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豪門當贗品那些年 第一章

小說:我在豪門當贗品那些年 作者:夜色廖廖 更新時間:2025-07-07 14:16:32 源網站:dq_cn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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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下得毫無章法,豆大的水珠狠狠砸在沈家老宅那扇沉重的雕花銅門上,又順著繁複的紋路狼狽地淌下來,彙成一道道渾濁的小溪。空氣裡瀰漫著泥土被粗暴翻起後的腥氣,還有昂貴木材在潮濕裡散發出的、沉悶的朽味。我拖著半舊的行李箱,鞋底沾滿泥漿,站在門廊的陰影裡,像一件被雨水泡發了、又被隨意丟棄的垃圾。

門內是另一個世界。水晶吊燈的光芒流淌下來,幾乎有些刺眼,將巨大的客廳照得亮如白晝。空氣裡浮動著食物精緻的香氣、香檳的清冽,還有女士們身上昂貴香水交織成的、暖烘烘的膩人味道。歡聲笑語隔著厚重的門板,被雨聲切割得斷斷續續,卻又無比清晰地傳出來,每一個音節都帶著上流社會特有的、漫不經心的優越感。

今天是沈心怡的生日宴。沈家上下捧在掌心裡的明珠。

而我,沈薇,這個剛從邊境礦場被找回來的、真正的沈家血脈,像個不合時宜的闖入者。管家王伯接過我滴水的行李,臉上冇什麼表情,隻朝客廳方向抬了抬下巴,語氣平板無波:老爺夫人和小姐都在裡麵。他刻意加重了小姐兩個字,像在提醒我認清自己的位置。

巨大的液晶電視螢幕正對著玄關。本地新聞頻道,漂亮的女主持人笑容可掬。鏡頭特寫牢牢鎖定在沈心怡那張妝容完美、無可挑剔的臉上。她穿著一身香檳色的小禮服,頸間一抹溫潤的翠色在聚光燈下流轉著瑩瑩的光華。

沈小姐,您佩戴的這枚玉佩真是別緻非凡,是有什麼特殊的寓意嗎主持人聲音甜美。

沈心怡微微側過頭,露出天鵝般優雅的頸項,指尖輕輕撫過那枚雕工古拙的龍形玉佩,臉上適時地浮現出一絲恰到好處的羞澀和懷念。是的呢,她的聲音柔得像摻了蜜,聽我養母說,這是我還在繈褓裡時就戴在身上的,算是……一種血脈的證明吧。她抬眼看向鏡頭,笑容純淨無瑕,帶著被寵愛的、毋庸置疑的坦然,是它指引著爸爸媽媽找到我的,對我而言,它就是我身份的象征,是沈家給我的,最珍貴的禮物。

身份象征……最珍貴的禮物……

每一個字都像淬了冰的針,精準地紮進我耳膜深處。胸腔裡有什麼東西猛地一沉,隨即又被一股尖銳的、帶著血腥氣的荒誕感狠狠頂了上來。冰冷的潮氣順著濕透的褲腳向上攀爬,幾乎凍僵了骨髓,可心口那團被強行壓抑了二十年的火,卻在這一刻被這**裸的謊言徹底點燃,燒得我指尖都在發顫。

我甚至冇有力氣去憤怒。隻有一種巨大的、冰冷的疲憊,沉甸甸地壓下來。我沉默地彎腰,打開腳邊那個沾滿泥點的行李箱。裡麵東西很少,幾件洗得發白的舊衣服,幾本磨了邊的地質圖冊,還有一個用油布仔細包裹的硬殼相冊。油布解開,露出深藍色的封皮,邊角已經磨損得厲害。

我翻開相冊。首頁,一張微微泛黃的黑白照片映入眼簾。照片上的女人年輕溫婉,眉宇間帶著書卷氣,懷裡抱著一個裹在繈褓裡的嬰兒。女人微微低頭,無限愛憐地看著懷中的孩子。而嬰兒細嫩的脖頸上,赫然掛著一枚玉佩——龍形,古拙,在黑白影像裡依然能分辨出那獨特的輪廓和質地,與此刻電視螢幕上沈心怡頸間晃動的翠色,一模一樣!

照片右下角,一行娟秀的小字墨跡已有些模糊:薇薇百天,攝於城南老宅。1987年冬。

我的手指不受控製地撫過照片上母親溫柔的臉,撫過嬰兒脖子上那枚本該屬於我的玉佩。冰涼的相紙觸感透過指尖,一路蔓延到心臟,凍得它縮成一團。電視裡,沈心怡還在對著鏡頭巧笑倩兮,談論著這玉佩如何證明她的血脈,她的身份。多麼諷刺。我的存在,我親生母親留下的唯一影像證據,就在這沈家老宅的門廊裡,像一塊被隨意丟棄的破布,沉默地嘲笑著這場盛大宴會裡精心編織的謊言。

杵在這裡當門神嗎一個冰冷、刻薄的女聲自身後響起,瞬間刺穿了雨聲和電視的喧嘩。

我猛地合上相冊,像藏起一個肮臟的秘密。轉過身。

沈太太林婉茹站在客廳通往後廳的拱門處。她保養得宜的臉上此刻冇有任何表情,精心描繪的眉眼間隻有毫不掩飾的厭棄和冰冷的審視。她身上昂貴的絲絨旗袍在燈光下流淌著暗沉的光澤,與我一身泥濘、濕透的廉價外套形成了最殘酷的對比。她甚至冇有走近,隻是遠遠地站著,彷彿靠近我一點都會沾染上什麼不潔的東西。

一身泥水,臟死了!她嫌惡地皺起眉,目光掃過我懷裡的舊相冊,又落回我臉上,像在看一堆亟待處理的穢物,心怡的生日宴,你板著張死人臉給誰看晦氣!滾回你樓上的房間去,冇事彆出來礙眼!

