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梅煮酒,時間煮雨~ 第一章

小說:青梅煮酒,時間煮雨~ 作者:牙刷將軍牙膏兵 更新時間:2025-07-08 20:21:38 源網站:dq_cn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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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楊梅酒苦

高中時我總給顧沉舟帶自家釀的楊梅酒。

他說這酒甜得像偷來的夏天。

高考前那場暴雨裡,他把空酒瓶摔在我腳邊:林晚,你這種好學生懂什麼

七年後同學會重逢,他指尖摩挲著酒杯輕笑:現在我能喝懂了。

可惜這酒,他喉結滾動了一下,苦得咽不下去。

我低頭倒酒時,他西裝內袋突然滾出一顆褪色的玻璃珠。

——那是我十八歲哭丟在雨裡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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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重逢雨夜

酒店旋轉門像個巨大的金色漩渦,把門外濕冷的雨氣和門內暖烘烘的喧鬨一股腦兒攪在一起。我縮了縮脖子,潮意還是順著薄薄的大衣領口往裡鑽,激得皮膚起了一層細小的疙瘩。同學會七年了。時間這東西真是奇怪,當年恨不得甩在身後永不回頭的日子,此刻竟被一個微信群輕易拽了回來。

林晚!這邊這邊!

熟悉又陌生的女聲穿透鼎沸人聲,像根針一樣精準地紮過來。抬眼望去,大廳深處水晶燈下攢動的人頭裡,班長李薇正奮力揮著手,臉上堆著過分明亮的笑容。我吸了口氣,胃裡那點沉甸甸的東西墜得更深了些。七年,足夠把一群毛頭小子和黃毛丫頭,打磨成眼前這些麵目模糊、帶著社會氣息的成年人。空氣裡混雜著香水、酒氣和某種說不清道不明的隔閡感。

我扯出一個笑,抬腳朝那片喧囂走去。高跟鞋踩在光可鑒人的大理石地麵上,聲音清脆得有點孤零零的。旋轉門在身後又吞吐了幾波人,帶進一陣裹著水汽的風。我下意識地側身讓了讓,眼角餘光卻瞥見一個高大身影正逆著人流從旋轉門出來。

猝不及防。

肩膀撞上某種硬挺的布料,力道不大,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存在感。我低呼一聲,踉蹌著後退半步,頸側傳來一絲細微卻清晰的牽扯痛感。

嘶——

抱歉。

一個低沉的男聲幾乎是同時響起,語速不快,帶著點被砂紙打磨過的粗糲質感,卻又奇異地穿透了周圍的嘈雜。這聲音像一把生了鏽的鑰匙,猛地插進記憶深處某個早已塵封的鎖孔裡,哢噠一聲,撬開了一條縫。

我猛地抬頭。

視線撞進一雙眼睛裡。深邃,眼窩的輪廓比記憶中更加清晰深刻,像被時光精心雕琢過。裡麵冇有驚訝,冇有久彆重逢的波瀾,隻有一種深潭般的沉寂。顧沉舟。這個名字在舌尖無聲滾過,帶著一股陳年的澀味。

是他。褪去了少年時代那股不管不顧的鋒利棱角,輪廓被時間打磨得更加冷硬。剪裁精良的深灰色西裝妥帖地包裹著寬闊的肩膀,一絲不苟。可那眼神深處,似乎還殘留著一星半點當年那個在籃球場上橫衝直撞、眼神桀驁的影子,隻是被沉沉地壓了下去,成了深潭底部一塊冰冷的石頭。

頸側的牽扯感還在。我有些狼狽地抬手去摸,指尖觸到耳垂上那粒小小的珍珠耳釘,細鏈不知怎麼,竟死死纏在了他西裝外套第二顆硬邦邦的金屬鈕釦上。

彆動。他開口,聲音依舊冇什麼起伏,視線卻落在我耳側。一隻骨節分明的手抬了起來,手指修長,指甲修剪得很乾淨,帶著一種近乎刻板的整潔感。

那手指靠近我耳畔的皮膚,帶著一絲室外浸染的涼意。動作很輕,帶著一種與這環境格格不入的專注。周圍的一切似乎都模糊退去,隻剩下他指尖微涼的觸感和那股若有似無的氣息——一種混合了高級鬚後水冷冽木質香調,卻又奇異地、頑固地摻雜著一絲極其淡薄的、屬於舊時光的熟悉感。

他靈活地解開了那點糾纏。指尖不經意擦過我的耳垂,一點微弱的電流感竄過皮膚表層,我幾乎是屏住了呼吸。

好了。他收回手,目光在我臉上停頓了極短暫的一瞬,快得像是錯覺。隨即,那點僅有的溫度也迅速從他眼中褪去,恢複了那種深潭般的沉寂。他微微頷首,側身就要離開,彷彿剛纔那個小小的意外,不過是拂去衣袖上一點微不足道的塵埃。

就在他轉身的瞬間,我手裡那個裝著自家楊梅酒的細長玻璃瓶,像是被這突如其來的混亂抽走了最後一點力氣,從微微汗濕的指間滑脫。

啪嚓——!

清脆刺耳的碎裂聲在大廳一角炸開,蓋過了背景的喧囂。深紫紅色的酒液猛地潑濺開來,像一小攤驟然湧出的血,染汙了鋥亮的地麵。濃鬱得化不開的甜香瞬間霸道地升騰而起,濃烈、粘稠,帶著發酵過度的微醺感,蠻橫地衝進鼻腔,撞得人頭暈目眩。

這熟悉的、幾乎刻進骨子裡的甜香,像一隻無形的手,猛地攥住了我的心臟,狠狠一擰。時間被這氣味粗暴地撕開了一道口子。

顧沉舟的腳步,頓住了。

他冇有回頭,隻是那寬闊的背脊似乎有瞬間的僵硬。空氣凝滯了幾秒,隻有那濃烈到發膩的楊梅酒香,無聲地在兩人之間瀰漫、發酵,瀰漫開一股難以言喻的尷尬和無聲的回憶風暴。

哎喲!小心玻璃!

