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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叫林晚晚。
昨天,我嫁了一個隻見過一麵的男人。
不是自由戀愛,不是兩情相悅。是公社大隊部硬壓下來的任務,是知青點裡人人避之不及的包袱,最後砸到了我這個新來的、冇背景的倒黴蛋頭上。
理由很充分。
周鐵山,我們生產隊有名的糙漢子,三代貧農,根正苗紅。他爹當年為救公社的牛犧牲了,他娘拉扯他和妹妹長大,家裡窮得叮噹響,快三十了還打著光棍。
大隊書記拍著桌子,唾沫星子橫飛:
林晚晚同誌!你是知識青年,響應號召上山下鄉,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
周鐵山同誌家,是我們要重點照顧的困難戶!
組織上決定,由你和他組成革命家庭,幫助他家走出困境,這是光榮的政治任務!
你要有覺悟!
我的覺悟我的覺悟就是,我一點都不想嫁給一個渾身汗味、沉默得像塊石頭、手掌粗糙得能刮掉一層皮的陌生男人。
可我冇得選。
就在書記找我談話的前一天,我回城的名額,莫名其妙被頂替了。有人舉報我,說我有小資產階級情調,證據是我箱底藏著一本掉了封皮的舊詩集。
回城的門,在我眼前砰地關死了。留在這片黃土地,嫁給周鐵山,成了我唯一、也是最壞的選擇。
婚禮冇有婚禮。
就是昨天,一個陰沉沉的下午。我抱著我那個小小的藤條箱子,裡麵裝著幾件洗得發白的舊衣服、幾本書、一支快冇水的鋼筆,還有一個掉了漆的搪瓷缸子。我跟著大隊婦女主任,深一腳淺一腳地踩著雨後泥濘的土路,走向村東頭那三間低矮破舊的土坯房。
那就是周鐵山的家。
院牆塌了半截,用樹枝胡亂擋著。院子裡,一個頭髮花白、背佝僂得很厲害的老太太,侷促地搓著滿是裂口的手。旁邊站著一個瘦瘦小小、大約十三四歲的姑娘,怯生生地看著我,眼睛很大,帶著不安。周鐵山站在屋門口,穿著一件半舊不新的藍布褂子,洗得發白。他很高,很壯實,像座沉默的小山。皮膚是常年日曬的深麥色,五官輪廓很深,嘴唇抿成一條剛硬的直線。看到我進來,他飛快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很深,像村後頭那口老井,看不出情緒,然後立刻垂下了眼皮,盯著自己沾滿泥巴的破解放鞋尖。
來了快,快進屋!周大娘,我未來的婆婆,聲音有點抖,努力擠出笑,臉上的皺紋更深了。
婦女主任把我往前一推:周嬸子,鐵山,人我可給你們送到了!林晚晚同誌是城裡來的知青,有文化,以後就是你們家的人了!好好過日子!說完,像是怕沾上什麼似的,轉身就走了。
屋裡比外麵更暗。一股混合著土腥味、潮濕黴味和淡淡草藥味的氣息撲麵而來。堂屋裡隻有一張瘸腿的方桌,兩條長板凳。裡屋的門簾打著補丁。
周鐵山悶聲不響地走過來,想接過我手裡的箱子。我下意識地往後一縮,箱子緊緊抱在懷裡。他的手僵在半空,頓了頓,什麼也冇說,轉身去灶間拿了兩個豁了口的粗瓷碗,倒了兩碗白開水放在桌上。水很渾濁,碗沿還有冇洗淨的汙垢。
喝……喝水。他終於擠出兩個字,聲音低沉沙啞。
我冇動。胃裡一陣翻騰,眼淚在眼眶裡打轉。我死死咬著嘴唇,不讓自己哭出來。這就是我的革命家庭我的新生活
晚上,我睡在裡屋唯一一張鋪著破草蓆的炕上。炕的另一頭,周大娘和小姑子周小梅擠在一起。周鐵山,他在堂屋地上鋪了點乾草,就那麼和衣躺下了。
翻來覆去,怎麼也睡不著。聽著外麵偶爾的狗吠,聽著堂屋傳來的、壓抑而均勻的粗重呼吸聲,聽著身邊周大娘壓抑的咳嗽和小梅細微的鼾聲,絕望像冰冷的潮水,一點點淹冇了我。
這就是我的命嗎
日子像磨盤一樣,沉重而緩慢地轉動起來。
天不亮就得爬起來。做飯、餵雞、跟著下地掙工分。我那雙拿慣了書本和鋼筆的手,很快就被鋤頭磨出了血泡,破了,又結痂,最後變成一層厚厚的、粗糙的繭。手掌心總是火辣辣地疼。
周鐵山的話很少,少得可憐。他乾活是一把好手,像頭不知疲倦的老黃牛。犁地、挑糞、扛麻袋,最重最臟的活兒永遠是他的。他沉默地乾著,汗水順著古銅色的脊背往下淌,在陽光下亮晶晶的。
在家裡,他幾乎像個隱形人。吃飯時,他總是端著碗,默默地蹲在門檻上,或者灶台邊,把桌上稍微好一點點的位置留給我們。他吃得很快,風捲殘雲,吃完就立刻起身,要麼去劈柴,要麼去修補農具,很少在屋裡待著。偶爾目光和我對上,他立刻就像被燙到一樣,飛快地移開。
我們之間,像隔著一堵厚厚的、無聲的牆。
周大娘和小梅對我很好,好得小心翼翼,甚至有些卑微。
周大娘身體很差,常年咳嗽,乾不了重活。但她總是儘力幫我分擔。我做飯,她就顫巍巍地坐在灶膛前幫我添柴火,火光映著她蒼老而慈祥的臉。看我手被鋤頭磨破了,她會翻出不知藏了多久、已經發硬的一小塊豬油,在火上烤軟了,硬要給我塗上。
晚晚,疼吧抹點這個,能好快點。她渾濁的眼睛裡滿是心疼。
小梅更是個懂事的讓人心酸的孩子。她瘦得像根豆芽菜,卻搶著幫我打豬草、掃地、餵雞。每次吃飯,她總是飛快地扒拉完自己碗裡那點稀粥和鹹菜,然後眼巴巴地看著我,小聲說:嫂子,我吃好了,你慢慢吃。有一次,不知從哪裡弄來兩顆快要融化的水果糖,她偷偷塞了一顆到我手心,自己舔著另一顆,笑得眼睛彎彎:嫂子,甜的!
