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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風,帶著印度洋深處蒸騰的、幾乎凝成實質的暖濕水汽,如同無形的巨浪,從南麵洶湧地撲向巍峨的雪山。它掠過蔥鬱的南坡雨林,貪婪地吸飽了水汽,變得沉重而粘稠,卻在撞上那道凜冽的、海拔五千米的冰雪脊梁時,被無形的屏障狠狠推開。濕熱的雲團隻能在南坡傾瀉它們豐沛的恩澤,化作瓢潑大雨,滋養著森林。
而北坡,這片柯定一守衛的土地,隻得到冰川沉默的淚水——那融化的冰水,順著巨大冰舌的溝壑悄然流淌,在亙古的凍土上蝕刻出新的、濕滑的、充滿陷阱的小徑,無聲地宣告著氣候的異常。
柯定一就站在這道分割水汽的山脊上。迷彩服敞著懷,露出裡麵被汗漬反覆浸染又風乾的深色背心。高原強烈的紫外線將他裸露的脖頸和臉龐烤灼成古銅色紅 二 團,與軍裝的顏色幾乎融為一體。他伸出手,五指箕張,向著那片被暖濕氣流攪動得如同沸粥般的虛空狠狠一抓。指縫間似乎真的能感受到水汽的凝滯與沉重,彷彿攥一把就能擠出濕漉漉的雲絮來。然而,攤開手掌,隻有山風呼嘯而過,捲起細碎的冰晶,刺得皮膚生疼。
雨不落北坡他喃喃自語,聲音被風吹散,帶著一絲不甘的沙啞。胸腔裡,那股被逼到絕境後燃起的、名為創業的野火,並未因時間的流逝而熄滅,反而在這反常的暖風中燒得更加熾烈。
懦弱那東西早就在崑崙山口那場差點讓他粉身碎骨的雪崩裡,在界碑旁與偷越者短兵相接的生死搏殺中,被淬鍊得無影無蹤。一個人,當死亡的黑翼數次擦著他的頭皮掠過,當他在鬼門關前反覆橫跳了幾回之後,這世上,還有什麼是他放不下的還有什麼溝壑是他不敢去填平的
風越來越暖,帶著一種不合時宜的燥熱。七月流火,這本該是雪山最威嚴冷峻的季節,此刻卻像一個發了高熱燒的巨人。山腰處,那片被稱為孤島的中隊駐地,也快被這反常的烤驗融化了。營房的鐵皮屋頂在烈日下蒸騰著扭曲的熱浪,連營區裡那幾棵耐寒的沙棘樹都蔫頭耷腦。然而,就在這孤寂的山腰平地上,一種前所未有的生機正在野蠻生長。
得益於遠親不如近鄰這句刻進當地百姓骨子裡的樸素信條,軍民共建的熱情像被點燃的乾柴,燒得劈啪作響。新起的房子不再是過去低矮破敗的土坯屋,而是用附近山澗裡開采的片石壘砌的牆,頂上覆著厚厚的、摻了乾草的黃泥巴。
這些石頭房子,一棟接一棟,如同雨後頑強鑽出地麵的蘑菇,硬生生地在邊防特勤中隊營區和陸軍邊防連駐地之間那片相對平坦的坡地上,連綴出了一條歪歪扭扭、卻生機勃勃的街道雛形。
柯定一每次從山頂哨所下來,聽換防上去的戰友唾沫橫飛地描述山下的繁華,嘴角總會抑製不住地向上翹起一個微小的弧度。哨所的兵換了一茬又一茬,新兵蛋子的青澀麵孔來了又走,唯有他這個釘子戶哨長,像一顆鉚死在最高處的鋼釘,牢牢地釘在五千米的山頂,更像一台不知疲倦、嚴苛到近乎冷酷的戰爭機器。將一輪輪送上來的新兵,按著腦海裡反覆推演、修改了無數次的極端預案,往死裡操練。
利用地勢!三毛!你他媽的是豬嗎!訓練場上,柯定一的聲音像砂紙打磨鐵器,嘶啞而極具穿透力。
他指著縮在一塊半人高石頭後麵、自以為隱蔽得很好的一個新兵,怒火幾乎要從眼睛裡噴出來,撅著個腚躲在石頭後麵就叫地利了等著吃炮彈嗎!都過來!圍起來!
他吼叫著,新兵們呼啦一下圍攏過來。柯定一猛地趴倒在地,動作迅捷得像一頭撲食的豹子,身體在佈滿碎石的地麵上蜷縮、扭動,瞬間將自己塞進了一個淺坑和旁邊一叢低矮的棘刺之間,幾乎與地麵融為一體。
趴地上不是裝死!是練縮骨功!是把自己變成石頭縫裡的蠍子!他抬起頭,眼神銳利地掃視著每一個新兵,上了戰場,眼觀六路,耳聽八方!一個兵,腦子裡至少得有三個備用陣位!打一槍換一個地方!杵在原地當活靶子,等著給敵人刷戰績嗎!換位也要隱蔽!彆他媽讓人把你當成換擋路上蹦躂的野兔,一槍就給狙了!明白冇有!
明白!新兵們扯著嗓子回答,聲音裡帶著恐懼和敬畏。
三個月過去了,柯定一越來越像個與世隔絕的山頂洞人。除了訓練場上那標誌性的咆哮,他幾乎成了啞巴。
哨所周圍,被他帶著兵挖出的各種掩體、散兵坑、交通壕越來越多,犬牙交錯,構成了一片複雜的防禦迷宮。他帶來的幾本《宇宙間天地玄黃》軍事理論書,封皮都快被翻爛了,書頁捲曲發黑,沾著汗漬和泥土。
他整日裡唸唸有詞,不是在背誦戰術條例,就是在推演各種突發情況的處置方案。他知道自己笨,像頭不知疲倦的老牛,把囫圇吞下去的知識一遍遍反芻、咀嚼,企圖榨出裡麵每一滴有用的汁液。冇人係統地教過他這些,軍校的門檻太高,他隻能靠這種最原始、最笨拙的方法,指望量變引起質變,在某個靈光乍現的時刻突然開竅。
戰友們看他的眼神也愈發覆雜。起初是敬佩他的狠勁和責任感,後來是同情他的孤獨,再後來,那眼神裡漸漸摻入了看瘋子般的疏離和不解。他像鐘錶一樣準時準點的唸經,搭句話不是捱罵就是在捱罵的路上。
哨所壓抑的氣氛,讓告狀的兵一批批湧向山腰的中隊長高林。起初,高林還能理解柯定一的壓力,把這些告狀壓了下去,語重心長地安撫:山頂壓力大,哨長嚴點是為你們好,多學點保命的本事!
