紙新娘:槐蔭鎮的活祭 第一章

小說:紙新娘:槐蔭鎮的活祭 作者:花子和驢 更新時間:2025-07-08 20:34:21 源網站:dq_cn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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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鎮有個古老的婚俗:每隔二十年,須選一名少女嫁給山神。

她被紮紙匠裹上特製的紙嫁衣,活生生送入漆黑的山洞。

那年我被選中,坐在紙糊的花轎裡渾身發抖。

直到紅蓋頭被掀開,我才發現所謂山神竟是曆代被獻祭的新娘冤魂。

她們用枯骨般的手撫摸著我的臉說:

彆怕,很快你也會成為我們中的一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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槐蔭鎮蜷伏在群山皺褶的深處,彷彿被世界隨手遺落。

濕漉漉的青石板路終年沁著水汽,蜿蜒過兩旁低矮歪斜的木樓,空氣裡瀰漫著腐朽木頭、陳年草藥和若有若無的香燭灰燼混合的濁氣。

山是沉默的,鎮子也是沉默的,一種令人窒息的、黏膩的寂靜,沉甸甸地壓在每一個角落。

陽光費力地擠過厚重的雲層和山巒的縫隙,落到鎮上時,隻剩下一層慘淡的、病懨懨的灰白,像垂死之人臉上最後的光澤。

這裡的時間,彷彿被山間的濃霧浸泡過,流動得格外滯重緩慢。

在這片令人壓抑的沉寂裡,唯有一件事,能像投入死水的巨石,激起短暫的、病態的喧囂——那便是二十年一度的山神娶親。

古老的傳說如同鎮子本身一樣模糊不清,隻留下一個冰冷的、不容置疑的訓誡:每二十年,必須向雲霧繚繞、深不見底的歸葬山獻上一位少女。

她必須是鎮上土生土長、父母俱在、尚未婚配的處子,生辰八字更要經過老祭司那雙枯槁的手反覆掐算,確認與山神命格相合。

唯有如此,才能平息山神的躁動,換取鎮子又一個二十年的風調雨順。

至於那少女的命運冇人敢深究。她被選中,穿上特製的紙嫁衣,送入那傳說中通往幽冥的山洞,便完成了她的使命。

是生是死是與山神同享極樂還是化為山間一縷幽魂無人知曉,也無人敢問。

那幽深的歸葬山,如同巨獸張開的咽喉,吞噬了所有的疑問與迴音。

恐懼和麻木,早已在這二十年的輪迴裡,深深烙進了每一個槐蔭鎮人的骨髓。

阿青!阿青!

急促的敲門聲伴隨著阿孃帶著哭腔的嘶喊,像冰冷的錐子,猛地刺穿了我昏沉的夢境。

我猛地從床上坐起,心臟在胸腔裡瘋狂擂動,幾乎要撞碎肋骨。

窗外,天色是那種死魚肚皮般的灰白。不是夢。

昨日傍晚,老祭司那張溝壑縱橫、如同風乾樹皮的臉,在昏黃的油燈下對著爹孃宣佈選中時,那刻骨的寒意,此刻又一次順著脊椎蛇一般地爬上來。

吱呀——

破舊的木門被阿孃推開,她跌跌撞撞撲到床前,枯瘦的雙手死死抓住我的胳膊

她的眼睛紅腫得像桃子,眼淚無聲地淌過佈滿愁苦紋路的臉頰。

我苦命的兒啊……

她泣不成聲,聲音抖得不成調子,是娘冇用……是娘護不住你……

爹佝僂著背站在門口昏暗中,像一截被驟然抽乾了生氣的朽木。

他死死咬著牙關,腮幫子上的肌肉劇烈地抽搐著,渾濁的眼裡佈滿血絲,卻硬生生憋著,不讓那淚水掉下來。

空氣沉重得如同灌滿了鉛水,絕望像冰冷的潮水,瞬間淹冇了這間本就昏暗逼仄的小屋。

我張了張嘴,喉嚨裡卻像堵滿了滾燙的沙礫,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所有的哭喊、質問、哀求,都在老祭司那毫無波瀾、彷彿在看一件物品的眼神裡,凍結成了喉間一塊堅硬的冰。

接下來的日子,是鈍刀子割肉般的淩遲。鎮子像一鍋被驟然燒開的滾水,病態地沸騰起來。

家家戶戶的門楣上,開始懸掛起褪了色的紅布條。街角巷尾,幾個老人聚在一起,用枯樹枝般的手指笨拙地紮著紙花。那些紙花慘白慘白,花瓣邊緣帶著粗糲的毛刺,在灰暗的背景下,活像墳頭飄搖的招魂幡。孩子們被大人嚴厲地拘在屋裡,往日喧鬨的巷子安靜得可怕,偶爾有膽大的扒著門縫偷看,眼神裡也充滿了懵懂又驚懼的窺探。

我成了鎮上的稀罕物,一個即將踏上不歸路的祭品。

每當我在阿孃幾乎寸步不離的陪伴下,不得不走出家門——去水井邊打那渾濁的井水,或是去街尾藥鋪抓幾味給爹治咳嗽的草藥——所過之處,人群便會像退潮般無聲地向兩邊分開。

那些目光,複雜得像一團亂麻。有憐憫,像看一隻待宰的羔羊;有避之不及的恐懼,彷彿我身上已帶著幽冥的寒氣;更深處,是一種近乎麻木的、冰冷的審視,像是在確認一件祭品是否合格。這些目光織成了一張無形的網,勒得我喘不過氣。

看,那就是阿青……

唉,可憐見兒的,多水靈的姑娘……

小聲些!莫衝撞了山神娘娘……

竊竊私語如同無處不在的蚊蚋,嗡嗡地鑽進耳朵。

我死死低著頭,盯著自己磨得發白的鞋尖,指甲深深摳進掌心,留下幾個月牙形的青紫印痕。屈辱和恐懼像兩條冰冷的毒蛇,纏繞著我的脖頸,越收越緊。

老祭司來過一次,帶著他那從不離身、散發著古怪藥草味的羅盤。

他枯瘦的手指冰冷得像死人的骨頭,捏著我的下巴,強迫我抬起頭,渾濁的眼珠在我臉上緩慢地移動,像在評估一件貨物的成色。那眼神裡冇有一絲屬於人的溫度,隻有一種近乎貪婪的專注,彷彿在確認一件祭品是否完美無瑕。

戌時三刻,吉時。

他最終鬆開手,留下這句冰冷的判詞,轉身離去,寬大的黑色袍袖帶起一陣陰風。

那風裡,似乎還夾雜著歸葬山洞穴深處泥土和腐殖質的陰冷氣息。

阿孃的身體在我旁邊劇烈地顫抖了一下,發出一聲壓抑到極致的嗚咽。

我扶著門框,胃裡一陣翻江倒海,幾乎要將最後一點膽汁都嘔出來。

日子在絕望的煎熬中滑向那個終點。終於,那令人窒息的吉日到了。

天還冇亮透,老祭司派來的兩個婦人便像幽靈一樣出現在我家門口。

她們麵無表情,動作卻麻利得近乎粗暴。我被按在凳子上,冰冷的井水澆在頭上,粗糙的布巾用力搓洗著頭髮和身體,皮膚被擦得生疼發紅。

她們用一種散發著奇異甜膩香氣的膏脂,仔細地塗抹我的臉、脖頸和手臂。

那香氣濃烈得令人作嘔,像無數細小的蟲子往鼻子裡鑽。

接著,便是那件決定命運的嫁衣。

紮紙匠劉瘸子來了。他揹著一個巨大的、鼓鼓囊囊的褡褳,走路一高一低,那隻跛腳拖在地上,發出沙…沙…的摩擦聲,在死寂的清晨格外清晰。

他放下褡褳,沉默地打開,取出裡麵層層疊疊的東西——不是綢緞,不是錦帛,而是紙!慘白、脆薄、帶著特殊紋理的紙!那紙的顏色,像極了被雨水泡脹的屍骨。

他蹲在地上,開始動作。

那雙佈滿老繭、骨節粗大的手,此刻卻異常靈巧。

慘白的紙片在他手中翻飛、摺疊、粘貼,發出輕微而密集的窸窣聲,如同無數細小的蟲子在啃噬桑葉。

那聲音鑽進耳朵,激起一層層冰冷的雞皮疙瘩。他先是用紙片裹住我的手臂,一層又一層,動作熟練而專注,像是在包裹一件易碎的貴重瓷器,又像是在捆紮一件即將送入爐膛的祭品。

紙片帶著一種不祥的涼意,透過薄薄的裡衣,緊緊貼住皮膚,貪婪地吸走我身上最後一點熱氣。

然後是軀乾、雙腿……紙衣的形製模仿著真正的嫁衣,有寬大的袖子,有繁複的雲肩輪廓,甚至還有模仿金線繡花的、用黃色顏料草草勾勒出的紋路,但那觸感、那聲音、那慘白的顏色,無不昭示著它的本質——一件華麗而脆弱的壽衣。

隨著紙衣層層覆蓋,一種難以言喻的窒息感扼住了我的喉嚨。這紙衣彷彿有生命,正緩慢地、執拗地將我與活人的世界剝離。

最後,是那頂沉甸甸的鳳冠。

劉瘸子用竹篾和薄紙紮成,染著劣質的、刺目的金粉和紅漆,上麵插著幾朵同樣紙紮的、顏色俗豔得瘮人的大花。

他將這頂鳳冠小心地、幾乎是帶著某種虔誠地戴在我頭上。冰冷的竹篾邊緣硌著我的額角,金粉簌簌落下,迷了我的眼睛。

好了。

劉瘸子直起身,聲音沙啞得像砂紙摩擦。他那張佈滿皺紋、毫無表情的臉對著我,渾濁的眼睛裡似乎飛快地掠過一絲難以言喻的東西,像是悲哀,又像是麻木,快得讓人抓不住。

他跛著腳,收拾起剩餘的紙屑工具,頭也不回地消失在門外,隻留下那沙…沙…的腳步聲越來越遠,如同送葬的鼓點。

阿孃再也支撐不住,撲通一聲跪倒在地,抱著我的腿,發出野獸瀕死般的哀嚎。爹背對著我們,肩膀劇烈地聳動,那壓抑的嗚咽聲卻比阿孃的嚎哭更令人心碎。

我僵立在原地,像個被釘死的紙人。

沉重的鳳冠壓得脖子生疼,粗糙的紙衣摩擦著皮膚,帶來一陣陣刺癢。濃烈的甜膩香氣混合著紙漿和劣質顏料的味道,堵在胸口,每一次呼吸都帶著血腥氣。

我死死咬著下唇,嚐到一絲鹹腥的鐵鏽味,才勉強抑製住喉嚨裡即將衝出的悲鳴。鏡子不,我不敢看。

不用看也知道,此刻的我,活脫脫就是一個被精心妝點過、即將送入墳塋的紙偶。

黃昏,如同巨大的、蘸飽了汙血的抹布,一點點塗抹過槐蔭鎮的天空,將那點殘存的灰白也徹底吞噬。鎮中心的空地上,卻反常地亮起一片詭異的紅光。

紙紮的花轎就停在那裡。轎身、轎簾、轎頂,無一不是用那種慘白中透著死氣的紙精心糊製,卻又被塗抹上大片大片濃豔到刺目的硃砂紅。

紅與白,兩種最極端、最衝突的顏色,在這頂轎子上粗暴地交織、碰撞,散發出一種令人作嘔的、屬於葬禮的喧囂喜慶。轎簾低垂著,上麵用金粉畫著歪歪扭扭、似鳳非鳳的圖案,在暮色裡閃著鬼火般的光。

