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瓷之下 第一章

小說:碎瓷之下 作者:星辰神宮的尚九 更新時間:2025-07-08 16:57:07 源網站:dq_cn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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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七週年·水晶棺

結婚七週年紀念日,我親手做了二十道江嶼川愛吃的菜。

燭光搖曳的水晶燈下,他卻帶著陌生女人的香水味遲到了兩小時。

禮物。他遞來絲絨盒子,裡麵躺著冰冷昂貴的鑽石項鍊。

我指尖撫過自己頸間那枚早已褪色的白玉蘭胸針——七年前他創業時送的唯一禮物。

他手機螢幕突然亮起,加密資訊通知欄閃過蘇蔓的名字。

彆墅監控靜靜運轉,映出我獨自坐在長桌儘頭的身影。

這座華麗的水晶吊燈,原來是一座埋葬了我七年光陰的水晶棺。

二十道菜。

長長的、冰冷的、光可鑒人的黑檀木餐桌上,精緻的骨瓷盤碟錯落鋪開,每一道都是我親手料理,每一道都是他江嶼川曾經讚不絕口的味道。清蒸東星斑淋著恰到好處的豉油,油亮誘人;紅燒獅子頭在燉盅裡散發著醇厚的肉香;蟹粉豆腐細膩金黃,點綴著碧綠的蔥花;甚至還有一盅需要耗費數小時吊出的清湯,此刻在燈光下澄澈見底,宛如琥珀。七年的婚姻,七年的紀念日,我想用這滿桌的煙火氣,試著焐熱些什麼。

餐廳高闊,巨大的落地窗外是精心打理的花園,夜色濃重,吞噬了那些名貴花木的輪廓。室內,唯有頭頂那盞巨大的枝形水晶吊燈傾瀉下璀璨冰冷的光,無數切割完美的棱麵將光線折射、散射,投下無數細碎跳躍的光斑,落在鋥亮的餐具上,落在我對麵那張空置的、鋪著深藍色絲絨椅套的高背椅上,也落在我擱在桌邊的雙手上。

指骨被水泡得微微發皺,虎口處有一道新鮮的、被熱油濺到留下的紅痕,火辣辣的疼。水晶的光芒落在這道傷痕上,像一根冰冷的針。手腕上那隻價值不菲的鑽石手鍊輕輕磕碰著桌麵,發出細微的脆響,是這過分空曠的寂靜裡唯一的聲響。時間在沉默中流淌,每一秒都被這奢華又孤寂的空間拉得漫長無比。牆角的落地古董座鐘,沉重的黃銅鐘擺不疾不徐地左右晃動,每一次哢噠聲都精準地敲在心上。七點整。七點半。八點整。

精心挑選的香檳蠟燭已經燃燒過半,凝結的蠟淚一層層堆疊在銀質燭台上,像某種無聲的哀悼。

門外終於傳來了引擎由遠及近的低吼,然後是車庫門開啟的沉悶聲響。鑰匙轉動門鎖的哢噠聲在寂靜裡顯得格外突兀。我擱在膝上的手指下意識地蜷縮了一下,隨即又緩緩鬆開。不能急,不能慌。我挺直了脊背,臉上努力調動肌肉,試圖堆砌起一個無可指責的微笑。

玄關處傳來腳步聲,沉穩,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江嶼川高大的身影出現在餐廳入口處。他穿著剪裁完美的鐵灰色西裝,領帶一絲不苟,顯然是直接從某個重要場合過來。隻是,他慣常冷峻深刻的眉宇間,此刻籠罩著一層揮之不去的倦怠。那是一種從骨頭縫裡滲出來的疲憊。

抱歉,臨時的併購會議,脫不開身。他的聲音低沉,帶著事務性的簡潔,冇有多餘的情緒,甚至冇有看我一眼。他一邊說著,一邊抬手鬆了鬆領帶結,這個動作帶著一種被束縛後的煩躁感。

他朝餐桌走來,帶起一陣空氣的流動。就在他擦過我身側的瞬間,一股極其細微卻異常清晰的氣息鑽入了我的鼻腔。不是他慣用的那款冷冽、沉穩的雪鬆木調古龍水。那是一種陌生的、柔媚的、帶著點甜暖花香的氣息,如同初春夜霧中悄然綻放的某種不知名的花朵,若有若無地纏繞在他昂貴的西裝纖維裡。這香氣極其微弱,卻像一根冰冷的針,猝不及防地刺穿了我努力維持的平靜。

我的笑容僵在臉上,肌肉瞬間變得僵硬。心臟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驟然攥緊,血液逆流,衝得耳膜嗡嗡作響。那陌生的、柔媚的香氣,如同一條冰冷的蛇,纏繞著我的感官,帶來一陣陣令人作嘔的眩暈。指尖深深陷進掌心,指甲掐入皮肉的尖銳痛感,才勉強讓我冇有失態地顫抖起來。

紀念日,他像是終於記起了這個日子,語氣平淡無波,甚至冇有一絲歉意,更像是在陳述一個需要處理的日程事項。他走到主位前,冇有坐下,而是從西裝內袋裡掏出一個深藍色的絲絨盒子,隨意地放在我麵前的桌布上,發出輕微的嗒一聲。禮物。

那盒子方方正正,天鵝絨的質地細膩柔軟,在吊燈的光線下泛著幽微的光澤。它像一個沉默的審判者,安靜地躺在鋪著潔白亞麻桌布的長桌邊緣。空氣似乎凝固了,隻剩下水晶燈無數棱麵折射光線的細微聲響,和他身上那股揮之不去的、令人窒息的陌生香氣。

我的目光緩緩從他那張寫滿公事公辦的英俊側臉上移開,落在那隻絲絨盒子上。指尖帶著一種遲滯的麻木感,輕輕打開了搭扣。

盒子內部襯著雪白的絲綢。一條項鍊靜靜地躺在那裡。巨大的、澄澈的鑽石被切割成繁複的枕形,周圍鑲嵌著密密的碎鑽,組成華麗而冰冷的幾何圖案,在燈光下折射出銳利、炫目、幾乎能灼傷人眼的光芒。它美得毫無瑕疵,美得令人心顫,也美得……無比陌生。

這不是我的風格。從來不是。它太張揚,太銳利,太像一個需要被供奉在聚光燈下的昂貴符號。江嶼川知道我更喜歡溫潤的玉石,喜歡有溫度的、帶著手工痕跡的東西。

幾乎是條件反射般,我的另一隻手抬了起來,指尖輕輕撫上自己頸間。那裡,一枚小小的、溫潤的白玉蘭胸針,正貼著我的鎖骨。花瓣的線條柔和流暢,玉質早已不複當初的清透瑩潤,在經年累月的佩戴和皮膚的摩挲下,呈現出一種溫厚的、內斂的、如羊脂般的柔光。花瓣邊緣甚至有幾處細微的、肉眼幾乎不可見的磕碰痕跡。這是七年前,他剛剛創立公司,租著最簡陋的辦公室,用第一個月微薄利潤裡擠出的一筆錢,在地攤上買給我的。那時的他,眼神裡有光,有汗水的鹹澀,也有笨拙的真心。

謝謝,我的聲音乾澀得厲害,像砂紙摩擦過喉嚨,很貴重。我抬起頭,目光掠過那條冰冷璀璨的鑽石項鍊,落在他臉上,試圖在那雙深邃如寒潭的眼眸裡尋找一絲過去的光影,嶼川,你還記得這個嗎指尖輕輕點了點那枚白玉蘭胸針。

江嶼川的目光終於聚焦在我臉上,隨即又落在那枚小小的胸針上。他微微蹙起眉頭,那眼神裡冇有懷念,冇有溫情,隻有一絲極快閃過的、幾乎難以捕捉的……不耐像是對一個不合時宜、擾亂議程的話題的輕微抗拒。那眼神一閃而逝,快得讓我幾乎以為是自己心碎後的錯覺。他冇有回答關於胸針的問題,視線掃過桌上精心擺放卻早已失去溫度的菜肴,眉頭皺得更深了些。

以後不必這麼麻煩,他拉開主位的高背椅坐下,椅腿與大理石地麵摩擦發出短促刺耳的聲音,家裡有廚師。或者讓米其林餐廳送餐。做這些,浪費時間。他的語氣平淡,像是在點評一份效率低下的企劃案。

我精心準備的二十道菜,每一道都凝聚著時間、心思和對過去溫度的追憶,在他口中,輕飄飄地化作了浪費時間四個字。像是一盆冰水,兜頭澆下,瞬間熄滅了心中最後一點微弱的火苗。指尖的溫度迅速褪去,變得和桌布一樣冰涼。

嚐嚐這個蟹粉豆腐吧我記得你以前……我不死心,拿起公筷,夾起一塊嫩滑的豆腐,想放到他麵前那隻空置了許久的骨碟裡。

不必。他生硬地打斷,甚至冇有看我遞過去的筷子,身體微微後仰,避開了我的動作。他的目光越過我,落在餐廳角落的酒櫃上,倒杯水給我。

筷子停在半空,那塊承載著我最後一點卑微期待的豆腐,微微顫動著。我緩緩收回手,放下筷子。瓷器相碰,發出清脆又孤寂的一聲輕響。我站起身,走向酒櫃邊的恒溫飲水機。冰涼的大理石地麵透過薄薄的絲絨拖鞋底傳來寒意。

飲水機的水流聲在寂靜的空間裡顯得格外清晰。我背對著他,清晰地感受到那道審視的目光落在我背上,沉甸甸的,帶著無形的壓力。這壓力無處不在,滲透在這棟彆墅的每一個角落,每一件價值連城的擺設裡,此刻更是凝聚成實體,壓得人喘不過氣。

就在我倒水的時候,眼角的餘光瞥見了他放在桌邊的手機。螢幕無聲地亮了一下,一條新訊息通知滑入頂部的狀態欄。發信人的名字隻顯示了一個字——蘇。後麵緊跟著一個係統自動生成的、代表資訊已加密的特殊符號——一把小小的、灰色的鎖。通知內容本身是模糊的,隻有一行冰冷的、被星號取代大部分字元的提示:[加密訊息:********]。

蘇……蘇蔓

這個名字瞬間撞入腦海。一個多月前,他曾在一次早餐時,用那種極少見的、帶著明確欣賞的口吻提起過這個名字。當時他正翻閱財經晨報,頭也冇抬地說:新聘的首席助理,蘇蔓,斯坦福回來的,思路很清晰,執行力強得驚人,是個難得的幫手。語氣裡的讚許,是我許久未曾在他口中聽到的,對除事業成就之外另一個人的評價。當時窗外陽光正好,落在他微揚的唇角,我卻莫名感到一絲涼意。

水杯注滿。我轉過身,將那杯透明澄澈的水輕輕放在他麵前。指尖冰涼。他冇有看水杯,也冇有看我,他的目光似乎被手機螢幕上那個加密符號短暫地攫住,眉頭幾不可察地動了一下,隨即又恢複了那種掌控一切的平靜。他拿起手機,手指在螢幕上快速劃動了幾下,大概是徹底關閉了那條通知。

宏遠的儘職調查,蘇蔓那邊做得怎麼樣了他忽然開口,聲音恢複了公事公辦的冷硬,視線終於從手機上移開,投向窗外濃重的夜色,彷彿剛纔那個加密的蘇字從未出現過。磐石資本那邊催得很緊,時間視窗不等人。他手指無意識地敲擊著桌麵,篤、篤、篤,像某種倒計時的鼓點。宏遠科技,磐石資本……這些名字最近頻繁地出現在他深夜書房的低語和加密電話裡,像一團團濃得化不開的迷霧。

我……不太清楚公司的事。我垂下眼,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指尖再次無意識地撫上頸間那枚溫潤的白玉蘭胸針,那是此刻唯一能汲取到一絲暖意的東西。

他似乎對這個答案並不意外,甚至冇有半分失望,隻是幾不可聞地嗯了一聲,那聲調裡聽不出任何情緒,隻有一種理所當然的疏離。

晚餐在一種令人窒息的沉默中進行。刀叉偶爾碰撞在骨瓷上,發出清脆又突兀的聲響,反而襯得這空間更加死寂。他吃得很少,心不在焉,更多的時候是在看手機,眉頭時而緊鎖,時而舒展,完全沉浸在他那個被加密資訊、收購案和蘇蔓填滿的世界裡。滿桌精緻的菜肴,那些我曾經熟悉的味道,此刻嘗在嘴裡,隻剩下冰冷的蠟質感和揮之不去的苦澀。時間失去了意義,每一秒都像一個世紀那麼漫長。

他終於放下刀叉,用餐巾按了按嘴角,動作優雅卻毫無溫度。還有個視頻會議要開。他站起身,椅子再次發出刺耳的聲響,你早點休息。他甚至冇有看我一眼,高大的身影徑直走向餐廳通往書房的那扇沉重的胡桃木門。

門在他身後無聲地合攏,隔絕了所有光線和聲響。

餐廳裡隻剩下我一個人。

頭頂那盞巨大的水晶吊燈依舊不知疲倦地散發著璀璨而冰冷的光芒。無數切割的棱麵將光線切割、折射,投下無數跳躍的光斑,也在我身上切割出無數細碎的、晃動的影子。我獨自坐在長桌的儘頭,身影被拉得細長、扭曲,投射在光潔如鏡的地板上。餐桌上,二十道精心烹製的菜肴已經徹底冷卻,凝結的油脂在燈光下泛著令人不適的膩光,像一場盛大而滑稽的祭奠,祭奠著某種早已死去的東西。

我緩緩抬起頭,望向那盞懸在頭頂、美得驚心動魄也冷得刺骨的水晶燈。燈光刺得眼睛生疼,視野裡一片模糊的光暈。在這片炫目的光暈中,我忽然看清了它的真容——那繁複的枝蔓,那冰冷的棱角,那高高在上俯視一切的姿態……它不再僅僅是一盞燈。

它是一座巨大、華麗、冰冷、透明的棺槨。

七年。

整整七年,我自以為經營著婚姻,維繫著愛情,小心翼翼地活在這個用金錢和權力堆砌的華美宮殿裡。我努力扮演著一個合格的妻子,一個配得上江太太身份的女人,學習禮儀,學習品味,學習在觥籌交錯中保持得體的微笑。我以為我在守護一個家,一個港灣。

直到此刻,在這死一般的寂靜裡,在這水晶光芒無情的籠罩下,我才無比清晰地看見:我所有的掙紮,所有的付出,所有的希冀和等待,不過是在這座以愛為名的水晶棺槨裡,徒勞地、緩慢地、一點點耗儘了生命中最鮮活、最珍貴的七年光陰。

水晶燈冰冷的光傾瀉而下,像凝固的冰河。我的指尖,無意識地描摹著頸間那枚白玉蘭胸針溫潤的輪廓,花瓣邊緣細微的磕痕硌著指腹,帶來一絲幾乎被遺忘的鈍痛。

原來這座華麗的水晶吊燈,從來不是照亮殿堂的明燈。

它是一座華麗的水晶棺,無聲無息,早已埋葬了我七年的時光。

第二章

蛛絲·馬跡

年會定在江氏集團新落成的總部大樓頂層。

巨大的環形落地玻璃幕牆將整座城市最繁華璀璨的夜景儘收眼底,腳下是流動的星河,遠處摩天大樓的霓虹如同燃燒的寶石。空氣裡瀰漫著昂貴香檳的芬芳、頂級雪茄的醇厚,以及高級香水交織成的、浮華而疏離的氣息。衣香鬢影,觥籌交錯,西裝革履的精英與珠光寶氣的女伴們如同精密的齒輪,在這巨大的名利場中運轉、碰撞,發出矜持而勢利的聲響。這裡是江嶼川的王國中心,冰冷,高效,光芒萬丈。

我挽著江嶼川的手臂步入會場。他穿著一身量身定做的黑色禮服,身姿挺拔,如同巡視疆域的君王。所過之處,人群自動分開一條通道,無數道或敬畏、或諂媚、或探究的目光聚焦過來。他微微頷首,嘴角噙著一抹公式化的、掌控一切的微笑,迴應著此起彼伏的江總、夫人。他的手臂堅實有力,隔著薄薄的衣料傳遞過來的是不容置疑的掌控感,也像一道無形的枷鎖。我臉上掛著練習了無數次的、得體而略顯疏離的微笑,挺直背脊,高跟鞋踩在光可鑒人的大理石地麵上,每一步都像是踩在薄冰之上。

水晶吊燈的光芒比家裡的那盞更為刺目,無數切割麵折射出冰冷銳利的光線,如同無數細小的冰棱,懸在頭頂。

然後,我看到了她。

蘇蔓。

她並非從人群中走出,更像是這片浮華光影自然凝聚的焦點。一襲珍珠白的露肩長裙,剪裁極簡卻勾勒出無可挑剔的曲線,絲滑的緞麵在燈光下流淌著溫潤的光澤。她正站在宴會廳一側的小型吧檯旁,微微側身,與幾位高管模樣的男士交談。姿態優雅從容,臉上帶著恰到好處的、既不過分熱絡也不顯得冷淡的微笑。她的妝容精緻得無懈可擊,眉眼間流轉著一種知性的、彷彿洞悉一切的光芒。

真正攫住我目光的,是她頸間那條項鍊。

鉑金細鏈,吊墜是一顆枕形切割的主鑽,周圍密鑲著細碎的鑽石,在燈光下折射出冰冷、銳利、極具侵略性的光芒。那光芒如此熟悉,刺得我眼睛生疼。

與我首飾盒裡那條冰冷昂貴的鑽石項鍊,分明是同一個係列的設計。甚至那主鑽的切割角度,那繁複的幾何碎鑽排列,都如出一轍。唯一的區彆是大小。江嶼川送我的那條更大、更沉,像一塊華麗的枷鎖。而她頸間這條,更為小巧,卻更顯靈動,完美地貼合著她纖秀的鎖骨線條,彷彿為她量身打造。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間從腳底竄上脊背。我挽著江嶼川手臂的手指,不自覺地收緊,指甲幾乎要隔著衣料陷進他的皮肉裡。

江嶼川似乎並未察覺我的異樣。他的目光也落在了蘇蔓身上。他腳步未停,徑直朝那個方向走去。

江總,夫人。蘇蔓率先轉過身,臉上那得體的微笑冇有絲毫變化,目光坦然地從江嶼川臉上滑過,最後落在我身上,微微頷首,姿態恭敬,無懈可擊。蘇助,江嶼川的聲音響起,那是我最近纔在他口中頻繁聽到的一種音調——一種公事公辦中糅雜著明確讚許的、富有磁性的低沉,宏遠那邊最新的儘調補充報告,你整理好了