但到第五批新兵帶著哭腔和怨氣下山告狀時,高林那兩道濃黑的眉毛擰成了疙瘩,像兩條糾結的蜈蚣。當第六輪新兵即將上山輪訓,名單裡好幾個都是關係戶的子弟時,來自支隊、甚至更高層的壓力終於讓高林扛不住了。一紙調令,如同赦免的符咒,送到了柯定一手中:柯定一,下山!即刻移交哨所工作!
帶著幾分解脫,幾分對山頂孤寂的不捨,還有一絲對山下變化的茫然,柯定一交接完工作,背起簡單的行囊,踏上了那條走過無數次的下山路。轉過最後一個陡峭的山坳,眼前豁然開朗的景象,像一記無形的重錘,狠狠砸在他的視網膜上,將他整個人釘在原地,動彈不得。
山腳下,那片他記憶中荒涼、隻有零星幾戶人家的坡地,徹底變了模樣!石頭牆、泥巴頂的房子不再是雨後蘑菇,而是一片密密麻麻、望不到邊的石林!粗糲的石頭在陽光下泛著青灰色的光澤,泥黃色的屋頂層層疊疊,如同給山體披上了一件巨大的、粗獷的百衲衣。這些房子,硬生生地將原本孤懸一隅的邊防中隊營區,和更遠處同樣孤零零的邊防連駐地,緊密地縫合在了一起!一條明顯被踩踏、拓寬的土路,蜿蜒穿行在這片石屋的海洋中,成了名副其實的主街。柯定一目瞪口呆,下意識地掰著手指頭數,視線所及,怕不下百來棟!這還不算那些被遮擋在後麵的。
我的兵聖祖宗……柯定一懵了,聲音乾澀,兩個村子加起來攏共一百多戶,哪來這麼多人蓋這麼多房變戲法呢
森林裡散居的獵戶下來了,縣城裡做小買賣的聞著味兒過來了,還有膽子大的,翻過雪山來‘淘金’的外地人,旁邊一個剛換防下來的老兵,語氣裡帶著點與有榮焉的自豪,彷彿這奇蹟也有他一份功勞,咱這兒,現在可是整個七支隊都數得著的‘富裕’邊防集市了!熱鬨著呢!
就在這時,中隊長高林那標誌性的大嗓門在不遠處響起:杵那兒當電線杆子呢!趕緊滾過來報到!
高林大步流星地走過來,看見柯定一臉上那震驚到呆滯的表情,又聽到他終於開了口說話,心裡懸著的那塊大石頭纔算咚地一聲落了地——這小子冇在山頂憋成真啞巴。但高林嘴上依舊硬得像崑崙山的石頭:支隊首長說了,你小子尾巴翹天上去了!得狠狠摔打!摔壞了老子可冇法交差!山下日子好過,可冇山頂清閒,給老子打起精神來!
柯定一的腦子還在嗡嗡作響,像有千百隻蜜蜂在飛。萬裡邊疆,這個總人口不過萬的窮縣,一年三個月!僅僅一年三個月!就憑空長出了一個近千人的集鎮這速度,科幻片都不敢這麼拍!他望著眼前這片充滿煙火氣的石林,望著那條塵土飛揚卻人聲隱約的土路,一股難以言喻的暖流混雜著荒誕感湧上心頭,他喃喃地,像是在對高林說,又像是在對自己說:小草就是小草……平時蟄伏著,看著不起眼……可春風一到,嘿,它就能綠遍天涯……
沿著那條唯一的下山路,柯定一像個第一次進城的土包子,眼珠子滴溜溜地轉,根本不夠用。
山腰的主街雖然簡陋,塵土飛揚,卻充滿了鮮活的生命力。路兩旁的石頭房子,大部分都開了門臉,成了店鋪。店鋪裡塞得滿滿噹噹,五花八門的貨物衝擊著他的感官:花花綠綠的塑料盆、暖水瓶、印著俗豔圖案的毛巾被等日用品;帶著雪山寒氣的風乾犛牛肉、色澤油亮的酥油、用粗糙麻袋裝著的野生菌菇等地道土特產;甚至還有一些印著扭曲的駱駝和白象文字、散發著異域香料氣味的罐頭、布匹和小工藝品。最顯眼的,是幾乎每家店鋪的櫃檯最顯眼處,都鄭重其事地擺著幾樣硬通貨——寒光閃閃、刃口鋒利的英吉沙小刀、造型古樸的庫車腰刀,以及用粗糲泛黃的脂油紙仔細包裹、卻依然透出淡淡草藥和硫磺混合的、神秘氣息的神泉皂。
貨物種類算不上真正的琳琅滿目,許多鋪麵甚至還冇完全被填滿,顯得空蕩,但討價還價的聲音卻鼎沸喧囂,彙成一股充滿市井活力的洪流。穿袍子的漢子聲音洪亮,戴著精緻小花帽的大叔精明地眯著眼,穿著內地常見夾克衫的小販唾沫橫飛,甚至還有裹著鮮豔紗麗、皮膚黝黑、蓄著濃密大鬍子的異域麵孔,個個操著半生不熟、夾雜著各種方言和民族語言的國語,為了幾毛錢爭得麵紅耳赤,脖子上的青筋都暴了起來。
就在這時,一陣整齊有力的腳步聲傳來。中隊長高林親自帶隊巡邏下山,恰好要穿過這條幾百米長、此刻喧囂得如同被壓縮了的微型小上海般的街道。神奇的一幕發生了:剛纔還爭得不可開交的店老闆們,無論民族,無論口音,遠遠看見高林和他身後那隊荷槍實彈、步伐堅定的士兵,立刻像變臉一樣換上了最熱情洋溢的笑容,爭先恐後地揮手打招呼,聲音一個比一個響亮:
高隊!辛苦啦!來我家坐坐嘛,剛打好的酥油茶,頂好的!
彆聽他吹牛,高隊!上次去他家,碗裡的水清得能照見人影,連片茶葉沫子都找不著!來來來,來我家,剛擠的鮮**,山下剛運上來的,還冒著熱氣呢!
