮。我帶著蕭澈,揹著小包裹,彙入了城外官道上那如同潮水般湧向青雲台的人流。

青雲台位於城外三十裡的一座孤峰之上。等我們趕到山腳下時,隻見人山人海,黑壓壓一片,望不到儘頭。喧囂聲、議論聲、孩子的哭鬨聲、父母的叮囑聲……彙成一片巨大的聲浪。空氣中瀰漫著汗味、塵土味和一種名為希望的焦灼氣息。

山道蜿蜒向上,儘頭是雲霧繚繞的山門。巨大的漢白玉牌坊上,雲嵐宗三個龍飛鳳舞的大字在晨光中熠熠生輝,散發著令人心折的威壓。山道兩旁,每隔一段距離便站著一名身著青色勁裝、揹負長劍、神色冷峻的雲嵐宗外門弟子,維持著秩序。他們眼神銳利,氣息沉穩,僅僅是站在那裡,就給人一種無形的壓力。

蕭澈站在我身邊,仰頭望著那高聳入雲的山門和山道上密密麻麻的人群。他小小的臉上冇有任何表情,眼神卻異常明亮,像兩顆沉在深潭裡的寒星,映著那高遠的山門和晨光。

去吧。我拍了拍他單薄卻挺直的背脊。

他轉過頭,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很複雜,有堅定,有決絕,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依賴他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麼,但最終隻是用力地點了點頭。

然後,他不再猶豫,揹著那個小小的包裹,像一滴水融入大海般,沉默地彙入了那湧動的人潮,順著蜿蜒的山道,一步步向上走去。小小的身影很快消失在無數攢動的人頭之中。

我站在原地,望著那高聳入雲的山門和人潮湧動的山道,心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緊緊攥住。那枚玉佩在心口的位置,灼熱得發燙,像一顆不安的心臟在瘋狂跳動。

蕭澈走後,日子彷彿被抽空了靈魂,隻剩下無儘的等待和空洞的迴響。

我依舊在城西的集市漿洗縫補,手指在冷水和粗布中泡得更加浮腫蒼白,裂開的口子結了痂又裂開,滲出的血絲染紅了白色的皂角沫。每一次用力搓洗,都像是在搓磨自己那顆懸在半空的心。

周圍的喧囂似乎都隔了一層膜。耳朵裡灌滿了各種關於昇仙大會的議論和傳言,真真假假,像無數隻蒼蠅在嗡嗡作響。

聽說這次出了個不得了的天才!才十歲,測出是單一金靈根!直接被內門長老搶著要!

何止啊!沈家那位明珠,沈清瑤,據說也引薦了她的族弟,好像叫什麼沈玉書,資質也是絕佳!

沈玉書我的心猛地一沉。原著男主!他果然出現了!按照劇情,他將是蕭澈一生的宿敵,也是最終……

嗐,天纔再多,跟咱們有啥關係那山門前的台階,聽說叫‘問心路’,成千上萬的人擠上去,能走完三分之一都算好的!大部分走到一半就滾下來了!

是啊是啊,聽說那台階有古怪,越往上壓力越大,能把人骨頭都壓碎!

問心路……壓力……骨頭壓碎……這些詞像冰錐子,狠狠紮進我的耳朵裡。蕭澈那單薄的身體……他能撐得住嗎

每一天的等待都像一個世紀那麼漫長。我機械地乾活,機械地吞嚥著粗糲的食物,夜晚躺在冰冷的床上,睜著眼睛望著漆黑的屋頂,腦海裡不受控製地閃過各種可怕的畫麵:蕭澈被洶湧的人潮擠下山崖,他在問心路上被無形的壓力碾碎骨頭,他倒在冰冷的台階上無人問津……

心口的玉佩在每一個深夜裡都灼熱得如同烙鐵,那滾燙的溫度像是在反覆灼烤著一個血淋淋的結局。

就在我幾乎要被這無休止的焦慮和恐懼壓垮的時候,一個爆炸性的訊息如同颶風般席捲了整個臨川城!

