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間故事:懶漢過年 第一章

小說:民間故事:懶漢過年 作者:雲之崖 更新時間:2025-07-12 10:46:30 源網站:dq_cn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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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冬懶漢夢

萬曆三十八年的臘月,江南小鎮蜷縮在嚴寒的懷抱裡。北風是位不知疲倦的刻刀匠,裹挾著細碎的雪沫,一遍遍刮過青石板鋪就的長街。那石板路在經年的摩挲下本就泛著幽光,此刻覆了薄薄一層雪,又被風刃反覆刮削,顯出一種冰冷堅硬的油亮來,寒氣彷彿能順著人的腳底板一路鑽進骨頭縫裡。

鎮子東頭,一座茅草屋歪斜地倚在一株半枯的老槐樹旁,像隨時會被風推倒。屋頂的茅草早已稀疏泛黑,幾處塌陷的地方胡亂塞了些枯枝爛葉,權當修補。寒風無孔不入,鑽過牆壁的裂縫,發出尖細的嗚咽。屋內,李二整個人縮成一團,裹在那床辨不出顏色的破棉被裡,隻露出亂草似的頭髮頂。他像條巨大的蛆蟲,在冰冷的土炕上極其緩慢地扭動了一下身子,隨即,均勻而響亮的鼾聲再次從被卷裡傳出來,在四壁漏風的屋子裡迴盪。

這鼾聲實在不合時宜,甚至有些詭異。屋外,整個小鎮都在臘月的催促下忙碌得熱火朝天。左鄰右舍踩著吱呀作響的竹梯,用長柄竹掃帚奮力刮掃著瓦片上的陳年積塵,嘩啦——嘩啦——的聲響乾脆利落,驚得簷下麻雀撲棱棱亂飛。西頭王屠戶家的院子裡,豬的垂死嚎叫撕裂了寒冷的空氣,一聲高過一聲,淒厲得能穿透三層厚棉絮,間或夾雜著沉重的砍刀斫進骨肉的悶響。就連河對岸私塾那咿咿呀呀的《年節謠》童聲,也乘著風,斷斷續續地飄過來:二十三,糖瓜粘;二十四,掃房子……稚嫩的調子被寒風切割得支離破碎,卻頑強地透著一股除舊迎新的熱鬨勁兒。

可這一切喧囂,似乎都被李二那茅草屋的破門板隔絕在外。他陷在沉沉的夢裡,口水順著嘴角蜿蜒而下,洇濕了油膩的衣領,又在補丁摞補丁、早已看不出原色的破棉襖前襟上,漫開一片深色的、帶著餿味的濕痕。寒冷、忙碌、年關將近的焦灼,於他,不過是另一場無關緊要的背景雜音。

李二這深入骨髓的懶病,真真是打孃胎裡帶來的。開春時節,土地解凍,萬物復甦,整個鎮子都瀰漫著濕潤的泥土氣息。田埂上,漢子們挽著褲腳,赤腳踏進刺骨的水田,小心翼翼地將浸得飽脹的稻種撒進泥裡。李二呢他趿拉著露腳趾的破草鞋,慢悠悠挪到自家那歪斜的門檻上,一屁股坐下,眼神空洞地望著泥地。幾隻螞蟻正費力地搬運一小塊不知名的食物碎屑。他竟看得入了神,一顆、兩顆、三顆……笨拙地數著,眼皮卻越來越沉。數著數著,腦袋一歪,身子一蜷,竟就地倒在門邊那堆半濕不乾的稻草裡,沉沉睡去。直到傍晚冰涼的露水浸透了他半邊身子,他才一個激靈醒來,茫然地眨眨眼,嘟囔一聲,翻個身,把臉埋進稻草堆更深處,又睡了過去。

盛夏的正午,毒辣的日頭懸在頭頂,彷彿要把地上的一切都烤出煙來。田埂被曬得發白,踩上去滾燙。莊戶人頂著草帽,汗珠子砸在焦渴的土地上,瞬間就冇了蹤影。李二自有妙法。他不知從哪塊廢地裡拖來一塊冰涼沉重的青石板,吭哧吭哧搬到老槐樹最濃密的蔭涼底下。石板一放,他人便四仰八叉地躺了上去,後腦勺枕著自己那雙同樣破舊的草鞋。樹影斑駁,蟬鳴聒噪,蚊子嗡嗡地圍著他裸露的臉和手臂開起了盛宴。他渾然不覺,頂多不耐煩地揮揮手,拍死一兩隻吸飽了血的蚊子,鼾聲依舊悠長。毒日頭從頭頂走到西斜,他竟能在這青石板上睡過整個悶熱漫長的下午。

秋收時節,金黃的稻浪在風裡起伏。天還黑黢黢的,啟明星尚在,村道上便已響起扁擔吱呀聲、鐮刀碰撞聲和漢子們粗聲大氣的招呼。人們彎腰揮鐮,成片的稻子倒下,空氣裡瀰漫著新鮮的稻稈清香和汗水的鹹腥。李二也起了個大早,卻不是為了下田。他慢吞吞踱到自家那三分薄田的田埂上,抱著膝蓋坐了下來,眼神飄向高遠的天空。一朵胖乎乎的雲,慢悠悠地從東邊天際飄過來,越過樹梢,又慢悠悠地向西邊天際飄去。他就那麼定定地看著,彷彿在觀摩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那朵雲終於消失在西邊的山巒後,他才心滿意足地咂咂嘴,拍拍屁股站起來:嗯,冇白過。彷彿完成了一項重大的使命。至於田裡那幾株稀稀拉拉、穗子乾癟的稻子,他連鐮刀都懶得去碰。

入了冬,這懶病更是登峰造極。灶膛裡的火,三天前就悄無聲息地滅了,隻剩下一堆冰冷的灰燼。屋裡比冰窖好不了多少,水缸早已凍成實心的冰坨,牆壁上掛滿厚厚的白霜。李二寧願將那床又破又硬的棉被裹得更緊些,在土炕上蜷縮成蝦米,凍得牙齒咯咯作響,渾身篩糠似的抖,也絕不肯挪動半步,去院角柴垛上抱哪怕一小把柴火回來。寒冷似乎已侵入他的骨髓,凍結了他的四肢,也凝固了他所有生火取暖的念頭。

李二!李二!

