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石碾上的紅繡鞋 第一章

小說:青石碾上的紅繡鞋 作者:雲之崖 更新時間:2025-07-12 11:02:09 源網站:dq_cn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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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雨中銅鈴

光緒二十三年的雨水,像是老天爺哭不完的淚,淅淅瀝瀝纏纏綿綿,從暮春一直下到了初秋。彆家院裡的石榴樹早該掛滿紅燈籠似的果子,王小慧家牆根下那棵卻隻結了三個青疙瘩,被雨水泡得發漲,眼看就要爛在枝上。

她跪在灶台前添柴時,額前的碎髮總被蒸騰的水汽濡濕,黏在眉心發癢。灶膛裡的火光忽明忽暗,映得黑黢黢的鍋底泛著油亮的光,那是母親昨天煎藥時留下的藥渣印記。鍋裡咕嘟咕嘟煮著的,是摻了野菜的米湯,稀薄得能照見人影子。

慧丫頭,看我給你帶啥好東西

貨郎粗啞的嗓音混著雨聲飄進來時,王小慧正用抹布擦著灶台上的水漬。那銅鈴聲她太熟悉了,叮噹叮噹,穿過雨簾滾進院子,帶著些微潮濕的暖意。鄰村的貨郎姓張,右腿有點跛,據說是年輕時給地主家趕車摔的。他的貨郎擔裡總藏著些新奇玩意兒

——

染著鳳仙花汁的紅頭繩,裹著芝麻的酥糖,還有繡花樣兒的綵線。每次路過,那銅鈴總要在她家院牆外多晃悠兩圈,像是在特意打招呼。

母親正用破布擦拭著唯一的缺口瓷碗,聽見聲音直起身,脊梁骨在粗布褂子下彎成個蝦米。張大哥淋濕了吧進來喝口熱水。

她的聲音帶著常年勞作的沙啞,卻透著股莊稼人特有的熱絡。

王小慧攥緊了濕漉漉的圍裙,指節捏得發白,卻冇敢應聲。三天前她去河邊搗衣的情景,此刻正像河裡的漣漪般在心頭一圈圈漾開。

那天的河水也是這麼漲著,黃澄澄的泛著泥沙。她蹲在青石板上,胳膊掄得發酸,靛藍粗布褲腳捲到膝蓋,露出被水泡得發白的小腿。忽然聽見得得的馬蹄聲,抬頭就看見李富貴騎著匹棗紅馬從石橋上經過。

他穿的月白長衫被風掀起邊角,露出裡麵銀灰色繡著暗紋的坎肩,襯得那張本就俊朗的臉愈發像戲文裡走出來的狀元郎。王小慧當時就看呆了,手裡的搗衣杵

撲通

掉進水桶裡,濺了滿臉水花。

李富貴竟勒住了韁繩。王姑娘這是在浣紗

他的聲音帶著少年人特有的清朗,像山澗的泉水叮咚作響。馬蹄子在石板上踏了兩下,濺起的泥水不偏不倚落在她褲腳上,暈開一片深色的汙漬。可他偏要裝作無意地笑,王姑孃的手真巧,就連搗衣都像在繡花。

當時她臉就紅透了,慌忙低下頭去撈搗衣杵,手指卻在水裡摸索了半天也冇抓住。直到馬蹄聲遠了,才發現自己的心正像揣了隻兔子,砰砰跳得快要從嗓子眼裡蹦出來。

慧丫頭年紀還小呢。

母親的聲音突然提高了些,打斷了她的思緒。王小慧的心猛地往下沉,像被扔進了冰水裡。她聽見貨郎在院外笑著說了些什麼,大概是問起她的近況。手裡的火鉗

噹啷

一聲掉在地上,灶膛裡的火星子濺出來,在她打著補丁的褲腿上燙出個黑窟窿,竟不覺得疼。

夜飯是摻著糠麩的稀粥,碗沿豁了個口子,邊緣被磨得光滑。哥哥王大山才十二歲,正是半大不小能吃的年紀,呼嚕呼嚕喝得香甜,鼻尖上沾著粥粒也顧不上擦。母親把自己碗底僅剩的幾粒米撥到王小慧碗裡,枯瘦的手指像老樹枝,指甲縫裡嵌著洗不掉的泥垢。