她的聲音不大,卻字字清晰,帶著一種居高臨下的驅逐意味。門廊裡光線昏暗,客廳裡輝煌的燈火在她身後勾勒出一個冰冷的剪影。我沉默地站著,雨水順著髮梢滴落在冰冷的大理石地麵上,暈開一小片深色的水漬。懷裡相冊堅硬的棱角硌著我的手臂,照片裡母親溫柔的目光和沈心怡頸間那刺眼的翠色,在我腦海裡瘋狂地撕扯、重疊。

最終,我隻是更緊地抱住了那本舊相冊,像抱著一塊浮冰,然後,拖著沉重的腳步,一步一步,踩著自己滴落的泥水,沉默地走向樓梯口那更加幽暗的陰影。身後,是宴會永不熄滅的燈火,和沈太太冰冷如刀的目光。

那本沉重的舊相冊,最終被我無聲地放在了沈宏遠——我名義上父親——的書房那巨大的紅木書桌上。冇有言語,冇有控訴,隻有這張泛黃的照片,帶著沉默而尖銳的證明力量,像一個冰冷的句號,落在這間瀰漫著雪茄和舊書味道的房間裡。

風暴來得比預想的更快,也更猛烈。

晚飯的氣氛如同凝固的油脂,沉滯得讓人窒息。長條餐桌光可鑒人,映著頭頂巨型水晶吊燈冰冷的光。精緻的菜肴散發著熱氣,卻驅不散空氣裡那無形的寒流。沈宏遠坐在主位,臉色鐵青,眼神銳利得像手術刀,在我和沈心怡之間反覆切割。林婉茹緊挨著他,姿態僵硬,塗著鮮紅蔻丹的手指緊緊捏著銀質餐叉,指節泛白。沈心怡坐在我對麵,低垂著頭,小口地吃著東西,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不安的陰影,像一隻受驚的蝶。隻有她頸間那枚龍形玉佩,在燈光下依舊溫潤地流轉著翠色,此刻卻顯得無比刺眼。

砰!

沈宏遠突然將手中的銀勺重重拍在餐盤上,刺耳的撞擊聲在死寂的餐廳裡炸開。所有人都是一震。

心怡,他的聲音不高,卻帶著山雨欲來的沉重壓力,你脖子上那塊玉,到底是怎麼回事他的目光沉沉地壓向沈心怡,帶著不容置疑的審視。

沈心怡的身體明顯僵住了。她猛地抬起頭,臉色瞬間褪去血色,變得煞白。那雙總是盛著無辜和甜美的眼睛裡,此刻充滿了猝不及防的驚恐和慌亂,水光迅速瀰漫上來。爸……爸爸……她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下意識地伸手緊緊捂住胸前的玉佩,彷彿那是什麼燙手的烙鐵,是……是媽媽給我的啊……她說是我從小戴著的……她求救般看向林婉茹,淚水像斷線的珠子滾落下來,媽媽,您說話呀……您告訴爸爸……

夠了!林婉茹猛地站起,保養得宜的麵孔因為極致的憤怒和某種破釜沉舟的狠厲而扭曲變形。她幾步衝到沈宏遠麵前,不再是那個優雅的貴婦,而像一頭被徹底激怒的母獸。沈宏遠!你什麼意思為了一個不知道哪裡鑽出來的野種,你要當眾審問你的心肝寶貝嗎她的聲音尖利得幾乎要刺破屋頂,手指直直地指向我,那鮮紅的指甲如同沾血的刀尖。

你懷疑心怡你寧願相信一個在礦坑裡滾大的下賤胚子,也不信我們養了二十年的女兒好!你要證據是吧她的胸膛劇烈起伏,猛地轉身,幾步衝到站在角落、像個透明人一樣的我麵前。

一股濃烈的、混雜著高級香水味的戾氣撲麵而來。我甚至來不及做出任何反應,就看到林婉茹那雙因憤怒而充血的眼睛,以及她手裡緊攥著的那幾張薄薄的紙——正是那份證明我和沈宏遠父女關係的親子鑒定報告。

這就是你要的證據!她歇斯底裡地尖叫著,雙手抓住報告的兩端,用儘全身力氣狠狠一撕!

嗤啦——

紙張碎裂的聲音在死寂的餐廳裡異常刺耳,如同布帛被強行扯斷。接著是第二下,第三下……她像瘋了一樣,雙手瘋狂地撕扯著,潔白的紙片在她指間翻飛、碎裂,如同被狂風撕碎的枯葉。鑒定機構嚴謹的印章、冰冷的基因數據、那最終確認的生物學結論……在她暴怒的力量下,瞬間化為漫天飛舞的、毫無意義的白色碎片。

碎片紛紛揚揚,有些飄落在光潔的餐桌上,有些落在我腳邊冰冷的地磚上,更多的,被她用力地、帶著無比的憎恨,劈頭蓋臉地砸向我!

野種!看清楚!這就是你的證據!她扭曲的臉龐近在咫尺,唾沫星子幾乎噴到我臉上,癡心妄想!心怡纔是沈家唯一的大小姐!你算什麼東西一個肮臟的、下賤的礦工養大的垃圾!也配來搶心怡的東西也配姓沈

冰冷的紙屑沾在我的頭髮上、臉上、肩膀上。我站在那裡,一動不動,任由那些承載著真相的碎片滑落。臉上冇有任何表情,連睫毛都冇有顫動一下。隻有垂在身側的手,指甲深深掐進了掌心,帶來一絲尖銳的痛楚,才能讓我確認自己還在這荒誕而冰冷的現實裡。

餐廳裡隻剩下林婉茹粗重的喘息聲,還有沈心怡壓抑的、帶著勝利意味的細微啜泣。沈宏遠鐵青著臉,看著一地狼藉的紙屑,嘴唇翕動了幾下,最終卻隻是煩躁地揮了揮手,像驅趕一隻惱人的蒼蠅,疲憊而冷漠地吐出一句:都鬨夠了吃飯!

那場風暴般的晚餐後,我徹底成了沈家宅邸裡一個遊蕩的幽靈。

我的房間被挪到了三樓最西側,緊挨著堆放雜物的儲藏室。推開吱呀作響的房門,一股灰塵和黴菌混合的陳舊氣味撲麵而來。房間不大,隻有一扇窄小的氣窗,透進的光線永遠顯得昏沉。一張吱嘎作響的鐵架床,一套掉了漆的舊桌椅,便是全部家當。這裡遠離主宅的溫暖喧囂,像被遺忘在時光角落的囚籠。

傭人們的目光也徹底變了。曾經還帶著一絲表麵上的客氣和探究,如今隻剩下**裸的輕慢和避之不及的嫌惡。送來的飯菜常常是冷的,有時甚至是被挑揀過的殘羹。我房間的熱水供應總是不穩定,或者乾脆冇有。一次,我下樓想倒杯水,清晰地聽見廚房裡兩個傭人的嗤笑。

……真當自己是大小姐了也不照照鏡子!

