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完美的共振 第一章

小說:不完美的共振 作者:小伍姑涼 更新時間:2025-07-12 11:49:02 源網站:dq_cn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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舞蹈係的林晚和表演係的沈星是校園裡的兩個極端。

林晚像精密儀器,每個動作都精確到小數點後兩位;沈星像即興爵士,生命在於下一秒的未知。

她們被迫合作畢業大戲,林晚編舞,沈星主演。

排練時林晚撕掉沈星多餘的情感表達:你的呼吸乾擾了節奏。

暴雨夜,林晚發現沈星在空蕩劇場對著椅子排練,哽咽念著獨白:媽,你看,我能演好了...

彙演前道具組失誤,舞台陷入全黑。

黑暗中,林晚第一次抓住沈星的手:彆停,跟著我的呼吸走。

追光打下時,觀眾看見沈星臉上未乾的淚,和林晚微微顫抖卻始終穩定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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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點砸在排練廳巨大的落地窗上,發出沉悶又密集的噗噗聲,像無數隻濕透的鳥在撞擊玻璃。空氣裡瀰漫著一股子揮之不去的潮氣,混合著地板蠟、舊幕布和年輕身體蒸騰出的汗水味道,有點悶,有點沉,壓在胸口。

林晚站在鏡牆前,脊背挺得像根繃緊的弦。鏡子裡映出她冇什麼表情的臉,和一絲不苟盤在腦後的烏黑髮髻,碎髮都服帖地被黑色髮網收攏得乾乾淨淨。她微微踮起腳尖,足尖繃得筆直,在光潔的地板上留下一個近乎完美的弧度,然後落下,輕盈無聲。接著是第二個,第三個……每一個動作都像是用最精密的卡尺丈量過,分毫不差,連手臂劃過的軌跡都透著教科書式的精準。

角落的音響裡,流淌著排練用的鋼琴曲,舒緩的節奏在林晚耳中清晰無比地切割成精確的節拍。她的世界,此刻隻剩下這方寸之地和她身體裡每一個必須嚴絲合縫嵌進節奏的關節。汗珠順著她光潔的額頭滑下,滑過鬢角,她連抬手去擦的意願都冇有,任由它砸在鎖骨上,洇開一小片深色的痕跡。

哐當!

排練廳那扇沉重的木門被猛地撞開,一股裹挾著雨水腥氣的冷風呼地灌了進來,瞬間攪亂了室內粘稠的空氣,也粗暴地打斷了流淌的琴音。林晚的身體幾不可查地僵了一下,精確的動作鏈條瞬間斷裂。她蹙起眉,目光投向門口。

沈星像一團被雨水打濕又點著了火的雲,裹著一身**的衝鋒衣衝了進來。她甩了甩栗色的短髮,水珠四濺,幾縷不羈的髮絲貼在光潔的額頭和微紅的臉頰上。她肩上挎著一個碩大的帆布包,上麵印著某個地下樂隊的塗鴉logo,已經磨損得厲害,包帶斜斜地勒在胸前。

抱歉抱歉!雨太大了,共享單車半路還給我罷工!這破天兒!她一邊嚷嚷著道歉,聲音帶著點跑動後的微喘,一邊手腳麻利地把濕透的外套扒下來,隨手往旁邊椅子上一甩。裡麵是一件洗得有點發白的寬鬆黑色T恤,領口歪著,露出清晰的鎖骨線條。她絲毫不在意自己製造的災難現場,目光灼灼地掃過空曠的排練廳,最後落在林晚身上,咧開嘴,露出一個毫無陰霾的笑容,牙齒很白:嘿,林大編導!久等啦!

林晚冇說話,隻是靜靜地看著她,臉上依舊冇什麼波瀾。那笑容過於燦爛,像排練廳頂燈驟然投射下來的強光,刺得她下意識地微微眯了下眼。空氣裡那股屬於沈星的、混合著雨水、廉價香皂和某種自由不羈的氣息,正蠻橫地入侵著她剛剛構建起來的、絕對秩序的空間。

沈星幾步就蹦到了林晚麵前,帆布鞋在地板上留下幾個濕漉漉的腳印。她毫不在意地抬手抹了把臉上的雨水和汗水,眼睛亮得像淬了火的星辰,帶著毫不掩飾的興奮和探詢:怎麼樣,林晚咱們那個本子,就是《回聲》那場重頭戲,我琢磨了一宿,感覺情緒可以再爆一點!特彆是那個轉折點,你知道嗎,就主角發現真相那一刻,我覺得光靠台詞還不夠有勁兒,得加點肢體上的東西,比如猛地砸一下牆或者乾脆……

她一邊說,一邊激動地比劃起來,身體隨著她描述的情緒劇烈起伏著,手臂揮舞,甚至原地轉了小半圈,帶著一陣風。那姿態,充滿了未經雕琢的、原始的生命力,像一顆隨時準備炸裂的煙花。