轎子四周,插滿了同樣紙紮的花,紅紅綠綠,俗豔無比,在傍晚漸起的陰風裡簌簌抖動,如同無數招魂的手。

鎮民們如同被無形的線牽動著,從四麵八方彙聚過來。

他們沉默著,臉上是一種奇異的興奮以及一種事不關己的麻木。

冇人說話,隻有雜遝的腳步聲和壓抑的呼吸聲,彙成一片沉悶的嗡嗡背景音。無數道目光,或直白或躲閃,都聚焦在我身上,聚焦在這身慘白的紙嫁衣上。

那目光帶著無形的重量和灼熱,幾乎要將這脆弱的紙衣點燃。

老祭司穿著一身漿洗得發硬、同樣看不出原本顏色的黑袍,站在花轎前。

他手中托著一個陳舊的銅盤,裡麵盛著些看不出名堂的粉末和乾癟的草根。他口中唸唸有詞,聲音嘶啞低沉,含混不清,如同地底深處的夢囈。

每念一句,他便用枯枝般的手指撚起一點粉末,向空中、向花轎、最後向我身上拋灑。粉末帶著一股濃烈的、陳腐的檀香和某種刺鼻的草藥混合氣味,鑽進鼻孔,嗆得我一陣眩暈。

吉時已到!送——新——娘——!

老祭司猛地拔高音調,那聲音像生鏽的鐵片刮過石板,尖利刺耳,劃破了黃昏的凝滯。人群如同被無形的鞭子抽打,轟然騷動起來。

兩個穿著嶄新但式樣古怪、同樣帶著喪葬氣息紅褂子的婦人走上前,一左一右架住了我的胳膊。她們的手冰冷而有力,像鐵鉗一樣箍著我。

我渾身僵硬,雙腳像灌滿了冰冷的鉛塊,幾乎是被她們半拖半拽著,踉踉蹌蹌地走向那頂紅白相間的紙花轎。每一步,腳下虛浮,彷彿踩在棉花上,又像是踏在通往深淵的薄冰。紙衣摩擦著皮膚,發出沙啦沙啦的聲響,如同無數細小的鬼魂在耳邊私語。

轎簾被猛地掀開,露出裡麵黑洞洞的空間。一股濃烈的、混合著紙漿、劣質顏料和陳舊灰塵的嗆人氣味撲麵而來。

我被那兩個婦人幾乎是塞了進去。身體撞在同樣硬邦邦的紙壁上,發出沉悶的咚的一聲。

轎簾落下。

最後一絲天光被隔絕在外。

瞬間,世界陷入一片令人窒息的、黏稠的黑暗。隻有轎身縫隙偶爾透進一點點外麵火把搖曳的昏紅光影,在紙壁上投下扭曲跳躍的鬼影。

起——轎——!

老祭司那破鑼般的嘶吼穿透紙轎,清晰地鑽入耳膜。

緊接著,轎身猛地一震,雙腳離地。一股巨大的、失重的眩暈感襲來。

花轎被抬了起來,開始搖搖晃晃地向前移動。

外麵驟然爆發出一片喧囂!震耳欲聾的鑼鼓聲、尖銳刺耳的嗩呐聲、劈裡啪啦炸響的鞭炮聲,如同無數根鋼針,穿透薄薄的紙轎壁,狠狠紮進我的耳膜和大腦。那聲音是如此巨大、如此混亂,帶著一種歇斯底裡的瘋狂,彷彿不是歡慶,而是某種絕望的嚎叫,要將這漆黑的紙轎連同裡麵的祭品一同震碎、撕裂!

轎子搖晃得厲害,如同巨浪中的一葉扁舟。每一次顛簸,我的身體就重重撞在冰冷堅硬的紙壁上,骨頭生疼。濃烈的顏料和粉塵氣味混合著轎內原本的黴味,嗆得我胸口發悶,每一次喘息都帶著灼痛。

那喧囂的鑼鼓嗩呐聲,不再是喜慶的伴奏,而變成了無數隻無形的手,瘋狂地撕扯著我的神經。恐懼像冰冷的毒液,瞬間流遍四肢百骸,深入骨髓。我死死蜷縮在轎子一角,雙手抱住膝蓋,指甲深深陷進手臂的皮肉裡,牙齒不受控製地咯咯作響,渾身上下每一塊肌肉都在劇烈地顫抖。

冰冷的眼淚無聲地湧出,滑過臉頰,滴落在胸前粗糙的紙衣上,瞬間洇開一小片深色的濕痕。

黑暗。搖晃。喧囂。窒息。在這狹小的、移動的紙棺材裡,時間失去了意義,隻剩下無邊的恐懼在瘋狂滋長、蔓延,將我徹底吞噬。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是一瞬,也許是永恒。那令人瘋狂的喧囂鑼鼓聲,毫無征兆地,戛然而止。

如同被一隻無形的大手猛地扼住了喉嚨,所有的聲音瞬間消失。死寂,一種比喧囂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死寂,驟然降臨。連轎伕沉重的腳步聲、轎杠的吱呀聲,也一併消失了。

花轎穩穩地停了下來,懸停在某種絕對的寂靜之中。

這突如其來的安靜,像冰冷的針,刺得我渾身一激靈。心臟在胸腔裡狂跳,擂鼓般撞擊著肋骨。

我蜷縮在冰冷的黑暗裡,連牙齒打顫的聲音都清晰可聞。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死寂裡,一個聲音,極其輕微地,響了起來。

嘶啦……

像是極其鋒利的刀片,劃破了薄脆的紙張。聲音就來自轎門簾的方向!緊接著,是第二聲、第三聲……嘶啦…嘶啦…

聲音緩慢、穩定,帶著一種令人頭皮炸裂的從容不迫。它在寂靜中被無限放大,如同死神的指甲,正耐心地刮擦著這具紙棺材的薄壁。

來了!是山神來了!傳說中那深居歸葬山腹、麵目猙獰、需要活人獻祭才能安撫的恐怖存在!巨大的恐懼如同冰水,瞬間淹冇頭頂。

我死死捂住嘴,將幾乎要衝破喉嚨的尖叫硬生生憋了回去,身體抖得如同秋風中的落葉。眼睛驚恐地睜大,死死盯住轎門簾的方向,儘管那裡隻有一片濃得化不開的黑。

嘶啦……

那聲音越來越近,越來越清晰。終於,一隻慘白的手,毫無征兆地,從轎簾的縫隙間探了進來!

那不是活人的手!皮膚是一種毫無血色的、近乎透明的白,薄得像一層脆弱的蠟紙,清晰地映出底下青黑色的、盤虯的血管紋路。手指細長得異乎尋常,指甲卻是詭異的、帶著死氣的灰黑色。這隻手以一種極其緩慢、卻又無比精準的姿態,悄無聲息地掀開了轎簾的一角。

一股難以形容的、混合著陳舊泥土、深潭水藻和某種……類似古墓深處腐朽織物氣味的陰風,瞬間灌滿了狹窄的轎廂。

那氣味冰冷、潮濕,帶著深入骨髓的寒意和腐朽感。

轎簾被徹底掀開了。

外麵並非想象中的山林夜色,而是一片更加深邃、更加粘稠的黑暗。

彷彿花轎停在了一個巨大的、冇有邊際的洞穴入口。

在這片絕對的黑暗中,一個身影無聲地立在那裡。

那身影……穿著嫁衣。

一件和我身上幾乎一模一樣的、慘白底色上染著大片大片刺目硃砂紅的紙嫁衣!

隻是那紅,紅得更加暗沉,如同乾涸發黑的血跡。紙衣的邊緣有些破損,沾滿了深色的汙漬。同樣紙紮的、歪斜變形的鳳冠下,是一張臉。

一張……無法用言語形容的臉。

皮膚同樣是那種死屍般的、毫無生氣的慘白,薄得近乎透明,緊緊包裹著底下嶙峋的骨骼輪廓。冇有眉毛,冇有睫毛,眼眶是兩個深陷的黑窟窿,裡麵幽幽地閃爍著兩點極其微弱的、冰冷的綠芒,如同古墓深處的磷火。她的嘴脣乾癟萎縮,緊緊抿成一條僵硬的直線。

這絕不是活人!更不是神!這是一具穿著紙嫁衣的……枯骨!或者說,是枯骨上勉強附著著的一層殘破的皮囊!

我的大腦一片空白,所有的思維瞬間被凍結。血液似乎都凝固了,四肢冰涼僵硬,連尖叫的力氣都被抽空。

隻能眼睜睜看著,看著她穿著同樣慘白紙鞋的腳,無聲地踏進了轎廂。那動作輕飄飄的,冇有一絲重量,帶著一種非人的詭異。

轎廂本就狹小,她的進入,瞬間讓本就稀薄的空氣變得如同凝固的冰。那股陰冷腐朽的氣息濃烈得令人窒息。

她無聲無息地在我麵前蹲了下來。

距離如此之近,我能清晰地看到她紙衣上深色的汙漬——像是浸透了某種粘稠的液體後乾涸的痕跡,散發出若有若無的腥氣。

那雙深陷眼窩裡的兩點綠芒,幽幽地、直勾勾地鎖定了我。那目光冰冷、空洞,卻又帶著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專注,彷彿在欣賞一件新得的收藏品。

她緩緩地、極其緩慢地抬起了那隻慘白枯槁的手。那灰黑色的、如同鳥爪般的指甲,在轎廂內微弱的光線下,閃爍著不祥的幽光。

指甲的尖端,輕輕地、近乎溫柔地,觸到了我的臉頰。

啊——!!!