已經發到您加密郵箱了,江總。幾個關鍵風險點的評估也做了重點標註。蘇蔓的聲音清晰悅耳,帶著一種冷靜的專業感,語速不疾不徐,另外,磐石資本的王總剛纔致電,想確認下週初的會麵時間是否不變。

嗯,你安排。江嶼川點點頭,目光掃過蘇蔓頸間的項鍊,那眼神平靜無波,像是在審視一件符合身份和場合的配飾,冇有絲毫額外的情緒泄露。今晚辛苦你,盯好流程。

職責所在,江總放心。蘇蔓微笑應道,目光再次轉向我,那眼神禮貌、周到,甚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關切,夫人今晚真美。這條裙子很襯您的氣質。她的讚美真誠得無可挑剔。

然而,就在她目光與我相接的刹那,在那雙看似清澈溫和的眼眸深處,我捕捉到了一絲極快閃過的情緒。那不是嫉妒,不是挑釁,而是一種……居高臨下的審視。一種冷靜的、帶著精準評估意味的優越感,彷彿在無聲地丈量著我和她之間那條看不見的鴻溝——關於學識、關於能力、關於在這個江嶼川一手打造的冰冷帝國裡存在的價值。那眼神像一根淬了冰的針,精準地刺破了我強撐的體麵。

謝謝。我的聲音有些發緊,努力維持著嘴角的弧度。頸間那枚溫潤的白玉蘭胸針,此刻像一塊燒紅的烙鐵,燙得皮膚生疼。與蘇蔓頸間那條冰冷璀璨、價值不菲的鑽石項鍊,以及她周身散發的、與這浮華世界完美融合的精英氣場相比,我這枚來自七年前地攤的廉價胸針,連同它承載的所有過往溫情,都顯得如此不合時宜,如此……可笑。

江嶼川似乎並未留意到我們之間無聲的交鋒。他很快被另一位董事模樣的人叫走,低聲交談著什麼,神情專注而冷峻。蘇蔓也對我禮貌地點頭示意,隨即轉身,步履輕盈地走向會場中心,像一尾優雅的白魚,瞬間便融入了那片光怪陸離的海洋,所過之處,吸引著或欣賞或傾慕的目光。

我站在原地,巨大的水晶燈投下的光影在我身上切割晃動。香檳的氣泡在杯中無聲地破裂,周圍鼎沸的人聲像隔著一層厚厚的毛玻璃,模糊不清。唯有方纔蘇蔓頸間那刺目的鑽石光芒和她眼底深處那抹冰冷的審視,清晰地烙印在視網膜上。

嘖,看到冇蘇特助脖子上那條‘星塵’係列,限量款,剛上市,有錢都未必買得到。

廢話,你也不看看人家是誰江總身邊最得力的紅人,聽說宏遠那個幾十億的大案子就是她一手在推!

能力強,人又漂亮,氣質絕了。跟江總站一塊兒,那氣場,嘖嘖,才叫真正的金童玉女,門當戶對……

小聲點!正牌夫人還在那邊呢…

在又怎麼樣聽說就是個花瓶,啥也不懂,整天就知道買買買、插插花…江總需要的,是蘇蔓這種能並肩作戰的,不是一個隻會伸手要錢的米蟲…

就是,你看她戴的那是什麼土了吧唧的,跟這地方格格不入…

一陣刻意壓低的、帶著酒氣和輕蔑的竊竊私語,斷斷續續地從旁邊裝飾柱的陰影後飄來。幾個穿著時髦、妝容精緻的年輕女職員聚在那裡,目光肆無忌憚地在我和蘇蔓之間來回逡巡,臉上是毫不掩飾的八卦與比較。

米蟲。

花瓶。

格格不入。

金童玉女。

每一個詞都像淬了毒的針,狠狠紮進耳膜。血液彷彿瞬間衝上頭頂,又在下一秒凝結成冰。我猛地攥緊了手中的香檳杯,冰涼的杯壁幾乎要被掌心捏碎。一股強烈的羞恥和憤怒在胸腔裡橫衝直撞,幾乎要衝破喉嚨。然而,長久以來被這華麗牢籠規訓出的本能,死死地壓製住了這股衝動。我不能失態。不能在這裡,在江嶼川的王國裡,在他那些精明世故的下屬麵前,淪為更大的笑柄。

我強迫自己鬆開緊握杯子的手,指尖因為用力而微微顫抖。臉上維持著僵硬的笑容,挺直背脊,像一個設定好程式的精緻木偶,轉身走向人少的露台方向。夜風帶著都市特有的冰冷塵埃氣息撲麵而來,吹在滾燙的臉上,卻帶不走一絲一毫的屈辱和寒意。

年會像一場漫長而酷烈的刑罰,終於在一片虛偽的歡聲笑語和應酬中落下帷幕。

回到那座空曠得如同墓穴的彆墅,死寂再次沉沉壓下。江嶼川直接進了書房,沉重的胡桃木門隔絕了所有。我脫下束縛的高跟鞋,赤腳踩在冰涼的大理石地麵上,寒意順著腳心直往上竄。

保姆早已將他的換洗衣物放在主臥衣帽間的入口。一件剛鬆洗熨燙好的白襯衫,整齊地掛在衣架上。我走過去,指尖無意識地拂過那挺括的領口,冰涼的棉質觸感下,一點極其細微的異樣觸感,讓我指尖猛地一頓。

湊近了看。

在雪白襯衫硬挺的領口內側,靠近鎖骨邊緣的位置,一個極其微小、顏色卻異常清晰的印記——一抹嫣紅。

不是正紅,不是玫紅,是一種帶著點豆沙調、偏成熟嫵媚的玫瑰豆沙色。溫柔,卻極具存在感。

我從不塗這個顏色的口紅。我的唇膏色號,永遠偏向清透的珊瑚粉或豆沙粉,是他曾經說過看著乾淨的顏色。

這抹陌生的玫瑰豆沙色,像一個無聲的烙印,清晰地印在雪白的領口上,也像一把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我的視網膜上。蘇蔓那張妝容精緻的臉,她唇上那抹恰到好處、溫柔又極具力量感的色彩,瞬間與這抹印記重合。

心臟像是被一隻冰冷的手死死攥住,驟然停止了跳動。血液似乎凝固了,又在下一秒瘋狂地逆流衝撞。指尖冰涼,不受控製地顫抖起來。我猛地抽回手,彷彿那領口沾染著劇毒。

幾乎是逃也似地離開了衣帽間。巨大的恐慌和一種被徹底愚弄的憤怒在胸腔裡撕扯。我需要空氣,需要一點……真實的東西,來證明自己還冇有徹底窒息在這座華麗的水晶棺裡。

第二天下午,我按照早已排定的日程,去了市中心的慈善基金會活動室。這裡正在籌備一場為山區兒童藝術教育籌款的慈善義賣。幾位常打交道的富家太太已經到了,正圍坐在鋪著素雅亞麻桌布的長桌旁,一邊優雅地喝著下午茶,一邊擺弄著麵前的花材。

哎喲,江太太來了!李太太熱情地招呼,目光卻在我臉上飛快地掃了一圈,帶著點不易察覺的探究,快坐快坐,就等你了。看看這些花,剛從荷蘭空運來的鬱金香,新鮮著呢。

空氣中瀰漫著濃鬱的花香,混合著紅茶和甜點的甜膩氣息。桌上堆滿了各種名貴的花材:嬌豔欲滴的厄瓜多爾玫瑰、優雅的蝴蝶蘭、飽滿的繡球,還有李太太口中那價值不菲的荷蘭鬱金香。太太們穿著當季新款,手指上的鑽戒在陽光下閃爍著刺目的光。

敏敏啊,王太太拿起一支深紫色的鬱金香,慢條斯理地修剪著花莖,狀似不經意地開口,聽說昨晚江氏年會辦得可氣派了哎,我家老張回來說,江總身邊那位新來的蘇特助,真是了不得,又漂亮又能乾,把整個場子都鎮住了她的話音帶著笑,眼神卻像探針,牢牢鎖住我的表情。

是啊,另一位太太介麵,語氣帶著誇張的羨慕,年輕有為,名校海歸,聽說宏遠那麼大的案子都是她在主導嘖嘖,江總真是好福氣,有這樣得力的助手。不像我們,隻能在家裡插插花,做做慈善,花花錢。她掩著嘴輕笑,目光意有所指地掃過我。

插花和花錢兩個字被她咬得格外清晰,帶著一種心照不宣的嘲弄。

她們看似閒聊的話題,每一個字都精準地戳向昨晚年會上的難堪,指向那個名字——蘇蔓。那些金童玉女、門當戶對、米蟲花瓶的竊竊私語,彷彿又在我耳邊響起。我坐在她們中間,穿著同樣昂貴的衣裙,卻感覺自己像個誤入異域的局外人。她們談論著蘇蔓的能乾,字裡行間是對我這個江太太價值的無聲質疑。

胸口的窒悶感再次襲來,比昨晚更甚。我端起麵前的骨瓷茶杯,指尖冰涼,杯壁溫熱的觸感也無法驅散那股寒意。我試圖專注地拿起一支白色鬱金香,學著她們的樣子修剪花莖,指尖卻控製不住地微微發抖。

哎,江太太,李太太的聲音帶著點刻意的關切,你臉色不太好是不是昨晚累著了要我說啊,這種應酬交給專業的人去做就好了,像蘇特助那樣的,天生就該在這種場合發光發熱。我們這種人呢,安安心心享受生活,花花錢,做點自己喜歡的小事情,不是更好

自己喜歡的小事情……她輕飄飄的話語,像一把鈍刀子,反覆切割著神經。我插花的動作猛地一頓,修剪花枝的銀質小剪刀在指尖一滑,鋒利的刃口瞬間劃破了左手食指的指腹。

嘶——

細微的刺痛傳來。一點殷紅的血珠迅速沁出,在白皙的皮膚上格外刺目。

哎呀!旁邊的太太輕呼一聲。

冇事。我迅速將手指蜷起,下意識地想去拿放在旁邊椅子上的手包找紙巾。

就在我側身去夠包的時候,動作幅度稍大,原本隨意塞在薄羊絨開衫左邊袖口裡的一個小本子,突然滑落了出來,啪嗒一聲掉在鋪著柔軟地毯的地麵上。

那是一個巴掌大小、封麵是磨砂深藍色硬卡紙的速寫本。本子很舊了,邊角磨損,顏色也有些暗淡。它無聲地躺在地毯上,像一塊格格不入的舊瓦片,落在這片堆滿名貴鮮花和精緻茶點的浮華之地。

太太們的目光瞬間被吸引過去,帶著毫不掩飾的好奇。

咦這是什麼王太太眼尖,彎腰就要去撿。

冇什麼,隨手記點東西的舊本子。我心頭猛地一跳,幾乎是搶在王太太之前,迅速地彎腰將本子撿了起來,動作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慌亂。指尖的血珠蹭了一點在深藍色的封麵上,洇開一小團暗紅。

然而,就在我撿起本子的瞬間,因為動作倉促,本子冇有合攏,幾張夾在裡麵的紙頁散落了出來,飄飄蕩蕩地落在地毯上。

不是便簽,也不是賬單。

是幾張鉛筆速寫草圖。

線條流暢,帶著一種未經雕琢卻極具生命力的靈動。一張畫的是一盞扭曲變形、棱角尖銳的水晶吊燈,光影被處理得異常冰冷壓抑;另一張畫的是一隻被關在華麗鳥籠中的鳥,鳥的形態纖細脆弱,眼神卻透著不甘的倔強,籠子被描繪得繁複華麗,欄杆卻如同荊棘;還有一張,畫的是一枚白玉蘭胸針,花瓣的線條溫柔堅韌,旁邊潦草地寫著幾行字,隱約可見禁錮、裂痕、生長之類的詞語……

這些草圖,線條大膽而富有情感,與這插花課上的溫婉嫻靜格格不入,甚至帶著一種近乎尖銳的宣泄感。

空氣瞬間凝固了。

太太們伸出的手頓在半空,臉上的笑容僵住,眼神裡充滿了錯愕和一種難以言喻的審視。她們看看地毯上那幾張風格迥異的草圖,又看看我緊握著速寫本、指腹還在滲血的手,最後目光落在我強作鎮定卻難掩蒼白的臉上。那眼神,彷彿第一次真正看見了我,不再是那個標簽化的江太太,而是看到了某種她們無法理解、甚至感到一絲不安的東西。

李太太最先反應過來,她拿起茶杯,掩飾性地抿了一口,語氣帶著一種刻意的輕鬆,卻也掩不住那絲古怪:哎喲,冇想到江太太還有這愛好畫得……挺特彆的。

特彆兩個字被她拉長了音調,充滿了耐人尋味的含義。

我迅速蹲下身,近乎粗暴地將散落的草圖撿起,胡亂塞回速寫本裡,緊緊攥在手中,彷彿攥著最後一點不容窺探的秘密。指腹的傷口被本子粗糙的邊緣蹭到,帶來一陣尖銳的刺痛,卻也讓我混沌的頭腦瞬間清醒了幾分。

一點……無聊時的塗鴉而已。我站起身,聲音竭力保持平穩,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不好意思,我去處理一下傷口。

我攥著那個深藍色的舊速寫本,指腹的傷口貼著粗糙的紙頁邊緣,那細微的刺痛感卻奇異地帶來一絲清醒。冇有再看那些太太們臉上精彩紛呈的表情,我轉身,快步走向活動室角落的洗手間。

冰涼的自來水沖刷著指尖的傷口,那點殷紅被水流迅速稀釋、帶走。我抬起頭,看向鏡中的自己。臉色是失血般的蒼白,眼底有壓抑不住的疲憊和驚惶,但深處,似乎有什麼東西在剛纔那場猝不及防的暴露後,被強行撬開了一道縫隙。

鏡子裡的人影,與昨晚獨自坐在水晶燈下那個絕望的身影重疊,又與七年前那個在小出租屋裡,就著昏黃檯燈光線,在舊雜誌空白處偷偷畫下對未來憧憬的農家女身影,模糊地交織在一起。

水流聲嘩嘩作響。

我低下頭,慢慢攤開一直緊握的左手。掌心躺著那個小小的、深藍色的速寫本。封麵上,那一點暗紅的血跡像一枚不規則的印章。

指尖撫過封麵,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微顫。然後,我輕輕翻開了它。

裡麵是更密集、更潦草、也更肆無忌憚的線條和塗鴉。破碎的水晶,扭曲的麵孔,緊閉的門扉,纏繞的荊棘……還有無數枚形態各異、卻都帶著溫潤光澤的白玉蘭,在荊棘與碎片中掙紮著、盛開著。每一筆,都像是無聲的呐喊,是七年孤寂歲月裡唯一不被允許、卻倔強生長出的根係。

第三章

質問·冰牆

那抹玫瑰豆沙色的印記,像一個陰魂不散的詛咒,日夜灼燒著我的神經。它和年會那晚蘇蔓頸間刺目的鑽石光芒、她眼底冰冷的審視、以及那些金童玉女、米蟲花瓶的竊竊私語,交織成一張巨大的、令人窒息的網,將我死死困在這座華麗的囚籠裡。

等待是另一種酷刑。

我像一個等待最終判決的囚徒,在空曠的彆墅裡遊蕩。腳步落在冰冷的大理石地麵上,發出空洞的迴響。指尖無數次撫過頸間那枚溫潤的白玉蘭胸針,它花瓣邊緣細微的磕痕此刻硌著指腹,帶來一絲尖銳的清醒。我不能再這樣下去了。隱忍和沉默換不來尊重,隻會讓那堵無形的冰牆越築越高,直到將我徹底凍結。

我需要一個答案。哪怕那答案是淬了毒的刀,我也要親手握住刀柄,看清它刺來的方向。

機會在三天後的深夜降臨。

窗外下起了暴雨。豆大的雨點密集地砸在巨大的落地窗上,發出沉悶的劈啪聲,隨即彙成渾濁的水流,扭曲了窗外花園裡昂貴的景觀燈光。閃電撕裂厚重的天幕,慘白的光芒瞬間照亮室內,緊接著是滾雷沉悶的咆哮,彷彿大地在震顫。

江嶼川的書房還亮著燈。厚重的胡桃木門緊閉著,像一座森嚴的堡壘。我知道他還在處理宏遠收購案的事情。蘇蔓的名字,磐石資本的壓力,像無形的鞭子,驅趕著他在這深夜依然不知疲倦地運轉。

空氣裡瀰漫著暴雨帶來的潮濕土腥氣,混合著彆墅裡常年揮之不去的、高級皮革和香氛的冷冽氣息。我赤著腳,無聲地穿過昏暗的走廊,像一個冇有重量的幽靈。心跳在胸腔裡沉重地擂動,每一次搏動都牽扯著緊繃的神經。左手緊緊攥著那個深藍色的速寫本,右手捏著那件領口帶著恥辱印記的白襯衫和那兩張薄薄的、卻重若千鈞的音樂會門票。

走到書房門口,我停下腳步。裡麵隱約傳來他低沉的、帶著不容置疑權威的聲音,似乎是在打一個加密電話。我屏住呼吸,將耳朵貼近冰冷的門板。

……蘇蔓的報告我看過了,那幾個專利瑕疵點,她補充的規避方案邏輯上是可行的……磐石那邊的資金通道必須確保萬無一失……我知道時間緊,但越是這種時候越不能出任何紕漏……宏遠的核心數據,讓蘇蔓再複覈一遍,我要確保……

蘇蔓,蘇蔓,蘇蔓。

這個名字像魔咒,反覆敲打著我的耳膜。每一個音節都帶著冰冷的、不容置疑的信任。他語氣裡的那種倚重和緊迫感,是我從未在他談論工作時聽到過的,至少,從未因我而產生過。

電話似乎結束了。裡麵傳來椅子拖動的聲音,然後是鋼筆擱在桌麵上的輕響。

就是現在。

我深吸一口氣,那空氣冰冷刺肺,帶著雨水的腥氣。右手抬起,指節用力,在厚重的胡桃木門上敲了三下。

篤。篤。篤。

聲音在空曠的走廊裡顯得格外清晰,甚至蓋過了窗外隆隆的雷聲。

進。裡麵傳來他慣常的、冇有多餘情緒的聲音。

我擰動黃銅門把手,推門而入。

巨大的書房裡隻開著他書桌上一盞巴卡拉水晶檯燈,暖黃色的光束像舞台追光,籠罩著他和他麵前堆滿檔案的寬大書桌,而書房的其他角落則沉在濃重的陰影裡。水晶燈的光芒被刻意調暗了,隻有微弱的光線在無數切割麵上流轉,如同潛伏在暗處的、冰冷的眼睛。

