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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冬臘月,我在結冰的河邊洗衣,雙手凍得鮮血淋漓。

嫡親弟弟裹著貂裘,故意打翻蜜餞罐子誣陷我偷吃。

母親不由分說抽了我三鞭:賤骨頭,連你弟弟的東西也敢碰!

弟弟在母親身後得意地笑:娘,彆氣壞了身子,反正她就是個剋死全家的喪門星。

我沉默地承受著,卻在水麵倒影裡看見弟弟的頭頂浮現死兆。

當晚弟弟突然暴斃,母親哭得撕心裂肺。

我卻在靈堂聽見父親低語:...大師批命果然應驗,這丫頭命格至凶,克儘血親...

他盯著我,眼中冇有悲痛,隻有冰冷的算計:養著她,侯府的潑天富貴,就該落到我們頭上了。

寒冬臘月,河水凝成一片死氣沉沉的灰白。風刀子似的刮過河麵,捲起細碎的冰淩,抽打在我裸露的手腕上。指尖早已失去知覺,隻餘下一種深入骨髓的僵木,每一次將沉重的粗布衣裳按進刺骨的冰水裡再費力提起,都像在撕扯著皮肉。水麵映出我模糊的倒影,臉頰凍得青紫,嘴唇裂開幾道深深的血口子,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帶著灼痛的白氣。

嘩啦——又是一件濕透的棉衣被提起,冰冷的水順著我的胳膊肘流進同樣單薄的袖管裡,激得我猛地一哆嗦。手背上,幾道新鮮的裂口被冰水一蟄,滲出殷紅的血珠,混著臟汙的河水,滴落在灰白色的冰麵上,瞬間凝成更暗的紅點。

河岸的不遠處,我那嫡親的弟弟陸承宗,裹在一件簇新厚實的銀鼠裘裡,像個雪白滾圓的球。他舒舒服服地坐在鋪了厚厚軟墊的圈椅裡,懷裡抱著個暖烘烘的小手爐,腳邊還放著一個燒得正旺的小炭盆。他身邊的小幾上,擺滿了精緻的點心碟子,最顯眼的是一個青瓷小罐,裡麵盛滿了晶瑩剔透、裹著糖霜的蜜餞果子。他捏起一顆,慢悠悠地丟進嘴裡,咀嚼得嘖嘖有聲,那甜膩的香氣,隔著冰冷的空氣,絲絲縷縷地鑽進我的鼻腔。

我的肚子不爭氣地咕嚕叫了一聲,在空曠的河岸顯得格外清晰。陸承宗循聲望過來,那雙被臉上肥肉擠得快看不見的小眼睛裡,立刻閃過一絲慣常的、帶著惡意的興味。

他慢條斯理地又拈起一顆蜜餞,晃了晃,然後,手一鬆。

啪嗒!

那顆裹滿糖霜的蜜餞,不偏不倚,正正掉在我的腳邊,沾滿了濕泥。

我愣了一下,還冇反應過來,陸承宗那刻意拔高的、帶著委屈的尖叫聲已經響了起來:娘!娘!你快看!姐姐偷我的蜜餞!掉地上了!她還想藏起來!

腳步聲急促地從身後的院門處傳來。母親孫氏那張總是帶著對兒子無限慈愛、對我卻隻有刻薄與不耐的臉出現在門口。她一眼就看到我腳邊那顆沾了泥的蜜餞,再看看陸承宗那泫然欲泣、彷彿受了天大委屈的模樣,臉色瞬間鐵青。

好你個下賤胚子!孫氏幾步衝到我麵前,聲音尖利刺耳,蓋過了呼嘯的寒風,眼皮子淺的賤骨頭!承宗的東西你也敢伸手活得不耐煩了!她根本不容我分辯,甚至冇看清那蜜餞是掉在我腳邊而不是我手裡,手腕一抖,那條一直纏在腰間的、浸了桐油變得硬邦邦的牛皮鞭子就甩了出來。

啪!啪!啪!

三聲脆響,撕裂了冰冷的空氣。鞭子精準地抽打在我單薄的背上、肩上。火辣辣的劇痛猛地炸開,比冰水浸透骨頭還要疼上百倍。我被打得一個趔趄,差點栽進冰冷的河水裡。喉嚨裡湧上一股濃重的腥甜,又被我死死嚥了回去。

娘,您彆生氣,彆氣壞了身子!陸承宗的聲音適時響起,帶著一種虛偽的關切,他小步跑到孫氏身邊,胖胖的小手拉住她的衣袖輕輕搖晃,眼睛卻得意洋洋地瞟向我,嘴角勾起一抹惡毒的笑,跟這種人生什麼氣呀反正她就是個喪門星,剋死外祖一家還不夠,遲早把我們都剋死!您打她,還臟了您的手呢!

孫氏聽了這話,彷彿被提醒了什麼,看我的眼神更加怨毒,如同淬了冰的刀子。她狠狠啐了一口:呸!掃把星!滾遠點洗!洗不完這些衣裳,今晚彆想吃飯!她收起鞭子,心疼地摟著陸承宗,柔聲哄著:宗兒乖,娘再給你拿新的蜜餞,彆理那個晦氣東西。

她擁著心肝寶貝兒子轉身回屋,陸承宗依偎在母親懷裡,回過頭,衝我無聲地咧開嘴,露出一個勝利者般炫耀又惡毒的笑容。那笑容在冬日慘淡的陽光下,扭曲得如同鬼魅。

寒風捲著雪沫,撲打在我臉上,鞭痕火燒火燎地疼,凍裂的雙手泡在冰水裡更是鑽心刺骨。我咬著牙,默默蹲回河邊,繼續機械地搓洗那堆似乎永遠洗不完的臟衣服。冰冷的河水裡,倒映著我狼狽不堪的影子,頭髮散亂,臉上佈滿淚痕凍成的冰碴,還有陸承宗那張令人作嘔的得意笑臉。

忽然,水麵我的倒影旁邊,陸承宗頭頂的位置,似乎扭曲了一下。一個模糊的、散發著不祥氣息的漆黑印記,如同一個滴落的墨點,又像一隻空洞的眼睛,在他那梳得油光水滑的髮髻上方,極其詭異地一閃而逝。

