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開學第一週,全校都知道林暖暖是因為給校草送情書被罰站的學渣。
物理試卷飄落時,我正踮腳看光榮榜上林晚晚的名字——前世她冒領我高考成績的新聞此刻格外刺眼。
重生的第一個課間,當校花把粉紅信封拍在我桌上,全班起鬨聲中我突然笑了。
撕開信封掏出物理競賽題:這題你磁場強度代錯了。
放學時校草周軒攔住我:欲擒故縱
第二天他當眾展示我送他的情書——泛黃的北大錄取通知書影印件。
偷我人生的人,我看著林晚晚煞白的臉,這次該換你站上恥辱榜了。
1
走廊冰冷的水泥地透過單薄的鞋底,一絲寒意頑固地往上爬,刺著腳心。
我背靠牆壁,垂著頭,幾縷冇紮好的頭髮軟塌塌地黏在頸側,有點癢。
高三二班的門牌就在旁邊,像個沉默的嘲諷者。教室裡嗡嗡的人聲,像是隔著一層厚棉絮鑽進來,低沉而密集。
……就她啊高一七班的林暖暖一個壓低的、帶著點新奇和輕蔑的女聲,不用看,也知道說話的人正用目光在我身上扒拉著。
可不就是她,開學才幾天,真行。另一個聲音立刻接上,嘖了一聲,周軒桌上的情書,還……咳,挺露骨的,被王老師抓個正著。膽子真肥,也不瞧瞧自己幾斤幾兩。
周軒怎麼可能看得上她第一個聲音更清晰了些,毫不掩飾那份居高臨下的鄙夷,聽說成績也爛得可以,整個一不知所謂。
周圍的空氣似乎凝固了,緊緊包裹著我,沉甸甸地擠著胸腔。那些細碎的議論,每一個字都像是蘸了鹽的針,精準地刺在舊傷口上。
前世那種沉重的、幾乎把人碾碎的羞恥感,又泛了上來,浸得喉嚨發苦發酸。指甲下意識地用力掐進掌心,刺痛稍稍壓下了胸口那股快要炸開的悶氣。
我深深吸了一口氣,帶進肺裡的卻是走廊裡微塵和粉筆灰混雜的、陳舊的味道。
抬起頭。目光掠過攢動的人頭,越過明亮的玻璃窗,死死釘在教室後牆上那片榮譽欄最上端。正中央,釘著一張放大的證件照。
照片裡的少女,笑容甜美得像是精心計算過弧度的模具,眼睛彎彎,露出整齊的八顆牙齒——林晚晚。高三(一)班班長,學年總分第三名。
這張臉啊。
《江寧市理科狀元林晚晚:寒門貴女的北大圓夢路》……《林晚晚心繫慈善,捐出獎學金資助山區》……刺眼的新聞標題和網頁推送,如同冰冷的、呼嘯的碎片,刹那間在眼前爆開、旋轉!還有更清晰的,那個悶熱得令人窒息的醫院角落,那張皺巴巴、幾乎被汗水暈染開的診斷證明——晚期惡性腦瘤。
旁邊散落著幾張被揉爛的草稿紙,上麵是我掙紮著算出的治療費用總和,那個龐大的、帶著無數個零的數字,像黑洞一樣吞噬了僅存的光亮。最終熄滅的,是心電圖顯示器上那根拉平的、殘酷的直線——
【嗡嗡——嗡嗡——】
口袋裡毫無預兆地震動起來,帶著一種不容忽視的固執。我猛地一個激靈,渙散的意識被強行拽了回來,後背瞬間沁出一層薄薄的冷汗。教室裡隱隱的議論聲像是退潮的海水,暫時遠去了。
我伸手摸進口袋,指尖觸到一個冰涼的金屬外殼。摸出來,是我的舊手機。螢幕頑強地亮著,幽白的光映亮了掌心的紋理。
螢幕上赫然跳動著一條來自陌生號碼的簡訊預覽框,寥寥幾行字,每一個字元都帶著淬了毒的尖刺,狠狠紮進眼球:
【林暖暖同學:經我院診斷,確診為惡性腦瘤晚期(膠質母細胞瘤,WHO
IV級)。建議立即入院治療。請於本週內持此通知至……】
嗡的一聲,大腦裡的血液像是被人按下了倒車鍵,呼啦啦全湧了下去。四肢驟然發涼,僵硬得像四根冰柱。
走廊裡的光線在視網膜上扭曲成跳動的光斑,眼前發黑,所有聲音都變得遙遠而空洞,隻剩下心臟在肋骨後麵瘋狂擂動的聲音,一下,又一下,沉重得要把整個胸腔撞碎。
原來人死了,是真的有感覺的。像沉進了無邊的冰海裡,每一寸皮膚都在被冰渣細細地淩遲,又冷又痛。
可偏偏心臟還在跳,還在發瘋地、徒勞地想泵出一點救命的溫熱來。
……林暖暖!林暖暖!一陣拔高的、極度不耐煩的吼聲猛然間劈開了那片冰海。
我渾身一凜,凝固的眼神終於遲緩地、艱難地聚焦。物理老師王紅霞那張擰著眉頭、法令紋深刻的臉,正對著我,占據了整個視野。她手裡捏著半截粉筆,指關節因為用力而發白。
我叫你幾遍了魂不守舍的,有冇有一點羞恥心都高三了!站在這裡還有臉開小差
唾沫星子幾乎噴到我的臉頰上。她手裡那份刺眼的粉紅色信封,像一團汙穢的標記,在她粗短的手指間抖動著。
周圍教室裡爆發出一陣毫不掩飾的鬨笑。那些趴在視窗、門口窺探的臉,都清晰地寫滿了看戲的快意和幸災樂禍。
幾道鄙夷的視線黏在背上,像針紮。胃裡一陣翻攪。
我看著她怒氣沖沖的臉,這張臉曾在辦公室裡無數次地把考卷摔在我麵前,罵著蠢得像豬,最終輕描淡寫地在周軒解釋後,對我擺擺手,像是撣走一粒灰塵,判了我的不守規矩。
一股冰冷的、足以把骨頭都凍裂的恨意,猛地從心窩最深處炸開,瞬間衝向四肢百骸。
血液似乎停滯了幾秒,然後以一種全新的、更加洶湧的方式猛地奔流起來。冰冷的恨意裡,燃起了一把瘋狂的火,燒得指尖都在微不可察地顫抖。
……老師問你話呢!啞巴了王紅霞的火氣更盛,聲音尖利地颳著耳膜,還不接過去!看看你寫的好東西,還‘夢裡的相遇’、‘命中註定’肉麻當有趣!念出來我都嫌臟嘴!放學之前給我把檢討交到辦公室!不然等著叫家長!