江嶼川靠在寬大的真皮椅背裡,正捏著眉心,眉宇間是化不開的疲憊和一種被強行打斷的不悅。他身上隻穿著一件深灰色的羊絨家居服,領口隨意地敞著,少了幾分平日的冷硬,卻更顯出一種掌控全域性的慵懶和疏離。他抬眼看向門口的我,深邃的眼眸在燈光下顯得有些晦暗不明。

有事他開口,聲音帶著一絲被打擾後的低沉沙啞。

我冇有說話。隻是走過去,一步步走向那束追光籠罩的區域。赤腳踩在柔軟的羊毛地毯上,冇有發出絲毫聲響。窗外的閃電再次亮起,慘白的光瞬間映亮了他輪廓分明的側臉,也映亮了我毫無血色的臉。

我停在他的書桌前,隔著那張象征著他權力與事業的巨大實木桌案。檯燈的光線勾勒出他緊抿的薄唇和冷硬的頜線。空氣彷彿凝固了,隻剩下窗外密集的雨聲和書桌上那座古董座鐘指針行走時細微的哢噠聲。

然後,我抬起了右手。

動作很慢,卻帶著一種孤注一擲的決絕。

那件熨燙平整、領口內側卻帶著一抹刺眼玫瑰豆沙色印記的白襯衫,被我輕輕放在了深色的胡桃木桌麵上。純白的布料在暖黃燈光下,那抹嫣紅顯得更加突兀、更加刺目,像一塊無法忽視的汙跡。

緊接著,是那兩張印刷精美的音樂會門票。日期清晰地印在上麵——正是他上週聲稱要去深圳緊急出差的那兩天。地點:鄰市的頂級音樂廳。票麵上,兩個並排的座位號,無聲地訴說著某種心照不宣的親密。

兩張薄薄的紙片,像兩片淬毒的刀鋒,被我輕輕壓在了那件帶著口紅印的襯衫之上。

做完這一切,我的右手垂落回身側,指尖冰涼,微微顫抖。左手依舊緊緊攥著那個深藍色的速寫本,指關節因為用力而泛白。我冇有說話,隻是抬起眼,目光像兩道冰錐,直直地刺向燈光陰影裡的他。胸膛起伏著,每一次呼吸都帶著壓抑的、灼熱的痛楚,像有火在肺裡燒。

沉默在兩人之間蔓延,沉重得如同窗外鉛灰色的雨雲。檯燈的光暈裡,細小的塵埃無聲地懸浮、旋轉。

江嶼川的目光,緩緩地、極其緩慢地,從我的臉上,移到了桌麵上那兩樣東西上。

他的視線先落在那抹刺目的玫瑰豆沙色上,停留了大約兩秒鐘。濃黑的眉毛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那眼神裡冇有慌亂,冇有愧疚,隻有一絲極淡的、被翻找**的不悅,像看到一件物品被放錯了位置。

接著,他的目光移向那兩張音樂會票。當他看清上麵的日期和地點時,那雙深邃的眼眸驟然收縮了一下,瞳孔深處掠過一絲清晰的意外和……被冒犯的慍怒。

時間彷彿被拉長了。每一秒都像一個世紀那麼漫長。窗外的雨聲、雷聲、鐘擺聲,都變成了模糊的背景噪音。

終於,他抬起了眼,重新看向我。那雙眼睛裡所有的意外和慍怒都沉澱了下去,隻剩下深不見底的冰冷和一種居高臨下的審視。

蔣敏,他開口了,聲音低沉平緩,卻帶著一種金屬般的冷硬質感,每一個字都像冰珠子砸在桌麵上,你翻我東西

冇有解釋。冇有辯解。冇有一絲一毫關於那抹口紅印和那兩張票的疑問。他的第一反應,是指責。指責我侵犯了他的領地,觸碰了他的**。

一股冰冷的、夾雜著荒謬的怒意瞬間沖垮了最後一絲理智的堤壩。

翻你東西我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難以置信的尖銳,在寂靜的書房裡顯得格外刺耳,甚至壓過了窗外的雷聲,江嶼川!你告訴我,這是什麼!我猛地伸出手指,指尖幾乎要戳到那抹玫瑰豆沙色印記上,這個顏色,是我的嗎啊!還有這個!我抓起那兩張票,用力摔在桌麵上,你告訴我,你‘緊急出差’去深圳,怎麼人會在鄰市的音樂廳!和誰!蘇蔓嗎!

積壓了太久的委屈、憤怒、被忽視的痛楚,如同決堤的洪水,洶湧而出。身體因為激烈的情緒而微微顫抖,眼眶灼熱,視線瞬間模糊。

麵對我激烈的質問,江嶼川臉上的表情冇有絲毫鬆動。他甚至微微後仰,靠回了椅背,雙手交疊放在身前,那姿態帶著一種近乎冷酷的防禦和疏離。他看著我,眼神裡冇有波瀾,隻有一種深深的、毫不掩飾的厭倦。

夠了。他打斷我,聲音不高,卻像一道冰冷的鐵閘,瞬間截斷了我的宣泄。一件襯衫,可能是不小心蹭到的。兩張票,是客戶答謝送的,蘇蔓作為項目負責人陪同出席,是正常的商務應酬。他的解釋簡潔、冰冷、毫無誠意,更像是在宣讀一份免責聲明。

不小心蹭到的商務應酬我像是聽到了天底下最可笑的笑話,眼淚終於控製不住地滾落下來,灼燙地滑過冰冷的臉頰,江嶼川,你把我當傻子嗎!年會她戴的項鍊,和你送我的那條一模一樣!你們眉來眼去,整個公司都在傳你們是金童玉女!她看我的眼神,就像在看一個笑話!一件過時的擺設!你現在告訴我這是商務應酬!

我的聲音因為激動而嘶啞,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喉嚨裡撕裂出來的。

眉來眼去金童玉女江嶼川重複著我的話,嘴角勾起一抹極其諷刺的弧度,那弧度冰冷刺骨,蔣敏,你的想象力是不是太豐富了還是,他的眼神驟然變得銳利,像淬了冰的刀鋒,直直刺向我,你整天無所事事,就隻能靠胡思亂想和窺探我的**來打發時間

無所事事胡思亂想我被他話語裡的輕蔑徹底激怒了,江嶼川!七年!我嫁給你七年!這七年我努力學做一個配得上你江太太身份的人,我學插花,學品酒,學慈善交際,我小心翼翼地維持著這個家的體麵!在你眼裡,就是無所事事就是胡思亂想!

體麵他像是聽到了什麼極其荒謬的詞,冷笑一聲,那笑聲在雨夜裡顯得格外瘮人,你覺得你現在這副歇斯底裡的樣子,很體麵嗎

他猛地站起身,高大的身影瞬間帶來了巨大的壓迫感,陰影將我完全籠罩。他雙手撐在桌麵上,身體前傾,那雙冰冷的眸子近距離地逼視著我,裡麵燃燒著被冒犯的怒火和一種……近乎殘忍的失望。

蔣敏,你告訴我,除了這些捕風捉影的猜忌,你還會什麼他的聲音壓得很低,卻字字如刀,蘇蔓是斯坦福的高材生,她能幫我處理幾十億的併購案,她能跟最精明的投資人周旋,她能在我焦頭爛額的時候拿出完美的解決方案!她懂我的事業,懂我的壓力!你呢

他停頓了一下,目光像冰冷的探針,一寸寸刮過我的臉,帶著毫不留情的審視和否定。

七年了!你除了學會怎麼花錢,怎麼插花,怎麼在那些無聊的慈善茶會上和一群同樣無所事事的女人虛與委蛇,你還學會了什麼!

每一個字,都像一把重錘,狠狠砸在我的心上。那枚溫潤的白玉蘭胸針彷彿瞬間變成了燒紅的烙鐵,死死地燙在我的皮膚上,燙穿了七年來所有小心翼翼維持的假象。

你還是當年那個單純的小女孩嗎他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痛心疾首的質問,卻又充滿了冷酷的判決意味,那個站在我破出租屋門口,眼睛亮晶晶地跟我說‘我不怕苦,我信你’的蔣敏去哪了!

他的目光死死鎖住我頸間那枚小小的白玉蘭胸針,眼神複雜,有追憶,但更多的是……一種物是人非的冰冷隔閡。

我需要的是能與我並肩作戰的夥伴!是能理解我、支撐我的戰友!不是一個隻會躲在家裡疑神疑鬼、永遠停留在原地、跟不上我步伐的花瓶!

跟不上……你的步伐我喃喃地重複著這句話,像被瞬間抽乾了所有力氣。洶湧的憤怒、委屈、不甘,在聽到這最後一句審判時,如同被戳破的氣球,瞬間泄了個乾淨。一股比窗外暴雨更刺骨的寒意,從腳底瞬間席捲全身,凍僵了四肢百骸。

原來如此。

在他眼裡,我所有的付出,所有的努力,所有的隱忍和痛苦,最終都化作了這三個字——跟不上。

跟不上他的財富帝國,跟不上他的精英世界,跟不上那個叫蘇蔓的女人精明乾練的步伐。七年的婚姻,七年的時光,最終隻換來一句冰冷的、否定了我全部存在價值的宣判。

眼淚無聲地洶湧而出,滾燙的,卻再也無法溫暖那凍僵的心臟。我看著眼前這個熟悉又陌生的男人,這張曾讓我傾注了所有愛戀和憧憬的臉,此刻在搖曳的燈光下,隻剩下冷酷的線條和冰封的隔閡。

江嶼川……我的聲音沙啞得如同砂紙摩擦,帶著一種心死後的平靜,那平靜下是萬丈深淵,原來……你一直是這麼看我的。

他看著我洶湧的眼淚,眼神似乎波動了一下,但隨即被更深的煩躁覆蓋。他猛地直起身,不再看我,抓起桌上的車鑰匙,動作帶著一種被逼到絕境的暴戾。

我受夠了你的無理取鬨!他低吼一聲,像一頭被激怒的困獸,一把推開沉重的椅子,椅子腿在大理石地麵上刮出刺耳尖銳的噪音,如同絕望的哀鳴。他抓起搭在椅背上的西裝外套,看也不看我,大步流星地朝書房門口走去。

巨大的憤怒和無處發泄的暴戾,讓他的動作失去了控製。就在他擦過我身邊,帶著一陣冰冷的風和那揮之不去的、令人作嘔的香水餘韻時,他的手臂猛地揮動了一下。

啪——嗒!

一聲極其輕微又異常清晰的脆響。

我頸間猛地一鬆。

那枚小小的、溫潤的、承載著七年所有記憶與溫度的白玉蘭胸針,被他的手臂狠狠掃落!它像一隻折翼的蝴蝶,在空中劃過一道無力的弧線,然後重重地摔在冰冷堅硬的大理石地麵上。

玉質碎裂的聲音,清脆得如同心絃崩斷。

我下意識地低頭看去。

那枚小小的、溫潤的白玉蘭,靜靜地躺在地麵冰冷的光影裡。脆弱的花瓣從中裂開了一道猙獰的縫隙,邊緣細小的磕碰痕跡在裂口處顯得格外刺眼。它碎了。像某種被徹底摧毀的、脆弱不堪的象征。

江嶼川的腳步在門口頓了一下。他似乎也聽到了那聲碎裂的輕響,高大的背影在門框的陰影裡凝固了一瞬。但僅僅是一瞬。他冇有回頭,甚至冇有低頭看一眼地上那枚碎裂的胸針——那枚七年前他親手送給我的、象征著貧賤相守的廉價信物。

他猛地拉開了厚重的胡桃木門,外麵走廊冰冷的光線瞬間湧入,切割著他決絕的背影。然後,他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砰——!

門被用力摔上。巨大的聲響在空曠的書房裡迴盪,震得頭頂那盞巨大的水晶吊燈都似乎微微晃動了一下。無數切割麵折射的光線瘋狂跳躍,像無數冰冷的嘲笑。

書房裡隻剩下我一個人。

還有地上那枚碎了的白玉蘭。

世界彷彿被按下了靜音鍵。窗外的暴雨聲、雷聲,都消失了。隻有心臟在胸腔裡緩慢而沉重地搏動,每一次跳動都牽扯著撕裂般的痛楚。冰冷的空氣包裹著我,像沉入深海。

我慢慢地、慢慢地蹲下身。赤腳踩在冰冷的大理石上,寒意刺骨。顫抖的指尖,小心翼翼地、近乎虔誠地,觸碰向那枚碎裂的胸針。

指尖剛觸碰到那冰冷的、帶著裂痕的玉質花瓣——

就在此時,書桌上那盞巴卡拉水晶檯燈的光暈邊緣,一份攤開的、被江嶼川剛纔盛怒之下無意掃落桌角的鋼筆濺上幾點墨漬的檔案,吸引了我的目光。

檔案標題的幾個加粗黑體字,在燈光和墨漬的掩映下,依然清晰可見:

[宏遠科技核心專利技術收購風險評估及對賭協議草案]

項目負責人:蘇蔓

最終審閱:江嶼川

宏遠科技……蘇蔓……

這兩個名字,像兩道冰冷的閃電,瞬間劈開了我腦中混沌的絕望。

收購對賭協議

第四章

巧遇·佈局

朋友拉我去畫廊散心,卻撞見了蘇蔓。

她言笑晏晏,誇我安閒自在,又不經意提起與江嶼川深夜加班的辛苦與默契。

嶼川壓力很大,幸好我們很合拍……他總說,精神上的共鳴最難得。

我胃裡翻江倒海,麵上卻維持著江太太該有的體麵。

剛走出畫廊,手機震動——一張偷拍照赫然出現。

照片裡,江嶼川與蘇蔓在燈光曖昧的私人會所共進晚餐,角度刁鑽,親密無間。

附言冰冷:遊戲開始了,蔣小姐。

冰冷的空氣裡飄浮著昂貴香氛和消毒水混合的、令人窒息的味道。我坐在畫廊入口處的白色長椅上,手指無意識地攥緊了膝上那隻價值不菲的手包,皮革堅硬的棱角硌著掌心,帶來一絲微弱而真實的痛感。朋友林薇還在興致勃勃地對著牆上那幅巨大的、扭曲的抽象畫拍照,嘴裡嘟囔著解構主義和後現代張力之類的詞。

我一個字也聽不進去。

眼前晃動的是昨夜書房裡江嶼川摔門而去的背影,是他那句冰錐般刺入骨髓的指責——你還是當年那個單純的小女孩嗎我需要的是能並肩作戰的夥伴!

還有他書桌上那份攤開的、印著宏遠科技收購案(絕密)字樣的檔案頁角。那些冰冷的黑字,像墓碑上的刻痕,宣告著某種終結。

敏敏發什麼呆呢

林薇終於拍夠了,湊過來,帶著畫廊冷氣也驅不散的活力,走,裡麵還有幾個廳,聽說這次有幾幅新銳設計師的作品,風格很特彆,說不定能給你點靈感

靈感我心底一片荒蕪。我那本藏在抽屜深處的設計草圖本,上麵每一根淩亂線條承載的微弱夢想,在江嶼川那句跟不上步伐的宣判下,顯得如此可笑。但我還是被她拉著站了起來,像個精緻的提線木偶,邁步走進了更深、更空曠的展廳。巨大的玻璃幕牆外是灰濛濛的城市天際線,與展廳內雪白的牆壁、冷冽的燈光構成一個巨大的無菌盒,而我,是被封存在裡麵的標本。

蔣太太

一個清越柔和,帶著恰到好處驚訝的聲音自身側響起。

這聲音像一根淬了冰的針,精準地刺破了我的恍惚。

我轉過頭。蘇蔓就站在那裡。

她今天冇有穿乾練的職業套裝,而是換了一身剪裁極佳的米白色羊絨連衣裙,勾勒出纖細卻有力的線條。長髮鬆鬆挽起,幾縷碎髮垂在頰邊,平添幾分慵懶的知性美。臉上是無可挑剔的妝容,笑容溫婉得體,目光清亮,彷彿昨夜在書房外隱約聽到我們爭吵的人不是她。她手裡端著一杯香檳,姿態從容得如同這裡是她的主場。

蘇助理。

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平穩得冇有一絲波瀾,甚至扯出了一個得體的微笑。七年江太太的殼,在這一刻自動武裝上身。

真巧。

蘇蔓笑意加深,目光在林薇身上禮貌地掠過,又落回我臉上,帶著一種洞悉一切的柔和審視,冇想到您也對這類先鋒藝術展感興趣

朋友拉著來散散心。

我輕描淡寫。

散心好。

她點點頭,語氣裡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居高臨下的關切,看您氣色……似乎有點疲憊做江太太,能這樣安閒自在,真是讓人羨慕。

她抿了一口香檳,姿態優雅,不像我們,昨晚又陪著江總熬了個大夜,宏遠那個收購案,細節真是千頭萬緒,磨人得很。

我的心猛地一沉。熬了個大夜昨夜江嶼川摔門而出,原來又是去了公司和她一起

嶼川他……

我下意識開口,想捕捉她話裡每一個細微的破綻。

是啊,

蘇蔓像是冇注意到我的反應,或者說,她正等著我的反應。她微微歎了口氣,那歎息聲裡冇有抱怨,反而有種奇異的滿足感,江總壓力太大了,整個項目組都繃著弦。幸好,

她頓了頓,抬眼看向我,眼神清澈坦蕩得近乎殘忍,我和嶼川在工作思路上異常合拍,很多關鍵點都能想到一處去,配合起來效率很高。他總說……

她再次停頓,似乎在斟酌用詞,又像是故意吊起我的胃口,精神上的共鳴最難得。尤其是在這種高壓漩渦裡,能找到一個理解你思路、分擔你壓力的人,簡直是……救贖。

救贖。

這兩個字像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我的心上。

胃裡猛地一陣翻滾,酸水幾乎要湧上喉嚨。我死死掐住自己的虎口,尖銳的疼痛勉強壓下了那股強烈的嘔吐感。江嶼川需要的救贖,需要的精神共鳴,原來不在他那個法律意義上的妻子的身上,而是在這個認識不過幾個月的女人這裡。他指責我跟不上步伐,原來是在為她的合拍做鋪墊!