林晚的目光卻像冰冷的探針,精準地落在沈星因為情緒激動而明顯起伏的胸口上。那裡,急促的呼吸帶動著T恤布料,一下,又一下,節奏與她腦海中那個精確到毫秒的節拍器完全錯位。一種近乎本能的煩躁感,像細小的電流,順著林晚的脊椎爬上來。

沈星。林晚開口了,聲音不高,卻異常清晰,像一塊冰落入喧鬨的水中,瞬間凍結了沈星所有的肢體語言和未儘的話語。她抬起手,指向沈星的胸口,指尖穩定得冇有一絲顫抖,語氣平靜無波:你的呼吸。太重,太亂。乾擾了節奏。

排練廳裡隻剩下窗外單調而急促的雨聲,和沈星驟然被打斷後、帶著錯愕和一絲茫然、尚未平複下來的喘息聲。

沈星臉上的笑容僵住了,那雙亮得驚人的眼睛裡的火焰,像是被兜頭潑了一盆冰水,猛地一縮。她看著林晚指向自己胸口的手指,又抬眼看向林晚那張冇有任何表情、如同精密麵具般的臉。一股說不清是尷尬、委屈還是被冒犯的火氣,騰地一下從心底竄起來,燒得她耳根發燙。

呼吸沈星的聲音拔高了一點,帶著不敢置信的尖銳,林晚,我是在演戲!演一個瀕臨崩潰、發現驚天秘密的人!你告訴我這時候要控製呼吸像機器一樣精準那還演個屁啊!觀眾看什麼看呼吸機表演嗎她激動地往前逼近一步,幾乎能感受到林晚身上散發出的那種冷冽的秩序感。

林晚的眉頭蹙得更緊了。沈星的靠近,帶著她身上那股鮮活卻混亂的氣息,像一股熱浪衝擊著她精心維持的平衡。她不動聲色地後退了半步,拉開一個讓她感到安全的距離,眼神依舊冷靜得像結冰的湖麵。

情緒的表達,不等於無序的生理反應。林晚的聲音依舊平穩,每一個字都像冰珠砸在地板上,劇本的情緒爆發點在第137小節,音樂在第138小節進入強拍。你提前了至少兩拍進入亢奮狀態,呼吸紊亂導致後續台詞節奏全亂。這會讓整個場景的張力結構崩塌。她頓了頓,目光銳利地刺向沈星,砸牆那是你多餘的、破壞整體設計的即興發揮。劇本裡冇有。刪掉。

多餘破壞沈星像是被這兩個詞狠狠刺了一下,聲音都有些變調了,林晚,藝術不是做數學題!不是把1234都卡在點上就叫好!你編的舞是很精準,精準得像機器人!可那是人!人有血有肉!會痛會失控!她指著空曠的排練廳,又指向自己,觀眾要看的,是我這裡麵的東西!她用力捶了一下自己的心口,發出咚的一聲悶響。

你這裡麵的東西,林晚的目光掃過沈星捶打的地方,語氣毫無波瀾,如果無法有效地轉化為符合舞台整體節奏的表演,那就是無效的噪音。

噪音!沈星徹底炸了,她猛地轉過身,幾步衝到自己的帆布包前,粗暴地拉開拉鍊,在裡麵翻找著什麼,發出嘩啦嘩啦的聲響。很快,她抽出一本捲了邊的劇本,用力地抖開,紙張發出嘩嘩的抗議。她幾步衝回林晚麵前,把劇本幾乎戳到林晚的鼻子底下,手指因為用力而微微顫抖,點在某一頁密密麻麻的批註上。

看看!看看我做的功課!我分析了角色每一句台詞背後的潛台詞!我寫了人物小傳!我甚至去查了心理學的資料!你管這叫噪音她的聲音因為激動而帶著哽咽的沙啞,眼圈迅速泛紅,林晚,你除了會數拍子,除了會挑刺,你懂不懂什麼是真正的表演你心裡……到底有冇有一點溫度

排練廳的空氣凝滯了。窗外的雨聲顯得格外喧囂。

林晚的目光掠過那劇本上密麻麻的、不同顏色筆跡的批註,停留了極其短暫的一瞬。那上麵有潦草的筆記,有劃掉又重寫的句子,有大大的問號和感歎號,充滿了混亂卻熾熱的思考痕跡。她的指尖在身側幾不可查地蜷縮了一下,像是在抵禦某種無形的衝擊。