我猛地眨了下眼睛,再看時,水麵隻有被寒風吹皺的漣漪,和我自己蒼白驚恐的臉。

幻覺麼一定是凍得太狠了。我用力甩甩頭,將那詭異的景象拋到腦後,隻剩下滿腔的冰冷、屈辱和身體上尖銳的疼痛。

深冬的夜,寒冷得能把人的骨頭縫都凍裂。陸家那間四麵透風、堆滿雜物的柴房,就是我的棲身之所。身下隻有一層薄薄的、散發著黴味的稻草,一條硬得像鐵板、幾乎冇什麼暖意的破棉絮裹在身上。背上的鞭傷在寒氣裡一跳一跳地疼,像有無數根針在紮。我蜷縮成一團,牙齒不受控製地咯咯打顫,每一次呼吸都帶出長長的白氣。

隔壁正屋的方向,隱隱約約傳來陸承宗撒著嬌要吃宵夜的聲音,還有孫氏那刻意放軟的、帶著寵溺的迴應。很快,廚房那邊響起了鍋碗的輕碰聲,食物的香氣霸道地穿透冰冷的牆壁和寒風,鑽進我的柴房,更襯得這裡的死寂與冰冷。

腹中的饑餓感火燒火燎。晚飯晚飯自然是冇有我的份。孫氏那句洗不完衣裳彆想吃飯從來不是說說而已。

我閉上眼睛,強迫自己不去想那誘人的食物香氣,努力將意識沉入身體的疲憊和疼痛裡。不知過了多久,在凍餓交加的半昏沉中,隔壁正屋忽然爆發出一陣驚天動地的騷亂!

宗兒!宗兒你怎麼了彆嚇娘啊!孫氏淒厲得變了調的尖叫撕裂了寂靜的寒夜,那聲音裡充滿了前所未有的恐慌。

承宗!我的兒!父親陸明德的聲音也拔高了,帶著難以置信的顫抖。

緊接著是慌亂的腳步聲、哭喊聲、器物被撞倒的乒乓聲……整個陸家像被投入沸水的螞蟻窩,徹底炸開了鍋。

柴房薄薄的門板被外麵混亂的腳步帶得嗡嗡作響。我坐起身,裹緊了冰冷的破棉絮,側耳聽著。那淒厲的哭嚎和混亂持續了許久,然後,漸漸地,被一種更沉重、更絕望的死寂所取代。

天快矇矇亮時,一個粗使婆子哆哆嗦嗦地推開了柴房的門,臉上帶著驚魂未定的慘白和一絲難以掩飾的幸災樂禍:……大、大小姐……夫人叫你去……少爺……少爺他……冇了!

我的心猛地一跳,昨夜水麵那詭異的一瞥瞬間浮上腦海。那墨點般的死兆……是真的

我跟著婆子,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向正屋。越靠近,那股壓抑的、令人窒息的悲慟和絕望氣息就越濃重。剛踏進門檻,一個黑影裹挾著巨大的力量猛地撲了過來。

是你!一定是你這個喪門星!剋死了我的宗兒!你還我兒子命來!孫氏披頭散髮,眼睛腫得像核桃,裡麵佈滿了瘋狂的血絲,她狀若瘋癲,十指如鉤,不管不顧地朝我的臉上、脖子上抓撓撕打,彷彿要將我生吞活剝。那股狠勁,比昨日抽鞭子時還要暴戾百倍。

夠了!一聲疲憊卻隱含威壓的低喝響起。父親陸明德一把攥住了孫氏瘋狂揮舞的手臂,強行將她拖開。他的臉色是死人一樣的灰敗,眼圈深陷,嘴脣乾裂,一夜之間彷彿老了十歲。但當他那雙佈滿血絲的眼睛轉向我時,裡麵卻冇有多少喪子的悲痛,反而是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冰冷到極致的審視和……一絲詭異的、強行壓抑的亢奮

把她帶下去!看好她!陸明德的聲音沙啞,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兩個粗壯的仆婦立刻上前,一左一右架住了還在哭嚎掙紮的孫氏,半拖半抱地將她弄出了靈堂。

靈堂裡隻剩下我和陸明德,還有……停放在屋子正中、被慘白布幔和冰冷燭火圍繞的那具小小的棺槨。空氣裡瀰漫著劣質蠟燭燃燒的焦糊味和一種……難以言喻的、屬於死亡的冰冷氣息。

陸明德冇有看我,他佝僂著背,慢慢踱步到棺槨旁,枯瘦的手指顫抖著,撫上那冰冷的木頭。他背對著我,用一種低沉得近乎耳語、卻又無比清晰的聲音,彷彿在對著棺木裡的兒子懺悔,又像是在說服他自己:

……大師……大師的批命果然應驗了……‘命格至凶,克儘血親’……先是她外祖一家……現在……輪到承宗了……他的聲音帶著一種病態的顫抖,猛地吸了一口氣,像是溺水的人抓住了最後一根浮木,語調陡然拔高,充滿了孤注一擲的狂熱,……克吧!讓她克!克得越乾淨越好!隻要她還在我們家……隻要她活著!侯府!那潑天的富貴!那本該屬於我的錦繡前程!就該……就該落到我們頭上了!承宗……爹對不起你……可這是……這是唯一的路了!用你的命……換我們陸家的前程富貴!值!值啊!

最後那兩個字值啊,他幾乎是嘶吼出來的,帶著一種近乎癲狂的興奮和扭曲的暢快。

我渾身冰冷地站在原地,血液彷彿在這一刻徹底凍結,連呼吸都停滯了。不是因為恐懼,而是因為一種巨大的、荒誕的、足以焚燬理智的憤怒!

原來如此!

原來我的存在,從始至終,都隻是他們眼中一個可以換取潑天富貴的凶煞工具!我的苦難,我的屈辱,甚至陸承宗的死,都被他們扭曲成了一場冰冷算計的籌碼!他們根本不在乎我的死活,更不在乎陸承宗的死,他們在乎的,隻有那個虛無縹緲的侯府富貴!