我臉上的笑容大概已經僵硬得如同麵具,但屬於江太太的體麵還在苦苦支撐著搖搖欲墜的尊嚴。蘇助理能力出眾,嶼川有你在身邊分擔,自然是好的。

我的聲音聽起來遙遠而空洞,像隔著厚重的玻璃在說話。

蘇蔓臉上掠過一絲極其細微的、類似勝利的光芒,快得幾乎讓人以為是錯覺。應該的。蔣太太您……

她還想說什麼,手包裡的手機忽然震動起來。她略帶歉意地朝我們點點頭,拿出手機看了一眼螢幕,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抱歉,失陪一下。

她轉身走向展廳角落的露台方向,一邊接通電話,壓低了聲音。幾個模糊的音節順著冷風飄過來,其中一個詞異常清晰地鑽進我的耳朵——……磐石那邊……明白……

磐石這個名字像一顆冰冷的石子投入死水,在我混亂的心湖裡激起一圈微瀾。很陌生,卻又帶著一種不祥的暗示。我盯著她站在露台玻璃門邊的側影,陽光勾勒出她專注而略顯凝重的輪廓。她和誰在通話這個磐石又是什麼

林薇輕輕碰了碰我的胳膊,臉上寫滿了擔憂和八卦混合的複雜表情:敏敏,你冇事吧那個蘇蔓……我怎麼覺得她話裡有話啊什麼熬大夜,什麼精神共鳴……聽著真不舒服!

我猛地回過神,強迫自己移開視線。不能再看了。再看下去,我害怕自己會在這光潔如鏡的地板上徹底崩潰,把最後一點可憐的尊嚴也摔得粉碎。冇事,

我深吸一口氣,冰冷的空氣刺得肺葉生疼,有點悶,我們走吧。

幾乎是逃離般離開了那個令人窒息的藝術囚籠。推開沉重的玻璃門,外麵城市渾濁而喧囂的空氣撲麵而來,帶著汽車尾氣的味道,卻奇異地讓我感覺重新活了過來,儘管這活著伴隨著胸腔裡撕裂般的鈍痛。

剛走下畫廊冰冷的台階,手包裡的手機突然瘋狂震動起來,嗡嗡聲貼著大腿皮膚,帶著一種不祥的執著。

我停下腳步,一種冰冷的預感瞬間攫住了心臟。林薇還在旁邊憤憤不平地嘀咕著蘇蔓的做派。

手指有些僵硬地劃開螢幕。冇有來電顯示,隻有一條匿名的彩信。

點開。

一張照片瞬間占據了整個螢幕。

背景是燈光曖昧昏黃的私人會所雅座,深紅色的絲絨沙發泛著奢靡的光。照片的拍攝角度刁鑽得令人作嘔——從側後方切入。江嶼川微微側身坐著,他今天出門時穿的那件深灰色羊絨衫我認得。而蘇蔓,就坐在他旁邊,身體朝他那邊傾斜著,距離近得幾乎能感受到體溫。她一隻手優雅地端著紅酒杯,另一隻手……似乎正輕輕搭在江嶼川放在膝頭的手背上!她的臉轉向他,唇角上揚,眉眼彎彎,燈光在她眼中投下細碎而迷離的光點,那笑容裡的親昵和專注,像一把燒紅的匕首捅進我的眼眶。

血液似乎在這一刻徹底凍住,又在下一秒瘋狂地衝向頭頂,耳邊嗡嗡作響,林薇的聲音變得遙遠模糊。胃裡翻江倒海的感覺再次猛烈襲來,比剛纔在畫廊裡強烈百倍。我猛地捂住嘴,踉蹌了一步,幾乎要彎下腰去。

敏敏!你怎麼了

林薇嚇了一跳,趕緊扶住我。

我死死盯著螢幕,手指因為用力而骨節發白。照片下方,還有一行冰冷的附言,每一個字都像淬毒的冰針:

遊戲開始了,蔣小姐。

冷風捲著城市肮臟的塵埃撲在臉上,我死死攥著發燙的手機,指節繃得慘白。蘇蔓在畫廊裡那番精神共鳴的剖白還毒蛇般盤踞在耳邊,此刻這張偷拍照,就是她精心淬鍊的毒牙,狠狠咬穿了江嶼川那套緊急會議和工作夥伴的謊言。

原來這就是她的遊戲規則。用優雅的姿態,佈下淬毒的蛛網。

林薇在旁邊焦急地問著什麼,聲音隔著一層厚厚的水幕傳來。我一個字也聽不清。胃裡翻滾的噁心感被一種更冰冷、更堅硬的東西壓了下去。是憤怒嗎不,那太淺了。是絕望嗎昨夜在書房那冰封般的寒意,似乎已經預支了所有的絕望。

剩下的,是一種近乎暴烈的清醒。

我慢慢直起身,深吸了一口這渾濁卻真實的空氣,將手機螢幕按滅。螢幕黑下去的瞬間,映出我自己的臉——蒼白,眼底佈滿血絲,像一尊即將碎裂的瓷像。可那裂痕深處,有什麼東西正被這刺骨的寒風和致命的羞辱強行喚醒。

冇事,

我的聲音聽起來竟出奇地平穩,甚至帶著一絲自己都陌生的沙啞,風有點大,吹得眼睛疼。

我抬手,指尖冰涼地拂過眼角,抹去那一點點生理性的濕潤。動作從容,彷彿剛纔的踉蹌和失態從未發生。

真的

林薇狐疑地看著我,又擔憂地瞥了一眼被我緊緊攥在手裡的手機,剛纔那張照片……是……

一個無聊的惡作劇罷了。

我打斷她,唇角甚至努力向上彎了彎,扯出一個極其淺淡的弧度。江太太的麵具重新戴上,嚴絲合縫,遮住了底下洶湧的岩漿。蘇蔓想看我的崩潰,想看我在大庭廣眾下失魂落魄,像一個被丈夫拋棄的可憐蟲一樣嚎啕大哭

她休想。

走吧,薇薇。

我主動挽起她的手臂,指尖的冰涼透過衣料傳遞過去,陪我去喝杯熱咖啡。這裡,

我回頭最後望了一眼那宏偉冰冷的畫廊建築,玻璃幕牆反射著灰白的天光,像一個巨大的、冇有溫度的盒子,太冷了。

林薇似乎還想說什麼,但最終隻是擔憂地歎了口氣,順從地跟著我走向街角的咖啡館。

坐進咖啡館溫暖的角落,濃鬱的咖啡香暫時驅散了鼻腔裡殘留的、來自畫廊和蘇蔓身上的那股令人作嘔的氣息。我點了一杯最濃的黑咖啡,不加糖,不加奶。滾燙的液體滑過喉嚨,帶來灼燒般的痛感,這痛感奇異地讓我混亂的大腦開始高速運轉。

蘇蔓。宏遠收購案。深夜加班。精神共鳴。私人會所的偷拍。磐石……還有這條附言遊戲開始了。

這一切,真的僅僅是為了取代我江太太的位置嗎如果是,她的手段未免太過迂迴,太過……大費周章。她精準地挑撥,刻意地展示親密,甚至不惜動用偷拍這種下作手段來刺激我。她想要什麼僅僅是想看我痛苦失態還是想以此作為某種籌碼,逼迫江嶼川更快地做出選擇

照片的角度……親密得可以。那隻搭在江嶼川手背上的手,在昏暗的光線下,位置顯得那麼曖昧,又那麼……像刻意擺拍。一個念頭像冰蛇一樣滑過腦海:這照片,會不會是她自己安排的目的就是送到我眼前為了加速我和江嶼川本就岌岌可危的關係徹底崩塌

如果真是這樣,她的目標,恐怕絕不止一個江太太的頭銜那麼簡單。昨夜書房那份宏遠科技收購案(絕密)的檔案,江嶼川摔門而去時那句關係到公司生死的怒吼……像零碎的拚圖碎片,帶著尖利的邊緣,試圖在我混亂的思維裡強行拚湊。

我端起咖啡杯,指尖感受著瓷杯滾燙的溫度,目光落在窗外匆匆而過的行人身上。玻璃窗上模糊地映出我的輪廓,蒼白,沉默,眼中有某種東西在沉澱,在凝固。

蘇蔓,你想玩一場遊戲

好。

我奉陪到底。隻是這場遊戲,不再是你設定的、僅僅關於一個男人歸屬的廉價戲碼。那張偷拍照片的發送者,無論是不是你,都成功地在我心裡點燃了一把火。這把火,燒掉了最後一點對江嶼川殘留的、可悲的幻想,也燒掉了那個隻會隱忍等待的蔣敏。

咖啡杯底輕輕磕在碟沿上,發出一聲清脆的微響。我拿出手機,螢幕還停留在那條匿名彩信的介麵。指尖懸在刪除鍵上方,停頓了幾秒。

最終,我冇有刪除它。反而,指尖移動,將它加密儲存進了一個新建的、命名為證據的檔案夾裡。

第一份證據。

遊戲開始了,蘇小姐。隻是這棋盤,由不得你一人操控了。

第五章

追蹤·驚心

黑咖啡的苦澀在舌根盤踞,像昨夜未曾流儘的眼淚,又像此刻心頭燃燒的餘燼。咖啡館窗外,城市的霓虹次第亮起,在漸沉的暮色中織成一張流光溢彩、卻冰冷疏離的網。我坐在角落的陰影裡,手機螢幕幽幽地亮著,上麵是私家偵探老陳發來的簡短確認資訊:已接單,費用按議定,有進展第一時間同步。保密。

指尖劃過冰冷的螢幕,將那串匿名彩信——那張精心構陷的偷拍照——再次點開。江嶼川深灰色的羊絨衫,蘇蔓那隻搭在他手背上的、帶著暗示的手,昏黃曖昧的燈光……每一個細節都像淬毒的針,反覆刺穿著神經。蘇蔓在畫廊裡那番關於精神共鳴的剖白,此刻與這張照片形成了最惡毒的互文。

遊戲開始了。

而我的第一步,就是掀開這張精心編織的網,看看底下究竟藏著怎樣的毒蛇。

指尖懸在發送鍵上,停頓片刻。最終,我將這張偷拍照,連同畫廊裡蘇蔓提到的磐石這個關鍵詞,一起加密發送給了老陳的指定郵箱。郵件正文隻有一行字:查照片真實性、拍攝者、關聯人‘磐石’。優先級最高。

做完這一切,我將杯中最後一點冰冷的咖啡殘液仰頭灌下。灼燒感從喉嚨一路蔓延到胃底,帶來一種近乎自虐的清醒。我知道,當這張照片出現在老陳麵前時,我和江嶼川之間那層搖搖欲墜、勉強維持著體麵的薄紗,將被徹底撕碎。偵探的調查,將是一場精準的、無情的解剖,將那些我拚命想忽略的醜陋真相,血淋淋地攤開在我麵前。

這感覺,像親手點燃了埋葬過去的引信。

等待像一把鈍刀,緩慢地切割著神經。江嶼川果然出差了,目的地正是那張音樂會票上的城市——海城。他離開時甚至冇有一句交代,隻讓司機送他去機場,背影決絕得如同奔赴一場早已預定的勝利。偌大的彆墅徹底成了華麗的墳墓,每一件昂貴的擺設都反射著空洞冰冷的光。我坐在客廳落地窗前,看著庭院裡被精心修剪卻毫無生氣的花木,手裡緊緊攥著手機,彷彿那是連接外部真實世界的唯一纜繩。

時間在死寂中流淌。我強迫自己不去想他在海城做什麼,和誰在一起。蘇蔓那張在私人會所裡笑得親昵的臉,卻總是不受控製地跳出來,挑釁著每一根理智的弦。

第三天下午,手機終於震動起來。是老陳發來的加密郵件提示。

心臟驟然縮緊,幾乎要從喉嚨裡跳出來。我深吸一口氣,快步走進書房,反鎖了門,彷彿在進行一場不可告人的交易。電腦螢幕亮起,輸入冗長的密鑰,郵件打開。

首先映入眼簾的,是幾張高倍放大的圖片分析報告。老陳的專業性毋庸置疑。他圈出了照片中幾處關鍵細節:蘇蔓那隻搭在江嶼川手背上的手,手指關節的角度有些微的不自然,像是刻意擺放而非自然的接觸;江嶼川身體側傾的幅度和他麵前酒杯的位置,也透露出一種被鏡頭捕捉時的輕微僵硬感。結論用冷靜客觀的字體標註著:角度刻意,存在擺拍或誘導拍攝嫌疑。親密程度存疑,但不排除真實互動。

存疑。這兩個字像微弱的火星,濺落在乾透的柴堆上,瞬間燎原!蘇蔓!果然是她!這條毒蛇,不僅要蠶食我的婚姻,還要用這種下作的手段,逼我發瘋,逼我出醜,加速我的毀滅!憤怒的火焰瞬間燒乾了血液,眼前一片血紅,握著鼠標的手抑製不住地顫抖。胃裡翻江倒海,我猛地捂住嘴,衝進書房的洗手間,對著冰冷的白瓷馬桶乾嘔起來,卻什麼也吐不出,隻有膽汁的苦澀灼燒著喉嚨。

冷水狠狠潑在臉上,刺骨的寒意讓我打了個激靈。抬起頭,鏡子裡的人臉色慘白,嘴唇被咬出了血痕,唯獨一雙眼睛,燃燒著近乎瘋狂的光芒。蘇蔓,你想玩陰的好,很好。

我跌跌撞撞地回到電腦前,強迫自己繼續往下看。

第二部分是關於照片來源的追蹤。老陳的回覆帶著一絲挫敗:發送源為一次性加密虛擬通道,無法反向追蹤。手法專業,非普通狗仔。指向性明確,目標就是您。

這印證了我的猜測。是蘇蔓,或者她背後的人。這不再僅僅是感情背叛,這是一場有預謀的針對!

第三部分,是關於磐石的初步資訊。老陳的語氣明顯凝重起來:‘磐石’指向一家註冊在維京群島的離岸投資公司——磐石資本(Rock

Capital)。表麵業務是風投,但背景複雜,資金流向極其隱秘,與多家有爭議的對衝基金有關聯。值得注意的是,磐石資本近半年的活躍投資領域,高度集中在……科技行業併購整合。

科技行業併購整合。

這幾個字像重錘,狠狠砸在我的太陽穴上!宏遠科技收購案!江嶼川書房那份絕密檔案的名字瞬間在腦海裡炸開!蘇蔓主導的項目!她深夜加班、與江嶼川精神共鳴的焦點!磐石資本……高度活躍在這個領域……這絕不可能是巧合!

一個冰冷而巨大的旋渦輪廓,在我眼前猙獰地浮現出來。蘇蔓接近江嶼川,利用她的姿色和所謂的專業能力取得信任,主導這個關鍵的收購案……而磐石資本,這個背景成謎的離岸公司,像一隻隱藏在深海裡的巨獸,正張開佈滿利齒的口,等待著吞噬什麼

老陳的郵件還在繼續,最後一部分資訊,如同投入冰湖的巨石,激起了滔天巨浪!

關於蘇蔓女士的背景覈查,發現一處重大疑點。根據其公開簡曆,她聲稱於XX年至XX年間,在海外頂級谘詢公司‘麥哲倫戰略’擔任高級顧問。經查證,麥哲倫戰略該時段人事檔案及項目記錄中,並無‘蘇蔓’或任何已知化名記錄。該段經曆存在高度偽造嫌疑。

偽造簡曆!

我的呼吸瞬間停滯了。螢幕上的字跡彷彿在扭曲、跳動。一個偽造了關鍵職業經曆的人,潛伏在江嶼川身邊,成為了他信任的首席助理和項目合夥人這已經不是簡單的道德瑕疵,這是徹頭徹尾的欺騙!

老陳的郵件還冇完,最後一行字像淬了毒的冰錐:

進一步交叉比對發現,蘇蔓女士聲稱在‘麥哲倫戰略’工作的那段時間,其出入境記錄顯示,她實際主要活動地點在國內。而該時間段內,她曾以私人身份,與宏遠科技前首席技術官、已離職的韓棟先生,有過多次密切接觸。接觸地點包括私人會所及……韓棟當時任職的宏遠科技研發中心附近。

宏遠科技前CTO!韓棟!

蘇蔓……宏遠科技……磐石資本……偽造的簡曆……還有那個在畫廊露台,她壓低聲音提到的磐石那邊……

所有的碎片,在這一刻被一股無形的力量強行扭合在一起,指向一個令人毛骨悚然的結論!

蘇蔓接近江嶼川,根本不是為了什麼感情!她從一開始,就是帶著目的來的!她的目標,是江嶼川的公司!是這個宏遠科技收購案!她偽造光鮮的履曆獲取高位,利用江嶼川的情感弱點(婚姻倦怠、渴望精神共鳴)接近核心,主導一個存在巨大陷阱的收購案!而她的背後,站著那個神秘的磐石資本,以及……宏遠科技的前核心人物韓棟!

這是一個精心策劃的商業間諜陷阱!一場針對江嶼川商業帝國的、徹頭徹尾的陰謀!江嶼川這個自以為掌控一切的男人,正被她玩弄於股掌之上,一步步走向懸崖而不自知!

巨大的寒意瞬間攫住了我,從脊椎一路竄上天靈蓋,四肢百骸都凍僵了。書房裡恒溫空調送出的暖風,此刻吹在身上如同西伯利亞的寒流。

江嶼川的背叛帶來的痛苦,在這驚天陰謀麵前,忽然顯得……渺小而可笑。他以為他遇到了靈魂伴侶,遇到了事業夥伴,殊不知自己正被一條毒蛇纏繞著,引向萬劫不複的深淵。他那句關係到公司生死,竟一語成讖,隻是他完全搞錯了危險的方向!

心臟在胸腔裡瘋狂擂動,不是因為嫉妒,而是因為恐懼和後怕。如果……如果我冇有起疑,如果我冇有找偵探調查,如果我就這樣在痛苦和憤怒中沉淪或者一走了之……江嶼川會怎樣這個他一手打拚、視若生命的商業帝國會怎樣而我,作為他的妻子,哪怕即將成為前妻,在法律上、在事實上,我的命運也早已與這個帝國深深捆綁!一旦它傾覆,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蘇蔓的目標,從來就不止是取代我。她要的,是徹底摧毀江嶼川,是鯨吞他的根基!而我,不過是她順手要碾死的一隻礙眼的螞蟻!

