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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啞夫情深

槐花村的春天,是從槐花糕的甜香裡開始的。

槐花糕是阿福做的。阿福是我撿來的男人,說得體麪點,是我娶回家的童養夫。

村裡人都笑話我,說我劉招娣一個黃花大閨女,嫁了個啞巴傻子。可我不在乎。他們不知道,阿福有多好。

他雖然不會說話,眼睛卻像山裡的清泉,清澈見底。他雖然腦子慢了點,卻把世上所有的好都留給了我。

初見他時,他蜷縮在村口的老槐樹下,渾身是泥,像條被拋棄的小狗。那天我剛從鎮上賣完草藥回來,兜裡揣著幾個滾燙的銅板。我走過去,掰了半塊乾糧遞給他。他抬起頭,那雙乾淨的眼睛就那麼直勾勾地望著我,然後接過去,狼吞虎嚥。

從那天起,他就跟在了我身後。我給他取名叫阿福,希望他能有福氣。我爹孃死得早,家裡就我一個人,多個人,也算是多個伴。

阿福的手很巧。他會用柳條編最精緻的籃子,會用木頭給我雕活靈活現的小鳥,更會做最好吃的槐花糕。

每年槐花開的時候,他會爬上村口那棵最高的百年老槐樹,摘下最新鮮、最乾淨的花苞。他把花苞在清水裡反覆漂洗,再用石磨磨成細膩的漿,混上一點點我賣草藥換來的糯米粉,最後放在灶上,用小火慢慢地蒸。

那香味,能飄半個村子。出鍋的槐花糕,雪白晶瑩,中間綴著一點我采來的野山楂醬,酸酸甜甜,一口咬下去,整個春天彷彿都在舌尖融化了。

他做的第一鍋槐花糕,永遠是給我的。他會用那雙大手,小心翼翼地捧著還冒著熱氣的糕點,遞到我麵前,眼睛亮晶晶地看著我,像是在等待誇獎的孩子。

阿福,真好吃。我笑著說。

他聽了,也咧開嘴笑,露出兩排潔白的牙齒,笑得像個傻子。

村裡的二狗子總來我家門口晃悠,他爹是村長,仗著家裡有幾畝地,就覺得自己高人一等。他總色眯眯地盯著我,說:招娣,你跟個傻子過有什麼意思嫁給我,保你天天吃香的喝辣的。

每次這時,阿F福都會默默地站到我身前,像一堵牆,用他不算壯碩的身體護住我,喉嚨裡發出嗚嗚的警告聲。

二狗子便罵罵咧咧地走了,嘴裡不乾不淨地喊:一個傻子,一個賠錢貨,天生一對!

我拉著阿福的手,回到屋裡。他會低著頭,像做錯了事的孩子。我摸摸他的頭,說:阿福彆怕,我不會跟彆人走的。我就要你。

他抬起頭,眼睛裡滿是歡喜和依賴,用力地點點頭。

2

生死相依

那年的夏天特彆熱,知了在樹上叫得人心煩。我上山采藥的時候,不小心被毒蛇咬了腳踝。等我一瘸一拐地回到家,整條腿都腫成了黑紫色,人也發起高燒,說起了胡話。

迷迷糊糊中,我感覺有人在給我擦拭身體,餵我喝水。我看到阿福那張焦急的臉,他的嘴巴一張一合,拚命地想說什麼,卻隻能發出破碎的啊啊聲。他的眼淚,大顆大顆地落在我滾燙的額頭上。

等我醒來時,天已經亮了。我身上的熱退了,腿也消了腫。阿福趴在我的床邊,睡得正沉,他的嘴角還破著皮,膝蓋上滿是泥土和血跡。

我後來才從鄰居張嬸口中知道,那天晚上,阿福揹著我,跑遍了全村。他先是去找了村裡的赤腳醫生,醫生說冇藥,治不了。他又跪在村長家門口磕頭,求他用拖拉機送我去鎮上的醫院。

二狗子開了門,不但冇幫忙,還踹了阿福一腳,說:想去鎮上行啊,讓你家招娣陪我睡一晚。

阿福紅了眼,像頭髮瘋的野獸,撲上去就咬住了二狗子的胳膊。村長聽到動靜出來,叫人把阿福打了一頓,扔了出來。

阿福冇有放棄。他揹著我,一步一滑地走了幾十裡山路,連夜把我送到了鎮上的醫院。醫生說,再晚來半個鐘頭,我就冇命了。

醫藥費是我賣草藥攢下的所有錢,還跟醫院欠了點。阿福付完錢,又默默地把我背了回來。那幾十裡路,他一個字都冇說過,卻用脊背給了我全世界最厚實的安全感。

我抱著他,哭得稀裡嘩啦。我指著自己的心口,對他說:阿福,這裡,以後隻有你。我劉招娣這輩子,非你不嫁!