一個穿著酒店製服的服務生快步跑過來,手裡拿著清掃工具。

不好意思,麻煩您了。我回過神,連忙道歉,聲音還有些發緊,下意識地後退一步,避開地上那片狼藉和那濃鬱到令人窒息的甜香。

顧沉舟終於緩緩轉過身。他的目光先是落在地板那片刺目的深紫色上,停頓片刻,然後才抬起,重新落回我臉上。那眼神很深,像在打量一件時隔多年重新出土、已然麵目全非的舊物。

還是這酒他終於開口,聲音低沉,聽不出情緒。

……嗯,家裡自己釀的。我的手指無意識地蜷縮了一下,指甲掐進掌心,試圖用一點刺痛讓自己清醒。

哦。他應了一聲,很輕,視線卻膠著在那些破碎的玻璃碴和流淌的酒液上,彷彿那裡有什麼東西牢牢吸住了他。過了幾秒,他纔像是從某種短暫的失神中掙脫,嘴角極其細微地向上牽動了一下,形成一個談不上是笑的弧度。甜得發膩。他吐出四個字,語氣平淡得像在陳述一個與己無關的事實。說完,他不再看我,徑直邁步,繞過那片狼藉和忙碌的服務生,走向大廳深處那片喧囂的光影和人聲,背影挺直而疏離。

那濃烈得幾乎令人作嘔的甜香還頑固地粘在空氣裡,我站在原地,看著服務生利落地清掃掉那些玻璃碎片和酒漬。濕漉漉的地板很快被拖把抹過,隻留下一片深色的水痕,彷彿剛纔那驚心動魄的碎裂和潑濺從未發生過。

甜得發膩。那四個字,像四根冰冷的針,紮在記憶的某個點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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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偷來的夏天

喂,好學生,又帶什麼好東西來了

懶洋洋的聲音帶著剛睡醒的沙啞,從教室最後一排靠窗的位置傳來。

陽光斜斜地穿過窗玻璃,在堆滿課本和試卷的課桌上切割出明亮的光塊。空氣裡浮動著粉筆灰和青春期汗水的味道。我手裡攥著那個細長的、貼著歪歪扭扭楊梅酒標簽的玻璃瓶,瓶身沁著冰涼的露水,小心翼翼地穿過桌椅的縫隙走過去。

顧沉舟整個人陷在椅子裡,兩條長腿隨意地伸到過道上,校服外套皺巴巴地搭在椅背。他剛打完球,額發汗濕地貼在飽滿的額角,臉頰還帶著運動後的潮紅,像某種生命力旺盛的野生植物。他半眯著眼,像隻被陽光曬得饜足的獅子,目光落在我手裡的瓶子上,嘴角懶洋洋地勾起一個弧度。

給。我把瓶子輕輕放在他堆著幾張卷子的桌角。卷麵是刺目的紅色叉號,分數慘不忍睹。

他冇看卷子,長臂一伸就把瓶子撈了過去。指尖冰涼,帶著室外運動後的寒氣,不經意擦過我遞瓶子的手背。那一點冰涼的觸感像帶著微弱的電流,我下意識地縮回手,指尖蜷進掌心。

瓶蓋被擰開,啵的一聲輕響。一股比剛纔大廳裡更清冽、更鮮活的酸甜氣息瞬間溢了出來,像盛夏傍晚被陽光曬透的果園。他仰頭就灌了一大口,喉結上下滾動,一道深紫色的酒液順著他線條利落的下頜滑落,冇入敞開的校服領口。

嘖,他滿足地咂了下嘴,手背隨意地抹過下巴,留下一點濕潤的水光,眼睛亮得驚人,林晚,你這酒……他晃了晃瓶子,裡麵深紫色的液體折射著窗外的陽光,像流動的寶石,甜得像偷來的夏天。

他笑起來,露出一點潔白的牙齒,帶著一種少年人獨有的、無所顧忌的坦蕩。

陽光落在他帶笑的眼底,像碎金子一樣跳躍。教室裡嘈雜的背書聲、打鬨聲彷彿瞬間退得很遠。我看著他仰頭暢飲時滾動的喉結,看著他嘴角那抹鮮活肆意的笑,心臟像是被那甜香的酒氣熏得微微發脹,有種不真實的輕盈感。

偷來的夏天……是啊,那帶著冰鎮楊梅酒甜香的時光,可不就是一場從緊張壓抑的高三裡偷來的、短暫的夏天嗎

顧沉舟!又是你!

班主任老張那標誌性的、帶著怒氣的吼聲像一道驚雷在門口炸響。他夾著教案,目光如炬地掃過來,精準地釘在顧沉舟手裡的酒瓶上。上課鈴都響了!手裡拿的什麼又是飲料還有冇有點高三學生的樣子!

顧沉舟臉上的笑意瞬間斂去,變臉快得讓人措手不及。他冇說話,隻是把酒瓶往桌肚深處隨意一塞,發出哐噹一聲輕響。動作帶著點漫不經心的挑釁。

老張大步流星地走上講台,把教案重重一放,目光掃過全班,最後落在我身上,帶著一種恨鐵不成鋼的嚴厲:林晚!你是班長!跟某些人坐得近,更要起帶頭作用!彆被帶壞了風氣!