一聲嘹亮如銅鑼般的呼喊猛地砸在糊著厚厚一層油垢的窗紙上,震得窗欞嗡嗡作響,也終於穿透了李二沉沉的睡夢。

炕上那團破被子猛地一抖,一個亂蓬蓬的腦袋艱難地拱了出來。李二睡眼惺忪,眼皮沉重得像是用漿糊粘住了。他費力地掀開一條縫,茫然地望向聲音來源的方向。

破敗的木門被推開一道縫,王大嫂裹挾著一股外麵的寒氣探進半個身子。她踮著腳,目光在昏暗的屋子裡逡巡,最終落在那炕上灰撲撲、微微起伏的破棉被捲上,活像一座會喘氣的垃圾山。她皺了皺眉,把手裡一個蓋著白布的竹籃往屋裡那張缺了一條腿、用半塊磚頭勉強支著的破桌子上一放。

你這孩子,看看都啥時辰了喏,我家剛蒸好的糖饅頭,給你捎了幾個,還熱乎著呢!王大嫂的聲音帶著一種恨鐵不成鋼的急迫。

竹籃蓋掀開,一股濃鬱甜香的熱氣猛地蒸騰出來,瞬間瀰漫在冰冷黴腐的空氣裡。這甜香與屋內積年的灰塵味、潮濕的黴味、以及李二身上那股難以形容的體味混雜在一起,竟碰撞出一種奇異而彆扭的和諧。

我說你這孩子,再過三天就除夕了!王大嫂叉著腰,目光掃過屋裡蛛網遍佈的房梁、積滿灰塵的地麵、角落裡堆著的不知何年何月的雜物,重重地歎了口氣,就算不為自己個兒想,這屋子總該拾掇拾掇吧去年你就啃著凍成石頭的窩頭過的年,今年還想再來一回不成

炕上那座垃圾山又蠕動了一下。李二終於把整個腦袋都露了出來,亂髮如鳥巢。他眯縫著眼,張大嘴巴打了個長長的哈欠,一股隔夜的酸腐氣撲麵而來。他抬手抹掉嘴角的口水,聲音含混黏膩,像是喉嚨裡塞滿了漿糊:過年過年不就是……換個日子睡覺折騰那些個……乾啥……說著,眼皮又要耷拉下去。

你呀你!王大嫂急得往前一步,粗糙的手指差點戳到李二油亮的腦門上,聲音陡然拔高,等大年初一,家家戶戶穿新衣、放鞭炮、吃熱騰騰的餃子,你就等著縮在這冰窟窿裡喝西北風吧!到時候看你腸子悔青不青!

李二像是被那陡然拔高的聲音刺了一下,含混地咕噥一聲,極其不情願地翻了個身,把臉深深埋進那散發著濃重黴味和汗臭的枕頭裡,聲音悶悶地傳出來:……有您……送來的饅頭呢……尾音拖得長長的,很快又被壓抑的鼾聲取代。

王大嫂看著他這副油鹽不進、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樣子,隻覺得一股氣堵在胸口,上不來下不去。她無奈地搖搖頭,轉身準備離開,目光卻掃到牆角堆著的幾捆乾柴——那是入秋時李二不知哪根筋搭錯,從後山胡亂拖回來的,一直堆在那裡,任憑耗子在柴堆裡做窩安家。她重重地歎了口氣,像是要把胸腔裡的無奈和憋悶都歎出來。走過去,抱起一捆相對乾燥些的柴火,走到冰冷的灶台邊,蹲下身,費力地將柴火塞進空蕩蕩的灶膛。又從自己懷裡摸出隨身帶的火摺子,嚓的一聲劃亮,小心翼翼地將火苗湊近柴堆下的引火草。

一點微弱的紅光在灶膛深處閃爍、蔓延,終於,劈啪一聲輕響,火苗貪婪地舔舐著乾燥的柴禾,掙紮著、跳躍著燃燒起來。橘紅色的光映亮了王大嫂憂慮的臉龐,也總算給這冰窖似的屋子,添上了一絲微弱的、搖曳的暖意。她最後看了一眼炕上那團毫無動靜的破被子,搖搖頭,帶上門走了出去。屋外的寒風立刻將那點可憐的暖意吹得七零八落。

王大嫂送來的那幾個糖饅頭,成了李二接下來三天的口糧。第一天餓極了,他狼吞虎嚥啃下去兩個,甜膩的滋味短暫地麻痹了轆轆饑腸。第二天,饑餓感捲土重來,他慢條斯理地掰了半個,細細地咀嚼,甜味淡去,腹中的空鳴更甚。到了第三天傍晚,那個竹籃徹底空了,連一點饅頭渣都冇剩下。李二摸著乾癟凹陷、咕咕作響如同擂鼓的肚子,終於掙紮著坐了起來。窗外,天色已暗,零星的鞭炮聲開始此起彼伏地炸響,劈啪聲在寂靜的雪夜裡傳得格外遠。藉著窗外雪地微弱的反光,能看到點點紅紙屑被氣流捲起,像迷途的紅色蝴蝶,在慘白的地麵上徒勞地打著旋兒。

2

饑餓逼人醒

一股冰冷的、尖銳的饑餓感像毒蛇一樣噬咬著他的胃壁。他舔了舔乾裂起皮的嘴唇,一股無名火騰地竄起。

他孃的,真餓!李二啞著嗓子罵了一句,聲音乾澀得像是砂紙摩擦。他慢吞吞地、極其不情願地挪下炕,雙腳踩在冰冷刺骨的地麵上,激得他一個哆嗦。摸索著,將凍得硬邦邦、摸上去像鐵板一樣的破棉襖套在身上。棉襖冰冷僵硬,寒氣瞬間透體而入。

屋裡黑黢黢一片,隻有窗外雪地映進來一點慘淡的微光。他像個盲人,在冰冷的空氣裡摸索著,走到那張破桌子旁,手在桌角一陣亂摸,終於碰到一個邊緣滿是豁口的粗瓷碗。他拿起碗,倒扣過來,使勁晃了晃——冇有期待中的米粒滾落聲,隻有碗底一點殘留的灰塵簌簌落下。他還不死心,又摸到水缸邊,手指觸到的是一整塊堅硬冰冷的冰坨子,寒氣刺骨。他拿起倚在牆邊的扁擔,用儘力氣朝冰坨砸去,咚!咚!沉悶的響聲在空屋裡迴盪,隻震下來幾塊指甲蓋大小的冰碴子。

嘎吱——一股夾著雪粒的凜冽寒風,像狡猾的賊,猛地從門縫底下鑽進來,打著旋兒撲在他臉上,又惡作劇般鑽進他的後脖頸。李二凍得渾身一激靈,猛地縮起脖子,牙齒不受控製地咯咯打架。他幾乎是跳著腳衝到門邊,手忙腳亂地將那根搖搖欲墜的門閂重新插上。動作太大,震得屋頂撲簌簌落下幾縷灰塵。

去王大嫂家借點他背靠著冰冷的門板,摸著下巴上紮手的胡茬,自言自語地琢磨。王大嫂那擔憂又帶著責備的眼神立刻浮現在眼前。不行不行,他隨即用力搖頭,大過年的,人家一家子熱熱鬨鬨,我這副鬼樣子跑去討食,怪臊得慌的,臉皮再厚也抹不開……

那……去村頭張大戶家試試念頭剛起,右腳下意識地抬了一下,又立刻重重地落了回去。去年除夕前,他也曾硬著頭皮去過一次。張大戶倒是賞了半塊油亮亮的臘肉,可還冇等他捂熱乎,那條拴在門廊下、油光水滑的大黃狗就猛地掙脫了半鬆的鏈子,咆哮著撲上來,結結實實在他小腿肚子上咬了一口。傷口深可見骨,疼得他齜牙咧嘴,養了足足一個多月,走路還一瘸一拐。那半塊臘肉換來的代價,想起來小腿肚就隱隱作痛。劃不來,劃不來……他喃喃著,徹底打消了這個念頭。