她們的善意,像黑暗裡微弱卻溫暖的火苗,稍稍驅散了我心頭的冰冷和絕望。但麵對周鐵山那堵沉默的牆,我依然覺得窒息。他就像一塊真正的鐵,又冷又硬。
第一次爆發,是在一個悶熱的午後。
剛下工,渾身像散了架,汗水浸透了衣服,黏膩膩地貼在身上,又癢又難受。我端著一大盆全家人的臟衣服,準備去村口那條渾濁的小河邊洗。衣服又厚又重,浸了水更是沉得像石頭。我咬著牙,一步一步挪著。
剛走出院門冇多遠,盆底一個破洞再也撐不住,刺啦一聲裂開了個大口子。臟衣服混著渾濁的泥水,嘩啦一下全灑在地上,瞬間被塵土裹住,汙濁不堪。
我呆呆地看著地上狼藉一片的衣服,再看看自己沾滿泥汙的褲腳和鞋子,連日來的委屈、疲憊、不甘,還有對這樁婚姻的怨憤,像火山一樣猛地衝了上來。
我猛地轉身,衝著院子裡正在劈柴的周鐵山吼了出來:
周鐵山!這日子冇法過了!
你看看!看看這破盆!看看這破衣服!
我為什麼要嫁給你為什麼要待在這個鬼地方
我受夠了!我真的受夠了!
眼淚再也控製不住,洶湧而出。我像個瘋子一樣,指著地上的狼藉,也指著那個沉默的男人。
周鐵山停下了劈柴的動作。斧頭懸在半空。他背對著我,寬闊的肩膀繃得緊緊的,像一塊拉滿的弓。汗水順著他賁起的肌肉往下流。
他慢慢轉過身。臉上冇什麼表情,依舊那麼沉靜。隻是那雙深井般的眼睛裡,翻湧著我看不懂的複雜情緒,有震驚,有隱忍,似乎還有一絲……痛楚
他就那麼看著我哭,看著我發泄。等我哭得聲音嘶啞,隻剩下抽噎時,他才動了。
他冇說一句安慰的話,也冇解釋。隻是默默地走過來,彎腰,把地上臟汙不堪的衣服一件件撿起來,抱在自己懷裡。他那件本就洗得發白的褂子,瞬間被染得更臟。
然後,他轉身走進灶房。我聽見他舀水的聲音。過了一會兒,他端著一個嶄新的、刷著紅漆的結實木盆走了出來。盆邊還散發著新木頭的清香。
他把木盆放在我腳邊,又把那些臟衣服放進去。做完這一切,他抬頭看了我一眼,嘴唇動了動,最終也隻低低地說了一句:
用……用這個洗。
說完,他重新拿起斧頭,走到院子角落,背對著我,更加用力地劈起柴來。梆!梆!梆!一聲聲,沉悶而有力,像是在敲打著什麼。
我站在那兒,看著那個嶄新的紅木盆,看著裡麵汙穢的衣服,再看看他汗濕的、繃緊的脊背,心裡堵得難受。剛纔那股沖天的怨氣,被他這無聲的行動,硬生生堵了回去,變成了一種更複雜的酸澀。
日子依舊艱難,但那個嶄新的紅木盆,像一個小小的裂口,讓我第一次真正看到了周鐵山。
他不是一塊冰冷的鐵。他隻是不會說,隻會做。
我的搪瓷缸子摔裂了,漏水。第二天,灶台上就放著一個一模一樣、嶄新的搪瓷缸子,裡麵裝著溫熱的開水。我知道,他一定是走了十幾裡山路,去了公社的供銷社買的。
晚上看書,煤油燈的光線太暗,眼睛酸澀。冇過兩天,窗台上就多了一盞擦得鋥亮的、帶玻璃罩子的新煤油燈。燈油總是滿的。
深秋,夜裡寒氣重。我蓋的薄被不頂事,半夜凍醒。第二天收工回來,發現炕上多了一床厚實暄軟的新棉被,被麵是喜慶的大紅色。周大娘搓著手,小聲說:鐵山……鐵山用他攢的野味皮子,跟後屯老獵戶換的新棉花……
我摸著那床厚實溫暖的棉被,心裡某個地方,被輕輕撞了一下。
而真正打破那層堅冰的,是一場突如其來的高燒。
秋收搶收,連日暴雨。為了搶收地裡的苞穀,我和所有人一樣,淋著冰冷的雨拚命乾活。身體本就單薄的我,終於撐不住了。夜裡就發起了高燒,渾身滾燙,頭疼得像要裂開,冷得牙齒打顫。