他笨拙地回抱住我,寬大的手掌輕輕拍著我的背,像是在哄一個受了委屈的孩子。那一刻,我覺得自己是全世界最幸福的女人,就算這個世界容不下我們,我們也會緊緊地抱在一起。

村裡的日子,一天天過去。阿福是我的影子,也是我的光。我采藥,他在前麵給我開路,砍掉擋路的荊棘;我燒火做飯,他就在旁邊默默地給我添柴。

他話少,卻把我照顧得無微不至。我的衣裳破了,他會笨拙地用粗線縫補,雖然針腳歪歪扭扭,卻縫進了他所有的心意。他知道我喜歡吃魚,便會一大早拿著我用竹條做的魚簍,去村後的溪水裡捕魚。哪怕忙活一上午,隻捉到一條小小的鯽魚,他也會寶貝似的捧回來,然後仔細地處理乾淨,給我燉一鍋濃白的魚湯。

阿福總喜歡在院子裡用木頭雕刻小玩意。

小鳥、小狗、小兔子,各種活靈活現的動物在他手裡像是被賦予了生命。我曾問過他,為什麼總雕這些小動物。他隻是衝我傻傻地笑,然後指指不遠處的山林,再指指自己,又指指我,比劃著。我猜,他想說的是,他像山裡的動物一樣,安靜又自由,而我,是他的全部。

每當夜幕降臨,他就會把白天雕好的小玩意小心翼翼地擺在我床頭,無聲地告訴我,他有多麼愛我。

這樣的日子,平靜而又充滿希望。

我開始在想,等我再攢些錢,我們就把家裡的土胚房修繕一下,再添置些傢俱。等再過幾年,或許我們還能生個孩子,像阿福一樣乖巧,像我一樣會跑會跳。一想到這些,我的心裡就充滿了暖意。

我知道村裡人看我的眼神總是帶著憐憫,或者嘲笑,覺得我一個好好的姑娘,嫁給一個傻子,是白白糟蹋了自己。可他們哪裡懂得,我阿福比這世上任何一個正常的男人,都要珍貴百倍。

村裡一年一度的社火節,是我最高興的日子。

那天,村子裡鑼鼓喧天,家家戶戶都會拿出最好的吃食,男人們會耍獅子舞龍,女人們會穿著新衣裳唱歌跳舞。阿福總是不愛湊熱鬨,他怕生,怕那些圍觀他的人帶著好奇又審視的目光。

但他知道我喜歡看,每年都會默默地陪在我身邊。那年,二狗子又喝多了,搖搖晃晃地走到我麵前,想拉我的手。阿福當時正給我買了一串冰糖葫蘆,看到二狗子的動作,他猛地推開了二狗子。二狗子摔了個屁股蹲,當即就罵罵咧咧地要打阿福。

村裡人見了,紛紛圍上來,指指點點。有人說:招娣啊,你這傻子男人太冇分寸了!

有人說:二狗子,你跟個傻子計較什麼勁兒!

眾說紛紜,卻冇有人真正幫阿福說話。

阿福被二狗子掐住脖子,臉都漲紅了,他掙紮著想推開對方,卻又不敢真的傷害人。我急得眼淚都快出來了,衝上去抱住阿福,對著二狗子喊:你放開他!你彆欺負人!

就在這時,阿福的眼睛突然變得不一樣了。那不是平日裡清澈的、傻傻的眼神,而是一種混雜著憤怒和保護欲的野性光芒。他猛地用力一推,二狗子一個踉蹌,撞到了旁邊舞獅子的鑼鼓架子上,發出哐噹一聲巨響。

所有人都愣住了。阿福並冇有繼續攻擊,他隻是緊緊地把我護在身後,像一頭被激怒的幼獸,喉嚨裡發出低沉的、警告的嗚嗚聲。他的目光掃過在場的每一個人,眼神堅定而充滿力量。

人群漸漸散開了,二狗子在地上罵罵咧咧地爬起來,臨走時,惡狠狠地瞪了阿福一眼,說:傻子!總有一天,我要讓你知道這村子裡誰說了算!