就這麼在冰冷、黑暗、充斥著黴味的屋子裡,像頭困獸般轉了三圈。腹中的饑餓非但冇有平息,反而變本加厲,像有隻發了狂的野貓,用鋒利的爪子在裡麵瘋狂地抓撓撕扯,痛得他佝僂起腰。他索性破罐子破摔,往冰冷的土炕上一倒,拉過那床又硬又冰的破被子矇住頭,試圖隔絕一切。

眼不見為淨!他恨恨地想。

可耳朵偏偏不爭氣。隔壁王大嫂家傳來節奏明快、充滿力量的篤篤篤聲,那是菜刀在砧板上歡快剁著肉餡兒,中間夾雜著孩子興奮的尖叫聲和大人含笑的嗬斥。更遠處,不知誰家燉肉的濃鬱香氣,霸道地穿透了他這破屋的每一道縫隙,混合著薑、蔥、大料的氣息,絲絲縷縷,鑽進他的鼻孔,勾魂攝魄。這香氣像一隻無形的手,揪著他的腸胃,口水不受控製地瘋狂分泌,又被他艱難地嚥下,喉結上下滾動,發出清晰的咕咚聲。胃裡的那隻野貓,叫得更淒厲了。

咚咚咚。

就在這喧囂與香氣的圍剿中,一陣清晰、沉穩的敲門聲突兀地響起,不緊不慢,卻帶著一種奇特的穿透力,瞬間壓過了隔壁的剁餡兒聲和孩子隱約的歡笑聲,在這年關將近的寒夜裡顯得格外分明。

李二猛地掀開矇頭的被子,皺緊了眉頭。這鬼天氣,這鬼時辰,誰會來敲他這個全鎮聞名的懶漢的門他磨蹭著,慢吞吞地滑下炕,趿拉著破鞋,一步三挪地蹭到門邊。手搭在冰涼的門閂上,猶豫了一下,才嘎吱一聲拉開了沉重的門板。

門外站著一個人。風雪似乎在他身邊自動繞開了。一個鬚髮皆白的老道,身量頗高,穿著一件洗得發白、打著幾處深色補丁的灰色道袍,寬大的袍袖和衣襬上落滿了晶瑩的雪粒。他麵容清臒,一雙眼睛在暮色中卻亮得出奇,彷彿蘊著兩團溫和的燭火。最惹眼的是他手裡拎著的一個物件——一個油光水滑、黑得發亮的葫蘆,約莫尺許高,葫蘆口用一根鮮紅的絲繩繫著,繩結處精巧地打成了一個八卦結。

無量壽福,老道的聲音響起,有些沙啞,像是砂紙磨過老舊的木頭,卻奇異地透著一股暖融融的平和,後生,貧道雲遊路過此地,風雪阻了行程,口乾舌燥,不知可否討碗水喝

李二堵在門口,高大的身軀幾乎擋住了整個門框,他根本冇在意老道說什麼,一雙眼睛直勾勾地、帶著毫不掩飾的探究和渴望,死死盯住了老道手裡那個油光鋥亮的黑葫蘆。他舔了舔乾裂的嘴唇,聲音粗嘎:冇水。水缸凍上了,硬邦邦的,扁擔都敲不動。語氣裡帶著一種破罐破摔的冷漠。

老道卻咧開嘴笑了,露出兩排整齊得不像話的白牙,在昏暗的雪光下顯得有些晃眼:那可真是巧了。他慢悠悠地晃了晃手裡的黑葫蘆,裡麵立刻傳出嘩啦啦一陣清脆悅耳的碰撞聲,像是許多細小的、堅硬的東西在裡麵滾動跳躍,貧道這葫蘆裡啊,不單有水,還有些能填飽肚子的好東西。

那嘩啦啦的聲音像一把小鉤子,精準地鉤住了李二腹中那隻餓瘋了的野貓。他喉嚨劇烈地上下滾動了一下,乾澀的咽口水聲清晰可聞:啥……啥好吃的聲音裡透著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急切。

老道臉上的笑容更深了,帶著點神秘,又帶著點促狹。他把葫蘆又往李二麵前遞了遞,誘人的嘩啦聲更響了:你猜猜看可能是甜掉牙的蜜餞果子,也可能是噴香耐嚼的風乾肉條,還可能是……

彆可能了!李二腦子裡那根名為理智的弦,在極度的饑餓和那誘人聲響的撩撥下,嘣地一聲徹底斷裂。他低吼一聲,動作快得像隻餓極了的野貓,猛地伸出手,一把將那沉甸甸的黑葫蘆從老道手裡奪了過來!他甚至等不及去解開那係得精巧的八卦結紅繩,雙手捧著冰涼的葫蘆,迫不及待地仰起脖子,嘴巴對著葫蘆口,用儘力氣就往裡倒!

3

冷風灌心扉

一股凜冽刺骨、帶著冰碴子氣息的寒風,毫無預兆地、猛烈地從葫蘆口裡呼嘯而出!它不像自然的風,更像一條冰冷滑膩的毒蛇,帶著寒冬最深處的酷寒,呼地一下,直直地灌進了李二大張的喉嚨!

呃——嗬嗬——

李二猝不及防,隻覺得一股無法形容的寒氣瞬間凍結了他的氣管、食道,像吞下了一整塊剛從河底撈起的、棱角分明的堅冰!那寒氣一路向下,毫無阻滯地鑽進他的胃袋,又凶猛地向四肢百骸擴散!他渾身劇烈地抽搐起來,像是被無形的電流擊中,雙腿一軟,差點癱倒在地。牙齒不受控製地瘋狂撞擊,發出密集而響亮的咯咯咯咯聲,在寂靜的雪夜裡清晰得嚇人。整個身體從裡到外,瞬間凍透,連血液似乎都凝固了。他想張口罵人,卻隻能發出破風箱般嗬嗬的抽氣聲。

你這老……

他艱難地擠出幾個字,眼珠子因為極度的冰冷和驚駭而暴突著,死死瞪著眼前的老道。

卻見老道依舊笑眯眯地站在那裡,風雪不沾身,甚至好整以暇地撚著自己雪白的長鬚,聲音平穩如初:懶漢的年,就該喝口冷風,好好醒醒神。

李二凍得渾身篩糠,牙齒的磕碰聲如同密集的鼓點,他掙紮著,從凍得麻木的牙縫裡擠出斷斷續續的字句:你……你咋……知道……

他想問對方如何知曉他的懶惰,如何找到這間破屋,但那刺骨的寒冷似乎連他的思維都凍結了,隻能擠出這半句。

老道那雙亮得驚人的眼睛,在漸濃的暮色裡,真的如同兩盞小小的燈籠,閃爍著洞察一切的光芒,我不光知道你懶得春耕,懶得夏耘,懶得秋收,連灶膛裡的火都懶得去燒一把。我還知道,你像塊朽木,等著日子來餵你,而不是自己去掙日子。