冰冷!一種深入骨髓、彷彿要將靈魂都凍結的冰冷!那觸感根本不是皮膚,更像是一塊在冰窖裡凍了千年的石頭!

被這非人的冰冷一激,我全身的汗毛瞬間炸起,喉嚨裡被恐懼死死堵住的尖叫,終於衝破束縛,化作一聲淒厲到變調的嘶嚎!我像被烙鐵燙到一樣,猛地向後縮去,脊背重重撞在冰冷的紙轎壁上,發出咚的一聲悶響。

彆怕……

一個聲音響了起來。乾澀、嘶啞,如同砂紙在粗糙的石麵上摩擦,又像是枯枝在寒風中折斷。這聲音斷斷續續,帶著一種非人的滯澀感,每一個音節都彷彿耗儘了力氣才從腐朽的聲帶裡擠出來。

它就來自眼前這具穿著紙嫁衣的枯骨!

她那隻枯槁的手,並未因我的劇烈反應而收回,反而又向前探了一點點。

冰冷的指尖,帶著灰黑尖銳的指甲,極其緩慢地、帶著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撫摸意味,輕輕刮過我的顴骨。那觸感,如同毒蛇冰冷的鱗片擦過皮膚。

很快……

她的頭微微歪了一下,深陷的眼窩裡那兩點綠芒幽幽閃爍,像黑暗中窺伺的獸瞳,你也會……成為……我們中的……一員……

我們中的一員

這幾個字如同冰錐,狠狠紮進我的心臟!我猛地抬頭,恐懼幾乎要撐裂我的眼球,視線不受控製地順著她的動作,投向轎門外那片深邃粘稠的黑暗。

就在那轎簾掀開的一角之外,在那片彷彿能吞噬一切光線的濃黑背景上,無聲無息地,亮起了更多幽幽的綠芒!

一點,兩點,三點……十點……幾十點……

密密麻麻!如同夏日墳場裡驟然升起的漫天鬼火!

每一對綠芒,都代表著一雙眼睛!一雙空洞、冰冷、燃燒著非人執唸的眼睛!

隨著視線的艱難聚焦,藉著轎廂內極其微弱的光線反襯,那些綠芒主人的輪廓,如同水底的沉渣,一點點從黑暗中浮現出來——

慘白!同樣的、毫無生氣的慘白!

紙衣!同樣質地、同樣刺目紅白交織的紙嫁衣!隻是有的更新一些,慘白的底色尚未完全被歲月和汙穢浸透;有的則已經破敗不堪,紙片如同腐朽的樹皮般剝落捲曲,露出底下同樣慘白或已開始發青的肢體;還有的,紙衣幾乎完全碎裂,隻能勉強掛在嶙峋的骨架上,那骨架在黑暗中呈現出一種詭異的灰白色澤,如同被雨水沖刷了千百年的石頭。

她們無聲地矗立在轎門外的黑暗中。密密麻麻,層層疊疊。

僵硬的身姿,低垂或微微歪斜的頭顱,深陷眼窩裡燃燒的冰冷綠芒……像一片從地獄深處蔓延出來的、穿著嫁衣的死亡森林!

二十年……又一個二十年……再一個二十年……被這古老的、殘酷的婚俗,活生生裹上紙衣,送入這黑暗洞穴的少女們!她們從未離開!她們就在這裡!在這歸葬山的腹地,在這永恒的黑暗裡,化作了怨氣凝結的枯骨!她們不是山神的妃嬪,她們是山神祭壇上,堆積如山的祭品殘骸!

我的目光驚恐地掃過這片靜止的、令人絕望的森林。那些紙衣上的汙漬——深褐色的、早已乾涸的,那是泥土還是……她們當年被活埋時掙紮留下的血跡那些破損的痕跡,是被粗糙的岩壁刮破的還是絕望中自己撕扯的那些骨架扭曲的姿態,是否凝固了她們生命最後一刻的痛苦與不甘

呼……啊……

喉嚨裡發出不似人聲的抽氣聲。

巨大的恐懼如同實質的冰山,轟然壓下,將我最後一點力氣和神智都碾得粉碎。身體軟得像一灘爛泥,順著轎壁滑下去,癱倒在冰冷的紙板上。

視線開始模糊,眩暈感一陣陣襲來,黑暗如同粘稠的潮水,從四麵八方擠壓過來,要將我徹底吞冇。

看……

眼前那個最先出現的紙新娘,那隻冰冷枯槁的手依舊停留在半空,指向轎門外那片密密麻麻的慘白身影。

她的聲音更加嘶啞破碎,帶著一種近乎嘲弄的冰冷意味,她們……都是……你的……‘前輩’……

槐蔭鎮的……‘福氣’……

她乾癟的嘴唇極其輕微地咧開一個角度,那絕不是一個笑容,更像是一個凝固在死亡瞬間的、充滿了無儘怨毒的嘲諷,是用……我們的骨頭……堆出來的……

她的頭緩緩轉動,深陷的眼窩裡綠芒幽幽,再次鎖定了癱軟如泥的我。那兩點綠芒,如同來自幽冥的契約烙印。

很快……

嘶啞的聲音如同毒蛇吐信,鑽進我麻木的耳朵,你也會……穿上這身紙衣……永遠……永遠……

她的身體極其緩慢地向前傾,那張枯槁慘白的臉,一點點湊近。

濃烈的腐朽氣息撲麵而來,幾乎令人窒息。

深陷的眼窩裡,那兩點幽綠的磷火在我驚恐放大的瞳孔中越燒越旺,彷彿要將我的靈魂都吸攝進去。

和我們……在一起……

冰冷的、帶著死亡氣息的話語,如同最後的喪鐘,敲響在耳邊。

就在那張枯骨般的臉幾乎要貼上我的鼻尖,那濃烈的腐朽氣息塞滿我口鼻的瞬間——

轟隆——!!!

一聲沉悶到極致、彷彿從大地深處傳來的巨響,毫無征兆地爆發!整個洞穴,連同我身下的紙轎,猛地劇烈一震!

如同沉睡的遠古巨獸被驚醒,發出了憤怒的咆哮!

嘩啦啦——!

頭頂上方,碎石和泥土如同暴雨般簌簌落下!

幾塊拳頭大的石頭重重砸在紙轎頂上,發出沉悶可怕的撞擊聲,脆弱的紙轎壁瞬間向內凹陷,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轎廂內瀰漫起嗆人的塵土。

轎門外,那片密密麻麻、死寂矗立的慘白身影,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水麵,驟然波動起來!

嗚——!

嗬……嗬嗬……

無數個乾澀、嘶啞、非人的聲音,如同打開了地獄的閘門,從四麵八方驟然響起!彙成一片令人頭皮炸裂的、混亂而淒厲的鬼哭!

那些深陷眼窩裡的綠芒瘋狂閃爍、搖曳,如同被狂風吹亂的鬼火!僵硬的身軀開始不自然地扭動、碰撞!整個黑暗空間瞬間被一種狂亂、驚悸的死亡氣息所充斥!

地震!是山在動!

啊——!

癱軟在地的我,被這突如其來的劇變和轎頂的落石嚇得魂飛魄散,發出一聲短促尖銳的驚叫,下意識地抱住了頭。求生的本能如同被冰水澆醒的火星,在無邊的恐懼中微弱地跳動了一下!

混亂!極致的混亂!

就在這地動山搖、鬼哭盈天、塵土瀰漫的生死一瞬,一個念頭,如同黑暗中劃過的閃電,劈開了我因恐懼而麻木的腦海——

跑!

這個念頭帶著一種近乎野蠻的力量,瞬間點燃了瀕臨崩潰的神經!

身體裡不知從哪裡湧出一股力氣,我猛地抬起頭!

視線越過眼前那個因震動而動作微滯的枯骨新娘,死死盯住那被掀開一角、此刻在混亂中微微搖晃的轎簾!

外麵是地獄,但留在轎裡,是即刻粉身碎骨,然後成為那些慘白身影中的新一員!

滾開!

喉嚨裡爆發出自己都陌生的嘶吼,帶著絕望的瘋狂和最後一點求生的狠厲!我幾乎是手腳並用地從冰冷的紙板上彈了起來,用儘全身的力氣,狠狠撞向那個擋在轎門前的枯骨新娘!

砰!

觸感冰冷而堅硬,如同撞上了一塊朽木!她被我撞得一個趔趄,向旁邊歪倒。深陷眼窩裡的綠芒劇烈地跳動了一下,似乎閃過一絲驚愕和憤怒。

但頭頂落石如雨,整個空間都在搖晃哀鳴,她冇有立刻撲上來。

機會來了!

我像一頭被逼到絕境的小獸,爆發出前所未有的敏捷,看也不看,猛地彎腰,從那被掀開的轎簾一角鑽了出去!

瞬間,一股濃烈百倍的、混合著濃重塵土、岩石粉末、以及無數陳年腐朽氣息的濁氣灌入鼻腔,嗆得我劇烈咳嗽,眼淚直流!腳下是凹凸不平、劇烈震顫的岩石地麵,我踉蹌著,差點摔倒。

眼前一片混沌!巨大的洞穴在瘋狂搖晃,視線所及,全是翻滾的煙塵和黑暗中瘋狂閃爍、移動的慘白身影!

無數雙綠瑩瑩的眼睛在塵土中穿梭、碰撞,發出淒厲混亂的嘶嚎!頭頂不斷有碎石落下,砸在岩石上,發出令人心驚肉跳的爆響!

攔住她——!

一個極其尖利、怨毒到極點的嘶啞聲音在身後炸響!是那個被我撞開的枯骨新娘!她似乎已經穩住身形,正指著我的方向!

離我最近的幾個慘白身影猛地一頓,深陷的眼窩齊刷刷轉向我!兩點綠芒如同被激怒的毒蛇,瞬間鎖定了我的位置!僵硬的身軀帶著一種非人的迅疾,無聲地向我撲來!那伸出的枯爪,指甲在昏暗中閃爍著致命的幽光!

心臟幾乎要跳出喉嚨!死亡的陰影如同冰冷的刀鋒,緊貼著後頸!求生的**壓倒了一切!我根本來不及辨彆方向,隻憑著本能,朝著那些慘白身影相對稀疏、落石似乎也稍少的一側,跌跌撞撞地狂奔而去!

呼——!

一隻枯爪帶著冰冷的陰風,擦著我的後腦勺掠過!幾縷被勁風帶起的頭髮,無聲地斷裂飄落!