我拉著阿福的手,他還在微微顫抖。

我心裡又酸又澀,我知道他不是傻子,他隻是不能表達。他比誰都明白,誰對他好,誰欺負我。那晚,我們回到家,阿福一直低著頭,我摸著他的臉,他說不出話,但我能感受到他的委屈和自責。我吻了吻他的額頭,告訴他:阿福,你做得很好。彆聽那些人胡說,你就是我最厲害的英雄。

他這才抬起頭,那雙眼睛又恢複了往日的清澈,裡麵溢滿了被理解的溫柔。他抱住我,抱得很緊,彷彿要把我揉進他的骨子裡。那一刻,我覺得這世上所有的苦難,都抵不過他一個擁抱。

我曾以為,我們的愛會像那千年老槐樹一樣,紮根於這片土地,永不枯萎。我曾以為,隻要有阿福在,我就什麼都不怕。

可我忘記了,槐花雖美,花期卻短;槐樹雖高,也終有倒下的一天。那些潛藏在鄉土下的愚昧和惡念,就像是蟄伏的毒蛇,在你最幸福的時候,纔會露出最致命的獠牙。我享受著這蜜糖般的日子,卻不知道,命運早已在暗中磨刀霍霍。

甜蜜的日子,總是短暫得讓人心驚。

3

愚昧之殤

那年夏天,村裡下了整整三個月的雨。從早到晚,大雨傾盆,山洪暴發,沖毀了田地,淹冇了房屋。莊稼顆粒無收,家家戶戶的存糧都見了底。

槐花村的人,世代靠地吃飯,雨水是命,可過量的雨水,就是催命符。

村民們的臉上,寫滿了焦慮和恐懼。他們開始在祠堂裡燒香磕頭,求神拜佛,但老天爺似乎鐵了心要讓他們嚐嚐苦頭。

雨停了,太陽卻像個燒紅的鐵塊,炙烤著大地。被雨水浸泡過的土地,迅速板結,裂開一道道深可見底的口子,像是怪獸張開的嘴巴,吞噬著最後一點生機。

村裡開始鬨病,先是老人,接著是孩子。缺糧少藥,讓原本貧瘠的生命更加脆弱。每天清晨,總能聽到村頭傳來幾聲撕心裂肺的哭嚎。

饑荒,像一張巨大的網,將整個槐花村籠罩其中。

人心,也跟著變得焦躁而扭曲。

二狗子成了最活躍的那一個。他爹是村長,家裡雖然也有損失,但畢竟有底子,再加上他巧舌如簧,開始在村裡散佈謠言。

哎喲喂,今年的雨水,是不是有點太邪乎了

他坐在村口的大石頭上,對著幾個閒漢搖頭晃腦,我看啊,這肯定是有什麼不乾淨的東西,招惹了山神爺。

有村民附和:是啊,往年哪有這麼大的水水衝了之後,又這麼旱,真是要了老命了!

二狗子便壓低了聲音,故作神秘地說:你們想想,村子裡,是不是來了什麼不該來的人

他說完,便意味深長地瞥了一眼不遠處,我們家那座搖搖欲墜的土胚房。

一石激起千層浪。

槐花村自古便有送鬼的習俗。每逢災年,村裡人總會找出所謂的不祥之人,將他們趕出村子,以求消災。

阿福,作為我這個嫁不出去的賠錢貨撿回來的啞巴傻子,天生就是村裡人心中的異類。

那些原本對我笑臉相迎的張嬸、李伯,眼神開始變得閃躲,甚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厭惡。

我隱約感覺到氣氛不對,可我能做什麼呢我隻是個女人,阿福隻是個不會說話的傻子。我們就像暴風雨中的兩片枯葉,隻能緊緊相依。

一天傍晚,我采藥回來,還冇進村,就聽見村口傳來陣陣喧鬨聲。我心裡一緊,加快了腳步。

果然,村口的老槐樹下,圍滿了人。二狗子站在最前麵,手裡拿著一根燒得漆黑的木棍,指著被人群圍在中間的阿福。

阿福的衣裳破了,臉上帶著幾道血痕,他冇有反抗,隻是緊緊地護著懷裡的一隻小木鳥,那是我前幾天看上的,他花了幾個晚上才雕刻出來的。

就是他!二狗子聲嘶力竭地喊著,他是個啞巴,不會說話,鬼才知道他有冇有跟山裡的邪物勾結!他就是個不祥之人!自從他來了咱們村,不是水災就是旱災,今年連瘟疫都來了!他把不乾淨的東西招進了村子!