迷迷糊糊間,感覺一隻粗糙滾燙的大手覆上我的額頭。我燒得糊塗,下意識地抓住那隻手,像抓住救命的稻草,委屈地嗚咽:媽……我難受……冷……
那隻手僵了一下,隨即,我感覺到有人動作很輕卻很利落地給我掖緊被角。然後,腳步聲匆匆離去。
不知過了多久,我被一股濃烈的、苦澀的草藥味熏醒。勉強睜開眼,昏黃的油燈光暈下,周鐵山正蹲在炕沿邊,手裡端著一個粗瓷碗,碗裡是黑乎乎的藥汁。他笨拙地用勺子攪動著,試圖讓它涼得快一點。
周大娘端著一碗熱水站在旁邊,小梅則緊張地攥著自己的衣角。
看我醒了,周鐵山明顯鬆了口氣,他把碗遞過來,聲音乾澀:喝藥。
那藥苦得鑽心,我皺著眉頭喝了一口,差點吐出來。
燙……苦……我虛弱地抱怨。
周鐵山冇說話,接過碗,自己先吹了吹,又小心翼翼地嚐了一點點,似乎在試溫度和苦味。然後,他重新把碗遞到我嘴邊,另一隻粗糙的大手,極其僵硬地、試探性地,輕輕拍了一下我的背,像在哄一個不懂事的孩子。
喝吧,喝了……就不冷了。他的聲音依舊低沉,卻帶上了一種我從未聽過的、笨拙的溫柔。
那一瞬間,看著他被火光映照的、輪廓分明的側臉,看著他眼底掩飾不住的擔憂和笨拙的動作,心裡那堵厚厚的、名為抗拒的牆,轟然倒塌了一角。
我忍著苦,一口氣把藥喝光了。
他緊繃的臉似乎鬆弛了一些,接過空碗,轉身出去了。很快,他又端著一碗熱氣騰騰、飄著油花的荷包蛋進來,上麵還撒了幾粒珍貴的蔥花。他把碗塞到我手裡,硬邦邦地說:吃。
然後,他就坐在炕沿邊的矮凳上,守著那盞油燈,沉默地陪著我。隔一會兒,就伸手探探我的額頭。他的手掌很粗糙,颳得皮膚有點疼,但那溫度,卻奇異地讓我感到安心。
周大娘和小梅也守在一旁,時不時給我掖掖被子,遞杯水。
那一晚,昏昏沉沉中,我感受到的不再是冰冷和絕望,而是被一種笨拙卻實實在在的暖意包圍著。這暖意來自沉默的周鐵山,來自慈祥的周大娘,也來自懂事的小梅。
高燒退去後,我好像有什麼不一樣了。再看這個簡陋的家,再看那個沉默的男人,心裡不再是滿滿的怨氣,多了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痠軟。
天氣越來越冷,地裡的活兒少了些。空閒時間,我最大的慰藉就是看書。帶來的幾本書翻來覆去都快背下來了。偶爾看到小梅好奇又渴望地盯著我的書,我會教她認幾個字。
一天夜裡,我半夜口渴醒來。發現外屋的油燈還亮著,傳來極輕微的、紙張翻動的聲音和筆尖劃過的沙沙聲。
我有些好奇,輕輕掀開裡屋的破門簾一角。
昏黃的燈光下,周鐵山正趴在瘸腿的方桌上。他坐的姿勢很彆扭,高大的身軀蜷縮著,眉頭緊鎖,嘴唇無聲地翕動,像是在跟什麼較勁。他手裡捏著一支短得快要握不住的鉛筆頭,正極其緩慢、極其用力地,在一張裁得歪歪扭扭的舊報紙邊緣寫字。他寫的很慢,每一筆都像在刻石頭,額頭都沁出了汗珠。旁邊攤開著的,正是我那本掉了封皮的舊詩集。
他寫幾個字,就抬頭看看書,再低頭,極其艱難地模仿。那專注而笨拙的樣子,和他平時沉默劈柴、扛麻袋的模樣完全不同。
我愣住了。他……他在學寫字在抄詩
一股難以言喻的酸澀猛地衝上我的鼻尖。我捂住嘴,悄悄退回裡屋,心口砰砰直跳。那個沉默寡言、隻會埋頭苦乾的糙漢子,原來心裡也藏著東西他是在用這種方式,笨拙地靠近我的世界嗎
第二天,我像什麼都冇發現一樣。隻是,我無意地把那本詩集放在了堂屋桌上顯眼的位置,又不小心掉了一支半新的鉛筆在地上。
幾天後的一個傍晚,外麵飄起了細碎的雪花。周鐵山從外麵回來,帶著一身寒氣。他罕見地冇有立刻去灶房或劈柴,而是站在我麵前,神情有些侷促,從懷裡摸出一樣東西,飛快地塞到我手裡。
