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金桃之禍
薑陽宮的夏,悶得像口巨大的蒸鍋。蟬聲在濃密的梧桐葉間嘶鳴,空氣紋絲不動,連殿角垂下的玄色帷幔都沉甸甸地紋絲不展。齊侯薑杵臼斜倚在鋪著冰玉簟的檀木榻上,煩躁地揮動著一柄孔雀翎羽扇,扇起的微弱氣流隻攪動了冰鑒裡嫋嫋升起的白汽,杯中的冰鎮梅漿也化成了溫吞的甜水。他眼皮耷拉著,目光卻越過殿門,穿過被熱浪扭曲的空氣,投向宮苑深處那幾株被烈日曬得葉子都捲了邊的桃樹。那裡,幾個模糊的身影正圍著一個小小的亭子,爭執聲隱隱傳來,如同隔著一層滾燙的油。
相國啊……齊侯懶懶地開口,聲音帶著被暑氣蒸騰的睏倦,那三個……還在苑中
侍立榻旁的相國晏平,一身素色葛麻深衣,在這悶熱的宮殿裡顯得格外清爽。他微微躬身,目光低垂,聲音平靜無波:回君上,‘三傑’正在‘洗心亭’品鑒金桃。此桃乃苑中珍品,十年方得此一熟,臣鬥膽,請君上賜予有功之臣,以示恩榮。
恩榮薑杵臼從鼻孔裡哼出一聲,帶著說不出的疲憊與厭煩,寡人給的‘五乘之賓’還不夠榮麼開府儀同三司還不夠恩麼還要如何寡人的宮苑都快成他們的演武場了!他猛地坐直身體,羽扇拍在榻沿,發出啪的一聲脆響,驚得侍立的內侍一哆嗦。田疆!他麾下的‘開疆營’,軍餉要得比寡人的羽林衛還多!古冶子!前日廷議,竟敢當著寡人的麵,將上大夫陳元的笏板生生折斷!公孫捷更甚!仗著打死過一頭畜生,竟視公卿如草芥,連寡人……哼!他話未說完,但眼中那絲被冒犯的陰霾,晏平看得清清楚楚。
君上息怒。晏平的聲音依舊平穩,如同山澗冷泉,猛虎在柙,爪牙自利。然虎終是虎,若脫柙而出……他微微抬眼,目光銳利如針,刺向苑中那模糊的亭影,則傷人害己,恐成大患。此三人,功高震主,桀驁難馴,其門客爪牙遍佈朝野,已非‘三傑’,實乃‘三癰’也。
癰薑杵臼咀嚼著這個字,臉色更加難看。他何嘗不知田疆府邸夜夜笙歌,結交豪強;古冶子門下劍客如雲,橫行臨淄;公孫捷更是與軍中悍將過從甚密。三人結義,自號齊邦三柱,氣焰熏天。這哪裡是柱石分明是懸在頭頂的三把利劍!可要動他們……薑杵臼的目光落在晏平清臒的臉上,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希冀和更深的不安:晏卿……你摘那金桃,莫非……
2
傑爭鋒
晏平垂下眼簾,遮住眼底一閃而過的冰冷鋒芒,隻恭敬道:金桃難得,更難得者,是能配享此桃之功勳。臣不過借天賜之物,為君上……稍辨人心忠奸,明功勳高下罷了。
洗心亭內,氣氛卻比殿宇更加凝滯,如同暴風雨前的死寂。亭中石桌上,僅擺著一個紅漆描金的托盤,盤內襯著冰蠶絲帕,帕上靜靜躺著兩枚桃子。那桃不過拳頭大小,通體卻流轉著一種奇異的光芒,非金非玉,桃尖一點深紅如血沁染,暈開大片胭脂般的霞色,果皮光滑細膩,在亭角懸掛的青銅冰鑒散發的絲絲涼氣中,氤氳著一種近乎妖異的甜香。這便是十年一熟、隻產三枚的禦苑金桃。此刻,亭中三人,目光如同被磁石吸住,死死釘在那兩枚桃子上。
田疆、古冶子、公孫捷。昔日並稱三傑的生死兄弟,此刻卻如三頭被無形鎖鏈拴住的猛獸,圍繞在小小的石桌旁,空氣中瀰漫著酒氣、汗味和一種劍拔弩張的緊張。亭外,他們各自帶來的數十名心腹武士,按劍而立,彼此怒目而視,無形的殺氣在烈日下蒸騰碰撞。
哼!公孫捷最先按捺不住,他豹頭環眼,滿臉虯髯,左頰一道猙獰的爪痕從眉骨斜劃至嘴角,正是當年搏殺白額虎的勳章。他猛地一拍石桌,震得托盤裡的金桃都微微一跳。金桃隻有兩枚!晏平老兒分明是要挑唆我等兄弟!依我看,按年歲,大哥二哥先享用便是!他聲如洪鐘,目光卻灼灼地掃過田疆和古冶子,那眼神分明在說:看誰敢越過他去!
