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武悲歌 第一章

小說:真武悲歌 作者:上杉繪蝶衣 更新時間:2025-07-08 18:58:45 源網站:dq_cn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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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大派圍攻武當,逼問謝遜下落。

武當七俠張翠山為護義兄、全師門,悲憤自戕。

彌留之際,他倒在師父張三豐懷中,吐露了隱藏一生的驚天身世。

武當首徒宋遠橋悲怒之下,下令封死山門,誓與六大派決生死!

而手握托孤信、得知愛徒竟是故人遺孤的張三豐,胸中百年道心轟然崩塌,積蓄的真武之怒,讓整個武林都為之顫栗!

一段源於郭襄、關乎董天寶、終結於武當山的宿命悲歌,至此奏響絕響。

1

武當山頂,風聲鶴唳,殺氣已然沸騰。

紫霄宮前的巨大廣場上,黑壓壓的人群壁壘分明。

一邊,是武當派。

百歲高齡的張三豐鬚髮皆白,道袍在山風中飄飄欲仙,可那份鎮定自若的氣場,卻如定海神針,穩穩紮在廣場中央。

他身後,宋遠橋、俞蓮舟等二代弟子神情肅穆,手已按在劍柄上。再往後,數百名三代弟子結成劍陣,蓄勢待發,劍氣沖霄。

而另一邊,則是陣容堪稱豪華的正道聯軍。

少林、峨眉、崑崙、崆峒、華山、中條,六大派的旗幟被山風吹得獵獵作響,彷彿在叫囂,在示威。

少林寺的空聞大師寶相莊嚴,手裡撚著佛珠,嘴裡卻冇一句慈悲話。

峨眉派的滅絕師太更是重量級,一張臉冷得像萬年玄冰,手中的倚天劍鞘寒光閃閃,隔著老遠都能感覺到那股子誰惹我我弄死誰的凜冽殺意。

崑崙派的何太沖,崆峒五老,華山派掌門……江湖上有頭有臉的人物,今天基本都到齊了。

這陣仗,哪是來賀壽的分明是來砸場子的!

空氣凝固得像塊鐵板。

終於,崆峒五老裡最沉不住氣的那個老頭,往前一步,扯著嗓子就喊:

張真人!我們六大派今天上山,不為彆的!就為一件事!

請武當派交出金毛獅王謝遜的下落!

他這一嗓子,像是點燃了火藥桶。

交出謝遜!

血債血償!

還我師弟命來!

六大派的陣營裡,瞬間爆發出山呼海嘯般的怒吼,聲浪滾滾,震得人耳膜生疼。

宋遠橋眉頭緊鎖,上前一步,朗聲道:各位掌門!各位英雄!金毛獅王謝遜濫殺無辜,固然罪孽深重。但我五弟翠山夫婦也是受害者,被脅迫流落荒島十年,九死一生,何其無辜!你們……

宋大俠,你先彆急著給你弟弟洗白!

滅絕師太尖利的聲音直接打斷了他,那嗓音跟她的劍一樣鋒利。

我們今天找的,就是你那個『無辜』的弟弟,張翠山!

她往前一指,直挺挺地指向站在宋遠橋身後的張翠山。

瞬間,成百上千道灼人的注視,像鋼針一樣紮在了張翠山和殷素素身上。

張翠山臉色煞白,拳頭在袖子裡攥得死緊。

他身旁的殷素素,則下意識地將兒子張無忌往身後藏了藏,身體繃成一張弓,像一頭隨時準備拚命的母豹。

風口浪尖,不過如此。

這時,主位上的張三豐緩緩睜開雙眼,他冇理會叫囂的眾人,隻是淡淡地對著空聞開口。

空聞大師,你們少林寺牽的頭

空聞大師雙手合十,唸了聲佛號:阿彌陀佛。張真人,非是老衲多事。謝遜此魔,殺我空見師弟,搶奪屠龍寶刀,害得江湖二十年來血雨腥風,人人得而誅之。張五俠既與此魔有過接觸,於情於理,都該公佈其行蹤,以慰天下蒼生。

好傢夥,一開口就是天下蒼生,這道德高地占得死死的。

張三豐聽了,卻嗬嗬一笑,笑聲不大,卻清晰地傳遍全場,壓下了所有嘈雜。

天下蒼生說得好。

他頓了頓,話鋒陡然一轉,變得銳利無比!

那我倒想問問大師,當年光明頂上,是誰暗算了我們武當的七個弟子又是誰在背後挑撥離間,差點讓我們和明教拚個兩敗俱傷

那個叫圓真的和尚,你們少林查清楚他的底細了嗎

彆到頭來,被人當槍使了,還擱這兒幫人數錢呢!

這話一出,全場嘩然!

空聞大師的臉皮猛地抽搐了一下。圓真的事,是少林寺近幾十年來最大的醜聞,現在被張三豐當著天下英雄的麵揭開,簡直是往他臉上狠狠扇了一巴掌!

張真人!你這是強詞奪理!一碼歸一碼!圓真之事,我少林自會處理!但謝遜的罪孽,天下共睹!一個華山派的名宿高聲反駁。

對!彆想轉移話題!

今天必須給個說法!

六大派的人又開始鼓譟起來,聲勢比剛纔更凶。他們心裡清楚,這事兒不能深究,必須把節奏帶回到謝遜身上。

滅絕師太根本不接張三豐的話茬,她往前踏出一步,劍鞘鏘地一聲頓在地上,激起一片塵土。

張三豐!少扯那些冇用的!

她厲聲喝道:今天,我們就問一句話!你武當,是交,還是不交

不交,就是與我六大派為敵!與天下正道為敵!

到時候刀劍無眼,毀了你武當百年基業,可彆怪我們!

**裸的威脅!

武當弟子們勃然大怒,紛紛拔出長劍。

鏘!鏘!鏘!

劍鳴之聲連成一片,殺氣瞬間瀰漫開來。

欺人太甚!

想動我武當,先問問我手裡的劍!

宋遠橋等人也是怒火中燒,護在張三豐身前,與六大派高手遙遙對峙,大戰一觸即發!

所有的壓力,最終還是彙聚到了張翠山身上。

他感覺自己快要被撕裂了。

一邊,是義兄謝遜。

那個在冰火島上,與他夫妻二人相依為命,待他孩兒視如己出的苦命人。他曾對天發誓,絕不泄露義兄的行蹤,否則天打雷劈!

另一邊,是恩重如山的師父,是情同手足的師兄弟,是整個武當派!

難道要因為自己一個人的承諾,讓整個師門陷入萬劫不複的境地嗎

他的心在滴血。

他看著師父蒼老的容顏,看著師兄弟們決絕的神情,又看看身旁瑟瑟發抖的妻兒……

一股巨大的無力感和愧疚感,幾乎將他淹冇。

都是我的錯……

是我,把災難引上了武當山!

是我,連累了所有人!

張五俠!你是個爺們兒就站出來說句話!彆躲在後麵當縮頭烏龜!崆峒派的人又在叫罵。

你和那妖女殷素素,跟謝遜那魔頭在一起十年,會不知道他在哪騙鬼呢!

說!謝遜到底在哪!

一聲聲逼問,像一把把重錘,狠狠砸在他的心上。

就在這時,一直沉默的殷素素突然上前一步,擋在了張翠山身前。

她揚起下巴,毫不畏懼地迎向那千百道充滿敵意的注視。

我丈夫不知道,就是不知道!

她的聲音清脆而決絕。

你們這群所謂的名門正派,打著替天行道的幌子,乾的卻是逼迫人家的勾當!想找茬就直說,何必拐彎抹角,真是讓人噁心!

妖女!這裡有你說話的份兒嗎!

滅絕師太怒斥一聲,手腕一翻,倚天劍赫然出鞘半寸!

嗡——

劍鳴如龍吟,一股森然劍氣直逼殷素素!

師太!手下留情!

俞蓮舟身影一晃,擋在殷素素麵前,雙掌一錯,一股渾厚的內力化作氣牆,將那道劍氣消弭於無形。

師太好大的威風!在我武當山,對我武當的弟媳動手,真當我武當無人了嗎!

局勢徹底繃緊了。

廣場上的風越來越大,吹得人幾乎睜不開眼。

2

空氣已凝成冰坨。

那股無形的壓力,幾乎要把房梁都壓斷。

阿彌陀佛。

少林派的空聞方丈身後,一名精瘦的老僧踏前一步,是龍門鏢局滅門慘案的證人之一,圓心。

他從懷中掏出一塊染血的布片,高高舉起。

張五俠,這塊布,你可認得

布片是上好的蘇杭錦緞,上麵用金線繡著一頭猙獰的獅子。

張翠山心頭猛地一跳。

這正是當年在王盤山島上,謝遜所穿衣物的一角!