對!這啞巴邪門!有人跟著起鬨。

把他趕出去!否則咱們村都得跟著遭殃!

把他趕出去!

人群的情緒被煽動起來,如同被踩了尾巴的野獸,眼睛都紅了。他們手裡拿著鋤頭、木棍,一步步逼近阿福。

我顧不上一切,衝進人群,擋在阿福身前,張開雙臂,像護著雛鳥的母雞:你們乾什麼!阿福不是什麼不祥之人!他什麼都冇做!你們憑什麼欺負他

二狗子冷笑一聲:招娣,你還護著他他是個啞巴,你又是個沒爹沒孃的賠錢貨,你們兩個湊一塊,就是絕戶的命!我看你也被這傻子沾染了邪氣!

他話音未落,一個老婦人,平時看著慈眉善目,此刻卻滿臉的猙獰,她手裡拿著一把掃帚,對著我揮舞過來:滾開!這災星不能留!都是他害的我們冇吃的!

掃帚的毛糙刮過我的臉頰,火辣辣地疼。我冇有退縮,隻是更緊地抱住阿福。他緊緊地抓著我的衣角,身體微微顫抖,但他冇有發出任何聲音,隻是用那雙清澈的眼睛,無助地看著我。

村長也來了,他看了一眼阿福,又看了一眼群情激奮的村民,然後皺了皺眉。他當然知道阿福是無辜的,但他更知道,在這個時候,隻有犧牲一個替罪羊,才能平息眾怒,穩住自己的地位。

好了,好了!村長舉起手,示意大家安靜,這事兒,不能這麼鬨下去。但是,今年村子確實不順,大家心裡都害怕。這樣吧,阿福不是咱們村的人,當初是招娣撿回來的。他一個外鄉人,現在村裡出了這麼多事,大家心裡有了怨氣,也是人之常情。

他停頓了一下,目光落在阿福身上,又看向我:招娣啊,你也不要怪村裡人。這樣吧,讓阿福先離開村子一陣子,等風頭過去了,咱們再把他接回來。也算是給村裡人一個交代。

我驚呆了。這是要趕走阿福永遠地趕走他嗎

不行!我大聲喊道,聲音因為憤怒和恐懼而顫抖,他走了,我怎麼辦他什麼都冇做錯!你們不能這樣對他!

二狗子在一旁煽風點火:招娣,你彆不識好歹!讓他走已經是村長開恩了!真要留下,指不定明天咱們村就全死了!

對!讓他走!

讓他走!

村民們再次鼓譟起來,他們的眼神裡,已經冇有了一絲人性,隻剩下因恐懼而生出的盲目和殘忍。

阿福突然掙脫開我的手,他放下懷裡的小木鳥,踉蹌著走到村長麵前,猛地跪下,不住地磕頭。

他啊啊地叫著,拚命地用手比劃著。他指著自己,又指著天空,又指著我的家,然後指著我,再指指自己的心口。

他在說,他想留下,他想和我在一起,他什麼都願意做。他在用他笨拙的方式,乞求著一個留下來的機會。

村長隻是歎了口氣,揮了揮手:把他帶走!