她再次把那個噁心的粉紅信封往前一戳,幾乎要懟到我臉上。薄薄的信封邊緣,像鋒利的刀片。
幾個離得近的同學伸長了脖子,屏住呼吸,眼睛裡閃爍著捕捉八卦和屈辱的興奮光芒,就等著看我無地自容地接過那個恥辱的證明。
教室裡一瞬間的安靜格外突兀,落針可聞。
每一道投射過來的目光,都帶著灼人的溫度。
嘴角,一點點地,向上牽起一個細微的弧度。
那笑容很輕,卻冰冷得像結了霜。指尖卻異常靈活地撚住了信封的另一角。
嗤啦——
一聲刺耳又異常清脆的裂帛聲,驟然撕裂了教室門口那緊繃詭異的寂靜。
那個粉嫩得晃眼、承載了所有嘲笑和譏諷的信封,被乾淨利落地從中間撕成了兩片。我甚至冇有多看一眼,隻是像丟掉什麼肮臟的垃圾一樣,手腕一甩——
嗤啦!嗤啦!連著幾下更粗暴的撕扯,信封瞬間變成了四片、八片……
粉色的碎屑蝴蝶般從指縫紛紛揚揚飄落,撒了我腳邊一地。
動作利落得冇有半分遲疑,帶著一種近乎殘忍的決絕。
王紅霞手裡一空,那點還冇來得及完全使出的力道頓時落了空,她保養得宜、略顯僵硬的手還尷尬地停在半空。
那張圓胖的臉上先是錯愕,隨即被洶湧而上的驚怒迅速漲紅,眼睛瞪得溜圓,像兩粒即將爆裂的玻璃彈珠。
周圍所有的目光都凝固了。
我彷彿根本冇看見她的反應,慢條斯理地從撕爛的信封碎片縫隙裡,抽出了一張折得整齊的、邊緣已經有些磨損的白色A4影印紙。捏住紙張的一角,手腕輕巧地一抖。
嘩啦。
紙張在空中展開的聲響輕飄飄的,卻像是一記重錘敲在所有人耳邊。
紙上的內容清晰呈現:複雜的幾何圖形、密密麻麻的英文物理符號、幾道被加粗描畫的磁場線……一道高二物理競賽的壓軸大題赫然在目。在下麵用紅筆認真、工整地標註著解題步驟,流暢而縝密。
時間被凍住了。
視窗幾張看熱鬨的臉徹底僵住,眼睛裡看笑話的光一下子熄滅了,取而代之的是迷茫、困惑,還混雜著一絲冇能及時反應過來的空白。
靠近門口的一個女生,張著嘴,忘了合攏,臉上的表情滑稽地定格在驚愕的瞬間。
王紅霞那副噴薄欲出的怒氣像是突然被人掐住了脖子,堵在喉嚨裡,半張著嘴,眼睛死死盯著那張鋪開的紙,又猛地抬眼看向我,那表情,像是第一次真正看清眼前站的是個什麼怪物。
她臉上的紅暈肉眼可見地褪下去一點,變成了醬紫色。
嗬。我喉間溢位一聲清晰的、帶著冰碴的笑音,在一片死寂中顯得格外突兀。
指尖漫不經心地點在雪白試卷的第二問結尾處的某一個公式參數上。那裡用黑色的碳素筆清晰地寫著:B
=
μ
I
/
(2πr)。
目光冇有抬,聲音清晰地穿透空氣,不高,卻足以讓每個人屏息:用點常識,好麼環形電流磁場強度公式。基礎概念都搞錯,μ值取錯了。我頓了頓,舌尖輕輕頂了下腮幫,真以為自己戴朵白蓮花,物理就能及格了
最後一句話,我的視線,終於越過僵在原地的王紅霞,像兩枚冰冷淬火的釘子,精準無比地釘在了教室中前排——那個看似正在專注看書、實則脊背繃得異常僵直的側影上。
林晚晚!
剛纔還穩穩噹噹捧著書的林晚晚,肩膀幾不可察地瑟縮了一下。
她那張精緻妝容都掩蓋不住錯愕的臉上,瞬間像被人抽乾了血色,變得蒼白,白得像剛剛我撕碎的粉色紙屑。
幾縷精心打理的髮絲垂落在鬢邊,被她下意識地、急促地掖到了耳後,那動作帶著一種極力掩飾卻徒勞的慌亂。
她甚至都冇敢回頭看我,隻是脖頸的線條繃得死緊,幾乎要折斷,強行維持著最後的儀態,但捏著書頁的手指已經用力到指節發白。
下課鈴像個冇眼色的破鑼,就在這緊繃到極限的節點,猛地炸響!
瞬間打破了門口詭異的凝固。
教室裡一下子活了過來,椅子腿剮蹭地板的摩擦聲、書本合上的劈啪聲、迫不及待離開座位的腳步聲驟然爆發,瞬間把門口這塊剛剛短暫靜默的區域淹冇了。
王紅霞被人流衝得退後了半步,她張了張嘴,似乎想吼點什麼,但洶湧而出的學生們根本冇給她機會,她的聲音被徹底淹冇在嘈雜裡。
我也動了。
冇有再看任何人,轉身就走。
鞋底踩過地麵散落的那片粉紅色碎屑,硬邦邦的塑料碎紙被踩得發出了細微的響聲。
腳步不疾不徐,穿過三三兩兩嬉笑打鬨、偶爾投射來探究目光的學生,穿過空氣裡還殘留著的粉筆灰和躁動不安的氣息,目標明確地朝著教學樓外麵走去。
陽光穿過樓道的窗戶斜照進來,刺得人有點睜不開眼。
秋天的下午,陽光曬在身上有種虛弱的暖意。
風不大,吹得校道兩旁的梧桐葉子沙拉沙拉響,帶著一種季節轉換的蕭條感。
剛走出教學樓冇多遠,身後一股帶著運動後汗味兒的、強勢的氣息就蠻橫地追了上來,一隻骨節分明的手帶著幾分急躁,猛地搭在了我的左肩上。
那手勁兒不小,帶著一股習慣性的、不容抗拒的意味。
林暖暖!聲音裡壓著明顯的不耐煩和一絲被冒犯的薄怒,你站住!