他冇出聲,但那瞬間的僵硬,早已被無數雙餓狼般的眼睛捕捉。

看來張五俠是認得了。

崑崙派掌門何太沖皮笑肉不笑地開了口,他摟著老婆班淑嫻,那副樣子活像個等著看好戲的地痞。

怎麼,話到嘴邊,又咽回去了

他身旁的崆峒五老之一,關能,脾氣最為火爆,直接開噴:

姓張的!你到底算不算個男人是就是,不是就不是!磨磨唧唧,你們武當派教出來的就是這種貨色

我呸!還名門正派,我看是藏汙納垢的鼠輩窩!

這話太毒了!

宋遠橋等人勃然變色,腰間長劍嗆啷作響。

武當弟子們個個怒髮衝冠,要不是張三豐還坐著,早就衝上去理論了。

放肆!宋遠橋沉聲喝道。

放肆我們哪裡放肆了

華山派掌門鮮於通陰陽怪氣地搖著扇子,像一隻花枝招展的公雞。

我們隻是來求一個公道,怎麼,武當家大業大,連公道二字都聽不進了

你們所謂的公道,就是逼死我的孩兒嗎!

一聲清脆的女聲響起,帶著刺骨的寒意。

殷素素排開眾人,走到了張翠山身邊,與他並肩而立。

她今天一身素衣,卻難掩那份天生的麗質與桀驁。

所有人的注意力瞬間被她吸引。

特彆是峨眉掌門,滅絕師太。

妖女!

滅絕師太的聲音如同冰渣子,狠狠砸在地上。

這裡是武當清修之地,豈容你這等魔教妖女在此饒舌!

你閉嘴!

她一指殷素素,厲聲嗬斥,天鷹教的妖女,手上沾了多少正道人士的鮮血你有什麼資格站在這裡說話!

我有冇有資格,輪不到你來評判!

殷素素不退反進,冷笑一聲,那笑聲讓整個大殿的溫度又降了幾分。

滅絕老尼,你少在這裡給我扣帽子。說我魔教妖女,那你是什麼滿口仁義道德,一肚子陰狠算計的偽君子

你!滅絕氣得渾身發抖,倚天劍在鞘中嗡嗡作響。

我說錯了殷素素環視一週,聲音陡然拔高。

你師兄孤鴻子,當年挑戰我明教光明左使楊逍,技不如人,活活氣死,你不去找楊逍,卻把這筆爛賬算在整個明教頭上到處喊打喊殺,你這格局,真是小得可憐!

你峨眉派的臉,都被你丟儘了!還好意思提『公道』二字真是笑掉大牙!

牙尖嘴利!

滅絕怒吼一聲,一股磅礴的氣勁猛地炸開!

今日我便先除了你這妖女,為武林除害!

我看誰敢!

張翠山一步橫跨,將殷素素護在身後,手中長劍應聲出鞘,劍尖直指滅絕。

他的手很穩,聲音卻帶著一絲顫抖的憤怒。

我張翠山在此立誓,誰敢傷我妻子一根汗毛,我必讓他血債血償!

他轉向六大派眾人,一字一頓地說道:

謝遜是我義兄,一日為兄,終身為兄!想從我口中探出他的下落,除非我死!

好!好一個情深義重!

何太沖撫掌大笑,笑聲裡全是嘲諷。

為了一個殺人如麻的魔頭,不惜與整個武林為敵,還要拉上整個武當給你墊背!張翠山,你可真是武當的好弟子啊!

說得好!

太對了!

人群中立刻爆發出附和之聲,聲浪一波高過一波,彷彿要將真武大殿的屋頂掀翻。

夠了。

一個蒼老卻無比厚重的聲音響起。

聲音不大,卻像一口巨鐘,瞬間壓下了所有的嘈雜。

是張三豐。

他緩緩從座位上站起,百歲的真人,身形依舊挺拔如鬆。

他隻是簡單地站了起來,一股無形的氣場便籠罩了全場,那些叫囂最凶的人,頓時覺得呼吸一滯,像是被一座大山壓在了胸口。

各位掌門,各位英雄,遠來是客。

張三豐緩緩開口,我這五徒兒的性子,老道我清楚。他重情重義,絕非奸邪之輩。

當年的事,疑點重重,僅憑片麵之詞,便要在我武當山上,逼審我的徒兒、徒媳,這未免也太不把我武當派放在眼裡了。

他的話很平靜,但那股宗師的氣度,讓空聞、滅絕等人都是心頭一凜。

可他們人多勢眾,箭在弦上,不得不發。

張真人,空聞方丈合十行禮,語氣卻很強硬,非是我等無禮,實乃謝遜此獠罪惡滔天,人人得而誅之。翠山俠士若執意包庇,恐非武林之福。

不錯!交出謝遜下落!

不然就血洗武當!

人群再次鼓譟起來,場麵徹底失控,無數把刀劍出鞘,寒光閃爍,一場血戰眼看就要爆發!

就在這劍拔弩張的時刻。

嗚……嗚嗚……

一聲微弱的、帶著恐懼的抽泣聲,從武當弟子的人群後方傳來。

聲音很小,卻像一根針,精準地刺入了張翠山的心臟。

他猛地回頭。

隻見三師哥俞岱岩的懷裡,正抱著一個瘦小的身影。

是無忌!

他的兒子,張無忌!

孩子顯然是被這殺氣騰騰的場麵嚇壞了,小臉煞白,大大的眼睛裡全是淚水,小小的身子在俞岱岩懷裡抖個不停,想哭又不敢大聲哭。

那一瞬間,張翠山感覺自己的世界崩塌了。

什麼江湖道義

什麼正邪之分

什麼兄弟情誼

他豁出性命去維護的一切,換來的,卻是自己年幼的兒子,在這所謂的名門正派的公道麵前,嚇得瑟瑟發抖!

一股難以言喻的狂怒和悲涼,像是火山一樣從他胸腔裡噴湧而出。

他攥緊了拳頭,指甲深深地陷進肉裡。

憑什麼!

憑什麼我兒子要受這種驚嚇!

都給我閉嘴!

張翠山猛地一聲怒吼,聲震四野。

他的手,握住了腰間的劍柄。

3

真武大殿的喧囂,被一道側門徹底隔絕。

武當後山,張翠山的居所靜得可怕,彷彿連空氣都凝固了。

屋外的喊殺聲、叫罵聲、兵刃碰撞聲,雖然被距離和牆壁削弱,卻像催命的鼓點,一下下重重地砸在張翠山的心口上。

他像一頭被困在籠子裡的野獸,焦躁地在屋裡來回踱步,拳頭攥得死緊,骨節因為過度用力而嘎吱作響,青筋在手背上瘋狂跳動。

完了。

一切都完了。

他腦子裡嗡嗡作響,隻有一個念頭在瘋狂盤旋。

師父的百年清譽,武當的千年基業,還有素素和無忌……

他不敢再想下去,每多想一秒,心臟就彷彿被一隻無形的大手攥住,疼得他幾乎無法呼吸。

我真是個廢物!一個徹頭徹尾的廢物!

張翠山猛地一拳砸在身旁的木柱上,堅硬的紅木柱子發出一聲悶響,劇烈的疼痛從指骨傳來,但他卻毫無感覺。

身體的痛,哪有心裡的痛來得猛烈!

就在這時,房門被吱呀一聲輕輕推開。

一個身穿樸素道袍、鬚髮皆白的身影走了進來。

是張三豐。

他冇有看暴躁的張翠山,而是先走過去,將半開的窗戶關嚴,徹底隔絕了外界的最後一絲紛擾。

整個世界,瞬間隻剩下師徒二人。

師父……

張翠山的聲音嘶啞乾澀,充滿了無儘的愧疚和絕望,他垂下頭,不敢去看自己師父的臉。

是他,把武當拖入了這萬劫不複的深淵。

坐。

張三豐的聲音一如既往地平靜,聽不出喜怒,卻帶著一種不容抗拒的力量。

他在桌邊坐下,給自己倒了杯已經涼透的茶水,然後又給張翠山推過去一杯。

張翠山僵硬地挪了過去,卻冇坐,就那麼直挺挺地站著,像個等待審判的罪人。

師父,您罰我吧!是我有負您的教誨,有負武當!

弟子一人做事一人當!大不了,我把這條命賠給他們!

他猛地抬起頭,雙眼赤紅,臉上帶著一種決絕的瘋狂。

為了武當,為了妻兒,他已經做好了最壞的準備。

張三豐端著茶杯,指尖輕輕摩挲著粗糙的杯壁,冇有立刻迴應。

他靜靜地審視著自己這個最疼愛的五弟子。

憔悴,痛苦,掙紮,絕望……所有的情緒都寫在了他的臉上。

可就在張翠山說出我把這條命賠給他們這句話時,他的下巴不自覺地微微揚起,攥緊的右拳猛地收緊,整個人的姿態,透著一股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剛烈和偏執。

就是這個動作!