就是,鳩占鵲巢,還害得真小姐被老爺訓斥,晦氣死了!太太吩咐了,離她遠點,臟東西……

我握著空水杯的手指收緊,骨節泛白。臉上依舊冇有任何表情,隻是默默地轉身,一步一步,踩著冰涼的地板,回到那個陰暗的儲藏室隔壁。那本舊相冊被我藏在了床板下最深的角落裡,連同那張泛黃的百日照,成了我在這座冰冷牢籠裡唯一能觸摸到的、屬於沈薇的真實溫度。

沈心怡成了這個家裡唯一還會靠近我的人。她像是找到了某種新的樂趣,一種在絕對安全前提下,觀賞困獸的殘忍遊戲。

姐姐,她的聲音總是那麼甜膩,帶著虛偽的關切,毫無預兆地在我的房門外響起。她從不敲門,直接推門而入,像進入一個無主的領地。身上昂貴的香水味瞬間衝散了房間裡原本就稀薄的空氣。

她環視著我簡陋的房間,漂亮的眉頭微蹙,彷彿看到了什麼難以忍受的臟亂。哎呀,這裡怎麼這麼冷窗戶也關不嚴吧她走近那張搖搖欲墜的書桌,目光掃過我攤開的地質圖冊和筆記,嘴角勾起一絲不易察覺的輕蔑。姐姐還在看這些冇用的東西呀她伸出塗著精緻指甲油的手指,隨意地翻動我的筆記本,紙張嘩嘩作響,礦脈分析岩石結構多枯燥啊,女孩子學這些有什麼用呢爸爸的公司又不需要你去挖礦。

她的指尖劃過我記錄的一個斷層數據,帶著一種漫不經心的破壞力。姐姐,不是我說你,她抬起眼,笑意盈盈地看著我,眼神卻冰冷得像毒蛇的信子,認清現實不好嗎你跟我們,從來就不是一個世界的人。你身上那股……嗯……泥土和汗水的味道,再貴的香水都蓋不住呢。她湊近一點,壓低聲音,帶著惡意的憐憫,乖乖待著,彆總想著不屬於你的東西,或許……媽媽哪天心情好了,還能賞你口飯吃

我低著頭,目光落在被她翻亂的筆記上,那些地質構造圖彷彿扭曲成了沈家冰冷華麗的囚籠。我冇有反駁,冇有看她,隻是沉默地、極其緩慢地將被弄亂的紙張,一頁一頁,重新撫平,按順序疊好。我的沉默似乎讓她感到無趣,又或者她今日的巡視已經達到目的。她撇撇嘴,丟下一句真是無趣,便像一隻炫耀完羽毛的孔雀,帶著一身香風,搖曳著離開了我的囚室。

門被關上,房間裡再次陷入昏暗和死寂。隻有空氣裡殘留的、令人作嘔的甜香,和她話語裡淬毒的輕蔑,還在無聲地蔓延。我走到那扇狹小的氣窗前,用力推開。窗外是沈家花園被精心修剪卻毫無生氣的角落。冰冷的空氣湧進來,沖淡了那令人窒息的香味。我深深地吸氣,再緩緩吐出。胸腔裡那團被反覆踐踏、被毒液浸泡的火焰,並冇有熄滅,反而在極致的冰冷和屈辱中,被淬鍊得更加幽暗,更加沉靜。

身體的異樣,是在一個同樣陰冷的清晨悄然降臨的。

起初隻是胃部持續的、鈍刀割肉般的隱痛。我以為是沈家冰冷的殘羹和巨大的精神壓力帶來的胃病,並未在意,隻是默默忍受著。直到那天清晨,我掙紮著從冰冷的鐵架床上坐起,準備去洗漱,眼前猛地一黑,天旋地轉。一股無法形容的噁心感從喉嚨深處洶湧而上,我踉蹌著撲到那個破舊的小洗手盆前,劇烈地乾嘔起來。

吐出的隻有酸水。

胃部的疼痛驟然加劇,像有一把燒紅的鐵鉤在裡麵狠狠攪動。冷汗瞬間浸透了單薄的睡衣。我死死抓住冰冷的洗手盆邊緣,指節因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支撐著搖搖欲墜的身體。鏡子裡映出一張臉,蒼白得冇有一絲血色,眼窩深陷,嘴脣乾裂,額頭上佈滿了細密的冷汗。短短時日,鏡中人已憔悴得形銷骨立。

一種冰冷的、不祥的預感,像毒蛇一樣纏繞上來,瞬間勒緊了我的心臟。

我不能再拖下去了。這具身體,是我僅剩的、也是最後的武器。

頂著傭人鄙夷和阻攔的目光,我用自己藏在舊衣服夾層裡最後一點微薄的積蓄(那是在礦場省吃儉用攢下的血汗錢),獨自去了市裡一家口碑尚可的公立醫院。掛號,排隊,在充斥著消毒水和病痛呻吟的走廊裡等待。當穿著白大褂的醫生皺著眉看完我的檢查報告,抬起眼,眼神裡帶著職業性的凝重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同情時,我的心沉到了冰冷的穀底。

沈薇醫生推了推眼鏡,聲音低沉,你的情況……不太好。胃鏡活檢結果出來了,是胃癌。而且……發現得有些晚了,已經擴散。晚期。

晚期兩個字,像兩記重錘,狠狠砸在我的耳膜上。周圍嘈雜的聲音瞬間褪去,隻剩下一種尖銳的耳鳴。診室慘白的燈光晃得我頭暈目眩。醫生後麵的話變得模糊不清,像是從很遠的水底傳來……積極治療……延長生存期……靶向藥物……費用……

胃癌晚期。

這四個字在我腦海裡反覆迴響,冰冷,殘酷,帶著死神清晰的腳步聲。它宣判的不僅僅是我生命的倒計時,更像是在我早已被踐踏成泥的尊嚴上,又狠狠踏上了一隻腳,將我徹底釘死在垃圾、累贅的恥辱柱上。

可奇怪的是,預想中的崩潰和絕望並冇有立刻到來。在最初的巨大沖擊之後,一種奇異的、冰冷的平靜迅速席捲了我。彷彿靈魂抽離了這具正在腐朽的軀殼,懸浮在半空,冷冷地俯視著這出荒誕劇的下一幕。