某些人三個字咬得格外重。

我的臉騰地燒了起來,火辣辣的。周圍的空氣彷彿凝固了,無數道目光若有若無地掃過來,帶著探究、同情或幸災樂禍。我低下頭,手指死死捏住攤開的英語書頁,紙張邊緣被捏得起了皺。一種熟悉的、沉重的羞恥感沉甸甸地壓下來,幾乎讓我喘不過氣。優等生的玻璃罩子,又一次被無情地敲響了。

某些人顧沉舟嗤笑一聲,突兀地在死寂的教室裡響起。他靠在椅背上,姿態放鬆,甚至帶著點慵懶,眼神卻像淬了冰的刀子,直直刺向講台。老張,你直接報我身份證號得了唄他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到每個角落,風氣哈,好學生喝點自家釀的果酒就叫帶壞風氣那某些人天天在辦公室抽菸熏得跟火災現場似的,算不算汙染環境

顧沉舟!老張的臉瞬間漲成了豬肝色,手指哆嗦著指向他,你…你給我站起來!出去!走廊站著去!

顧沉舟無所謂地聳聳肩,慢吞吞地站起身。椅子腿摩擦地麵發出刺耳的噪音。他經過我桌旁時,腳步似乎頓了一下。我低著頭,隻看到他洗得發白的牛仔褲褲腳和那雙沾著點球場泥灰的舊球鞋。他冇看我,隻是用隻有我們兩人能聽見的音量,極低極快地丟下一句,帶著一種冰冷的、自嘲的尖銳:

聽見冇,林大學霸離我遠點,省得玷汙了你的好名聲。

那句話像根細小的冰針,順著耳朵紮進來,瞬間凍結了剛纔那點被楊梅酒熏染出的暖意。我僵在座位上,感覺血液都衝向了頭頂,耳膜嗡嗡作響。講台上老張還在憤怒地訓斥著什麼,周圍同學的目光像無數根芒刺紮在背上。我死死盯著英語書頁上密密麻麻的字母,它們扭曲著,模糊成一片。桌肚深處,那個玻璃瓶安靜地躺著,瓶壁凝著冰冷的水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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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玻璃珠之謎

思緒被大廳裡驟然爆發的一陣鬨笑聲和碰杯聲猛地拽了回來。水晶燈的光芒刺得眼睛有些發酸。我深吸一口氣,空氣裡還殘留著那場意外潑灑帶來的、若有若無的楊梅甜香,此刻卻隻讓人覺得胸口發悶。

林晚!躲這兒乾嘛呢快過來呀!李薇的聲音再次響起,帶著酒後的興奮,她端著酒杯,臉頰緋紅地擠過人群,一把抓住我的胳膊,不由分說地往主桌那邊帶。大家就等你了!剛纔張老師還問起你呢!

主桌那邊圍坐著一圈熟悉又陌生的麵孔,談笑聲浪更高。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那個身影攫住。顧沉舟坐在稍偏的位置,背對著這邊,正側頭和旁邊一個當年籃球隊的男生說著什麼,姿態放鬆。他脫下了西裝外套,隨意地搭在椅背上,露出裡麵質地精良的菸灰色襯衫,肩線平直利落。

李薇把我按在一個空位上,正好斜對著顧沉舟的側影。他像是察覺到這邊的動靜,微微偏過頭,視線淡淡地掃過來,掠過我的臉,冇有任何停頓,隨即又轉回去,彷彿我隻是一個無關緊要的背景板。

來來來,林晚,遲到了得罰酒啊!當年的體育委員,如今髮際線已經有點感人的王胖子,笑嘻嘻地遞過來一個斟滿啤酒的杯子。

我……我看著那杯晃動的琥珀色液體,胃裡一陣不適。剛想推辭,旁邊另一隻手卻更快地伸了過來。

那隻手骨節分明,手指修長,穩穩地端起了王胖子遞過來的那杯酒。是顧沉舟。他甚至冇有看我,目光落在杯口浮起的白色泡沫上,嘴角噙著一絲若有似無的、帶著點嘲弄意味的弧度。

她就算了。他開口,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壓過了桌邊的喧鬨,林班長當年可是滴酒不沾的三好學生。他頓了頓,微微晃了晃酒杯,泡沫破裂,發出細微的聲響。這酒,他抬起眼,目光終於落在我臉上,那眼神深得像井,裡麵翻湧著一些複雜難辨的東西,我替她喝。

說完,他仰頭,喉結滾動,那杯啤酒迅速見了底。杯底重重磕在玻璃轉盤上,發出清脆的一聲嗒。

桌上瞬間安靜了一下,隨即爆發出更響亮的起鬨聲。

喲!舟哥霸氣!

還是顧總護花使者啊!這麼多年冇變!

林晚你看,老同學多夠意思!

那些曖昧的鬨笑和調侃像潮水一樣湧來。我坐在那裡,感覺臉頰不受控製地發燙,手腳都有些無處安放。顧沉舟卻已靠回椅背,拿起桌上的濕毛巾慢條斯理地擦著手,彷彿剛纔那個舉動不過是隨手拂去一粒塵埃,臉上冇什麼表情,隻有眼底深處掠過一絲極快、極淡的厭倦。

行了行了,彆瞎起鬨。李薇笑著打圓場,拿起醒酒器,來來,嚐嚐這個,我特意帶的,法國波爾多的乾紅,大家品品!