古冶子冷笑一聲,他身形高大,皮膚黝黑如鐵,彷彿常年浸染著黃河的泥沙與腥氣。他慢條斯理地端起麵前的青銅酒爵,仰頭飲儘,喉結滾動,發出沉悶的聲響。放下酒爵時,目光如冰冷的鐵錐,直刺公孫捷:年歲三弟,這金桃賞的是功勳,不是壽數!莫非你臉上那道疤,比得過我在黃河怒濤中,為救君上,生生斬下那千年巨龜的頭顱他右手下意識地撫摸著腰間鯊魚皮鞘的闊劍劍柄,指節粗大,佈滿老繭。那年黃河驚魂,巨龜掀起的濁浪如山崩,他揮劍斬下龜首時噴湧的腥血,至今仍是他最深的夢魘與榮耀。
斬龜田疆終於開口,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金鐵交鳴的質地,瞬間壓下了亭內的躁動。他坐在主位,身姿挺拔如鬆,麵容剛毅,眼神深邃如寒潭。他是三人之首,也是三人中功勳最著、勢力最大、心氣最高之人。十年前,他率孤軍深入徐國腹地,鏖戰三月,逼得徐君肉袒牽羊,親至薑陽城外請降,為薑國奠定了東方霸主的基石。那場血戰,屍山血海,他麾下三千開疆營精銳,生還者不足三百。他的目光緩緩掃過兩位義弟,最後落在那兩枚金桃上,嘴角勾起一絲冷峭的弧度:斬一龜,搏一虎,於國何益不過匹夫之勇,護主之勞罷了。他頓了頓,每一個字都像重錘砸在石桌上,開疆拓土,裂土封疆,使君上九旒冕珠耀於東海,令諸侯俯首於薑陽殿前——此,方為社稷之功!此,方配享此天賜金桃!他身體微微前傾,一股久居上位、殺伐決斷的凜冽氣勢沛然而出,籠罩了整個亭子。亭外,他帶來的開疆營舊部,手已悄然按上劍柄,眼神如狼。
公孫捷的臉瞬間漲成紫紅,那道爪痕更是扭曲猙獰。他騰地站起,腰間佩劍與甲葉摩擦,發出刺耳的聲響:大哥!你!
古冶子臉色也陰沉下來,握著劍柄的手指關節捏得發白。亭內的空氣彷彿凝固了,甜膩的桃香混合著濃烈的殺機,令人窒息。兄弟義氣,在無上的恩寵與**裸的功勳比較麵前,脆弱得像一層薄冰。
恰在此時,晏平的身影出現在通往亭子的卵石小徑上。他步履從容,素衣飄飄,在這劍拔弩張的亭外,如同一朵飄然而至的雲。他身後隻跟著一名捧著空托盤的年輕內侍。
3
功勳血淚
三位將軍安好。晏平步入亭中,彷彿冇感受到那幾乎要凝成實質的殺氣,對著三人微微頷首,目光掃過托盤裡那兩枚光華流轉的金桃,臉上露出恰到好處的惋惜,金桃珍罕,十年僅得三枚。君上仁厚,念將軍們勞苦功高,特命老朽摘來,以彰殊榮。可惜啊……他輕輕歎了口氣,聲音清晰得足以讓亭內亭外每個人都聽清,此樹今年隻結了這兩枚熟透的佳果,另一枚尚青澀不堪入口,實乃天意弄人。
他抬起眼,目光平靜地看向三人:金桃既為酬功,自當由功勳最著者享之。老朽愚鈍,難斷將軍們功勳高下。不若……請將軍們自陳功績孰功最大,孰功次之,自有公論。這兩枚金桃,便依此歸屬,如何他微微側身,讓出石桌的位置,如同一個謙恭的司儀,為一場血腥的角鬥拉開了帷幕。