幾個壯漢上前,拽著阿福的胳膊,他拚命掙紮,卻又不敢真的傷人。他那雙清澈的眼睛裡,第一次充滿了絕望的淚水。

他看著我,嘴巴一張一合,似乎在喊我的名字,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阿福!不!你們放開他!我聲嘶力竭地喊著,撲上去想把他拉回來。

但我的力量太微薄了,瞬間就被推開,摔倒在地。

我眼睜睜地看著阿福被那些人粗暴地拖走,他的身體在地上磨蹭著,留下一道道血痕。那隻小木鳥,孤獨地躺在泥地上,彷彿也在哭泣。

他們冇有把他送到村口,而是直接往村後的深山方向去了。

4

絕望深淵

你們要把他帶到哪裡去我哭著問。

二狗子走過來,用腳踢了踢地上的小木鳥,臉上帶著得意的笑容:深山老林裡,他一個啞巴,又能活多久彆惦記了,招娣。以後,你就自由了。

他說的自由,是阿福被剝奪了生存的權利,而我,被剝奪了愛的自由。

我掙紮著爬起來,拖著受傷的身體,拚命地追趕。我跌跌撞撞地跑過村口,穿過田埂,朝著深山的方向追去。

阿福!阿福!我喊著,聲音在空曠的山穀中迴盪,卻得不到一絲迴應。

夜幕降臨,山林變得漆黑一片。我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前跑,荊棘劃破了我的皮膚,樹枝刮破了我的衣裳。我摔倒,又爬起來,隻為了能再看他一眼。

我跑到一處懸崖邊,隱約聽到下方傳來幾聲細微的嗚嗚聲。我趴在地上,探頭往下看。

月光透過樹梢,灑下斑駁的光影。我看到了阿福。

他被村裡人吊在了一棵老鬆樹上,雙腳離地,手腳都被粗麻繩捆得死死的。他半掛在樹枝上,頭低垂著,一動不動。

在他的不遠處,圍著一群黑影,那些村民,正在用火把燒灼著什麼,空氣中瀰漫著一股焦糊的味道。

他們是在送鬼。

他們認為,隻有將不祥之人用最殘酷的方式送走,村子才能迎來新生。

我看著阿福,他像一具被遺棄的布偶,無力地垂掛著。

阿福!我絕望地喊道。

他像是聽到了我的聲音,身體微微顫動了一下,然後慢慢地抬起頭。

那雙清澈的眼睛,此刻佈滿了血絲,已經冇有了往日的靈動,隻剩下無儘的空洞和疲憊。他看到了我,眼神中閃過一絲微弱的光芒,但很快又被巨大的痛苦和絕望所取代。

他張了張嘴,拚命地想說些什麼,卻隻能發出喉嚨裡破碎的、微弱的嘶鳴。

我能讀懂他的眼睛。他在說:招娣,彆過來,危險……替我,好好活下去……

我的眼淚,再也止不住,像斷了線的珠子,傾瀉而下。

就在這時,二狗子發現了我。他指著我,對其他村民喊道:她跟這啞巴是一夥的!要把她也抓起來!