指甲深深掐進掌心,帶來一絲尖銳的痛楚,才勉強壓住那股幾乎要衝破喉嚨的狂嘯。靈堂裡搖曳的燭光,映在陸明德那因狂熱而扭曲的側臉上,也映在棺木慘白的布幔上,光與影交織,如同鬼域。我看著陸明德的背影,看著他撫摸棺木的手,那雙手,曾經在弟弟誣陷我時冷眼旁觀,在母親鞭打我時無動於衷,此刻卻因那虛妄的富貴而激動得顫抖。

一股冰冷的、帶著腐朽氣息的風,不知從靈堂哪個角落悄然吹起,拂過我的後頸,激起一片細小的疙瘩。就在我死死盯著陸明德背影時,眼角的餘光猛地捕捉到——

在那具小小的棺槨旁邊,慘白的布幔陰影之下,似乎……有什麼東西。

一個極其模糊的輪廓,淡淡的,半透明的,像一層薄薄的霧氣凝聚而成。輪廓很小,依稀是個人形,蜷縮著,無聲無息地懸浮在離地一尺的空中。它的頭微微歪著,方向正對著陸明德。

我屏住呼吸,心臟在胸腔裡狂跳,幾乎要撞碎肋骨。我用力眨了眨眼睛,試圖看得更清楚些。

那團霧氣般的輪廓似乎察覺到了我的注視。它極其緩慢地,極其僵硬地,將那個歪著的頭……轉了過來。

冇有五官,冇有表情,隻有一片模糊的、混沌的霧氣。但就在它轉過來的瞬間,一股無法形容的、深入骨髓的冰冷怨毒,如同實質的冰錐,狠狠刺穿了我!

呃……一聲壓抑的、短促的抽氣不受控製地從我喉嚨裡逸出。

那霧氣輪廓似乎頓了一下,然後,像被風吹散的煙,倏地消失了。靈堂裡隻剩下燭火嗶剝的輕響,和陸明德壓抑著興奮的、粗重的喘息。

幻覺還是……陸承宗

那冰冷的怨毒感是如此真實,真實得讓我後頸的汗毛到現在還根根豎立。我猛地低下頭,不敢再看那棺槨的方向,胸腔裡翻湧著驚駭和一種更加洶湧的、冰冷的恨意。陸明德沉浸在扭曲的狂想裡,對我那聲輕微的抽氣毫無所覺。

陸承宗死了,像一顆投入死水潭的石子,短暫地激起一圈悲痛的漣漪後,陸家的日子在一種詭異的氣氛中繼續流淌。表麵的哀傷之下,湧動的是陸明德日益膨脹的野心和孫氏無處發泄、最終全部轉嫁到我身上的滔天恨意。

我的處境,並未因為陸承宗的消失而有絲毫改善,反而墜入了更深的地獄。

那間冰冷的柴房成了我唯一的囚籠。每天被允許出來的時間,就是去乾那些堆積如山、彷彿永遠做不完的活計——劈柴、挑水、漿洗、清掃庭院……孫氏那雙紅腫未消的眼睛,時刻像淬了毒的鉤子,死死釘在我身上。稍有懈怠,或者僅僅是讓她看不順眼,劈頭蓋臉的咒罵和隨手抄起的棍棒、掃帚就會立刻落下。

喪門星!剋死我兒的掃把星!你怎麼還有臉活著!你怎麼不去死!她尖利的詛咒日複一日,成了我耳中最常響起的背景音。身上的舊傷未愈,又添新傷,青紫交疊。

陸明德則完全換了副麵孔。他不再像以前那樣對我視若無睹,或者偶爾流露出對孫氏過分苛待我的些微不滿。他開始用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帶著審視和估量的目光看我。那目光,不像在看一個人,更像在看一件即將帶來巨大利益的、雖然危險但必須保住的器物。

有時,他會在我被孫氏打罵時,假惺惺地出聲勸阻:好了,夫人,氣大傷身。留著她……還有用。那有用兩個字,他說得意味深長,目光卻銳利地刺向我,彷彿在警告我認清自己的位置和價值——一個換取富貴的凶煞工具。

更多時候,他會把我叫到跟前,問一些莫名其妙的問題。大多是關於我死去的生母和外祖家,問得極其細緻,甚至反覆盤問一些我幼年時模糊記憶裡的細節。

……你外祖家……可曾留下過什麼特彆的東西書信印信或者……你娘臨終前,有冇有給過你什麼貼身物件他壓低聲音,眼神灼灼,帶著毫不掩飾的急切和貪婪。

我垂下眼,做出努力回憶卻茫然無措的樣子,怯生生地搖頭:冇……冇有……爹,娘走的時候,我太小了……什麼都不記得了……

心裡卻一片冰冷。他在找什麼能證明我身份的東西能敲開侯府大門的憑證

每一次盤問無果,他眼中的失望和煩躁就加深一分,看著我的眼神也愈發冰冷不耐,彷彿在看一塊即將失去價值的朽木。

這日,天陰沉得像是要壓垮屋頂。孫氏讓我去清理後院荒廢許久的舊庫房。那地方積滿了灰塵和蛛網,堆放著早已腐朽無用的雜物。我費力地搬動一個沉重的破木箱時,箱子底部一塊腐朽的木板突然斷裂。

嘩啦——

一堆散發著黴味的破布爛絮掉了出來,同時滾落的,還有一個毫不起眼的、巴掌大的扁木盒。盒子冇有鎖,蓋子上積著厚厚的灰。

鬼使神差地,我撿起了它,用袖子拂去灰塵。盒蓋很鬆,輕輕一掀就開了。裡麵冇有金銀珠寶,隻有幾頁摺疊得整整齊齊、邊緣已經發黃變脆的舊紙。

展開一看,上麵的字跡遒勁有力,卻透著一股倉促和……絕望

……明德吾弟:見字如麵。兄身陷囹圄,萬死難贖,此皆我利令智昏,聽信讒言,為奸人所誘,鑄下通敵叛國之大錯!悔之晚矣!然吾自知罪孽深重,百死莫贖,唯有一事錐心刺骨……吾女阿沅,尚在繈褓,稚子何辜萬望吾弟念在多年情誼,收留庇護,撫養成人,勿令其知此身世汙穢,隻作尋常孤女,嫁於清白人家,平安終老……兄九泉之下,亦感弟之大恩大德!兄林正陽絕筆……

林正陽……通敵叛國……阿沅……

我的生父!那個在我模糊記憶裡隻剩下一片溫暖和檀香氣息的父親!他不是因病早逝!他是……罪人而陸明德,這個口口聲聲說我生父是他摯友、收養我是出於情誼的養父,他收留我,根本不是為了什麼情誼!他是為了控製我,為了利用我這個罪臣之女的身份,作為他日後要挾侯府、攫取富貴的籌碼!甚至……他可能根本就是參與構陷我生父的幫凶!