轟——!

張三豐的腦海裡彷彿有驚雷炸響!

時間在這一刻彷彿停滯了,眼前的張翠山,麵容開始模糊,漸漸與數十年前一道桀驁不馴的身影重疊。

那個人,也曾在他麵前,用一模一樣的姿態,說過類似的話。

師兄!我命由我不由天!誰也彆想安排我!

那個他親手教導,卻又親手埋葬的師弟——董天寶!

張三豐端著茶杯的手,第一次出現了輕微的顫抖。

怎麼會

怎麼可能!

他活了一百歲,心境早已古井無波,可這一瞬間,他的道心竟然出現了裂痕!

這絕不是巧合!

武當的拳法千變萬化,剛柔並濟,但絕冇有這種透著狠厲和決絕的姿態!這是刻在骨子裡的習慣,是潛意識的流露!

他再次望向張翠山,這一次,他看得無比仔細。

眉骨的輪廓,挺直的鼻梁,尤其是那緊抿著嘴唇時,下頜繃出的那道倔強的線條……

像!

太像了!

以前怎麼就冇發覺是因為翠山性格溫潤儒雅,與天寶的張揚跋扈截然不同,所以他從未將二人聯絡在一起嗎

一個可怕的、讓他遍體生寒的猜想,毫無征兆地從心底最深處冒了出來。

張翠山……

姓張……

張三豐的呼吸陡然一滯。

他記得,很多年前,天寶有一次喝醉了,抱著他的胳膊,哭著說自己本不姓董,他是個棄嬰,被董家收養,他好像……隱約記得自己原本的姓氏……

姓張!

轟隆!

窗外,一道驚雷劃破天際,慘白的電光瞬間照亮了張三豐那張寫滿震驚的臉。

屋內的氣氛,瞬間降至冰點。

張翠山被師父的反應搞得有些懵。

他隻覺得師父看他的方式變了,不再是那種溫和與關切,而是一種……一種他從未見過的,帶著審視、探究,甚至還有一絲絲……恐懼的複雜情緒。

師父您怎麼了張翠山小心翼翼地問。

張三豐緩緩放下茶杯,杯底與桌麵碰撞,發出一聲清脆的嗒。

聲音不大,卻像重錘,敲在了張翠山的心上。

翠山。

張三豐開口了,聲音低沉得可怕。

你這身硬骨頭,倒是有幾分……故人的風采。

他的話意有所指,但張翠山卻冇聽懂,隻當師父是在說他脾氣犟。

弟子……弟子給師父丟人了。

張三豐搖了搖頭,他緩緩站起身,一步一步走到張翠山麵前,那如深淵般的氣場,壓得張翠山幾乎喘不過氣來。

他感覺今天的師父,陌生得可怕。

張三豐伸出手,冇有碰他,隻是虛虛地比劃了一下他緊攥的右拳。

你這握拳的架勢,很特彆。

是誰教你的

4

真武大殿前,空氣彷彿凝固了。

六大派步步緊逼,每一個字都像一把錘子,狠狠砸在武當眾人的心上。

張五俠,你還要執迷不悟到何時為了一個妖女,為了一個殺人魔王,你要拖累整個武當嗎

交出謝遜,武當還是名門正派!否則,哼哼!

崑崙派掌門何太沖的夫人班淑嫻,聲音尖酸刻薄,像一根淬了毒的針,直往人心裡紮。

她陰陽怪氣地冷笑:哎喲喂,張五俠可真是個情聖,為了魔教的妖女,連師門都不要了真是感天動地,我都要哭了呢!

不過話說回來,殷大小姐手上沾的血,怕是不止金毛獅王那一樁吧

班淑嫻的話鋒猛地一轉,刺向了另一個方向。

十年前,那龍門鏢局滿門上下,死得叫一個慘啊!嘖嘖,還有……你們武當的俞三俠,怎麼就那麼巧,也廢在了那時候呢

這話一出,全場死寂!

殷素素渾身劇震,她本想反唇相譏,可班淑嫻的話像一把鑰匙,瞬間打開了她內心最深處的地獄!

她看著身旁丈夫那痛苦到扭曲的臉,看著他為了自己,正承受著千夫所指!

一股決絕的衝動,瞬間淹冇了她的理智!

住口!

殷素素髮出一聲尖嘯,聲音淒厲,蓋過了山風!

不錯!龍門鏢局滿門,還有護送我三哥的那七個鏢頭,都是我殷素素殺的!

都是我乾的!跟我夫君冇有半點關係!

轟——!

此言一出,全場嘩然!

所有人的頭顱刷地一下,全都轉向了那個坐在輪椅上、一直沉默不語的身影!

俞岱岩!

他整個人像是被一道九天神雷劈中,猛地抬頭!

那張常年因傷痛而蒼白的麵孔,此刻血色儘失,隻剩下無儘的驚駭與痛苦!

十年了!

整整十年了!

兄弟情深帶來的巨大折磨,與今日得知真相的極度衝擊,讓他瞬間失控!

他死死地瞪著殷素素,那副樣子充滿了難以言喻的怨憤和被至親欺騙的絕望!

他用儘全身的力氣,喉嚨裡發出了不似人聲的嘶吼,那聲音淒厲得彷彿能撕裂蒼穹!

你……你!!

原來十年前用『蚊須針』暗算我,害我終生殘廢的人……

是——你!!!

最後三個字,如同三柄重錘,狠狠地砸在了張翠山的天靈蓋上!

嗡——!

張翠山的大腦瞬間一片空白!

他終於串起來了!

他終於把一切都串起來了!

妻子十年前犯下的罪孽……三哥一生的殘疾……

那個他最敬重、最親厚的三哥啊!

他一直以為是某個邪魔外道下的毒手,發誓要追查到底,為兄長複仇!

他做夢也想不到,他苦苦追尋了十年的元凶,竟然就是他深愛入骨、甚至不惜為她背叛全世界的妻子!

忠、義、情、愛、愧疚、絕望……

無數種情緒如同億萬把尖刀,在他心中瘋狂攪動,將他的靈魂寸寸淩遲!

他一直堅守的一切,他賴以為生的信念,在這一刻,徹底崩塌!

完了!

全都完了!

他感覺自己墜入了無底的深淵,周圍一片漆黑,什麼都抓不住!

張翠山猛地抬起頭。

他掃過師父張三豐,掃過悲痛欲絕的三哥俞岱岩,掃過滿臉關切驚愕的宋遠橋、俞蓮舟、張鬆溪、殷梨亭、莫聲穀……

最後,他深深地看了一眼自己的妻兒。

看著妻子那張煞白失措的臉,看著小無忌在師兄懷裡瑟瑟發抖……

那其中的愛戀、痛苦、歉意和不捨,濃烈得幾乎要溢位來!

但隻是一瞬,所有的情緒都化為了一片灰暗的死寂!

師恩深重,翠山難報!

他朝著張三豐和宋遠橋的方向,用儘全力嘶聲喊了一句!

話音未落!

刷!

在所有人都還未及反應的刹那,他反手一抽,直接拔出了身側七弟莫聲穀腰間的佩劍!

動作快如閃電,帶著一股不成功便成仁的決絕!

五弟!

五哥!

武當諸俠目眥欲裂,驚呼著同時撲上,但終究是慢了一步!

寒光一閃!

劍鋒毫不猶豫地劃向自己的頸項!

就在這電光火石之間!

一道青影如同鬼魅般瞬間出現在張翠山麵前!

是張三豐!

這位百歲大宗師,從愛徒的神態變得死寂的那一刻起,就已心生警兆!

留下!

張三豐一聲暴喝,寬大的道袍袖袍如同有生命一般,快如疾風地猛然卷出!

百年精純的內力,化作一股柔韌無比的力量,他要捲走那柄劍!

他的動作已經快到了極致!

袖袍也確實拂中了劍鋒!

然而——

張翠山死誌已決,這一劍,傾儘了他畢生的力量!

更要命的是,在劍鋒及頸的前一刹那,一股求死的本能,讓他下意識地用肌肉對抗了張三豐真氣的牽引!

就是這差之毫厘的對抗!

呲啦——!

劍鋒雖被師父的真氣阻得微微一偏,未能徹底割斷頸動脈,卻已深深切入頸側!

鮮血,如同噴泉般爆射而出!染紅了青天!

翠山!

張三豐一把將軟倒下來的愛徒緊緊摟入懷中,雄渾精純的純陽無極真氣,如同決堤的怒濤,瘋狂湧入張翠山體內!

他要堵住那致命的傷口!他要護住徒弟最後一絲心脈!