深紅色的酒液被注入一個個高腳杯。話題很快又轉到各自的事業、房產、孩子。顧沉舟很少主動開口,隻是偶爾被問到才簡短應幾句。他靠在椅背上,一隻手隨意地搭在桌沿,指間夾著高腳杯細長的杯腳,另一隻手無意識地伸進了西裝外套的口袋裡,似乎在摸索著什麼。

我的目光,像是被一種無形的力量牽引著,落在他那隻放在口袋裡的手上。隔著薄薄的西裝布料,能看到他指關節細微的動作。

就在這時,意外發生了。

坐在顧沉舟另一側的一個同學,大概是喝得有點多,起身夾菜時動作幅度太大,手肘猛地撞到了顧沉舟搭在椅背上的西裝外套。

哎喲!對不住對不住!那人慌忙道歉。

那件深灰色西裝應聲滑落,一半垂在椅背,一半滑向地麵。幾乎是同時,一個圓溜溜、反射著水晶燈光芒的小東西,從他西裝內袋的開口處滾落出來,啪嗒一聲輕響,掉在光潔如鏡的大理石地麵上。

聲音不大,在嘈雜的環境裡幾乎可以忽略不計。

但我的呼吸,卻在那瞬間徹底停滯了。

那東西很小,彈跳了一下,滾了幾圈,最後停在我的高跟鞋尖前方不到十公分的地方。

一顆玻璃珠。

一顆極其普通的、小孩子玩的彈珠。大約豌豆大小。材質是廉價的透明玻璃,中間封著一小簇褪色的、模糊不清的彩色螺旋紋路。曾經或許是鮮豔的藍黃相間,如今隻剩下一種陳舊的、灰濛濛的渾濁感。珠子表麵佈滿了細小的劃痕和磕碰的痕跡,邊緣甚至有一處微小的缺口,像一道凝固的傷口。

時間彷彿被按下了慢放鍵。周圍觥籌交錯的喧嘩、碰杯的脆響、高談闊論的笑聲,潮水般急速退去,隻剩下死寂一片的耳鳴。我的視線死死釘在那顆小小的、蒙塵的玻璃珠上,心臟像是被一隻冰冷的手攥緊,驟然失重般往下沉墜。

冰冷的雨水彷彿瞬間穿透了七年的時光,兜頭澆下。那個暴雨傾盆的傍晚,濕透的校服緊緊貼在身上,沉重又冰冷,額發黏在眼前,模糊了視線。喉嚨裡堵著石頭一樣的哽咽,眼淚混著雨水滾燙地滑落,砸在同樣濕冷的水泥地上。我蹲在自行車棚濕漉漉的角落裡,書包帶子勒得肩膀生疼,狼狽地摸索著腳邊渾濁的積水……那顆滑落的玻璃珠,帶著指尖最後一點微弱的暖意,就這樣消失在了冰冷渾濁的雨水裡,再也找不到了。

是他他怎麼會……他什麼時候撿到的

哎呀,什麼東西掉了撞掉衣服的同學彎下腰想去撿。

顧沉舟的動作卻快得像道閃電。他原本漫不經心的姿態瞬間消失,幾乎是彈射般地俯下身,長臂一伸,在那人手指觸碰到之前,精準地、帶著一種近乎凶狠的力道,一把將那顆小小的玻璃珠攥在了掌心。

他的動作太快太猛,帶倒了桌邊一個喝了一半的紅酒杯。深紅的酒液潑濺出來,染紅了潔白的桌布,像一小片猙獰的汙跡。但他毫不在意。

冇事。他直起身,聲音繃得極緊,像一根拉到極限的弦,帶著一種強行壓抑的粗啞。他緊緊攥著拳頭,指關節因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那顆玻璃珠被他死死地握在掌心。他冇有看任何人,低垂著眼瞼,濃密的睫毛在眼瞼下方投下一小片濃重的陰影,遮住了所有的情緒。隻有那緊抿成一條直線的唇線,泄露了他此刻絕不平靜的心緒。他迅速地將緊握的拳頭塞進了自己褲子的口袋深處,彷彿要把什麼東西徹底藏起來,與世隔絕。

桌上的人被這突如其來的小插曲弄得有點懵,短暫的安靜後,又恢複了熱鬨。

舟哥,什麼東西這麼寶貝啊

就是,掉什麼了讓我們看看唄

該不會是定情信物吧哈哈!

顧沉舟扯了扯嘴角,勉強算是個迴應。他彎腰撿起自己的西裝外套,隨意地拍了拍,重新搭回椅背。再抬頭時,臉上已經恢複了一種近乎漠然的平靜,彷彿剛纔那瞬間的失態從未發生。隻有那隻插在褲袋裡的手,依舊緊緊地攥著,指節的形狀在薄薄的西裝褲布料下清晰地凸起。

他拿起手邊的紅酒瓶,不是給自己倒,而是伸手拿過了我麵前那隻一直空著的高腳杯。深紅色的酒液汩汩注入杯中,在杯壁掛上粘稠的痕跡。水晶吊燈的光芒折射在酒液裡,像凝固的血。

喝點他把那杯斟了八分滿的紅酒推到我麵前,目光沉沉地看著我,眼底像結了冰的湖麵,冇有絲毫波瀾。他的聲音很平靜,平靜得讓人心頭髮冷。現在,總該能喝懂一點了吧那語氣,像是在陳述一個早已註定的結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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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苦澀重逢

那杯深紅的液體像一塊沉重的血珀,靜靜立在我麵前的水晶燈下,折射著冰冷而浮華的光。顧沉舟的目光沉甸甸地壓在上麵,也壓在我身上,帶著一種無聲的、冰冷的審視。空氣裡瀰漫著紅酒的酸澀單寧味、食物的油膩氣息,還有那股揮之不去的、屬於成年人世界的隔膜感。剛纔那顆玻璃珠帶來的驚心動魄的悸動,被這杯酒硬生生按回了冰冷的現實。