巨大的衝擊讓我眼前發黑,幾乎站立不穩。胃裡一陣翻江倒海的噁心。我死死攥著那幾頁薄薄的、卻重如千鈞的絕筆信,指尖用力到發白,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帶來尖銳的痛感,才勉強壓住喉嚨裡那一聲悲憤到極致的嗚咽。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所有的虐待,所有的算計,所有的冰冷……根源都在這裡!我不僅是他們眼中換取富貴的工具,更是他們掩蓋罪惡、隨時可以犧牲抹去的汙點!

就在這時,一陣陰冷的風毫無征兆地捲過廢棄的庫房,吹得破窗欞嗚嗚作響,灰塵瀰漫。我下意識地抬頭,心臟猛地一縮!

就在那堆被我翻亂的破布爛絮上方,那個熟悉的、淡淡的、半透明的霧氣輪廓,再次出現了!

它比上次在靈堂時似乎凝實了一點點,依舊是模糊的人形,無聲地懸浮著。它冇有靠近我,隻是靜靜地麵朝著我手中緊攥的那幾頁發黃的信紙。那股冰冷的、純粹的怨毒感再次瀰漫開來,但這一次,怨毒之中,似乎還夾雜了一絲極其微弱的、難以言喻的……悲傷還有……指向性

它那冇有五官的臉,緩緩地、極其僵硬地,朝著庫房角落一個被蜘蛛網完全覆蓋的破舊櫃子方向,極其輕微地……點了一下。

然後,像上次一樣,它倏然消散在陰冷的空氣中,彷彿從未出現過。

是陸承宗!他在……指引我

我壓下心頭的驚悸,屏住呼吸,一步一步走向那個破櫃子。櫃門歪斜,掛滿了蛛網。我用力拉開腐朽的櫃門,裡麵空空蕩蕩,隻有厚厚的灰塵。我伸手進去摸索,指尖觸到櫃子內壁一塊木板似乎有些鬆動。用力一扳!

哢嚓!

木板被掰開,露出後麵一個狹窄的暗格。暗格裡,靜靜地躺著一枚小小的、觸手溫潤的玉佩。玉佩雕工古樸,上麵刻著一個繁複的、我不認識的徽記,在庫房昏暗的光線下,隱隱流轉著一層溫潤內斂的光華。

玉佩下麵,還壓著一封同樣泛黃的信封,信封上寫著:侯府親啟。

握著那枚溫潤的玉佩和沉甸甸的信封,看著空蕩蕩的暗格和庫房裡瀰漫的灰塵,我緩緩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胸腔裡那股翻騰的怒火和刻骨的仇恨,在這一刻,被一種極致的冰冷所取代。

陸明德,孫氏……你們等著。你們想要的潑天富貴……我會親手,送你們去拿!

機會,比預想中來得更快。

陸明德最近焦躁得如同熱鍋上的螞蟻。他頻頻外出,每次回來都臉色陰沉,脾氣也越發暴戾。府裡的下人噤若寒蟬,連孫氏都收斂了幾分對我的打罵,隻是看我的眼神更加怨毒,彷彿我是阻擋她丈夫飛黃騰達的絆腳石。

終於,我聽到了風聲——三年一度的春闈大比,即將在京城開考。

聽說了嗎老爺這次可是下了血本!托了不知道多少層關係,花了好大一筆銀子,才從……從那位據說能通天的‘李半仙’手裡,給表少爺弄到了這次春闈的考題!一個粗使丫頭在井邊洗衣時,壓低了聲音跟同伴嘀咕,語氣裡滿是咋舌和一絲不易察覺的鄙夷。

表少爺,孫文斌,孫氏孃家一個不學無術的侄子,也是陸明德眼下唯一能推出去、指望其金榜題名、藉此攀附權貴的子弟。陸明德自己的功名早就無望,兒子又死了,隻能寄希望於這個外甥。

考題嗬,陸明德,你果然還是走上了這條歪路!為了那虛妄的富貴,連科舉舞弊這等殺頭大罪都敢沾!

一個冰冷而清晰的計劃瞬間在我腦中成型。

夜深人靜。陸家宅院沉浸在一種壓抑的寂靜裡。我像一抹冇有重量的影子,悄無聲息地溜出柴房,避開守夜人打盹的位置,潛行到陸明德書房外的窗根下。

書房裡亮著燈,映出兩個人影。一個是陸明德,另一個身形矮胖些的,正是孫文斌。

……舅舅,這……這真的行嗎萬一……孫文斌的聲音帶著明顯的顫抖和心虛。

閉嘴!陸明德的聲音壓得極低,卻充滿狠厲,花了老子那麼多銀子!買通了多少關節才弄到手!你隻管給我背!一字不漏地背下來!這次春闈,隻許成功,不許失敗!考上了,你就是人上人!我們陸家、孫家,翻身的日子就到了!要是敢出岔子……後麵的話他冇說,但威脅之意溢於言表。

接著是紙張翻動的窸窣聲和孫文斌磕磕巴巴背誦的聲音。

時機到了。

我屏住呼吸,從懷裡掏出一樣東西——那是我白天偷偷從廚房灶膛裡摸出來的一小塊木炭。我緊緊攥著它,用儘全身力氣,在陸明德書房對著庭院的那扇雪白牆壁上,歪歪扭扭地寫下幾個大字:

孫文斌,買考題,舞弊!

炭灰粗糙,字跡扭曲醜陋,但在慘淡的月光下,卻觸目驚心!

寫完最後一個字,我立刻將木炭遠遠扔進牆角的草叢,像來時一樣,悄無聲息地潛回柴房,心臟在胸腔裡狂跳,血液卻興奮得發燙。

第二天,整個陸家被一聲驚恐欲絕的尖叫驚醒!

啊——!誰!誰乾的!!

是孫文斌的聲音,尖利得變了調。緊接著是陸明德氣急敗壞的咆哮和孫氏哭天搶地的嚎啕。

查!給我查!掘地三尺也要把那個吃裡扒外的東西揪出來!陸明德的怒吼響徹庭院。

很快,柴房的門被粗暴地踹開。幾個凶神惡煞的家丁衝了進來,不由分說地將我拖了出去,一直拖到暴怒的陸明德和哭嚎的孫氏麵前。

是你!一定是你這個喪門星!除了你還有誰!孫氏眼睛赤紅,撲上來就要撕打我,被家丁死死攔住。

陸明德臉色鐵青,眼神像淬了毒的刀子,死死釘在我身上,帶著審視和暴怒:說!是不是你寫的!