高林目不斜視,腰板挺得如同標槍,黝黑的臉上刻著軍人的威嚴與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他像一艘劈開波浪的巡洋艦,帶著隊伍沉默而堅定地穿過這熱情洋溢的人潮。
儘管他從不迴應這些招呼,店老闆們依舊樂此不疲,彷彿喊上一嗓子,心裡就踏實一分。認識高林,認識這些當兵的,是他們的榮耀,更是他們敢於在這偏遠之地紮根、做生意的最大底氣。
當兵的腳步鏗鏘踏過這條小街,無形的安全感便像溫泉水一樣瀰漫開來,浸潤到每一個角落。哪天要是巡邏路線臨時改道,冇從這裡過,整條街的空氣都會莫名地繃緊,討價還價的聲音都低了下去,生意都做得心不在焉。直到有人從營區方向帶回一句平安無事,那股鮮活的、喧鬨的活力纔會重新注入這條塵土飛揚的商業街。
柯定一跟在隊伍後麵,看得目瞪口呆,忍不住湊到高林身邊,低聲驚歎:老大,您這威信……嘖嘖,快趕上孫悟空的定海神針了!往這兒一杵,妖魔鬼怪全消停!
高林猛地側過頭,眼刀子淩厲地剜過來,那眼神彷彿能從他身上割下二兩肉:神神叨叨說什麼鳥語有屁快放!彆跟老子打啞謎猜謎語!
高林最近壓力巨大,集市繁榮帶來的不僅僅是軍民和諧,還有更複雜的治安隱患、人員管理問題,以及與地方政府的協調,讓他像個裝滿了炸藥的桶,一點火星子就能炸。高林這個邊防特勤中隊不像邊防連隻需要負責打仗打贏,他還要擔著安民的責任。
柯定一縮了縮脖子,嬉皮笑臉地解釋:誇您呢!定海神針!穩!太穩了!
高林瞬間炸毛,抬腳作勢就要踹:你他 媽的有病是吧一句話非得掰碎了、揉爛了說在山頂憋久了,逮著機會就滿嘴噴糞是吧!
柯定一早有防備,泥鰍一樣滑溜地躲開了,引得旁邊幾個老兵吭哧吭哧地偷笑。
營區大門緊閉,門口站崗的哨兵神情嚴肅,除了買買提和木朗這兩位德高望重的老民兵連長,閒雜人等一律免進。整箇中隊營區,連空氣都彷彿帶著一股濃烈的、一觸即發的火藥味。
柯定一揉著被高林眼風剜得生疼的屁股,齜牙咧嘴地躥回隊伍末尾。他還不忘衝兩旁那些看熱鬨不嫌事大、發出鬨笑的店老闆們,比劃了一個自認為凶狠實則滑稽的威脅手勢——拳頭在脖子上一劃拉。
這下可好,整條街的笑浪更是翻滾起來,像炸了鍋。幾個半大的小巴郎——看長相就知道是買買提和木朗家的孫子輩小小買買提、小小木朗們,趁機像泥鰍一樣從看熱鬨的大人腿縫裡鑽出來,嬉皮笑臉地混進巡邏隊伍的縫隙。他們學著高林剛纔的樣子,踮起腳,伸出臟兮兮的小手,努力地去拍柯定一那沾滿塵土、隨著步伐晃動的迷彩褲屁股。
哎喲!柯定一感覺屁股被偷襲,嚇得像隻受驚的兔子,猛地往旁邊一蹦,死死貼緊前麵戰友的後背,引來隊伍一陣小小的騷動和壓抑的笑聲。高林回頭一看,這丟人現眼的傢夥居然在隊伍裡跳舞,火氣又頂到了腦門,二話不說,抬腿又是一腳踹過去,這次結結實實踹在柯定一的大腿外側。小巴郎們人矮夠不著踹,隻好嘻嘻哈哈地追在後麵,鍥而不捨地拍打那個對他們充滿誘惑力的屁股,彷彿那是什麼好玩的皮球。
柯定一硬著頭皮,假裝冇看見這些小混蛋,目不斜視地往前走,臉上臊得發燙。高林可不管對方是男是女是老是少,吼聲如平地驚雷,炸響在街道上空:小兔崽子!都給老子滾蛋!再敢搗亂,信不信老子把你們屁股揍得比猴屁股還紅!開花!開大紅花!
孩子們被這雷霆怒吼嚇了一跳,紛紛做著鬼臉,在隊伍縫隙裡像地老鼠一樣鑽來鑽去,終究還是怕高林真發飆,尖叫著一鬨而散,跑回自家店鋪門口,扒著門框繼續嘻嘻哈哈。
柯定一替高林臊得慌,低聲嘟囔:老大,咱這槍桿子的威信,我看快被這群小崽子坐屁股底下當墊子用了!丟份兒啊!
高林斜睨了他一眼,眼神不善,語氣更衝:怎麼嫌丟臉了想跟這群穿開襠褲的小屁孩乾一架看把你能的!打贏了很光榮
隊長,丟臉的事咱先放放,柯定一話鋒猛地一轉,眼睛裡閃爍著興奮的光芒,像發現了新大陸的探險家,您看這集市,多熱鬨!人氣就是財氣啊!咱中隊……咱也開個商店吧!就開在營區邊上!趁著現在夏天,路好走,趕緊囤貨!等到大雪封山,外麵東西進不來,咱手裡有貨,那就是硬通貨!到時候,嘿嘿,賺它個盆滿缽滿不敢說,改善改善弟兄們夥食,給中隊添點家當,絕對冇問題!
他越說越激動,手舞足蹈起來,有貨纔有交易,有交易這集市隻會越來越旺!咱這窮帽子,早就該甩到印度洋裡去了!您想啊,咱這孤島,本來對小白象、小駱駝那邊的人就有吸引力,再繁華點,那就是一塊大磁鐵!邊民的心嚮往之,那纔是邊防線上最堅固的堡壘!到時候,咱巡邊的壓力也能喘口氣!
放你孃的狗臭屁!高林白眼差點翻到天靈蓋裡去,當兵的不琢磨打仗練兵,學人做買賣我看你是小白象派來的奸細!腦子被山頂的風吹壞了吧人家小白象在距邊境線百公裡外弄個奶牛場,牛奶多得喝不完,寧可倒掉,也要拿軍費補貼撐著!你是不是也想把咱中隊的褲衩都賠進去,光著腚守邊防!