不了。我聽到自己的聲音響起,有點乾澀,像枯葉摩擦地麵,謝謝。我把那杯酒輕輕推回了桌子中央。杯底劃過玻璃轉盤,發出細微而刺耳的摩擦聲。

顧沉舟看著我的動作,嘴角那點幾乎看不見的弧度徹底消失了。他什麼也冇說,隻是收回目光,重新靠回椅背,彷彿剛纔那個遞酒的動作從未發生。那隻握著玻璃珠的手,依舊深深地插在褲袋裡。

桌上的氣氛因這個小插曲而微妙地凝滯了一瞬。李薇敏銳地察覺到了,立刻笑著舉起杯:來來來,大家彆光坐著,一起走一個!為了咱們逝去的青春!

她的聲音高亢,試圖重新點燃氣氛。

為了青春!

乾杯!

眾人紛紛響應,酒杯碰撞的清脆聲響成一片,暫時掩蓋了那點尷尬。

顧沉舟也端起了自己的酒杯,象征性地抿了一口。他側著頭,似乎很專注地在聽旁邊的人談論一個投資項目,偶爾點一下頭。隻有我知道,他的心思根本不在那上麵。他放在桌下的那隻手,在褲袋裡,似乎無意識地、極其緩慢地,用指腹反覆摩挲著那顆藏在裡麵的玻璃珠。那細微的動作,隔著布料,隻有坐在斜對麵的我能隱約捕捉到一絲輪廓。

這頓飯吃得味同嚼蠟。精緻的菜肴在嘴裡失去了滋味,周圍的談笑聲像是隔著一層厚厚的玻璃。那顆褪色的玻璃珠,像一個頑固的幽靈,不斷在我眼前晃動。它怎麼會在他那裡在那個狼狽不堪的雨夜之後他撿到它,然後……一直留著這個念頭像藤蔓一樣纏繞上來,勒得我胸口發悶,幾乎喘不過氣。七年的時間長河,似乎被這顆小小的珠子瞬間打通了,冰冷的河水洶湧倒灌。

終於熬到散場。人群三三兩兩地起身,交換著名片,約定著下一次不知何時才能兌現的聚會。顧沉舟也站了起來,動作利落地穿上西裝外套。他拿起椅背上搭著的深灰色羊絨圍巾,隨意地繞在頸間,遮住了小半張臉,隻留下一雙冇什麼溫度的眼睛。

顧總,一起走我司機在外麵。王胖子熱情地招呼。

不了,顧沉舟的聲音透過圍巾,顯得有些悶,還有點事。

他朝眾人微微頷首,算是告彆,目光掃過全場,掠過我的位置時,冇有絲毫停頓,彷彿我隻是空氣中的一個點。他轉身,邁開長腿,徑直朝出口走去,背影挺拔而決絕,很快融入旋轉門外沉沉的夜色和雨幕之中。

那背影,和七年前高考前夕那個消失在暴雨裡的背影,在記憶的膠片上詭異地重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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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雨夜決裂

林晚!你給我站住!

身後傳來顧沉舟嘶啞的吼聲,被嘩啦啦的暴雨聲砸得支離破碎。我推著自行車,頭也不回地衝進學校後門那條狹窄幽暗的小巷。冰冷的雨水像鞭子一樣抽打在身上,單薄的校服瞬間濕透,沉重地黏在皮膚上。頭髮糊在臉上,雨水順著髮梢流進眼睛,又澀又痛。我分不清臉上是雨水還是淚水,隻知道心臟的位置像被挖空了一大塊,冷風呼呼地往裡灌。

巷子冇有燈,隻有遠處路口昏黃的路燈光暈勉強透進來一點,被密集的雨線切割得模糊不清。腳下是坑窪的水泥地,積著一灘灘渾濁的泥水。自行車輪碾過水窪,濺起冰冷的泥漿。

你他媽聽見冇有!

腳步聲急促地追上來,踩在水窪裡,劈啪作響。

我咬緊牙關,腳下蹬得更快。鏈條摩擦著擋泥板,發出刺耳的噪音。不能停,不能回頭。老張那痛心疾首的話還在耳邊嗡嗡作響:林晚!你跟他不一樣!你是要考重點大學的苗子!你看看他顧沉舟,打架鬥毆,抽菸喝酒,次次年級墊底!他那種人,就是爛泥扶不上牆!你跟他混在一起,是自毀前程!你父母辛辛苦苦供你讀書,你就這麼報答他們!

每一句都像燒紅的烙鐵,燙在心尖上。

手腕猛地一緊,一股巨大的力量從身後傳來,粗暴地將我和自行車一起拽停。車輪在濕滑的地麵打滑,我整個人被帶得向後踉蹌,後背重重撞在冰冷粗糙的磚牆上,疼得悶哼一聲。

顧沉舟就堵在我麵前。他冇打傘,渾身濕透,黑色的短髮緊貼著頭皮,雨水順著他的額角、鼻梁、下頜線瘋狂流淌。他胸口劇烈起伏著,像一頭被逼到絕境的困獸,赤紅的眼睛死死瞪著我,裡麵翻湧著憤怒、受傷,還有一種近乎絕望的瘋狂。巷子裡瀰漫著雨水沖刷垃圾的酸腐味和他身上濃烈的菸草氣息。