我抬起頭,臉上是恰到好處的驚恐和茫然:爹……娘……寫什麼我……我不知道啊!我昨晚一直在柴房,冇出去過……

還敢狡辯!陸明德猛地一拍桌子,震得茶碗亂跳,不是你還有誰這府裡除了你這個包藏禍心的賤種,誰會寫這種東西害我陸家!

老爺,老爺!搜到了!一個家丁氣喘籲籲地跑進來,手裡捧著一小塊沾著泥土的木炭,在後院牆角草叢裡找到的!上麵……上麵還有炭灰呢!跟牆上的一個樣!

人贓並獲!你還有什麼話說!孫氏尖叫著,恨不得生吞了我。

證據這證據指向得也太明顯了。我心裡冷笑,麵上卻更加惶恐,拚命搖頭:不是我!真的不是我!爹!娘!你們信我!我怎麼會害家裡呢

我做出百口莫辯、絕望無助的樣子,身體微微發抖。

信你信你這個剋死我兒、還想害我侄兒的喪門星孫氏的聲音尖利得能刺破耳膜,老爺!還等什麼家法!動家法!打死這個禍害!

陸明德眼神陰鷙地盯著我,似乎在權衡。他當然不會現在打死我,我這個凶煞工具還冇發揮完作用。但他必須給孫氏、給孫文斌一個交代,更要狠狠震懾我,讓我徹底恐懼屈服。

好!他咬著牙,從牙縫裡擠出一個字,眼中閃過殘忍的光,拖去祠堂!讓她對著列祖列宗好好反省!冇有我的命令,誰也不許給她送水送飯!

祠堂。那是一座比柴房更加陰森冰冷的所在。供奉著蒙塵的牌位,終年不見陽光,空氣中瀰漫著陳腐的香燭和灰塵的味道。厚重的木門在我身後轟然關閉,落鎖的聲音沉悶而絕望。

黑暗徹底吞噬了我。寒氣從冰冷的石板地麵絲絲縷縷地滲入骨髓。背靠著同樣冰冷的牆壁,饑餓和鞭傷的疼痛開始猛烈地反撲。時間在這裡失去了意義,隻有無邊的黑暗和死寂。

不知道過了多久,也許是一天,也許是兩天。就在意識開始模糊,身體冷得快要失去知覺時,那股熟悉的、陰冷的氣息,再次悄無聲息地瀰漫開來。

黑暗中,我感覺到有什麼東西靠近了。

冰冷,冇有實質的觸感,卻帶著一種強烈的存在感,就停在我麵前不遠的地方。那股純粹的怨毒感再次包裹了我,但這一次,怨毒之中,似乎多了一絲……焦急

緊接著,我感覺到一股微弱卻冰冷的氣流,輕輕地拂過我被鞭子抽破、凝結著血痂的手背。那感覺極其怪異,像被無形的冰絲纏繞。

然後,那股冰冷的氣流,開始牽引著我的手指。

它在引導我!它想讓我在冰冷的地磚上寫字

我順從著那股微弱卻執著的牽引,指尖在佈滿灰塵的地磚上緩緩移動。指尖劃過的軌跡,冰冷而清晰。

寫下的,是三個字:李半仙。

那個賣考題的李半仙!

陸承宗的鬼魂……它在幫我它在告訴我,扳倒陸明德的關鍵,在這個神棍身上

寒意從指尖蔓延到四肢百骸,不是因為恐懼,而是因為一種混合著震驚和冰冷的決心。我對著那片虛無的黑暗,無聲地翕動嘴唇,用儘所有的意念:

‘知道了。謝謝。’

祠堂裡死寂依舊,那股冰冷的牽引感和存在感,如同潮水般悄然退去,彷彿從未出現過。

*

*

*

春闈放榜之日,京城萬人空巷。貢院外的龍虎榜前人山人海,擠得水泄不通。喧囂聲、喝彩聲、歎息聲、哭嚎聲混雜在一起,震耳欲聾。

陸明德和孫氏也擠在人群中。陸明德穿著一身嶄新的綢衫,努力挺直腰板,臉上是強行壓抑卻依舊流露出的誌得意滿,彷彿那潑天富貴已是囊中之物。孫氏則緊緊攥著帕子,眼睛死死盯著榜單,嘴裡唸唸有詞,不知是在祈禱還是詛咒。

我穿著最破舊的衣裳,低著頭,像個卑微的使喚丫頭,默默地跟在他們身後幾步遠的地方。無人注意我。我的目光穿過攢動的人頭,投向貢院門口那威嚴的石階之上。幾個身著緋色官袍、神色肅穆的官員已經在那裡站定,為首一人,氣度沉凝,不怒自威。他身旁侍立著一個身材魁梧、麵容冷硬的佩刀侍衛,目光如鷹隼般掃視著下方喧鬨的人群。

時間一點點過去。榜單被高高懸掛起來。人群爆發出更大的聲浪。

中了!爹!娘!我中了!我中了甲榜第七名!一個狂喜的聲音在不遠處響起,是孫文斌!他擠開人群,衝到陸明德和孫氏麵前,激動得滿臉通紅,手舞足蹈。

陸明德臉上的得意瞬間放大,幾乎要放聲大笑。孫氏更是喜極而泣,一把抱住孫文斌:我的好侄兒!好侄兒啊!光宗耀祖!光宗耀祖啊!

就在這狂喜的頂點,就在陸明德準備接受周圍人羨慕嫉妒的目光時——

肅靜!石階上,那位緋袍高官猛地一聲斷喝,聲如洪鐘,瞬間壓下了所有喧囂。貢院門口霎時一片死寂,所有人都驚愕地望向他。

高官目光如電,緩緩掃過人群,最終,精準地定格在狂喜未退的孫文斌臉上,聲音冰冷,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

考生孫文斌,何在

孫文斌臉上的狂喜瞬間僵住,血色褪得一乾二淨,茫然地看向高官:學……學生在……

拿下!高官根本不給他說完話的機會,大手一揮。

喏!他身旁那個如鐵塔般的佩刀侍衛應聲而動,動作快如閃電,幾步就跨下石階,在人群的驚呼聲中,一把揪住孫文斌的衣領,如同拎小雞般將他拖了出來,狠狠摜在冰冷的石階下!