老道的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帶著一種洞穿肺腑的力量。他抬手指了指鎮上零星亮起燈火的方向:

你看這鎮上,王屠戶天不亮就起身磨刀霍霍,凍得手指發僵也得宰殺年豬;張寡婦家的油燈,哪個晚上不是亮到三更她帶著娃兒糊燈籠,手指頭都被竹篾劃得全是口子,隻為換幾個錢扯塊布給娃兒做身新衣;就連那賣豆腐的瘸子,天寒地凍,腿腳不便,也推著他那吱呀作響的破車,走街串巷,從不肯歇著。這世上,誰不是在用自個兒的力氣,從老天爺指縫裡,一點一點摳出過日子的嚼穀就你,李二,像個等著天上掉餡餅的叫花子,張著嘴,等著日子把現成的吃食喂到你嘴裡

老道的每一句話,都像一根燒紅的鋼針,狠狠紮進李二的心窩。他臉上那凍出來的青白,瞬間被一股滾燙的赤紅取代,那紅色如同潑墨,迅速從耳根蔓延開,燒遍了整個脖頸,連脖子上的青筋都因羞愧和激動而賁張起來。他想大聲反駁,想為自己辯解幾句,哪怕是無力的狡辯。可嘴巴張了張,喉嚨裡卻像堵了一團滾燙的棉花,一個字也吐不出來。老道那雙洞若觀火的眼睛,像兩麵照妖鏡,將他骨子裡的懶惰、逃避和可悲,照得清清楚楚,纖毫畢現。那些話,句句屬實,字字誅心。

這葫蘆啊,

老道見他啞口無言,臉上那絲若有若無的笑意也斂去了,他指著李二懷裡那個依舊冰冷刺骨的黑葫蘆,語氣變得無比鄭重,它不是什麼寶貝,它就是一麵鏡子!勤快人的手倒它,能倒出蜜糖,倒出暖湯,倒出活命的好東西;懶漢的手倒它,倒出來的,就隻有這凍死人的西北風!你要是明年還這麼爛泥扶不上牆,還這麼……

老道的話戛然而止。

一陣毫無征兆的、更猛烈的北風打著旋兒捲過門前空地,挾帶著大片的雪沫子,劈頭蓋臉地砸來。李二被風雪迷得下意識閉了下眼,再猛地睜開——

門前空空蕩蕩!

哪裡還有老道的影子隻有風雪依舊在呼嘯盤旋,捲起地上的浮雪。剛纔老道站立的地方,雪地上連一個淺淺的腳印都冇有留下,彷彿剛纔的一切,都隻是他被凍昏頭後產生的幻覺。

唯有懷裡那個沉甸甸、冰得他胸口發麻的黑葫蘆,用那堅硬冰冷的觸感,無比真實地提醒著他——這不是夢!

李二如同泥塑木雕般僵立在門口,風雪灌進他敞開的領口,他卻渾然不覺。腦子裡嗡嗡作響,老道的話像燒紅的烙鐵,反覆燙著他的神經:鏡子……勤快人倒出蜜……懶漢倒出風……明年還這樣……

4

破繭重生時

明年還這樣

他猛地打了個寒顫,比剛纔吞下那股寒風時更甚。一股前所未有的恐慌攫住了他,不是因為寒冷,而是因為老道那句未儘的預言帶來的、深不見底的寒意。

他像被什麼東西狠狠抽了一鞭子,猛地轉身衝回屋裡,也顧不上關門,任憑風雪灌入。他撲到那張吱呀作響的破土炕邊,跪在冰冷的地上,雙手發瘋似的在落滿灰塵的床板底下摸索、掏挖。指甲縫裡塞滿了黑泥,手臂被粗糙的床板邊緣劃出幾道血痕也渾然不覺。終於,在一個最深的角落裡,他的指尖觸到了一個硬邦邦、裹著油布的小包!

他的心猛地一跳,幾乎是顫抖著將那油布包掏了出來。布包上沾滿了厚厚的灰塵和蛛網。他胡亂地在衣服上蹭了蹭,用凍得不聽使喚的手指,笨拙地解開那早已發硬打結的油布。

三枚銅錢靜靜地躺在油布中央。

它們被摩挲得異常光滑,邊緣圓潤,在昏暗的光線下,依舊能反射出微弱的、黃澄澄的光澤。那是去年秋收時,他難得勤快了一天,幫隔壁村的老孫頭挑了一天稻穀,人家塞給他的工錢。他當時隨手一揣,塞進床底,轉頭就忘了個一乾二淨。

看著這三枚小小的、沉甸甸的銅板,李二的眼睛瞬間紅了。一股混雜著強烈羞恥、巨大懊悔和一種被逼到絕境後破釜沉舟的狠勁,猛地衝上頭頂!

他孃的!

他狠狠罵了一句,不知是罵自己的過去,還是罵這該死的世道。聲音嘶啞,卻帶著一種從未有過的決絕。他一把將那三枚帶著體溫的銅板緊緊攥在手心,硌得掌心生疼。然後抓起那件冰冷的破棉襖胡亂往身上一套,像一頭被激怒的困獸,朝著洞開的屋門,朝著外麵那片茫茫的、呼嘯的風雪,一頭衝了出去!

屋門在他身後哐噹一聲撞在土牆上,震落簌簌灰塵。

雪下得更緊了。鵝毛般的雪片被狂風捲著,劈頭蓋臉地砸來,抽打在臉上,像無數細小的冰針,又冷又痛。天地間一片混沌的灰白。青石板路上積雪已深,一腳踩下去,冇過了小腿肚,冰寒刺骨。李二深一腳淺一腳地在風雪裡跋涉,凍硬的破棉鞋很快就被雪水浸透,每一步都沉重無比,拔出來時帶起沉重的雪塊。平日裡熟悉的街巷,在風雪中變得麵目模糊。

大多數店鋪早已關門上班,門板上新貼的鮮紅春聯和倒貼的福字,在雪光的映襯下顯得格外刺目,透著一種拒人於千裡之外的喜慶。寒風捲著零星的鞭炮碎屑和雪沫,在空中打著旋兒。饑餓和寒冷像兩把鈍刀,交替切割著他的身體和意誌。

就在他幾乎要被絕望淹冇時,一點昏黃的光,在前方風雪迷濛處,頑強地亮著,搖曳著。

是集市口!那個小小的餛飩攤居然還支著!

老張頭佝僂著背,正費力地收拾著油膩的碗筷和長條板凳,準備收攤。一盞小小的油燈掛在攤頭的竹竿上,在狂風中劇烈地搖擺,昏黃的光暈在漫天風雪裡艱難地撐開一小片溫暖模糊的領地,像一顆隨時可能被吹熄的、孤獨的星子。

李二眼睛一亮,身體裡不知從哪裡又榨出一絲力氣。他跌跌撞撞地撲到攤子前,雙手早已凍得麻木發紫,他下意識地把手攏到嘴邊,嗬著微薄的熱氣,聲音嘶啞地喊道:張……張大爺!給……給碗餛飩!熱乎的!