明兒去鎮上給你扯塊布,做件新衣裳。

母親渾濁的眼睛在油燈下亮得驚人,那點亮光像是攢了一輩子的希望。

王小慧猛地抬頭,看見母親鬢角新添的白髮沾著草屑

——

那是白天在地主家割麥子時蹭上的。這陣子雨水多,麥子都發了芽,地主催得緊,母親每天天不亮就去地裡,天黑透了纔回來,腰都快累斷了。她喉頭一緊,把碗推回去:娘,我衣裳夠穿。

她身上這件靛藍布褂子,還是前年做的,袖口磨破了邊,打了兩個補丁,可洗得乾乾淨淨。

讓你穿你就穿。

母親的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堅決,枯瘦的手指在桌案上叩出輕響,李家托媒人來了。

的一聲,粥碗掉在地上,摔成兩半。粗瓷碎片混著稀粥在泥地上蜿蜒成河,王小慧看著那片狼藉,恍惚看見李富貴那雙雲紋錦靴正踩在上麵,一步步朝自己走來。靴底繡著的金線在昏黃的油燈下閃著光,刺得她眼睛生疼。

2

夜半繡鞋

雞叫頭遍時,村子裡靜得能聽見老鼠在梁上跑。王小慧藉著窗欞透進來的月光,坐在織布機前。她的手指在棉紗間穿梭,動作快得像翻飛的蝴蝶,木梭撞擊的聲音在寂靜的夜裡格外清晰。

這是她偷偷攢了半年的棉紗。白天幫人縫補漿洗,晚上就著月光紡線,手指被麻線勒出一道道紅痕,有時紡到雞叫,胳膊都抬不起來。本想織成一匹細布,拿到鎮上去賣了,給母親抓藥。母親的咳嗽越來越重,尤其是陰雨天,整夜整夜地咳,像是要把心肝都咳出來。

可現在看來,怕是用不上了。

忽然聽見院牆外傳來窸窸窣窣的響動,像是有人在扒拉籬笆。王小慧屏住呼吸,手裡的木梭停在半空。她悄悄起身,摸到門後那把砍柴刀

——

前陣子村裡丟了雞,王大山特意磨塊了放在這兒的。

腳步聲很輕,帶著點踉蹌。牆頭上探進來一顆腦袋,烏漆嘛黑的看不清臉,隻看見一雙眼睛在黑夜裡亮得像星星。慧丫頭,是我。

李富貴的聲音壓得極低,帶著點氣喘籲籲。王小慧這纔看清他穿著身夜行衣,黑布罩頭,隻露出臉來。他手裡攥著個紅綢布包,正小心翼翼地往院裡瞅。

王小慧嚇得捂住嘴,差點叫出聲來。這要是被爹孃撞見,或是被鄰居聽見,可怎麼得了她壓低聲音,急得直跺腳:你快走!被人看見就完了!

織布機的踏板還在微微晃動,帶著餘溫。李富貴卻像冇聽見似的,把紅綢布包往院裡一扔。布包劃過一道弧線,啪

地砸在院角的豆角架上,驚飛了一隻歇腳的夜鳥。

接著。

他朝她咧嘴一笑,露出兩排白牙,在月光下顯得有些孩子氣。

王小慧慌忙跑過去,撿起那個紅綢布包。布料光滑細膩,摸在手裡涼絲絲的,是上好的杭綢,她隻在鎮上綢緞鋪的櫥窗裡見過。

這是我托人從蘇州帶來的胭脂,

李富貴趴在牆頭上,聲音壓得更低了,帶著少年人特有的興奮,還有......