高林的比喻粗俗卻一針見血,帶著對不務正業的極度反感。
柯定一梗著脖子,像頭不服輸的倔驢:隊長,您這話太傷人了!我柯定一好歹是立過功、流過血的兵!覺悟就那麼低錢!我自己出!虧了算我的,賺了把本錢還我就行!一分利息不要!就當給中隊做貢獻了!
他頓了頓,壓低聲音,帶著蠱惑,您想想,今年不是有一批老兵要退伍嗎問問他們,誰願意留下咱們給政策,幫著蓋房子,供貨源!讓他們先富起來,當榜樣!給後來人打個樣!錢這玩意兒,它就是王八蛋,可利潤要是夠厚,地獄都有人敢闖!冬天翻個雪山運貨算什麼重賞之下必有勇夫!
他甩著手,腳步跟著隊伍的節奏,嘴皮子上下翻飛,唾沫星子在陽光下閃閃發亮,描繪著一幅軍民融合、共同富裕的宏偉藍圖。高林被他這套連珠炮似的歪理邪說嗆得直咳嗽,臉都憋紅了:停停停!你哪來的幾萬塊開一家像樣的店,冇個兩三萬塊下不來!你當兵才幾年津貼夠塞牙縫
隊伍終於解散,柯定一立刻擺好隨時開溜的架勢,嘴角習慣性地撇了撇,眼神裡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看土包子的優越感:小家子氣!隊長,您這格局得打開!兩三萬夠乾嘛要開就開大的,起碼得備四五萬的貨!再加上願意留下的老兵,湊湊退伍費,啟動資金得六七萬!光這樣還不夠!
他湊近一步,聲音壓得更低,帶著點神秘,您再跟支隊首長建議建議,看看能不能安排些下崗的軍嫂過來。咱們支隊,還有兄弟部隊,不少軍嫂隨了軍,可擠在支隊那個小小的服務中心,能乾啥拖家帶口來到這大西部,就靠男人那點死工資,活得艱難啊!我估摸著,政委主任他們正為這事頭疼呢,這可是影響部隊穩定和戰鬥力的大事!咱要是能把這事解決了,在咱這兒給軍嫂們安個家,開個店,您這功勞,彆說中隊長,當個支隊副參謀長都夠格!穩賺不賠的買賣!
高林聽得一愣一愣的,氣得肝疼,太陽穴突突直跳。這混小子,想法一個比一個離經叛道!可……可仔細咂摸咂摸,涉及錢和軍屬安置這兩件部隊裡最撓頭的事,話糙理不糙尤其是軍嫂問題,確實是老大難,影響軍心士氣。他指著柯定一你…你…了半天,終究不敢怠慢,硬著頭皮,抱著挨批的覺悟,把柯定一這套歪理邪說整理了一下,用相對正規的語言,寫成一份簡單的建議報告,忐忑不安地報了上去。
幾天後,支隊長親自打來了電話。電話那頭傳來的不是預想中的斥責,而是壓抑不住的興奮和讚許:好!好!高林!你這建議提得太及時了!雪中送炭啊!軍屬問題都快成火山口了!幾十號軍嫂都擠在支隊服務中心那巴掌大的地方,跟沙丁魚罐頭似的,哪安置得下人心不穩啊!這樣,我親自帶兩個願意嘗試的軍嫂,過兩天就去你們那兒考察!你趕緊給我列個單子,初期需要些什麼貨,支隊後勤統一給你們采購!運費支隊出!這模式要是行得通,效果好,就在全支隊推廣!既解決了軍屬的後顧之憂,穩了軍心,又能促進你們那的集市繁榮,搞活經濟,一舉多得!乾好了,支隊D委給你請功!
高林握著話筒,整個人都懵了,像被巨大的餡餅砸中了腦袋,嗡嗡作響。他冇想到自己這畏首畏尾、覺得肯定要捱罵的建議,竟然得到了支隊首長如此高度的重視和肯定!放下電話,他興奮得像個無頭蒼蠅,在營區裡到處亂轉,逢人就咧嘴笑,急著想找到柯定一分享這天大的好訊息,順便看看這小子還有什麼鬼點子。
然而,柯定一早就像受驚的土撥鼠,嗅到風聲就溜了,此刻正舒舒服服地泡在營區旁邊那眼被當地人視為珍寶的溫泉裡,熱氣蒸騰,渾身舒泰,彷彿外界的喧囂與他無關。
事情推進的速度快得驚人。在支隊強有力的支援下,營區旁靠近集市入口的最好位置,幾間規模明顯更大、結構更規整的石頭房子迅速拔地而起。軍嫂和幾位願意留下的退伍老兵的店鋪,很快便掛起了招牌,正式開張營業。這些店鋪位置絕佳,規模最大,更兼著向其他散戶批發貨物的功能,瞬間就成了整個集市的核心商圈,人流最旺,交易最活躍的地方。
天天有房子蓋,兩個村子的富餘勞力樂開了花,乾得熱火朝天。有活乾就有錢賺,這樸素的道理比任何口號都實在。那些原本除了侍弄山坡上那點貧瘠薄地就遊手好閒、蹲在牆根曬太陽的漢子們,被木朗和買買提兩位老連長連吼帶罵,全趕上了工地,搬石頭、和泥巴、上房梁,忙得腳不沾地。連婆娘們都被充分動員起來,她們展現出驚人的組織能力,領著那些慕名而來、對雪山溫泉充滿好奇的內地遊客,住進自家騰出的、收拾得乾乾淨淨的屋子——民宿的雛形,並熱情地安排他們一個個輪流去體驗那些用簡易木板搭建起來的溫泉小屋,吹噓著溫泉能返老還童、包治百病的神奇功效。
村裡有錢了,變化是肉眼可見的。男人們不再滿足於破舊的棉襖,開始講究起皮夾克,儘管那皮子可能很糙,款式也老舊,但穿在身上,腰桿似乎都挺直了幾分。女人們的變化更隱秘也更誘人,她們偷偷地、互相傳看著從山下小販那裡買來的廉價口紅,趁男人不注意,對著模糊的小鏡子,小心翼翼地抹上一點,給被高原風和陽光吹打得粗糙發紅的臉頰,增添一抹羞澀而鮮活的亮色。物質需求的閘門一旦被小心翼翼地撬開一道縫隙,那奔湧而出的**洪流,便勢不可擋。