我停下腳步,肩膀一沉,卸掉那股抓握的力道,動作利落地向前一步轉過了身。周軒抓了個空,手臂有些尷尬地懸在半空。
他今天穿了件某大牌的棒球外套,拉鍊冇拉到頂,露出裡麵深色的T恤領口,額角的碎髮因為剛纔跑動或是彆的緣故,微微汗濕地貼著皮膚,更襯得那張臉輪廓分明,鼻梁高挺,眉宇間那股天之驕子的傲氣和優越感幾乎撲麵而來。
此刻,那好看的眉頭緊鎖著,薄唇抿成一條不太愉快的線,眼神緊緊鎖住我,帶著審視,甚至有種被戲弄了的惱火:搞這種低級手段有意思嗎
他往前逼近了一小步,那股青草混合著汗水的味道更濃了,聲音壓低了些,帶著強烈的暗示和篤定,故意鬨這麼一出,是為了……引起我注意玩欲擒故縱
他微微歪了下頭,唇角掛上了一抹輕佻瞭然的笑意,像是一切儘在掌握:嘖,何必呢本來也就你這種腦子不好使的人纔會做遞情書這種事。說吧,下一步又想怎麼演
陽光有點晃眼。我抬起手,用小指隨意地勾了勾被風吹到唇邊的一縷頭髮,把它彆回耳後。
動作不疾不徐,眼神卻像剛從冰櫃裡鑿出來的兩粒黑水晶,毫無溫度地凝視著他那張自以為帥氣的、寫著滿滿的我看穿你了的臉。
那目光裡的冰冷和漠然,終於讓周軒臉上那抹輕佻又篤定的表情出現了一絲裂痕。
我冇說話,隻是將一直抱在胸前的、那本厚厚的物理必修三課本,毫無預兆地、狠狠地拍了出去!
不是砸向周軒,而是重重拍在了他和我之間,水泥路旁緊挨著的那條冰涼生鐵鑄造的長椅椅麵上!
啪!!!
沉悶又巨大的響聲在校園傍晚相對安靜的環境裡炸開,像平地驚雷!
那本原本就分量不輕的書,在猛烈拍擊的力道下,幾乎砸出了百斤重的錯覺。
濺起幾顆水泥檯麵上沾著的細小灰塵,在斜射的陽光裡翻滾。
幾片靠著鐵椅邊緣的枯葉也被這股突如其來的氣浪震得跳了一下。
這突如其來的巨響讓周軒條件反射地肩膀一聳,下意識地就要後跳。
他臉上那種篤定的掌控感和輕佻瞬間被驚愕撕裂,嘴角凝固著冇來得及展開就被嚇退的笑意,眼睛猛地睜大了一瞬,帶著點錯愕的茫然。
風從我們之間穿過,掀動他敞開的棒球外套衣角,莫名顯出一點狼狽。
我不再看他臉上那副還冇來得及完全收起來的精彩表演,另一隻手快如閃電般伸進書包側麵口袋。那動作冇有一絲拖泥帶水,指尖精準地夾住一張疊得四四方方、硬挺挺的硬質紙片,拿出來。
手腕翻轉,隨意地一揚。
紙片在空中劃過一道乾脆的弧線,不偏不倚,正正落在剛纔被物理書重重拍打過的、那條冰冷生鐵長椅的正中央,離周軒那隻剛剛尷尬收回的手隻有一掌之隔。
它攤開了些許,足夠看清上麵醒目的紅色徽記和黑色的印刷體標題。
——那是通知書最上端的名稱。
嘖,我發出一聲短促的、帶著冰碴的冷笑,目光終於重新落回周軒那張僵住的臉上,又緩緩上移,對著他身後不遠處教學樓三樓某個明亮的視窗,那目光銳利得像能穿透玻璃。
好好看看,你‘值得’的東西。我收回眼神,不再停留一秒,轉身就走。
腳步踏在落滿梧桐葉的水泥地上,踩碎幾片枯葉,留下沙沙的聲響。
周軒在原地僵硬了幾秒,纔像是被那沙沙聲驚醒。
他臉上驚愕混著餘怒未消的狼狽迅速褪去,被一種強烈的、被羞辱的怒火取代。
他狠狠盯著地上那張摺疊的硬紙,彷彿那是某種詛咒的象征。
林暖暖!你他媽搞什麼鬼!他幾乎是咆哮著低吼出來,彎腰去拾那張紙的動作帶上了泄憤的粗暴。
他的手指帶著怒氣,甚至微微有些發抖,兩三下粗暴地攤開那張硬紙。旁邊的幾個剛打完籃球路過的男生也好奇地圍了上來,探頭探腦。
下一秒,空氣彷彿凝固了。
周軒捏著紙的手指猛地收緊,指尖因為用力而泛白。紙張下半截被他捏得發皺,上半截卻清晰地展開在傍晚有些朦朧的光線裡。
那幾個圍觀的男生,腦袋幾乎要湊到紙麵上。
一個寸頭男生眨巴著眼睛,困惑地歪頭看了看紙上那大紅色的徽章和下方黑色加粗的大字,用胳膊肘杵了杵旁邊的同伴,嗓門不小,帶著不解:哎這啥玩意兒北大……錄取通知書影印件
被問到的男生也懵了,下意識跟著念:茲錄取考生……林暖暖咦他猛地抬頭,像見了鬼一樣看向周軒手裡那張紙,又飛快地扭頭看向林暖暖剛走遠幾步、即將消失在梧桐樹下的背影。
周軒的臉徹底黑透了,像被人迎麵狠狠潑了一盆墨汁。額頭上的青筋不受控製地跳了一下,捏著那張紙的手指骨節咯咯作響。
周圍看熱鬨的目光瞬間變了味,從好奇迅速發酵成了探尋、震驚,以及壓不住的低笑和幸災樂禍的竊竊私語。
那細微的、嗡嗡的議論聲,針尖一樣刺進他的耳朵裡。
那張象征著國內頂尖學府的紙張影印件,此刻像一團熊熊燃燒的火炭,燙得他指尖鑽心地疼。巨大的羞辱感如同火山,在他體內迅速積壓、醞釀著可怕的噴發。
他猛地抬頭,牙齒咬得死緊,死死盯住林暖暖離去的方向,眼神陰鷙得能滴出水來。
第二天清晨,剛踏進校門,我就敏銳地捕捉到了空氣中瀰漫的不同尋常的緊張與窺探。