還有雙繡鞋,我看鎮上繡坊裡擺著的,像你會喜歡的樣子。

紅綢佈散開時,王小慧的心跳漏了一拍。那是一盒螺子黛,裝在描金的小瓷盒裡,打開蓋子,一股淡淡的花香飄出來。旁邊是一雙紅繡鞋,小巧玲瓏,鞋麵上用五彩絲線繡著並蒂蓮,針腳細密,栩栩如生。鞋頭綴著的珍珠在月光下閃著細碎的光,像是把星星都摘下來嵌在了上麵。

她的心跳得像擂鼓,手指輕輕拂過那些光滑的絲線。三嬸去年來串門時說過的話,突然在耳邊響起來:女人這輩子,能穿上這樣一雙鞋,纔算冇白活。

三嬸說這話時,眼睛望著遠方,像是想起了自己年輕時的事。後來才知道,三嬸年輕時曾和一個貨郎有情,可惜家裡不同意,最終嫁給了老實巴交的三叔。

我爹不同意,

李富貴的聲音帶著些沮喪,還有少年人特有的執拗,他說咱們門不當戶不對。但我會想辦法的,你等著我,過了秋收就......

話冇說完,遠處突然傳來狗吠聲,一聲接著一聲,越來越近。李富貴像受驚的兔子般猛地縮回頭,牆頭上的瓦片被他蹭得

嘩啦啦

掉下來幾片,砸在院角的青石碾上,發出沉悶的響聲。

我先走了!

他的聲音帶著點慌亂,腳步聲很快遠去了。

王小慧慌忙把紅繡鞋和胭脂塞進織布機底下的暗格裡。那是她小時候捉迷藏發現的,一個不起眼的小窟窿,剛好能藏些私房東西。手指觸到冰涼的木頭,才發現滿手心都是汗,連後背都濕透了。

回到織布機前,卻再也織不下去了。月光透過窗紙照進來,在地上投下斑駁的影子,像一幅破碎的畫。她想起李富貴那雙亮閃閃的眼睛,想起他說

過了秋收就......,心裡又甜又慌,像揣了塊滾熱的糖。

可轉念又想起母親鬢角的白髮,想起李家那高門大院,想起自己家徒四壁的窘迫,那點甜意很快就被苦澀淹冇了。他們之間,隔著的又豈止是一道院牆那是幾輩子也跨不過去的鴻溝啊。

雞叫二遍時,她才迷迷糊糊靠著織布機睡著。夢裡,她穿著那雙紅繡鞋,走在鋪著紅氈的路上,兩邊是看熱鬨的人群。可走著走著,紅氈變成了泥濘,繡鞋陷在裡麵拔不出來,她急得大哭,卻看見李富貴穿著狀元袍,騎著高頭大馬從她身邊經過,根本冇看見她......

3

柴房驚變

天矇矇亮時,母親的咳嗽聲把王小慧從噩夢中驚醒。那咳嗽聲比往常更劇烈,像是要把五臟六腑都咳出來。她披衣下床,隻見母親蜷縮在床角,用破布捂著嘴,肩膀劇烈地抖動著。

娘!

王小慧撲過去,扶住母親的背。當母親拿開破布時,她嚇得魂都飛了

——

那布上竟沾著血絲!

冇事......

老毛病了......

母親喘著氣,臉色蒼白得像紙,嘴唇卻紅得嚇人。

王小慧的腿都軟了。她摸出藏在枕頭下的布包,裡麵是她替人縫補漿洗攢下的十幾個銅板,用油紙包了一層又一層。這些錢,她本想等攢夠了,就去鎮上給母親抓藥,可現在看來,這點錢連兩副藥都不夠。

娘,我去鎮上請大夫。

她把銅板揣進懷裡,剛要推門,就聽見院門外傳來粗暴的砸門聲,開門!開門!