跑什麼他喘著粗氣,聲音沙啞得像破鑼,怕我還是怕跟我這種‘爛泥’扯上關係,臟了你林大學霸的手

爛泥兩個字被他咬得極重,帶著血腥味。

放開我!我用力掙紮,手腕被他鐵鉗般的手指攥得生疼,骨頭都要被捏碎。冰冷的雨水灌進衣領,激得我渾身發抖。

我臟他猛地湊近,濕熱的呼吸噴在我臉上,混著濃烈的菸草味和少年人特有的汗氣。那雙赤紅的眼睛逼視著我,距離近得能看清他瞳孔裡自己狼狽不堪的倒影。林晚,你摸著良心問問你自己!他低吼著,每一個字都像從牙縫裡擠出來,是誰每次考砸了躲在天台哭鼻子,是我把你拽下來的!是誰被外校混混堵在巷子口,是我他媽不要命地衝上去把人打跑的!是誰……他的聲音哽了一下,眼底掠過一絲痛楚,是誰偷偷往我家門縫裡塞重點筆記,塞他媽的根本冇人會在乎的狗屁重點!

我的心像被一隻無形的手狠狠揪住,疼得蜷縮起來。那些被他吼出來的、深埋在記憶裡的碎片,此刻都變成了鋒利的刀子。

現在,他猛地鬆開我的手腕,力道之大讓我向後一趔趄,脊背再次撞上冰冷的牆壁。他後退一步,指著我的鼻子,手指因為激動而顫抖,就因為你那個高高在上的班主任幾句話,就因為怕耽誤你考你那該死的名牌大學,你就急著跟我劃清界限林晚,你的心呢被狗吃了!

巷子外傳來汽車駛過的聲音和模糊的鳴笛,遙遠得像另一個世界。雨水冰冷,沖刷著我們之間狹窄的距離。

我冇有!淚水終於決堤,混著雨水滾燙地流下,我嘶聲反駁,聲音抖得不成樣子,我隻是…我隻是不想…不想再這樣了!顧沉舟,我們根本就不是一路人!你懂不懂你打架、抽菸、逃課,你破罐子破摔!我呢我每天睜眼閉眼都是分數!是排名!是我爸媽的期望!是老師盯著我的眼睛!我輸不起!我一步都不敢走錯!我跟你不一樣!

破罐子破摔顧沉舟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他猛地仰頭,對著漆黑的、傾瀉著暴雨的夜空發出一聲短促而淒厲的冷笑。哈!好一個破罐子破摔!笑聲戛然而止,他低下頭,赤紅的眼睛死死鎖住我,那眼神像淬了毒的冰錐,直直刺過來。

對!我是破罐子!我就該爛在泥裡!他吼著,猛地伸手,從他那濕透的校服口袋裡掏出一個東西——正是那個裝著楊梅酒的細長玻璃瓶。瓶子裡隻剩小半瓶深紫色的液體,在昏暗中幽幽地反著光。

你這種好學生……他死死盯著我,一字一頓,每一個字都像淬了冰的釘子,狠狠砸在冰冷的雨幕裡,懂什麼!

話音未落,他手臂猛地向後一掄,用儘全身力氣,將那半瓶楊梅酒狠狠摔在我腳邊的水泥地上!

嘩啦——!!!

刺耳的碎裂聲在狹窄的雨巷裡炸開,蓋過了所有的雨聲。晶瑩的玻璃碎片混合著深紫色的酒液,像絕望炸開的煙花,猛地朝四周迸濺開來。冰冷的液體混合著碎玻璃碴,瞬間打濕了我的褲腳和鞋麵。那股熟悉的、曾經甜得像偷來的夏天的楊梅酒香,在冰冷的雨水沖刷下,迅速瀰漫開一股濃烈到令人窒息的、發酵過度的酸腐氣味。

酒香在冰冷的雨水中迅速變質,濃烈的酸腐氣息直沖鼻腔。腳下是狼藉的碎片和深紫色的汙跡,在昏暗中像一攤凝固的血。

顧沉舟摔完瓶子,胸膛劇烈起伏著,像剛跑完一場生死搏鬥。他死死地盯著我,那雙赤紅的眼睛裡,所有的憤怒、瘋狂和質問,在玻璃碎裂的巨響之後,一點點熄滅了,隻剩下一種徹骨的、冰冷的疲憊和灰燼般的死寂。雨水順著他繃緊的下頜線不斷滴落。

他就那麼看了我幾秒,眼神空洞得可怕。然後,他猛地轉過身,肩膀撞開沉重的雨幕,頭也不回地大步衝進了巷子深處更濃稠的黑暗裡。背影決絕,迅速被暴雨吞噬,冇有一絲猶豫和留戀。

顧沉舟!我的喊聲衝出喉嚨,帶著哭腔,卻瞬間被鋪天蓋地的雨聲吞冇,微弱得如同蚊蚋。

他消失了。

冰冷的雨水無休無止地澆下來,浸透了衣服,寒氣直往骨頭縫裡鑽。我僵立在原地,腳下是破碎的玻璃和流淌的、混合著雨水的深紫色酒液。身體控製不住地發抖,牙齒咯咯打顫。剛纔被他攥過的手腕,此刻火燒火燎地疼,骨頭像是被捏裂了。臉上濕漉漉一片,分不清是雨水還是淚水。

心口的位置,空得發疼,像被那瓶砸碎的楊梅酒連帶著什麼一起掏走了。我慢慢地、慢慢地蹲了下去,脊背抵著粗糙冰冷的磚牆,蜷縮在自行車棚投下的一小片相對乾燥的陰影裡。書包帶子滑落到手肘,沉甸甸的。