話音未落,公孫捷已按捺不住!他猛地踏前一步,胸膛劇烈起伏,指著自己臉上那道扭曲的傷疤,聲震亭宇:功績何須多言!當年雲夢澤冬狩,君上鑾駕遇襲!一頭白額吊睛猛虎,大如牛犢,破籠而出,直撲君上禦前!侍衛皆驚駭潰散!是我!他狠狠捶打著自己的胸膛,發出沉悶的聲響,是我公孫捷!赤手空拳!撲上前去!以血肉之軀與那孽畜搏殺!虎爪撕麵,血流如注!我亦不退!最終扼其喉,碎其顱,斃其於君前!若無我公孫捷,君上安危難料!此等護駕大功,難道不配一枚金桃!他環視眾人,目光灼灼,帶著野獸般的凶悍與不容置疑的驕傲。
亭內一片寂靜,隻有他粗重的喘息聲。亭外,他的親信武士們挺直了腰板,麵露得色。晏平臉上適時地露出深深的讚許與後怕:公孫將軍神勇!救主於虎口,功莫大焉!當得此桃!他親自上前,用玉箸小心翼翼地夾起一枚金桃,鄭重地放在公孫捷麵前早已準備好的青玉盤中。金桃落入盤中,發出輕微的一聲脆響,如同點燃了引信。
公孫捷看著盤中那流光溢彩、異香撲鼻的金桃,臉上露出狂喜,那道猙獰的疤痕都舒展開來。他得意地瞥了一眼臉色鐵青的古冶子和麪無表情的田疆,竟不顧禮數,伸手抓起金桃,張開血盆大口,哢嚓一聲,狠狠咬下!豐沛的桃汁順著他虯結的鬍鬚流淌下來,染紅了衣襟。他咀嚼著,發出滿足而響亮的吧嗒聲,目光挑釁地掃過眾人,彷彿在品嚐著無上的勝利。
這粗鄙的吃相,如同一個響亮的耳光,狠狠抽在古冶子臉上!他眼中瞬間燃起熊熊怒火!猛地站起身,高大的身軀幾乎要頂到亭蓋!他一把推開麵前的酒爵,青銅器皿哐當滾落在地,殘酒四濺。
殺一病虎,也敢稱大功!古冶子聲音嘶啞,如同砂石摩擦,蘊含著滔天的怒意與屈辱,公孫捷!你可還記得五年前,君上乘龍舟渡黃河,巡視新得之地行至砥柱峽,驚濤駭浪之中,是何物掀翻了護衛舟船,欲吞君上龍舟!他猛地拔出腰間那柄鯊魚皮鞘的闊劍!寒光乍現!劍身厚重,隱隱透著暗紅的血沁!他雙手持劍,向前虛劈,動作迅猛如同當年斬龜的再現!是那千年鐵背黿!大如屋宇!興風作浪!舟楫傾覆,衛士落水,君上危在頃刻!是我古冶子!他雙目赤紅,聲音因激動而顫抖,是我!躍入那九死一生的黃河怒濤!濁浪排空,黿吼如雷!我身陷渦流,劍劈不入其背甲!鏖戰半個時辰!血染黃河!最終尋其頸下軟肉,一劍貫入!斬其首級!血湧如瀑!若非我古冶子,君上早已葬身魚腹!此功,難道不及你殺一山野之虎!此功,難道不配享此天賜之桃!他劍指盤中僅剩的那枚金桃,聲如雷霆,震得亭角灰塵簌簌落下。
亭內死寂。公孫捷咀嚼的動作僵住了,桃汁掛在鬍鬚上,顯得狼狽而可笑。田疆依舊端坐,眼簾低垂,看不清神色。晏平臉上露出比剛纔更加震撼與感激的神情,甚至帶著一絲後怕的顫抖:古冶將軍真乃神人也!斬黿救主,功在社稷,恩同再造!此桃,非將軍莫屬!他再次上前,用玉箸夾起最後一枚金桃,放入古冶子麵前的青玉盤中。那金桃的光芒,映照著古冶子因激動而扭曲的黝黑臉龐。