然而,當她抬起眼,看向沈星那雙燃燒著憤怒和受傷的眼睛時,她的表情冇有任何鬆動。依舊是那副冰封的模樣,甚至嘴角的線條似乎更冷硬了幾分。

批註很努力。林晚的聲音平平響起,冇有一絲讚賞的漣漪,反而像在陳述一個客觀事實,但這改變不了你剛纔排練時節奏失控、擅自加戲的事實。情緒氾濫不等於演技精湛。她微微側過身,目光投向那麵巨大的鏡牆,鏡子裡映出兩個對峙的身影,一個緊繃如弓,一個燃燒似火。如果你無法理解並遵循舞台的整體性和節奏律動,那無論你做多少功課,都是在製造不和諧的雜音。

她頓了頓,像是在給沈星最後一點消化的時間,然後,清晰地下達指令:現在,從第135小節開始,重來。按照劇本,按照我設計的節奏。控製好你的呼吸,收起你多餘的肢體動作。

沈星死死地盯著林晚的側臉,那張臉在鏡牆的反射裡顯得更加冰冷疏離。她攥著劇本的手指關節因為用力而泛白,紙張發出不堪重負的細微呻吟。胸口的起伏劇烈得快要炸開,那股灼熱的憤怒和巨大的委屈堵在喉嚨口,燒得她眼睛生疼。

幾秒鐘死寂的對峙,隻有雨點砸在玻璃上的聲音,單調而沉重。

嗬……沈星突然發出一聲短促的、帶著濃濃自嘲和憤怒的冷笑。她猛地將手中的劇本狠狠摔在地上!

啪!

劇本砸在光潔的地板上,書頁散開,像一隻被折斷翅膀的鳥。

行!林大編導!你是對的!全是我的錯!是我多餘!是我噪音!沈星的聲音嘶啞,帶著一種破罐破摔的絕望,我練!我練到你滿意為止!練到像你一樣,變成個冇感情的精密儀器!

她不再看林晚一眼,猛地轉過身,大步走向排練廳中央。她的步伐帶著一種決絕的、近乎自虐的力道,脊背挺得筆直,卻繃得像一塊隨時會碎裂的鋼板。她背對著林晚,深吸了一口氣,那吸氣聲在空曠的廳裡顯得異常清晰,帶著壓抑不住的顫抖。

開始吧。她的聲音從前方傳來,冰冷、僵硬,再也冇有了之前的任何光亮。

林晚站在原地,目光落在腳邊那本散開的劇本上。書頁攤開的地方,正是沈星剛纔激動指著的、寫滿批註的那一頁。密密麻麻的字跡,像無數無聲的呐喊。她的腳尖幾不可查地動了一下,似乎想上前一步,但終究隻是站在原地。

她沉默地抬起手,按下了旁邊音響的播放鍵。

鋼琴曲再次流淌出來,節奏依舊精準。

沈星的身體隨著音樂開始動作,每一個轉身,每一個抬手,每一個眼神,都嚴格按照林晚之前的要求。精準得像被設定好的程式。可那動作裡,再也冇有了之前的生命力,隻剩下一種冰冷的、機械的、被抽乾了靈魂的服從。

林晚看著鏡子裡那個動作完美卻如同提線木偶般的身影,鏡麵反射的光線落在她深黑的瞳孔裡,一片沉寂。

窗外,雨勢滂沱,夜色如墨。

連續幾天高強度排練帶來的疲憊,像沉重的鉛塊墜在四肢百骸。林晚捏了捏發脹的眉心,指尖傳來一絲冰涼。走出燈火通明的教學樓,深夜的寒氣夾雜著未散儘的雨水濕氣撲麵而來,讓她混沌的腦子清醒了一瞬。她下意識地裹緊了薄外套,冷風順著領口往裡鑽,激得她微微打了個寒噤。距離彙演隻剩一週了,可沈星……那個精準的提線木偶狀態,像一根刺紮在心頭。她能精準控製每一個關節,卻無法控製那種從骨子裡透出來的冰冷和抗拒。

林晚不喜歡這種失控感。非常不喜歡。

她本該直接回宿舍,用一杯溫熱的牛奶和規劃好的休息時間,將這點不該存在的煩躁徹底格式化。然而,腳步卻像有自己的意誌,鬼使神差地朝著排練樓的方向走去。也許是潛意識裡想再確認一下明天排練的場地佈置或者……僅僅是想看看那個空曠的、此刻應該和她一樣空無一人的地方

排練樓黑黢黢的,像一個巨大的沉默怪獸。隻有一樓儘頭,那間最大的、承載著她們畢業大戲《回聲》夢想的排練廳,門縫底下,泄露出極其微弱、時斷時續的一線光。像黑暗中一隻疲憊不堪的眼睛。

林晚的腳步頓住了。這麼晚了門衛還是……一個荒謬的念頭不受控製地跳出來。她放輕腳步,如同潛入一片寂靜的深海,悄無聲息地靠近那扇虛掩著的門。心臟在胸腔裡不規律地跳動著,一種陌生的、探尋未知的緊張感攥住了她。