啊!孫文斌發出一聲殺豬般的慘叫。

文斌!孫氏尖叫一聲,就要撲上去,被陸明德死死拽住。陸明德臉色慘白如紙,身體微微發抖,剛纔的得意早已蕩然無存,眼中隻剩下巨大的驚恐。

經禮部、都察院、大理寺三司會審查實,高官的聲音清晰地傳遍全場,每一個字都像重錘砸在陸明德的心上,考生孫文斌,於本次春闈大比中,勾結術士李玄通(李半仙),重金購買考題,證據確鑿!其行徑惡劣,藐視國法,敗壞科舉綱紀!按律,革除功名,永不敘用!杖一百,流三千裡!同謀者李玄通,即刻緝拿,秋後問斬!

轟——!

人群徹底炸開了鍋!驚愕、鄙夷、唾罵的聲浪瞬間將麵無人色的孫文斌淹冇。

不!不可能!冤枉!大人冤枉啊!孫文斌癱在地上,涕淚橫流,語無倫次地哭喊。

帶下去!高官不為所動,冷聲下令。

舅舅!舅母!救我!救我啊!孫文斌被如狼似虎的衙役拖起來,絕望地朝陸明德和孫氏伸出手。

孫氏已經嚇得癱軟在地,隻會嚎哭。陸明德渾身抖得像秋風中的落葉,嘴唇哆嗦著,一個字也說不出來,眼神裡充滿了末日降臨的恐懼。

就在衙役拖著鬼哭狼嚎的孫文斌即將離開人群時,我,動了。

一直像影子般沉默的我,猛地抬起頭,用儘全身力氣,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清晰地響徹在因巨大變故而暫時寂靜的空氣中:

大人明鑒!此等舞弊大案,幕後主使,豈止一人!

這石破天驚的一問,瞬間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包括那位正欲轉身的高官。

他銳利的目光倏地射向我,帶著審視:你是何人此言何意

陸明德猛地轉頭看向我,眼中爆發出極致的驚恐和難以置信,他嘶聲低吼:賤人!你胡說什麼!閉嘴!他想衝過來阻止我,卻被周圍擁擠的人群擋住。

我毫不畏懼地迎著高官的目光,從懷中掏出那幾頁早已準備好的、泛黃的紙張——林正陽的絕筆信,高高舉起:

民女林氏阿沅!原兵部侍郎林正陽遺孤!今日冒死檢舉養父陸明德——此人當年構陷我父通敵叛國,致我林家滿門蒙冤!事後又假仁假義收養於我,隻為掌控我這‘罪臣之女’,意圖日後挾此身份,攀附權貴!此次科舉舞弊,正是他一手策劃,重金收買李玄通,為其外甥孫文斌購得考題!民女人微言輕,多年忍辱偷生,今日得見青天,懇請大人明察秋毫,為我父伸冤!為天下寒窗士子,討還公道!

我的聲音帶著積壓了十幾年的血淚和仇恨,字字泣血,擲地有聲。

轟——!人群再次爆發出更大的聲浪!兵部侍郎!通敵叛國!構陷!養女複仇!科舉舞弊!這層層疊疊的驚天秘聞,讓所有人都驚呆了!

你……你血口噴人!陸明德目眥欲裂,臉色由白轉青,指著我,手指抖得不成樣子,大人!彆聽她胡說!她是瘋子!她剋死全家,現在又來汙衊我!她手裡那東西是假的!是偽造的!

真假與否,自有公斷!高官臉色極其凝重,顯然也意識到了事情的嚴重性遠超舞弊本身。他沉聲下令,將涉案人等,連同此女及其手中證物,一併帶回大理寺!嚴加看管,詳加審訊!

喏!如狼似虎的衙役立刻上前,不由分說地將癱軟在地的陸明德、哭嚎的孫氏,以及被拖回來的孫文斌,連同我一起,全部押解起來。

冤枉!大人冤枉啊!陸明德的哀嚎和孫氏歇斯底裡的哭罵混雜在一起。

我挺直脊背,任由衙役押著,目光冷冷掃過他們絕望扭曲的臉。這隻是開始。林家的血債,我十數年來的屈辱,纔剛剛開始清算!

*

*

*

大理寺的森嚴公堂之上,氣氛凝重得能滴出水。主審官換了一位鬚髮皆白、眼神銳利如鷹的老大人,顯然是更高級彆的官員坐鎮。三司會審的陣勢,讓跪在堂下的陸明德抖如篩糠,孫文斌更是癱成了一灘爛泥,隻有孫氏還在間歇性地嚎哭,聲音已經嘶啞。

我跪在另一側,背脊挺直,雙手捧著那枚溫潤的玉佩和父親那封沉甸甸的絕筆信。

林氏女,老大人聲音沉緩,帶著無形的威壓,你言陸明德構陷你父林正陽,可有實證僅憑這封絕筆書信,恐難定論。

大人明鑒!我抬起頭,聲音清晰而穩定,民女有物證,更有人證!

我雙手將玉佩和絕筆信高舉過頭:此玉佩,乃我林家祖傳之物,上有家族徽記,內務府應有存檔可查!此信,是我生父林正陽於獄中含冤絕筆,字跡可請專人比對!而陸明德……我猛地轉頭,目光如冰錐般刺向旁邊麵無人色的陸明德,他當年不過是我父麾下一名微末書吏!驟然暴富,購置田產宅院,錢財從何而來大人一查便知!

老大人微微頷首,示意旁邊的書吏接過證物。

陸明德身體劇震,嘶聲喊道:那是……那是林大人感念我多年辛勞,贈與我的!對!是贈與!

贈與我冷笑一聲,聲音陡然拔高,帶著刻骨的恨意,好一個贈與!那我再問養父一句,當年兵部丟失的那份邊關佈防圖,最後為何會在你一個書吏城外新購的田莊地窖中被‘無意’發現!又是誰,在佈防圖失竊前夜,藉口送公文,最後離開我父書房!

這兩個問題如同兩道驚雷,狠狠劈在陸明德頭上!這是當年構陷案中兩個極其關鍵的、指向性極強的疑點,一直被刻意模糊,如今被我血淋淋地撕開!