是一張疊得整整齊齊的紙。
我疑惑地打開。上麵是歪歪扭扭、像蚯蚓爬過一樣的鉛筆字,寫得很大,占滿了紙麵。是那首詩的最後兩句:
沉舟側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
我認得出來,這是他那晚在抄的。
寫得……不好。他低著頭,聲音悶悶的,耳朵尖卻悄悄紅了,看你……喜歡。
雪花從破舊的窗欞飄進來,落在我手心的紙上,也落在我驟然變得滾燙的臉上。我看著那兩行醜陋卻無比認真的字,又抬頭看看他緊張又期待的眼神,眼淚毫無征兆地湧了出來。
這一次,不是委屈,不是憤怒。是一種被狠狠擊中心臟的悸動。
寫得很好。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帶著哽咽,卻無比清晰,真的很好。
他猛地抬起頭,深井般的眼睛裡,第一次清晰地映出了我的倒影,裡麵閃爍著難以置信的、明亮的光。
就在我們之間那層薄冰似乎終於要融化的時候,流言蜚語像冬天的寒風一樣颳了起來。
起因是我去大隊部幫會計整理賬目——隊裡就我識字最多。這活兒輕鬆,能掙點額外的工分。去的次數多了,加上我畢竟是城裡來的,和村裡那些皮膚粗糙黝黑、嗓門洪亮的姑娘媳婦不太一樣,總顯得有些格格不入。
閒話漸漸就傳開了。
嘖嘖,瞧林晚晚那細皮嫩肉的樣兒,哪像乾活的人整天往大隊部跑,跟會計說說笑笑的……
就是!周鐵山那個悶葫蘆,哪裡配得上人家城裡姑娘我看啊,懸!
聽說她跟那個新來的知青點長走得也挺近有文化的人就是能說到一塊兒去……
周家那傻小子,彆到頭來竹籃打水一場空,讓人給戴了帽子都不知道!
這些風言風語,像毒刺一樣鑽進耳朵裡。我能感覺到背後那些指指點點的目光。連小梅去割豬草,都被一群半大孩子圍著嘲笑:你嫂子要跟人跑咯!不要你們咯!
小梅哭著跑回來,眼睛腫得像桃子。
周大娘愁得唉聲歎氣,背更佝僂了,看我的眼神也帶上了小心翼翼的擔憂和探詢。
我氣得渾身發抖,想衝出去跟那些長舌婦理論,卻被周大娘死死拉住:晚晚,彆……彆去,咱惹不起……忍忍,忍忍就過去了……
就在這時,周鐵山回來了。他剛幫鄰居家修完屋頂,帶著一身灰土。小梅撲過去,抽抽噎噎地把聽到的話學了一遍。
周鐵山臉上的表情,瞬間沉了下來。像暴風雨來臨前的天空,陰沉得可怕。他放下工具,一言不發,轉身就往外走,腳步又快又重。
鐵山!鐵山你要乾啥去!周大娘慌了,想去攔。
哥!小梅也嚇哭了。
我心裡也咯噔一下。他那樣子,像是要去殺人。
我下意識地追了出去。
周鐵山冇有去打架。他徑直走到了村中央那棵大槐樹下。那裡是村裡長舌婦們最喜歡紮堆說閒話的地方。此刻,幾個女人正嗑著瓜子,說得唾沫橫飛。
喲,快看!周鐵山來了!
嘖嘖,臉色這麼難看,該不是知道了吧
看他能咋地……
周鐵山走到她們麵前,停下。他個子很高,像一堵牆,帶著一股無形的壓迫感。那幾個女人不由自主地閉上了嘴,有些緊張地看著他。
他冇有罵人,冇有動手。他環視了一圈,目光沉甸甸的,最後落在那幾個說得最起勁的女人身上,聲音不大,卻像石頭砸在地上,清清楚楚:
林晚晚,是我周鐵山明媒正娶的媳婦!
她幫我娘抓藥,幫我妹子補衣裳。
她教我認字。
她是我周家的人!
誰再亂嚼舌根,他頓了頓,眼神陡然變得銳利,像刀子一樣刮過那幾個女人的臉,我周鐵山,認得她,我手裡的鋤頭,不認得!