柯定一提完那個石破天驚的建議,錢冇掏成,人就像完成了重大使命的蝸牛,又迅速縮回了自己堅硬的外殼裡。練兵,依舊是往死裡練,把新兵們操練得鬼哭狼嚎。不練的時候,他就窩在營房走廊儘頭那個避風的角落,捧著那幾本快散架的軍事書,看得如癡如醉,嘴裡唸唸有詞。累極了,就去溫泉舒舒服服地泡著,讓滾燙的泉水驅散每一寸疲憊的肌肉。日子過得規律而愜意,在他看來,簡直賽過神仙。
這天傍晚,訓練結束,渾身汗水泥土混合的柯定一和幾個同樣灰頭土臉的兵,端著搪瓷臉盆,熟門熟路地鑽進溫泉澡堂子。氤氳的硫磺氣息撲麵而來,帶著令人放鬆的暖意。他們三下五除二脫得精光,像下餃子一樣溜進角落溫度最適宜的一個池子。溫熱的泉水瞬間包裹了全身,柯定一滿足地長歎一聲,將一塊舊毛巾往臉上一蓋,舒服得直哼哼。
舒坦!這才叫過日子!他閉著眼,感受著神奇的熱流順著毛孔鑽進身體,驅散著深入骨髓的酸乏,累成狗,泡成仙。要再有人給搓搓背,捏捏肩,嘖嘖,那人生就真他孃的圓滿了!他伸展了一下四肢,泉水盪漾。
狗(KE)班長,一個柔媚得能掐出水來、帶著明顯調侃意味的女聲,如同羽毛般輕輕飄過來,我給您搓搓,好不好呀那聲音近在咫尺。
好啊!柯定一沉浸在舒適中,下意識地脫口而出。話音未落,他像被高壓電擊中,魂飛魄散——女人的聲音!他猛地扯下臉上的毛巾,動作太大帶起水花,嗆得他連連咳嗽。他驚恐地睜大眼睛,水霧朦朧中,隻見池邊站著幾個身影,赫然是村裡以潑辣大膽著稱的那幾個婆娘!領頭的正是木朗家的大兒媳!喂!你們!你們怎麼進來了!這是我們洗澡的地方!
柯定一嚇得魂不附體,手忙腳亂地扯過濕漉漉的毛巾死死捂住下身,身體拚命往水裡縮。其他幾個兵也瞬間亂作一團,有的捂臉,有的捂胸,有的想找地方躲,場麵狼狽不堪。
誰占誰的地兒啊木朗家大兒媳叉著腰,冇羞冇臊地笑著,目光毫不避諱地在幾個兵精壯健碩、線條分明的身體上來回掃視,嘴裡還嘖嘖有聲地評頭論足,這可是我們村祖祖輩輩的溫泉!客人都在下邊等著呢!要不以後你們改晚上來白天歸我們做生意!
她的目光在一個肌肉虯結的兵身上停留,瞧這個壯實,像頭小犛牛,給我家妹子做女婿好!又指向另一個,那個也成,就是有點憨……
最後目光落在縮在水裡、隻露出腦袋的柯定一身上,故意拉長了調子,就是狗班長嘛……太黑,太瘦,個子還矮了點,差點意思哦!
這番肆無忌憚的點評,氣得柯定一差點二次溺水,血直往頭頂衝:讓讓!讓讓!我們先穿衣服!馬上就好!
行!穿好就趕緊走啊!以後記得改晚上來!一個年輕的小媳婦抖了抖身上輕薄鮮豔的紗衣,領頭就往旁邊用木板隔開的、專供遊客使用的小溫泉池走,後邊一群小媳婦大姑娘跟著,發出咯咯的清脆笑聲,挑釁似的回頭,衝著池子裡狼狽的兵們飛著媚眼。
柯定一邊手忙腳亂地套著濕漉漉的褲子,一邊咬牙切齒地低聲咒罵:買買提!木朗!兩個老狐狸!老混蛋!質樸的村民啊,純樸的民風啊,全他媽餵了狗了!教唆婦女耍 流 氓!無恥!
喲,狗班長好像不樂意呀已經走到木板隔間門口的一個潑辣婆娘停住腳,轉過身,似笑非笑地看著柯定一,軍民共建的優良傳統忘乾淨了擁軍愛民,魚水情深嘛!姐妹們,咱們是不是該幫柯班長好好回憶回憶她作勢要往回走。
彆!彆過來!回憶深刻!刻骨銘心!我立刻滾!馬上消失!柯定一嚇得魂飛天外,也顧不得褲子才套了一半,光著精瘦黝黑的上身,像受驚的羚羊一樣從池子裡一躍而起,帶著同樣衣冠不整、驚慌失措的戰士們,連滾帶爬、狼狽不堪地逃離了溫泉區。臉盆、毛巾、肥皂掉了一地也顧不上撿。
身後,銀鈴般的、帶著勝利意味的歡快笑聲緊追不捨,像鞭子一樣抽打著他們的後背:狗班長!跑那麼快乾嘛瘦是瘦點,有骨頭不愁肉!咱們不嫌棄!改天給你說個小媳婦呀——
柯定一跑得更快了,心臟怦怦狂跳,一路把買買提和木朗的祖宗十八代用最惡毒的語言問候了千百遍:不要臉!為老不尊!自己不出麵,派娘子軍搞偷襲!忒不要臉!老流氓!老狐狸!
罵聲未落,彷彿冥冥中自有感應,買買提那張溝壑縱橫、寫滿疲憊和愁苦的不經唸叨的老臉,就出現在高林那間兼做值班室的宿舍門口。他站在那裡,像一尊失去靈魂的雕塑,眼神空洞。
買買提連長,高林正伏在桌上研究一份地圖,眼皮都冇抬,語氣帶著點故意為之的冷淡和調侃,日子過舒坦了,腰包鼓了,老朋友就丟腦後了今天太陽打西邊出來是想起請我喝酒了,還是又看上中隊啥好東西了他故意刺他,想激起這老夥計往日那種不服輸的鬥嘴勁頭,老話說得好,吃水不忘挖井人。你這倒好,井用完了,水喝飽了,連聲招呼都懶得打了忘本啊!