嗬!

另一個紙新娘從側前方猛地撲出,慘白的骨架幾乎要撞進我的懷裡!我尖叫著,身體以一個狼狽不堪的姿勢猛地向旁邊一扭,險之又險地避開!腳下卻踩到一塊鬆動的碎石,噗通一聲重重摔倒在地!膝蓋和手肘傳來鑽心的疼痛!

來不及檢視!身後和左右,更多窸窣的摩擦聲和淒厲的嘶嚎聲急速逼近!我手腳並用地爬起來,顧不上疼痛,繼續冇命地向前狂奔!肺裡火燒火燎,每一次呼吸都帶著血腥味和濃重的塵土。

紙嫁衣早已在奔跑和跌倒中被撕扯得破爛不堪,慘白的紙片掛在身上,隨著我的動作嘩啦作響,像一麵招搖的旗幟,吸引著身後無儘的追索。

黑暗、塵土、落石、瘋狂閃爍的綠芒、從四麵八方圍攏過來的慘白枯骨……構成了一幅地獄般的逃亡圖景。

我像一隻在捕獵網中瘋狂掙紮的飛蛾,憑著本能左衝右突,每一次呼吸都可能是最後一次。

突然,前方濃重的黑暗中出現了一絲微弱的、不同於鬼火綠芒的異樣光線!不是火光,也不是天光,而是一種……朦朦朧朧的、帶著水汽的灰白!

是出口!

這個念頭如同強心劑注入!我不知哪裡又生出一股力氣,朝著那點微光的方向,拚儘全力衝刺!身後的嘶嚎聲和枯骨摩擦岩石的聲音越來越近!

近了!更近了!

那灰白的光線逐漸清晰,隱約勾勒出一個狹窄的、傾斜向上的縫隙輪廓!冷冽的空氣帶著水汽的味道,從縫隙中絲絲縷縷地滲入!

生的希望就在眼前!

然而,就在我即將撲到那縫隙前的刹那——

抓住她——!

身後,那個最為怨毒的聲音尖嘯著響起!

一股冰冷的、帶著濃重腐朽氣息的陰風,如同實質的繩索,猛地纏上了我的腳踝!

我低頭一看,一隻枯槁慘白的手,正死死地抓住了我的右腳腳踝!那冰冷的觸感如同燒紅的烙鐵,瞬間灼痛皮膚!灰黑色的尖銳指甲,已經刺破了粗糙的紙衣和裡褲,深深嵌入了皮肉!鮮血立刻湧了出來!

是那個第一個掀開轎簾的枯骨新娘!她竟然追到了這裡!深陷的眼窩裡,兩點綠芒燃燒著瘋狂的怨毒和一種誌在必得的冰冷!

巨大的絕望和腳踝處傳來的劇痛讓我發出一聲淒厲的慘嚎!身體被這股力量猛地向後一拽,向前撲倒的趨勢瞬間被遏止!

不——!放開我!!

我發出野獸般的嘶吼,另一隻腳瘋狂地蹬踹著,試圖掙脫那隻冰冷如鐵鉗的手!手指在地上胡亂地抓撓,指甲在粗糙的岩石上瞬間崩裂,鮮血淋漓!身體拚命地向前蠕動、掙紮!離那透出微光的縫隙,僅僅隻有不到一臂的距離!

不許走……留下……

枯骨新孃的喉嚨裡發出含混的嘶鳴,另一隻手也伸了過來,帶著同樣冰冷的死亡氣息,抓向我的肩膀!

就在這千鈞一髮之際!

轟隆隆——!!!

又是一陣更加猛烈的地動山搖!彷彿整個山體都要在這一刻徹底崩解!一塊巨大的、足有磨盤大小的岩石,帶著雷霆萬鈞之勢,從洞頂上方轟然墜落!

不偏不倚,正朝著我和那死死抓住我的枯骨新娘砸落下來!

那巨大的陰影帶著死亡的呼嘯,瞬間籠罩!

死亡的恐懼壓倒了一切!枯骨新娘深陷眼窩裡的綠芒劇烈地閃爍了一下,那其中蘊含的怨毒似乎被一種更加原始的、對徹底毀滅的驚懼所取代!

抓住我腳踝的冰冷手指,在巨石砸落的恐怖威脅下,本能地、極其短暫地鬆了一下!

就是現在!

求生的本能讓我爆發出最後的力量!我猛地向前一撲!身體如同離弦之箭,藉著那巨石砸落的恐怖威勢和腳踝處瞬間的鬆懈,硬生生掙脫了那冰冷的鉗製!

整個人連滾帶爬地撲進了那狹窄的、向上傾斜的縫隙!

砰——!!!

身後傳來一聲驚天動地的巨響!巨石狠狠砸落在我剛剛掙紮的位置!

巨大的衝擊波夾帶著碎石和濃烈的煙塵,如同怒濤般從縫隙口洶湧衝入!

啊——!!!

一聲淒厲到非人、充滿了無儘怨毒和不甘的尖嚎,被那巨石落地的巨響和隨後崩塌的隆隆聲瞬間淹冇!

那尖嚎彷彿來自九幽地獄,帶著詛咒的力量,狠狠地刺入我的耳膜!

我甚至來不及回頭看一眼,巨大的震動和衝擊波就將我向前狠狠推去!身體在狹窄、陡峭、佈滿碎石和濕滑苔蘚的縫隙中翻滾、碰撞!

劇痛從全身各處傳來,眼前金星亂冒,天旋地轉!意識在劇痛和衝擊中迅速模糊、沉淪……

……

冰冷的、帶著濃重水腥氣的風,像無數根細針,狠狠紮在臉上。

劇痛喚醒了我。

我呻吟著,艱難地睜開沉重的眼皮。眼前一片模糊,隻有冰冷的水珠不斷滴落。意識像是沉在冰冷渾濁的泥沼深處,費了極大的力氣,才一點點掙紮著浮出水麵。

我在哪

身體僵硬而麻木,如同不屬於自己。每一寸骨頭都像被拆開又粗暴地重新組裝過,傳來陣陣鈍痛。喉嚨乾得冒煙,每一次吞嚥都帶著撕裂般的痛楚。

我動了動手指,指尖傳來濕冷粗糙的觸感——是冰冷的岩石,覆蓋著一層滑膩的苔蘚。

視線艱難地聚焦。

首先映入眼簾的,是頭頂上方一片灰濛濛的天空。

厚重的、鉛灰色的雲層低低地壓著,彷彿隨時會砸落下來。

冰冷的雨絲如同銀針,無聲而密集地落下,打在我的臉上、身上,帶來刺骨的寒意。

我躺在一個……淺灘上身下是冰冷的、被水流沖刷得圓滑的大小鵝卵石。

旁邊就是一條渾濁湍急的山溪,渾濁的溪水裹挾著枯枝敗葉和泥沙,咆哮著奔湧而過,發出沉悶的轟隆聲。

空氣裡瀰漫著雨水、冰冷的溪水、以及山林間特有的濃重濕腐氣息。

記憶如同破碎的鏡片,帶著鋒利的邊緣,猛地紮進腦海!

紙轎!慘白的嫁衣!枯骨新娘!冰冷的綠芒!地動山搖!巨石!還有那最後一聲充滿怨毒的尖嚎……

啊!

我下意識地發出一聲短促的驚叫,身體猛地一顫,想要坐起來。劇烈的疼痛瞬間從全身各處爆發,尤其是右腳腳踝!那裡傳來一陣陣撕裂般的、火燒火燎的劇痛!

我驚恐地低頭看去。

右腳踝處,那身早已破爛不堪、被泥水浸透的慘白紙嫁衣下,赫然是幾道深可見骨的、皮肉翻卷的可怕傷口!傷口邊緣呈現出一種不祥的青黑色,周圍腫脹發亮,如同被什麼劇毒之物腐蝕過!

深紅色的血液混合著渾濁的泥水和一種粘稠的、黃綠色的膿液,正從傷口裡緩緩滲出,浸透了破爛的褲腿和紙衣碎片。

是那隻枯骨新孃的指甲!那灰黑色的、帶著死亡氣息的指甲!

劇痛和恐懼讓我眼前一陣發黑,冷汗瞬間浸透了冰冷的裡衣。我強忍著眩暈和噁心,目光顫抖著掃過全身。

紙嫁衣在逃亡和翻滾中幾乎成了碎片,慘白的紙片和刺目的硃砂紅汙濁不堪,胡亂地黏貼在同樣佈滿擦傷、淤青和泥汙的身體上,像一塊塊醜陋的補丁。

沉重的紙鳳冠早已不知去向,頭髮散亂地貼在臉上、脖頸上,濕冷粘膩。

我還活著……逃出來了

這個認知帶來的不是狂喜,而是一種劫後餘生的巨大虛脫和茫然。

我掙紮著,用儘全身力氣,用胳膊肘支撐著,一點一點地挪動身體,靠向旁邊一塊巨大的、被溪水沖刷得光滑的岩石。冰冷的岩石透過濕透的衣服傳來寒意,卻奇異地讓我混亂的心跳稍微平複了一點點。

目光越過咆哮的溪流,投向對岸。

雨幕朦朧,但依舊能辨認出遠處山腳下那片熟悉的、低矮歪斜的屋頂輪廓——槐蔭鎮。

它靜靜地臥在那裡,被灰暗的天色和如織的雨簾籠罩著,像一頭蟄伏在泥濘中的疲憊巨獸。冇有炊煙,冇有人影,隻有一片死氣沉沉的灰暗。

看著那片生我養我的地方,我的心臟卻像是被一隻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冇有一絲暖意,隻有深入骨髓的冰冷、憎惡……和無邊無際的後怕。

就在我的目光無意識地掃過溪流邊緣時,瞳孔驟然收縮!

渾濁湍急的水流邊緣,靠近我爬出來的那個亂石淺灘附近,漂浮著、擱淺著一些東西……

慘白的碎片!

刺目的、被泥水浸染得汙穢不堪的硃砂紅碎紙!

還有……幾片同樣被溪水沖刷著的、顏色灰敗、形狀扭曲的……像是某種腐朽骨頭的碎片!

是那些紙嫁衣的殘骸!是那些……枯骨新孃的碎片!

那場可怕的山體震動,那轟然砸落的巨石,不僅阻斷了追兵,也徹底埋葬了那個位於山腹深處的、活人獻祭的恐怖洞穴!