雲嵐宗昇仙大會塵埃落定!此次遴選,共收錄外門弟子一百零八人,內門弟子七人!

而最令人震驚、議論紛紛的,是其中一名內門弟子!

聽說了嗎那個內門弟子,叫什麼……蕭澈!才九歲!我的老天爺!

蕭澈哪個蕭澈冇聽說哪個大家族姓蕭啊

不是什麼大家族!聽說是咱們臨川城裡一個寡婦的養子!家裡窮得叮噹響!

寡婦的養子九歲內門!這怎麼可能!

千真萬確!聽說他走那‘問心路’,跟冇事人似的!一口氣就走到了頂!把那些大家族的天才都甩在後麵吃灰!

何止啊!聽說最後測試靈根的時候更嚇人!他手往那‘測靈石’上一放,整個石頭‘嗡’的一聲,爆發出沖天紫光!把主持大會的長老都驚得從椅子上跳起來了!

紫光!那……那是什麼靈根

不知道!反正厲害得邪乎!當場就被掌門座下的玄誠真人收為親傳弟子了!

玄誠真人!我的天!那可是雲嵐宗地位最高的幾位長老之一啊!這……這真是一步登天了!

可不是嘛!那個沈家的沈玉書,聽說也是單一火靈根的天才,本來風頭無兩,結果被這蕭澈一壓,直接成了陪襯!嘖嘖……

訊息如同長了翅膀,瞬間飛遍了臨川城的大街小巷。所有人都沸騰了!一個貧寒寡婦的養子,九歲稚齡,竟以如此驚世駭俗的姿態,一步踏入仙門,成為頂級長老的親傳弟子!這簡直是傳奇中的傳奇!

我站在嘈雜的集市裡,聽著周圍人興奮的議論,手裡攥著的濕衣服啪嗒一聲掉進了木盆裡,濺起冰冷的水花。

成了……真的成了!

一股巨大的、難以言喻的狂喜瞬間沖垮了我所有的堤防!像決堤的洪水,洶湧地沖刷過四肢百骸!連日來的焦慮、恐懼、徹夜難眠的煎熬,在這一刻都被這洶湧的喜悅沖刷得乾乾淨淨!

他做到了!他真的做到了!他避開了原著裡作為反派入門的屈辱方式,以最耀眼的姿態,踏入了那扇門!

淚水毫無預兆地湧了出來,模糊了視線。我趕緊低下頭,用袖子狠狠擦掉,可嘴角卻控製不住地向上揚起,越咧越大。周圍人投來詫異的目光,我也不在乎。

就在這時,一個穿著青色細布短打、麵容憨厚的陌生年輕人擠過人群,來到我的小攤前,對著我恭敬地行了一禮。

請問,是林晚林娘子嗎他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恭敬。

我愣了一下,警惕地看著他:我是。你是

年輕人臉上露出笑容,從懷裡掏出一個沉甸甸的、繡著雲紋的錦囊,雙手奉上:林娘子安好。小的是雲嵐宗外門執役弟子。奉蕭澈師兄之命,給您送些東西來。師兄他剛剛拜入內門,諸事繁忙,暫時無法下山,特命小的將此物交予您,並帶句話:一切安好,勿念。請您務必保重身體。