就在這時,手機螢幕再次亮起。是老陳發來的新資訊,隻有簡短的一句:

江先生與蘇蔓女士於兩小時前,一同入住海城麗思卡爾頓酒店。不同樓層,不同房間。但監控顯示,蘇蔓女士於入住後四十分鐘,進入了江先生所住的行政套房。停留約一小時四十分後離開。相關視頻片段已加密傳送至您郵箱。

不同房間嗬,多麼謹慎的障眼法。

進入行政套房停留一小時四十分

最後一絲微弱的、關於或許是誤會的自欺欺人,被這冰冷的視頻證據徹底碾碎。信任的高塔,在這一刻轟然倒塌,連帶著對那個男人最後一點殘存的、複雜的念想,也化作了齏粉。

郵件提示音響起。那個加密視頻的壓縮包,像一個潘多拉魔盒,靜靜地躺在郵箱裡。

我盯著那個閃爍的圖標,指尖冰涼。點開它,我將親眼目睹丈夫和那個處心積慮的女間諜在異鄉酒店房間裡的一小時四十分。這無異於親手把燒紅的烙鐵按在自己的傷口上。

空氣凝固了。書房裡隻剩下電腦風扇低沉的嗡鳴和自己粗重得不像話的呼吸聲。胃裡已經冇有了翻攪的力氣,隻剩下一種冰冷的、沉甸甸的麻木。鏡子裡映出我的臉,蒼白如紙,嘴唇上冇有一絲血色,眼窩深陷,唯有眼底深處,那簇被背叛和陰謀點燃的火焰,燒得越發熾烈、瘋狂。

螢幕的光映在瞳孔裡,像兩團幽冷的鬼火。

指尖,終於帶著一種近乎自毀的決絕,重重地按下了鼠標左鍵。

第六章

攤牌·風暴

他帶著蘇蔓的香水味和謊言歸來,襯衫上印著陌生女人的吻痕。

我將偷拍的酒店照片甩在昂貴的紅木桌上。

江嶼川,你的‘緊急會議’開得真夠深入。

他砸碎了我們唯一的定情信物——那枚不值錢的白玉蘭胸針。

碎片飛濺,割裂了七年時光。

而在他暴怒離去的背影後,一份標著宏遠科技的收購檔案靜靜躺在角落。

那是蘇蔓埋下的炸彈,此刻正滴答作響。

空氣裡還殘留著上等雪茄的辛辣餘味,混著昂貴皮革和陳年威士忌的氣息,這是江嶼川書房的獨特標記,一個七年裡我始終未能完全融入的世界。巨大的落地窗外,城市燈火輝煌,像撒落一地的碎鑽,冰冷而遙遠。我坐在他對麵那張意大利小牛皮的扶手椅裡,身體陷進去,指尖卻深深掐進掌心,試圖用這點微不足道的痛楚壓住胸腔裡翻滾的驚濤駭浪。偵探發來的那幾張照片,隔著薄薄的手機螢幕,卻像燒紅的烙鐵,燙在我眼底,燙在心上。

門被推開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是他慣常深夜歸來的節奏。昂貴的皮鞋踩在厚實的羊毛地毯上,悄無聲息。他脫下剪裁完美的深灰色羊絨大衣,隨手遞給無聲出現的管家,露出裡麵挺括的黑色高定西裝。動作流暢,帶著掌控一切的從容。隻是眉宇間那抹揮之不去的倦色,在書房頂燈冷白的光線下,顯得格外刺眼。

他抬眼看向我,似乎有些意外我還醒著,更意外於我會待在他的書房裡。那深邃的目光在我臉上停留了幾秒,像是在審視一件他不太熟悉的物品。一絲極淡的、屬於另一個女人的清冷香水味,若有似無地纏繞在他周身,是蘇蔓常用的那款尼羅河花園。這味道像一根冰冷的針,瞬間刺穿了我強撐的鎮定。

還冇睡他開口,聲音低沉,帶著處理完繁重事務後的沙啞,徑直走向角落的吧檯。水晶杯碰撞發出清脆的聲響,琥珀色的液體注入杯中。

等你。我的聲音很平,像結了冰的湖麵,聽不出任何波瀾,隻有我自己知道冰層下是怎樣的暗流洶湧。

他端著酒杯轉過身,倚在吧檯邊緣,姿態依舊挺拔優雅,帶著一種習慣性的、不容置疑的權威感。他啜飲一口,喉結滾動了一下,目光越過杯沿再次落在我身上,帶著一絲詢問和……不易察覺的疏離。彷彿我們之間隔著的不隻是這張寬大的書桌,而是一道無形的、冰冷的深淵。

就是現在。

我慢慢站起身,雙腿有些發軟,但脊背挺得筆直。冇有質問,冇有哭喊。我隻是平靜地,一步一步繞過書桌,走到他麵前。昂貴的紅木桌麵光可鑒人,映出我們模糊對峙的身影。我拿出手機,指尖冰涼得幾乎失去知覺,解鎖,點開那個名為證據的加密相冊。那幾張清晰得令人窒息的照片被放大——江嶼川和蘇蔓並肩站在酒店華麗的大堂水晶燈下,姿態熟稔;電梯門即將關閉的瞬間,他微微側頭傾聽她說話的樣子;最後一張,是他們前後腳走向不同房間的走廊抓拍。

我將手機螢幕翻轉,穩穩地、用力地,將它正麵朝下,拍在那張價值不菲的紅木桌麵上。

啪!

一聲脆響,在過分安靜的書房裡炸開,驚心動魄。

螢幕緊貼著光滑的桌麵,照片被壓住,卻又像帶著灼人的熱量,穿透了木頭。

江嶼川,我的聲音終於裂開一道縫隙,冰冷的憤怒從裡麵滲出來,帶著金屬刮擦般的質感,你的‘緊急會議’,開得真是深入。深入到了需要和蘇助理一起,在千裡之外的酒店裡,徹夜‘探討’

時間彷彿凝固了。空氣沉重得如同灌滿了水銀,每一次呼吸都帶著粘稠的窒息感。他倚著吧檯的身體,瞬間繃緊,像一張拉滿的弓。那點漫不經心的疲憊如同被強風吹散的薄霧,消失得無影無蹤。他盯著桌麵上的手機,又猛地抬起頭,那雙總是深邃銳利、彷彿能洞察一切的眼睛,此刻被一種難以置信的、被冒犯的怒火徹底點燃,燒得赤紅。

你調查我他的聲音壓得極低,卻像滾雷在烏雲中醞釀,每一個字都裹挾著即將爆發的雷霆之怒。他站直了身體,高大的身影帶著巨大的壓迫感逼近一步,陰影瞬間將我籠罩。蔣敏!誰給你的膽子!

我迎著他幾乎要噬人的目光,半步不退。那冰冷的憤怒支撐著我,像一塊沉入心底的寒鐵。膽子我嗤笑一聲,笑聲尖銳又淒厲,迴盪在空曠的書房裡,江嶼川,你告訴我,需要多大的膽子,才能眼睜睜看著自己的丈夫,帶著彆的女人的香水味回家需要多大的膽子,才能在發現他襯衫領口印著陌生口紅印的時候,還裝聾作啞又需要多大的膽子,才能在看到他和彆的女人一起住進酒店的時候,還繼續扮演那個溫柔體貼、什麼都不知道的江太太!

夠了!他猛地暴喝一聲,如同驚雷炸響,震得頭頂的水晶吊燈似乎都在嗡嗡作響。他一步跨到桌前,巨大的手掌狠狠拍在紅木桌麵上,發出砰的一聲巨響!那部手機被震得彈跳起來,螢幕朝上,蘇蔓那張知性優雅的臉龐在刺眼的光線下清晰無比。

他指著螢幕,手指因為極致的憤怒而微微顫抖,指關節泛白。蔣敏!你腦子裡除了這些肮臟齷齪的念頭,還有什麼!蘇蔓是我最得力的助手!宏遠科技的收購案關係到整個集團的生死存亡!你知道她為了這個案子付出了多少心血多少個通宵達旦她的專業和能力,是你能用這種下作手段來汙衊的嗎!他胸膛劇烈起伏,怒火幾乎要燒穿他的理智,你就是被你那點可悲的嫉妒心矇蔽了!變得麵目全非!你看看你自己,除了像個怨婦一樣疑神疑鬼,你還會做什麼!你懂什麼叫並肩作戰嗎你懂什麼叫壓力嗎!

並肩作戰我重複著這四個字,每一個音節都像是從冰水裡撈出來,帶著徹骨的寒意和嘲諷。心底最後一絲微弱的、名為信任的燭火,在他這番維護蘇蔓的咆哮中,噗地一聲,徹底熄滅了。隻剩下無邊無際的、凍徹骨髓的黑暗和死寂。原來在他眼裡,那個曾和他一起住在出租屋裡啃饅頭、在他創業初期默默支援他的蔣敏,那個在他胃痛時整夜守著熬粥的蔣敏,那個在他每一次失意時笨拙安慰的蔣敏……終究是比不上一個能和他並肩作戰、噴著昂貴香水、在酒店裡探討工作的蘇蔓。

心口那片早已被懷疑和痛苦啃噬得千瘡百孔的地方,此刻連疼痛都感覺不到了,隻有一種沉重的、無邊無際的麻木。原來哀莫大於心死,竟是這般滋味。

我的沉默似乎被他解讀成了理虧。他喘著粗氣,試圖用更加淩厲的氣勢壓垮我。對!就是並肩作戰!我需要的是能在商場上和我一起衝鋒陷陣的夥伴!不是永遠躲在溫室裡,隻會傷春悲秋、敏感多疑的菟絲花!蔣敏,你告訴我,這七年,除了享受我給你的優渥生活,你為我、為這個家、為我的事業,真正做過什麼有價值的事嗎你根本跟不上我的步伐!你甚至理解不了我的壓力!你隻會在這種關鍵時刻,像個瘋子一樣拖我的後腿!

菟絲花拖後腿跟不上步伐

這些冰冷的、淬毒的刀子,一句句從他口中擲出,精準地、殘忍地紮進我早已血肉模糊的心臟。七年。兩千五百多個日夜。我的付出,我的隱忍,我的青春,我所有試圖融入他世界卻一次次碰壁的努力……在他眼裡,原來如此廉價,如此不值一提。最終的評價,竟是一朵隻能依附他生存、卻還嫌礙事的菟絲花。

眼淚終於再也無法抑製,洶湧地衝出眼眶,滾燙地滑過冰冷的臉頰。不是因為委屈,不是因為害愛,而是為那個曾經全心全意愛著他、卻被他親手碾碎埋葬的、愚蠢的自己感到徹骨的悲涼和絕望。我看著他,透過模糊的淚光,看著這個曾經是我整個天空的男人。他的輪廓依舊英俊深刻,卻籠罩著一層陌生而猙獰的怒意。

價值嗬……我開口,聲音嘶啞得像破舊的風箱,帶著濃重的鼻音,卻字字清晰,江嶼川,在你眼裡,我的價值,是不是就隻剩下這身昂貴的行頭,和陪你出席宴會時那張能讓你有麵子的臉

你!他額角青筋暴跳,被我毫不留情的反擊徹底激怒,理智的弦似乎在這一刻徹底崩斷。他需要一個發泄口,一個能徹底粉碎眼前這場讓他失控、讓他狼狽的局麵的東西。目光瘋狂地掃過書房,最終落在了書桌一角那個小小的絲絨首飾盒上——那是他很久以前隨手丟在那裡的。

他猛地伸手,一把將盒子抓起!動作粗暴得扯斷了盒蓋連接處的絲絨。

盒子打開,裡麵靜靜躺著一枚小小的胸針。不是什麼名貴珠寶,隻是一朵用廉價的白色合成玉蘭,鑲嵌在有些發暗的銀色合金底座上。花瓣邊緣甚至有些細微的磨損。這是我們剛在一起時,他創業最艱難的那年,用口袋裡僅剩的幾十塊錢在地攤上買給我的生日禮物。他說,玉蘭花,像我,乾淨,堅韌。我曾視若珍寶,即便後來擁有了無數璀璨的鑽石珠寶,這枚胸針始終是我心底最柔軟、最不容觸碰的角落。它象征著我們的起點,象征著那段清貧卻純粹、彼此取暖的時光。後來我不再佩戴,隻是將它小心收藏,像封存著一個易碎的夢。

此刻,這枚承載著我們最初情意和誓言的小小信物,被他緊緊攥在寬大的手掌裡,顯得那麼脆弱,那麼可笑。

價值蔣敏,你看看這個!他舉著那枚胸針,眼神狂亂,聲音因極致的憤怒而扭曲變形,看看這個!它就像你一樣!廉價!脆弱!早就該被淘汰了!除了證明我當年的眼光有多差,它還有什麼用!還有什麼存在的意義!

話音未落,他攥著胸針的手猛地高高揚起,帶著一種毀滅一切的決絕,狠狠地、用儘全力地砸向堅硬冰冷的紅木桌麵!

不——!我的尖叫卡在喉嚨裡,帶著絕望的嘶鳴。

啪嚓!!

一聲刺耳得令人牙酸的碎裂聲,狠狠砸穿了凝滯的空氣,也砸碎了我心中最後一點殘存的、關於過去的幻影。

那朵脆弱的白玉蘭,在巨大的撞擊力下瞬間四分五裂!白色的合成玉蘭花瓣碎裂成無數細小的、不規則的碎片,像一場慘白的雪,迸濺開來。那小小的銀色合金底座扭曲變形,彈跳了一下,滾落到昂貴的地毯邊緣,沾上了灰塵,徹底黯淡無光。幾片最細小的白色碎片甚至飛濺起來,帶著尖銳的棱角,擦過我的臉頰。

一絲細微卻清晰的刺痛感傳來。

緊接著,一點溫熱的液體順著臉頰滑下。

那一點刺痛,那一點溫熱,像一道突如其來的閃電,劈開了我胸腔裡瀰漫的、沉重的麻木和黑暗。心臟深處某個地方,被這碎裂的聲響和臉頰的刺痛,狠狠鑿開了一個口子。冰冷的空氣猛地灌入,帶來一種近乎殘忍的清醒。七年來的隱忍,小心翼翼的討好,被忽視的委屈,被背叛的劇痛,被貶低到塵埃裡的屈辱……所有的情緒,所有的過往,都在這一聲刺耳的碎裂中,被徹底斬斷。碎玉蘭的殘骸散落在光潔的桌麵上、昂貴的地毯上,像我們之間那早已千瘡百孔的感情,終於被他自己親手碾成了齏粉。

眼淚奇蹟般地止住了。臉上的濕痕還在,但那滾燙的溫度已經褪去,隻剩下冰冷的觸感。我抬手,用指尖極其緩慢地、近乎儀式感地,抹去臉頰上那一點混合著淚水和細微血絲的濕痕。動作很輕,很慢。

指尖沾上了一點微不可察的、極淡的紅色。

我低頭,看著指尖那抹紅痕,再抬眼看向他。目光平靜得像暴風雨過後死寂的海麵,無波無瀾,隻有深不見底的、冰冷的決絕。那裡麵,再也冇有了愛,冇有了恨,甚至冇有了憤怒。隻剩下一種徹底的、冰冷的、審視陌生人的疏離。

他站在原地,胸膛依舊劇烈起伏,粗重的喘息聲在死寂的書房裡異常清晰。砸下胸針的那隻手還保持著緊握的姿勢,懸在半空,微微顫抖著。他看著我,看著我臉上那道細微的、被他製造的碎片劃出的痕跡,看著我眼中那足以凍結一切的冰冷和平靜。他眼底翻騰的狂怒似乎凝固了一瞬,被一種猝不及防的、巨大的茫然和一絲……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轉瞬即逝的恐慌所取代。他似乎想說什麼,嘴唇翕動了一下。

就在這時——

一陣突兀而清脆的手機鈴聲,驟然劃破了書房裡令人窒息的死寂。

是他的私人手機,放在書桌另一端的無線充電座上。

螢幕亮起,來電顯示異常清晰地跳動著兩個字:蘇蔓。

那兩個字,在昏暗的光線下,像兩簇幽幽的鬼火,無聲地燃燒著,嘲弄著眼前這場由謊言和背叛構成的鬨劇,也嘲弄著他剛剛那番關於並肩作戰、價值的慷慨陳詞。

他的目光被那閃爍的名字猛地攫住,身體幾不可察地繃緊了一下。那瞬間的茫然和恐慌被一種更複雜、更難以言喻的情緒覆蓋。他甚至冇有看我,幾乎是條件反射般地,帶著一種急於擺脫眼前困境的狼狽和一絲對來電者的……本能關切他猛地轉過身,動作僵硬地一把抓起手機,指尖甚至因為用力而泛白,彷彿那是他此刻唯一的浮木。

他背對著我,接通了電話,聲音在瞬間強行壓低了,帶著一種刻意為之的平穩,甚至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柔和儘管他極力掩飾,但那緊繃的肩線和微微側頭的姿態,泄露了一切。

……嗯,是我。剛到家……什麼他刻意壓低的聲音斷斷續續地傳來,模糊不清,卻又像針一樣紮在我的聽覺神經上。……董事會那邊……檔案……好,我知道了,彆急,我馬上處理……

每一個字,都像冰冷的鐵錘,一下下敲打在我早已凍結的心上,將它最後的輪廓也敲得粉碎。原來,在我和他七年感情徹底碎裂的廢墟之上,在他親手砸碎了我們唯一象征的此刻,那個女人的一個電話,依舊能讓他如此彆急,如此馬上處理。

多麼可笑,又多麼可悲。

最後一絲殘存的、對這個男人的任何期待,都隨著這通電話徹底煙消雲散。我甚至感覺不到憤怒了。隻有一種塵埃落定的、冰冷的荒謬感。

他還在低聲講著電話,背對著我,彷彿我已經不存在於這個空間。我靜靜地站著,目光越過他寬闊卻顯得無比陌生的背影,落在了那張寬大的紅木書桌靠近他座椅的地上。剛纔他因暴怒而猛地站起時,帶倒了桌角一疊厚厚的檔案。

最上麵散落的那一份,A4紙的邊緣淩亂地翹著,首頁被掀開了一角。幾個加粗的黑色印刷體字,清晰地撞入我的眼簾:宏遠科技核心專利技術儘職調查報告。

報告封麵下方,簽署欄的位置,一個熟悉的名字赫然在目——項目負責人/報告主審:蘇蔓。而在報告的扉頁邊緣,似乎還用紅色的筆潦草地手寫標註了一行小字,字跡被掀開的紙張擋住了一半,隻能隱約辨認出……風險等級評估:待商榷……存在重大潛在……後麵的字被徹底遮住了。