古冶子深吸一口氣,壓下翻騰的怒火,將闊劍重重插入亭柱旁的泥地。他坐下,拿起金桃,動作比公孫捷稍顯剋製,卻也帶著一種宣泄般的快意,狠狠咬下!果肉撕裂的聲音在寂靜的亭中格外刺耳。他咀嚼著,目光掃過公孫捷,帶著勝利者的輕蔑,最後落在田疆身上,那眼神複雜,有挑釁,有不安,也有一絲不易察覺的祈求——祈求大哥的認可,或者說,祈求大哥不要開口。
然而,田疆抬起了頭。
他並未看盤中已空的托盤,也未看兩位正在狼吞虎嚥、汁水淋漓的義弟。他的目光穿透亭柱,投向苑外遠方,彷彿看到了硝煙瀰漫的戰場,看到了徐國城頭獵獵的旌旗,看到了屍橫遍野的開疆營勇士。他緩緩站起身,身姿依舊挺拔如山嶽,一股沉凝如淵、卻又銳利如劍的氣勢瀰漫開來,瞬間將亭內瀰漫的暴戾與得意壓製下去。
虎龜田疆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蓋過了咀嚼聲,帶著一種穿透靈魂的冰冷與沉重,不過是山林水澤間的孽畜罷了。殺之,不過為君上添一餐食,增一玩物。何功之有他目光如電,掃過臉色驟變的公孫捷和古冶子,最終落在晏平臉上,一字一句,如同戰鼓擂響在薑陽殿前:
十年前,徐國恃強,屢犯我東境,焚我城邑,掠我子民!君上震怒,命我統軍東征!徐國舉傾國之兵二十萬,依仗泗水天險,城高池深!是我田疆!他猛地踏前一步,石桌為之震動,率‘開疆營’八千子弟,強渡泗水!血戰三日,浮屍塞流!是我!身先士卒,親冒矢石,三登城頭!刀捲刃,甲儘裂!是我!孤軍深入徐都,斷其糧道,焚其武庫,圍城百日!逼得徐君脫袍肉袒,銜璧牽羊,匍匐出降!此一戰,拓地千裡,收附庸三十二城!使君上九旒冕珠耀於東海,令諸侯莫敢仰視薑陽殿!奠定我薑國十年霸業之基!
他聲音陡然拔高,帶著金戈鐵馬的殺伐之氣,迴盪在寂靜的宮苑:此,方為社稷之功!此,方為不世之勳!此功,豈是搏一獸、斬一龜可相提並論!
每一個字都如同重錘,狠狠砸在公孫捷和古冶子心上!也砸在亭外所有武士的心上!開疆拓土之功,裂土封疆之勳,確非一勇之力可比!兩人咀嚼的動作徹底僵住,口中的金桃果肉彷彿瞬間變成了燒紅的烙鐵,燙得他們舌根發麻,喉嚨發緊!手中的殘桃,啪嗒、啪嗒,幾乎同時掉落在各自的青玉盤中,沾染了塵土,滾了幾滾,那誘人的光澤瞬間黯淡下去,如同蒙上了血汙。
亭內死寂。唯有田疆沉重如山的呼吸聲,如同受傷猛獸的低咆。他目光灼灼,帶著被羞辱的狂怒和滔天的不甘,死死盯住晏平:相國!你說!此功,當不當得一枚金桃!
4
自刎之殤
晏平臉上的惋惜之色濃得化不開,他深深歎息,對著田疆,更是對著不知何時已悄然出現在亭外、臉色鐵青的齊侯薑杵臼,聲音充滿了無奈與沉痛:田將軍之功,震古爍今,功在社稷,彪炳千秋!莫說一枚金桃,便是傾儘苑中所有奇珍,亦不足酬將軍之功勳於萬一!他指向空空如也的托盤,痛心疾首,然……天意如此!金桃……唯此兩枚熟透堪食!另一枚尚青澀酸苦,如何能奉於將軍君上……他轉向薑杵臼,深深一揖,臣等失察,竟使田將軍如此大功……無桃可酬!臣……萬死!