老張頭被這突然冒出來的人影和喊聲嚇了一跳。他抬起頭,眯起昏花的老眼,藉著搖晃的油燈光,仔細辨認著眼前這個渾身是雪、狼狽不堪、臉頰凍得青紫的人。

李二

老張頭滿是皺紋的臉上露出毫不掩飾的驚愕,是你小子這大風雪的,太陽打西邊出來了你今兒咋捨得挪窩了

語氣裡充滿了難以置信。

餓……餓得快……快死了……

李二牙齒打著顫,哆哆嗦嗦地從破棉襖那幾乎磨穿的衣兜裡,掏出了那三枚被他攥得溫熱的銅板。銅板沾著他手心的汗水和血水,在昏暗的燈光下閃著微弱的光。他把手伸過去,攤開掌心,三枚銅錢靜靜地躺在那裡。

老張頭看看那三枚銅錢,又看看李二凍得發青的臉和眼中那近乎哀求的絕望神色,佈滿溝壑的臉上掠過一絲複雜的神情。他默默地歎了口氣,那歎息沉重得彷彿也帶著冰碴子。他冇接錢,隻是轉過身,默默地重新撥開已經壓上濕煤的爐子。微弱的火苗掙紮著重新竄起。他拿起葫蘆瓢,從旁邊一個蓋著厚棉被保溫的木桶裡舀出半瓢清亮的高湯,倒入那口擦得鋥亮的銅鍋裡。又從案板下拿出一個蓋著濕布的竹匾,掀開布,裡麵是碼放整齊、小巧玲瓏的餛飩。他抓了一把,輕輕抖落進開始翻滾的湯鍋裡。

橘黃色的火苗舔著鍋底,翻滾的白湯裡,雪白小巧的餛飩如同活潑的小魚上下沉浮。翠綠的蔥花被老張頭撒下去,濃鬱的、帶著肉香和油脂氣息的香氣,猛地在這冰天雪地裡爆炸開來!這香氣霸道地鑽進李二凍得麻木的鼻孔,像一隻溫暖的手,瞬間攥住了他那顆凍僵的心。

一碗熱氣騰騰的餛飩擺在了他麵前。薄薄的皮兒透著裡麪粉嫩的肉餡,湯麪上浮著金黃的油花和翠綠的蔥花。李二幾乎是撲到那矮桌旁,冰冷僵硬的手指顫抖著拿起同樣冰涼的粗瓷勺子。他舀起一個餛飩,顧不上燙,囫圇塞進嘴裡。溫熱的湯汁、鮮嫩的肉餡、順滑的麪皮混合著滾燙的溫度滑入食道,一股暖流瞬間在冰冷的胸腔裡炸開,蔓延向四肢百骸。他貪婪地咀嚼著,吞嚥著,又迫不及待地舀起一勺滾燙的湯。

一口熱湯下肚,那熨帖到靈魂深處的暖意,那久違的食物真實的滋味,那劫後餘生的慶幸,混合著過去一年乃至半生渾渾噩噩的委屈和心酸,如同決堤的洪水,猛地沖垮了他所有的麻木和偽裝。眼眶一熱,滾燙的淚水毫無預兆地湧了出來,大顆大顆地砸進麵前的湯碗裡,濺起小小的漣漪。他慌忙低下頭,用袖子狠狠地抹了一把臉,掩飾著這突如其來的脆弱,卻怎麼也止不住那洶湧而下的淚水,隻能更用力地、近乎凶狠地將餛飩和著淚水一起吞嚥下去。

一碗餛飩,他吃得極慢,彷彿在品嚐著世間最珍貴的瓊漿玉液。每一個餛飩,每一口熱湯,都帶著滾燙的溫度和沉甸甸的分量。直到碗底朝天,連最後一滴湯都被他舔舐乾淨,他才長長地、滿足地、又帶著無儘疲憊和複雜情緒地籲出一口氣。那口濁氣在冰冷的空氣中凝成一股長長的白霧。

放下空碗,將三枚銅錢鄭重地放在老張頭粗糙的手心裡,李二裹緊濕冷的破棉襖,再次踏入風雪。身體依舊冰冷,但胃裡那團小小的火焰,卻頑強地燃燒著,驅散了一些刺骨的寒意。

路過王大嫂家時,那扇糊著嶄新白棉紙的窗戶裡,透出溫暖明亮的燭光。窗戶紙上清晰地映著一家人圍坐在一起的剪影——大人、孩子,輪廓模糊卻充滿了溫馨。一陣陣毫不掩飾的、爽朗開懷的笑聲穿透風雪,鑽進李二的耳朵裡。那笑聲像一把小錘子,輕輕敲打著他剛剛被食物溫暖的心房。

他下意識地停住腳步,站在王大嫂家院牆外的陰影裡,風雪拍打著他。他攥緊了拳頭,指甲深深掐進掌心,帶來一絲尖銳的痛感。那笑聲和窗戶上的剪影,像一麵鏡子,映照出他茅草屋裡的死寂和冰冷。

不能再那樣了……

一個念頭無比清晰地冒了出來,帶著那碗餛飩的溫度和老道冰冷話語的餘音。

他猛地一跺腳,濺起一片雪沫,決然地轉身,不再往家的方向走,而是頂著風,深一腳淺一腳地朝著鎮子東頭那條冰封的小河走去。河岸邊的幾株老柳樹下,積了厚厚的雪。他憑著記憶,走到其中一棵最粗壯的老柳樹旁,蹲下身,開始用凍僵的雙手在冰冷的雪堆裡刨挖。

積雪很深,冰冷刺骨。手指很快凍得失去知覺,但他不管不顧,像一頭固執的野獸。終於,指尖觸到了硬物。他奮力扒開積雪,露出了下麵幾捆被遺忘的枯柴——那是去年深秋,他難得勤快了一次,去後山胡亂砍了些枯枝,拖到這裡,想著等天冷了再搬回去燒。結果,自然是等到了大雪封門,柴火也早被他拋在了腦後。

李二看著這幾捆被冰雪半埋的枯柴,咧開嘴,無聲地笑了笑,那笑容裡有自嘲,也有一股狠勁。他彎下腰,雙臂用力,將一捆沉重的、濕冷的枯柴抱了起來,緊緊地摟在胸前。冰冷的雪水和柴禾上的冰碴子立刻浸透了他單薄的破棉襖,寒氣直透肌膚。他打了個寒噤,卻抱得更緊了。

回去的路,變得異常艱難。積雪深及膝蓋,懷抱沉重的柴捆,每一步都陷得很深,拔腿時要用儘全身力氣。狂風捲著雪片迎麵撲來,幾乎讓他窒息。濕透的棉衣變得像鐵甲一樣沉重冰冷,緊緊箍在身上。汗水從額頭滲出,瞬間又被寒風吹冷,黏膩膩地貼在皮膚上。他咬著牙,嘴唇凍得發紫,臉頰被風雪颳得生疼,鼻孔裡撥出的熱氣瞬間變成白霜掛在眉毛和胡茬上。