蕭澈師兄師兄

這稱呼讓我一時有些恍惚。那個沉默倔強的小崽子……已經是彆人的師兄了

我顫抖著手,接過那個沉甸甸的錦囊。入手微沉,裡麵似乎裝著銀錢和一些硬硬的東西。錦囊下麵,還壓著一封薄薄的信箋。

有勞了。我啞著嗓子道謝。

年輕人又恭敬地行了一禮,轉身離去,很快消失在人群中。

我緊緊攥著那個帶著雲嵐宗標記的錦囊和那封信,像是攥著失而複得的珍寶。周圍的一切喧囂都彷彿遠去,隻剩下心臟在胸腔裡狂跳的聲音。

回到那間冰冷的小屋,關上門,我的手還在微微發抖。我小心翼翼地打開錦囊。

裡麵是幾錠成色極好的雪花銀!還有幾塊晶瑩剔透、散發著溫潤光澤的……石頭入手微溫,裡麵似乎有乳白色的霧氣在緩緩流動。這是……靈石

錦囊底部,還有一個小小的、用油紙仔細包好的東西。我打開油紙,一股清甜的香氣撲麵而來。是幾塊做得極其精緻、宛如藝術品的點心,潔白如玉,上麪點綴著細碎的粉色花瓣。

淚水再次模糊了視線。那個沉默寡言的小崽子……他記得我喜歡甜食。在最貧苦的時候,一個芝麻糖餅,我掰開大半都給了他。

我顫抖著拿起那封薄薄的信箋。打開,裡麵隻有一張摺好的素箋。

展開素箋,上麵隻有寥寥兩行字。字跡還很稚嫩,筆鋒卻已初顯崢嶸,帶著一股內斂的鋒芒,力透紙背:

安好,勿念。銀錢自用,靈石置於枕下,可安眠。

冇有稱謂,冇有落款。言簡意賅,冷靜剋製。

可就是這樣兩行字,卻讓我捧著信箋,蹲在地上,像個孩子一樣,嚎啕大哭起來。壓抑了太久太久的擔憂、恐懼、辛酸,還有此刻洶湧的喜悅和驕傲,全都化作了滾燙的淚水,洶湧而出。

那個在雨夜裡蜷縮成一團、渾身冰冷的小狼崽子;那個在死衚衕裡攥著鐵釘、眼神凶狠的小煞星;那個在油燈下固執描摹筆畫的小倔驢;那個在巷口無視明珠、在惡徒前出手狠辣的小豹子……

他走過了那條充滿荊棘的問心路,他讓測靈石爆發出沖天的紫光,他成了頂級長老的親傳弟子,他成了彆人口中的師兄。

他再也不是那個需要我護在身後、需要我拚命漿洗才能活下去的幼崽了。

我的小反派,他終於……走上了那條屬於他自己的、光芒萬丈的路。

時間如白駒過隙,倏忽便是五年。

雲嵐宗內門弟子蕭澈的名字,早已不再是臨川城那個貧寒傳奇。它如同新星般在廣闊的修真界冉冉升起,帶著令人炫目的光芒和敬畏。

坊間流傳著關於他的種種傳聞:

九歲入內門,紫氣沖霄,引動測靈石異象,被玄誠真人收為關門弟子,震驚四野。

十二歲築基,打破雲嵐宗千年記錄,被譽為不世出的奇才。

十三歲初入萬妖林試煉,單人獨劍,於獸潮中救下同門數十,劍斬三階妖狼王,一戰成名。

十四歲,宗門小比,一柄凡鐵長劍,挑落同期所有天驕,包括那位同樣聲名鵲起、被譽為火靈劍子的沈玉書!劍鋒所指,無人能攖其鋒!自此,寒淵劍之名不脛而走。

十五歲……

每一次訊息傳來,都伴隨著整個修真界的驚歎與熱議。那個曾經蜷縮在雨夜泥濘裡的幼崽,如今已是雲端之上、俯瞰眾生的天之驕子。

而我,依舊守著臨川城那間小小的屋子。生活早已翻天覆地。蕭澈送來的靈石和銀錢,足以讓我過上富足無憂的生活。但我依舊習慣性地在城西的集市角落支著那個小小的漿洗攤子。手指不再需要浸泡在冷水中,但我喜歡聽那熟悉的搗衣聲,喜歡看周圍街坊鄰居熟悉的麵孔。這讓我覺得,自己還是那個林晚,那個把他從雨地裡撿回來的林晚。

錦囊和信件隔幾個月就會由那位憨厚的外門弟子送來。信裡的內容依舊簡潔,字跡卻越發沉穩有力,帶著一種無形的威壓:

安好,勿念。靈石已備,置於枕下。

北境試煉,歸期未定,勿憂。

劍法初成,頗有所得。

從不多言,但字裡行間傳遞出的強大和自信,讓人心安。

心口那枚玉佩,已經很久很久冇有傳來灼痛感了。它安靜地貼在我的心口,溫潤微涼,彷彿隻是一塊普通的玉。原著劇情的陰影,似乎真的被那耀眼的紫光和淩厲的劍鋒徹底斬斷了。

這天清晨,我剛打開院門,準備支起漿洗的攤子,就被眼前的景象驚得愣住了。

巷子裡,安靜地停著一輛通體由烏沉木打造、樣式古樸大氣的馬車。拉車的兩匹駿馬神駿非凡,毛色油亮,冇有一絲雜毛,安靜地站在那裡,眼神溫順卻透著靈性。車轅上,坐著一位穿著青色雲紋勁裝、氣息沉凝的年輕人,正是那位常來送信的憨厚執役弟子。此刻他神色恭敬,看到我,立刻跳下車轅,躬身行禮。

林娘子,師兄命我接您上山。他的聲音帶著發自內心的恭敬,今日是宗門十年一度的‘雲台大典’,師兄他……有要事,需您在場。

雲台大典蕭澈需要我在場

我心頭一跳,隱隱猜到了什麼。冇有多問,回屋換了身漿洗得最乾淨、熨燙得最平整的衣裙,鎖好門,上了馬車。

馬車平穩地行駛起來,速度卻快得驚人,車窗外的景物飛速倒退。那憨厚弟子坐在車轅,並不多話。

約莫一個時辰後,馬車停下。

林娘子,到了。請下車。執役弟子恭敬地掀開車簾。

我走下車,瞬間被眼前的景象震撼得說不出話來。

腳下是萬仞孤峰之巔,平整如鏡的巨大廣場完全由漢白玉鋪就,在初升的朝陽下反射著溫潤而聖潔的光輝。廣場儘頭,是依山而建的巍峨宮殿群,飛簷鬥拱,雕梁畫棟,籠罩在淡淡的、流轉不息的雲霧之中,宛如仙境。

廣場之上,早已是人山人海。數以萬計的雲嵐宗弟子,穿著整齊劃一的青色、白色、紫色的宗門服飾,按照不同的身份地位,列成一個個方陣,肅然而立。鴉雀無聲,隻有山風獵獵,吹拂著衣袂。

空氣中瀰漫著一種莊嚴肅穆、令人心神震顫的宏大氣息。高台之上,隱約可見數位氣息如淵似海、仙風道骨的身影端坐,正是雲嵐宗的掌門和諸位峰主長老。

我站在廣場邊緣一個不起眼的角落,身旁是那位引路的執役弟子。在這浩瀚的人海和磅礴的氣勢麵前,渺小得如同塵埃。

鐺——!

一聲洪鐘大呂般的鐘鳴,響徹雲霄,震得群山迴響!

雲台大典,正式開始!

繁瑣而莊嚴的儀式一項項進行。祭告天地,禮敬祖師,掌門訓話……肅穆的氣氛籠罩著整個廣場。

我的心卻高高懸著,目光在人群中急切地搜尋著那個熟悉的身影。他在哪他說需要我在場……

就在這時,高台之上,負責主持大典的禮官朗聲宣佈:……大典終禮!新晉內門弟子,授劍入籍!

話音落下,廣場前方,靠近高台的位置,一行身著嶄新內門弟子服飾的少年少女整齊出列,個個意氣風發,神采飛揚。

我的目光瞬間凝固在其中一人身上!

五年未見,那個曾經瘦小沉默的幼崽,如今已長成了長身玉立的清冷少年!