我呆呆地看著那些在渾濁溪水中沉浮、碰撞的慘白和暗紅碎片,看著那些被水流裹挾著、最終卡在石頭縫隙裡的灰敗骨殖,胃裡一陣劇烈的翻攪,幾乎要嘔吐出來。

就在這時,腳踝處那幾道深可見骨的傷口,猛地傳來一陣尖銳至極的、如同被無數燒紅鋼針同時刺入的劇痛!這劇痛來得如此猛烈,毫無征兆,瞬間沖垮了我勉強維持的清醒!

呃啊——!

我身體猛地一弓,發出一聲痛苦到極致的慘叫!眼前瞬間被一片猩紅的血霧籠罩!

劇痛如同潮水般洶湧,又如同退潮般迅速減弱,留下一種深入骨髓的冰冷麻木。冷汗瞬間浸透了本就濕冷的衣衫,我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身體因為劇痛後的虛脫而不受控製地顫抖著。

視線勉強從溪水中那些不祥的碎片上移開,帶著一種近乎自虐的恐懼,重新落回自己的右腳踝。

那幾道傷口……顏色似乎更深了。青黑色如同活物,正沿著皮肉翻卷的邊緣,極其緩慢地、卻又無比堅定地向上蔓延。

傷口周圍腫脹的皮膚繃得發亮,呈現出一種詭異的、半透明的質感。更可怕的是,那皮肉的紋理……那皮膚的觸感……

一種難以言喻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異樣感,如同冰冷的蛇,悄然纏上了心臟。

我顫抖著,極其緩慢地抬起手。指尖帶著泥土和血汙,遲疑地、帶著巨大的恐懼,輕輕碰觸了一下腳踝傷口上方一點點的皮膚。

冰冷!

一種異乎尋常的、不屬於活人的冰冷!

而且……那觸感……僵硬、乾澀……指尖劃過,竟發出一種極其細微的、令人頭皮發麻的……沙沙聲

像是……脆弱的紙張被輕輕刮擦!

轟!

一股寒意瞬間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渾身的血液似乎在這一刻徹底凍結!我猛地縮回手,如同被毒蛇咬了一口!驚恐的目光死死盯住自己剛剛碰觸過的那一小片皮膚。

在昏暗的天光下,在冰冷的雨水中……那片皮膚的顏色……似乎比周圍的皮膚更白一點一種……毫無血色的、近乎慘淡的白像是被劣質的白堊粉塗抹過皮膚下原本應有的、鮮活的血色,彷彿被什麼東西吸走了,隻留下一種令人心悸的空洞感。

紙……

這個字眼如同淬毒的冰錐,狠狠紮進我的腦海!

那隻枯骨新娘灰黑色的指甲!那嵌入皮肉的瞬間!她充滿怨毒的嘶嚎:留下……和我們……在一起……

難道……難道她留下的,不僅僅是傷口!

一個恐怖到極致、荒謬到極致、卻又帶著冰冷邏輯的念頭,如同破土而出的毒藤,瞬間纏繞了我全部的意識——那指甲上的東西,那來自幽冥的汙穢和詛咒……它正在侵蝕我!它正在……把我變成她們那樣!

變成一具穿著紙衣的枯骨!變成歸葬山腹中,那無數慘白幽影中的一員!

不……不……不!!!

喉嚨裡爆發出淒厲到變調的尖叫,帶著無儘的恐懼和絕望!我猛地抱住自己的頭,蜷縮在冰冷的岩石下,身體因為巨大的驚駭而篩糠般抖個不停。

冰冷的雨水混合著滾燙的淚水,瘋狂地沖刷著臉頰。

視線模糊中,我下意識地抬起頭,望向遠處雨幕中死氣沉沉的槐蔭鎮。

那些低矮的屋頂,那些緊閉的門窗……此刻在我眼中,不再是家園的輪廓,而變成了一座巨大的、沉默的墳墓。

鎮上的人們……老祭司那張枯槁無情的臉,紮紙匠劉瘸子麻木的眼神,那些沉默圍觀者複雜的目光……還有爹孃最後絕望的哭泣……所有的影像都扭曲著、旋轉著,最終都化作了那頂紅白相間的紙花轎,那件慘白的紙嫁衣,那深不見底的洞穴,和那無數雙燃燒著冰冷綠芒的眼睛!

嗬……嗬……

喉嚨裡發出破風箱般的抽氣聲。一股濃烈的腥甜猛地湧上喉頭。

噗——

一大口暗紅色的、粘稠的鮮血,毫無征兆地噴濺在身前冰冷的鵝卵石上!血珠在雨水的沖刷下迅速暈開,洇入石縫,留下刺目驚心的一片暗紅。

劇痛和冰冷瞬間攫取了全身。意識如同風中殘燭,迅速黯淡下去。

視野邊緣開始發黑,像被濃墨浸染。在徹底陷入昏迷前的最後一瞬,我模糊的視線似乎捕捉到……

溪流對岸,靠近鎮口那片被雨霧籠罩的、影影綽綽的柳樹林邊緣。

似乎……站著一個人影。

一個佝僂的、一瘸一拐的……熟悉身影。

他靜靜地站在那裡,隔著咆哮的溪流和如織的雨幕,朝著我癱倒的方向望著。

雨水打濕了他破舊的衣衫,模糊了他的麵容,但那種姿態……那種如同岩石般凝固的、沉默的注視……

像極了……紮紙匠劉瘸子。

黑暗如同粘稠的墨汁,溫柔又冷酷地淹冇了最後一點光亮

紙新娘:槐蔭鎮的活祭(結局)

我拖著紙化的殘軀回到槐蔭鎮,終於揭開百年活祭的真相。

紮紙匠劉瘸子纔是真正的山神代言人,用少女的命延續自己的壽數。

複仇之夜,我以紙為刃,將他的骨肉一寸寸釘在祠堂的山神木雕上。

當第一縷陽光刺破祠堂染血的窗欞,我最後一次回望這吃人的故土。

多年後,江南煙雨朦朧的曬紙作坊裡,無人知曉那沉默曬紙女的故事。

隻有我指尖摩挲潔白紙胚時,纔想起那件染血的紙嫁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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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冷的雨,無休無止,如同天穹漏了底,將整個歸葬山都浸泡在刺骨的寒水裡。我被凍醒了,更被腳踝處那深入骨髓的劇痛和詭異的麻木感驚醒了。

每一次心跳,都像有一把遲鈍的鋸子在那片皮膚下拉扯。

我掙紮著,用儘殘存的力氣,扒著溪邊濕滑冰冷的岩石,將自己一寸寸挪離那咆哮的濁流。雨水沖刷著臉上乾涸的血淚和汙泥,視線卻依舊被一層不祥的灰翳籠罩。我低頭,看向自己的右腳踝。

那幾道被枯骨新娘指甲撕裂的傷口,邊緣已經變成了徹底的青黑,如同浸透了墨汁。腫脹的皮肉緊繃得發亮,呈現出一種詭異的、半透明的質感,彷彿底下不是血肉,而是某種……脆弱的填充物。

更可怕的是,那青黑的邊緣,正以一種緩慢卻無可阻擋的速度,沿著小腿向上蔓延!所過之處,皮膚迅速失去血色,變得慘白、僵硬,指尖觸上去,不再是活人的溫熱彈性,而是一種乾澀、冰涼的僵硬感,伴隨著極其細微的沙沙聲,像是粗糙的紙片在相互摩擦。

紙化

這個詞帶著冰冷的感覺,重重砸在我的意識裡。

那隻枯骨新孃的詛咒,如同跗骨之蛆,正將我一點點拖向她們的行列,拖向歸葬山腹永恒的黑暗。恐懼像無數冰冷的針,紮進四肢百骸。我死死咬住下唇,嚐到血腥味,才勉強壓下喉嚨裡翻滾的尖叫和絕望。

不能死在這裡。不能像她們一樣,無聲無息地腐爛在黑暗裡,成為槐蔭鎮又一個二十年輪迴的冰冷祭品!

這個念頭如同瀕死灰燼裡爆出的最後一點火星。複仇的毒藤,在恐懼和劇痛的廢墟上,帶著冰冷的恨意,瘋狂滋長。槐蔭鎮!那些沉默的、麻木的、用少女屍骨換取所謂平安的人!還有那個……那個最後站在雨幕柳林邊的佝僂身影——劉瘸子!

是他!一定是他!那些紙人!那件將我送入地獄的紙嫁衣!他看我的眼神……那絕非一個普通紮紙匠的眼神!冰冷的恨意如同實質的冰流,瞬間凍結了骨髓裡的恐懼,帶來一種近乎殘忍的清醒。求生的本能和毀滅的**前所未有地交織在一起,燒灼著我殘破的軀殼。

我撕下破爛不堪的紙嫁衣上相對完整的大片慘白紙片,用溪水邊鋒利的碎石邊緣,狠狠劃破自己尚未被紙化侵蝕的手臂內側。溫熱的、屬於活人的鮮血湧了出來。我咬著牙,用顫抖的手指蘸著這滾燙的血,在冰冷的、慘白的紙片上,歪歪扭扭地寫下幾個字:

**劉瘸子,山神要見你。子時三刻,老地方。**

落款,是一個扭曲的、血淋淋的祭字。

寫完,彷彿耗儘了最後一絲力氣,我癱倒在冰冷的岩石上,劇烈喘息。雨水沖刷著紙片上的血字,暈開一片猙獰的暗紅。我將這浸透了恨意的血帖,用一塊石頭小心地壓在溪邊一處顯眼、水流又沖刷不到的石縫裡。做完這一切,冰冷的虛脫感再次襲來,眼前陣陣發黑。

我蜷縮進溪邊一塊巨大岩石凹陷形成的淺洞裡,任由冰冷的雨水敲打,意識沉入一片疼痛與黑暗交織的混沌。我必須活下去,活到子時三刻!必須!這個念頭如同最後的錨點,死死釘住我即將潰散的意識。

……

黑暗粘稠得如同凝固的墨汁。不知過了多久,也許是幾個時辰,也許是永恒。一陣刻意放輕、卻依舊帶著沉重拖遝感的腳步聲,混雜在嘩嘩的雨聲中,由遠及近,最終停在了我藏身的岩石附近。

心臟猛地一縮,瞬間提到了嗓子眼!全身的肌肉瞬間繃緊,連腳踝處那持續不斷的劇痛都似乎被這極致的緊張感暫時壓製了。來了!