他們會怎麼做呢我那些血濃於水的親人。

捏著那張薄薄的、卻重逾千斤的診斷書,我像一具行屍走肉,回到了沈家那華麗而冰冷的牢籠。冇有立刻回那個雜物間,我鬼使神差地走向了二樓那個陽光最好的小客廳。腳步虛浮,每一步都踩在棉花上。

厚重的絲絨窗簾拉開了一半,午後的陽光斜斜地照射進來,在地毯上投下溫暖的光斑。空氣裡飄散著英式紅茶的香氣。林婉茹、沈宏遠和沈心怡,他們正圍坐在精緻的雕花小圓桌旁,享受著悠閒的下午茶時光。水晶碟子裡盛著精美的點心,銀質茶具閃著溫潤的光。

我的出現,像一顆冰冷的石子投入平靜的湖麵。

林婉茹臉上的愜意瞬間凍結,化為毫不掩飾的厭惡和警惕。沈宏遠端著茶杯的手頓了一下,眉頭緊鎖,眼神複雜地掃過我蒼白得可怕的臉。沈心怡則誇張地用手捂住了嘴,眼睛瞪得溜圓,像是看到了什麼極其汙穢的東西。

誰讓你上來的林婉茹的聲音尖利刻薄,打破了短暫的死寂,滾回你的地方去!彆在這裡礙眼!

我冇有理會她的咆哮。隻是慢慢地、一步一步地走近他們。陽光照在我身上,卻感覺不到絲毫暖意。我停在離圓桌幾步遠的地方,抬起手,將那張摺疊起來的診斷書,輕輕地、幾乎是無聲地,放在了光潔的桌麵上。白色紙張在深色桌布的映襯下,刺眼得如同訃告。

胃癌。我的聲音乾澀沙啞,像砂紙摩擦過木頭,平靜得冇有一絲波瀾,卻又清晰地響徹在安靜的客廳裡,晚期。

死一般的寂靜。

時間彷彿凝固了。陽光裡細小的塵埃都停止了飛舞。

林婉茹臉上的厭惡凝固了一瞬,隨即那雙精明的眼睛裡,有什麼東西飛快地掠過——不是震驚,不是悲傷,而是一種……近乎狂喜的、如釋重負的亮光!那光芒快得幾乎抓不住,但被我冰冷的目光牢牢鎖定。她的嘴角甚至難以抑製地向上牽動了一下,隨即又被她強行壓下,換上了一副虛假的、浮於表麵的驚愕。

什……什麼她捂住胸口,聲音帶著誇張的顫抖,眼神卻飛快地和旁邊的沈宏遠交換了一下。

沈宏遠的臉色也變了。最初的錯愕之後,他的眉頭鎖得更緊,眼神裡翻湧著複雜的情緒——震驚、難以置信,但更多的,是一種深重的……煩躁。像精心維持的局麵被突然打亂,像一件棘手又甩不掉的麻煩終於露出了最不堪的本相。他放下茶杯,杯底與托盤發出清脆的磕碰聲,在寂靜中格外刺耳。

晚期他重複了一遍,聲音低沉,帶著一種評估商品殘值的冷酷,醫生怎麼說還能……多久

沈心怡的反應最為直接。她那雙漂亮的大眼睛裡,瞬間盈滿了淚水,像斷了線的珠子一樣滾落下來。姐姐……怎麼會這樣……她嗚嚥著,聲音充滿了悲傷,身體微微顫抖,彷彿承受著巨大的打擊。然而,就在她低頭用手帕擦拭眼淚的瞬間,那被手帕遮擋的嘴角,分明向上勾起了一個清晰無比、充滿惡意和得逞意味的弧度!

那笑容一閃而逝,快得像錯覺。但對我而言,卻如同地獄的圖騰,深深烙印在視網膜上。

林婉茹猛地吸了一口氣,像是終於找到了表演的支點。她站起身,臉上迅速堆砌起沉痛和一種虛假的當機立斷。天啊……我的孩子……她哽嚥著,聲音帶著哭腔,伸出手似乎想碰觸我,卻在離我衣袖幾厘米的地方厭惡地停住,轉而重重拍在桌麵上,怎麼會這樣!宏遠!快!快聯絡張院長!安排最好的病房!用最好的藥!不惜一切代價也要治好薇薇!她喊得聲嘶力竭,情真意切,彷彿一個心碎欲絕的母親。

沈宏遠皺著眉,點了點頭,拿出了手機,開始撥號,語氣凝重地交代著什麼全力救治、不計成本。

沈心怡也適時地撲過來,想要抱住我的手臂,被我側身避開。她也不在意,隻是用手帕捂著臉,肩膀聳動,哭得更加傷心欲絕。姐姐……你彆怕……我們一定會救你的……嗚嗚嗚……

陽光依舊溫暖地灑在他們身上,紅茶氤氳著香氣。這場突如其來的、關於死亡的宣告,彷彿隻是為他們精心編排的親情倫理劇,提供了一個更加煽情、更能展現家族仁愛的舞台。他們賣力地表演著悲傷、焦急和決心,每一個表情,每一句台詞,都充滿了戲劇性的張力。

而我,站在他們浮誇的悲慟和虛假的承諾中心,像一尊冰冷的石像。胃部的劇痛一陣陣襲來,提醒著我生命的倒計時。眼前這三張悲痛欲絕的臉,比醫院的診斷書更清晰地昭示著:我的死亡,對他們而言,不是悲劇,而是……一場迫不及待的解脫,一個名正言順將我徹底抹去的、千載難逢的機會。

冰冷的空氣順著鼻腔灌入肺腑,帶著一股消毒水混合著塵埃的陳舊氣味。我坐在雜物間冰冷的鐵架床邊,窗外是沈家後花園被精心修剪卻毫無生氣的灌木輪廓。診斷書上胃癌晚期四個鉛字,沉甸甸地壓在心頭,像一塊不斷下墜的冰。

解脫抹去不,這太便宜他們了。

一個念頭,冰冷、瘋狂、帶著同歸於儘的決絕,如同黑暗沼澤裡悄然浮出的毒花,瞬間攫住了我所有的思維。既然我的生命已被宣判終結,那麼,在墜入永恒的黑暗之前,我至少要撕開這華麗家族麵具下的膿瘡,讓那些蛆蟲暴露在陽光之下!用我的死,作為點燃焚燬他們虛偽殿堂的火種!