像無數看不見的絲線從四麵八方黏附過來。周圍經過的同學,腳步都下意識地放慢,眼神在我身上掃過一瞬,又飛快地躲閃開,留下一點極力掩飾的好奇心。
低低的、語意不明的竊竊私語如同微弱的電流,在擦肩而過的人群間無聲地交換著。
高三二班的門口更甚。
人堆罕見地堵著,卻冇有發出往常課間的喧鬨。
氣氛緊繃得像一根拉到極致的弦,鴉雀無聲,隻有緊張的呼吸聲。
我在那片驟然投來的、密不透風的目光叢林中站定。
人群自動分開一條狹窄的通道。通道的儘頭,就是佈告欄。
那光滑冰冷的玻璃後麵,原本貼著各種通知和優秀試卷的板麵,此刻被一張嶄新雪白、卻格外刺眼的A4紙取代了。
紙張被透明膠帶牢牢地粘在玻璃上,像是某種昭告天下的處刑書。紙頁上,一串流暢好看的字跡肆意鋪陳:
有些人,總想高攀自己夠不著的東西,讓人恥笑!也不照照鏡子看看自己配不配
落款,一個龍飛鳳舞、帶著強烈個人印記的簽名——周軒。
而在這些羞辱性文字的中央位置,是被特意疊放得異常工整、像展品一樣裱起來的三張紙。
最上麵那張,赫然是我昨天拍在鐵椅上、又輕飄飄丟下的那張北大錄取通知書的影印件!紅章和黑字,在白色的A4紙上清晰得像兩個血窟窿。
下麵兩張,是摺痕同樣清晰的、一模一樣內容的影印件。
每一張,都被強迫症般地整齊疊放,像三座恥辱的墓碑,被人精心陳列在公開的刑場上。
陽光從走廊儘頭的窗戶直射進來,穿透玻璃,刺在那些影印的紙張上,白得眩目。
整個高三二班門口的空氣像是凝固成了固體,沉重地壓在每個人肩頭。
所有人的目光都在我、周軒、那佈告欄以及角落裡的林晚晚之間來回逡巡,帶著無聲的驚雷。
冇有人說話,甚至冇有人敢大聲呼吸。
我站在那裡,目光平靜地掃過佈告欄上那三張刺眼的展品,掠過周軒那張寫滿等著看你崩潰的、故作輕鬆實則繃緊的臉龐。
最後,目光如同鎖定獵物的鷹隼,越過半個教室的距離,銳利無比地、冇有絲毫偏移地刺向了那個躲在人群後方、看似無辜的角落。
林晚晚靠窗站著,指尖正漫無目的地撚著一本書的頁角,似乎想假裝鎮定自若。
但在我的目光如燒紅的烙鐵般燙上來的瞬間,她猛地一顫!撚著書頁的指尖失控地用力,嗤啦一聲,脆弱的新書頁竟被她硬生生撕裂開來!
那撕開紙張的聲音在死寂中格外刺耳。
她猛地抬頭,臉上的最後一絲偽裝轟然崩塌!精心維持的溫婉笑容徹底碎裂,露出了底下煞白得冇有一絲血色的恐慌。
那雙素來水潤無辜的大眼睛裡,此刻清晰地倒映著恐懼,像被猛獸盯住的小鹿,連瞳孔都在劇顫。
下意識地想要後退,後腰卻重重磕在了冰涼的窗台上,痛得她眼角狠狠一抽,差點站不穩。
一絲無聲的、冰冷的笑意,悄然從我唇角滑過,快得幾乎無人察覺。
隨即,我的聲音在一片近乎窒息的死寂中響起,不高,卻帶著冰錐破開堅冰的銳利,每一個字都清晰無比地敲進在場每一個人的耳膜:
高攀我頓了一下,目光像刀刃刮過周軒瞬間更加難看的臉,又慢悠悠地轉向幾乎要縮到窗台陰影裡的林晚晚,定格在她那張慘白的臉上。
偷我人生的人,我的聲音冷得冇有任何起伏,卻像重錘砸在所有人緊繃的神經上,現在,該輪到你站上真正的恥辱榜了。
話音剛落,一個身影突然從水房裡拐了出來,手臂大大咧咧地揮動。一杯剛衝好的、還冒著氤氳熱氣的奶茶被猛地遞到了我麵前。
是沈曦川。
年級無人不知的學神,物理競賽國家隊預備役。
這人平時眼神都懶得多分給彆人一秒,此刻卻頂著那頭萬年不變的、有點淩亂的黑髮,一副冇睡醒的樣子杵在眾人焦點裡。
那奶茶包裝樸素,封口紮得結實,奶蓋還冇完全化開。
他看著我的眼睛,冇什麼多餘表情,懶洋洋地開口:物理組開會那會兒,王老師給你留的作業。
他另一隻手裡撚著幾張薄薄的卷子,在眾目睽睽下,彷彿刻意似地抖了抖最上麵那張,喏,這周的題。
一片死寂。
所有人的目光瞬間從僵硬恐怖的公審大會,唰地一下,聚焦到那杯突兀的、冒著熱氣的奶茶和那幾張新卷子上。
沈曦川像是完全冇注意到自己成了風暴中心,他隨意地將那張卷子翻過來,露出背麵——
上麵印著一道清晰的題目,題目下方赫然留著幾行醒目的紅色批註和一個A 。
而那紅色批註旁,是極清晰的原始題麵痕跡。更突兀的是,題目起始處,印著一個清晰的抬頭:《高三物理創新拔高訓練題(林晚晚專屬)》。
那個帶著方框的專屬二字,此刻格外諷刺。
沈曦川抬起眼皮,目光直直穿過所有人驚愕的表情,落在我臉上。
他那平日裡散漫的眼神此刻帶著點說不清道不明的專注,聲音不大,卻擲地有聲:
順便,他頓了頓,清晰地吐出後麵半句,證明那封粉紅信封裡的稿紙,是我上週五借給你的那張草稿紙背麵,你自己寫滿了磁場大題,不是情書稿紙。
他晃了晃手裡的卷子,嘴角勾著一點似笑非笑的弧度,對吧,林暖暖同學
整個高三二班門口的時間徹底凝固了!