一趟,兩趟,三趟……

當他終於將最後一捆柴火拖進冰冷的屋子,重重地摔在灶膛邊時,整個人已經像剛從冰河裡撈出來一樣。破棉襖徹底濕透,沉甸甸地貼在身上,結了一層薄冰,每一步都發出哢嚓的輕響。頭髮眉毛鬍子上都掛滿了冰淩,每一次呼吸都帶著濃重的白霧。身體疲憊到了極點,四肢百骸都在痠痛抗議。

然而,一種奇異的暖流卻在他心底深處滋生、蔓延。他看著灶膛邊堆起的柴垛,雖然不多,卻像一座小小的堡壘,給了他一種從未有過的、踏實的成就感。

他哆嗦著,從濕透的衣襟裡摸出王大嫂幫他生火時用過、後來被他隨手塞進懷裡的火摺子。冰冷的金屬外殼凍得他指尖一縮。他定了定神,回憶著王大嫂的動作,用力一拔,哢嚓一聲輕響,一簇小小的、橘紅色的火苗在黑暗中跳躍著亮了起來。

他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拿起幾根細小的乾柴枝,湊近火苗。火焰溫柔地舔舐著乾燥的柴枝,先是冒起一縷細小的青煙,緊接著,噗地一聲輕響,一點明亮的火星迸現,隨即迅速蔓延開來,橘紅色的火焰歡快地跳躍、升騰,發出劈劈啪啪的、令人愉悅的爆裂聲。

火光瞬間照亮了黑暗冰冷的灶膛,也映亮了李二沾滿雪水泥汙、凍得青紫的臉龐。跳躍的、溫暖的光影在他臉上、在四周斑駁的牆壁上舞動。他蹲坐在灶門前,離那跳躍的火焰很近很近,感受著那久違的、實實在在的、帶著生命氣息的熱量撲麵而來,烘烤著他冰冷僵硬的身體和臉龐。

一股暖流從凍僵的指尖開始復甦,順著血脈緩緩流淌,漸漸溫暖了四肢,熨帖了心肺。他下意識地伸出手,靠近那跳躍的火焰,感受著那灼熱卻又無比舒適的溫度。冰封的心湖,似乎也在這溫暖的烘烤下,裂開了一道縫隙。

他看著那跳動的火焰,看著自己映在牆上的、隨著火光搖曳的巨大身影,看著這間被火光第一次如此溫暖地照亮的破敗小屋,嘴角不受控製地向上彎起,越咧越大,最後竟嘿嘿嘿地笑出了聲。笑聲起初有些乾澀,帶著點劫後餘生的嘶啞,但很快變得順暢、響亮起來,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驚奇和一種近乎孩童般的純真喜悅。

嘿……原來……生個火……也冇那麼難嘛……他低聲地、帶著笑意對自己說。火光在他眼中跳躍,點亮了兩簇微小卻無比堅定的火種。

……

大年初一的清晨,李二是被窗外震耳欲聾、連綿不絕的鞭炮聲硬生生炸醒的。那劈裡啪啦的聲響,密集得如同暴雨敲打著屋頂的破瓦。

他揉著惺忪的睡眼坐起身,破棉被滑落,露出裡麵那件依舊破舊卻似乎冇那麼冰冷僵硬的棉襖。屋子裡瀰漫著一股暖融融的氣息,帶著柴火燃燒後特有的、乾燥的草木灰味道。他下意識地扭頭看向灶膛——

昨夜點燃的那堆柴火早已燃儘,隻餘下一堆暗紅色的灰燼,像沉睡的火山口。但灰燼深處,幾塊未燃儘的木炭依舊頑強地散發著微弱卻持續的熱量,讓整個屋子維持著一種難得的、恰到好處的暖意,驅散了往日的徹骨冰寒。

更讓他驚訝的是,灶膛邊那個他平時用來燒水的破陶罐,不知何時被端端正正地放在了尚有餘溫的灰燼旁。陶罐口還冒著絲絲縷縷的白氣。他疑惑地湊過去,掀開蓋子——

幾個白胖胖、圓滾滾的餃子,正溫順地躺在罐底溫熱的清湯裡!薄薄的餃子皮近乎透明,隱隱透出裡麪粉嫩的餡料,幾片翠綠的蔥花浮在湯麪上。

根本不用猜。一股暖流瞬間湧上心頭,帶著點酸澀,又帶著巨大的感激。除了刀子嘴豆腐心的王大嫂,還能有誰她定是清晨悄悄推門進來,看見灶膛未熄的餘燼和屋裡迥異於往年的景象,才悄悄放下了這份帶著溫度的新年祝福。

李二小心翼翼地捧起溫熱的陶罐,感受著那份沉甸甸的暖意。他下意識地伸手摸了摸懷裡——那個冰涼堅硬的黑葫蘆,依舊貼著他的胸膛。指腹摩挲著光滑冰冷的葫蘆壁,昨夜那凍徹骨髓的寒風彷彿又在喉嚨裡盤旋了一下,讓他忍不住打了個寒噤。

一個念頭,如同灶膛裡那跳躍過的火苗,猛地在他心底亮了起來。

……

5

勤耕換新顏

開春的訊息是隨著第一場淅淅瀝瀝的溫潤雨水到來的。凍土在雨水的浸潤下變得鬆軟,空氣裡瀰漫著泥土甦醒的腥甜氣息。

當鎮上的漢子們扛著鋤頭、牽著牛,走向各自田壟時,一個熟悉又陌生的身影,扛著一把鏽跡斑斑、木柄都開裂的舊鋤頭,跟在了隊伍的最後麵。是李二。

起初,這景象引來了毫不掩飾的鬨笑和驚詫的目光。他笨拙地握著鋤頭,鋤刃不是刨得太深陷進泥裡拔不出來,就是隻在土皮上淺淺地劃拉一下。彆人翻出的泥土是均勻鬆軟的深褐色,他刨過的地卻像被野豬拱過,深一塊淺一塊,坑坑窪窪。有經驗的老農看他那副不得要領的樣子,笑得前仰後合,鬍子都跟著抖:李二!你這哪是鋤地你這是給地撓癢癢呢!還是準備把鋤頭種地裡,等秋天結出一堆小鋤頭來

鬨笑聲更響了。李二黝黑的臉膛瞬間漲得通紅,一直紅到脖子根,額角的青筋都突突跳著。他緊緊抿著嘴,一聲不吭,隻是更用力地、近乎凶狠地揮舞著那柄破鋤頭,汗水很快浸透了他單薄的舊褂子,在背上洇開一大片深色的汗漬。鋤頭柄粗糙的裂縫硌得他虎口生疼,磨出了血泡,他也隻是把手在衣襟上蹭蹭,繼續埋頭苦乾。第二天天矇矇亮,當其他人揉著惺忪睡眼走出家門時,發現李二已經在他那三分薄田裡吭哧吭哧地乾上了,笨拙的身影在晨霧中顯得格外執拗。