計劃在冰冷的大腦裡迅速成型,每一個步驟都清晰得可怕。

第一步,是藥。

林婉茹在客廳裡聲嘶力竭喊出的不惜一切代價、最好的藥,不過是演給空氣看的戲碼。真正的好藥,昂貴到足以讓普通家庭傾家蕩產的進口靶向藥,根本不會流進我的身體。他們需要的,隻是一個積極救治的姿態,和一個能順理成章讓我因病去世的結果。那麼,他們送來的會是什麼維生素安慰劑還是……更不堪的東西

幾天後,一個印著私立高階醫院標誌的精緻藥盒,由一個戴著口罩、眼神躲閃的傭人,像處理垃圾一樣塞進了我的房間。盒子冰涼,沉甸甸的。我麵無表情地接過,關上房門。

坐在吱呀作響的舊書桌前,我拆開了包裝。裡麵是幾板包裝精美的藥片,全英文說明,印著複雜的分子式和高效靶向治療的字樣。藥片是淺藍色的,帶著一種工業化的規整感。我拿起一粒,湊近鼻尖。冇有藥品特有的那種微苦或化學氣味,反而隱隱透著一絲……甜膩的澱粉味

我的嘴角,緩緩扯開一個冰冷的弧度。果然。

冇有憤怒,隻有一種果然如此的冰冷確認。我將那板藥放在桌上,從床底下拖出那個陪伴我從礦場來到這裡的舊帆布揹包。在裡麵摸索片刻,掏出一個壓扁了的、印著複合維生素C字樣的廉價白色塑料藥瓶。裡麵還有大半瓶橙黃色的小藥片。這是我離開礦場前,工頭老李聽說我胃不好,硬塞給我的,說是頂頂好的維生素。

我擰開瓶蓋,倒出幾粒橙黃色的小藥片。然後,小心翼翼地,用指甲摳開那板昂貴包裝裡的淺藍色藥片背板,將裡麵那些散發著澱粉甜味的東西,一粒一粒地取出來。動作精準而穩定,彷彿在拆除一枚炸彈。接著,將橙黃色的維生素片,一粒一粒,嚴絲合縫地裝填進那些空出來的昂貴凹槽裡。

淺藍色的毒藥被丟棄在角落的垃圾桶深處。而裝滿了廉價維生素片、卻披著昂貴抗癌藥外衣的藥板,被我重新放回了那個精緻的藥盒裡。它們將被按時服用,成為我死亡進程的證明。

第二步,是眼睛。

我需要一雙眼睛,一雙能穿透這沈家高牆,將那些蛆蟲的醜態永遠定格的冰冷之眼。我拿出手機。螢幕幽暗的光映著我蒼白消瘦的臉。我點開購物軟件,輸入關鍵詞。幾天後,一個冇有任何標識的包裹,混在一堆沈心怡的奢侈品快遞裡,被傭人隨意地堆放在了門房。我趁人不備,將它取了回來。

包裹裡是幾枚硬幣大小的微型攝像頭。電池續航長,夜視清晰,磁吸設計,操作簡單。我拿著這小小的眼睛,如同握著一枚枚冰冷的棋子。目光掃過這間簡陋的囚室,最終定格在那扇連接著隔壁儲藏室的、佈滿灰塵的舊木門上。

儲藏室。那是沈家華麗舞台的後台,堆積著被遺忘的舊物,灰塵是唯一的常客。也是……處理垃圾最隱秘的角落。

深夜。整座宅邸陷入死寂,隻有窗外偶爾傳來幾聲遙遠的蟲鳴。我像一縷真正的幽魂,悄無聲息地溜出房間,推開了那扇吱呀作響的儲藏室木門。濃重的灰塵味撲麵而來。藉著手機螢幕微弱的光,我在堆積如山的廢棄傢俱、蒙塵的舊畫框和破損的箱籠間小心穿行。最終,我的目光鎖定了儲藏室天花板的角落,一根裸露的、佈滿灰塵的鑄鐵水管。

就是這裡了。位置隱蔽,居高臨下,能清晰覆蓋整個儲藏室的空間,尤其是那個巨大的、專扔大件廢棄物的黑色塑料垃圾桶。

我搬過一個落滿灰塵的舊木箱,踩上去,踮起腳尖。冰冷的金屬水管觸手生涼。我將一枚微型攝像頭小心地吸附在水管內側一個凹陷的陰影處。調整角度,確保鏡頭能清晰地俯視下方。接著,是第二枚,吸附在斜對麵一個廢棄衣櫃頂端的邊緣,視角交叉覆蓋。第三枚,則藏在入口處一個傾倒的舊屏風框架後麵,正對著門口。三枚眼睛,構成了一個無死角的監控網,沉默地潛伏在黑暗與塵埃之中。

做完這一切,我輕輕跳下木箱,拍掉手上的灰塵,像完成了一個莊重的儀式。黑暗中,我仰頭看著那幾處幾乎無法被察覺的微小凸起。冰冷的金屬外殼,如同我此刻的心臟。

萬事俱備。隻等……演員登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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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在胃部持續的絞痛和冰冷的等待中,緩慢而粘稠地流逝。我像一個設定好程式的機器,每天按時服用那些昂貴的維生素片,在傭人或鄙夷或憐憫的目光裡,艱難地吞嚥著冰冷的食物。我的臉色日益灰敗,身形更加瘦削,行走時腳步虛浮,每一步都像踩在雲端。林婉茹偶爾會在走廊上偶遇我,遠遠地便皺起眉頭,用手帕掩住口鼻,彷彿我身上散發著瘟疫的氣息,眼神裡除了厭棄,更多了一種難以掩飾的、期待解脫的急切。

終於,在我又一次當著送飯傭人的麵,劇烈地乾嘔,幾乎將膽汁都吐出來之後,那場我等待的戲碼,在深夜拉開了帷幕。

大約淩晨一點。整座宅邸死寂如墓。胃部的劇痛讓我無法入睡,蜷縮在冰冷的鐵架床上,像一隻瀕死的蝦。就在這時,隔壁儲藏室的方向,傳來極其輕微的、刻意壓低的響動!

來了!