然而,冇用了。

張翠山躺在師父溫暖而熟悉的懷抱裡,喉嚨裡被血塊堵塞,發出嗬嗬的聲響。

他用儘生命最後一絲力氣,斷斷續續地發出瀕死的低語,那聲音微弱得隻有緊貼著他的張三豐能勉強聽清。

師…師父…孩兒…罪…罪該萬死……

其…其實…我…本名…董…翠山…

一股鮮血從他口中湧出,氣息瞬間又弱了下去。

……聽娘說…爺爺…董天寶…太多仇家…不…不得已…改姓…家母…嚴囑…死也…彆…姓董…隻因爺爺他…對師弟張…張君寶…有愧…

他的瞳孔開始渙散,彷彿穿透了時空。

後來…娘死了…我流浪…是義母…郭襄…大師…救了…我…待…我如子…

他拚儘全力,聚集起最後一點神光。

……她仙逝…前…囑我…來…武當…尋…張君寶…少俠…說他…可…保我…一生…安…康…

巨大的遺憾和未能解開的困惑,充斥著他最後的氣息。

……可…我來了…許久…找遍了…也未見…君…寶…

最後一個字尚未吐清,他全身猛地一抽,頭顱無力地垂下。

氣絕!

就在他身體軟下去的一刹那,一個摺疊整齊、略顯陳舊的手帕從他微微鬆開的衣襟內滑落。

啪嗒。

整個廣場陷入了絕對的死寂。

下一秒。

五弟——!!!

五哥——!!!

武當諸俠撕心裂肺的悲呼聲瞬間爆發!

殷素素尖叫一聲,如遭重錘,整個人呆立當場。

5

懷中屍身漸冷,張三豐的心也一寸寸化為寒冰。

整個真武大殿廣場,死寂得能聽見一根針掉落的聲音。

不,連針都冇有。

隻有血,從張翠山頸項間泊泊流出的聲音,和所有人粗重卻又被死死壓抑住的呼吸聲。

時間彷彿被凍結了。

五弟……

宋遠橋,這位武當派的大師兄,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的掌門繼承人,此刻雙腿卻如同灌了鉛,每一步都走得無比艱難。

他挪到師父身邊,看著躺在師父懷中,麵容已無血色的張翠山,眼淚再也繃不住,如斷線的珠子般滾落。

就在這時,他看到了一樣東西。

一個東西從五弟那微微敞開的衣襟滑落,掉在被鮮血浸染的青石板上。

那是一個手帕。

一個摺疊得整整齊齊,卻洗得有些發白、略顯陳舊的布手帕。

宋遠橋像是被什麼東西牽引著,鬼使神差地彎下腰,用一雙抖得不成樣子的手,顫巍巍地將其拾起。

手帕很輕,但入手卻感覺有千斤之重。

他緩緩打開。

手帕裡包裹著的東西,讓宋遠橋愣住了。

那是一個包子。

一個早已乾硬如石,卻依舊能勉強分辨出形狀的……豆沙包。

這是什麼

五弟為何將一個乾硬的包子如此珍而重之地貼身收藏

宋遠橋心中湧起巨大的困惑。

然而,當他的手指觸碰到包子下麵壓著的一張紙時,更大的衝擊來了。

那是一封信。

一封信紙已經泛黃,墨跡卻依舊清晰的書信。

宋遠橋下意識地,他將書信展開。

隻看了一眼,宋遠橋就認出了那字跡!

清逸靈動,秀美中又帶著一股江湖兒女的灑脫豪氣。

是她!

是那位早已仙逝,卻在師父口中唸叨了近百年,早已成為武當一個傳說的……峨眉創派祖師,郭襄女俠的字跡!

師父與郭女俠淵源極深,他曾有幸見過郭女俠早年贈予師父的一些書法手稿,絕不會認錯!

五弟身上,為何會有郭女俠的親筆信

巨大的驚疑讓他心臟狂跳,他強迫自己往下看。

當看到信箋的抬頭那兩個字時,宋遠橋的瞳孔驟然收縮到了針尖大小!

君寶:

君寶!

轟隆!

宋遠橋腦子裡彷彿炸開一個響雷,整個人都懵了!

他下意識地抬頭,用一種見了鬼般的、帶著無儘驚駭的神情,望向自己的師父!

君寶……

張君寶!

那是師父的本名啊!一個除了武當初代弟子,天下間幾乎再無人提起的名諱!

郭女俠……給師父的信

為什麼……會在五弟身上!

無數個恐怖的念頭瘋狂地在他腦中交織、碰撞,幾乎要將他的理智沖垮!

師…師父……

宋遠橋的聲音乾澀、嘶啞,彷彿不是從自己喉嚨裡發出來的。

他用儘全身力氣,將那封薄薄的信紙,遞到了張三豐的麵前。

張三豐緩緩地、機械地低下頭。

他懷裡的翠山,身體已經開始僵硬。

他接過那封信。

當他的手指觸碰到那泛黃的信紙,看到那熟悉到刻入骨髓的字跡時,這位百歲大宗師如遭電擊,整個身子猛地一震!

是她……

是郭襄的字。

百年了。

整整一百年了,他再也未曾見過。

他的手開始劇烈地顫抖起來。

他緩緩地,一字一句地讀著信上的內容。

君寶:

此子董翠山,我甚是喜歡,其性純良,身世堪憐。初次相見,其眉宇神采,竟似你少年之時,令人動容。

我大限將至,無力庇護,特命其前往武當。望你念舊情故誼,舊日種種,恩怨皆休,善視此子,庇他一生安泰,無患無憂。

勿負所托。

——郭襄絕筆

信,很短。

但每一個字,都像是一柄燒紅的鐵錘,狠狠地、毫不留情地砸在張三豐的心上!

董翠山……

董…翠山…

師…師父…孩兒…本名…董…翠山…

……爺爺…董天寶…

……義母…郭襄…大師…

……囑我…來…武當…尋…張君寶…少俠…

……可…來了…許久…找遍…未見…君…寶…

翠山臨死前的每一句遺言,此刻都化作了九天之上最狂暴的驚雷,在他腦海中瘋狂炸響!

轟!轟!轟!

張三豐整個人僵住了。

他像是被一道無形的閃電從天靈蓋直劈到腳底,整個靈魂都被劈得粉碎!

他終於串起來了!

所有的一切,全都串起來了!

翠山是董天寶的孫子!

是那個當年和他一同在少林長大,最終卻反目成仇、死於他手的師兄董天寶的親孫子!

而郭襄……

郭襄她找到了天寶的後人,她可憐這個孩子,她收養了他!

她在大限將至時,不放心這個孩子,於是……於是寫下這封信,讓他來武當,來找自己!

找張君寶!

而他……

而他張三豐,就是張君寶啊!

他就是翠山苦苦尋找,卻至死都未能找到的張君寶少俠!

噗——

一股巨大的、無法形容的錐心之痛,如同最凶猛的火山,從張三豐的胸腔深處猛然噴發!

他仰起頭,百年未曾有過波瀾的臉龐,瞬間扭曲得不成樣子!

悔恨!

無儘的悔恨!

為什麼!

為什麼我冇有早點認出來!

郭襄信中說,這孩子眉宇神采,竟似你少年之時!是啊!是很像!自己當年怎麼就冇多想一想!

愧疚!

撕心裂肺的愧疚!

郭襄……郭襄!你將故人之子托付於我,囑我庇他一生安泰,無患無憂,可我……我都乾了些什麼啊!

我讓他捲入了江湖紛爭!我讓他承受了不該承受的重壓!我眼睜睜看著他為了保全師門,自刎在我的麵前!

我負了你所托!

我負了你啊!

還有翠山……我的好徒兒……

你心心念念要找的張君寶,就是你的師父啊!你每天都能見到,每天都在教你武功,每天都在關心你的師父啊!

你怎麼……你怎麼到死,都不知道啊!

這天底下,還有比這更殘忍、更荒唐的事情嗎!

啊——

張三豐再也壓抑不住,一口心血狂噴而出,濺落在張翠山的臉上,與他頸項流出的血混在了一起。

所有人都被嚇傻了!

無論是悲痛欲絕的武當諸俠,還是冷眼旁觀的六大派高手,全都瞠目結舌地看著這一幕。

張三豐……

那個創立武當、威震天下百年,早已被江湖人神話的陸地神仙……

他,吐血了

更讓他們震撼的,還在後麵。

一滴。

兩滴。

滾燙的液體,從張三豐那早已佈滿歲月痕跡的眼眶中,洶湧而出!

那不是淚。

那是積壓了一百年的思念、遺憾、悔恨與痛楚!

是血淚!

這位百歲大宗師,抱著自己徒弟冰冷的屍體,手握著故人臨終的托付信,在眾目睽睽之下,哭得像一個無助的孩子。

視線,被血與淚徹底模糊。

整個世界,都在天旋地轉。

舊日種種,恩怨皆休……

天寶……

郭襄……

翠山……

滔天的巨浪將他徹底淹冇,所有的理智、所有的修為、所有的百年心境,在這一刻,儘數崩塌!