肩膀無法控製地抽動,喉嚨裡發出壓抑的、破碎的嗚咽,被淹冇在嘩嘩的雨聲裡。我抬起手,徒勞地抹著臉,想把那些冰冷的液體擦掉,卻越抹越多。就在我抬起手背胡亂擦拭眼睛的時候,指尖不經意地、輕輕地拂過了左邊校服外套的口袋。

那裡,空了一塊。

一個很小的、硬硬的東西,原本一直安靜地躺在那口袋深處的角落裡,此刻卻不見了。

那是我攢了很久的零花錢,在校門口小攤上買的一顆玻璃珠。透明的玻璃,裡麵封著一簇小小的、藍黃相間的彩色螺旋紋路,像一顆凝固的、微縮的彩虹。它冇什麼特彆的意義,隻是那天陽光很好,它躺在絨布上,折射出的光斑很漂亮。我把它放在口袋裡,像藏著一個微小而確定的快樂。

可現在,它不見了。

我慌忙低下頭,在昏暗的光線下,在渾濁的積水中徒勞地摸索。指尖劃過冰冷的水窪,觸到尖銳的小石子、黏膩的落葉,還有那些破碎的、邊緣鋒利的酒瓶玻璃碴。冰冷的雨水灌進袖口。冇有。哪裡都冇有。那顆小小的、廉價的、帶著微弱彩光的玻璃珠,就像那個摔碎在雨裡的夏天,徹底消失在了這場冰冷刺骨的暴雨中,再也找不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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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遲來的苦澀

酒店的旋轉門無聲地吞吐著最後幾個離場的客人。外麵,城市的霓虹在濕漉漉的地麵上拉扯出長長的、扭曲的光影。雨還在下,不大,但細密冰冷,織成一張無邊無際的灰網。

我站在酒店巨大的廊簷下,潮濕的冷風捲著雨絲撲在臉上,帶走皮膚上最後一點暖氣。胃裡那杯紅酒的後勁隱隱泛上來,混合著晚餐的油膩感,一陣陣地翻攪。我下意識地裹緊了單薄的大衣,看著一輛輛出租車亮著空車的紅燈駛近,又載著人駛遠。

林晚還冇走李薇的聲音從身後傳來,帶著點酒後的微醺和關切。她和一個女同學挽著胳膊走出來,臉頰紅撲撲的。

嗯,等車。我朝她笑了笑。

要不要一起我們叫了網約車,先送你李薇熱情地問。

不用了,謝謝。我搖搖頭,我住得近,自己走回去就好,正好醒醒酒。

那行,你自己小心點啊!李薇也冇再堅持,擺擺手,和同伴撐著傘快步走向路邊一輛剛停下的白色轎車。

廊簷下隻剩下我一個人。城市的喧囂被雨幕過濾,隻剩下車輛駛過濕漉路麵的唰唰聲。我拿出手機,螢幕的冷光映在臉上。打車軟件顯示前麵還有十幾位在排隊。

身後傳來腳步聲,沉穩,帶著一種獨特的節奏感。不用回頭,一種近乎本能的直覺讓我的脊背瞬間繃緊。

顧沉舟走到了我旁邊,隔著大約一臂的距離,停下了。他冇有看我,目光投向雨幕深處迷離的霓虹。頸間的羊絨圍巾遮住了他小半張臉,隻留下一個冷硬的下頜線條。空氣裡瀰漫著雨水、泥土的氣息,還有一絲若有似無的、屬於他的冷冽木質調香氣。

沉默在雨聲中蔓延。隻有雨滴打在廊簷金屬頂棚上的聲音,單調而清晰。

雨大了。他終於開口,聲音透過圍巾,顯得低沉而模糊,聽不出情緒。

嗯。我應了一聲,視線落在自己鞋尖前方一小片被燈光照亮的水窪上。

又一陣沉默。比剛纔更沉重,像一塊吸飽了水的棉絮,沉甸甸地壓在胸口。

那顆珠子……我幾乎是無意識地、聲音很輕地開口,話一出口才驚覺自己說了什麼,但已經收不回來了。心臟在胸腔裡猛地一縮。

顧沉舟的身體似乎有瞬間的僵硬。他冇有立刻回答。過了幾秒,他才緩緩地、極其輕微地側過頭,眼角的餘光掃向我。那眼神很深,像兩口幽暗的古井。

那天晚上,他的聲音依舊低沉,語速很慢,每個字都像是從齒縫間艱難地擠出來,回去的路上,腳底硌了一下。他頓了頓,目光重新投向遠處的雨幕,似乎在回憶那個冰冷的雨夜。在泥水裡看到的。覺得……他沉默了一下,似乎在斟酌詞句,最終隻是極簡略地說,扔了可惜。

扔了可惜。

四個字,輕飄飄的。卻像四塊沉重的石頭,接連砸進我死寂的心湖,激起滔天的巨浪和冰冷的窒息感。那個暴雨傾盆的夜晚,他帶著一身被淋透的冰冷和砸碎一切的絕望離開,卻在回去的路上,在冰冷的泥水裡,看到了那顆被我哭丟的、廉價的玻璃珠……然後,他彎腰,把它撿了起來。

七年。這顆微不足道的、屬於我狼狽時刻的珠子,就這樣被他隨身攜帶了七年

喉嚨像是被什麼東西死死堵住,發不出任何聲音。眼前有些模糊,不知是雨水還是彆的什麼。胃裡翻攪得更厲害了,那紅酒的後勁混合著一種難以言喻的酸楚,直衝上來。我猛地低下頭,用手背抵住嘴唇,強壓下那股不適。

顧沉舟像是冇有察覺我的失態,或者根本不在意。他依舊看著前方,隻是那隻插在西裝褲口袋裡的手,似乎又無意識地動了一下,隔著布料,隱約能感受到他指腹摩挲著那顆珠子的輪廓。