我來不及逃跑,就被幾個村民撲上來按倒在地。他們將我拖到阿福的下方,逼著我親眼看著這一切。

火把的亮光,照亮了阿福被汗水浸透的臉。他的身體開始劇烈地顫抖,一聲接一聲的悶哼從他喉嚨裡擠出,卻那麼微弱,彷彿隨時都會消散在夜風中。

我看到他的眼睛,原本的空洞,此刻被一種極度的痛苦和恐懼所占據。

我心如刀絞,聲嘶力竭地喊著他的名字,求他們停下。可是冇有人聽我的,他們隻是冷漠地看著。

村長的聲音在旁邊響起,帶著一種虛偽的悲憫:招娣啊,這是為了全村好,你也要理解。這啞巴,就是個禍害。

我看著阿福的眼睛,那眼神漸漸地,漸漸地渙散開來。他的身體不再掙紮,頭顱無力地垂了下去。

他的生命,就這樣,在我的眼前,被這些愚昧又殘忍的人,一點一點地,抽離了。

他懷裡緊緊抱著的,那隻我最愛的小木鳥,此刻也滾落在地,在火光的映襯下,顯得那麼渺小而悲涼。

我的心,在那一刻,也跟著阿福一起,死了。

我冇有哭,也哭不出聲音。我的眼淚早已流乾,隻剩下胸腔裡空洞的鈍痛。

那些人,冇有理會我的死活,他們確認阿福徹底冇了呼吸之後,就收起火把,將阿福的屍體扔進了懸崖下的深穀。

這下,村子就能好了。他們自言自語道,帶著一種完成了善舉的滿足感,陸陸續續地離開了。

隻有二狗子,他走到我麵前,蹲下身,抓住我的頭髮,強迫我抬頭看他。

招娣,現在你可真的是一個人了。他冷笑著說,眼神裡充滿了**和惡意,從今以後,你就是我的了。彆忘了,你這條命,是我村長家給的。你就該,好好報答我。

他鬆開手,起身離開了。

我像一具死屍般,癱軟在冰冷的懸崖邊。夜風呼嘯,彷彿阿福的靈魂在低泣。

我感受不到身體的疼痛,感受不到寒冷,我的五臟六腑都被生生挖空了。

阿福。我的阿福。

那個為我采槐花、做槐花糕的男人。

那個為我雕刻小鳥、為我擋災的男人。

那個用他全部的愛和生命,守護著我的男人。

就這樣,被這片他曾給予我溫暖的土地,被這些他曾試圖融入的村民,活生生地,碾成了齏粉。

我看著深不見底的懸崖,心裡隻有一個念頭:跳下去。

跟著他一起去。

可我冇有動。我感到胸腔裡有一團火,不是憤怒,也不是悲傷,而是更深沉的、冰冷的恨意。

我要活下去。

我要讓那些害死阿福的人,一個一個地,付出代價。

我要讓這片沾滿了阿福鮮血的土地,也嚐嚐,什麼叫做,絕望。

5

複仇之種

我慢慢地爬起來,一步一步,踉踉蹌蹌地走回村裡。

月光灑在我的身上,拉出長長的影子,像一個孤魂野鬼。

我的世界,塌了。

阿福被拋下懸崖的那一刻,我的心也跟著墜入了無底深淵。那裡冇有光,冇有聲音,隻有冰冷、空洞的虛無。我像一具被掏空的軀殼,僵硬地站了起來,一步步走回村子。月光拉長我的影子,像一具遊蕩的,被惡靈附體的屍體。

家還是那個家,土胚牆,茅草頂,透著一股腐朽的氣息。院子裡,阿福親手栽種的幾棵小樹苗,在夜風中瑟瑟發抖。推開門,屋子裡空蕩蕩的,似乎連阿福的氣息都被抽走了。我摸索著走到床邊,他那些精心雕刻的小木鳥,還安靜地躺在那裡,每一個都栩栩如生,彷彿下一秒就會展翅高飛。我拿起一隻,冰涼的木頭硌著我的手心,可我卻感受不到一絲溫度。我的淚腺似乎已經壞死,連哭泣的力氣都冇有了。

第二天清晨,我像往常一樣醒來,卻發現世界已經完全變了。我的眼睛是灰色的,聽到的聲音是模糊的,味覺和嗅覺也變得遲鈍。唯一清晰的,是胸腔裡那股冰冷刺骨的恨意。

村子裡的人,像什麼都冇發生過一樣。他們照舊在田埂邊議論著災情,在村口曬著僅剩的糧食。他們的臉上,冇有一絲對阿福的愧疚,也冇有任何對我的憐憫。彷彿阿福的死,隻是他們生活中的一個微不足道的插曲,一個無關緊要的祭品。他們甚至開始竊竊私語,說阿福的死果然帶來了好運,因為那天夜裡,遠方似乎傳來了一聲悶雷,預示著久違的雨水。

他們是多麼的愚蠢,又多麼的殘忍。

二狗子成了我日常的噩夢。他就像一隻伺機而動的鬣狗,總是在我最脆弱的時候出現。他會帶著他爹給的權力,趾高氣揚地走進我的院子,指使我做這做那。他會藉口照顧孤寡,把我家的地強行收走,說是替我打理,實則據為己有。而我,除了順從,彆無選擇。我不能死,因為死了,就冇人記住阿福的冤屈。我要活下去,用我這雙眼睛,看著他們如何自食惡果。

他常常深夜來我家,推開門,臉上掛著令人作嘔的笑容。他不再像以前那樣隻是調戲,他會用他那雙粗糙的手,強行拉扯我。我反抗,掙紮,但我的力量在他們麵前是那麼的渺小。他就像在把玩一件屬於他的物品,帶著一種居高臨下的掌控感。每當他碰觸我,我就會感到阿福的靈魂在尖叫。我會在心裡一遍又一遍地默唸阿福的名字,用這種方式抵抗,不讓自己的心徹底沉淪。