嗬……

張三豐的喉嚨裡,發出一聲不似人聲的、野獸般的嘶吼。

6

全場死寂,隻有百歲老人的悲泣迴盪。

這哭聲,不像是一個武林神話,更像是一個普通的老人,在風中失去了所有。

嗚……嗚嗚……

張三豐抱著張翠山早已冰冷的屍身,老淚縱橫,渾濁的淚水打濕了他雪白的鬍鬚,浸染了愛徒胸前的血衣。

他整個人都在劇烈地發抖,那封信被他死死攥在手裡,薄薄的信紙彷彿有千鈞之重,壓垮了他百年的從容與淡定。

天寶……襄兒……你們……你們好狠的心啊……

斷斷續續的呢喃,從這位大宗師的口中溢位,每一個字都帶著血。

周圍的六大派高手,有一個算一個,全都傻了。

這什麼情況

張真人這是……瘋了

不遠處的殷素素,原本已經是一具冇有靈魂的空殼,任由悲傷將她啃噬。

可張三豐這反常到極點的悲號,像一根最尖銳的冰錐,猛地刺破了她麻木的神經。

不對!

這不對勁!

師父的悲傷,超出了一個師父對徒弟的疼惜,那裡麵……有更深、更恐怖的東西!

她的耳朵嗡嗡作響,卻拚命捕捉著空氣中散落的詞句。

……董……天寶……

……郭襄祖師……

……君寶……

……他竟是……天寶的後人……

宋遠橋和俞蓮舟等人的低聲驚呼,如同驚雷,一道道劈進殷素素的腦海!

什麼姓董翠山他不是姓張嗎!

天寶!那又是誰!

郭襄祖師!這跟開創峨眉的郭襄祖師又有什麼關係!

無數個瘋狂的問號,像沸騰的開水,在她腦子裡瘋狂翻滾、炸裂!

一股冰冷刺骨的寒意,從她的尾椎骨猛然竄起,瞬間衝遍四肢百骸!

她感覺自己墜入了一個無邊無際的冰窟,周圍全是她無法理解的巨大秘密。

丈夫的死,似乎並不隻是因為謝遜,不隻是因為所謂的武林公道!

還有隱情!

天大的隱情!

啊——!

殷素素髮出一聲淒厲的尖叫,那聲音已經不似人聲,更像是瀕死野獸的哀嚎。

她雙手撐地,指甲深深摳進石板的縫隙,用儘全身力氣,掙紮著從地上爬起來。

她髮絲淩亂,華美的衣衫上沾滿了塵土與血跡,整個人狼狽得如同地獄爬出的惡鬼。

她踉踉蹌蹌,瘋了一般衝向張三豐。

師父!

她淒厲地喊著,一把抓住張三豐的衣袖,力氣大得驚人。

告訴我!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姓董!天寶!那信上寫了什麼!郭襄祖師的信!

翠山他……他到底是誰!他是不是還有事瞞著我!說啊!!!

她的質問,一聲比一聲尖銳,一聲比一聲絕望,每一個字都像是用儘了生命在嘶吼!

整個真武大殿廣場,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她吸引了過去。

張三豐緩緩抬起頭,那張佈滿淚痕的臉上,滿是百年未有的茫然與痛苦。

他看著眼前的殷素素,嘴唇翕動,喉嚨裡發出嗬嗬的聲響,卻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怎麼說

他能怎麼說

說你的丈夫,其實是我當年最好的兄弟,也是傷我最深的兄弟的後人

說我苦等了近百年的那個人,將他的骨血送到了我的麵前,我卻有眼無珠,未能認出

說我這徒兒,到死都不知道,他苦苦尋找的張君寶少俠,就是我這個冇用的師父!

悔恨!

無儘的悔恨像硫酸一樣,腐蝕著他的五臟六腑!

他隻能痛苦地、緩慢地搖著頭,眼淚再次洶湧而出。

不!

不要!

殷素素看到張三豐這個樣子,最後一絲希望的火苗,噗地一下,徹底熄滅了。

師父的沉默,就是最殘忍的回答!

原來……是真的。

原來這一切,都是真的!

她緩緩鬆開了手,踉蹌著後退了兩步,身體搖搖欲墜。

她緩緩轉過身,癡癡地看著靜靜躺在血泊中的張翠山。

他的臉上,還殘留著解脫的微笑。

可這微笑,此刻在殷素素看來,是那麼的諷刺,那麼的陌生。

張翠山……不,或許該叫……董翠山

她忽然感覺一陣天旋地轉,整個世界都變得荒誕不經。

他們十年冰火島的相濡以沫,那些海誓山盟,那些生死與共,難道都建立在一個巨大的謊言之上

她以為她嫁的是武當五俠張翠山。

可他到底是誰

是董天寶的兒子是郭襄的義子

哈……哈哈……哈哈哈哈!

殷素素忽然低低地笑了起來,笑聲越來越大,越來越淒涼,最後變成了瘋癲的大笑。

哈哈哈哈……原來是這樣……原來是這樣!

好一個張翠山!好一個董翠山!

她笑著,眼淚卻像斷了線的珠子,瘋狂滾落。

她懂了。

她全都懂了。

難怪他寧可一死,也不肯說出謝遜的下落。

那不僅僅是兄弟義氣,那背後,還牽扯著他那不能說的身世,牽扯著上一輩、上上一輩的恩怨情仇!

所有的一切,像一張密不透風的巨網,將他們死死罩住。

她,張翠山,謝遜,張無忌……他們每一個人,都是這張網上的獵物,誰也逃不掉。

姓謝的逼死了他。

姓張的未能救下他。

姓董的是他痛苦的根源。

還有她這個……姓殷的。

如果不是她,他不會認識謝遜,不會流落冰火島,不會有後麵的這一切!

罪孽……

全都是罪孽!

殷素素的笑聲戛然而止,她的臉上浮現出一種詭異的平靜,一種大徹大悟後的死寂。

她溫柔地、眷戀地看著張翠山的遺容,彷彿要將他的樣子刻進靈魂最深處。

她輕聲呢喃,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卻又清晰地傳遍了死寂的廣場。

三哥……

她突然喊了一聲,聲音裡滿是恍惚的錯亂。

姓謝的、姓張的、姓董的,還有我這個姓殷的……

我們所有的錯,所有的債,所有的罪孽……

她頓了頓,臉上露出一抹解脫的、淒美的笑。

我來還!

都結束吧!

話音未落,她猛地轉身,用儘最後一絲力氣,一頭撞向旁邊宋遠橋剛剛悲憤之下擲於地上的真武劍!

噗嗤——!

利刃入肉的聲音,沉悶而又清晰。

鮮血,如同絢爛的煙花,猛然綻放!

殷素素的身體軟軟地倒了下去,正好倒在張翠山的身旁,與他緊緊相依。

娘——!!!

一聲撕心裂肺的童音,劃破了整個武當山的天空。

7

翠山夫婦的倒下,像一根火柴,瞬間點燃了整座武當山的怒火。

那不是人的聲音。

那是一種混雜著極致悲痛與滔天怒火的,如同受傷孤狼在雪夜裡的垂死咆哮,如同遠古凶獸被觸及逆鱗的毀滅嘶吼!

啊啊啊——!!!

五哥!五嫂!

所有的武當弟子,上至二代宿老,下至三代、四代的新晉門人,在這一刻,胸腔裡積壓的所有憋屈、憤懣、悲傷,全部化作了這道撕裂天穹的怒嚎!

他們的眼睛,紅了。

不是普通的紅,是那種血絲炸裂,幾乎要滴出血來的猩紅!

怒火,在燃燒!

仇恨,在沸騰!

殷素素那句我來還,那句都結束吧,像一把淬毒的鋼刀,狠狠紮進了每一個武當人的心臟!

什麼叫我來還!

還什麼!

憑什麼!

這筆賬,你們六大派算得清嗎!

你們這幫所謂的名門正派,打著替天行道的旗號,逼死了我武當英雄!

這算哪門子的道義!

去你的正道!

去你的武林公理!

這一刻,所有武當弟子的信念,崩塌了,又在廢墟之上,重鑄了!

唯一的信念,就是複仇!

血債!血償!

就在這片狂怒的海洋即將失控之際,一個身影,如定海神針般,猛地挺直了!

宋遠橋!

武當大弟子,張三豐之下的第一人!

他緩緩抬起頭。

那張一向溫潤儒雅的麵孔,此刻因為極致的痛苦和憤怒徹底扭曲變形,青筋如惡龍般在額頭和脖頸上暴起,猙獰得如同地獄爬出的惡鬼!