我屏住呼吸,將自己更深地縮進岩石的陰影裡,隻露出一隻眼睛,透過層層雨簾,死死盯向聲音來源。

昏暗中,一個佝僂的身影出現在溪邊。正是劉瘸子!他披著一件濕透的蓑衣,鬥笠壓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張臉。那隻跛腳拖在地上,發出熟悉的沙…沙…聲,在寂靜的雨夜裡格外刺耳。

他冇有打燈籠,就那麼站在雨裡,像一尊沉默的石像。他的目光,如同盤旋的禿鷲,銳利而冰冷地掃視著溪邊,最終,精準地落在了我壓著血帖的那道石縫上!

他走了過去,彎腰,伸出那隻骨節粗大、佈滿老繭的手,輕易地取出了那張被雨水沖刷得邊緣發軟、但血字依舊猙獰刺目的紙片。

他湊近了些,鬥笠下看不清表情,但肩膀的線條似乎瞬間繃緊了。他捏著那張染血的紙帖,手指用力,指節泛白,紙片在他手中微微顫抖。

時間彷彿凝固了。隻有雨聲嘩嘩,溪流轟鳴。

終於,他緩緩直起身。冇有憤怒的咆哮,冇有驚疑的質問。

他隻是極其緩慢地,將那張血帖小心翼翼地摺疊起來,塞進了懷裡貼著胸口的位置。然後,他抬起頭,鬥笠下那雙眼睛,如同兩點深不見底的寒潭,穿透重重雨幕,直直地、毫無偏差地望向了我藏身的岩石縫隙!

那一瞬間的寒意,比歸葬山腹的陰風更甚!彷彿被一條冰冷的毒蛇鎖定了咽喉!

他知道了!他不僅知道帖是我留的,他甚至知道我就在這裡!他根本不是什麼被嚇到的、被脅迫的普通人!那眼神裡冇有一絲意外,隻有一種近乎殘忍的瞭然,一種獵人看到獵物垂死掙紮時的冰冷審視!

我的血液似乎在這一刻徹底凍結!身體僵硬得如同岩石本身。恐懼如同冰冷的藤蔓,再次纏繞上來,勒得我幾乎窒息。

劉瘸子冇有過來。他就那麼隔著雨幕,望了我藏身的方向片刻。然後,他極其緩慢地、用一種近乎儀式般的姿態,朝著歸葬山的方向——那坍塌的洞穴所在——深深地、深深地鞠了一躬。那姿態裡冇有半分虔誠,反而充滿了某種……難以言喻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滿足彷彿在向什麼供奉致意,又像是在確認自己權柄的穩固。

做完這一切,他直起身,再冇有看我這邊一眼。拖著那條跛腿,轉身,一步一步,重新冇入了身後無邊無際的黑暗雨幕之中。沙…沙…的腳步聲漸行漸遠,最終被滂沱的雨聲徹底吞冇。

岩石縫隙裡,我癱軟下去,牙齒不受控製地咯咯作響,冷汗瞬間浸透了冰冷的衣衫。剛纔那短暫的對峙,耗儘了殘存的所有力氣。但一股更冰冷、更決絕的火焰,卻在心底熊熊燃燒起來。

他不是被脅迫者。他是主使者!是那個將無數少女推向地獄的魔鬼!那張血帖,冇有嚇到他,反而像一紙戰書,激起了他更深沉的、屬於魔鬼的傲慢!

子時三刻……老地方……

我蜷縮在冰冷的岩石下,雨水順著岩壁流下,滴落在額頭上,冰冷刺骨。腳踝處青黑的蔓延似乎更快了,那股詭異的麻木感已經爬過了膝蓋,正冰冷地向上侵蝕。死亡的陰影從未如此迫近。但此刻,恐懼被一種更強大的力量壓製了——那是燃燒到極致的恨意,是毀滅一切的瘋狂決心。

劉瘸子……槐蔭鎮……你們欠下的血債,該還了!

……

子時將近。雨勢非但冇有減弱,反而更加狂暴。狂風捲著冰冷的雨鞭,抽打著槐蔭鎮死寂的街道和屋頂,發出鬼哭般的嗚咽。家家戶戶門窗緊閉,不見一絲燈火,整個鎮子如同沉入深海的巨大棺槨。

我拖著殘軀,在黑暗和暴雨的掩護下,如同幽靈般潛行。腳踝處紙化的部分已蔓延到大腿,每一次移動都伴隨著骨頭摩擦般的劇痛和令人牙酸的沙沙聲。青黑色的邊緣如同醜陋的烙印,在慘白的皮膚上猙獰盤踞。身體沉重僵硬,彷彿一半已是枯木朽株。但我不能停。複仇的毒火在血管裡奔流,支撐著這具瀕臨破碎的軀殼。

目標清晰——鎮西頭那座破敗的祠堂。那裡供奉著所謂的山神,也是每次大祭前,老祭司和劉瘸子閉門密謀的所在。

祠堂腐朽的木門虛掩著,在狂風中發出吱呀——吱呀——令人牙酸的呻吟,如同垂死者的歎息。門縫裡,透出一線搖曳昏黃的光。

我悄無聲息地貼近門縫。祠堂內,景象清晰。

冇有旁人。隻有劉瘸子。

他背對著門口,跪在祠堂正中那尊巨大的、麵目模糊猙獰的山神木雕前。木雕前的供桌上,點著一盞孤零零的油燈,昏黃的光暈勉強照亮他佝僂的背影和神像那模糊不清、帶著獰笑的臉。

供桌上,赫然擺放著幾件東西:一隻邊緣帶著暗紅汙漬、明顯是女子用的陳舊銀鐲;一束早已乾枯發黑、用褪色紅繩繫著的頭髮;還有……幾張邊緣焦黑、像是從什麼儀式上殘留下來的、畫著扭曲符咒的黃裱紙!

一股濃烈的、混合著劣質香燭、陳舊血腥和某種難以言喻的腐朽氣息,從門縫裡瀰漫出來。

劉瘸子口中唸唸有詞,聲音嘶啞低沉,含混不清,卻帶著一種奇異的韻律和狂熱。他枯瘦的雙手沾滿了暗紅色的、粘稠的液體——是血!他正用那沾滿血汙的手,極其專注、甚至帶著一種病態的虔誠,在一張攤開的慘白厚紙上描畫著!畫的不是彆的,正是祠堂中央那尊麵目猙獰的山神像!隻是他筆下的神像線條更加扭曲詭異,透著一股邪氣。他用的顏料,正是那供桌上暗紅色的粘稠血液!血珠順著紙麵緩緩流淌、暈開,在昏黃的燈光下反射著令人作嘔的暗光。

嗬嗬……二十年……又成了……

劉瘸子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興奮和滿足,如同夜梟的啼哭,山神老爺……滿意了……您的仆人……又能多侍奉您二十年了……

他猛地直起佝僂的腰背,對著那猙獰的神像重重磕了一個響頭,額頭撞擊在冰冷的石板地上,發出沉悶的咚的一聲。當他抬起頭時,油燈昏黃的光正好映亮了他的側臉。

那哪裡還是一張屬於活人的臉!

溝壑縱橫的皺紋如同刀刻斧鑿,深得能夾死蒼蠅。

皮膚是一種毫無生氣的、如同陳年蠟紙般的灰敗顏色,緊緊包裹著高聳的顴骨。最令人毛骨悚然的是他的眼睛!渾濁的眼珠裡,此刻竟燃燒著兩點極其微弱、卻冰冷刺骨的……幽綠磷火!與他描畫的那張血符上的邪神眼眸如出一轍!

一股寒意瞬間凍結了我的靈魂!所有的線索在這一刻轟然貫通!山神哪有什麼山神!真正的魔鬼,一直就藏在鎮子裡!這個看似卑微的紮紙匠,纔是吞噬少女生命的真正元凶!他用那身邪惡的紮紙邪術,用少女鮮活的生命和冤魂作為祭品,向某個邪祟換取延壽的邪法!那紙嫁衣,就是囚禁靈魂、輸送生命力的邪惡法器!老祭司恐怕也隻是他擺在明麵上的傀儡!那場詭異的地震……也許根本就是他邪術失控或者獻祭完成的某種征兆!

二十年一次的大祭,哪裡是為了鎮子的平安那分明是劉瘸子為自己延續壽元、補充邪力的饕餮盛宴!那些慘死的少女,她們的怨氣滋養了邪祟,也滋養了這個披著人皮的魔鬼!

滔天的恨意如同火山岩漿,瞬間沖垮了理智的堤壩!眼前閃過阿孃絕望的淚眼,閃過花轎裡無邊的黑暗和恐懼,閃過枯骨新娘冰冷的綠芒,閃過自己正在紙化的殘軀……所有的痛苦、所有的絕望,源頭都在這個跪在邪神像前的佝僂身影上!

劉——瘸——子——!!!

一聲淒厲到非人的尖嘯,如同地獄惡鬼的咆哮,猛地撕裂了祠堂的死寂和門外的狂風暴雨!

砰——!!!

腐朽的木門被一股狂暴的力量狠狠撞開!門板碎裂,木屑紛飛!

劉瘸子渾身劇震,猛地轉過頭!他渾濁眼中那兩點綠芒驟然暴漲,驚愕、難以置信,隨即被一種被冒犯的、暴戾的凶光取代!

是你!

他嘶啞的聲音帶著破音,猛地從地上跳了起來,動作竟異常迅捷,全然不像一個跛腳老人!他枯瘦的手中,瞬間多了一把寒光閃閃、沾滿暗紅汙垢的——劁豬刀!刀尖正對著我!

昏黃的燈光下,我站在破碎的門口,暴雨瞬間灌入,打濕了我的頭髮和殘破的衣衫。慘白的臉,被雨水沖刷,更顯鬼氣森森。

而最觸目驚心的,是那從破爛褲管下延伸出來的、已經覆蓋到大腿的、青黑與慘白交織的紙化皮膚!在燈光下,那皮膚僵硬、反光,如同糊了一層劣質的白紙!

妖……妖孽!

劉瘸子眼中綠芒瘋狂閃爍,聲音因驚懼和憤怒而扭曲,山神老爺饒你一命,你還敢回來作祟!

他手中的劁刀因激動而微微顫抖。

作祟

我咧開嘴,發出一個比哭更難看的、充滿了無儘怨毒的笑,雨水混合著淚水流進嘴裡,一片鹹腥冰冷,回來……取你的命!取你們所有人的命!

我的聲音嘶啞破裂,卻帶著一種玉石俱焚的瘋狂,用那些被你害死的姑孃的命!用我自己的命!換你這老狗下地獄!

話音未落,我已如同撲火的飛蛾,拖著沉重僵硬的殘軀,帶著一股同歸於儘的決絕,猛地撲向劉瘸子!目標不是他手中的刀,而是他本人!

找死!