他站在隊列最前方,身姿挺拔如鬆,穿著一身繡著銀色雲紋的玄色內門弟子服,更襯得他肩寬腰窄,氣質卓然。墨玉般的長髮用一根簡單的烏木簪束起,露出光潔的額頭和清晰的下頜線。五年光陰褪去了他臉上所有的稚氣,隻餘下棱角分明的冷峻輪廓。肌膚是常年不見陽光的冷白色,鼻梁高挺,薄唇緊抿,線條顯得有些冷硬。

最令人心悸的,是他那雙眼睛。

深邃,沉靜,如同收斂了所有星辰的夜空,又像是封凍了萬載的寒潭。眸光流轉間,冇有絲毫波瀾,隻有一片深不見底的沉寂。五年宗門修煉,無數戰鬥磨礪,早已將曾經外露的鋒芒儘數內斂,沉澱出一種超越年齡的、淵渟嶽峙般的沉穩氣度。彷彿世間萬物,再難引動他心湖半分漣漪。

他安靜地站在那裡,便自成一方天地,吸引了無數道或敬畏、或仰慕、或探究的目光。連高台之上那些氣息深沉的長老們,目光落在他身上時,也帶著毫不掩飾的讚許和期許。

他便是蕭澈。那個九歲入內門,十二歲築基,十四歲劍壓同代,如今已隱隱成為雲嵐宗新一代弟子領袖的——寒淵劍,蕭澈。

禮官的聲音再次響起,洪亮而肅穆:……新晉弟子,拜授業恩師!

隊列前方的少年們整齊地轉向高台,對著各自師尊的方向,躬身行禮。

輪到蕭澈。

他冇有立刻行禮。而是在萬眾矚目之下,緩緩地、極其清晰地轉過了身。

他轉的方向,不是高台之上那位鬚髮皆白、仙風道骨、正含笑看著他的玄誠真人。

而是,廣場的邊緣。

他轉過了身,那雙深邃沉寂、彷彿能洞穿一切虛妄的眼睛,穿透了浩瀚人海,穿透了無數道驚愕不解的目光,精準地、毫無偏差地,落在了角落裡的我身上。

時間,彷彿在這一刻凝固了。

整個廣場,數萬道目光,如同被無形的線牽引著,齊刷刷地順著蕭澈的視線,聚焦到了我這個穿著半舊布裙、站在廣場邊緣、毫不起眼的婦人身上!

驚愕!疑惑!難以置信!各種複雜的情緒如同實質般從四麵八方湧來!高台之上,長老們臉上的笑容微凝,目光中帶著探究。弟子方陣中更是響起了一片壓抑的騷動和議論聲!

他在看誰

那婦人是誰

怎麼回事他不拜師尊嗎

無數道目光像針一樣紮在我身上。我僵立在原地,手腳冰涼,大腦一片空白。心口那枚沉寂已久的玉佩,在這一刻,竟又傳來了微弱卻清晰的灼熱感!

在數萬道驚愕、探究、難以置信的目光聚焦下,蕭澈動了。

他無視了高台之上師尊玄誠真人那瞬間凝固的笑容,無視了廣場上如同實質般湧來的壓力,無視了所有規矩和禮法。

他邁開腳步,一步一步,朝著我的方向走來。

玄色的內門弟子服在晨風中微微拂動,步伐沉穩而堅定。每一步踏在光潔如鏡的漢白玉地麵上,都發出清晰的迴響,敲打在每一個人的心頭。那深邃沉寂的眼眸,自始至終,隻鎖定在我一人身上。

整個廣場,死一般的寂靜。隻有山風呼嘯的聲音,和他不疾不徐的腳步聲。

數萬人的注視,高台長老的威壓,彷彿都成了虛無的背景。他的世界裡,此刻隻剩下這條通向我的路。

他終於走到了我的麵前。

五年的光陰,讓他從一個需要仰視我的幼崽,長成了我需要微微仰頭才能看清他麵容的清冷少年。他身上帶著山巔的微涼氣息和一種內斂的、令人心悸的鋒銳感。

他停下腳步,站定。

然後,在所有人驚駭欲絕的目光中,這位雲嵐宗新一代弟子中當之無愧的魁首,這位被寄予厚望、前途無量的寒淵劍,這位剛剛在萬眾矚目下被授予內門弟子身份的少年天驕——

撩起玄色衣袍的前擺,屈膝,對著我這個穿著半舊布裙、站在廣場邊緣的平凡婦人,緩緩地、無比莊重地,跪了下去!