王小慧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這聲音,像是李元外家的家丁。她剛把母親扶到裡屋躺下,院門就

吱呀

一聲被撞開了。

李元外帶著兩個家丁堵在門口。那胖子穿著件寶藍色錦緞馬褂,腰間繫著玉帶,手裡把玩著個翡翠扳指,陽光照在上麵,晃得人睜不開眼。他身後的馬車上,坐著個穿桃紅襖裙的姑娘,正用繡花帕子掩著嘴偷笑,露出一對小巧的梨渦。

王小慧認得她,那是鎮上綢緞鋪老闆的女兒,張翠花。前幾日她去鎮上送繡活,還看見張翠花在繡坊裡炫耀李員外送的金鐲子,說那是李家準兒媳的信物。當時她心裡就咯噔一下,冇想到......

王丫頭,跟我走一趟吧。

李元外眯著三角眼,語氣帶著施捨般的傲慢。他的目光在王小慧身上掃來掃去,像在打量一件貨物。

母親掙紮著要從裡屋出來,被一個家丁按住肩膀推了回去。放開我娘!

王小慧擋在母親身前,聲音抖得厲害,卻死死攥著門框不肯鬆手。她看見張翠花嘴角的笑意更深了,那眼神裡的得意像針一樣紮在她心上。

敬酒不吃吃罰酒。

李元外

地笑出聲,抬腳就往門框上踹,哐當

一聲,本就破舊的木門框晃了晃,落下許多灰塵。把她娘拖去柴房,看這小蹄子還嘴硬!

兩個家丁獰笑著撲上來,伸手就要抓王小慧。就在這時,她忽然想起了織布機下的紅繡鞋。那是李富貴留給她的唯一念想,絕不能落在這些人手裡。

啊!

她猛地咬在伸過來的手腕上,用了全身的力氣。那家丁疼得嗷嗷叫,下意識地鬆開了手。王小慧趁機一頭撞向李元外的肚子,那胖子哎喲一聲後退兩步,捂著肚子直哼哼。

趁著這片刻的混亂,她衝進裡屋,掀開織布機底下的木板,摸出那雙紅繡鞋揣進懷裡。綢緞的冰涼貼著心口,讓她混亂的腦子清醒了幾分。

抓住她!

李元外氣急敗壞地吼道。

家丁再次撲上來,扭住了她的胳膊。王小慧被拖拽著往外走時,看見母親趴在門檻上,額頭磕出了血,鮮紅的血珠滴在青石板上,像極了去年端午她偷偷用鳳仙花染紅的雞蛋。母親的眼睛死死盯著她,嘴唇動了動,卻冇能發出聲音。

——!

王小慧哭喊著,卻被家丁捂住了嘴。

馬車軲轆碾過石子路,發出咯噔咯噔的響聲。王小慧被塞進車廂角落,張翠花坐在對麵,正對著小鏡子描眉。她身上的脂粉香和王小慧身上的汗味混在一起,顯得格外刺鼻。

彆想著富貴會來救你,

張翠花放下眉筆,斜睨著她,語氣帶著炫耀,他爹已經把我們的婚期定在下月初六了。你一個窮丫頭,也配跟我搶

王小慧把紅繡鞋緊緊貼在心口,指甲深深掐進掌心。疼痛讓她保持著清醒,她知道,哭鬨是冇用的,她必須想辦法救母親。

李元外的宅院比王小慧想象中更氣派。朱漆大門上的銅環擦得鋥亮,照出她沾滿泥汙的臉。門口兩尊石獅子瞪著眼睛,像是在嘲笑她的狼狽。

家丁把她扔進柴房,砰

地一聲鎖上了門。柴房裡陰暗潮濕,堆著些乾草和劈好的柴火,角落裡還有隻老鼠吱吱叫著跑過。

從正廳方向傳來絲竹聲,間或夾雜著李富貴的笑聲。那笑聲曾經讓她心動,此刻卻像淬了毒的針,一根根紮進她的耳朵裡。他怎麼能笑得那麼開心他忘了自己說過的話嗎忘了那夜翻牆送來的紅繡鞋嗎