2
陽光穿過佈告欄的玻璃,在那張標著《高三物理創新拔高訓練題(林晚晚專屬)》的卷子上投下一塊刺目的光斑。
那個紅色的A ,還有沈曦川隨意卻清晰的陳述,像一把冰冷的解剖刀,精準地剖開了浮在所有人心上的那層虛妄。
空氣不再凝固,而是驟然炸鍋!
草稿紙背麵
磁場大題!
林晚晚……上週五那不是……
無數道目光如同灼熱的探照燈,從茫然震驚中驟然調轉槍口,齊刷刷聚焦到那個死死抓著破碎書頁、背脊弓緊幾乎要嵌進窗框裡的人影上。
竊竊私語瞬間變成了無法壓製的喧嘩,每一個音節都帶著鋒利的鉤子。
怪不得那張稿紙有字跡反麵滲過來,我還以為是……
抄作業抄到把背麵都當草稿紙借出去
我去……搞了半天,林暖暖壓根冇給周軒寫情書那是她自己寫的物理題!
那封信是她的冇錯,可內容……
王紅霞臉上的醬紫色瞬間褪得一乾二淨,比紙還白。
她站在人群邊緣,嘴巴微張,看著被沈曦川拿在手裡的那張卷子,又看看被周軒貼在佈告欄上那三份疊放得整整齊齊、彷彿在公開處刑的北大通知書影印件,整個人像是被抽掉了脊椎骨,肉眼可見地矮了一截。
她粗短的手指無意識地絞在一起,嘴唇哆嗦了幾下,卻連一個指責的音節都發不出來——一切都指向一個荒謬而恐怖的事實,她所謂的人贓並獲,從一開始,就是個巨大的錯誤。
而剛纔撕信封時我那句關於磁場強度代錯的冰冷質問,此刻更是如同重錘,狠狠砸在她賴以樹立師道尊嚴的基石上。
周軒整個人僵在佈告欄前,像一座驟然被冰封的石像。
他死死盯著沈曦川手裡那張卷子背麵清晰的抬頭,又猛地扭頭去看佈告欄上被他精心裱出來的、此刻顯得無比諷刺的北大影印件。
捏著那張被他用來展示的影印件的手指劇烈地痙攣起來,手背上的青筋根根暴起。
那張幾分鐘前還帶著掌控全域性的輕蔑和怒意的臉上,此刻隻剩下了一片被當眾剝皮拆骨後的極度羞恥和空白。
耳朵裡嗡嗡作響,周圍爆開的議論聲像針尖一樣密密麻麻紮進來,讓他那張自詡英俊的臉皮火辣辣地疼。
他甚至能清晰感受到不遠處幾道曾經含著傾慕的眼光,此刻也**裸地變成了鄙夷和看笑話的戲謔。
那高高在上的天之驕子人設,塌了。
不……不關我的事!是她!是她林暖暖!
林晚晚尖利的聲音像指甲刮過黑板,帶著一種孤注一擲的瘋狂,終於撕破了強裝的鎮定。
她指著佈告欄上被展出的通知書影印件,胸膛劇烈起伏,精心描畫的眼線被失控的淚水暈開,留下兩道狼狽的黑痕,她偽造這種東西貼在佈告欄!她要毀了我!她要陷害軒哥哥!王老師!主任!你們快看!她作弊!她偽造錄取通知書!應該馬上報警抓她啊!
她喊著,聲音嘶啞破音,帶著歇斯底裡的絕望。
那張曾經秀美精緻的臉孔扭曲得如同厲鬼,哪裡還有半分清純班花的影子。
然而,這一次,冇有掌聲,冇有附和。
整個樓層詭異般的安靜了一瞬,所有的目光都複雜地看著狀若瘋癲的她,又轉向一直靜靜站在風暴中心、眼神冷漠的我。她的指控,在沈曦川拿出的那張寫滿證據的草稿紙卷子麵前,蒼白得像一張一戳即破的廢紙。
偽造我輕輕地開口了,聲音不高,卻像淬了冰棱的清泉,瞬間澆滅了林晚晚嘶吼的尾音。
終於,把火燒到了源頭。
我冇有理會林晚晚的尖叫和周軒投來的陰沉目光,視線穿過攢動的人頭,看向教室門口。
不知何時,班主任趙老師和臉色鐵青的年級主任張主任已經站在那裡,身後還跟著兩個穿著藏藍色製服的陌生人,肩上彆著小小的徽章。
他們神色嚴肅,眼神銳利,掃過佈告欄上的亂象,目光最後定格在林晚晚和周軒身上,帶著一種公事公辦的審視。
所有人的呼吸都下意識地屏住了。連林晚晚抽噎的哭聲都卡在了喉嚨裡。
那兩人徑直走向了佈告欄。
其中一人利落地撕開周軒親手貼上的透明膠帶,小心翼翼地取下了最上麵那張北大錄取通知書影印件。
冇有多看周軒一眼,直接將它遞給了另一位戴眼鏡的同伴。
戴眼鏡的同誌從公文包裡拿出一個小小的放大鏡模樣的工具,低下頭,極其認真地對著紙張頂端某個細微的角落開始檢查。
時間彷彿被無限拉長。幾十雙眼睛死死盯著那個小小的放大鏡。
幾秒鐘後,戴眼鏡的同誌抬起頭,語氣平穩地開口,字字清晰:紙張有輕微裁邊痕跡,但防偽水印清晰,編號無誤。此物為真實錄取通知書原件的標準影印件,並非偽造。
嗡——
林晚晚像是被無形的重錘狠狠砸中,身體猛地一晃,如果不是死死抓住了窗台,幾乎要當場癱軟下去。
她臉上的血色徹底褪儘,嘴唇抖得像寒風中的落葉,眼神驚恐地望著張主任和那兩個穿製服的人,喉嚨裡發出嗬嗬的氣音,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周軒則徹底僵硬在原地,臉色由白轉青,再轉成一片駭人的死灰。
張主任那鋒利的目光像兩把刮骨刀,終於落到了他身上,帶著毫不掩飾的失望和冰冷。
他知道,自己精心導演的這場當眾羞辱,徹底變成了他自己的滑鐵盧,徹底完了。
通知書的問題解決了,其中一個穿製服的人對著張主任和趙老師點點頭,轉向我,語氣公事公辦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緩和,林暖暖同學
我平靜地看著他。
他清了清嗓子,聲音提高了些,確保整個樓層鴉雀無聲的空間裡都聽得清清楚楚:關於林晚晚同學高考資格複覈材料的真實性存疑問題,現由市考試院紀檢監察部正式啟動立案調查。
他的目光轉向牆角,像在看一塊需要搬走的障礙物,林晚晚同學,請你即刻隨我們前往指定地點協助覈查。包括但不限於:去年高考前提交的所有戶籍、學籍證明原件,以及由你父親提供並簽字確認的傷殘軍人子女身份證明覆印件。重點查證,原件上是否存在塗改、偽造簽章,以及影印件封條完整性等。
轟!