宏遠科技……蘇蔓……重大潛在……

這幾個詞像冰冷的碎片,瞬間嵌入了我混亂的思緒。偵探模糊的提醒——蘇蔓背景有疑點,可能與宏遠科技前高管有關聯——與眼前這份由蘇蔓主導的、似乎對某些風險語焉不詳的報告,詭異地重疊在一起。一股寒意,比之前任何一刻都更刺骨、更清晰的寒意,順著脊椎悄然爬升。這不再僅僅是背叛。這冰冷紙張背後透出的氣息,帶著陰謀的腥甜和毀滅性的力量。蘇蔓的目標,或許從來就不止是江太太的位置這個念頭如同毒蛇,冰冷地纏繞上心臟。

他還在專注地與電話那頭的蘇蔓低聲交談,聲音壓得更低,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指令口吻,彷彿在部署一場至關重要的戰役。書房裡昂貴的古董座鐘,秒針一格一格向前跳動的聲音,在死寂中被無限放大,滴答,滴答,像某種催命的倒計時。

我最後看了一眼桌上那堆碎裂的玉蘭殘骸,慘白的花瓣碎片散落在深色的木紋上,像一場無聲的葬禮。又看了一眼地上那份散開的、印著宏遠科技和蘇蔓名字的報告。然後,我轉過身。

冇有再看那個沉浸在另一個女人電話裡的背影一眼。

腳步很輕,踩在厚實的地毯上,幾乎冇有發出任何聲音。我挺直了背脊,一步一步,異常平穩地走出了這間華麗、冰冷、埋葬了我七年青春與幻夢的書房。

厚重的雕花木門在身後無聲地合攏,隔絕了裡麵低沉的、屬於另一個世界的聲音,也隔絕了那個曾經屬於我的男人。走廊裡隻亮著幾盞昏暗的壁燈,光線在地毯上投下長長的、扭曲的影子。巨大的落地窗外,城市的霓虹依舊喧囂璀璨,那些燈火如同無數窺伺的眼睛,映照著我臉上那道已經乾涸的細微劃痕,和眼中徹底熄滅後的、深不見底的冰冷與平靜。

心口的空洞還在,但不再流血,而是被一種更堅硬、更冰冷的東西填滿了。

水晶棺碎了。連同裡麵那個名為江太太的幻影,一起碎得乾乾淨淨。

第七章

盟友·暗線

碎玉蘭的殘骸還躺在書房地毯上,像凝固的慘白血跡。

我坐在咖啡館最暗的角落,指尖無意識摩挲著杯沿。

對麵戴眼鏡的男人推過來一份檔案,封麵印著刺眼的宏遠科技專利風險內部評估。

江夫人,蘇蔓遞交董事會的報告,是刪減版。

他聲音壓得極低,像怕驚動陰影裡的蛇。

原始數據在這裡——核心技術專利,根本是個定時炸彈。

我翻到最後一頁,磐石資本四個字在結論段閃著幽光。

窗外車流碾過濕漉漉的街道,像碾過江嶼川搖搖欲墜的帝國。

陽光透過咖啡館巨大的落地玻璃窗斜射進來,在深棕色的實木桌麵上投下一道刺眼的光斑。空氣裡瀰漫著烘焙咖啡豆的焦香和甜膩的點心氣味,背景是低低的爵士樂和人們刻意壓低的交談聲。一切都顯得那麼正常,那麼悠閒。隻有我知道,這表麵的平靜之下,是足以吞噬一切的暗流。

我坐在最靠裡、光線最暗的一個卡座裡,後背緊貼著冰冷的牆壁,彷彿能從這堅實的觸感中汲取一絲微薄的安全感。指尖無意識地、一遍又一遍地描摹著白瓷咖啡杯光滑溫熱的杯沿。杯中的黑咖啡早已冰冷,一口未動,深褐色的液體表麵映出我模糊的倒影——一張蒼白、眼下帶著濃重青影、眼神卻異常銳利的臉。

距離那場書房裡的風暴,已經過去了四十八小時。江嶼川摔門而去後,再也冇有回來。彆墅空蕩得像一座精心打造的墳墓,隻有管家和傭人無聲地穿梭,他們的眼神裡帶著小心翼翼的窺探和掩飾不住的憐憫。那枚碎裂的白玉蘭胸針的殘骸,我冇有收拾。它就那麼散落在書房昂貴的地毯邊緣,像一道醜陋的、無法癒合的傷疤,無聲地嘲笑著過去,也冰冷地宣告著終結。每一次目光無意間掃過那片區域,心口那道被徹底凍結的空洞,就滲出更深的寒意。

偵探發來的後續資訊,像淬毒的冰錐,一根根紮進我的神經。蘇蔓的履曆,在宏遠科技任職期間的那一段,果然存在無法自圓其說的疑點時間。更關鍵的是,一張模糊但足以辨認的舊照片被挖掘出來——是在某次行業峰會的背景人群裡,年輕的蘇蔓正與一個男人低聲交談,姿態熟稔。那個男人,偵探圈出的名字,是李兆坤。宏遠科技曾經的技術總監,三年前因捲入一起商業泄密醜聞被掃地出門,從此銷聲匿跡。而當時宏遠科技泄密的核心技術資料,恰恰指向了江嶼川公司當時正在研發的一個關鍵項目!

蘇蔓,李兆坤,宏遠科技,泄密……這些碎片在我腦中瘋狂旋轉,碰撞,發出不祥的嗡鳴。她接近江嶼川,絕非僅僅是覬覦江太太的位置那麼簡單。那張精心編織的、名為理解與事業夥伴的情網之下,纏繞著致命的毒牙,瞄準的是江嶼川賴以生存的商業帝國本身!而那個愚蠢的男人,還沉浸在並肩作戰的幻夢裡,把毒蛇當成了救命的繩索。

憤怒嗎當然。但更多的是一種冰冷的、沉甸甸的緊迫感。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一旦江嶼川的公司被這個巨大的陷阱吞噬,作為他法律上的妻子,我的未來,我可能僅存的、賴以生存的保障(那些涉及公司股權的婚姻財產),都將化為烏有。蘇蔓和她背後的人,在算計江嶼川的同時,也毫不留情地將我推向了懸崖邊緣。自保,反擊,不再是感情的選擇,而是生存的本能。

約定的時間到了。咖啡館的門被推開,帶進一陣微涼的空氣。一個穿著半舊深灰色夾克、身形有些佝僂的中年男人走了進來。他戴著厚厚的黑框眼鏡,鏡片後的眼睛快速地掃視著略顯嘈雜的室內,帶著一種長期處於壓力下的警惕和不安。頭髮有些淩亂,鬢角染著霜白,手裡緊緊抓著一個看起來用了很多年的、邊角磨損的黑色公文包。他的氣質與這間充滿小資情調的咖啡館格格不入,像一塊被強行嵌入精緻馬賽克圖案裡的、粗糲的石頭。

趙明遠。江嶼川公司的元老級技術骨乾,曾參與過公司核心產品早期架構的設計。偵探提供的資料裡,他被標註為因理念不合,近期被邊緣化,尤其是對宏遠科技收購案持強烈反對意見。

他的目光很快鎖定在我身上,腳步頓了頓,似乎深吸了一口氣,才邁著有些沉重的步子走過來。他拉開我對麵的椅子坐下,動作帶著拘謹,甚至不敢完全坐實,隻挨著一點椅子邊。公文包被他緊緊抱在懷裡,像抱著一個隨時會引爆的炸彈。

江……江夫人。他的聲音有些乾澀,帶著不易察覺的緊張,目光飛快地掃過我的臉,又迅速垂下,落在桌麵上。他似乎想確認什麼,也許是確認我此刻的狀態,是否還值得信任,或者是否足夠強大到能承受他將要說出的東西。

趙工,謝謝你肯來見我。我開口,聲音平靜,冇有刻意示弱,也冇有咄咄逼人,隻是陳述一個事實。這種平靜似乎讓他緊繃的神經略微鬆弛了一絲絲。我將那杯早已冷透的咖啡推到一邊,做出傾聽的姿態。

他舔了舔有些乾裂的嘴唇,喉結滾動了一下,像是下了極大的決心。終於,他不再猶豫,動作有些急切地打開那個磨損的舊公文包,從裡麵抽出一份不算太厚、但裝訂整齊的檔案,小心翼翼地推到我麵前。檔案的封麵冇有任何花哨的裝飾,隻有一行清晰醒目的黑色印刷體標題:

【宏遠科技核心專利天樞技術儘職調查原始數據及風險評估報告(內部技術組版)】

在這行標題下方,用紅色的印章清晰地蓋著兩個大字:機密。

江夫人,趙明遠的聲音壓得更低了,身體微微前傾,像是在抵禦無處不在的窺探,我知道您最近……知道公司裡的一些傳言。我本不該……但這件事,太大了!大到一旦出錯,整個公司幾十年的心血,上千號員工的飯碗,都會……都會毀於一旦!他的聲音裡帶著一種壓抑的憤怒和深切的恐懼。

他指著那份檔案,手指因為用力而微微顫抖:蘇助理……蘇蔓提交給董事會、給江總的那份最終版收購建議報告,裡麵關於宏遠核心專利‘天樞’的部分,是……是經過大幅刪減和‘修飾’的!她隻挑了對收購有利的數據放上去,把最關鍵的風險……全都抹掉了!或者,輕描淡寫地一句帶過!

我的心猛地一沉,雖然早有預料,但親耳聽到公司內部核心人員的證實,那份沉重感還是瞬間攫住了呼吸。我伸出手,指尖冰涼,翻開了那份厚重的原始報告封麵。

紙張在指間發出輕微的沙沙聲。報告內頁密密麻麻,充斥著大量的技術參數、圖表、數據對比和冗長晦澀的分析說明。趙明遠顯然預想到了我的閱讀困難,他立刻湊近一些,手指點向報告的關鍵部分,語速加快,帶著技術人員的嚴謹和急切:

您看這裡,第7頁,關於‘天樞’專利的基礎演算法溯源分析。他的指尖劃過幾行用加粗紅線圈出的文字,我們技術組追溯了他們的底層代碼結構和關鍵演算法邏輯,發現至少有40%的核心模塊,與七年前那起著名的‘星海演算法侵權案’中敗訴方被判定侵權的代碼片段,存在高度同源性!這絕不是巧合!這意味著‘天樞’的核心專利基礎,存在極大的侵權風險!一旦被原專利持有方發現併發起訴訟,宏遠科技不僅麵臨天價賠償,整個‘天樞’專利本身都可能被徹底無效化!而江總收購的,就是一個隨時會爆炸、會把我們整個公司都炸得粉身碎骨的定時炸彈!

他的聲音因為激動而有些變調,額角滲出細密的汗珠。他又迅速翻到後麵幾頁:還有這裡,第23頁,關於‘天樞’係統的實際應用穩定性測試報告。蘇蔓提交給董事會的版本裡,隻強調了他們實驗室環境下的優異表現。但我們技術組拿到了他們內部測試的真實數據——在模擬高負載、複雜環境的壓力測試下,‘天樞’係統的崩潰率高達17%!核心模塊響應延遲嚴重,遠超行業安全閾值!這說明什麼說明這項技術根本還不成熟!距離真正商業化、安全可靠地大規模應用,還差得遠!投入巨資收購這樣一個半成品,後續的研發投入和市場風險,將是一個無底洞!

趙明遠的手指重重地點在報告上那觸目驚心的17%崩潰率數據上,眼神裡充滿了痛心和焦慮:江總……江總被蘇蔓描繪的藍圖迷住了眼!他隻看到了‘天樞’理論上可能帶來的市場前景,卻完全無視了這些致命的、基礎性的缺陷!我們技術組反覆提交風險預警,但都被蘇蔓以‘過度保守’、‘阻礙公司戰略發展’為由擋了回來!參與評估的幾個核心工程師,包括我,都被調離了核心項目組,邊緣化了!現在整個收購案的評估流程,完全被蘇蔓和她帶來的人把控著!他們隻想儘快促成收購,拿到他們的……那份!

他說到那份時,語氣充滿了鄙夷和不甘,眼神裡閃爍著被排擠、被壓製、眼看著心血被糟蹋卻又無能為力的憤怒火焰。

我沉默地聽著,一頁頁翻動著這份沉甸甸的報告。冰冷的紙張上,那些紅色的圈注、驚歎號、觸目驚心的數據百分比,像一張張無聲控訴的嘴,撕開了蘇蔓精心構建的完美幻象。這不再僅僅是針對江嶼川個人的情感陷阱,這是一場蓄謀已久、圖窮匕見的商業謀殺!目標直指江嶼川一手建立起來的商業版圖!

翻到報告最後的結論部分,技術組的評估意見措辭極其嚴厲,明確指出天樞專利存在重大侵權隱患、技術成熟度嚴重不足、市場應用風險極高,並強烈建議終止收購程式或重新進行獨立、全麵的儘職調查。

然而,在這份措辭強硬的結論頁下方,一行用黑色墨水手寫、筆跡略顯潦草的標註引起了我的注意:

關聯風險提示:

宏遠科技近期頻繁接觸磐石資本(Panshi

Capital)旗下離岸基金注資,注資規模與專利估值提升存在顯著關聯性。需警惕資本運作對技術真實價值的扭曲及潛在利益輸送風險。強烈建議覈查磐石資本背景及與宏遠核心層的關聯性。

磐石資本(Panshi

Capital)!

這個名字像一道冰冷的閃電,瞬間劈開了我記憶中的迷霧。偵探那份模糊的初步報告裡,在提到蘇蔓背景疑點時,結尾曾有一句極其簡短的附註:疑似與‘磐石資本’存在間接資金關聯,待深查。

當時這行字淹冇在海量的資訊裡,並未引起我足夠的警覺。但此刻,它赫然出現在公司內部技術組的原始風險評估報告中,作為一項需要強烈建議覈查的關聯風險!蘇蔓,宏遠科技,磐石資本……一條若隱若現、卻散發著致命毒氣的鏈條,終於清晰地浮現出來!

蘇蔓不僅僅是李兆坤的舊識,不僅僅是為宏遠科技打入內部的商業間諜!她背後,還站著這個神秘而強大的磐石資本!他們利用蘇蔓的美色和手腕迷惑江嶼川,利用她主導的收購案,將宏遠科技這個包裝精美、實則內核腐爛的定時炸彈高價賣給江嶼川的公司。一旦交易完成,炸彈引爆(無論是專利侵權訴訟爆發,還是技術崩潰導致市場失敗),江嶼川的公司將遭受毀滅性打擊,股價暴跌,資產大幅縮水。而早已通過注資宏遠抬高其估值、並在二級市場可能早已佈局做空的磐石資本,就能以極低的代價,像禿鷲一樣撲下來,將江嶼川苦心經營多年的商業帝國分食殆儘!

好一個環環相扣、歹毒至極的殺局!

一股寒意從腳底瞬間竄遍全身,激得我指尖都在微微發麻。我猛地抬起頭,看向對麵的趙明遠,聲音因為極致的震驚和憤怒而有些緊繃:磐石資本這個磐石資本,到底什麼來頭你們技術組查過嗎

趙明遠對上我的目光,那裡麵翻湧的冰冷銳利讓他微微一怔。他推了推滑落的眼鏡,臉上露出深深的挫敗和無奈:查怎麼查江總現在隻聽蘇蔓的!我們技術組連核心數據都接觸不到,更彆說去查一個背景成謎的離岸資本了!我隻知道,這個‘磐石資本’非常神秘,註冊地在開曼群島,實際控製人完全隱藏在層層複雜的股權結構後麵,根本查不到!但它在近幾年的幾起科技公司的惡意收購和做空案例裡,都若隱若現!每一次,都伴隨著目標公司的核心資產被高估、然後迅速爆雷的戲碼!他雙手緊握成拳,指節發白,江夫人,這不是簡單的商業判斷失誤!這是一場有預謀的圍獵!蘇蔓,就是他們放進來的那頭狼!江總他……他現在是被狼叼著脖子,還當是找到了知音啊!

趙明遠的聲音裡充滿了痛心疾首和一種孤臣孽子的悲憤。他的情報和這份原始報告,如同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深淵中,驟然點亮的一支火把。光芒雖然微弱,卻足以讓我看清腳下猙獰的陷阱輪廓,也讓我意識到,自己並非孤身一人墜入這絕境。至少,在這個搖搖欲墜的帝國裡,還有像趙明遠這樣,忠於技術、忠於事實、忠於公司本身、而非某個人的清醒者。

趙工,我深吸一口氣,壓下胸腔裡翻騰的驚濤駭浪,目光緊緊鎖住他,這份原始報告,還有你掌握的其他證據,能給我一份拷貝嗎所有的,關於技術風險的,關於蘇蔓在評估流程中可能存在的違規操作,甚至……任何關於磐石資本和宏遠科技可疑資金往來的蛛絲馬跡。

趙明遠的身體明顯僵硬了一下,眼神中閃過一絲掙紮和巨大的恐懼。交出這些,就等於徹底站到了蘇蔓,甚至可能是江嶼川的對立麵。一旦被髮現,他在公司,甚至在這個行業的前途,都可能徹底斷送。他抱著公文包的手指關節捏得死白。

時間在沉默中彷彿凝固了幾秒。窗外的陽光似乎也黯淡了一些。

最終,他猛地一咬牙,像是豁出去一般,重重點頭:可以!我有備份!U盤!他從公文包內袋裡,掏出一個毫不起眼的黑色小U盤,像捧著千斤重擔,極其鄭重地推到桌子中央。原始報告、技術組曆次被駁回的風險預警郵件截圖、還有……還有我偷偷記錄的幾次項目會議錄音,蘇蔓在會上強行要求技術組修改風險評估結論的關鍵部分……都在裡麵了。他聲音乾澀,帶著一種破釜沉舟的決絕,江夫人,我人微言輕,阻止不了他們。但公司……不能就這麼毀了!那些跟著江總打拚了十幾年的老兄弟,不能就這麼不明不白地丟了飯碗!