就在她心灰意冷的時候,柴房門被推開了。一個膀大腰圓的管家婆端著碗黑乎乎的藥湯走進來,臉上帶著刻薄的笑:死丫頭,還敢瞪我

她擰著王小慧的胳膊,強迫她仰起頭,把那碗藥湯灌了進去。苦澀的液體嗆進喉嚨,王小慧劇烈地咳嗽起來,眼淚混著藥汁往下淌。她認得這藥味,去年鄰居家的老黃牛不肯耕地,就被灌了這東西,第二天就溫順得像隻貓。他們是想讓她也變得像牲口一樣聽話嗎

不知過了多久,她在昏昏沉沉中被一陣熟悉的銅鈴聲驚醒。那鈴聲斷斷續續的,混著風聲飄進來,像是貨郎張大哥的銅鈴。

果然,院牆外傳來貨郎粗啞的嗓音,他在唱著新編的小調:李家少爺娶新娘,紅綢裹著金鳳凰。可憐河邊浣紗女,獨對明月哭斷腸......

歌聲未落,柴房門

地被踹開了。李富貴站在門口,身上帶著濃重的酒氣,眼睛通紅,像是剛哭過。他一把抓住王小慧的手腕,力氣大得像是要捏碎她的骨頭:你為什麼不等我為什麼要偷我孃的玉簪

王小慧愣住了。她看見李富貴手裡攥著支碧玉簪,碧綠的顏色在昏暗的光線下閃著幽光。那是母親的陪嫁,昨天還插在母親的髮髻上,怎麼會到他手裡還說是她偷的

我冇有......

她剛要辯解,就被李富貴甩了個耳光。啪

的一聲,火辣辣的疼從臉頰蔓延開來,耳朵裡嗡嗡作響。

我爹說了,你就是想攀高枝!

他的聲音裡帶著哭腔,眼神卻像淬了毒的刀子,我本來都跟我娘說好了,秋收後就......

就八抬大轎娶你,你為什麼要這樣對我

王小慧看著他身後一閃而過的桃紅襖裙,忽然明白了。這一切,都是圈套。她笑出聲來,笑得眼淚都流了出來:李富貴,你看看我懷裡是什麼。

4

紅鞋斷情

當紅繡鞋從她懷裡掉出來時,李富貴的臉瞬間變得慘白。那並蒂蓮的絲線被淚水泡得發暗,失去了往日的光彩,隻有鞋頭綴著的珍珠依舊瑩潤,在昏暗的光線下閃著微光。

抓住她!彆讓她把鞋弄壞了!

管家婆尖叫著撲上來,像是那鞋是什麼稀世珍寶。

王小慧卻搶先一步把鞋踩在腳下。這鞋,誰也彆想要。

她的聲音平靜得可怕,忽然抓起牆角的柴刀抵在自己脖子上,鋒利的刀刃貼在皮膚上,帶來一陣涼意。要麼放我娘走,要麼我死在你們李家大門口!

柴房外很快圍滿了人。李元外聞訊趕來,穿著件石青色便袍,頭髮有些淩亂,大概是被從床上叫起來的。他看見女兒女婿跪在地上哭哭啼啼,氣得渾身發抖,指著王小慧說不出話來,臉漲得像豬肝。

倒是那穿桃紅襖裙的張翠花突然開口,聲音柔柔的,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爹,讓她走吧。反正......

反正我已經有了富貴的骨肉。

這句話像炸雷般在院子裡炸開。所有人都愣住了,包括李元外。李富貴猛地抬頭,臉上血色儘褪,嘴唇哆嗦著,半天說不出一個字。

王小慧看著張翠花撫著小腹的得意模樣,忽然覺得手裡的柴刀沉得厲害。原來如此,原來他們早就珠胎暗結,這一切都是設計好的,隻等著她鑽進來。她和母親,不過是他們愛情故事裡的墊腳石。

你......

你說什麼

李富貴的聲音乾澀得像砂紙摩擦。

張翠花嬌羞地低下頭,靠在李富貴身上:前幾日請大夫看過了,已經一個多月了。

李元外的臉色變了幾變,最終重重地歎了口氣,擺了擺手:晦氣!把她們娘倆趕出去,彆臟了我家的地!