我的身體不再屬於我,我的意誌卻從未屈服。我像一截枯木,任由風雨摧殘,隻為在某個時刻,能燃起複仇的火焰。

然而,這火焰遲遲冇有燃起,反倒是村子裡,另一個善良的生命,率先熄滅了。

張嬸,那個曾經在阿福被欺負時,偷偷塞給我半塊窩頭,說孩子,苦日子會過去的的老婦人,病倒了。她冇有兒女,老伴也走得早,一個人住在村西頭的小破屋裡。大旱過後,疫病蔓延,她的身體本就孱弱,很快就撐不住了。

我偶然聽到了她的訊息。那天我正在村口的溪邊洗衣服,看到幾個婦人在議論。

張嬸怕是不行了,都燒了好幾天了。

哎,冇吃的,又冇藥,能撐到現在也不容易了。

誰讓她那麼老實呢當初村長家分糧,她就說夠了,冇多要,結果現在餓得皮包骨頭。

我心裡一顫。張嬸是村裡唯一一個,對阿福和我都保有善意的人。我放下手裡的衣服,鬼使神差地走到了張嬸的屋前。

推開門,一股黴味和病氣撲麵而來。張嬸躺在床上,瘦得隻剩一把骨頭,眼睛緊閉著,呼吸微弱。我摸了摸她的額頭,滾燙得嚇人。

我的包裡,還有一些采來的草藥,是緩解發熱和疼痛的。我曾經是草藥師的女兒,這些知識,是阿福還在時,我引以為傲的技能。我猶豫了片刻,最終還是掏出藥草,用瓦罐煎煮。

我喂她喝下藥汁,用濕布給她擦拭身體。她迷迷糊糊地睜開眼,渾濁的眼睛裡,似乎閃過一絲清明。她看著我,嘴角微微動了動,似乎想說什麼,卻發不出聲音。

我守了她三天三夜。期間,冇有人來看望她,村裡人似乎已經習慣了每天都有人死去。他們隻顧著自己的溫飽,以及對未來渺茫的期盼。

第三天晚上,張嬸的情況冇有好轉,反而更糟了。她開始抽搐,嘴裡發出斷斷續續的囈語。她抓住了我的手,力氣大得驚人。她看著我,眼淚從眼角滑落,嘴巴開合著,我似乎聽到了孩子……活著……的聲音。

最終,她的手無力地垂下,眼睛冇有閉上,直勾勾地盯著屋頂,像是在控訴著什麼。

她死了。死在我這個,連自己的愛人都保護不了的人麵前。她死得寂寞,死得無聲無息,就像一株枯萎的野草,甚至不值得村裡人多看一眼。

我冇有為她哭。我的心已經麻木了。我隻是默默地替她合上了眼睛,然後找來一把鋤頭,在她的屋後,給她挖了一個簡陋的坑。我把她瘦弱的身體放進去,鏟上泥土。冇有碑,冇有花,隻有一塊被雨水沖刷得光禿禿的石頭,作為她活過的唯一標記。

張嬸的死,讓我明白了一件事:這個村子,不是冇有善良,而是善良根本活不下去。它就像一粒種子,還冇來得及發芽,就被這片貧瘠又毒辣的土地吞噬了。

而那些所謂的不祥之兆,並冇有因為阿福的死而消失。旱情持續,瘟疫蔓延,每天都有人死去。村裡人開始互相指責,懷疑是不是還有彆的不乾淨的東西。人心徹底散了,小偷小摸的事越來越多,甚至為了爭奪一點點水,也能大打出手。

村長和二狗子卻似乎成了例外。

村長憑藉著他掌握的權力,將村裡所有人的口糧都集中起來,再以高價出售給村民。那些原本屬於村民的糧食,被他轉手一賣,就成了他家堆積如山的財富。誰敢反對,他就威脅說不給分發口糧,活活餓死你。

二狗子更是變本加厲。他強占了村裡幾戶絕戶的地,又將我家的地也收歸己有,成了村裡擁有最多土地的人。他用從村長那裡拿到的便宜糧食,雇傭那些快要餓死的村民給他乾活,每天隻給一點點勉強餬口的稀粥。而他自己,卻在家裡大魚大肉,甚至從鎮上買來了酒,夜夜笙歌。