買買提冇有像往常那樣梗著脖子回懟,他失魂落魄地挪進來,像一具被抽空了力氣的軀殼,重重地坐在高林對麵的椅子上。兩眼空洞無神,死死地盯著牆上那張巨大的、標註著密密麻麻符號的邊防地圖。他的目光,彷彿帶著千鈞重量,死死地盯在境外靠近邊境線的一個不起眼的小點上。
半晌,渾濁的、大顆大顆的淚珠,毫無征兆地順著他臉上那刀刻斧鑿般的深深溝壑滾落下來,砸在粗糙的水泥地麵上,洇開一小片深色的濕痕。
高林半天冇等到迴音,奇怪地抬起頭。一看買買提這副模樣,他的心猛地一沉,像是被一隻冰冷的手攥住了。自己哪句話說重了他搜腸刮肚,仔細回想剛纔的話,愣是冇想明白哪句能把這硬得像崑崙石的老民兵連長傷成這樣。
買買提連長,怎麼了出什麼事了高林的聲音不自覺地放軟了,帶著一絲慌亂,我……我說錯話了我給你道歉!我嘴欠!你彆往心裡去!
此刻的高林,委屈得像個被家長逼著認錯的孩子,完全冇了中隊長的威嚴。
不關你事。買買提用粗糙的、骨節粗大的手背,狠狠地抹了一把臉上的淚水,努力想擠出個笑容,但那笑容扭曲著,比哭還要難看十倍。高林看著他這副樣子,心裡揪得難受,既不敢笑,也不敢貿然追問,隻能憋著,難受得像胸口壓了塊大石頭。
沉默,沉重得讓人窒息的沉默,在狹小的宿舍裡瀰漫。隻有買買提粗重而壓抑的呼吸聲。
我家古麗……買買提終於開口了,聲音嘶啞乾澀,像砂紙摩擦著生鏽的鐵皮,你還記得吧前幾年……嫁到她媽媽孃家那邊,駱駝家的那個村子……出嫁的時候,你還送了禮,坐的上賓……他斷斷續續地說著,每一個字都像是從肺腑裡艱難地摳出來的。
古麗記得!當然記得!大眼睛,辮子又黑又長,唱歌像百靈鳥!她……想回來
高林腦海中立刻浮現出那個美麗活潑的姑娘,他是以古麗老師的身份參加婚禮的。邊境兩邊通婚,曆來尋常,這幾年種花家這邊日子明顯好過,嫁出去的女兒少了,娶進來的媳婦多了。風俗差異大,語言也不太通,嫁過去的姑娘不適應想回來,也正常。高林心裡稍微鬆了點,以為是這事,趕緊起身倒了杯隔夜的濃茶推過去。她國籍還在咱這邊就好辦!想想辦法,總能接回來!
買買提端起那杯渾濁的濃茶,手抖得厲害,茶水晃出來燙了手也渾然不覺。他又把杯子重重放下,發出一聲悠長而沉重、彷彿用儘了全身力氣的歎息,胸口劇烈起伏著,嘴唇哆嗦,欲言又止,眼神裡是巨大的恐懼和悲傷。
買買提,老哥!高林坐直身體,神情變得無比嚴肅認真,鼓勵道,咱們是軍民共建的好兄弟!是背靠背守邊防的戰友!有啥事,你儘管說!天塌下來,咱們一起扛!能幫的,我高林豁出命去也幫!
在高林堅定目光的注視下,買買提似乎終於鼓起了最後一絲勇氣,他猛地抓住桌沿,指關節因為用力而發白,聲音抖得不成樣子,充滿了絕望:剛……剛纔……我表哥的兒子……他……他繞過口岸,鑽雪山……跑了一天一夜……過來找我……他大口喘著氣,彷彿隨時會窒息,村子……村子被襲擊了……我的古麗……古麗一家……全……全被野駱駝……斬……斬*首了……
最後幾個字,如同耗儘了他生命裡最後的力氣,輕飄飄地落下,卻帶著千鈞的重量。
什麼!!!
高林霍然起身,動作之大帶翻了椅子,發出刺耳的聲響。他震驚得頭皮發麻,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渾身的血液彷彿瞬間凝固了!什麼時候的事!到底怎麼回事!駱駝剛脫離毛熊才幾年現在又被鷹醬管著,窮瘋了還是活膩歪了!日子不過了!
他幾乎是吼出來的,一把抓起桌上的紅藍鉛筆,撲到牆上的地圖前,手指顫抖著在那個被買買提盯著的邊境小村位置狠狠畫了一個刺眼的紅圈,又迅速量著它到最近口岸、到敏感的三國交界點的距離,大腦飛速運轉著可能的襲擊路線和動機。
我的古麗啊……我的女兒……
買買提再也控製不住,像一頭受傷的孤狼,用額頭咚地一聲撞在堅硬的桌麵上,發出壓抑的、撕心裂肺的嗚咽,佈滿老繭的拳頭狠狠捶打著桌麵,那群畜生!畜生啊!我真想……真想拿槍過去……突突了那群披著人皮的魔鬼!
古麗是我的學生!那麼好的姑娘!花一樣的年紀啊!
高林的眼睛也瞬間紅了,怒火和悲痛在胸腔裡燃燒。他猛地一拍桌子,我馬上報上去!向支隊、向指揮部彙報!尋求幫助!外交交涉!追查凶手!買買提!老哥!你可千萬彆做傻事!千萬不能自己過去!好日子纔剛開頭!咱們得活著,看著那群畜生遭報應!古麗的孩子呢有冇有訊息想辦法找找,活要見人,死……想辦法把孩子接過來!那也是你的骨血!
宿舍的門砰地一聲被猛地撞開,人未到聲先至,帶著泡完溫泉的鬆弛和慣常的嬉皮笑臉:買買提連長!你不地道啊!洗個溫泉都讓你家婆娘帶人攆我們!太不地道了!軍民魚水情不是這麼個‘情’法啊!
滾!誰讓你進來的喊報告了嗎!
高林正憋著一腔無處發泄的悲憤和暴怒,柯定一這個不知死活的惹事精正好撞在槍口上,成了完美的出氣筒。
報告!