盛夏的酷暑如期而至。毒辣的日頭懸在頭頂,田埂上的土塊被曬得滾燙,幾乎能烙餅。往年這個時候,李二必定在老槐樹下尋他的清涼石板。可如今,他學著彆人的樣子,不知從哪裡弄來一頂破舊的、邊緣都曬得發白開裂的草帽扣在頭上。汗水如同開了閘的溪流,順著他曬得黝黑髮亮的臉頰、脖頸不斷淌下,砸在滾燙的地麵上,滋地一聲輕響,瞬間就被蒸發成一縷白氣。汗水蟄得眼睛生疼,他用沾滿泥土的手背胡亂抹一把,繼續彎著腰,在自家那三分地裡,一株一株地,極其緩慢卻又無比專注地拔除著雜草。手指被堅韌的草莖勒出一道道血痕,指甲縫裡塞滿了黑泥。他的動作依舊緩慢,甚至有些笨拙,但一天天下來,那三分田裡的雜草,竟真的被他拔得乾乾淨淨,露出了茁壯成長的秧苗。汗水浸透的破褂子,一天下來能擰出小半碗水來。

秋收的日子,是筋骨與意誌的雙重考驗。金黃的稻浪在風中起伏,沉甸甸的稻穗壓彎了腰。李二學著彆人的樣子,拿起鐮刀。他的姿勢僵硬彆扭,彎腰的幅度總是不夠,揮鐮的力道不是過猛就是不足,遠遠看去,活像一隻笨拙的狗熊在田裡撲騰。鋒利的鐮刀柄很快將他掌心磨破,血泡破了又起,和汗水、泥土混在一起,鑽心地疼。他疼得齜牙咧嘴,額上冷汗涔涔,卻死死咬著下唇,硬是一聲不吭,隻是更用力地攥緊了刀柄,繼續彎腰收割。偶爾實在撐不住,便直起身,望一眼遠處那些動作嫻熟、效率極高的身影,深吸一口氣,再次彎下僵硬的腰。

有一天,王大嫂提著籃子去河邊洗衣,路過李二那間依舊歪斜卻明顯整潔了不少的茅屋時,驚得差點把籃子掉在地上。

隻見李二正踩著一張吱呀作響、看起來隨時會散架的破竹梯,顫巍巍地爬在屋頂上!他手裡拿著一把豁了口的舊瓦刀,身邊放著一小堆新瓦片和濕泥。他正小心翼翼地掀開一片腐朽斷裂的舊瓦,清理掉腐爛的茅草,然後抹上濕泥,再把一塊新瓦片覆蓋上去,用瓦刀輕輕敲實。動作雖然生澀,甚至有些手忙腳亂,但那專注的神情和手上揮舞瓦刀的動作,竟也透出幾分有模有樣的架勢。

哎喲喂!王大嫂仰著頭,聲音裡滿是驚奇和笑意,我說李二!你這孩子,真真是轉性了太陽打西邊出來兩回啦連屋頂都會修了

李二聞聲低頭,臉上沾著幾道泥痕,被汗水衝得一道一道的。他看到王大嫂,有些不好意思地咧開嘴笑了,露出一口還算整齊的白牙。他抬手擦了把汗,卻把更多的泥抹到了臉上。他撓了撓汗濕的頭髮,從懷裡摸索著掏出了那個油光鋥亮的黑葫蘆,在手裡掂了掂,對著王大嫂晃了晃,笑容裡帶著點苦澀,也帶著點釋然:嗨,王嬸兒……這裡頭的冷風,灌下去,太……太涼了,透心涼啊!

他的聲音不高,卻像一塊石頭,沉沉地砸進王大嫂的心裡。

日子如同田裡沉靜的稻穗,在無人察覺的時光流轉中,悄然沉澱,染上了燦爛的金黃。這一年,臘月剛露頭,李二那間歪斜的茅草屋裡,就破天荒地響起了忙碌的聲響。

他花了足足兩天時間,將積攢了不知多少年的灰塵徹底清掃出去。蛛網被搗毀,雜物被歸置,坑窪的泥地也被他用新挖來的黃泥細細地抹平了一遍。雖然依舊家徒四壁,卻處處透著一種久違的、潔淨爽利的氣息。

他用攢了大半年、一枚枚銅錢積攢起來的積蓄,去鎮上布莊扯了一塊厚實的靛藍色棉布。那深邃的藍色,像一片無雲的晴空。他恭恭敬敬地請了鎮上手藝最好的老裁縫,為自己量身裁製了一件嶄新的棉襖。當他把那件厚實、挺括、散發著新布和棉花清香的藍棉襖穿在身上時,對著水缸裡模糊的倒影,他挺直了腰板,看了又看,粗糙的手指反覆摩挲著那光滑的布麵,眼眶竟有些發熱。

他又買了紅紙,借來鄰家的剪刀。冇有花哨的圖樣,他就笨拙地剪著方方正正的窗花,再熬了半碗稀稀的漿糊,認認真真地把這些紅紙,糊在了那扇終於修好的窗戶上。紅豔豔的窗花貼在潔白的棉紙上,映著冬日的陽光,簡陋的屋子頓時亮堂喜慶起來。

他甚至學著王大嫂的樣子,笨手笨腳地開始發麪。麵揉得不夠均勻,水也加得時多時少,蒸出來的饅頭形狀有些歪扭,堿似乎也放多了點,表皮微微泛黃。但當那兩籠饅頭出鍋,揭開鍋蓋的瞬間,一股暄騰的、帶著陽光味道的、純粹而濃鬱的麥子香氣,瞬間充滿了整個小屋!李二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臉上露出了滿足而憨厚的笑容。這香氣,是他用自己的汗水換來的。

除夕這天,李二的茅草屋上空,第一次飄蕩起誘人的肉食香氣。他自己養了半年的那隻蘆花雞,終於派上了用場。他笨拙卻認真地殺雞、褪毛、開膛破肚。斬好的雞塊被投入一口小砂鍋,加了水,幾片老薑,一小撮粗鹽,就那麼在小灶上咕嘟咕嘟地燉著。乳白色的湯翻滾著,濃鬱的香氣一陣陣飄散出來,引得隔壁的狗都忍不住吠叫了幾聲。

案板上,是他學著王大嫂的手法包的餃子。餡料是地裡最後幾棵白菜剁碎了,加上一點難得的肥肉丁調成。餃子皮擀得厚薄不均,餃子包得歪歪扭扭,像一群冇睡醒的胖娃娃。但滿滿一案板的白胖子,也透著一股紮實的富足感。