他冇去看師父,也冇去看地上五弟五弟妹的屍身。

他那雙燃燒著冰冷火焰的眸子,死死地、死死地鎖定了廣場中央,那群還沉浸在大功告成的錯愕中的六大派眾人!

就是你們!

就是你們這群雜碎!

嗬…嗬…

宋遠橋的喉嚨裡發出野獸般的低吼,他用儘了畢生的功力,將丹田內所有的真氣都灌注到了聲帶上!

武——當——弟——子——聽——令!!!

這一聲,不是吼出來的,是炸出來的!

如同九天之上降下的神雷,又好似萬丈深淵噴發的熔岩!

聲波化作了實質的衝擊波,橫掃全場!

嗡——!

整個紫霄宮廣場,瞬間鴉雀無聲。

所有人的耳膜都在嗡嗡作響,那股聲音裡蘊含的磅礴內力和滔天殺意,讓功力稍弱的人胸口發悶,幾乎要當場噴出一口血來!

六大派的人,全都懵了。

他們被這聲吼震得心神俱裂!

還冇等他們反應過來,宋遠橋那顫抖卻又無比堅定的手指,猛地指向了山門的方向!

他的聲音,變得嘶啞、酷烈,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裡擠出來的,帶著濃得化不開的血腥味!

封——!!!

死——!!!

山——!!!

門——!!!

四個字,一字一頓,如同四柄萬鈞重錘,狠狠砸在每個人的心頭!

封死山門!

這是要乾什麼!

瘋了!武當派徹底瘋了!

宋遠橋環視著六大派眾人,每一個被他掃過的人,都感覺像是被一頭擇人而噬的洪荒巨獸盯上了,從頭皮涼到了腳後跟!

他的聲音再次炸響,帶著玉石俱焚的決絕!

今日!武當山!

便——是——吾——等——山——門——儘——毀——、——身——死——道——消——之——所!!!

武當上下!!

同!生!共!死!!!

誓——滅——仇——讎——!!!

轟!!!

命令一出,如同在火藥桶裡丟進了一顆太陽!

瞬間爆炸!

遵大師兄令!!

封山!!!

殺!!!

靠近山門要道的數十名三代精銳弟子,根本冇有任何一絲一毫的猶豫!

他們紅著眼,發出一聲咆哮,轉身就衝向了各處的機關樞紐!

轟隆隆隆——

沉重得令人牙酸的機括轉動聲響起!

哢!哢!哢!

深藏於山體之內的巨大鐵閘,帶著雷霆萬鈞之勢,轟然落下!

哐——當——!!!

山門主道上,那扇重達萬斤的玄鐵巨門,被數條兒臂粗的巨大鎖鏈瞬間纏繞、鎖死!

退路,斷了!

六大派所有人的退路,在這一瞬間,被徹底封死!

他們成了一群被關進鐵籠子裡的困獸!

而獵人,是整整一個已經徹底陷入瘋狂的武當派!

鏘——!!!

一聲劍鳴!

鏘鏘鏘鏘——!!!

成百上千聲劍鳴彙聚成一道刺耳的金屬風暴!

所有武當弟子,無論輩分高低,無論男女老少,在同一時間拔出了自己腰間的佩劍!

劍鋒如林,寒光似雪!

再也不是之前的防禦姿態!

而是最純粹的、最原始的、不死不休的死戰姿態!

所有劍尖,齊刷刷地指向了廣場中心的六大派人群!

誓滅仇讎!!!

誓滅仇讎——!!!

悲憤的喊殺聲彙聚成一道憤怒的音浪海嘯,席捲了整座武當山!

那聲音裡,帶著無儘的悲愴!帶著同歸於儘的決心!帶著要把你們這群狗孃養的全部剁碎了喂狗的恨意!

空氣,凝固了。

不,是燃燒了起來!

濃烈到化為實質的殺氣和沖天的恨意,讓整個武當山之巔,彷彿變成了一座即將噴發的活火山!

俞蓮舟、張鬆溪一左一右,護在師父和五弟的靈柩旁,長劍在手,平日裡內斂的氣勢此刻毫無保留地爆發出來,如同兩座即將移動的山嶽,隨時準備衝入敵陣,流儘最後一滴血!

啊啊啊!老子跟你們拚了!

年紀最輕的莫聲穀再也按捺不住,雙眼血紅,提著劍就要第一個衝殺出去!

七弟!冷靜!

張鬆溪反手死死按住他的肩膀,指甲幾乎要嵌進莫聲穀的肉裡,但他自己的身體也在因為極致的憤怒而劇烈顫抖!

人群中的宋青書,臉色煞白如紙。

他被眼前這股毀天滅地的悲壯氣息嚇得渾身發抖,雙腿發軟。

恐懼!

但在這極致的恐懼之中,又有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被這份集體赴死的慘烈所裹挾的亢奮!

完了!

全完了!

這是六大派所有人心中浮現出的念頭。

他們看著眼前這群紅了眼的瘋子,看著那被徹底封死的山門,一股刺骨的寒意從尾椎骨直沖天靈蓋!

他們終於後知後覺地意識到,事情已經完全、徹底、無法挽回地失控了!

這已經不是什麼逼問謝遜下落了!

這變成了一場,你死我活的,滅門之戰!

滅絕師太握著倚天劍的手,第一次滲出了冷汗。

空聞、空智等少林高僧,臉上再無半點得色,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驚駭與一絲悔意!

他們,好像真的把這頭沉睡百年的真武巨獸給徹底惹毛了。

廣場之上,一片死寂。

隻有武當弟子沉重而壓抑的呼吸聲,和那上千柄長劍反射出的冰冷刺骨的殺意。

8

山門既封,死誌已決。

沖天的殺伐之氣,讓本已沸騰的武當廣場陷入了一瞬間的詭異停滯。

俞蓮舟、張鬆溪等人狂怒前衝的身形硬生生頓住,所有武當弟子下意識地將全部的信念投向了那個寂靜的中心。

投向了他們唯一的支柱。

那個剛剛失去愛徒,抱著徒兒冰冷屍身,彷彿被抽乾了所有精氣神的老人。

張三豐動了。

他緩緩地,用一種近乎虔誠的姿態,將張翠山的遺體輕輕放下。

動作很慢,很輕柔,彷彿不是在安放一具屍體,而是在嗬護一件絕世的珍寶,生怕弄疼了他。

他為徒兒整理好淩亂的衣襟,將那隻無力垂下的手,安放在他的胸前。

然後,他挪動了一下,將張翠山的頭,輕輕靠在了殷素素的肩上。

讓他們夫妻,在生命的儘頭,能最後依偎在一起。

做完這一切,他才緩緩地、一寸一寸地站了起來。

百歲老人的腰桿,在這一刻,挺得筆直如槍!

山巔的悲風,吹動他雪白的長髮與道袍,獵獵作響!

當他抬起頭的那一刻。

天地,變色了!

那張佈滿淚痕的蒼老麵龐上,所有的悲慟、悔恨、迷茫,都消失得無影無蹤!

取而代之的,是兩道彷彿能刺穿蒼穹、劈開大地的實質劍鋒!

那不是屬於人類的情感!

那是神罰!是天譴!

轟——!!!

一股無法用言語形容的恐怖氣場,以張三豐為圓心,轟然炸開!

這股威勢,磅礴浩瀚,彷彿來自九天之上,又好似源自九幽之下,帶著開天辟地般的原始與蠻橫,狠狠地碾向廣場上的每一個人!

噗通!

噗通!噗通!

功力稍弱的弟子,雙腿一軟,當場跪倒在地,連呼吸都變得無比困難!

那些自詡名門正派的高手,一個個臉色煞白,感覺像是有一座無形的大山,猛地砸在了他們的天靈蓋上!

空氣,不再是空氣。

變成了粘稠的、冰冷的、能滲入骨髓的鐵水!

整個真武大殿廣場,彷彿被一隻無形的大手攥住,所有聲音、所有動作、所有念頭,都在這股毀天滅地的威壓下,被徹底凍結!

你們……

張三豐開口了。

聲音不大,甚至有些沙啞,卻像九幽的魔音,直接在每個人的靈魂深處響起。

每一個字,都帶著能凍結血液的森寒。

每一個音節,都蘊藏著足以撕裂神魂的雷霆之怒!

……逼死我的徒兒!

他的聲音陡然拔高了一點,彷彿利刃出鞘,颳得人耳膜生疼!

逼死一個……至情至性、孝義無雙的孩子!

更逼得她……生無可戀,自絕於此!

張三豐的身形冇有動,但他的氣勢卻在無限拔高!

他掃過那些在威壓下瑟瑟發抖的六大派眾人,崑崙、崆峒、華山……每一個被他看到的人,都感覺自己像是被天敵鎖定的螻蟻,渾身上下,冇有一處不恐懼,冇有一寸不冰冷!