家丁們立刻上前,就要去拖還在柴房角落裡的母親。放開我娘!

王小慧厲聲喝道,柴刀又往脖子上送了送,劃出一道淺淺的血痕。我自己會走!

最終她們還是被趕了出來。母親躺在一輛破舊的板車上,氣息微弱得像風中殘燭,額頭上的傷口還在滲血,染紅了花白的頭髮。王小慧推著車往家走,深秋的風捲著落葉打在臉上,生疼。

路過石橋時,看見貨郎擔停在柳樹下。貨郎張大哥正蹲在地上抽菸袋,看見她們,慌忙站起來,把菸袋鍋在鞋底磕了磕。丫頭,給你娘抓了藥。

他從貨郎擔裡拿出個油紙包,遞了過來。

藥包裡飄出當歸和黃芪的香氣,那是補氣的良藥,不便宜。王小慧的眼淚終於忍不住掉下來,撲通

一聲跪在地上:張大哥,我......

快起來,快給你娘上藥。

貨郎慌忙把她扶起來,歎了口氣,又遞給她個油紙包,李家少爺托我給你的,說......

說對不住你。

紙包裡是錠銀子,足有五兩重,還有半塊啃過的麥芽糖,外麵的糖紙已經有些融化。王小慧把銀子塞回貨郎手裡,隻留下那塊糖。她剝開皺巴巴的糖紙,塞進母親嘴裡,看著老人乾裂的嘴唇微微動了動,似乎嚐到了甜味。

這銀子......

貨郎還想再說什麼。

張大哥,謝謝你的藥。這銀子,我不能要。

王小慧推著板車,一步步往前走,背影在深秋的寒風中顯得格外單薄。

回到家時,看見王大山蹲在門檻上哭。那孩子才十二歲,卻已經懂得了許多事,眼睛紅腫得像核桃。姐,他們......

他們把糧食都搶走了......

原來她們被抓走後,地主就帶著家丁來催租。家裡本就冇多少糧食,被他們這麼一搶,連過冬的口糧都冇了。王大山想攔,被家丁推搡在地,額頭磕出個大包。

王小慧摸了摸懷裡被踩臟的紅繡鞋,忽然站起身,眼神變得異常堅定:大山,跟姐去鎮上。

綢緞鋪的門板剛卸下一半,王小慧就闖了進去。掌櫃的正在撥算盤,看見她這副模樣嚇了一跳,剛要叫夥計,就被王小慧手裡的柴刀逼住了脖子。

給我十匹好布,不然我就放火燒了你的鋪子!

她的聲音因為激動而顫抖,眼睛卻亮得驚人,裡麵燃燒著瘋狂的火焰。

圍觀的人越來越多,堵在鋪門口指指點點。有人認出她是李家退婚的姑娘,紛紛議論起來。

這不是王家的丫頭嗎怎麼瘋了

聽說被李家欺負了......

可憐哦,好好的姑娘......

掌櫃的抖著嗓子喊:瘋了瘋了!這丫頭瘋了!

王小慧卻忽然笑了,笑得明媚又淒厲:我是瘋了!被你們這些嫌貧愛富的人逼瘋的!

她舉起被踩臟的紅繡鞋,對著人群高聲說:大家看清楚了,這就是李家少爺許諾的榮華富貴!

就在這時,人群裡傳來騷動。有人喊著

李少爺來了,王小慧回頭,看見李富貴跌跌撞撞地跑來,頭髮散亂,衣衫不整,身後跟著幾個家丁。他看見她手裡的紅繡鞋,突然

撲通

一聲跪了下來:慧丫頭,跟我回去,我什麼都給你!我爹那邊我去說!

王小慧看著他身後氣勢洶洶的李元外,忽然把紅繡鞋扔進了旁邊的胭脂鋪。老闆娘尖叫著去撿,卻被湧上來的人群踩爛了。那並蒂蓮的絲線被踩斷,珍珠滾落一地,很快就被泥土覆蓋。

她拉著王大山轉身就跑,聽見身後傳來李富貴撕心裂肺的哭喊:我孃的玉簪是我偷的!是我爹逼我娶張翠花的!慧丫頭,你回來啊!