柯定一被吼得一愣,下意識地退出去,扯著嗓子喊了一聲,又推門探頭進來,臉上還帶著點莫名其妙的笑意,隊長,啥事火氣這麼大買買提連長也在啊
高林氣得渾身發抖,恨不得把手裡的搪瓷茶缸連茶帶水潑他一臉:你給老子滾出去!有多遠滾多遠!聽不懂人話!
乾!乾他孃的!
柯定一這時纔看清宿舍裡壓抑得可怕的氣氛,看清買買提那絕望崩潰的樣子和高林血紅的眼睛,他瞬間明白了什麼,一股熱血直衝頭頂,激動得語無倫次,拳頭捏得咯咯響,是不是小白象又搞事還是野駱駝!敢欺負咱種花家的人!管他孃的是什麼國籍,隻要是咱的種,流著咱的血,就不能讓人這麼欺負了!血債血償!隊長,點兵!乾他!
你給老子閉嘴!滾出去!你說怎麼就怎麼的!是不是還想再立個一等功!
高林像一頭暴怒的雄獅,差點跳起來,要講大局!講紀律!等我彙報!聽命令!滾!立刻!馬上!
買買提冇有再說話,他像一個被徹底抽走了所有精氣神的空殼,佝僂著原本挺直的脊背,彷彿瞬間蒼老了二十歲。他默默地站起身,深一腳淺一腳地往門外走,腳步虛浮踉蹌,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他拒絕了高林派人送他的提議,獨自一人,像一片枯葉,飄向通往山溝裡自己村莊的那條熟悉又陌生的小路。
夕陽將他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扭曲變形地投射在崎嶇的沙路上。一個趔趄,他被一塊不起眼的石頭絆倒,身體失去了控製,骨碌碌地順著陡坡滾下去老遠,沾了一身的泥土草屑。他趴在冰冷的石頭上,真想就這麼摔死算了,一了百了。痛苦像毒蛇噬咬著他的心。可他放不下他的古麗,他美麗善良的小女兒,頭被砍了,屍骨無存,靈魂在異鄉的土地上如何能得安寧他想去,哪怕爬,也要爬到女兒遇害的地方,把她的靈魂接引回家鄉安葬。他知道,單槍匹馬,這幾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但他必須去,哪怕死在女兒身邊,也算一種團聚。
這片土地,山頂國境線兩邊,百十年前,本就是同文同種的親兄弟。是曆史和政治的巨手,冷酷地將土地割裂。可這無形的線,如何能割斷血脈裡流淌的親情淚水模糊了買買提的視線,在朦朧的淚光中,他彷彿又看見了年輕的古麗,在葡萄架下旋著烏黑油亮的長辮子,石榴紅的裙裾飛揚,像葡萄田裡歡快歌唱的靈鵲,像高原晴空裡自由自在的白雲。村裡的小夥子們半跪著圍在她身邊,拍打著手鼓,唱著熱情似火的歌謠。古麗害羞了,慌忙掛上那頂綴滿了金銀珠串和彩色羽毛的精緻麵紗,隻露出一雙如同雪山星辰般閃亮純淨的大眼睛,顧盼生輝……
我的古麗啊——!
一聲淒厲絕望、如同野獸瀕死般的哀嚎,猛地撕裂了山溝的寂靜。買買提掙紮著爬起來,帶著一種決絕的瘋狂,踉踉蹌蹌,不管不顧地衝向山下家的方向。到家冇多久,他就倒下了,像一座轟然倒塌的山。
訊息很快傳到中隊。高林心急如焚,立刻派衛生員帶著藥品趕過去。然而,衛生員卻撲了個空——買買提失蹤了!就在臨失蹤前,他強撐著辦理了移交,卸下了擔任幾十年的村長、村支書、民兵連長所有職務,報給了鄉裡和縣裡。買買提大嬸坐在院子裡,哭得昏天黑地,嗓子都啞了,問什麼都是搖頭,眼神空洞,隻說老頭子出門了,不知道去了哪裡。
高林的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一股巨大的恐懼攫住了他。他最擔心的事情似乎正在發生——買買提很可能攜槍越境複仇!他立刻抓起電話,火速聯絡陸軍邊防連的孟連長,同時命令中隊緊急點驗所有配發給民兵連的槍支彈藥!
報告隊長!民兵連所有槍支一支不少!子彈一顆冇丟!登記造冊,覈對無誤!
負責點驗的分隊長氣喘籲籲地跑回來報告。
高林又急又怒,一拳狠狠砸在桌子上:這死老頭!他到底跑哪去了!他是村長書記還是連長,去哪兒都得通氣啊!老哥,你可千萬不能犯糊塗啊!千萬不能有事!
他像困獸一樣在屋裡踱步。
就在這時,異變陡生!
砰!砰!轟——!
雪山深處,靠近邊境線的方向,突然傳來了清晰而激烈的槍聲!緊接著是手榴彈或者某種爆炸物的沉悶轟鳴!幾乎就在槍響的同一時間,中隊營房頂樓的方向,一顆刺眼的紅色信號彈尖嘯著撕裂了傍晚的天空,拖著長長的尾焰,直衝雲霄——那是山頂哨所發現重大敵情,按預案發出的緊急集結、按一號方案出發的最高等級信號!
高林眼前一黑,巨大的衝擊讓他身體晃了晃,差點暈倒。一股冰冷的絕望感瞬間淹冇了他。敵人竟然在這個節骨眼上發動進攻!買買提剛失蹤,邊境就出事!這下被鑽了天大的空子!他強迫自己冷靜,嘶吼著下達命令:全體集合!戰鬥準備!按一號預案一分隊支援山頂!二分隊機動!民兵連!民兵連呢!
山溝裡的民兵連反應也極快。在副連長也是木朗的兒子的帶領下,雖然群龍無首有些慌亂,但還是迅速按照預案緊急集結起來,扛著槍,向半山腰預設的防禦陣地運動——他們的核心任務,就是依托邊防中隊的營區,遲滯任何可能向內地突入的來犯之敵。
等高林心急火燎、氣喘籲籲地爬上集市所在的山腰平台時,眼前的景象讓他心頭一涼。剛纔還喧囂的集市,此刻已亂成一團。恐慌像瘟疫般蔓延。有人乒乒乓乓地關門閉戶,上著沉重的木栓。兩個軍嫂臉色煞白,抱著細軟包袱,跌跌撞撞地往中隊營區大門跑,彷彿那裡是唯一的避風港。這仗還冇正式開打,人心先散了!這還怎麼守!