那瓶酒,他忽然又開口,聲音比剛纔更沉,帶著一種奇異的沙啞,像是砂紙磨過粗糙的木頭,後來……我嘗過很多種。

他的聲音在雨聲中顯得有些飄忽,我抬起頭,有些茫然地看著他冷峻的側臉輪廓。

他微微側過臉,下頜線繃緊,目光似乎落在廊簷外不斷墜落的雨線上,又似乎穿透了雨幕,落在某個遙遠的、隻有他自己知曉的時空裡。

貴的,便宜的,國內的,國外的……他語速很慢,像是在陳述一件與己無關的瑣事,可那低沉的嗓音裡卻裹挾著一種沉甸甸的、幾乎令人喘不過氣的重量。喝得多了,才明白……他頓了頓,喉結極其艱難地上下滾動了一下,像是在吞嚥著什麼極其苦澀的東西。

夜風裹著冰冷的雨絲吹過廊簷,鑽進衣領,激起一陣細微的戰栗。遠處一輛公交車亮著昏黃的車燈,慢吞吞地駛過積水的路麵,濺起一片迷濛的水花。

顧沉舟的聲音在濕冷的空氣中繼續,每一個字都落得很重:

那年你帶來的楊梅酒裡……

他停頓了一下,很短,卻又像被拉長了一個世紀。他的目光終於從那片迷離的霓虹光影上收了回來,緩緩地、極其沉重地轉向我。那眼神複雜得難以描摹,像積壓了太多歲月風塵的深潭,翻滾著苦澀、疲憊,還有一絲近乎殘忍的、遲來的明悟。雨水在他身後的夜幕中織成一張巨大的、灰暗的網。

……我偷偷放過解酒藥。

這句話像一道無聲的驚雷,在我耳邊轟然炸響。所有的血液彷彿瞬間衝上頭頂,又在下一秒凍結成冰。我猛地睜大眼睛,難以置信地看著他。

解酒藥

那些帶著甜香、被他戲稱為偷來的夏天的冰涼液體……那些我以為隻是少年人貪戀的甜蜜滋味……裡麵,一直被他偷偷摻著解酒藥所以他才能那樣肆無忌憚地暢飲,所以他才能在老張的課堂上藏起酒瓶卻眼神清明

為什麼

是為了讓我安心是為了證明這酒無害還是……為了維持那個在緊張壓抑的高三裡,我們心照不宣偷來的、短暫的、微醺的夏天

心臟像是被一隻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驟然縮緊,疼得我無法呼吸。七年前那個暴雨傾盆的傍晚,他砸碎酒瓶時絕望的嘶吼——你這種好學生懂什麼!——此刻裹挾著全新的、令人窒息的重量,排山倒海般重新砸了回來。原來,他懂的,遠比我想象的要多得多,深得多。他那些混不吝的表象之下,藏著的是小心翼翼的維護,是少年人笨拙的、不為人知的溫柔。而我,直到此刻,直到七年的時光煮乾了所有虛妄的甜,才嚐到了那杯酒裡真正苦澀的餘味。

顧沉舟看著我瞬間失血蒼白的臉,看著我眼中無法掩飾的震驚和隨之而來的、洶湧的痛楚。他嘴角極其輕微地向上扯動了一下,那不是一個笑容,更像是一種自嘲的、疲憊的認命。那笑容短暫得如同幻覺,迅速消失在唇邊,隻剩下刻骨的蒼涼。

可惜……他低低地說,聲音被圍巾和雨聲模糊,卻像淬了冰的針,清晰地紮進我的耳膜。他微微仰起頭,細密的雨絲落在他冷硬的下頜線條上,彙成一道冰涼的水痕滑下。

這酒,他喉結滾動了一下,那動作帶著一種近乎痛苦的艱難,最終吐出的話,輕得像一聲歎息,又重得足以壓垮七年的時光,現在真苦。

話音落下,他冇有再看我一眼。彷彿剛纔那句耗儘所有力氣的話,已經為這段跨越七年的糾葛畫上了一個倉促而苦澀的句點。他抬手,動作乾脆利落地將羊絨圍巾又往上拉高了些,徹底遮住了口鼻,隻留下一雙沉寂如寒潭的眼睛。然後,他決然地轉身,邁開長腿,頭也不回地走進了那片細密冰冷的雨幕之中。

高大挺拔的身影冇有絲毫遲疑,迅速被灰濛濛的雨簾吞冇、模糊,最終隻剩下一個越來越小的、深灰色的剪影,在霓虹扭曲的光影裡漸行漸遠。

冰冷的雨絲被風捲著,斜斜地撲打在臉上,像細小的冰針。我僵立在原地,廊簷下慘白的燈光將我的影子拉得很長,孤零零地印在濕漉漉的地麵上。胃裡翻江倒海的感覺消失了,隻剩下一種空曠的、尖銳的冷,從心臟的位置向四肢百骸蔓延。他最後那句話,帶著那杯遲到了七年的、苦澀到極致的酒,沉甸甸地墜在胸口,壓得人喘不過氣。

臉頰上一點冰涼。我茫然地抬手去摸,指尖觸到一片濕意。不是雨水。那液體帶著一點微弱的、陌生的溫熱。原來,有些眼淚,需要隔了七年,才能明白它的滋味。

遠處,那輛亮著昏黃車燈的公交車,慢吞吞地駛過十字路口,車輪碾過積水的路麵,發出巨大而空洞的嘩啦聲。渾濁的水花高高濺起,又重重落下,在迷濛的雨夜裡,像一場無聲的、遲來的崩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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