跑到河邊時,看見母親的板車停在老槐樹下。貨郎張大哥正往車上裝糧食,看見她們來,咧嘴一笑,露出兩排黃牙:我就知道丫頭你有辦法。

母親不知何時醒了,正望著水麵出神。看見王小慧,渾濁的眼睛亮了亮:慧兒,咱們去哪

王小慧望著遠處連綿的青山,那裡雲霧繚繞,像是世外桃源。她想起三嬸說過的話,山那邊有座尼姑庵,收留無家可歸的女子。

5

山門劫難

王小慧握緊母親枯瘦的手,聲音裡帶著從未有過的堅定:娘,咱們去該去的地方。

貨郎張大哥幫她們把板車推上山路時,夕陽正染紅半邊天。金色的餘暉灑在蜿蜒的山路上,像是鋪了條長長的地毯。王小慧回頭望去,看見李家的宅院在暮色中若隱若現,像一頭蟄伏的巨獸。

丫頭,保重。

貨郎把板車停在半山腰,從貨郎擔裡拿出個布包遞給她,這是些乾糧,路上吃。

王小慧接過布包,裡麵是幾個菜糰子,還帶著餘溫。張大哥,謝謝你。

她知道,這些乾糧,可能是貨郎幾天的收入。

貨郎擺擺手,一瘸一拐地往山下走。他腰間的銅鈴隨著腳步叮噹作響,在寂靜的山穀裡傳出很遠。

就在她們剛要繼續趕路時,身後傳來急促的馬蹄聲。嘚嘚嘚

的聲音由遠及近,像是敲在人心上的鼓點。

王小慧回頭,看見李富貴騎著那匹棗紅馬追上來,馬鞍上捆著個紅布包。他翻身下馬,動作有些踉蹌,大概是騎得太急了。慧丫頭,我跟他們鬨翻了。

他喘著氣,臉上帶著傷痕,像是和人打過架,你要是還肯......

還肯嫁我,我就帶你走,去冇人認識我們的地方。

紅布包被打開,裡麵是套嶄新的嫁衣,大紅色的緞麵上繡著龍鳳呈祥的圖案,金線在夕陽下閃著耀眼的光。

王小慧還冇來得及說話,遠處就傳來了李元外的怒吼:逆子!你給我站住!

隻見李元外帶著十幾個家丁追了上來,個個手持棍棒。他騎在馬上,臉色鐵青,看見李富貴手裡的嫁衣,氣得鬍子都翹起來了:反了反了!我打死你這個冇出息的!

家丁們一擁而上,按住李富貴就打。棍棒落在身上的聲音讓人頭皮發麻,可李富貴死死護著那套嫁衣,任憑棍棒落下,嘴裡還在不停地喊:慧丫頭,你等著我!我一定會救你出去的!

王小慧咬著牙轉身,推著板車繼續往山上走。風聲裡傳來李富貴的嘶吼,像受傷的野獸在哀嚎:王小慧!我就是綁也要把你綁回來!

母親突然劇烈地咳嗽起來,咳出的血濺在紅嫁衣的一角,像極了雪中綻放的紅梅,妖豔而淒美。王小慧加快了腳步,山路越來越陡,車輪碾過碎石發出刺耳的聲響,像是在訴說著命運的坎坷。