暮色四合,鞭炮聲開始零星炸響時,李二提著一個乾淨的竹籃出門了。籃子裡,是一碗熱氣騰騰、湯色清亮的燉雞,幾個雖然泛黃卻暄軟結實的白饅頭,還有一大盤形狀各異的餃子。

他先敲響了王大嫂家的門。王大嫂開門看到他,看到他身上嶄新的藍棉襖,看到他手裡熱氣騰騰的碗,驚得一時說不出話來。

王嬸兒,李二有些侷促,把碗往前遞了遞,自家養的雞,燉了點湯……您嚐嚐

接著是河對岸帶著幼子艱難度日的張寡婦家。他把幾個還溫熱的饅頭塞到怯生生躲在母親身後的孩子手裡:給娃兒……過年吃。

最後,他走到了集市口老張頭的餛飩攤前——雖然今日冇出攤。他把那盤餃子塞到老張頭手裡:張大爺,您嚐嚐……我包的,手藝差,彆嫌棄……

每到一家,送完東西,他那張被勞作和風雪磨礪得粗糙黝黑的臉上,總會浮起一層明顯的紅暈,帶著點緊張和笨拙的真誠,聲音不大卻清晰地發出邀請:明兒……明兒年初一,晌午,來我家……喝、喝碗酒

那聲音裡,有著重獲新生的忐忑,更有著渴望融入的懇切。

……

6

新年新希望

大年初一的清晨,天色剛矇矇亮,清冽的空氣裡還殘留著昨夜鞭炮的硝煙味。李二穿著一身嶄新的靛藍色棉襖,站在自家那歪斜的茅草屋門口。他手裡拿著一掛小小的紅鞭炮,用一根冒著青煙的線香,小心翼翼地點燃了引信。

嗤啦——

引信快速燃燒,緊接著,劈裡啪啦的炸響聲清脆地響起!紅紙屑如同歡快的蝴蝶,在清冷的晨光中四散紛飛,帶著濃濃的年味和驅邪納福的寓意,也宣告著一個嶄新的開始。

鞭炮聲歇,空氣裡瀰漫著淡淡的硝煙味。李二臉上帶著笑意,深吸了一口這帶著年節氣息的空氣。他下意識地伸手入懷,掏出了那個陪伴了他整整一年、油光發亮的黑葫蘆。指腹摩挲著冰涼的葫蘆壁,一年前的除夕夜,那股灌入喉中的刺骨寒風似乎又在記憶深處翻騰了一下。他定了定神,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小心翼翼地解開係在葫蘆口、那根早已褪色卻依舊完好的紅繩八卦結,慢慢傾斜葫蘆口。

幾顆亮晶晶、琥珀色、裹著細白糖霜的東西,骨碌碌滾落在他攤開的、佈滿厚繭的掌心。一股清甜誘人的蜜糖香氣,瞬間鑽入鼻端。

是糖塊!晶瑩剔透,在初升的朝陽下折射著溫潤的光澤。

他愣住了,難以置信地看著掌心那幾顆小小的甜蜜。一年前那錐心刺骨的冰冷,與此刻掌心真實的甜蜜溫暖,形成了天壤之彆的衝擊。他小心翼翼地拈起一顆,放進嘴裡。

甜!純粹的、濃鬱的、帶著花香的甜意瞬間在舌尖化開,絲絲縷縷,順著喉嚨滑下,一直甜到了心坎裡!這甜味,比王大嫂送的糖饅頭更純粹,比世間任何他曾幻想過的美味都更熨帖靈魂。

後生,今年的糖,甜不甜

一個帶著笑意的、蒼老而溫和的聲音,毫無預兆地在身後響起。

李二渾身猛地一震,如同被電流擊中!嘴裡的甜味瞬間凝固了。他霍然轉身——

院子裡,積雪反射著清晨潔淨的陽光。那位鬚髮皆白、灰佈道袍的老道,正笑吟吟地站在離他不遠的地方,手裡拎著一個嶄新的、同樣油光水亮的葫蘆,樣式卻與他懷裡的那隻略有不同。初升的朝陽透過稀疏的槐樹枝椏,恰好灑落在老道雪白的長鬚上,彷彿給他的鬚髮鍍上了一層流動的、細碎的金光,整個人顯得朦朧而溫暖,彷彿融入了這片清冽的晨光之中。

甜!甜得很!李二激動得聲音都有些發顫,他慌忙將掌心裡剩下的幾顆糖塊一股腦兒地往老道手裡塞,動作急切得像個獻寶的孩子,您嚐嚐!您快嚐嚐!

老道卻微笑著擺擺手,並未去接那糖塊。他那雙溫和而深邃的眼睛,帶著洞悉一切的瞭然,含笑望向李二身後那扇簡陋的院門,抬手指了指:彆忙,你看。

李二順著老道手指的方向,疑惑地轉頭望去——

院門不知何時被推開了。

門口,站滿了人!王大嫂手裡牽著穿得嶄新、臉蛋紅撲撲的小孫子;張寡婦挎著一個蓋著藍花布的竹籃子,籃子裡似乎裝著東西;賣餛飩的老張頭手裡提著一個粗陶酒壺,臉上是難得的開懷笑容;還有扛著鋤頭的王屠戶、拄著柺杖的私塾老先生……鎮子上相熟的、甚至不太熟的鄉親們,竟都來了!一張張熟悉的麵孔上,都洋溢著真誠的笑意,在初一的晨光裡,顯得格外溫暖動人。他們靜靜地站在那裡,目光都落在院中的李二身上。

李二!王大嫂率先笑著開口,聲音洪亮又帶著暖意,大夥兒來給你拜年啦!

一股巨大的暖流猛地衝上李二的喉嚨,堵得他鼻子發酸,眼眶瞬間就紅了。他張了張嘴,想招呼大家進屋坐,想說他燉了雞湯包了餃子……

可當他下意識地回頭,想招呼那位點化了他的老道時——

院子裡空空蕩蕩。

隻有那張歪斜的石桌上,靜靜地放著一隻嶄新的油亮黑葫蘆。葫蘆身上,貼著一張裁剪整齊的黃紙符籙,上麵用墨筆寫著兩行筋骨遒勁、力透紙背的楷書:

日子是塊地,勤人種出金,懶人長出草。

李二怔怔地站在原地,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那粗糙卻帶著奇異溫度的黃紙符籙。紙上的墨跡彷彿還帶著老道指尖的溫熱。那十三個字,像帶著千鈞重量的種子,沉甸甸地落入他心田深處那片剛剛開墾過的土地。

他猛地抬頭,望向院門口那一張張在晨光裡洋溢著暖意的笑臉,王大嫂正拉著小孫子跨過門檻,老張頭已經笑著舉起了手中的酒壺……喧鬨的人聲和笑聲如同溫暖的潮水,瞬間湧進了這間曾經冰冷死寂的院子。

他心頭那份因老道再次消失而產生的悵然,被眼前這真實的、喧騰的人間煙火氣瞬間衝散。一個念頭卻如同頑強的春草,悄然冒出了頭,帶著蓬勃的好奇與期待:

明年的葫蘆裡,會裝著什麼呢

李二嘴角彎起,一個發自內心的、篤定而溫暖的笑容,在他飽經風霜卻煥然一新的臉龐上,緩緩綻開。他不再去想那答案,隻是大步流星地,迎著那片向他湧來的、帶著溫度的笑語喧嘩,迎向那嶄新的、充滿了無限可能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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