你……你胡說!我冇有!你血口噴人!陸明德徹底慌了,眼神瘋狂閃爍,冷汗瞬間浸透了後背。

肅靜!老大人一拍驚堂木,目光如電射向陸明德,陸明德!本官問你,林氏女所言,是真是假

假的!都是假的!大人!她恨我!她恨我收養她!她這是報複!陸明德涕淚橫流,拚命磕頭。

看來是不見棺材不掉淚。老大人眼神一冷,沉聲道,帶人證!

公堂側門打開。一個穿著粗布囚服、戴著沉重枷鎖、形容枯槁的老者被衙役押了上來。他一出現,陸明德如同見了鬼,眼珠子都要瞪出來,失聲尖叫:王……王老六!你不是……不是早就……

早就被你滅口了那囚犯抬起頭,渾濁的老眼裡迸射出強烈的恨意,聲音嘶啞地介麵,陸明德!你這條忘恩負義的白眼狼!當年你找到我,讓我模仿林大人筆跡偽造通敵書信,又許我重金,讓我在佈防圖失竊那晚作證看見林大人行為鬼祟……事後你卻想殺我滅口!幸虧老天有眼,我摔下山崖僥倖未死,卻成了廢人,東躲西藏十幾年!今日,終於能在青天大老爺麵前,揭穿你這豺狼的真麵目!他指著陸明德,手指因為激動和仇恨劇烈顫抖。

你……你血口噴人!陸明德麵如死灰,還在做最後的掙紮。

帶李玄通!老大人再次下令。

那個曾經在京城呼風喚雨的李半仙,此刻同樣戴著鐐銬,萎靡不振地被拖了上來。他看了一眼堂上陣勢,又看了看麵無人色的陸明德,知道大勢已去,為了活命,不等審問就竹筒倒豆子般全招了:

大人!小人招!小人全招!是陸明德!是陸明德找到小人,給了小人三千兩銀子!讓小人設法弄到這次春闈的考題!他……他還說,等他外甥高中,攀上了貴人,日後少不了小人的好處!銀子……銀子還在小人城外的道觀神像底下藏著!大人可派人去取!字據!對!還有他親筆簽押的字據!小人怕他賴賬,讓他寫了字據!他急切地從懷裡掏出一張摺疊的紙。

衙役將字據呈上。老大人展開一看,上麵清清楚楚寫著交易內容,落款正是陸明德的名字和鮮紅的手印!

鐵證如山!

噗通!

陸明德最後一絲力氣也被抽乾,整個人徹底癱軟在地,眼神空洞,如同被抽走了魂魄。

陸明德!你還有何話說!老大人厲聲喝問。

死寂。公堂之上,隻剩下孫氏絕望的嗚咽和孫文斌嚇尿褲子的騷臭味。

好!好一個狼心狗肺、構陷恩主、科舉舞弊的惡徒!老大人鬚髮皆張,顯然怒極,數罪併罰,天理難容!來人!革去陸明德所有功名職銜!抄冇家產!與同案犯孫文斌、李玄通一併打入死牢,待秋後……

大人!我猛地出聲打斷,在所有人驚愕的目光中,我重重磕下頭去,民女鬥膽!懇請大人,暫留陸明德夫婦一命!

此言一出,滿堂皆驚!連主審的老大人都皺起了眉頭:林氏女,你……這是何意此等惡徒,死有餘辜!

陸明德和孫氏也猛地抬起頭,難以置信地看著我,死灰般的眼中瞬間燃起一絲微弱的、名為希望的火焰。

我抬起頭,臉上冇有任何表情,隻有一片冰封的平靜,聲音清晰地迴盪在寂靜的公堂:

大人明鑒。死,太便宜他們了。

民女懇請大人,依律改判——陸明德、孫氏夫婦,流放三千裡!至北疆寒苦戍邊之地,披甲人為奴,永世不得赦還!

我要他們活著。

活著感受這世間最深的絕望,活著體會他們加諸於我身上的每一分苦楚!活著在無邊的苦役和卑賤中,日日懺悔,夜夜煎熬!我要他們……生不如死!

最後四個字,我說得極輕,卻像淬了萬年寒冰的針,狠狠紮進陸明德和孫氏剛剛燃起一絲希望的心臟。

陸明德臉上的血色瞬間褪得一乾二淨,比聽到死刑判決時更加驚恐絕望!流放三千裡,披甲人為奴!那是比死亡更漫長、更殘酷的活地獄!孫氏更是雙眼一翻,直接暈死過去。

公堂上,一片死寂。所有人都被我這看似求情、實則誅心的話語震住了。

老大人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目光複雜,有震驚,有審視,最終化為一聲長長的歎息:……準。

驚堂木重重拍下!

案犯陸明德,構陷朝廷命官,罪大惡極;科舉舞弊,禍亂綱紀!數罪併罰,著革去一切功名職銜,抄冇家產!與其妻孫氏,流放北疆三千裡,至黑水苦寒戍所,入披甲人為奴,永世不得赦還!案犯孫文斌、李玄通,依律嚴懲,秋後問斬!

深秋,通往北疆的漫漫官道上,黃沙漫卷,枯草萋萋。一隊形容枯槁、戴著沉重枷鎖和鐐銬的囚犯,在凶神惡煞的官差皮鞭驅趕下,步履蹣跚地前行。隊伍最末,是兩個幾乎不成人形的身影。

陸明德早已冇了當初的半點模樣,頭髮花白散亂,臉頰深陷,佈滿汙垢和鞭痕,那身曾經象征身份的綢緞囚服破敗不堪,露出的皮膚上滿是凍瘡和潰爛。沉重的枷鎖磨破了他的脖頸和肩膀,每走一步都伴隨著痛苦的呻吟。他渾濁的眼睛裡,隻剩下麻木和一片死寂的絕望。

孫氏更慘。她本就肥胖臃腫,幾個月的牢獄和流放路上的折磨,讓她迅速垮塌下來,像一灘會移動的爛肉。頭髮黏結成塊,臉上佈滿汙穢,曾經刻薄的眼睛渾濁無光,隻剩下呆滯和瘋癲,嘴裡時不時發出意義不明的囈語。沉重的腳鐐在她浮腫潰爛的腳踝上磨出了森森白骨,每挪動一步,都留下暗紅的血印,引來蒼蠅嗡嗡盤旋。

押解的官差嫌惡地咒罵著,皮鞭毫不留情地抽打在他們身上,催促著:快走!磨蹭什麼!天黑前到不了驛站,有你們好受的!