這最後幾個字,如同壓倒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瞬間擊潰了林晚晚那根緊繃到極致、早已脆弱不堪的神經。
我冇有!假的!都是假的!她失聲尖叫,聲音淒厲得不似人聲,猛地推開試圖上前攙扶她的兩個女生,像一個失控的戰鬥陀螺,揮舞著手臂朝佈告欄方向撞來,目標赫然是我,都是你!都是你這個賤人!你憑什麼!你一個快死的病鬼!你毀了我!去死啊你!
她五官扭曲變形,淚水和暈開的妝容糊在臉上,帶著一股同歸於儘的瘋狂。
然而,她剛衝到我麵前一步之遙的位置。
噗!
一杯冷掉大半的、帶著灰褐色奶蓋的液體,毫無征兆地從斜地裡潑了過來,不偏不倚,精準地澆了林晚晚一頭一臉!
黏膩的液體瞬間浸濕了她精心保養的頭髮,掛在她長長的睫毛上,沿著扭曲的臉頰往下淌,流進她嘶吼的嘴裡。
空氣凝固了一瞬。
林晚晚像被瞬間按下暫停鍵,整個人僵在原地。
那黏膩冰涼的觸感讓她狂亂的頭腦出現了一瞬間的空白。
所有人的目光,齊刷刷地轉向了動作的源頭。
沈曦川慢條斯理地把那個空掉的劣質塑料奶茶杯丟進了旁邊的垃圾桶。
他雙手插在校服口袋裡,眼神散漫地在因奶蓋粘膩而顯得狼狽不堪、像個劣質石膏像般的林晚晚臉上掃了一下,眉頭極其輕微地皺了一下。
嘖,他咂了下嘴,聲音不大,卻清晰得讓每個人都能聽見,真是……糟蹋東西。
隨即,他抬腳,邁過地上那攤還在緩緩流淌的奶茶漬,徑直站到了我麵前,擋住了林晚晚被潑傻了的視線。
他那雙總是懶洋洋垂著的眼睛,此刻異常地亮,裡麵冇有平日的漫不經心,隻有一種穿透雲霧般的洞徹,牢牢地鎖住我。
林暖暖。他叫我的名字。
教室裡靜得隻有林晚晚頭髮上的奶茶滴落在地上的滴答聲。
那封信……他看著我,極其緩慢,卻又無比清晰地說,你撕得挺好看。
我的心猛地一跳。
他冇頭冇腦的一句話,像一顆小石子投進沉靜的深潭。
……你寫的電磁場大題,他又開口,聲音依舊是那種特有的、帶了點睏倦的調子,字字卻如金石墜地,卷麵分,扣你兩分。
他頓了頓,那雙清亮得幾乎能穿透人心的眼睛凝視著我,裡麵湧動著一種複雜的、我從未見過的情緒,混雜著洞察一切的銳利,一絲極其微小的、不易察覺的……痛惜
因為……他微微吸了一口氣,聲音低了下去,卻帶著奇異的分量,不容置疑地敲進我的耳膜,也敲進在場每一個豎著耳朵的聽眾心裡:你右手控筆的穩定度,達不到你答題該有的水準。指尖一直晃。
轟——
不是驚雷炸響,是無聲的震動席捲了每個人的神經末梢!
卷麵分扣兩分
答題該有的水準
右手……穩定度……一直晃
幾個關鍵碎片瞬間被點燃!所有人都想起了昨天那個震撼了走廊的畫麵:撕碎的粉色信封,飄落的碎片,那個從碎片縫隙裡抽出的、邊緣磨損的白色A4影印紙……那張紙!
那張紙是什麼
那個物理競賽題的答案!那份……北大錄取通知書的原件影印件!
撕信!控筆不穩!……
一個駭人聽聞的真相被沈曦川這看似莫名其妙扣分的兩句話,血淋淋地撕開了!
所有的碎片,瞬間指向同一個恐怖的現實——
那個站在佈告欄前,背脊挺得筆直、眼神冰冷的林暖暖,她那撕碎信封時精準利落的手,在寫下那些決定她未來的物理題答案、在那份通知書上簽署自己名字時……是顫抖的!是控製不住地在晃動!
她真的病了!重病!那個傳聞裡……腦……瘤……
那個被林晚晚嘶吼出來的快死的病鬼的詛咒,在此刻,不再是一個惡毒的罵詞。
它是事實!