何太沖夫婦倆抖得最厲害,牙齒都在咯咯作響,幾乎要站立不穩。

少林寺的方丈空聞大師,雙手合十,口中唸唸有詞,但那急促的佛號聲,根本壓不住他內心的驚濤駭浪!

這是什麼力量!

這……這還是人嗎!

這分明是降下神罰的真武大帝!

什麼狗屁謝遜!什麼屠龍刀!

張三豐的聲音裡充滿了無儘的嘲諷與鄙夷。

你們一個個高舉著道義的旗幟,喊著除魔衛道的口號,就為了這個!

你們的道義竟如此狹隘竟如此霸道!

竟容不下半點江湖兒女的私情!

竟容不下一個為了活命、為了不牽連師門,不得不隱瞞真實姓氏的可憐少年!

他的質問,如同一記記重錘,狠狠砸在所有人的心口!

之前那些叫囂得最歡的人,此刻連頭都不敢抬,恨不得當場找個地縫鑽進去!

什麼大義凜然

什麼為武林除害

在這一刻,在張三豐絕對的力量和絕對的道理麵前,他們所有冠冕堂皇的藉口,都顯得那麼可笑,那麼蒼白,那麼無恥!

武當弟子們原先的悲憤,此刻化作了無上的崇敬與狂熱!

師祖!

這纔是他們的師祖!

這纔是開創了武當一派、震古爍今的張真人!

宋遠橋等人原本因為極致的憤怒而扭曲的麵容,此刻也漸漸平靜下來,但那份平靜之下,是更加冰冷、更加決絕的殺意!

師父的怒火,便是他們的怒火!

師父的意誌,便是他們的意誌!

今天,這武當山,便是眼前這幫人的埋骨之地!

一個都彆想走!

滅絕師太死死地攥著倚天劍的劍柄,手背上青筋暴起。

她想要反抗,想要嗬斥,想要用倚天劍的鋒芒去對抗這股威壓。

但是她做不到!

她的身體像是被灌了鉛,每一個動作都無比艱難。那股恐怖的氣機死死地鎖著她,讓她感覺自己隻要稍有異動,下一秒就會神形俱滅!

這個老道士……

他……他竟然強到了這種地步!

張三豐,終於動了。

他抬起手,遙遙指向地上那對相擁而亡的璧人。

他的聲音,在這一刻,陡然拔高!

不再是質問,而是如同天雷滾滾,在每個人的頭頂炸響!

此子張翠山,何錯之有!!

她殷素素,又何至於死!!

轟隆!!

話音落下,他腳下的青石地磚,以他為中心,蛛網般地寸寸龜裂開來,瞬間蔓延了整個廣場!

六大派所有人,心神劇震!

空聞大師合十的雙手,劇烈地一顫!

9

真武之怒後,天地間一片死寂。

那股毀天滅地的威壓並未散去,而是像凝固的空氣,沉甸甸地壓在每個人心頭。

廣場上,上千號人,鴉雀無聲。

風吹過,捲起地上的血腥氣,卻吹不散那份能把人骨頭凍裂的寒意。

張三豐抱著懷中尚在抽泣的無忌,緩緩站直了身體。他的動作很慢,像是怕驚擾了什麼。

他環視著廣場上那些噤若寒蟬的所謂正道群雄,聲音裡再冇有之前的滔天雷霆,隻剩下一種萬古玄冰般的冷漠。

翠山、素素既歿,武當今日,謝絕一切訪客。

他的聲音很輕,卻像一把重錘,狠狠砸在每個人的心口上。

你們,走吧。

走吧。

兩個字,輕飄飄的,卻帶著驅逐的意味。

六大派的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腿肚子都在打轉,可誰也不敢第一個動。

走了,今天這臉就丟光了。不走誰敢再多說一個字,去挑戰那尊剛剛差點把天捅個窟窿的活神仙

所有人都陷入了一種大腦宕機的狀態。

就在這時,少林方丈空聞大師,往前挪了半步。

這半步,彷彿用儘了他畢生的勇氣。

他雙手合十,深深一躬,隨即長長歎了一口氣,那口氣裡有驚懼,有無奈,也有一絲絲強撐的顏麵。

阿彌陀佛……

空聞的聲音乾澀無比,他頓了頓,似乎在斟酌用詞,最後還是說了出來:

董……翠山夫婦雖歿,然金毛獅王謝遜之血海深仇,終究未解。此子……身負兩家血脈糾纏,恐……江湖波瀾,自此難平。

他不敢再提什麼逼問,不敢再提什麼道義,隻能用這種極其委婉的方式,提醒張三豐,也給自己找個台階下。

這事,冇完。

我們走,不是怕了,是看在你喪徒之痛的份上。

張真人……還請,珍重。

說完這句,空聞便低頭唸佛,再不言語。他身後的少林僧人,有的麵露愧色,有的則是暗鬆一口氣。

他們怕啊!真的怕!

剛纔那股威壓,他們感覺自己的禪心都要被碾碎了!

就在眾人以為這壓抑的對峙會就此結束時,一個極其不和諧、充滿刻骨仇恨的聲音,尖銳地劃破了沉寂!

哼!董天寶的孽種!

說話的是崑崙派的一名長老,他雙拳緊攥,臉上的肌肉因為極度的怨毒而扭曲。

他死死地盯著張三豐懷裡的無忌,那副樣子,恨不得立刻衝上來生吞活剝!

我崑崙派與明教血海深仇,不共戴天!姓董的死了,他兒子還在!

此事,冇完!!

這聲嘶吼,讓剛剛緩和半分的氣氛,瞬間又降至冰點!

我丟!

這老登是不是腦子有坑啊!

嫌命長了是吧!

不少六大派的年輕弟子,心裡直接開罵了。他們是真的被嚇破了膽,現在隻想趕緊潤,離這座修羅場越遠越好!

這個崑崙長老倒好,直接上嘴臉,這是要拉著大家一起陪葬啊!

滅絕師太冷著臉,冇有說話,但她握著倚天劍的手,青筋畢露。顯然,她內心裡是認同崑崙長老的說法的,但她比那老頭聰明,她懂得在什麼時候閉嘴。

華山派、崆峒派的掌門人,臉色都變得極其難看,紛紛向後縮了縮,想和那個作死的崑崙長老撇清關係。

作死,你自己去,彆帶上我們!

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

張三豐冇有再發怒。

他甚至連看都冇看那個崑崙長老一眼。

彷彿那聲怨毒的嘶吼,不過是林中的一聲鴉啼,微不足道,不配讓他有任何反應。

無視。

這是最徹底的無視!

在全場死寂的注視下,張三豐抱著無忌,緩緩轉身,一步一步,走回到張翠山和殷素素的遺體旁。

他彎下腰,將無忌輕輕放在地上。

然後,他蹲了下來。

地上,有一方手帕,是殷素素的,上麵沾染了斑駁的血跡和塵土。手帕旁邊,是張翠山臨終前寫下的那封絕筆信。

那是他五徒弟和五徒媳,留在這世上最後的東西。

張三豐伸出那隻足以撼動天地的手,動作卻輕柔得像是在拾起一片羽毛。

他小心翼翼地,將那方染血的手帕拾起,疊好。

又將那封信紙,輕輕拂去塵埃,收入袖中。

整個過程,他做得極其專注,彷彿天地間,隻剩下他和這兩件遺物。

他身後的千軍萬馬,所謂的正道豪俠,都被他當成了空氣。

這份沉默,這份專注,比任何雷霆震怒,都更讓人感到恐懼!

那崑崙長老的臉,瞬間漲成了豬肝色。他想再罵,可看著張三豐的背影,那股氣焰像是被一盆冰水從頭澆到腳,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了。

他感覺自己就像一個跳梁小醜,用儘全力表演,結果唯一的觀眾,連個眼神都懶得給他。

羞辱!這是極致的羞辱!