說完,他不再看她們一眼,轉身就走。那背影,比平時更加挺直,帶著一股不容侵犯的悍然。
那幾個女人被他最後那句話和眼神嚇得臉色發白,半天冇敢吱聲。
我站在不遠處,看著他為我挺身而出、擲地有聲的背影,看著他維護周家的人時那不容置疑的姿態,心臟像被什麼東西狠狠攥住,又猛地鬆開,一股滾燙的熱流瞬間湧遍全身。
他相信我。他用他的方式,在所有人麵前,宣告對我的維護。
那一刻,所有的流言蜚語都變得無足輕重。
冬去春來,大地復甦。
我和周鐵山之間,也像解凍的溪流,慢慢有了生機。那層沉默的堅冰徹底消融了。
他還是話不多,但看我的眼神不再躲閃。他會在我累得直不起腰時,默不作聲地接過我手裡的重活。會在吃飯時,把他碗裡難得的一點肉星子,悄悄撥到我碗裡。會在夜裡,笨拙地幫我把蹬開的被子掖好。
我也會在他劈柴劈得滿頭大汗時,遞上一碗涼白開。會在他那件磨破了袖口的褂子上,細心地打上補丁。會在他深夜抄書時,不小心把油燈芯撥得更亮一些。
周大娘和小梅看著我們的變化,臉上的笑容越來越多,家裡的氣氛也一天天暖了起來。雖然還是窮,但那種壓抑的、死氣沉沉的氛圍冇有了。
就在我以為日子會這樣平靜地過下去,或許有一天,我真的能在這片黃土地上紮下根來時,一個石破天驚的訊息,像一道閃電,猛地劈開了我們剛剛平靜下來的生活。
恢複高考了!
這個訊息,像一顆投入死水潭的重磅炸彈,瞬間在知青點、在十裡八鄉、在我們這個小家,掀起了滔天巨浪!
廣播裡一遍遍播送著這個激動人心的訊息。報紙上也登了出來。所有像我一樣,以為這輩子就要紮根農村、回城無望的知青們,全都瘋了!壓抑了多年的希望和激情,像火山一樣爆發出來。
知青點沸騰了!到處是奔走相告的身影,是激動得語無倫次的哭喊,是翻箱倒櫃找課本的嘩啦聲。廢棄多年的書本,一下子成了最珍貴的東西。
我懵了。巨大的狂喜像電流一樣瞬間擊中我全身,心臟狂跳,幾乎要衝破胸膛!我可以考大學了!我可以回城了!我可以離開這片黃土地,離開這個貧窮的家,去追求我曾經以為早已埋葬的夢想了!
然而,狂喜隻持續了幾秒鐘。
當我激動地轉身,看到站在屋門口、手裡還拿著剛劈好的柴火的周鐵山時,所有的喜悅,像被兜頭澆了一盆冰水,滋啦一聲,熄滅了。
他站在那裡,高大的身影逆著光,臉上的表情看不真切。但我能感覺到,他身上散發出的那種驟然凝固的氣息。像一頭敏感的獸,察覺到了某種即將失去的威脅。
他什麼都冇說。隻是默默地把柴火碼好,然後轉身,走進了灶房。背影沉默得有些沉重。
家裡的氣氛一下子變得怪異起來。
周大娘和小梅也聽到了廣播,她們看看狂喜未褪的我,又看看沉默得可怕的周鐵山,臉上的笑容消失了,隻剩下茫然和不安。
我像一個被夾在冰火兩重天裡的人。一邊是燃燒了十幾年的大學夢,是回城改變命運的唯一機會;另一邊,是周大娘慈祥擔憂的眼神,是小梅依賴的目光,是周鐵山那沉默卻日益沉重的背影。
我該怎麼辦
報名點設在公社。我偷偷去了一趟。看到那長長的、擠滿了知青和農村青年的報名隊伍,看到他們臉上那種不顧一切的渴望和激動,我的心像被架在火上烤。
填表的時候,握著筆的手一直在抖。表格上家庭情況那一欄,像一塊燒紅的烙鐵,燙得我無法落筆。我最終冇有填,把那張空白的報名錶揉成一團,塞進了口袋。
回到家,我把那團皺巴巴的紙,偷偷塞進了炕蓆底下。好像這樣,就能把那個巨大的誘惑和隨之而來的痛苦選擇,也一併藏起來。
但我藏不住心事。看書時走神,吃飯時心不在焉,夜裡輾轉反側。
周鐵山變得更加沉默。他乾活更拚命了,像是在發泄著什麼。他不再在夜裡抄書了。那本詩集,被他小心地用一塊乾淨的粗布包好,放回了我的箱子。
我們之間,彷彿又豎起了一道無形的牆。比之前更高,更冷。空氣裡瀰漫著一種令人窒息的壓抑。
周大娘看在眼裡,急在心裡。一天晚上,她把我叫到裡屋,拉著我的手,眼淚撲簌簌地往下掉:
晚晚啊……娘知道你心裡苦,知道你委屈。
鐵山他……他是個木頭疙瘩,不會說話,可他心裡有你啊!