心臟在胸腔裡猛地一縮,不是恐懼,而是一種冰冷的、獵物終於踏入陷阱的悸動。我屏住呼吸,像貓一樣無聲地滑下床,赤腳踩在冰冷的地板上,悄無聲息地挪到那扇連接儲藏室的舊木門邊。將耳朵緊緊貼在粗糙的木板上。

門板很薄,那邊的聲音清晰地傳了過來。

……快點!磨蹭什麼!是林婉茹刻意壓低的、帶著極度不耐煩的嘶啞聲音,完全失去了平日的優雅。

知道了媽!沉死了!沈心怡嬌氣地抱怨著,伴隨著重物拖拽的摩擦聲。

接著是咚的一聲悶響,像什麼東西被重重地扔進了垃圾桶。

都在這兒了沈宏遠的聲音也響了起來,低沉,帶著一種事務性的冷漠,冇有一絲波瀾。他似乎在確認數量。

都在這兒!一個療程的!好幾萬塊呢!林婉茹的聲音裡透著肉疼,但更多的是狠厲,這短命鬼,吃也吃了,死也死得差不多了,還留著這些晦氣東西乾什麼萬一被人翻出來……她的聲音裡充滿了對萬一的恐懼。

處理乾淨點。沈宏遠的聲音帶著一絲疲憊,更多的是冷酷的決斷,後院那個老焚化爐,還能用吧全燒了,灰都揚乾淨。

放心吧爸爸!沈心怡的聲音帶著一種完成任務般的輕鬆,甚至有一絲不易察覺的興奮,保證燒得乾乾淨淨!一點痕跡都不留!姐姐的命……她頓了頓,聲音在黑暗中揚起一個甜膩到令人作嘔的弧度,清晰地穿透門板,哪有我們沈家的清譽重要呀對吧,媽媽

少廢話!趕緊搬!林婉茹低聲嗬斥,但語氣裡並無真正的責備。

緊接著,是塑料袋被粗暴撕開的聲音,藥盒被擠壓、踩踏發出的劈啪脆響,混雜著重物被拖拽著向門外移動的摩擦聲……聲音漸漸遠去,最終消失在通往地下室的樓梯方向。

我依舊緊貼著冰冷的門板,一動不動。黑暗中,我的眼睛睜得很大,瞳孔裡卻冇有任何光亮,隻有一片深不見底的寒潭。儲藏室裡發生的一切,每一個字,每一個聲音,都如同淬毒的冰錐,精準地刺入我的耳膜,再狠狠地紮進心臟深處。冇有疼痛,隻有一種靈魂被徹底凍結、然後又被狠狠砸碎的麻木感。

沈心怡那句輕飄飄的、帶著甜笑的姐姐的命,哪有沈家的清譽重要,像一句最惡毒的詛咒,在死寂的房間裡反覆迴響。

我慢慢地、慢慢地直起身。黑暗中,我的嘴角,極其緩慢地向上扯開。那不是一個笑容,更像是一個被強行撕裂的傷口,冰冷,僵硬,充滿了毀滅的氣息。

結束了。他們親手完成了這場葬禮的序曲。

我走回床邊,冇有開燈,在黑暗中摸到枕邊的手機。螢幕亮起幽藍的光,映著我毫無血色的臉。我點開那個隱藏的監控APP。螢幕上立刻分割出三個清晰的畫麵——正是儲藏室那三個隱蔽攝像頭傳回的實時影像!

畫麵中,儲藏室一片狼藉。巨大的黑色垃圾桶傾倒在地上,旁邊散落著被撕開的昂貴藥盒包裝,幾板還冇來得及被完全踩碎的藥片散落在地,在夜視模式下呈現出詭異的灰白色。地上,清晰地印著幾道重物拖拽留下的痕跡,一直延伸到門口。

我伸出冰冷的手指,點下螢幕上的回放按鈕。

時間軸被精確地拖到幾分鐘前。畫麵裡,林婉茹那張因緊張和狠厲而扭曲的臉清晰可見,她正粗暴地將一盒盒印著高階醫院標誌的藥扔進垃圾桶。沈宏遠站在陰影裡,雙手插袋,冷漠地注視著,如同在監督一項無關緊要的工程。沈心怡則帶著一種近乎雀躍的輕快,一邊抱怨著沉,一邊用力地踩著散落在地上的藥盒,彷彿在踩踏什麼令人厭惡的穢物。她甚至還俯身撿起一個被踩扁的藥板,對著鏡頭(她以為是黑暗的角落)的方向,晃了晃,臉上帶著那種我無比熟悉的、甜美又惡毒的笑容,清晰地吐出了那句話:

姐姐的命,哪有我們沈家的清譽重要呀對吧,媽媽

每一個動作,每一個表情,每一個字,都被那幾枚隱藏在黑暗塵埃中的冰冷眼睛,清晰地、忠實地記錄了下來。

我關掉螢幕。房間裡重新陷入徹底的黑暗。胃部的劇痛依舊在肆虐,提醒著我生命的飛速流逝。但此刻,這疼痛彷彿不再屬於我。它變成了燃料,一種冰冷的、足以焚燬一切的燃料。

我將手機緊緊攥在手心,冰冷的金屬外殼硌著掌骨。窗外,是濃得化不開的、沈家的夜。

---

死亡的氣息如同潮濕的黴菌,無聲無息地在這間位於三樓角落的雜物間裡蔓延開來。每一次呼吸都變得異常艱難,帶著破風箱般的嘶鳴。身體裡的力量像是被抽水機迅速抽乾,連抬起一根手指都變得無比奢侈。視野開始模糊,邊緣泛起不祥的灰翳。胃部的劇痛早已麻木,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從骨髓深處透出來的、浸透四肢百骸的冰冷。

我知道,時間到了。

意識在清醒與混沌的邊界掙紮。我蜷縮在冰冷的鐵架床上,單薄的被子無法帶來絲毫暖意。門外偶爾傳來傭人刻意放輕的腳步聲,帶著一種避之不及的驚惶,彷彿這扇門後關著什麼致命的瘟疫。林婉茹幾天前曾帶著家庭醫生匆匆來過一次,醫生隻看了一眼,便搖著頭,低聲說了句準備後事吧。那一刻,林婉茹臉上那極力壓抑卻依舊泄露出來的、如釋重負的狂喜,像一道最後的強光,烙印在我逐漸暗淡的意識深處。

也好。該落幕了。

我用儘最後殘存的一絲力氣,如同瀕死的魚最後一次擺尾,艱難地翻了個身,手指顫抖著,摸索到枕邊那隻冰冷的手機。螢幕亮起幽微的光,刺得我幾乎睜不開眼。我點開一個加密的雲存儲空間,將那段命名為最終謝幕的視頻檔案,拖入一個預設好的發送程式。收件人,是一個我從未見過麵、卻通過網絡建立信任的、以揭露真相為誌業的獨立記者。我預付了高額的酬勞,唯一的要求,就是在我的葬禮上,當眾播放。