薑杵臼臉色陰沉得能滴出水來,他看著亭內僵持的三人和那兩枚滾落塵埃、沾滿汙穢的金桃殘骸,心頭湧起一股荒謬絕倫的暴怒和冰冷的恐懼。他強壓著怒火,聲音乾澀地順著晏平的話頭,帶著君王最後的、也是致命的公正:田卿之功,寡人銘感五內,永世不忘!然……金桃已賜完,唯剩青果……唉!寡人亦痛心!卿且稍待,待來年……
來年!田疆猛地爆發出一聲狂笑!笑聲淒厲如梟啼,震得亭角冰鑒嗡嗡作響!他眼中最後一絲理智徹底崩斷!功高蓋世,竟落得如此下場!當著君上之麵,被兩個匹夫壓過一頭,連一枚象征恩榮的果子都得不到!這何止是羞辱這是將他田疆畢生功勳,將他麾下八千子弟的血肉,將他用命搏來的赫赫威名,都踩進了這宮苑的爛泥裡!
哈哈哈哈哈……好一個‘無桃可酬’!好一個‘來年’!田疆雙目赤紅,狀若瘋魔,他猛地抽出腰間佩劍!那劍並非凡品,劍名裂疆,乃徐國鎮國之寶,徐君出降時所獻!劍身狹長,寒光如秋水,劍脊一道暗紅血槽,彷彿永遠飲不飽鮮血!
我田疆!開疆拓土,血染征袍!換來的竟是如此奇恥大辱!他狂吼著,聲音撕裂了沉悶的空氣,功高震主哈哈!今日方知,功高不賞,反受其辱!田某大好頭顱,豈容爾等如此輕賤!話音未落,他竟不再看任何人,雙手握住裂疆劍柄,劍尖倒轉,用儘全身力氣,朝著自己的頸項狠狠刺去!
大哥!不可!古冶子和公孫捷的驚呼聲撕心裂肺!
然而太遲了!
噗嗤——!
一聲沉悶得令人牙酸的利刃入肉聲!滾燙的鮮血如同噴泉,瞬間激射而出!濺在冰冷的亭柱上,濺在滾落塵埃的金桃上,濺在晏平素淨的衣襟上!田疆高大的身軀劇烈地搖晃了一下,那雙曾睥睨疆場的虎目死死圓睜著,充滿了不甘、憤怒和巨大的空洞,直直地瞪著亭外臉色煞白的薑杵臼。他喉嚨裡發出嗬嗬的怪響,似乎想說什麼,卻隻有大股大股的血沫湧出。最終,那山嶽般的身軀轟然倒下,重重砸在亭中的金磚地麵上,發出一聲沉悶的巨響!鮮血迅速在他身下蔓延開來,形成一片刺目的猩紅湖泊,那柄沾滿主人鮮血的裂疆劍,噹啷一聲,跌落在他手邊,猶自嗡鳴。
時間彷彿在這一刻徹底凝固。
古冶子臉上的血色瞬間褪儘,黝黑的臉膛變得慘白如紙。他呆呆地看著大哥田疆倒下的身軀,看著那噴湧的、尚帶體溫的鮮血,又低頭看看自己手中啃了一半、沾著泥土和血跡的金桃殘骸。方纔那點因爭得金桃而生的得意和滿足,此刻變成了世上最惡毒的砒霜,灼燒著他的五臟六腑!是他!是他為了這一口甜膩的果子,和公孫捷爭功,逼得大哥無桃可食,受此奇恥大辱,橫劍自刎!
大哥……大哥啊!古冶子發出一聲野獸般的悲嚎,涕淚橫流!他猛地將手中那半枚肮臟的金桃狠狠摔在地上,果肉迸濺!我古冶子!為一口桃……竟逼死大哥!我還有何麵目苟活於世!有何麵目再稱‘齊邦三傑’!他踉蹌著撲到田疆身邊,看著大哥那雙至死不肯瞑目的眼睛,巨大的悔恨和恥辱如同毒蛇噬心!他猛地拔出插在泥地裡的那柄曾斬斷千年巨**顱的鯊皮闊劍!劍身沉重,寒光凜冽!
君上!他朝著亭外呆若木雞的薑杵臼嘶聲哭喊,聲音淒厲,古冶子救主,非為榮寵!今日竟為區區一桃,害死結義兄長!此等不義之徒,留之何用!願以此命……償我大哥!話音未落,他雙手橫握劍柄,鋒利的劍刃毫不猶豫地、狠狠地抹過了自己的脖頸!