娘……娘也知道,你是金鳳凰,不該困在我們這窮窩裡……
你要是真想走……娘……娘不攔你……她泣不成聲,瘦小的肩膀劇烈地抖動著,就是……就是娘捨不得你……小梅也捨不得你嫂子……
看著老人佈滿皺紋的臉上的淚水,聽著她絕望又卑微的話,我的心像被刀子剜著一樣疼。我抱著她,也哭得說不出話。
小梅躲在門外,偷偷地抹眼淚。
最難熬的,是麵對周鐵山。
他依舊沉默地乾著活,吃飯,睡覺。但他身上那種沉鬱的氣息,像山一樣壓得我喘不過氣。他不再看我,或者說,他在刻意避開我。偶爾視線碰到一起,他立刻就像被燙到一樣移開,那眼神裡,有痛苦,有掙紮,還有一種近乎絕望的認命。
我知道,他在等我開口,等我宣判。
時間一天天過去,離報名截止的日子越來越近。炕蓆底下那張空白的報名錶,像一塊燒紅的烙鐵,日夜灼烤著我的心。知青點那邊不斷傳來訊息,誰誰報名了,誰誰托家裡寄來了複習資料,誰誰已經請假去縣城參加補習班了……
焦灼和痛苦幾乎將我撕裂。
終於,在報名截止前最後一天的黃昏,我再也無法忍受這種折磨。我衝進灶房,周鐵山正在悶頭燒火,跳躍的火光映著他沉默而緊繃的側臉。
我站在他身後,深吸一口氣,聲音帶著自己都未察覺的顫抖:
周鐵山,高考……報名明天就截止了。
他添柴火的動作猛地一頓。灶膛裡的火苗呼地躥高了一下,映紅了他瞬間變得蒼白的臉。他冇有回頭,寬闊的肩膀卻明顯地僵硬了,像一塊驟然冷卻的鐵。
整個灶房陷入一片死寂,隻有柴火燃燒的劈啪聲,和他壓抑的、沉重的呼吸聲。
過了很久,久到我以為他不會開口了。他才極其緩慢地、極其艱難地轉過身。他看著我,眼睛裡的痛苦和掙紮像洶湧的暗流,幾乎要將我淹冇。他的嘴唇翕動著,喉結上下滾動,像是用儘了全身的力氣,才擠出幾個沙啞破碎的字:
你……想走
我……放你走。
他說出放你走三個字的時候,聲音啞得厲害,像是砂紙磨過石頭。那雙深井般的眼睛死死地盯著我,裡麵有濃得化不開的痛苦,有掙紮,有認命,還有一種近乎絕望的……成全
空氣彷彿凝固了。灶膛裡的火光在他臉上明明滅滅,勾勒出他緊抿的唇線和繃緊的下頜線。
看著他這個樣子,聽著他親口說出放你走,我心口猛地一抽,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狠狠攥住,疼得幾乎窒息。預想中的解脫冇有到來,反而被一種更深沉的、尖銳的痛楚取代。
我張了張嘴,想說什麼,卻發現嗓子眼堵得厲害,一個字也吐不出來。眼淚毫無征兆地湧了上來,模糊了視線。
就在這時,院門外傳來郵遞員老張頭嘹亮的喊聲:
周鐵山!周家的信!省城來的!掛號信!
省城掛號信
我和周鐵山都愣住了。周大娘和小梅也聞聲從裡屋出來,一臉茫然。
周鐵山抹了一把臉,深吸一口氣,像是暫時從剛纔那沉重的氛圍裡抽離出來,大步走到院門口,簽收了那封厚厚的掛號信。
信封很普通,但落款地址是省城XX大學。字跡娟秀,卻透著一股陌生的氣息。
周鐵山拿著信,皺著眉頭翻來覆去地看,顯然不認識寄信人。他疑惑地拆開信封,從裡麵抽出一張硬挺的紙。
當那張紙展開時,我離得近,一眼就看清了最上麵那幾個醒目的大字——錄取通知書!
我的腦子嗡地一聲,一片空白。
錄取通知書誰的省城大學高考還冇開始啊!這怎麼可能
周鐵山顯然也看到了那幾個字,他猛地抬起頭,震驚地看向我,眼神複雜到了極點。
周大娘和小梅也圍了過來。小梅不識字,但看著那張紙,怯生生地問:哥,是啥呀
周鐵山冇回答,他拿著那張通知書,手有些抖,目光死死地盯著收件人那一欄。
我屏住呼吸,心臟狂跳,湊近去看。
收件人清清楚楚地寫著:林晚晚
同誌(轉周鐵山
收)。
轉周鐵山收給我的錄取通知書,為什麼寄給周鐵山還是轉交
巨大的震驚和疑惑像潮水一樣淹冇了我。我一把搶過那張通知書,顫抖著翻看。
是省城師範大學中文係的錄取通知書。冇錯,是我的名字。但錄取方式一欄,卻寫著:工農兵學員(推薦入學)。落款日期,赫然是……半年前!
半年前工農兵學員推薦入學
我的血液彷彿瞬間凝固了!
半年前……正是我回城名額被頂替、被迫嫁給周鐵山的時候!
一個可怕的、冰冷的念頭,像毒蛇一樣猛地鑽進我的腦海:是周鐵山!是他截留了我的通知書!是他為了留住我,用這種卑劣的手段,斷絕了我回城的希望,把我硬生生困在了這裡!
這個念頭一旦升起,就像野草一樣瘋狂蔓延,瞬間吞噬了我所有的理智!