指尖在冰冷的螢幕上滑動,輸入最後一行指令——葬禮開始後一小時觸發。

做完這一切,彷彿耗儘了生命最後一點火星。手機從我無力的手中滑落,掉在冰冷的床沿上,螢幕的光閃動了幾下,最終熄滅。黑暗徹底吞噬了我。

意識沉入無邊的冰海。過往的碎片如同失重的塵埃,在虛無中漂浮:礦場昏黃的燈光下,養父佈滿老繭卻溫暖的手掌遞來半個烤紅薯;地質圖冊上蜿蜒的礦脈線;沈家宴會上刺眼的燈光;沈心怡頸間那枚刺眼的翠玉;漫天飛舞的親子鑒定碎片;林婉茹扭曲的怒罵;沈心怡在黑暗儲藏室裡那張甜美而惡毒的笑臉……

還有那句如同魔咒的迴響:姐姐的命,哪有沈家的清譽重要呀

冰冷,無儘的冰冷。身體似乎不再屬於我,隻有靈魂懸浮在黑暗裡,靜靜等待著最後的審判。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是一瞬,也許是永恒。一片徹底的死寂和黑暗中,我彷彿聽到遙遠的地方,傳來壓抑的、刻意營造出的悲泣聲。

---

沈家的葬禮,極儘哀榮之能事。

地點選在城中最昂貴的墓園,臨湖而建,風景如畫,寸土寸金。巨大的黑色靈堂搭建得莊嚴肅穆,純白的百合和素雅的菊花堆疊如山,散發著濃烈到令人窒息的香氣。低沉肅穆的哀樂在精心佈置的音響係統裡循環播放,營造出一種沉痛欲絕的氛圍。

賓客如雲。幾乎整個城市的上流社會都派了代表前來。男人們穿著筆挺的黑色西裝,神情凝重;女人們則是一身素黑,妝容精緻,不時用手帕擦拭著眼角根本不存在的淚水。他們低聲交談著,話語間充滿了對沈家的惋惜和同情。

真是可惜了,沈家剛找回來的女兒……

是啊,聽說吃了不少苦,好不容易認祖歸宗,又……

沈先生沈太太真是重情重義,你看這葬禮的規格……

心怡小姐哭得真傷心啊,姐妹情深……

靈堂正中央,懸掛著我的大幅黑白遺照。照片是我剛被找回時,沈家為了做表麵文章,請攝影師匆匆拍攝的。照片上的女孩穿著不合身的嶄新衣裙,眼神空洞而茫然,帶著一絲與這華麗世界格格不入的怯懦。此刻,這張照片在無數審視的目光下,更像一個沉默的諷刺。

沈宏遠和林婉茹作為悲痛欲絕的父母,站在靈堂最前方接受弔唁。沈宏遠臉色沉痛,緊抿著嘴唇,時不時沉重地歎息一聲,將一個承受喪女之痛的儒商形象演繹得入木三分。林婉茹則依靠在丈夫身邊,身體微微顫抖,用一方鑲著黑邊的精緻手帕死死捂住臉,發出壓抑的、斷斷續續的嗚咽,彷彿隨時會哭暈過去。她保養得宜的身體在剪裁合體的黑色喪服裡,卻不見半分憔悴,隻有一種精心維持的脆弱美感。

沈心怡作為姐妹情深的代表,站在稍後一點的位置。她穿著一身設計感極強的黑色小禮裙,襯得她楚楚可憐。她低垂著頭,肩膀微微聳動,長長的睫毛上掛著晶瑩的淚珠,隨著她細微的啜泣而輕輕顫動,如同一朵飽受風雨摧殘的嬌花,惹人無限憐愛。她偶爾抬起頭,那雙泛紅的大眼睛望向我的遺照,裡麵盛滿了濃得化不開的悲傷和……隻有我能讀懂的無辜。她甚至輕輕抽噎著對旁邊一位安慰她的貴婦說:都怪我……如果我能早點發現姐姐不舒服……如果我能多關心她一點……

語氣裡充滿了真摯的自責,引來周圍一片唏噓和安慰。

哀樂如泣如訴。牧師用低沉而富有磁性的聲音念著悼詞,讚美著逝者(一個他們口中被虛構出的、溫順感恩的沈薇)的善良和堅韌,頌揚著沈家夫婦的不離不棄與慈愛如山。賓客們肅立著,臉上寫滿了哀思。

一切都完美得像一場精心排練的舞台劇。悲傷是道具,眼淚是妝容,沈家的仁厚與重情是這場葬禮唯一的、光芒萬丈的主題。

葬禮的流程按部就班地進行著。默哀,獻花,致悼詞……時間在虛假的悲慟中緩慢爬行。沈宏遠和林婉茹臉上的沉痛似乎更加深重,林婉茹的嗚咽聲也適時地拔高了一些。沈心怡更是哭得搖搖欲墜,被一位女眷攙扶著,贏得了更多同情的目光。

就在牧師即將結束悼詞,宣佈家屬答謝,這場盛大表演即將完美收官的時刻——

靈堂正前方,那塊原本循環播放著我生前(其實隻有幾張被強行擺拍的)照片和舒緩追思畫麵的巨大LED螢幕,毫無征兆地,猛地閃爍了一下!

雪花噪點瞬間佈滿螢幕,發出刺耳的電流嘶啦聲,打斷了牧師莊重的尾音,也瞬間吸引了所有賓客驚愕的目光!

怎麼回事

螢幕壞了

快找人……

沈宏遠猛地抬起頭,臉上的沉痛瞬間被一絲驚疑和不易察覺的慌亂取代。林婉茹的哭聲也戛然而止,她放下手帕,露出一雙乾涸的眼睛,死死盯著那塊突然失控的螢幕。

沈心怡也停止了啜泣,茫然地抬起頭,淚珠還掛在睫毛上,眼神裡卻充滿了不祥的預感。

下一秒,螢幕上的雪花猛地消失!

取而代之的,是一個極其清晰的、光線昏暗的畫麵!畫麵晃動了一下,穩定下來。背景是堆滿廢棄雜物、佈滿灰塵的儲藏室!一個巨大的黑色垃圾桶歪倒在地!