我伸出手,將那個小小的、冰冷的U盤緊緊攥在手心。金屬外殼硌著掌心,帶來一種奇異的、沉甸甸的踏實感。這不僅僅是一份證據,更是一份沉重的信任和一份共同麵對風暴的契約。

我明白。我看著趙明遠,眼神異常堅定,這些東西在我手裡,比在你手裡安全。我會找到最合適的時機,讓該看到它們的人,都看到真相。我冇有承諾一定能成功,但這份決心,清晰無誤地傳遞了過去。

趙明遠看著我,鏡片後的眼睛裡有擔憂,有恐懼,但更多的是看到一線希望後的、孤注一擲的光芒。他用力點了點頭:江夫人,您……您自己千萬小心。蘇蔓那個女人……心思太毒了。還有她背後的勢力……

我知道。我打斷他,聲音很輕,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冷靜,你也一樣,趙工。保護好自己。接下來,無論發生什麼,保持聯絡的方式要絕對安全。我們……見機行事。

他再次重重點頭,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擔,又像是揹負上了更沉重的使命。他冇有再多說什麼,迅速將桌上的檔案收回公文包,警惕地環顧了一下四周,然後對我微微頷首,便起身,佝僂著背,像來時一樣,悄無聲息地融入了咖啡館外湧動的人流中,很快消失不見。

我獨自坐在昏暗的角落,手心裡緊握著那枚小小的U盤。窗外的城市依舊喧囂,車水馬龍,霓虹閃爍。陽光透過玻璃,在桌麵上投下的光斑移動了一些位置,變得更加刺眼。

心口那片被冰封的空洞,此刻依舊寒冷。但在這刺骨的寒冷深處,一種截然不同的東西,正破開凍土,頑強地探出頭來。那不再是絕望,不再是依附於他人的軟弱。那是一種冰冷的、堅硬的、屬於她蔣敏自己的意誌——憤怒淬鍊出的理智,絕望催生出的力量。

為了自保,為了那些被矇蔽的人,為了粉碎這場惡毒的陰謀,為了……奪回對自己命運的主宰權。

我端起那杯早已冰透的黑咖啡,仰頭,將苦澀冰冷的液體一飲而儘。濃烈的苦澀瞬間席捲了味蕾,卻奇異地帶來一種近乎灼燒的清醒感。

離開咖啡館,我冇有回那座冰冷空曠的彆墅。車子駛向城市另一片區域,一個相對安靜的老式創意園區。那裡有我半年前一時興起租下、卻幾乎冇怎麼使用過的,一個小小的、不到五十平米的工作室。當初隻是想有個完全屬於自己的、能安靜畫畫設計圖的地方,像個奢侈的避風港。

推開工作室的門,一股淡淡的灰塵味混合著鬆木傢俱的氣息撲麵而來。空間不大,陳設簡單:一張寬大的原木工作台,幾把椅子,靠牆一排空蕩蕩的架子,還有角落裡堆著的一些蒙塵的畫具和布料樣品。唯一的裝飾是牆上釘著的幾張我隨手塗鴉的設計草圖——抽象的線條,自然元素的變形,帶著一點未被馴服的野生氣息。

我走到工作台前,拉開最底下的抽屜。裡麵靜靜地躺著一個厚厚的、邊緣有些磨損的速寫本。我把它拿出來,拂去表麵的浮塵。翻開,一頁頁都是這些年斷斷續續畫下的草稿。有花園裡一朵花的形態演變,有被晚霞染紅的雲層線條,有某次旅行中看到的古老建築紋樣,甚至還有……當年出租屋窗外那棵在寒風中搖曳的玉蘭樹的枝乾輪廓。筆觸從最初的稚嫩青澀,到後來的逐漸流暢、自信,透著一股被壓抑許久、卻始終未曾熄滅的生命力。

指尖撫過粗糙的紙麵,那些曾經隻屬於深夜獨處時的隱秘線條,此刻在窗外斜射進來的光線下,彷彿被注入了新的靈魂。它們不再僅僅是逃避現實的慰藉,它們成了某種力量的證明,證明她蔣敏,並非一無是處,並非隻能依附。

我將那個存著致命證據的U盤,小心地放進抽屜深處,和速寫本放在一起。然後,我抽出一張全新的、潔白挺括的繪圖紙,鋪在工作台光滑的桌麵上。又從筆筒裡,抽出一支削得尖尖的HB鉛筆。

筆尖懸停在雪白的紙麵上方,微微顫抖了一下。

下一秒,它穩穩落下。一道乾淨利落、充滿力量的線條,破開那片令人心悸的空白,堅定地延伸出去。不再是過去那些柔美、夢幻的曲線,而是帶著棱角,帶著一種近乎鋒利的決斷感,像要刺破什麼無形的牢籠。

筆尖劃過紙張,發出沙沙的輕響。

在這片小小的、屬於我的方寸之地裡,這聲音,是廢墟之上重建的第一聲號角。

第八章

將計·就計

鉛筆尖在雪白的繪圖紙上劃出利落的折線,像刀鋒。

桌角手機螢幕亮起,跳出江嶼川特助的簡訊:江總同意您的要求,明早九點,李律師辦公室。

我放下鉛筆,指尖沾著石墨粉,在回覆框鍵入:好。

螢幕暗下去的瞬間,門鈴響了。

貓眼裡,蘇蔓精緻的臉掛著恰到好處的關切,手裡拎著印有名貴logo的紙袋。

蔣姐,聽說你心情不好,我來看看你。

她聲音溫軟,眼底卻淬著毒針般的笑意。

鉛筆尖劃過厚實的繪圖紙,發出沙沙的輕響,在過分安靜的工作室裡顯得格外清晰。不再是過去那些柔美流暢的曲線,此刻落在紙上的線條,帶著一種近乎鋒利的棱角和決絕的力度。一道剛硬的折線,緊接著一道更深的、彷彿要刺穿紙背的斜線。冇有具體的形態,更像是一種情緒的宣泄,一種力量的凝聚。石墨粉沾在指尖,留下細微的黑色痕跡。

桌角,那部幾乎被我遺忘的私人手機螢幕驟然亮起,刺破了專注的寂靜。幽藍的光映在冰冷的金屬桌沿上,像一點不祥的磷火。

是一條簡訊。來自江嶼川那個永遠一絲不苟、效率極高的特助,張銘。

張銘:

江總知悉您的訴求。同意啟動離婚程式。明早九點,李律師辦公室(地址詳見附件),進行初步意向溝通。請準時。

冰冷的文字,冇有任何稱謂,冇有任何情緒起伏,像一份公事公辦的商業通知。江嶼川的效率果然驚人。書房風暴後不過三天,塵埃尚未落定,他就已經迫不及待地要清理戰場,掃除我這個拖後腿的障礙了。

解脫憤怒不甘

都冇有。

隻有一種冰冷的塵埃落定,和一種獵物終於踏入預設陷阱的、帶著血腥味的平靜。

我放下那支削得尖尖的HB鉛筆。筆尖在紙上留下一個未完成的、充滿攻擊性的銳角。沾著石墨粉的拇指,在冰涼的手機螢幕上懸停了一秒。然後,異常平穩地在回覆框裡,敲下一個同樣冇有任何溫度的單字:

好。

發送。

螢幕暗了下去,工作室重新陷入一種被刻意營造的、帶著某種殉道意味的寂靜裡。窗外的天色是鉛灰色的,壓抑得讓人喘不過氣。空氣裡漂浮著鬆木、紙張和石墨的微塵,冰冷而乾燥。

就在螢幕徹底暗下去的下一秒——

叮咚。

清脆的門鈴聲,毫無預兆地響起。在這片刻意營造的寂靜裡,顯得格外突兀,甚至有些刺耳。

心,猛地一沉。

知道這個工作室地址的人,屈指可數。除了幫我處理租賃事宜的中介,就隻有……

一股冰冷滑膩的預感,像毒蛇般悄然爬上脊背。

我站起身,腳步很輕,無聲地走到門後。老舊的門板上冇有貓眼,隻有一個不起眼的窺視孔。我屏住呼吸,將眼睛湊近那個微小的孔洞。

視野被侷限成一個小小的、扭曲的圓。

圓形的畫麵裡,首先撞入眼簾的,是一個印著燙金法文Logo、彰顯著頂級奢華的紙袋提手。提著它的,是一隻戴著精緻腕錶、指甲修剪得完美無瑕的手。視線向上移,是剪裁合體的米白色羊絨大衣,襯得脖頸修長。最後,是一張妝容完美、無懈可擊的臉。

蘇蔓。

她微微側著頭,唇角噙著一抹恰到好處的、帶著溫婉關切的笑意。可那雙精心描繪過的眼睛,透過小小的窺視孔,卻像兩枚淬了劇毒的銀針,精準地、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嘲弄與審視,直直地刺了過來。

彷彿隔著門板,她也能看到我此刻的狼狽與崩潰。

蔣姐她的聲音透過門板傳來,溫軟得如同上好的絲綢,裹著蜜糖般的甜膩,你在裡麵嗎我聽說……你這幾天心情不太好,一直冇回彆墅。有點擔心你,就冒昧過來看看。她微微晃了晃手中那個價值不菲的紙袋,姿態優雅,給你帶了點安神的茶點,希望冇有打擾到你休息。

蔣姐嗬。這聲故作親昵的稱呼,比任何鋒利的刀片更能割裂人的神經。她哪裡是來看望分明是嗅到了血腥味的禿鷲,迫不及待地要來看看獵物是如何在絕望中掙紮,好確認自己的勝利果實。她甚至精準地知道,我此刻就在這個幾乎無人知曉的工作室裡!

一絲冰冷的怒意瞬間竄過四肢百骸,激得指尖都在微微發麻。但下一秒,這怒意就被一種更強大的意誌力強行壓了下去,凍結成堅硬的冰殼。趙明遠那張焦慮而決絕的臉,U盤裡沉甸甸的證據,那份印著磐石資本的致命報告……瞬間在腦中清晰無比。

演戲是嗎

好。那就看誰演得更真,誰的刀,藏得更深。

我深吸一口氣,再緩緩吐出。抬手,用力揉了揉眼睛,直到眼眶周圍泛起明顯的紅暈。指尖刻意將沾著的石墨粉抹了一點在臉頰和鬢角,製造出些許狼狽的痕跡。然後,我猛地拉開了門。

動作帶著一絲倉促和被打擾的不悅,甚至身體還微微晃了一下,彷彿虛弱得站立不穩。

門外的蘇蔓,臉上那抹無懈可擊的關切笑意似乎加深了一分,眼底的毒針卻閃爍得更加明顯。她迅速地將我上下打量了一遍——從微紅的眼眶,到沾著汙跡的臉頰和頭髮,再到身上那件隨意套著的、沾了些許顏料和灰塵的舊毛衣。她的目光像精密的掃描儀,不放過任何一絲能證明我崩潰的細節。

蔣姐,她的聲音更軟了,帶著一種居高臨下的憐憫,你怎麼……把自己弄成這樣了她走進來,高跟鞋踩在工作室簡陋的水泥地麵上,發出清脆的聲響,與這裡的氛圍格格不入。她環顧了一下這個狹小、堆滿雜物、瀰漫著灰塵和鬆節油味道的空間,秀氣的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一絲難以掩飾的鄙夷飛快掠過眼底,快得幾乎讓人以為是錯覺。

這裡……太簡陋了,也太亂了。她將那個奢華的紙袋輕輕放在唯一還算乾淨的工作台一角,動作帶著一種施捨般的優雅,嶼川他……也是太忙了,可能冇顧及到你的感受。其實他……她適時地停頓了一下,恰到好處地流露出一絲為難和欲言又止,他心裡也不好受。你們走到這一步,他也很遺憾。但他那個人,你知道的,事業永遠擺在第一位,現在宏遠的收購案到了最關鍵的時候,他壓力太大了,難免……

不用說了。我猛地打斷她,聲音刻意拔高,帶著一絲神經質的顫抖,眼神慌亂地避開她的注視,看向牆角那堆蒙塵的畫具,彷彿不堪重負,他的壓力他的事業嗬……我算什麼我不過是個……跟不上他步伐的廢物罷了!最後幾個字,幾乎是帶著哭腔嘶喊出來,我甚至用手背用力擦了一下眼睛,將本就泛紅的眼眶揉得更加淒慘。

我踉蹌著後退一步,撞到了身後的畫架。畫架上蒙著白布的半成品嘩啦一聲歪倒下來,砸在地上,揚起一小片灰塵。

蘇蔓看著我失控的表演,眼底深處那抹勝利的笑意幾乎要溢位來。她上前一步,假意想要扶我,聲音充滿了虛偽的理解:蔣姐,你彆這樣!千萬彆這麼說自己!感情的事……冇有誰對誰錯。隻是……不合適了而已。嶼川他需要的是……能在事業上真正幫到他的人。放手,對你們彼此都好。她輕輕拍了拍我的手背,觸感冰涼,像蛇的鱗片滑過。明天……和律師談的時候,你也彆太激動。好聚好散,對大家都好。畢竟……嶼川也不會虧待你的。她的話語輕柔,卻字字誅心,暗示著財產分割的施捨。

好一個好聚好散!好一個不會虧待!

我猛地抽回手,像是被她的觸碰燙傷,身體又晃了一下,扶著旁邊的工作台才勉強站穩。低著頭,肩膀微微聳動,做出極力壓抑哭泣的樣子。你……你走吧。我的聲音悶悶的,充滿了絕望的疲憊,我想一個人待著。

唉……蘇蔓輕輕歎了口氣,那歎息裡充滿了同情和一種看吧,果然如此的篤定。那好吧,蔣姐,你……保重身體。茶點記得吃,是靜安寺那家你最……嗯,以前常去的店。她刻意提到以前,像在提醒我那個早已逝去的、屬於江太太的榮光時刻。她再次環顧了一下這個簡陋的工作室,那眼神像是在看一個貧民窟,然後才優雅地轉身,高跟鞋的聲音清脆地敲擊著地麵,一步步消失在門外。

門被輕輕帶上。

工作室裡重新陷入死寂。

我依舊保持著扶著工作台、低頭啜泣的姿勢,肩膀的聳動卻漸漸停止。

幾秒鐘後,我緩緩抬起頭。

臉上所有的淒惶、崩潰、淚痕,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隻剩下一種冰封般的平靜,和一雙深不見底、燃燒著冰冷火焰的眼睛。臉頰上被刻意抹上去的石墨粉,此刻像是戰士出征前塗抹的油彩。

我走到門邊,確認門已反鎖。然後,快步回到工作台前,一把拉開最底下的抽屜。

那枚小小的黑色U盤,和趙明遠的原始報告影印件,正靜靜地躺在速寫本旁邊。我的心跳平穩而有力,指尖不再有絲毫顫抖。我拿出U盤,插入電腦。

螢幕亮起,幽藍的光映亮我毫無表情的臉。我點開那個名為證據鏈的加密檔案夾。裡麵分門彆類地存放著偵探發來的照片、錄音片段、蘇蔓與李兆坤的舊照、磐石資本關聯的模糊線索截圖……以及趙工提供的核心檔案——宏遠科技天樞專利原始風險評估報告、技術組被駁回的預警郵件截圖、會議錄音片段。

我的目光落在那些錄音檔案上,檔名標註著日期和簡短的會議內容提要。其中一條的備註引起了我的注意:2023-10-18_項目組核心會議_蘇施壓修改風評結論。

雙擊點開。

嘈雜的背景音後,蘇蔓那標誌性的、冷靜而帶著無形壓迫感的聲音清晰地流淌出來:

蘇蔓(錄音):……趙工,我理解技術組的謹慎。但市場不等人!董事會要看到的是價值,是未來!‘天樞’的潛力是毋庸置疑的!你們這份報告裡,把這些所謂的‘侵權風險’、‘穩定性問題’寫得這麼聳人聽聞,是想讓整個收購案胎死腹中嗎

一個略顯蒼老焦急的男聲(趙明遠):蘇助理,這不是聳人聽聞!這是基於技術事實!基礎演算法同源性高達40%,這風險是致命的!還有壓力測試的崩潰率……

蘇蔓(打斷,語氣轉冷):趙工!‘事實’也需要包裝!需要放在合適的語境下去解讀!同源性分析有爭議空間,業界類似的案例多了去了,最後不都不了了之至於崩潰率,那是實驗室極限環境下的數據!實際應用場景根本達不到那種強度!你們技術組要做的,是把這些‘風險點’用更……嗯,更積極、更建設性的語言重新表述!比如,‘存在技術優化空間’、‘需後續協同迭代’!明白嗎收購案不能因為這些細枝末節的‘技術潔癖’就停滯不前!江總的決心你是知道的!這個案子,必須成!

趙明遠(聲音壓抑著憤怒):蘇助理,這……這是篡改事實!是對公司和股東不負責任!

蘇蔓(輕笑一聲,帶著冰冷的警告):趙工,言重了。這叫……商業智慧。你是公司的老人了,應該懂得權衡輕重。做好你份內的事。報告,明天早上我要看到修改版。就這樣。

接著是椅子拖動和離開的腳步聲。

錄音結束。

蘇蔓那番話,**裸地展現了她是如何利用職權,威逼利誘技術組篡改關鍵風險結論,為收購案掃清障礙。這份錄音,配合原始報告和郵件截圖,就是她瀆職和欺詐的鐵證!

我立刻將這段關鍵錄音備份加密,單獨標記。

就在我準備退出檔案夾時,手機螢幕再次亮起。這次是趙明遠的加密號碼發來的資訊,隻有一行字:

趙:

剛想起!財務部老張喝多了提過一嘴,說江總婚前好像簽過一份特殊協議,關於公司股權隔離的!具體內容不清楚,但他提到過‘楓林律師事務所’經手!速查!可能是關鍵!

婚前協議股權隔離楓林律師事務所

這幾個詞像重磅炸彈,瞬間在我腦中炸開!

江嶼川婚前簽署過一份關於公司股權隔離的特殊協議如果這份協議存在,並且有效,那意味著……在財產分割中,江氏集團的核心股權可能被完全隔離在外!我所能分割的,很可能隻是婚後的一些房產、現金和珠寶!而一旦公司被蘇蔓和磐石資本的陷阱搞垮,這些所謂的財產價值將大幅縮水,甚至化為烏有!

蘇蔓和她背後的人,在算計江嶼川公司的同時,恐怕也早就盯上了我這份應得的財產!他們想讓我人財兩空!

一股比之前任何時刻都更冰冷、更尖銳的寒意,瞬間攫住了心臟。

楓林律師事務所……

我立刻在電腦上搜尋。這是一家規模不大、但以處理高淨值客戶私密財務和家族事務聞名的精品律所,極其注重保密。江嶼川選擇他們處理婚前協議,合情合理。

明天上午九點,李律師辦公室……那是江嶼川常用的、處理公司和個人法律事務的律所。而楓林,是另一家,專門處理他更私密、更核心的事務。

蘇蔓剛纔那番好聚好散、不會虧待的鬼話猶在耳邊。原來,她所謂的不會虧待,是在確保我拿不到公司股權的前提下,施捨一點殘羹冷炙!而江嶼川的效率,背後同樣藏著這把陰險的刀!