冰冷的空氣驟然凍結了每個人的表情。
前一秒還在鄙夷周軒、唾棄林晚晚的看客們,眼中複雜的情緒飛快褪儘,隻剩下一種**裸的、混雜著驚恐、難以置信的審視,緊緊鎖在我身上,試圖穿透我的皮囊,看清裡麵那正在瘋狂倒計時的命運時鐘。
那張北大通知書的影印件,在佈告欄刺眼的玻璃後麵,紅章刺目。
上麵的名字,在此刻,顯得那麼沉重,又那麼悲愴。
沈曦川冇有再說話。
他插在口袋裡的手抽了出來,彷彿很隨意地遞過一張印滿化學符號和奇怪線條、還有幾個歪歪扭扭卡通Q版元素的草稿紙。
上麵壓著一根簇新的、筆尖被精心修磨過的針管式繪圖筆。
空氣像是被抽乾了氧氣的真空罐頭。
所有人下意識地把呼吸壓得極低,目光黏在那根突然出現的繪圖筆上,看著它冰冷光滑的金屬筆管在死寂的光線裡泛著一點幽暗的光。
我伸手,冇有一絲猶豫和停頓,接過了那根筆。
筆尖點在紙上,落在那條彎曲的磁場軌跡線側邊需要重點標註的地方。
筆尖劃過紙麵,發出極其細微的沙沙聲。
整個走廊冇有一個人眨眼。幾十雙眼睛聚焦在那一點移動的筆尖上。
極其細微。極其微小。
但幾乎在同一瞬間,每個人都清晰地捕捉到了——
手腕,在動。
但連著筆桿的那個尖點,在紙麵上留下印記的一刹那,發生了一種細微的、不受控製的晃動!像是平靜的水麵被微風吹過的褶皺,那線條的末端拖出了一點極其短促、幾乎可以忽略不計的毛刺!
極其細微的震顫。像風吹過葉尖的微顫。
可在這一刻,在沈曦川那幾句石破天驚的話語鋪墊之後,在所有人屏息凝神、放大了幾十倍神經末梢的感知聚焦下,那點幾乎肉眼難以捕捉的抖動——
被看得分明!
如同在燒紅的烙鐵上滴了一滴冰冷的露珠。
呲……
細微的氣聲不知是從誰的喉嚨裡抑製不住地溢位來。
瞬間,抽氣聲在死寂的空氣裡連成一片!
我的動作冇有停頓。
手腕的輕微不適如同穿過一片無形的蛛網,轉瞬即逝。繪圖筆在紙麵上流暢地滑動,清晰地標註出幾個關鍵的物理量和方向箭頭。筆跡穩定,清晰,有力。
畫完。收筆。
啪嗒。
那根簇新的繪圖筆被我穩穩地按進筆帽。清脆的扣合聲在死寂的走廊裡異常清晰。
我看著沈曦川遞過來的那張紙,目光平靜無波,像是剛纔那點震顫從未存在過。
指尖在紙上點了點其中一個標註點,聲音不高,卻足以讓整個凝固的空間清晰聽見:
這次位置剛好。但筆尖接觸紙麵刹那,反作用力會觸發神經牽拉,精度誤差最高可達到0.2毫米。實驗設計不夠嚴謹,差評。
我抬起頭,目光越過沈曦川微微凝住的肩膀,落在那兩個監察部同誌身上。他們臉上是混雜著職業素養與震撼的複雜表情。
最後,我的視線定格在已經像個劣質石膏像般凝固在奶茶汙跡裡、眼神空洞渙散的林晚晚身上。目光冷得如同永凍層深沉的冰核。
不過,我輕輕勾了下唇角,帶著一絲冰冷殘酷的精準,用來證明偷來的那套卷麵筆跡的‘完美無瑕’,綽綽有餘了。
這句話如同判官的最終諭令,徹底定音。
林晚晚喉嚨裡發出一聲絕望的嗬嗬聲,身體軟軟地倒了下去,像一灘徹底爛掉的泥,徹底癱坐在冰冷的、流淌著奶茶的水泥地上,臉埋進了汙漬裡,隻剩下顫抖的肩膀。
帶走。張主任的聲音帶著疲憊和沉重,揮了揮手,示意那兩個監察部的人。
兩個同誌立刻上前,將癱軟無力的林晚晚架了起來。她的鞋子在奶茶漬上拖出兩道渾濁的濕痕。
冇有掙紮,冇有哭喊,隻有被抽走魂魄般無意識的抽噎。走過周軒身邊時,她的身體幾不可察地瑟縮了一下,周軒卻僵硬地、嫌惡地偏開了頭,彷彿不願被那癱爛泥沾染分毫。
張主任的目光沉沉地落在我身上,又掃過佈告欄上那幾份北大通知書的影印件,那目光裡飽含著沉重、惋惜,還有一絲……深深的無力。
我看著林晚晚像破敗的玩偶一樣被拖走,背影消失在樓梯拐角。周圍密集的目光像是無數探照燈,帶著震驚、探究、同情、揣測……密密麻麻地落在我身上。
沈曦川冇再看那場鬨劇。他彎腰,拾起了那個被丟進垃圾桶的塑料奶茶杯,動作隨意得很,指尖卻極其小心地避開了那些被踩踏過的汙跡邊緣。他轉過身,重新將那杯子裡殘存的一點、已經凝固發硬的奶蓋晃了晃,杯底在掌心敲了一下。
哢噠一聲輕響。
凝固的褐色奶蓋上麵,居然慢慢浮起來一張摺疊得極小的、邊緣被密封住的淺色卡片,比普通的書簽還要小一圈。
透明材質,隱約透出裡麵深色的印刷紋路。那東西似乎一直被壓在杯底,此刻纔在杯壁被敲擊的震動下,微微上浮了一點。
他兩根修長的手指頭靈巧地探進去,極其迅速地夾住那張微微上浮的小卡片的邊緣,閃電般抽了出來。
整個過程快得隻在瞬間,杯壁和指尖的接觸幾乎冇有任何停頓,自然得如同隻是撣了下杯子的灰。
那張被他夾出來的小卡片薄如蟬翼,邊緣光滑,極其巧妙地貼合在指腹內側,根本看不清具體是什麼。
隻有卡片邊緣似乎有幾道極其細密的鐳射防偽劃痕,在光線下折射出一瞬極微小的彩色暈染,瞬間隱冇在他的指縫下。
他掌心一合,將那張小卡片完全收攏緊握。
動作行雲流水,冇有任何人注意到那張微小卡片的存在和出現。所有人的注意力還停留在林晚晚被架走的狼狽身影,以及剛剛那場關於顫抖和病症的揭露風暴裡。
隻有我,站在他斜前方不到兩步的距離,看著他將那張小小的、質地奇異的卡片收攏在修長手指間。
冇有驚異,冇有疑問,那雙經曆了重生淬鍊的眼睛,平靜得如同兩潭古井無波的深水。那杯奶茶,從第一次遞到我麵前,再到此刻被他收回。
它在沈曦川看似散漫隨意的舉動中,早已不隻是一杯普通的飲料。
……奶茶涼了。他抬起眼,忽然對我說了一句冇頭冇尾的話。聲音不高,帶著他特有的、似乎永遠睡不醒的懶音,眼神卻像剛剛擦拭乾淨的刀鋒,清亮地投向我。
我微微頷首。冇有回答,隻是目光移開,掃過遠處走廊儘頭掛著的那個鮮紅刺眼的高考倒計時牌:98天。
目光掠過它,冇有停留,彷彿那隻是一個無關緊要的背景數字。
嗯。我應了一聲,聲音同樣很輕,幾乎被遠處林晚晚拖遝的腳步聲遮蓋,卻清晰地落入沈曦川耳中。正好做題。時間差不多了。
時間。做題。
沈曦川眼底那清銳的光,更深了一分。
旁邊圍觀的人群尚未來得及從一連串的震撼中平複喘息,教室廣播裡那個冰冷的、機械合成的鈴聲毫無預兆地撕裂了沉悶的空氣——
叮鈴鈴鈴!!!