劉瘸子眼中凶光爆射,厲喝一聲,手中沾血的劁刀帶著一股腥風,毫不猶豫地朝我心口捅來!動作狠辣迅捷,顯然是存了一擊斃命的心思!

刀鋒的冰冷幾乎刺破皮膚!就在這千鈞一髮之際!

嘶啦——!

一聲極其刺耳、如同布帛被強行撕裂的聲音,猛地從我身上響起!

撲向劉瘸子的動作並未停止,但我那條已經完全紙化、青黑蔓延到大腿的右腿,卻在這一瞬間,如同失去了所有韌性的朽木,又像是被無形巨力撕扯的脆弱紙張,從膝蓋上方一點的位置,驟然斷裂開來!

斷口處,冇有噴湧的鮮血,冇有鮮紅的肌肉紋理。隻有一片慘白的、如同被水泡爛後又曬乾的厚紙斷茬!斷茬內部,隱約可見一些灰黑色的、如同絮狀物填充的東西!斷裂的紙腿如同半截朽木樁,沉重地砸在祠堂冰冷潮濕的石板地上,發出咚的一聲悶響!

這詭異到極點的一幕,讓殺意沸騰的劉瘸子動作猛地一滯!他渾濁的眼中,那兩點綠芒劇烈地晃動,充滿了極致的驚駭和難以置信!他捅出的劁刀,因為這瞬間的驚愕和眼前超出認知的景象,不由自主地偏了方向!

噗嗤!

鋒利的刀尖冇有刺中心臟,而是深深紮進了我的左肩胛骨下方!一股鑽心的劇痛傳來!

但這劇痛,卻如同點燃了炸藥桶的最後一點火星!一股源自那紙化軀體的、冰冷而狂暴的力量,如同決堤的洪水,瞬間沖垮了殘存的理智和痛感!我的眼中,隻剩下劉瘸子那張驚駭扭曲的、如同劣質紙麵具般的臉!

呃啊——!

喉嚨裡爆發出野獸般的嘶吼,帶著非人的痛苦和毀滅一切的瘋狂!

被劁刀刺中的身體非但冇有後退,反而藉著前衝的慣性,用儘全身的力氣,狠狠撞進了劉瘸子的懷裡!

左肩的劇痛被忽略,完好的左手如同鐵鉗,死死抓住了他握著劁刀的手腕!右手則帶著一股玉石俱焚的狠厲,猛地抓向他的麵門!五根手指的指尖,在昏黃的燈光下,赫然也呈現出一種詭異的青白僵硬!

滾開!你這怪物!

劉瘸子驚怒交加,拚命掙紮,另一隻手瘋狂地撕扯捶打著我。他的力量出乎意料的大,帶著一股陰冷的邪氣,每一次擊打都讓我殘破的身體劇震,斷裂的右腿殘肢處傳來撕裂般的空痛。

但我如同跗骨之蛆,死死纏住他!抓向他麵門的右手,被他險之又險地偏頭躲過,五根僵硬的手指狠狠抓在了他的左肩衣服上!

嘶啦——!

又是一聲布帛撕裂的聲響!劉瘸子肩頭的粗布衣服竟被這蘊含了詭異力量的一抓,硬生生撕裂!更可怕的是,那五根僵硬的手指並未停下,如同五根燒紅的鐵釘,帶著冰冷而狂暴的力量,狠狠刺入了他的皮肉之中!

啊——!

劉瘸子發出一聲淒厲的慘叫!那叫聲中充滿了真實的痛苦和一種……彷彿被褻瀆了某種神聖之物的驚恐!

我的指尖,清晰地感覺到刺入血肉的觸感,也感覺到一股溫熱的、屬於活人的液體湧出。但這溫熱的觸感,卻像滾油澆在了我冰冷的、紙化的神經上!

一種源自靈魂深處、對生命熱血的貪婪和毀滅欲,如同毒藤般瘋狂滋長!

血!你的血!

我發出嘶啞的、如同夢囈般的低吼,眼中隻剩下瘋狂的紅光。右手如同有了自己的意誌,不顧一切地、更深地往他肩頭的血肉裡摳挖進去!

劇痛和這詭異的攻擊讓劉瘸子徹底慌了神!他眼中的綠芒劇烈閃爍,帶著恐懼和一種歇斯底裡的暴怒。他猛地低頭,張開嘴,露出焦黃的牙齒,竟然狠狠一口咬在了我抓著他手腕的左手手臂上!

劇痛傳來!但更詭異的是,他咬中的地方,正是我手臂上紙化蔓延的區域!那僵硬、慘白的皮膚如同厚紙板,被他鋒利的牙齒撕裂開一道口子!冇有鮮血,隻有一些灰黑色的絮狀物從破口處翻卷出來!

這景象讓劉瘸子更加驚駭,他猛地鬆口,如同咬到了最噁心的穢物!趁著這一瞬間的鬆動,他爆發出全身的力氣,猛地將我狠狠推開!

我踉蹌著向後跌倒,斷腿處重重砸在地上,劇痛讓我眼前發黑。

左肩的劁刀還深深嵌在肉裡,隨著動作牽扯,帶來撕裂般的痛苦。但我立刻掙紮著,用單腿和左手支撐,試圖再次撲上。

劉瘸子捂著鮮血淋漓的左肩,踉蹌後退,臉上再無半分凶戾,隻剩下驚魂未定和一種被逼到絕境的瘋狂。他渾濁的眼睛死死盯著我那斷腿處慘白的紙茬,又看向我肩頭插著的、屬於他自己的劁刀,再看向我眼中那燃燒著毀滅火焰的瘋狂紅光……一個極其恐怖、讓他靈魂都為之顫栗的念頭,如同毒蛇般鑽入他的腦海——這個被他親手送入地獄、又被地獄詛咒侵蝕的祭品,已經變成了某種連他都無法理解的、更加可怕的東西!她不再是任他宰割的羔羊,而是一柄被怨念和邪力淬鍊的、要將他徹底拖入地獄的複仇之刃!

恐懼,真正的、對未知和同歸於儘的恐懼,第一次壓倒了這個活了不知多久的老魔鬼!

他猛地轉身,不再試圖殺我,而是拖著那條跛腿,帶著肩頭噴湧的鮮血,跌跌撞撞地撲向祠堂角落!那裡,堆放著一些雜亂的、紮紙人剩下的竹篾和削得極其鋒利的篾刀!

他想拿武器!更長的武器!他想拉開距離!

想跑!

我發出一聲尖利的嘶鳴,如同夜梟啼血。完好的左腿猛地蹬地,身體如同離弦的箭,帶著一股同歸於儘的慘烈氣勢,再次撲了上去!這一次,目標是他撲向的角落!

劉瘸子聽到身後的惡風,亡魂大冒,倉促間抓起一根長長的、一頭削得極其尖銳的竹篾,看也不看,反手就向身後狠狠刺去!

噗!

尖銳的竹篾,帶著破空之聲,瞬間刺穿了我撲來的身體!位置……是右邊胸膛!

巨大的衝擊力讓我前撲的動作猛地一滯!尖銳的竹篾從前胸刺入,後背透出!冰冷的竹節摩擦著內臟,帶來一種難以形容的、令人窒息的劇痛和異物感!溫熱的液體順著竹篾兩端湧出,染紅了殘破的衣衫。

劇痛讓我眼前一片血紅。但奇怪的是,預想中生命迅速流逝的虛弱感並未立刻降臨。反而,一股更加冰冷、更加狂暴、彷彿源自那紙化詛咒核心的力量,如同被這一刺徹底激怒的毒龍,在體內轟然爆發!

嗬……嗬……

喉嚨裡發出不似人聲的抽氣。我低頭,看著胸前透出的、沾著自己溫熱血液的竹篾尖端。又抬起頭,看向近在咫尺、因這一刺命中而露出一絲殘忍獰笑的劉瘸子。

我的嘴角,緩緩扯開一個弧度。一個混合著極致痛苦和瘋狂快意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容。

抓到……你了……

嘶啞的聲音如同砂紙摩擦。

在劉瘸子那獰笑瞬間凝固、轉為驚駭的目光中,我的左手,閃電般抬起,用儘最後、也是最狂暴的力氣,死死抓住了那根刺穿我胸膛的竹篾!連同劉瘸子握著竹篾後端的手,一起死死攥住!

劇痛如同海嘯般衝擊著神經,但我死死咬住牙關,牙齦幾乎崩裂出血!身體藉著這抓住竹篾的固定,猛地向前一衝!竹篾在我體內更深地貫穿!

而我的右手,那五根僵硬如同枯枝的手指,帶著撕裂空氣的惡風,狠狠插向劉瘸子的咽喉!

劉瘸子驚恐地瞪大雙眼,眼中的綠芒瘋狂搖曳!他想抽回竹篾,想後退,但手被我如同鐵箍般死死抓住!他想偏頭躲閃,但距離太近了!

噗嗤!

五根冰冷、僵硬的手指,如同燒紅的鐵釺,毫無阻礙地、深深地刺入了劉瘸子佈滿褶皺的脖頸之中!

呃……咕……

劉瘸子的喉嚨裡發出一串意義不明的、如同破風箱漏氣般的嗬嗬聲。他眼中的綠芒瞬間黯淡下去,充滿了極致的痛苦、恐懼和難以置信。溫熱的、帶著濃烈腥氣的液體,順著我的手指瘋狂湧出。

力量如同退潮般從他身體裡迅速流逝。他握著竹篾的手鬆開了,身體開始不受控製地抽搐、癱軟。

但我冇有鬆手。右手指尖傳來的溫熱觸感,那生命流逝的抽搐,如同最甜美的毒藥,滋養著我體內冰冷的恨意和那股狂暴的邪力。

我死死摳住他的喉嚨,拖拽著他沉重的、如同破麻袋般的身體,一步一步,踉蹌著,朝著祠堂中央那尊巨大的、麵目猙獰的山神木雕走去!

每一步,都留下混合著雨水、我和他鮮血的粘稠足跡。

竹篾還貫穿在我的胸膛,隨著移動摩擦著傷口,帶來撕裂靈魂的劇痛,但我渾然不覺。眼中隻有那尊高高在上的、吞噬了無數生命的邪神木雕!

終於,我拖著徹底癱軟、隻剩抽搐的劉瘸子,來到了木雕之下。

我鬆開摳住他喉嚨的右手,那五根手指上沾滿了粘稠的鮮血和破碎的組織。劉瘸子像一灘爛泥般滑倒在地,喉嚨處一個可怕的血洞汩汩冒著血沫,身體還在無意識地抽搐,眼睛翻白,隻剩下出的氣。

我冇有看他。我的目光,死死鎖定了那猙獰木雕下方基座上,幾根用來固定神像、深深釘入石基的、粗大的、鏽跡斑斑的鐵釘!旁邊地上,還散落著一把紮紙匠用來劈竹篾的沉重手斧!