又一道血泉沖天而起!比田疆的更加洶湧!古冶子魁梧的身軀晃了晃,轟然跪倒在田疆身側,頭顱低垂,闊劍脫手,重重砸在血泊裡,激起一片血花。他的血與田疆的血迅速交融在一起,不分彼此。
二哥!大哥!公孫捷徹底嚇傻了!臉上的爪痕扭曲得如同活物!他看看地上兩具迅速失去溫度的屍體,看看自己盤中那枚同樣沾了血汙、被他啃噬得隻剩桃核的金桃,再看看自己空空的雙手。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間凍結了他的四肢百骸!是他!是他第一個跳出來爭功!是他第一個搶了桃子!是他點燃了這場兄弟鬩牆的導火索!
功……功……公孫捷渾身篩糠般顫抖起來,臉上那道曾象征勇武的疤痕此刻顯得無比猙獰和可笑。我公孫捷……打虎救主……竟成了害死大哥二哥的禍首!我……我還有何功勞可言!還有何麵目立於天地之間!極致的恐懼和巨大的羞恥徹底擊垮了他。他猛地發出一聲不似人聲的尖嘯,如同被逼入絕境的野獸,一把抓起桌案上用來切肉的青銅短匕!
君上!相國!公孫捷……知罪了!他絕望地嘶喊著,眼中是徹底的瘋狂與解脫,雙手握住短匕,朝著自己心口,用儘全身力氣,狠狠捅了進去!
噗!
短匕直冇至柄!公孫捷的身體劇烈地抽搐了一下,圓瞪著充滿血絲的雙眼,喉嚨裡發出咯咯的怪響,似乎想再看一眼那枚讓他萬劫不複的金桃,身體卻已不受控製地向前撲倒,重重砸在古冶子尚有餘溫的背上。三具曾經威震薑國的軀體,此刻如同被丟棄的破麻袋,以最慘烈、最恥辱的姿態,交疊著倒在洗心亭冰冷的金磚地上,浸泡在迅速蔓延、粘稠溫熱的血泊之中。那三枚象征無上恩榮的金桃,一枚被啃噬殆儘隻剩桃核,一枚摔得稀爛沾滿血汙,還有一枚……靜靜地躺在紅漆托盤裡,完好無損,在滿亭血腥中,依舊散發著妖異而甜膩的光芒。
死寂。令人窒息的死寂。濃烈到令人作嘔的血腥氣瞬間蓋過了金桃的異香,瀰漫在小小的洗心亭內,又迅速飄散到整個宮苑。亭外,那些按劍而立的武士們,如同被施了石化術,個個麵無人色,呆若木雞。他們眼中昔日的戰神、偶像,此刻變成了三具倒在血泊中的冰冷屍體。巨大的衝擊和恐懼攫住了每一個人,有人開始不受控製地顫抖,有人彎下腰乾嘔,更有人雙腿一軟,癱倒在地。
齊侯薑杵臼站在亭外幾步遠的地方,臉色慘白如金紙,身體微微晃動著,全靠身旁內侍死死攙扶才未倒下。他嘴唇哆嗦著,看著亭內那地獄般的景象,看著那三具交疊的屍體和滿地刺目的猩紅,眼中充滿了極致的恐懼、荒謬和一種被深深愚弄的震怒。他猛地轉向身旁的晏平,眼神如同淬毒的刀子:晏平!你……你……他想厲聲質問,喉嚨卻被巨大的恐懼堵住,隻能發出嗬嗬的聲響。
晏平依舊保持著微微躬身的姿勢,素色的葛麻深衣下襬,已不可避免地濺上了幾滴刺目的猩紅,如同雪地裡綻開的紅梅。他緩緩抬起頭,臉上冇有一絲表情,平靜得可怕。那雙向來睿智深沉的眼睛,此刻如同兩口枯井,深不見底,映照著亭內流淌的鮮血和那枚在血泊中依舊流光溢彩的金桃。
他冇有看暴怒的薑杵臼,也冇有看亭內慘死的三傑。他的目光越過重重宮闕,投向遙遠的天際。那裡,不知何時已積聚起厚重的鉛雲,沉甸甸地壓向薑陽宮。一陣裹挾著塵土和血腥氣的狂風猛地捲過宮苑,吹得亭角懸掛的青銅冰鑒叮噹作響,吹得梧桐樹葉瘋狂翻卷,發出嘩啦啦的悲鳴,如同萬千冤魂的嗚咽。
起風了……晏平的聲音極低,如同夢囈,消散在驟然嗚咽的風中,好大……一場風雨。
5
風雨洗心
他慢慢轉過身,對著麵無人色的薑杵臼,深深一揖,動作依舊一絲不苟:君上,金桃已酬其主,三傑……功成身退。社稷之癰,今日除矣。臣……告退。說罷,不再看任何人,也不再理會亭內那修羅場般的景象,他邁開步子,素衣飄飄,踏著沾染了血點的卵石小徑,向著宮苑深處那株孤零零的、尚掛著一枚青澀小果的桃樹走去。背影在狂風中顯得異常單薄,卻又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決絕與蒼涼。
薑杵臼死死盯著晏平離去的背影,又猛地看向亭內那三具屍體和那枚妖異的金桃,一股巨大的寒意從腳底瞬間竄遍全身,讓他激靈靈打了個冷戰!他張了張嘴,想喊什麼,想下令,想宣泄這滅頂的恐懼和荒謬感,卻最終隻發出一聲短促、嘶啞、如同破敗風箱般的抽氣聲。
轟隆隆——!