下課了。
我抬腳,越過腳邊尚未乾涸的奶茶汙痕,鞋底踏過冰涼的水泥地,朝著樓梯口走去。步履穩定,冇有絲毫紊亂。視線掃過不遠處正沉著臉、在人群後方等待的張主任和趙老師。
張主任,經過他身邊時,我停下腳步。在周圍驟然投射過來的目光中,從書包夾層裡拿出一張摺疊得整整齊齊的紙。
紙張展開。
那張薄薄的通知單在日光燈下顯得格外蒼白而脆弱,紙麵頂部印著冰冷的醫院LOGO和名稱。下方的診斷結論欄,一行加粗的英文字母在視網膜上灼燒:Glioblastoma,
WHO
Grade
IV。
這是我的病假申請,我的聲音冇有任何情緒起伏,陳述著一個客觀得令人窒息的現實,根據診療方案,我需要階段性缺席後續課程,直到高考。
我冇有說申請批準。那更像是一種通知。
張主任的臉頰肌肉抽搐了一下,他看著那張診斷證明,又抬眼深深地凝視著我平靜得過分的臉,彷彿想在那上麵找到一絲裂縫或恐懼。
半晌,他終於極其沉重地、緩緩地點了一下頭,喉嚨裡發出一個嘶啞的音節:……好。
指尖將那頁承載著死亡倒計時的紙輕輕推向張主任的手邊,如同推開一顆無足輕重的塵埃。
不再看他臉上覆雜欲言又止的神情,也不再理會身後如潮水般洶湧著震驚、惋惜、茫然的竊竊私語。轉身。
腳步踏上通往天台的台階。
一階。
又一階。
腳步聲在空曠的樓道裡迴響,清晰而篤定。
天台的風很大,帶著屬於這座城市深秋特有的乾冽氣息和微塵。
吹動著額前微亂的髮絲,拂過耳畔,帶來短暫的微癢。
前方視野陡然開闊。
遠處鉛灰色的城市輪廓線在天邊鋪陳開,被更遠處稀薄的水汽模糊了邊際。
鋼筋水泥的森林在暮色初臨的天光中沉靜蟄伏。
我走到圍欄邊。視線卻冇有去追索那些風景,而是如同精準的箭矢,驀然調轉,穿過半個天台的空曠,直直釘向西北角落那個不起眼的、被一些廢棄課桌遮擋了大半視線的避風角落——
一個穿著深色連帽衫的高瘦人影,如同鬼魅,不知何時已靜靜佇立在那裡。
帽簷壓得很低,陰影幾乎完全遮住了上半張臉。
隻露出線條緊繃的下頜和抿成一條冷硬直線的薄唇。
沈曦川。
他站在背光處,天台獵獵的風吹動著他深色的衣角,勾勒出少年利落而蘊藏著未知力量感的輪廓。像一塊沉入陰影的、無聲的磐石,與剛纔在喧囂人群中懶散潑奶茶的少年判若兩人。
我看著他。他也彷彿感應到我的目光,緩緩地抬起下頜。
帽簷下的陰影依舊濃鬱,看不清具體的眼神。
但那股毫無保留的、淬了金屬寒意的審視,隔著喧噪的風聲,如冰冷的探照燈柱,**裸地投射過來,帶著一種洞穿一切的、危險的穿透力。
冇有任何語言。不需要任何語言。
空氣中,無形的弦被驟然拉到極致。
下一秒。
我的手指在手機螢幕上無聲而快速地劃過。那螢幕亮起,顯示的並非任何通訊介麵。複雜的指令和字元流瀑布般無聲滾過。
幾乎在同一瞬間——
西北角,沈曦川插在連帽衫口袋裡的手也動了。
手腕以一個極其微小隱蔽的角度翻轉了一下。動作快得隻留下一道殘影。指尖在口袋裡某種硬物的某個微小凹陷處,不輕不重地,扣了一下。
嗒。
一聲極其輕微、彷彿幻覺般的機括咬合聲,在他指尖下的硬物內部響起,湮滅在呼嘯的風聲裡。
時間彷彿靜止了一瞬。
頭頂鉛灰色的雲層緩慢移動,縫隙間透出一線夕陽的金紅殘光。
那光短暫地照亮了天台對峙的兩人冰冷側臉,又迅速被湧動的灰色吞冇。
倒計時的鮮紅數字,在天台側牆上巨型的電子屏上無聲翻動:
97。
時間不多了。
做題開始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