一股冰冷而清晰的意念,如同神諭般降臨在燃燒的腦海。

我彎腰,用那隻還算完好的左手,撿起了那把沉重的手斧。冰冷的木柄握在手中。

然後,我拖著劉瘸子抽搐的身體,將他那枯瘦的、沾滿無辜者鮮血的右臂,狠狠地拽過來,按在了冰冷的石基上!對準了其中一根粗大鐵釘的尖端!

不……嗬……饒……

劉瘸子似乎感覺到了末日的降臨,喉嚨裡擠出幾個破碎的音節,眼中充滿了極致的恐懼和哀求。

迴應他的,是我高高舉起的、沾著血汙和雨水的手斧!

這一釘!為了阿秀姐!

我嘶吼著,聲音如同來自地獄的審判!手斧帶著我全身的力氣、所有的恨意,如同劈開黑暗的雷霆,狠狠砸落!

砰——哢嚓!

沉悶的撞擊聲和令人牙酸的骨骼碎裂聲同時響起!手斧的鈍刃重重砸在鐵釘的釘帽上!粗大的鐵釘瞬間穿透劉瘸子的手腕骨,帶著血肉碎骨,深深釘入了堅硬的石基之中!將他枯瘦的右掌,如同釘死一隻臭蟲,牢牢地釘在了山神的腳邊!

啊——!!!

劉瘸子發出一聲非人的、淒厲到極致的慘嚎!身體如同離水的魚般劇烈彈動起來!

劇痛如同電流貫穿全身,但我手中的斧頭冇有片刻停頓!

這一釘!為了春妮!

嘶吼聲中,手斧再次舉起!落下!目標是他另一隻完好的左臂!

砰!哢嚓!

同樣的悶響!同樣的骨碎!左臂被拽過來,按在石基上,粗大的鐵釘貫穿腕骨,將他整個人呈大字型釘死在神像基座前!

這一釘!為了所有被你害死的姑娘!!

我狀若瘋魔,手斧對準了他那條標誌性的、拖行了一生的跛腿腳踝!狠狠砸下!

砰!哢嚓!

腳踝骨應聲碎裂!鐵釘穿骨而過,將他牢牢釘死在地麵!

嗬……嗬嗬……

劉瘸子的慘嚎變成了破風箱般的抽氣,身體劇烈地痙攣著,每一次抽搐都牽扯著釘入骨頭的鐵釘,帶來更加劇烈的痛苦。鮮血如同小溪般從他手腕、腳踝的傷口湧出,迅速在冰冷的石板地上洇開一大片粘稠的暗紅。

我拄著沉重的手斧,胸膛劇烈起伏。貫穿胸膛的竹篾隨著呼吸起伏,每一次都帶來窒息般的劇痛。斷腿處空蕩蕩的痛楚,身體各處撕裂的傷口,都在瘋狂叫囂。但我站得筆直,如同從地獄歸來的複仇修羅。

我的目光,緩緩移向劉瘸子因劇痛和恐懼而扭曲的臉。那張曾經寫滿麻木和隱秘傲慢的臉,此刻隻剩下對死亡和痛苦的極致恐懼。

最後一釘……

我的聲音嘶啞得如同砂紙摩擦,卻帶著一種冰冷的、終結的意味,為了……我自己!

我彎腰,從地上散落的竹篾堆裡,撿起一根最長、最堅韌、削得如同標槍般鋒利的竹篾。冰冷的竹節握在手中。

然後,我拖著沉重的身體,一步,一步,走到劉瘸子麵前。

他渾濁的眼珠因極致的恐懼而暴凸,死死盯著我手中那根在昏黃燈光下閃爍著寒光的竹槍。喉嚨裡發出嗬嗬的、絕望的哀鳴。

我高高舉起竹槍,冰冷的眼神如同萬載寒冰。

下去……向她們……謝罪吧!

話音落下的瞬間,用儘最後、也是全部的生命力,將手中那根鋒利的竹槍,狠狠刺下!

目標——劉瘸子大張的、發出絕望嗬嗬聲的嘴巴!

噗嗤——!!!

竹槍帶著一股決絕的、毀滅一切的力量,瞬間貫穿了他的口腔、咽喉,帶著淋漓的鮮血和破碎的骨肉,從他後頸下方狠狠透出!尖端深深紮入了他身後的石板縫隙之中!

呃……咕……

劉瘸子身體猛地一挺,如同被釘在案板上的魚,最後劇烈地抽搐了幾下。喉嚨裡所有的聲音戛然而止。暴凸的雙眼死死瞪著祠堂腐朽的房梁,瞳孔深處最後一點幽綠的磷火,如同風中殘燭,掙紮著跳動了兩下,最終徹底熄滅。隻剩下凝固的、無邊的恐懼和……一絲難以置信的茫然。

死寂。

祠堂內隻剩下死寂。油燈昏黃的光線搖曳著,映照著這血腥、殘酷如同地獄繪卷的景象:猙獰的山神木雕下,一具枯瘦佝僂的身體被三根粗大的鐵釘釘死在石基上,呈獻祭般的姿態。口中貫穿著一根染血的竹槍,將他最後的哀嚎和生命徹底封死。粘稠的暗紅血液在冰冷的石板地上肆意流淌、蔓延,勾勒出扭曲的圖案。

我拄著那根貫穿胸膛的竹篾,如同拄著一根柺杖。身體的力量隨著複仇的完成,如同退潮般迅速流逝。劇痛、冰冷、麻木……各種感覺如同潮水般湧來。眼前陣陣發黑,視線開始模糊。

祠堂外,狂暴的雨聲似乎也小了些。一絲極其微弱的、帶著水汽的灰白色光線,艱難地穿透厚重的雨雲和祠堂破舊的窗欞縫隙,投射進來。那光線如此微弱,卻帶著一種刺破漫長黑夜的、冰冷的銳利。

天……快亮了。

我緩緩地、極其艱難地轉過身。每動一下,都牽扯著全身撕裂般的傷口和胸膛貫穿的竹篾。我拖著那條僅剩的、也正迅速被青黑和麻木侵蝕的左腿,一步,一步,朝著祠堂那破碎的、洞開的大門挪去。

走到門口,冰冷的、帶著清新水汽的晨風猛地灌入,吹拂在我滾燙的臉上。我停下腳步,最後一次,慢慢地回過頭。

視線掃過祠堂內那尊麵目猙獰、在昏暗光線下如同活物的山神木雕;掃過木雕下那具被釘死、姿勢扭曲怪誕的佝僂屍體;掃過滿地的暗紅血跡和散落的慘白紙屑……

目光最終,投向了祠堂外。雨勢漸歇,天色呈現出一種病態的灰白。遠處,槐蔭鎮低矮的屋頂在朦朧的雨霧中若隱若現,依舊死寂,如同巨大的墳場。那些緊閉的門窗後,或許有人正驚恐地窺視著祠堂的方向,聽著那夜裡的慘叫。或許冇有。

都不重要了。

一絲冰冷的、帶著無儘嘲諷和釋然的弧度,極其緩慢地爬上我沾滿血汙和雨水的嘴角。

結束了。

我轉回頭,不再看那吃人的故土一眼。用儘最後殘存的力氣,拄著那根貫穿胸膛的竹篾,如同拄著一柄染血的長矛,一步一血印,拖著殘破不堪、半人半紙的身軀,決絕地、踉蹌地,投入了祠堂外那無邊無際、被雨水洗刷過的、灰濛濛的山林之中。

……

江南。梅雨季。

空氣裡永遠瀰漫著濕潤的水汽,混合著新竹的清香、米漿的微酸和……紙張乾燥後特有的、潔淨的草木氣息。細細密密的雨絲無聲飄落,將天地籠罩在一片朦朧的煙青色裡。

一座臨河而建的老舊作坊內,光線柔和。高大的木架子上,層層疊疊地懸掛著無數剛剛製成的、潔白如雪的紙胚。薄如蟬翼,卻又柔韌異常。潮濕的空氣讓紙張吸收著水分,靜靜等待晾乾。

一個身影安靜地穿梭在紙架之間。

她穿著最普通的靛藍粗布衣裳,身形略顯單薄。動作有些微的不協調,行走時,左腿似乎帶著一種不易察覺的僵硬和滯澀。長髮簡單地挽在腦後,露出蒼白而安靜的側臉。臉上冇什麼表情,隻有一種近乎凝固的平靜。歲月在她眼角刻下了淺淺的細紋,卻洗不去那雙眸子深處的沉寂,如同古井無波。

她走到一架紙前,伸出雙手。那雙手很白,卻並非少女的瑩潤,而是一種缺乏血色的、近乎透明的白。手指修長,骨節分明,指尖帶著長期勞作留下的薄繭。她極其輕柔地、用一種近乎撫摸的姿態,指尖拂過懸掛的潔白紙麵。

紙張微涼、細膩的觸感透過指尖傳來。

那一刻,她平靜無波的眼底深處,似乎有某種極其遙遠、極其冰冷的東西,如同沉在深潭底部的碎冰,極其短暫地閃爍了一下。快得讓人無法捕捉。

她微微垂下眼簾,指尖停留在那潔白柔軟的紙胚上,無意識地、極其輕微地摩挲了一下。指腹下的紙麵光滑,帶著生命的韌勁。

窗外,雨聲淅瀝。河麵上,一艘烏篷船緩緩駛過,船櫓劃破水麵,發出輕柔的欸乃聲。

作坊裡,隻有紙張在潮濕空氣中靜靜呼吸的微響。無人知曉她的過往。無人知曉那靛藍布衣下,右腿早已被一根堅韌的竹木假肢替代,更無人知曉,在那平靜的胸膛深處,曾經貫穿著一根染血的竹篾。隻有她自己知道,指尖摩挲這潔白紙張時,那遙遠的、帶著血腥味的記憶碎片——那件染血的紙嫁衣,那口漆黑的洞穴,那無數慘白的幽影,那祠堂裡淋漓的暗紅和釘死的魔鬼……都如同水底的沉渣,被這江南煙雨,一層層覆蓋,沉澱。

她叫阿青

或者,早已不是了。

在這裡,她隻是一個沉默的曬紙女。

日複一日,守著這一架架潔白的紙,在潮濕與乾燥的輪迴裡,晾曬著自己殘破的餘生。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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