醞釀已久的驚雷終於撕裂了厚重的雲層,慘白的光瞬間照亮了整個薑陽宮,也照亮了洗心亭內那一片刺目的猩紅和那枚在血色中依舊璀璨的金桃。豆大的雨點,裹挾著雷霆萬鈞之勢,狠狠地砸落下來!擊打在琉璃瓦上,擊打在金磚地上,擊打在梧桐葉上,發出震耳欲聾的劈啪聲!
暴雨,如天河倒瀉,沖刷著宮苑。
雨水瘋狂地湧入洗心亭,沖刷著金磚地麵。田疆、古冶子、公孫捷三人混合在一起的鮮血,被雨水稀釋,彙成一道道粉紅色的溪流,蜿蜒著流出亭外,流入卵石縫隙,流入禦溝,最終混入宮外臨淄城滾滾的濁流之中。那枚被公孫捷啃噬過的金桃核,在血水中打著旋,被衝得不知所蹤。古冶子摔爛的那枚金桃,果肉被雨水徹底衝散,隻留下一點殘破的桃皮,粘在冰冷的金磚縫裡。唯有托盤裡那枚完整的金桃,依舊靜靜地躺在冰蠶絲帕上,任憑暴雨如注,亭簷飛瀉的水流在它麵前形成一道水簾,它卻安然無恙,在昏暗的雨幕中,固執地散發著溫潤而詭異的光芒。
雨幕之外,宮苑深處。
晏平獨自一人,站在那株孤零零的桃樹下。雨水早已將他單薄的素衣浸透,緊緊貼在身上,勾勒出清瘦而嶙峋的輪廓。他仰著頭,任由冰冷的雨水沖刷著臉頰,目光死死盯著樹梢——那裡,在濃密的枝葉間,掩映著一枚小小的、青澀的桃子。雨水打在它身上,讓它顯得更加瘦小、可憐,與亭中那兩枚光華奪目的金桃相比,如同雲泥之彆。
他看了很久很久,雨水順著他的白髮流淌,混著臉上某種溫熱的液體。最終,他緩緩地、極其緩慢地伸出手,枯瘦的手指顫抖著,卻異常堅定地,捏住了那枚青澀的小桃。
指尖用力。
啵的一聲極其輕微的脆響。
青澀的、帶著絨毛的桃蒂被掐斷。
晏平攤開手掌,那枚小小的、冰冷的、毫無光澤的青桃,靜靜地躺在他佈滿歲月刻痕的掌心,如同一個早夭的嬰孩。
他低下頭,看著掌心這枚註定無法成熟、也永遠無法被擺上那象征恩榮的托盤的小小青果,嘴角極其緩慢地、極其僵硬地向上扯動了一下,似乎想擠出一個笑容。然而,那弧度最終凝固成一個比哭還要難看、還要悲涼的扭曲表情。雨水順著他溝壑縱橫的臉頰滑落,滴在青桃上,也滴在他冰涼的掌心。
他緊緊攥住了那枚青桃。
6
青桃遺恨
指節因過度用力而發白,青澀的汁液混合著冰冷的雨水,從指縫間緩緩滲出,沿著掌心的紋路,蜿蜒流淌,如同兩條渾濁的、無聲的淚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