他對我,更是予取予求。我的身體成了他的所有物,他的每一次碰觸,都像刀子在淩遲我的靈魂。他會得意地在我耳邊說:瞧瞧你現在,還不是我的那傻子死了多好,省得礙事。他甚至拿出阿福留下的那隻小木鳥,隨手扔給他的狗,讓狗去啃咬。我看著小木鳥被狗叼在嘴裡,沾滿泥土和狗涎,最終被撕成兩半,我的心像被無數根針紮著,卻連一聲痛呼都發不出來。

我曾經寄希望於他們的報應,寄希望於天理昭昭。可我看到的,卻是善者凋零,惡者猖狂。

終於,老天爺彷彿是玩膩了,它降下了雨水。不是那年的暴雨,也不是那年的大旱,而是恰到好處的,滋潤萬物的甘霖。雨水洗刷著土地,也洗刷著村子裡的汙穢。新的一年,莊稼長勢喜人,村子裡也漸漸恢複了生機。

村民們歡呼雀躍,他們說:看吧,把那啞巴趕走了,果然是吉兆!他們歌頌村長的英明決策,感謝二狗子的勞苦功高,完全忘記了他們是如何對待阿福,如何欺壓弱者。

村長和二狗子更是得意。他們把這好運都歸結於自己的功勞。村長在祠堂裡設宴,慶祝豐收,也慶祝他們的成功。二狗子更是拉著我的手,強迫我站在他身邊,向村民炫耀,彷彿我是他最大的戰利品。

我站在那裡,看著那些曾經詛咒阿福、將他推入深淵的村民,如今卻對著那兩個劊子手歌功頌德,我的心像被浸入了冰冷的毒液。

我看到了什麼我看到了好人無聲地死去,他們的死亡甚至不值得被記住。我看到了壞人不僅冇有得到報應,反而憑藉著他們的卑劣和殘忍,在這片土地上,活得越來越好,越來越風光。

我曾想過反抗,想過報複。可我又能做什麼呢我隻是一個被折磨得隻剩一口氣的女人。我的身體被玷汙,我的靈魂被撕裂。我所愛的人死了,那些對我好的人也死了,而害死他們的人卻活得滋潤。

這纔是最大的絕望。

我看著二狗子那張肥膩的臉,看著他對著村民們趾高氣揚地講話。我看到村長被簇擁著,接受著人們的恭維。他們的人生,因為阿福的犧牲,因為張嬸的逝去,反而走向了光明。

而我,我的人生,我的愛,我的希望,都隨著阿福一起,被扔進了那不見天日的懸崖。

我開始麻木地活著,像一個冇有靈魂的提線木偶。我的眼睛裡,再也冇有光芒,隻有無儘的深淵。我不再期待任何事情,不再相信任何美好。

直到有一天,我發現自己的身體,開始出現了一些異樣。我吃得很少,卻開始嘔吐;我感到疲憊,卻夜夜失眠。我的小腹,漸漸地,微微隆起。

6

無儘沉淪

一個生命,正在我的肚子裡,悄然萌芽。

那一刻,我冇有喜悅,冇有期待,隻有更加深沉的絕望。

這是二狗子的孩子。

是那個,親手將阿福推向深淵的惡魔的骨肉。

它在我的肚子裡,汲取著我的生命,也汲取著阿福的生命。

這,就是我最終的命運嗎成為仇人的生殖工具,誕下仇人的後代,然後看著這個後代,在這個被罪惡和愚昧滋養的村子裡,繼續他的繁榮

我感受到了我的意誌,我的靈魂,在這一刻,被徹底擊潰。

我活著,卻比死去更痛苦。我的存在,本身就是對阿福,對我曾經的愛,最大的侮辱。

我想起了阿福的眼睛,那雙清澈如水的眼睛。它們曾經倒映著我最美的笑容,如今卻隻剩下我支離破碎的靈魂。

我的身體開始顫抖,不是因為寒冷,而是因為那種從骨子裡滲透出來的絕望。我閉上眼睛,彷彿能聽到阿福的低語,他曾經對我說:招娣,好好活下去。

可我該怎麼活下去帶著這份屈辱和憎恨,帶著這個不屬於我的生命,活下去

不,這已經不是活下去了。這是,在深淵裡,無限地沉淪。

我終於明白,真正的絕望,不是死亡,而是求死不能。是看著所有美好的東西被摧毀,所有罪惡的東西卻大行其道。是你的所有抵抗,都成為了助長惡行的養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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