轉過山坳時,她回頭望了最後一眼。看見李富貴被家丁拖著往回走,他還在不停地掙紮,那套紅嫁衣掉在地上,被馬蹄踩得汙濁不堪,鮮豔的紅色在泥土中顯得格外刺眼。

貨郎張大哥站在山下的青石碾旁,身影在暮色中越來越小,像個模糊的剪影。

夜色降臨時,她們終於看到了尼姑庵的燈火。那點微弱的光在漆黑的山夜裡,像是大海中的燈塔。王小慧剛要敲門,忽然摸到懷裡硬硬的東西

——

是那半塊啃過的麥芽糖,不知何時被體溫焐得發軟。她把糖塞進嘴裡,甜膩的味道漫開來,卻帶著說不清的苦澀。

庵堂的門

吱呀

一聲開了。一個老尼姑站在門口,手裡提著盞燈籠,臉上佈滿皺紋,眼神卻異常清澈。她的目光在她們狼狽的模樣上停留了片刻,歎了口氣:快進來吧,這紅塵劫,躲是躲不掉的。

王小慧扶著母親跨過門檻的瞬間,懷裡的紅繡鞋碎片忽然掉了出來。那是她在人群中撿的一小塊,上麵還殘留著半朵並蒂蓮。在燈籠的光暈裡,那絲線彷彿活了過來,在青磚地上蜿蜒遊走,最終停在門檻內側,繡出一道淺淺的血色痕跡,像是一道無法逾越的界限。

她不知道,此刻在山下的青石碾旁,貨郎張大哥正把一個用油布包好的東西塞進石縫裡。那是他偷偷從李家撿回來的紅嫁衣碎片,裡麵裹著支碧玉簪

——

正是母親那支陪嫁,不知何時被誰撿走了,又丟在了李家的柴房外。

6

銅鈴訴情

夜風捲著火星掠過碾盤,照亮了貨郎腰間的銅鈴。那是個黃銅打造的鈴鐺,邊緣有些磨損,是他年輕時趕車時掛在馬脖子上的,後來車翻了,馬死了,鈴鐺卻留了下來。他把它係在腰間,走哪兒響哪兒,成了他的標誌。

此刻,那鈴聲在寂靜的山穀裡迴盪,叮叮噹噹,像是誰在低聲訴說著未完的心事。貨郎蹲在碾盤旁,看著遠處山上尼姑庵的方向,那裡燈火已滅,隻剩下漆黑的山影,沉默地矗立在夜色中。

他想起第一次見王小慧的情景。那時她才八歲,梳著兩條羊角辮,跟著母親來鎮上賣菜。他給了她塊糖,那孩子紅著臉說了聲謝謝,眼睛亮得像星星。後來每次路過她們村,他總會多晃悠兩圈,看看那個勤奮的丫頭是不是又在院裡織布,或是在河邊搗衣。

他知道自己配不上她,也從未有過非分之想,隻想著能多幫襯她們家一把。他給她帶最便宜的紅頭繩,給她娘留最好的草藥,甚至故意把貨賣得便宜些,好讓她們能多換些糧食。

可他冇想到,會發生這樣的事。李家的霸道,他早有耳聞,卻冇想到會逼得一個好姑孃家走投無路。李富貴那小子,看著倒還算老實,怎麼就這麼懦弱,護不住自己心愛的人呢

貨郎摸了摸腰間的銅鈴,鈴鐺再次發出清脆的響聲。他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土,準備趁著夜色趕路。山高路遠,他還要去下一個村子,那裡或許有人等著他的針頭線腦,等著他的芝麻酥糖。

而被馬蹄踩臟的紅嫁衣碎片,在油佈下輕輕顫動,彷彿有生命般等待著黎明的到來。或許等到天亮,會有上山砍柴的樵夫發現它,或許它會永遠留在石縫裡,被風雨侵蝕,最終化為泥土的一部分。

就像那些發生在光緒二十三年的故事,甜蜜的,苦澀的,歡喜的,悲傷的,最終都會被時光掩埋。隻有那銅鈴聲,還在山穀裡迴盪,訴說著一個關於愛與失去的故事,久久不散。

天邊,漸漸泛起了魚肚白。新的一天,就要開始了。無論是在庵堂裡的王小慧,還是在山下趕路的貨郎,或是在李家大宅裡悔恨的李富貴,都將迎來屬於自己的明天。隻是那明天會怎樣,誰也說不準。

唯有山間的風,還在繼續吹著,帶著銅鈴的餘音,消失在茫茫的晨霧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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