就在這時,官道前方,一輛青布素雅的馬車靜靜地停在路邊。車簾掀起一角。

陸明德和孫氏麻木地隨著隊伍經過馬車旁。陸明德似乎感覺到了什麼,艱難地、極其緩慢地抬起頭,望向馬車。

車簾後,露出我的臉。

洗去了往日的卑微和怯懦,換上了素淨卻質地良好的衣裙,頭髮也梳理得整整齊齊。我的臉上冇有任何激烈的恨意,隻有一片深潭般的平靜,眼神淡漠地看著他們,如同在看路邊的塵埃。

阿……阿沅……陸明德乾裂的嘴唇翕動著,發出嘶啞破碎的聲音,死寂的眼中驟然爆發出一種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的、極其卑微的乞求光芒。他猛地掙脫官差的拉扯,踉蹌著撲到馬車前,枷鎖嘩啦作響,渾濁的眼淚和鼻涕一起湧了出來:

阿沅!我的女兒!爹錯了!爹知道錯了!爹當年鬼迷心竅!爹不是人!你救救我!救救爹吧!爹給你磕頭!爹給你當牛做馬!他聲淚俱下,額頭重重地磕在冰冷堅硬的地麵上,砰砰作響。

孫氏也被這動靜刺激,茫然地看過來,當看清是我時,她那雙呆滯的眼睛裡竟也猛地迸發出一種野獸般的求生欲,她發出嗬嗬的怪聲,拖著潰爛的雙腿也想爬過來:阿沅……娘……娘錯了……娘不該打你……娘給你賠罪……你救救娘……娘不想去北疆……不想當奴隸啊……

他們的哭嚎卑微到了塵土裡,與當年那高高在上、動輒打罵的刻薄嘴臉,形成了地獄與天堂般的諷刺對比。

趕車的忠仆皺緊眉頭,手按在了腰間的短棍上,警惕地看著這兩個撲到車前的肮臟囚徒。

我隻是靜靜地看著他們磕頭,聽著他們哭嚎哀求,臉上連一絲漣漪都冇有泛起。直到他們的聲音因為絕望而漸漸微弱下去,隻剩下無力的嗚咽。

我才微微傾身,靠近車窗,用隻有我們三人能聽清的聲音,平靜地開口:

養父,養母。

聽到這個稱呼,陸明德和孫氏猛地抬起頭,眼中燃起狂喜的希望!

我唇角極其緩慢地勾起一個冰冷的、毫無溫度的弧度,繼續說道:

北疆風雪酷寒,路上珍重。

對了,我像是忽然想起什麼無關緊要的小事,語氣甚至帶上了一絲奇異的關切,聽說流放路上不太平,常有山匪出冇。兩位……千萬小心。

還有,到了黑水戍所,替我問候一個人。

我微微停頓,看著他們眼中驟然放大的恐懼和茫然,一字一句,清晰地吐出那個讓他們午夜夢迴都戰栗的名字:

陸承宗。

他……應該很想你們。

轟隆——!

彷彿一道無形的驚雷在陸明德和孫氏腦中炸開!

陸承宗!那個他們溺愛如命、卻死得不明不白的兒子!那個他們為了富貴甚至扭曲到認為死得值的兒子!那個……可能一直未曾離去的兒子!

鬼……鬼啊!!孫氏第一個崩潰,她發出淒厲至極、完全不似人聲的尖叫,佈滿汙垢的臉上肌肉瘋狂扭曲,雙手死死抱住自己的頭,彷彿有什麼恐怖的東西正從她腦子裡鑽出來!她猛地從地上彈起,又重重摔下,手腳並用,不顧一切地朝著遠離馬車的方向,朝著官道旁荒涼的野地裡瘋狂爬去,嘴裡發出嗬嗬的怪叫,像一頭徹底瘋癲的野獸!

不!不!不是我!承宗!爹不是故意的!爹……陸明德更是嚇得魂飛魄散,他臉上的卑微乞求瞬間被極致的恐懼取代,身體篩糠般劇烈顫抖,牙齒咯咯作響,胯下一熱,一股腥臊的液體順著褲管流下。他驚恐地瞪大眼睛,眼珠幾乎要凸出眼眶,死死地盯著馬車,又猛地轉頭看向孫氏爬走的方向,彷彿那空無一人的荒野裡,正站著他索命的兒子!

嗷——!他發出一聲非人的慘嚎,連滾帶爬地想要逃離馬車,沉重的枷鎖絆倒了他,他像條瀕死的蠕蟲,在地上絕望地扭動掙紮。

媽的!兩個瘋子!官差罵罵咧咧地衝上來,毫不留情地掄起皮鞭,啪啪地狠狠抽打在兩個徹底崩潰的囚徒身上,起來!給老子起來!裝什麼瘋!

皮鞭抽打皮肉的聲音和兩人歇斯底裡的哭嚎、尖叫、求饒聲混雜在一起,在這荒涼的官道上迴盪,淒厲得如同鬼哭。

我緩緩放下車簾,將那地獄般的景象隔絕在外。

走吧。我對車伕平靜地說。

青布馬車平穩地駛離,將身後的哭嚎、鞭打和徹底的瘋狂,遠遠拋在了漫天黃沙和深秋的寒風裡。

車廂內,一片寂靜。隻有車輪碾過官道發出的單調聲響。

我靠在柔軟的墊子上,緩緩閉上眼睛。

結束了。

林家沉冤得雪,侯府已派人接洽,認回了這流落在外的血脈。所有的仇怨,都已清算。陸明德和孫氏,將在北疆的苦寒和永恒的恐懼中,償還他們的罪孽。

心中那片燃燒了十幾年的仇恨之火,終於緩緩熄滅,隻餘下冰冷的灰燼,還有一絲……巨大的、劫後餘生般的空茫。

就在這時,一股極其微弱、卻無比熟悉的陰冷氣息,無聲無息地瀰漫在車廂裡。

它就在我對麵的座位上。

我依舊閉著眼,冇有動,也冇有睜開。

那股冰冷的氣息緩緩靠近,帶著一種塵埃落定般的平靜,再冇有往日的怨毒。它輕輕地、極其短暫地,拂過我的手背。

那感覺,像一片冰冷的雪花落下,又瞬間消融。

然後,氣息消失了。

車廂裡,隻剩下我均勻的呼吸,和車輪碾過道路的轆轆聲。深秋的陽光透過車簾的縫隙,在我臉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

前路,再無陰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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