好,好得很。

我盯著螢幕上楓林律師事務所的名字,眼神冰封,嘴角卻緩緩勾起一絲冇有任何溫度的弧度。

你們想玩大的

那就看看,誰的刀更快,誰的底牌,更致命。

我關掉電腦,拔下U盤,緊緊攥在手心。那冰冷的金屬外殼,此刻彷彿燃燒著幽藍的火焰。

窗外的鉛灰色天空,似乎更沉了。暴風雨,正在看不見的高空,瘋狂凝聚。

第九章

釜底抽薪

晨光透過百葉窗在會議桌上切割出鋒利的光刃,江氏集團董事們西裝革履的身影在光影裡若隱若現。蘇蔓端坐在江嶼川身側,淡紫色真絲襯衫領口彆著一枚鉑金胸針,正是三日前江嶼川出席晚宴時隨手買下的伴手禮。

我攥著手機站在工作室落地窗前,玻璃映出我蒼白的臉。趙工發來的最後一條訊息還停留在螢幕上:會議室監控已接入,五分鐘後開始直播。

列印機吐出的紙張在地上堆成小山,那些泛黃的專利檔案、銀行流水單和錄音筆裡的對話,此刻正通過匿名郵箱飛向在場每個人的電子設備。

關於宏遠科技的收購案,我司技術部經過重新評估……

趙工的聲音突然從會議室的音響炸響,投影儀自動切換畫麵,蘇蔓精心準備的

PPT

被替換成刺眼的紅色警告。我看見她握著鐳射筆的手指驟然收緊,江嶼川的後背瞬間繃成直線。

專利號

CN2023XXXXXX

在國際專利庫中顯示為失效狀態,所謂核心技術實則是十年前被淘汰的……

趙工的聲音平靜得像手術刀,精準剖開蘇蔓編織的謊言。會議室響起此起彼伏的抽氣聲,有人猛地站起撞翻椅子,有人摘下老花鏡仔細辨認螢幕上的專利檔案。

蘇蔓的高跟鞋在大理石地麵發出急促聲響,她強笑著伸手去夠遙控器:這一定是黑客攻擊,大家不要輕信……

話未說完,她的手機突然開始瘋狂震動,十幾條未讀訊息在鎖屏介麵連成刺眼的瀑布

——

是那些被她收買的專家、律師發來的質問。

蘇助理似乎忘了這個。

我對著手機輕聲說,按下發送鍵。三小時前在咖啡廳偷拍的畫麵投映在牆上:蘇蔓將塞滿現金的信封塞進某評估機構負責人懷裡,窗外的梧桐樹影在她臉上投下猙獰的紋路。江嶼川猛地轉頭看向蘇蔓,他領帶歪斜,額角青筋突突跳動。

江總,您難道真以為我會被幾句甜言蜜語迷惑

我對著監控攝像頭輕笑,指甲深深掐進掌心。七年來在豪門學到的察言觀色,此刻化作最鋒利的匕首。蘇蔓的瞳孔驟然收縮,她終於意識到那些深夜加班時的溫柔對視、咖啡杯沿殘留的口紅印,都不過是我故意放任的餌。

還有這個。

錄音筆裡傳出蘇蔓與磐石資本負責人的通話,江嶼川已經完全信任我,等收購完成,我們能拿到他公司

45%

的股權……

蘇蔓突然撲向投影儀,高跟鞋在地毯上打滑,她慌亂的樣子與平日優雅判若兩人。我聽見自己劇烈的心跳聲,七年前那個在婚禮上緊張到打翻香檳的農家女孩,此刻竟能將商界精英玩弄於股掌。

江嶼川突然起身掀翻會議桌,檔案與咖啡杯漫天飛舞。他扯鬆領帶逼近蘇蔓,脖頸上暴起的青筋像扭曲的藤蔓:你到底是誰!

蘇蔓跌坐在地,髮絲淩亂遮住半張臉,突然爆發出尖銳的笑聲:你以為我真的喜歡你不過是看上你這條大魚!

我關掉手機螢幕,工作室裡突然安靜得可怕。牆角堆滿的設計稿在微風中輕輕翻動,那些被江嶼川忽視的靈感,此刻都成了我重生的翅膀。抽屜深處藏著那份婚前協議,泛黃的紙頁上

若離婚,女方獲得公司

5%

股權

的條款被我用紅筆重重圈起

——

這是江嶼川七年前為了安撫我簽下的,此刻卻成了最諷刺的伏筆。

窗外傳來刺耳的警笛聲,我知道蘇蔓逃不掉了。但在警方帶走她之前,她看向攝像頭的眼神讓我後背發涼

——

那裡麵藏著未說出口的威脅,像毒蛇吐信。我摩挲著藏在袖口的錄音筆,裡麵還有一段冇放出的對話,關於有人想偽造我精神失常證明的計劃。

收拾好證據,我將設計稿整齊排列在工作台上。第一張圖紙角落,七年前江嶼川隨手畫的簡筆白玉蘭還清晰可見。手機突然震動,是陌生號碼發來的訊息:蔣小姐,小心背後的影子。

我望向窗外陰沉的天空,將手機揣進兜裡。這場戰爭遠未結束,但至少,我已經從水晶棺裡爬了出來,帶著滿身傷痕,卻終於看清了光的方向。

第十章

真相灼心

彆墅的門鈴在深夜兩點突兀響起,電子鐘幽藍的數字映得我眼底發疼。透過貓眼,江嶼川的身影被路燈拉得很長,西裝皺得像揉爛的廢紙,領帶歪斜地掛在脖子上,平日裡鋥亮的皮鞋沾滿泥點

——

這副狼狽模樣,倒比他在董事會上掀翻桌子時更讓我心驚。

蔣敏,開門。

他的聲音沙啞得像砂紙磨過生鏽的鐵門。我攥著門把手的手心沁出冷汗,七年來無數次在這個時間點等他回家的記憶突然翻湧上來,那時我會披著薄毯蜷在沙發上,把冷掉的飯菜熱了又熱。

防盜門打開的瞬間,酒氣混著煙味撲麵而來。江嶼川踉蹌著扶住門框,目光掃過我身後空蕩蕩的客廳

——

所有合照都被我收進了儲物間,隻留下水晶吊燈在頭頂投下冰冷的光斑。蘇蔓被帶走前說,他們原本計劃下個月就送你去精神病院。

他突然開口,聲音裡帶著我從未聽過的顫抖,那些診斷書、住院協議,她早就準備好了。

我轉身走向廚房接水,玻璃杯與檯麵碰撞出清脆的聲響。錄音筆裡那段冇放出的對話在耳畔迴響,蘇蔓嬌笑著說

隻要讓蔣敏消失,江嶼川就隻能乖乖聽話。原來在他們眼裡,我連親手解決都不配,隻需一場精心設計的

意外。

為什麼不告訴我

江嶼川突然抓住我的手腕,掌心的溫度燙得驚人,就因為我之前說你跟不上我的步伐

他眼底佈滿血絲,像是好幾天冇閤眼,我承認,最開始被蘇蔓吸引,是因為她能陪我聊併購案到淩晨三點,能一眼看懂財務報表……

但後來,我發現自己錯了。

我抽回手,將溫水推到他麵前:江總,現在說這些還有意義嗎

稱他

江總

時,舌尖嚐到苦澀的鐵鏽味。曾經我連名帶姓喚他

嶼川

都會臉紅,如今卻要用這樣疏離的稱呼,才能穩住顫抖的指尖。

他突然抓起玻璃杯砸向牆壁,碎玻璃濺在昂貴的波斯地毯上:你以為我是傻子嗎我早就發現收購案有問題!但我不敢相信,不敢相信那個每天給我泡手磨咖啡的人,會是商業間諜!

他的聲音越來越高,最後幾乎是嘶吼,我更不敢相信,你居然一直瞞著我調查!

所以你就覺得我是在無理取鬨

我終於爆發,七年的委屈像決堤的洪水,七年前你說喜歡我單純,七年後你嫌我幼稚;你需要的從來不是妻子,是能替你擋子彈的商業夥伴!

我衝進書房,扯出那份婚前協議甩在他麵前,看看你當年多有先見之明,用

5%

的股權就買斷了我的七年!

江嶼川盯著協議上他的簽名,喉結上下滾動:那時候我害怕,害怕你圖我的錢,害怕你像我媽一樣……

他突然哽咽,這個在商場上翻雲覆雨的男人,此刻竟像個迷路的孩子,我爸出軌那天,我媽從頂樓跳下去,血濺在我最喜歡的白玉蘭上……

所以當你開始懷疑我,我第一反應就是逃避,就像當年逃避真相一樣。

窗外突然劃過一道閃電,照亮他臉上未乾的淚痕。我想起婚禮那天,他小心翼翼為我戴上白玉蘭胸針,說

以後換我保護你。原來每個人都困在自己的牢籠裡,他用冷漠武裝自己,我用隱忍包裹真心,最終把七年婚姻熬成了傷人的毒酒。

離婚協議我已經讓律師擬好了。

我從抽屜取出設計作品集,指尖撫過那些被江嶼川否定過無數次的草圖,我要拿回屬於我的東西,不是因為恨你,是因為我終於明白,我值得更好的人生。

江嶼川伸手想觸碰我的設計稿,又在半空中僵硬地收回。他從口袋掏出那枚摔碎後粘合的白玉蘭胸針,金屬裂痕在燈光下泛著冷光:蔣敏,我……

不必說了。

我打斷他,將胸針輕輕推回去,有些裂痕,永遠都補不好。

門鈴突然再次響起,是物業來提醒深夜不要大聲喧嘩。透過門縫,我看見江嶼川攥著胸針的手背上青筋暴起,而他身後的走廊儘頭,有個黑影一閃而過,帶著若有似無的鈴蘭香水味

——

那是蘇蔓常用的味道。

第十一章

割席明誌

法院走廊的日光燈管發出細微的電流聲,我捏著離婚協議書的手指微微發顫。黑色簽字筆的筆尖在

蔣敏

二字上方懸停,墨跡在紙麵暈開一個小小的黑點,像極了七年前婚禮上那滴不小心落在婚紗上的紅酒。

蔣女士,考慮到江氏集團目前的股價波動,江先生願意將股權補償提高到

8%。

江嶼川的律師推了推金絲眼鏡,語氣裡帶著職業性的圓滑,這已經超出婚前協議的範疇,您可以……

不必了。

我果斷落筆,鋼筆劃破紙麵的聲音清脆如裂帛,5%

足夠我啟動設計工作室,多的,就當是這七年的利息。

抬眼望去,江嶼川坐在對麵的長椅上,手肘撐著膝蓋,十指交握抵在額前,西裝革履下的脊背卻佝僂得像個老人。

書記員開始宣讀協議條款時,我聽見江嶼川突然輕笑一聲。他抬起頭,眼底佈滿血絲,卻努力扯出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蔣敏,你果然和我媽不一樣。她當年為了錢,能眼睜睜看著我爸把私生子帶回家。

他的聲音很輕,卻像重錘砸在空曠的走廊裡,而你,連報複都不屑用金錢。

我想起昨晚那個帶著鈴蘭香水味的黑影,心裡泛起一絲寒意。庭審前趙工發來訊息,說蘇蔓被捕後,她辦公室的電腦被人強行格式化,所有資料不翼而飛。此刻江嶼川的凝視太過灼熱,我彆開臉,瞥見他西裝內袋露出半截白色信封,邊緣印著熟悉的燙金花紋

——

那是蘇蔓最愛的定製信紙。

簽字流程結束時,窗外飄起細雨。我快步走向旋轉門,高跟鞋踩在大理石地麵發出清脆的聲響。身後突然傳來急促的腳步聲,江嶼川的聲音帶著喘息:蔣敏!

我停住腳步,卻冇有回頭。餘光裡,他的手舉在半空,最終無力放下:我……

我讓人修複了那枚胸針,放在你工作室門口的信箱裡。

雨滴敲打玻璃的聲音突然變得震耳欲聾,他的聲音淹冇在雨聲裡,如果有一天,你願意聽我解釋……

江先生。

我轉身時露出職業化的微笑,就像過去七年裡無數次陪他出席晚宴那樣,我們的故事,在你摔碎胸針那天就結束了。

電梯門緩緩合上,我看見他站在原地,身影被切割成無數個菱形,最終消失在金屬鏡麵之後。

新租的工作室在老城區的巷子裡,斑駁的紅磚牆爬滿爬山虎。我將設計圖鋪滿工作台,那些被江嶼川否定過的靈感,此刻在晨光中煥發新生。信箱裡躺著那個精緻的絲絨盒子,打開時,白玉蘭胸針在陽光下泛著溫潤的光,裂痕處用金絲纏繞成優雅的紋路。

正要合上盒子,一張紙條飄落。是江嶼川的字跡,潦草得不像平時的簽名:磐石資本背後的人還在。小心你的手機。

我猛地攥緊紙條,想起昨夜回家時,手機相冊裡莫名多出一張照片

——

黑暗中,一雙眼睛在彆墅外的灌木叢閃爍。

傍晚去銀行辦理股權過戶時,櫃檯小姐突然皺眉:蔣女士,您的賬戶今天早上收到一筆匿名彙款,金額是……

她頓了頓,剛好和您放棄的那

3%

股權價值相等。

我盯著手機銀行介麵跳動的數字,後背滲出冷汗。彙款備註欄隻有三個字母:**C——

正是蘇蔓英文名的縮寫。

夜色漸濃,我鎖好工作室的門。巷口的路燈忽明忽暗,身後傳來若有似無的腳步聲。轉角處的玻璃櫥窗映出詭異的畫麵:我穿著白色連衣裙快步前行,而在三米之外,一個戴著寬簷帽的身影正舉起手機,紅色的鐳射瞄準器在我後心閃爍。

第十二章

晚意新生

鐳射瞄準器的紅點在我後心劇烈晃動,巷子裡潮濕的風裹挾著鈴蘭香水味撲麵而來。我猛地轉身,高跟鞋在青石板上打滑,卻隻看見拐角處一閃而過的黑色風衣下襬。手機在包裡瘋狂震動,螢幕上跳出陌生號碼發來的訊息:遊戲纔剛剛開始。

蔣小姐,您的設計太驚豔了!

三天後的工作室開幕展上,珠寶商林太太的讚歎聲將我從回憶中拉回現實。水晶燈下,我的設計作品泛著柔和的光澤

——

那些融合了鄉村野趣與都市極簡風的首飾,此刻正被賓客們爭相拍照。我端起香檳抿了一口,冰涼的氣泡在舌尖炸開,卻壓不住心底的不安。

蔣敏。

熟悉的聲音從身後傳來。江嶼川站在展台邊,西裝筆挺卻掩不住眼底的疲憊,他的目光掠過展台上的白玉蘭係列首飾,喉結滾動了一下,這些設計……

江先生是來敘舊的

我打斷他,指甲掐進掌心,還是來提醒我,磐石資本的人還在暗處

話音未落,展廳的燈光突然熄滅,此起彼伏的尖叫聲中,我聽見玻璃碎裂的脆響。應急燈亮起的瞬間,我看見展櫃裡最昂貴的那條項鍊不翼而飛,而櫥窗上用口紅寫著一行血字:下一個就是你。

人群陷入混亂,我蹲下身撿起項鍊掉落時留下的碎鑽,指尖觸到一個硬物

——

是枚微型追蹤器。江嶼川突然抓住我的手腕,聲音急促:快離開,這是陷阱!

他話音未落,展廳外傳來刺耳的警笛聲,幾輛黑色轎車堵住了出口。

蔣敏女士,有人舉報你涉嫌商業機密泄露。

為首的警察出示證件,眼神卻不時瞟向江嶼川。我突然想起趙工曾說,磐石資本的高層與警局某領導關係匪淺。江嶼川擋在我身前,西裝下的脊背繃得筆直:我以江氏集團

CEO

的身份擔保,蔣敏與本案無關。

混亂中,我的手機再次震動。匿名郵箱裡躺著一段視頻:蘇蔓坐在審訊室裡,對麵的警察竟是白天來展廳的人。她對著鏡頭冷笑:蔣敏以為贏了真正的大魚還冇浮出水麵……

視頻戛然而止,附件裡是一串銀行賬號和交易記錄

——

原來磐石資本的實際控製人,竟然是江嶼川公司的最大股東,也是他多年的

恩師

周明遠。

周明遠!

江嶼川看著手機,臉色瞬間慘白,當年他資助我創業,原來從一開始就是陰謀……

他突然抓住我的肩膀,快走,周明遠知道你掌握了證據,他不會放過……

尖銳的刹車聲打斷了他的話。一輛黑色

SUV

衝破警戒線,直衝向戰廳。千鈞一髮之際,江嶼川將我撲倒在地,車身擦著我們的衣角撞上牆壁。濃煙中,戴著墨鏡的男人走下車,正是周明遠。小川,你讓我太失望了。

他慢條斯理地鼓掌,為了個女人,要毀掉自己的商業帝國

我握緊口袋裡的錄音筆,裡麵存著周明遠與蘇蔓的通話記錄。江嶼川站起身,擋在我身前:周叔,當年你收養我,就是為了今天

周明遠冷笑:不然呢你以為真有人會無私培養競爭對手江氏集團,本就該是我囊中之物。

可惜,你算錯了一步。

我走出陰影,將錄音筆拋向周明遠,所有證據,我已經同步發給了媒體和監管部門。

周明遠的臉色驟變,遠處傳來直升機的轟鳴聲。他掏出手槍的瞬間,江嶼川猛地撲過來,子彈擦過他的手臂,在牆上留下焦黑的痕跡。

警笛聲由遠及近,周明遠被特警按倒在地時,仍惡狠狠地盯著我:蔣敏,你以為結束了磐石資本的勢力……已經瓦解了。

趙工的聲音從人群中傳來,他帶著一群西裝革履的人走向我們,江總,您失蹤的那份商業機密,我已經找回來了。

兩個月後,蔣敏設計工作室

登上國際時尚雜誌封麵。我站在工作室落地窗前,看著夕陽將城市染成金色。手機彈出新聞推送:周明遠因商業犯罪被判處無期徒刑,江氏集團在新管理層的帶領下重回正軌。

信箱裡躺著一個冇有署名的包裹,打開是那枚修複的白玉蘭胸針,旁邊還有張字條,是江嶼川的字跡:你終於活成了自己的太陽。

我將胸針放進抽屜最深處,轉身走向工作台,新的設計稿上,綻放的白玉蘭掙脫了金絲的束縛,向著陽光肆意生長。

窗外,晚風吹動窗簾,帶來新的希望。我知道,屬於我的人生,纔剛剛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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