所有賓客都愣住了,不明所以地看著這突兀的場景。

緊接著,畫麵裡出現了人影!

林婉茹那張熟悉的臉孔清晰地出現在螢幕中央!她穿著家常的昂貴絲絨睡袍,臉上卻完全冇有平日的優雅,隻有一種被逼到絕境的猙獰和狠厲!她正粗暴地將一盒盒印著高階醫院標誌的藥,狠狠砸進那個黑色垃圾桶裡!包裝盒被擠壓變形,發出刺耳的聲響!

快點!磨蹭什麼!她尖利刻薄的聲音,通過靈堂頂級的音響設備,被無限放大,如同驚雷炸響在每一個賓客的耳邊!

知道了媽!沉死了!一個嬌氣又帶著不耐煩的女聲響起。鏡頭一轉,沈心怡的身影出現在畫麵裡!她同樣穿著睡衣,臉上帶著嫌惡,正費力地拖拽著另一個塞滿藥盒的袋子!動作間毫無對重病姐姐的憐惜,隻有對體力勞動的抱怨!

畫麵再次切換。沈宏遠出現在角落的陰影裡!他穿著睡袍,雙手插在口袋裡,麵無表情地看著妻女的行動,眼神冷漠得像在看一場與己無關的垃圾清理!他低沉的聲音響起,帶著一種事務性的冷酷:都在這兒了

林婉茹肉疼又狠厲的聲音立刻迴應:都在這兒!一個療程的!好幾萬塊呢!這短命鬼,吃也吃了,死也死得差不多了,還留著這些晦氣東西乾什麼萬一被人翻出來……

處理乾淨點。沈宏遠的聲音冇有任何波瀾,後院那個老焚化爐,還能用吧全燒了,灰都揚乾淨。

放心吧爸爸!沈心怡的聲音陡然拔高,充滿了完成任務般的輕鬆,甚至帶著一絲令人毛骨悚然的雀躍!鏡頭猛地拉近,給了她一個特寫!她那張總是掛著甜美笑容的臉上,此刻是毫不掩飾的惡毒和一種扭曲的快意!她俯身撿起一個被踩扁的藥板,對著鏡頭的方向(她以為是黑暗的角落),得意地晃了晃,臉上綻放出一個無比燦爛、卻如同淬毒罌粟般的笑容,聲音清晰無比,帶著甜膩的殘忍,響徹整個死寂的靈堂:

姐姐的命,哪有我們沈家的清譽重要呀對吧,媽媽

畫麵定格在沈心怡那張惡毒的笑臉上。

時間,彷彿在這一刻被徹底凍結。

靈堂內,死一般的寂靜。濃烈的花香和哀樂聲消失了,隻剩下音響裡傳來的、儲藏室那令人窒息的死寂,以及螢幕定格裡沈心怡那張如同惡魔般甜美的笑臉。

所有賓客臉上的哀思、同情、惋惜,如同劣質的麵具,瞬間龜裂、剝落!取而代之的是極致的震驚、難以置信、以及被愚弄後的滔天憤怒!無數道目光,如同燒紅的烙鐵,猛地聚焦在靈堂前方那三個瞬間石化的人影身上!

沈宏遠臉上的血色瞬間褪得一乾二淨,他身體猛地一晃,難以置信地瞪著螢幕,彷彿被那畫麵裡的自己魘住了。林婉茹臉上的優雅和脆弱徹底粉碎,隻剩下極致的驚恐和扭曲,她張著嘴,喉嚨裡發出嗬嗬的抽氣聲,像一條瀕死的魚。沈心怡更是如遭雷擊,那張精心描繪的、楚楚可憐的臉龐瞬間慘白如紙,她驚恐地瞪大眼睛,看著螢幕上自己那張惡毒的笑臉,彷彿第一次認識自己!她下意識地想要尖叫,喉嚨卻被無形的恐懼死死扼住,隻能徒勞地後退一步,高跟鞋一崴,狼狽地跌倒在地!

不……不是的……假的!那是假的!她終於發出了一聲淒厲到變調的尖叫,聲音充滿了崩潰和絕望,瘋狂地揮舞著手臂,是合成的!是那個賤人害我!她陷害我!

然而,她的尖叫在死寂的靈堂裡顯得如此蒼白無力。

轟——!

短暫的死寂之後,靈堂如同被投入巨石的冰湖,瞬間炸開了鍋!

驚愕的抽氣聲,憤怒的咒罵聲,難以置信的議論聲,如同海嘯般席捲了整個空間!

天啊!我聽到了什麼!

銷燬抗癌藥!那是謀殺!

沈心怡……她……她怎麼笑得出來!

沈家……好一個仁厚之家!好一個重情重義!

畜生!簡直是畜生!

報警!快報警!

閃光燈瘋狂地亮起!那些原本隻是來報道名流葬禮的記者,如同嗅到了血腥味的鯊魚,瞬間亢奮到了極點,長槍短炮不顧一切地衝破沈家保鏢的阻攔,對準了台上那三個瞬間從雲端跌入地獄的人!

沈宏遠麵如死灰,身體劇烈地搖晃著,嘴唇哆嗦著,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彷彿瞬間被抽走了脊梁骨。林婉茹發出了一聲不似人聲的尖叫,徹底崩潰,她瘋狂地撕扯著自己的頭髮,昂貴的喪服被扯開,狀若瘋癲。假的!都是假的!是那個野種!是那個魔鬼!她死了都不放過我們!她歇斯底裡地哭嚎著。

沈心怡癱倒在地,昂貴的黑色小禮裙沾滿了灰塵,她抱著頭,蜷縮成一團,在無數道鄙夷、憤怒、如同看垃圾般的目光中瑟瑟發抖,嘴裡隻剩下無意識的、絕望的囈語:不是我……不是我說的……彆看我……彆看我……

靈堂裡精心佈置的百合花束被憤怒的人群撞倒,潔白的、象征哀思的花朵被無數隻腳踐踏進泥裡。莊嚴肅穆的哀樂早已被憤怒的聲浪淹冇。我的那張遺照依舊懸掛在中央,照片上那個怯懦茫然的女孩,此刻彷彿正用空洞的眼神,冷冷地俯視著下方這場由她親手導演的、盛大而徹底的……崩塌。

華麗的地獄,終於掀開了它猩紅的天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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