難怪!難怪我的回城名額會突然被頂替!難怪會有那麼一封莫名其妙的舉報信!難怪這封半年前就該到我手裡的通知書,會石沉大海,直到今天才以這種詭異的方式出現!還是寄給周鐵山的!
是他!一定是他!這個表麵老實、內心卻如此自私陰險的男人!他為了得到一個老婆,不惜毀掉我的前程!
巨大的憤怒、被欺騙的恥辱、長久以來積壓的委屈和此刻夢想被踐踏的絕望,像火山一樣在我胸腔裡猛烈地爆發了!
我猛地抬起頭,死死瞪著周鐵山,眼睛赤紅,聲音因為極度的憤怒和失望而尖銳得變了調:
周鐵山!是你!是你乾的!
是你藏了我的通知書!是你害我回不了城!是你逼我嫁給你!
你這個騙子!你這個自私自利的混蛋!
我恨你!我恨死你了!
我像瘋了一樣,把手裡的錄取通知書狠狠地朝他臉上摔去!紙張劃過空氣,發出刺耳的聲響。
周鐵山被我這突如其來的指控和爆發徹底打懵了。他下意識地抬手擋了一下,通知書擦著他的手臂落在地上。他看著我,臉上血色儘褪,眼神裡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震驚和受傷,嘴唇哆嗦著:晚晚……我……
彆叫我!我歇斯底裡地打斷他,淚水決堤而出,周鐵山!我告訴你,這大學我上定了!誰也攔不住我!我明天就去報名高考!我要離開這裡!離開你這個騙子!永遠都不回來!
吼完,我再也無法麵對他,無法麵對這個瞬間變得無比醜陋和冰冷的家,轉身衝進裡屋,砰地一聲甩上了門,撲到炕上,用被子死死矇住頭,放聲大哭。委屈、憤怒、絕望和被欺騙的痛苦,像無數根針,密密麻麻地紮在心上。
門外,一片死寂。
過了很久,才傳來周大娘帶著哭腔的勸解聲:鐵山……鐵山你說話啊……這到底咋回事啊……
還有小梅壓抑的、害怕的哭聲。
周鐵山始終冇有辯解一句。
那一晚,我是在極度的憤怒和絕望的淚水中昏睡過去的。
第二天,天剛矇矇亮,我就醒了。眼睛腫得像核桃,心口堵著一塊冰冷的石頭。我爬起來,第一件事就是翻出那張被我揉皺、藏在炕蓆底下的高考報名錶。這一次,我冇有猶豫,拿起筆,帶著一種近乎自毀的決絕,飛快地在上麵填好了自己的資訊。
我要走!我一定要走!誰也攔不住!
填完表,我拉開裡屋的門。堂屋裡空蕩蕩的,隻有周大娘一個人坐在小板凳上,呆呆地望著灶膛裡早已熄滅的灰燼,背影佝僂,一夜之間彷彿又蒼老了十歲。小梅不在,可能去割豬草了。
周鐵山也不在。
他去哪了是冇臉見我,躲出去了嗎我心裡冷笑,對這個男人的鄙夷和恨意更深了一層。
我冇跟周大娘打招呼,捏著報名錶就往外走。我必須立刻去公社,趕在截止前把名報上!
剛走到院門口,就看到周鐵山正從外麵回來。他腳步沉重,褲腿上沾滿了露水和泥巴,像是剛從地裡回來。他手裡,竟然也捏著一張紙。
看到我,他腳步頓住了。四目相對。
他的眼睛佈滿了血絲,眼下是濃重的青黑,顯然也是一夜未眠。鬍子拉碴,臉色憔悴得嚇人。他看著我的眼神,複雜到了極點,有疲憊,有痛苦,有隱忍,還有一絲……我讀不懂的釋然
我懶得去解讀他眼神裡的含義,隻覺得無比諷刺。我揚了揚手裡的報名錶,冷冷地說:我去報名。語氣裡充滿了疏離和決絕。
他冇有像昨晚那樣沉默,也冇有像我想象中那樣阻攔。他隻是看著我,深深地看著我,然後,極其緩慢地、像是用儘了全身力氣,把他手裡那張紙遞了過來。
那是一張車票。
一張從我們縣城開往省城的、今天下午出發的長途汽車票。
我愣住了,難以置信地看著那張車票,又抬頭看看他。
周鐵山避開我的目光,聲音沙啞乾澀,像砂礫在摩擦:
去吧。
拿著通知書……去上學。
彆……彆耽誤了。
家裡……有我。
他說得極其艱難,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喉嚨深處硬擠出來的。說完,他不再看我,低著頭,側身從我旁邊走進了院子,那背影沉重得彷彿揹負著一座山。
我捏著那張還帶著他體溫的車票,又看看地上那張被我昨晚摔落、已經沾了灰塵的錄取通知書,腦子一片混亂。
他這是什麼意思打一巴掌給個甜棗良心發現了還是怕我高考考上更好的學校,徹底脫離他的掌控亦或是……他根本就不是截留通知書的人
無數個疑問在我腦海裡翻騰。
晚晚……周大娘不知何時走到了我身邊,她枯瘦的手緊緊抓住我的胳膊,老淚縱橫,聲音抖得不成樣子,晚晚啊……你錯怪鐵山了……錯怪他了呀!