雙膝觸地,發出一聲沉悶而清晰的輕響!

他脊背挺直如鬆,雙手交疊,平舉至額前,然後,深深地、無比恭敬地俯下身去。

一個最標準、最隆重、最虔誠的稽首大禮!

額頭,輕輕觸碰到冰冷的漢白玉地麵。

時間,空間,彷彿徹底凝固了。

整個雲台廣場,陷入了一種詭異的、令人窒息的死寂!數萬道目光,從驚愕,到駭然,再到一片茫然無措的空白!連高台之上的掌門和長老們,都徹底失語,臉上寫滿了極度的震驚和無法理解!

玄誠真人臉上的笑容早已消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複雜難言的神色,目光緊緊盯著那個跪伏在地的少年背影。

孃親。

一個清冷、平靜,卻清晰得足以穿透整個死寂廣場的聲音,從那個跪伏在地的少年口中響起。

如同冰玉相擊,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迴盪在每一個人的耳畔。

他緩緩抬起頭,額頭上沾染了一點微不可查的塵埃。那雙深邃如寒潭的眼眸,此刻清晰地映著我的身影,裡麵冇有了往日的沉寂和疏離,隻剩下一種純粹的、近乎赤誠的孺慕。

他看著我,一字一句,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宣告天地般的鄭重:

此身榮耀,此劍鋒芒,此心所向——

他頓了頓,每一個字都重若千鈞:

皆拜孃親所賜。

話音落下,他再次俯首。

整個雲台廣場,徹底失聲。隻有山風捲過,吹動無數人的衣袂。

我僵立在原地,看著眼前這個跪伏在地、行著大禮的少年,看著他玄色衣袍上精緻的銀色雲紋,看著他束髮的烏木簪,看著他額前那一點微塵……視線瞬間被洶湧的淚水徹底模糊。

那個雨夜裡蜷縮顫抖的小小身影,那個在油燈下固執描摹筆畫的小倔驢,那個在巷口冰冷轉身的小煞星……一幕幕畫麵如同潮水般湧上心頭,最終定格在眼前這莊重虔誠的一跪。

心口那枚沉寂的玉佩,那點灼熱感不知何時已悄然散去,隻餘下一片溫潤的暖意,熨帖著跳動的心臟。

我顫抖著伸出手,冇有去扶他,隻是用指尖,極其輕柔地拂去了他額前的那一點塵埃。

然後,在他重新抬起頭,那雙清澈眼眸的注視下,我努力地、用力地,對著他,露出了一個含著淚、卻無比驕傲和釋然的笑容。

山風獵獵,吹動我的布裙和他的玄色衣袍。高台之上,玄誠真人看著這一幕,最終輕輕歎了口氣,臉上露出一絲無奈卻又帶著幾分瞭然的複雜笑意。

廣場邊緣,一個不起眼的角落,穿著內門弟子服飾、麵容俊朗卻帶著一絲陰鬱的沈玉書,死死地盯著那個跪伏在地的身影和那個平凡的婦人,眼神深處翻湧著難以言喻的嫉恨和不甘。他身邊不遠處,眾星捧月般站著的沈清瑤,依舊美麗得如同仙子,她看著蕭澈跪拜的方向,清澈的眼眸裡第一次清晰地浮現出巨大的錯愕和……一絲難以理解的失落。

但這些,都已不再重要。

我的小狼崽子,我的小反派,我的蕭澈。

他走過了最泥濘的路,斬斷了既定的鎖鏈,以最耀眼的姿態站在了這雲端之巔。而此刻,他在數萬人的注視下,將所有的榮耀,虔誠地奉於我的麵前。

這條路,終究是我們一起,走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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