就在這時,宋遠橋、俞蓮舟等人,默默地對視一眼。

他們什麼話也冇說,隻是對著身後的武當弟子,做了一個手勢。

嘎吱——

轟隆隆——

沉重到令人牙酸的機括聲再次響起。

那封死山門的巨大鐵閘,被緩緩升起。

那一道道鎖死退路的千斤閘,被重新打開。

堵住山路的巨石,被弟子們合力推開。

武當,開門了。

但是,冇有一個人覺得這是和解。

這更像是一種宣告。

我們師祖讓你們滾,你們,就可以滾了。

武當弟子們的臉上,淚痕未乾,但已經冇有了之前的悲憤欲絕。取而代之的,是一種令人心悸的冷漠和堅決。

他們收劍入鞘,站立在道路兩旁,像一尊尊冇有感情的石像。

可所有六大派的人都覺得,自己正從一條由刀劍和仇恨鑄成的甬道中穿行。

那落下的鐵栓和死戰的決心,已經化作一道無形的烙印,深深地刻進了在場所有人的心底。

六大派的人,再也待不下去了。

甚至不敢再去看那對並排躺在地上的夫婦,不敢再去看那個抱著孩子的活神仙。

恐慌,像瘟疫一樣蔓延。

人群開始騷動,然後,是無聲的後退。

冇有人下令,冇有人說話。

就是退。

快速地,狼狽地,驚恐地退走。

來的時候,氣勢洶洶,聲勢浩大,彷彿是替天行道的正義之師。

去的時候,丟盔棄甲,失魂落魄,像一群剛剛從鬼門關前逃回來的喪家之犬。

他們甚至不敢回頭,去看一眼那座讓他們永生難忘的武當山。

宋青書混在人群中,臉色慘白,雙腿發軟,幾乎是被師兄弟們架著離開的。

他腦子裡一片空白,隻剩下祖師爺那冷漠的背影。

山門前,隻剩下武當眾人。

悲風蕭瑟,吹動著張三豐的白髮。

他緩緩抱起殷素素的遺體,將她輕輕放在張翠山的旁邊。

然後,他彎腰,將還在低聲哭泣的無忌,重新抱入懷中。

10

六大派狼狽退去,夕陽如血。

紫霄宮內,一片死寂。

素燭白幡,冰冷的石地上,兩具冰冷的身體並排躺著,覆蓋著白布。

靈位前,張三豐枯坐如石,彷彿已經坐了一個世紀。

他身旁,張無忌早已哭乾了眼淚,蜷縮著睡去,小小的身體還在不時抽搐,夢裡也滿是恐懼。

整個大殿空曠得嚇人,隻有燭火偶爾爆開的劈啪聲,和殿外嗚咽的夜風。

時間,彷彿在這裡凝固了。

許久,張三豐那僵硬如鐵的手指,微微動了一下。

他緩緩地、極其珍重地,從地上撿起那封被鮮血浸透大半的絕筆信,還有那方同樣沾著血汙的陳舊手帕。

指尖觸碰到信紙上乾涸的血跡,一股灼人的痛楚,從指尖瞬間貫穿了他的天靈蓋!

轟——!

他的腦海裡,塵封百年的記憶閘門,被這股劇痛轟然衝開!

思緒如決堤的洪水,不受控製地倒流,回到了那個遙遠的、還叫少林的地方。

君寶!彆一天到晚就知道看這些破經書!跟我練功去!

藏經閣裡,一個眉眼飛揚、神采桀驁的少年,一腳踹開門,衝著埋首書堆的另一個少年大喊。

師兄……師父說,武學真意,不在爭強好鬥,在修心。那個叫君寶的少年,抬起頭,認真地回答。

那人是董天寶。他曾經的師兄。

天寶總是那麼急,那麼狂。

修個屁的心!冇本事,心修得再好,也隻能被人踩在腳下!我要練就天下第一的功夫,我要讓所有人都敬我、怕我!你懂不懂!

君寶不懂。

他隻記得,師父覺遠圓寂時,拉著他們兩人的手,囑咐他們要相互扶持。

可最終,天寶還是為了那所謂的天下第一,偷了經書,叛出師門,在江湖上掀起血雨腥風,成了人人得而誅之的魔頭。

那之後,君寶再也冇見過他。

直到今日,他才從這封絕筆信裡,窺見師兄最後的悔意。

師兄啊師兄……你將骨血托付給郭襄,郭襄又托付給了我……你這是信她,還是信我這個師弟

郭襄……

這個名字,像一根柔軟的刺,輕輕紮進他百年古井無波的心。

記憶的洪流轉向,眼前浮現出一個明媚如春光的少女。

她騎著小毛驢,笑靨如花,遞給他一個熱乎乎的豆沙包。

小道長,我看你餓壞啦,這個給你吃!

那一刻的溫暖,竟支撐了他後來最孤苦無依的歲月。

他看著手帕裡,那個早已乾癟、不成形狀的豆沙包殘骸。

這就是那個豆沙包嗎

襄兒……

信上說,郭襄見到那個孤苦無依的孩子時,覺得初次相見,似你少時。

是啊,她總是那麼善良。

她後來創立峨眉,也成了一代宗師,與他遙遙相望於江湖之巔。

他曾以為,這便是最好的結局。

可今日,他捧著她用生命和信譽托付給他的信,卻感到一種撕心裂肺的虧欠。

襄兒……你信錯了人……我……我冇能護住他……

他……

張三豐的身體劇烈地一顫。

記憶的畫麵,終於定格在了那個初上武當山,靦腆又倔強的少年身上。

董翠山。

他跪在自己麵前,磕頭拜師。

弟子董翠山,拜見師父!

那孩子眉宇間確實有幾分天寶的影子,卻冇有天寶的狂妄,反而多了一份仁厚與赤誠。

張三豐幾乎是立刻就喜歡上了這個孩子。

他將自己對師兄天寶的所有愧疚,都化作了對翠山的偏愛與期許。

他將他視如己出,悉心教導,把他當成武當未來的希望。

師父,徒兒此生絕不負您!

師父,這套『倚天屠龍功』是徒兒為您創的!

師父……

一聲聲師父,言猶在耳。

那個視他如父、敬他如神的孩子,那個他最得意的弟子……

如今,就躺在那片冰冷的白布之下!

啊——!

一股無法抑製的悲痛,從張三豐的胸腔中炸開!

他死死地攥著那封信,指節因為過度用力而發出咯咯的脆響。

信上,那觸目驚心的血字,彷彿活了過來,在他眼前瘋狂跳動!

孩兒不孝,不能侍奉『張君寶』恩公……

隻求恩公看在郭襄女俠麵上,保我孩兒無忌……

張君寶……

張君寶!!!

這個他已經捨棄了近百年的名字,此刻卻像一道九天驚雷,狠狠劈在他的神魂之上!

他猛地低頭,死死盯著那封信,又看了看那塊手帕,那個豆沙包……

一個被他忽略了太久的、最殘酷的真相,如同一把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他的心上!

董天寶的兒子……

郭襄救下的孤兒……

那個孩子……那個他以為隻是像他年少時的孩子……

噗——!

張三豐一口心血噴出,濺落在冰冷的地麵上,宛如雪地裡綻開的紅梅。

翠山……我的徒兒……董翠山……

他的聲音嘶啞得不成樣子,每一個字都帶著血。

你……你尋了一輩子的恩公……那個叫『張君寶』的人……

他……他一直就在你眼前啊!!!

為師……為師就是張君寶啊!!!

這句在心底炸響的無聲狂吼,幾乎要將他的五臟六腑都撕裂!

三豐,即是君寶!

君寶,即是三豐!

這麼簡單的道理!他怎麼就冇想過!翠山又怎麼會想到!

一個揹負著父親罪孽、被整個江湖追殺的孩子,他畢生的願望,就是找到父親信中那個能庇護他的張君寶叔叔!

可他哪裡想得到,那個高高在上、被天下敬仰的武當祖師張三豐,就是當年那個在少林藏經閣裡默默無聞的小道士張君寶!

他日日夜夜,對著自己最想尋找的庇護所,恭恭敬敬地喊著師父!

而自己,卻也從未想過,自己最疼愛的弟子,竟是故人之後!

這個天大的誤會,這個足以壓垮一切的真相,竟要用他夫妻二人的性命,才血淋淋地揭開!

為師……痛徹骨髓啊!!!

張三豐抱著頭,蒼老的身體蜷縮起來,像個無助的孩子,發出壓抑到極致的悲鳴。

燭光搖曳,將他孤獨的身影拉得無比漫長、無比淒涼。

武當山的青翠,彷彿在這一夜,被染上了一層永不褪色的血與哀傷。

不知過了多久,一陣輕微的啜泣聲,將他從無邊的地獄中拉了回來。

是無忌。

孩子醒了,正睜著一雙紅腫的眼睛,怯怯地望著他。

張三豐緩緩抬起頭,臉上淚痕縱橫。

他伸出手,用儘全身的力氣,纔將那個小小的、溫暖的身體抱進懷裡。

他凝望著無忌的睡顏,那眉眼,像翠山,又隱隱有天寶的倔強。

兩代人的恩怨,三代人的糾葛,最終,都落在了這個孩子的身上。

無忌……無忌……

他用臉頰輕輕蹭著孩子的額頭,聲音低沉而沙啞。

你的路,比你爹難走百倍……

他抱緊了孩子,彷彿要將他揉進自己的骨血裡。

那滔天的悲傷與悔恨,在這一刻,儘數化為了一股沉凝如山、堅不可摧的意誌。

他將那方沾血的手帕,連同那封絕筆信,小心翼翼地摺好,貼身放入懷中。

窗外,血色儘褪,長夜降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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