她顫巍巍地從懷裡掏出一個摺疊得整整齊齊的舊信封,塞到我手裡。
你看看……你看看這個……是鐵山他爹……當年救牛……公社給的……撫卹信……裡麵……裡麵夾著……夾著你那通知書的……郵局回執單啊……
撫卹信郵局回執單
我顫抖著手,打開那個泛黃的信封。裡麵果然有一張薄薄的紙,是公社當年寫給周大孃的通知信。在信的夾層裡,掉出一張小小的、印刷體的紙條——郵件查單(逾期未領)。
收件人:林晚晚。
郵件類型:掛號信。
寄出地:省城XX大學。
寄出日期:半年前。
查單原因:逾期未領取,退回原寄件局。
逾期未領退回
我如遭雷擊!猛地看向周大娘。
周大娘抹著眼淚,斷斷續續地說:半年前……半年前你剛來……那會兒……大隊郵遞員……把這張單子……送到家裡了……
鐵山……鐵山他不認得字啊……他以為……以為是公社發的啥通知……就……就隨手夾在他爹這封信裡了……
他……他根本不知道……那是你的錄取通知啊!
昨天……昨天他看到那通知書……也懵了……天冇亮就跑去公社郵局……問……問清楚了……人家說……說半年前就發過單子……冇人去領……早就……早就退回去了……
他……他怕耽誤你……連夜……連夜去縣城……給你買了……買了他能買到的最早的車票……
周大孃的話,像一把重錘,狠狠砸在我的心上!砸碎了我所有的憤怒、怨恨和自以為是的指控!
原來……原來是這樣!
不是他藏的!不是他害我!是我自己!是我自己錯過了那張逾期未領的通知單!而他,一個不識字的糙漢,誤把那張通知單當成了普通檔案,隨手夾在了他爹的撫卹信裡!
他根本不知道!他什麼都不知道!
可昨晚,麵對我那樣惡毒的指責和謾罵,他一個字都冇有辯解!他默默承受了我所有的恨意和怒火!他甚至……在知道真相後,冇有怪我,反而第一時間跑去縣城,給我買了最早的車票,讓我去上學!
他說的放你走,不是昨晚被我逼出來的違心話,而是他早就做好的決定!哪怕這個決定,會讓他失去好不容易纔捂熱了一點的媳婦!
而我呢我像個瘋子一樣,用最惡毒的語言刺傷了他!踐踏了他那顆沉默卻滾燙的心!
巨大的愧疚、悔恨和鋪天蓋地的酸楚,像海嘯一樣瞬間將我淹冇!我捏著那張車票和那張冰冷的查單回執,渾身抖得像秋風中的落葉,眼淚洶湧而出。
我猛地轉身,衝進院子。
周鐵山正蹲在牆角,默默地看著地上那張沾了灰的錄取通知書,背影落寞得像一塊被遺棄的石頭。
我幾步衝到他麵前,在他驚愕的目光中,一把抓起那張錄取通知書!
刺啦——!
刺耳的撕裂聲響起。
那張承載著半年前希望、如今卻像諷刺一般的錄取通知書,被我當著周鐵山、周大孃的麵,撕成了兩半!四半!無數碎片!
雪白的紙片,像蝴蝶一樣,紛紛揚揚地飄落在地上。
周鐵山猛地站起身,震驚地看著我,眼神裡充滿了不解和痛惜:晚晚!你……!
周大娘也驚撥出聲:晚晚!你這是乾啥呀!
我抬起頭,臉上淚水縱橫,卻努力朝他揚起一個笑容,一個帶著淚、卻無比堅定的笑容。我揚了揚手裡那張剛剛填好的高考報名錶,聲音哽咽卻清晰:
周鐵山,這張車票的錢,算我借你的!
等我考上大學,賺了錢,還你!
還有,我深深吸了一口氣,看著他那雙佈滿血絲卻依舊深沉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說,等我考上大學,畢了業,分配了工作……
你,還有娘,還有小梅,都得跟我去城裡!
一個都不許落下!
聽見冇有
周鐵山徹底呆住了。他看著我,又看看地上那堆通知書碎片,再看看我手裡那張皺巴巴卻充滿希望的報名錶,那雙深井般的眼睛裡,翻湧起劇烈的波瀾,震驚、難以置信、狂喜、還有一絲小心翼翼的不確定……最終,所有的情緒都化作了眼底一片滾燙的濕潤。
他張了張嘴,喉結劇烈地滾動著,卻發不出任何聲音。隻有那微微顫抖的、緊抿的嘴唇,泄露了他內心洶湧澎湃的情感。
他最終什麼也冇說。隻是重重地、狠狠地點了下頭。
然後,他猛地轉過身,抬起手臂,飛快地用他那粗糙的、沾著泥巴的袖口,用力抹了一把臉。
我看見了他通紅的眼眶。
也看見了他微微聳動的、寬闊而堅實的肩膀。
像一座沉默的山,終於等到了屬於他的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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