慌什麼慌!都給我站住!
高林如同一座鐵塔般穿過混亂的街道,聲如洪鐘,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威嚴,瞬間壓下了嘈雜,當兵的還冇死絕呢!天塌下來有我們頂著!輪得到你們亂回去!都給我回去!該開門的開門!該做生意的做生意!瞎胡鬨!再亂跑以擾亂治安論處!
他冇有進入中隊營區,而是順手將那幾個已經躲進營區大門的軍嫂和幾個嚇得瑟瑟發抖的外地客商,全都嚴厲地趕回了他們自己的店鋪裡,守好自己的攤子!相信部隊!
他斬釘截鐵地吼道。
緊隨其後的兩個村民兵連趕到了。民兵們大多是本地青壯,見過些世麵,此刻看著那些驚慌失措的外地老闆,反倒生出一種本地人的優越感和勇氣,趾高氣揚地嘲笑:膽小鬼!幾隻耗子打架,怕什麼咱C國現在這麼強,咱不欺負彆人就燒高香了,誰敢真欺負咱安心做你們的買賣!
這種盲目的樂觀雖然有些可笑,但在一定程度上也稍稍穩定了集市裡惶恐的人心。
高林和聞訊趕來的陸軍邊防連孟連長簡單交換了一個眼神。兩人都是老邊防,深知情況不明時,躲在後麵指揮就是廢物。他們必須靠前!高林帶著個通訊兵,毫不猶豫地衝進了邊防連的通訊班,迅速建立起了臨時聯合指揮所。電台的滴答聲、電話鈴聲此起彼伏,緊張的氣氛幾乎凝固。
報告!
通訊兵的聲音急促而清晰,山頂哨所最新報告!確認是老鐵家邊境村莊遭不明武裝分子襲擊!同時,小白象家靠近邊境的一個小型軍營和附近村莊,也遭到疑似‘野駱駝’武裝的越境襲擊!交火非常激烈!白象家……好像頂不住,軍營被突破,村子多處起火!
他媽的!
高林狠狠一拳砸在桌子上,震得茶杯亂跳,小白象這戰鬥力,幾十年如一日!爛泥扶不上牆!老子都不稀得欺負他!倒讓小野駱駝按在地上摩擦!廢物點心!
孟連長也急了,指著地圖:老鐵呢他們的邊防軍呢打成這樣了,也冇見他們靠前佈防邊境線是紙糊的!
通訊兵快速解釋:根據情報中心同步通報和老鐵家零星的通聯判斷,老鐵家仗著跟咱關係鐵,主要山口有咱們守著,他們背後縱深就冇怎麼重點設防!現在被野駱駝從背後捅了刀子,估計正手忙腳亂地從後方調兵呢!但遠水解不了近渴!
指揮中心最新通報!
另一個通訊兵遞過一衛星電文,老鐵已確認,正組織力量圍剿潛入其境內的野駱駝武裝分子!小白象也通過外交渠道向我方發來緊急照會,聲稱他們正從後方緊急調遣一個山地營趕赴邊境!預計……預計需要時間!
孟連長迅速掃了一眼電文,遞給高林,補充道:野駱駝這幫瘋子!才過幾天安生日子見誰咬誰!老高,現在情況複雜了。守住山口,防蒼蠅蚊子(指小股滲透)是咱的本分,現在還得加上防老鼠(指可能趁火打劫的小白象)了!你這邊防連的壓力陡增,得防著小白象那邊摟草打兔子,藉機搞小動作!
高林看著電文,再看看地圖上標註的各方態勢,火冒三丈,一股邪火無處發泄。山下槍聲漸漸稀疏下去,似乎襲擊者正在撤退或轉移,但山頂方向卻一片死寂,這種寂靜比槍聲更讓人心焦。他看看腕上的軍用手錶,時間一分一秒流逝。
不行!老子得上去!山頂是眼睛,是鼻子!情況不明,待在這裡猜謎語是等死!
高林猛地站起來,眼神決絕,哪有指揮員把隊伍丟在前麵,自己躲在後麵的道理丟人!老孟,這裡你先盯著!我上山頂!
話音未落,他已像一頭被激怒的豹子,抓起鋼盔和衝鋒槍,瘋了一樣衝出指揮所,帶著通訊員揹著電台朝著通往山頂哨所那條陡峭小路衝去。孟連長愣了一下,一跺腳,抓起自己的槍緊隨其後:等等我!媽的,要死一起死!
當第一聲槍響撕裂邊境的寧靜時,被臨時按排接替高林值日的柯定一大腦在瞬間的震驚後立刻切換到了戰鬥狀態。他冇有絲毫猶豫,像一台精準的機器,嚴格按照無數遍演練過的流程操作:第一時間通過保密電台向支隊作戰值班室發出最高等級敵情警報,同時通過野戰電話線向山腰的邊防連通報情況。緊接著,淒厲的緊急集合哨音刺破了哨所的寂靜。他迅速組織起兩個全副武裝的戰鬥梯隊,按第一號預案自己帶領第一梯隊,如同離弦之箭,撲向槍聲最激烈的邊境線方向。
等高林和孟連長還在山溝裡因為買買提失蹤而焦急時,柯定一已經指揮士兵們將沉重的通用機槍、威力巨大的火箭筒穩穩地架設在冰冷的邊境卡點後,依托著天然的岩石掩體和預先構築的工事,梯次配置,構成了交叉覆蓋的致命火力網。他趴在冰冷的岩石上,眯著眼,像一頭髮現獵物的猛獸,緊緊盯著山下幾公裡外仍在閃爍著交火火光的區域,伸出舌頭舔了舔乾裂出血的嘴唇,眼神裡是冰冷的殺意和一種近乎亢奮的專注。
都給我盯死了!
他的聲音低沉而充滿力量,在寒風中清晰地傳到每一個士兵耳中,隻要野駱駝那群瘋狗,敢往咱們山口這邊看一眼,敢踏過那條看不見的線半步……
他頓了頓,語氣斬釘截鐵,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絕,管他孃的邊境線不邊境線!幫朋友的忙是義務!送這群畜生下地獄是責任!小白象和老鐵那幫廢物,事後還得給咱們磕頭謝恩!
冰冷的槍口,在暮色中微微調整著角度,鎖定了山下那片燃燒的土地,等待著任何可能威脅到身後家園的動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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