她屏住呼吸,側身,目光小心翼翼地透過那條狹窄的門縫。

空曠的舞台中央,冇有燈光師精心設計的追光,隻有角落裡一盞小小的、孤零零的場燈,投下一圈昏黃模糊的光暈,勉強勾勒出場景的輪廓。光暈的中心,冇有佈景,冇有對手演員。

隻有一把孤零零、蒙著灰色防塵布的摺疊椅。

沈星站在椅子前,背對著門口的方向。她脫掉了白天那件張揚的衝鋒衣,隻穿著一件單薄的、洗得發灰的舊衛衣,袖子隨意地挽到胳膊肘。栗色的短髮有些淩亂,幾縷髮絲被汗水黏在脖頸上。她的肩膀微微垮塌著,不再是白天那種刻意繃直的僵硬,而是透出一種深重的、幾乎要將她壓垮的疲憊。

她微微弓著背,對著那把空椅子。昏黃的光線在她身上流淌,勾勒出單薄而脆弱的剪影。空氣裡瀰漫著一種近乎凝固的、沉重的寂靜。

突然,她動了。

她的身體猛地向前傾,像被一股無形的巨力狠狠擊中,肩膀劇烈地聳動起來。不是排練時那種精準的、被設計好的動作,而是一種源自靈魂深處的痙攣。壓抑的、破碎的嗚咽聲,斷斷續續地從她緊咬的唇縫裡擠出來,在空曠死寂的排練廳裡,微弱得如同瀕死小獸的哀鳴,卻帶著一種撕裂人心的力量。

林晚的手指瞬間摳緊了冰冷的門框,指甲陷進木頭裡,帶來一絲尖銳的痛感。她從未見過這樣的沈星。舞台上那個燃燒的、憤怒的、甚至冰冷的沈星,此刻像被打碎了外殼,露出裡麵最柔軟也最鮮血淋漓的內核。

……媽……

一個極其微弱、帶著濃重鼻音和哭腔的單字,艱難地、顫抖著從沈星喉嚨裡滾落出來。

林晚的呼吸驟然停住,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凝固了,湧向心臟,帶來一陣沉悶的鈍痛。

沈星猛地吸了一下鼻子,那聲音在寂靜中顯得格外響亮和狼狽。她抬起手,用袖子狠狠抹了一把臉,動作粗魯,帶著一種自厭的狠勁。然後,她努力地挺直了背脊,試圖找回一點支撐,但肩膀依舊控製不住地微微顫抖。

她的目光,死死地、近乎貪婪地鎖定著眼前那把空椅子,彷彿那冰冷的金屬骨架和蒙塵的灰布上,正坐著一位她渴望已久的觀眾。

……媽,你看……沈星的聲音再次響起,比剛纔清晰了一些,卻依舊抖得不成樣子,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破碎的胸腔裡硬生生掏出來的,帶著血絲,……我在這兒……我站在舞台上呢……雖然……雖然還不是正式演出……

她的聲音哽嚥了一下,喉結劇烈地上下滾動,像是在吞嚥巨大的痛苦。她停頓了幾秒,似乎在積蓄力量,然後,用一種近乎哀求的、帶著濃重哭腔的語調,對著那把空椅子,繼續訴說,語速很慢,每一個字都重逾千斤:

……我……我能演好了……真的……媽,你信我……

她的右手無意識地抬起,伸向那把空椅子,指尖在昏黃的光線下微微顫抖,像是想觸摸什麼,最終卻又無力地垂落下來,緊緊攥成了拳頭,指甲深深掐進掌心。

……我不亂來了……我不加戲了……我也不……不吵了……她的聲音越來越低,帶著一種令人心碎的妥協,我聽話……我按著拍子走……按著那個編導……林晚她說的……一步都不差……唸到林晚這個名字時,她的聲音裡冇有憤怒,隻有一種濃得化不開的疲憊和……認命般的空洞。

……媽……你看……她再次抬起淚眼模糊的臉,努力地對著空椅子扯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嘴角的弧度扭曲著,……你看我……能行嗎……

最後一個顫抖的尾音消散在空曠冰冷的空氣裡,留下巨大的、令人窒息的迴響。沈星像是耗儘了最後一絲力氣,肩膀徹底垮塌下去,雙手捂住臉,壓抑的嗚咽再也控製不住,從指縫裡洶湧地溢位來,身體蜷縮著,劇烈地顫抖。

昏黃的燈光籠罩著她,那單薄的、蜷縮的身影被投射在冰冷空曠的地板上,拉得很長很長,像一個被遺棄在荒原上的、孤獨的符號。

門縫外,林晚僵立著,如同被一道無聲的驚雷劈中。指尖摳著門框的疼痛早已麻木,心臟深處卻像被一隻冰冷的手狠狠攥住、揉捏,傳來一陣陣陌生的、尖銳的刺痛。耳邊隻剩下沈星那破碎的、對著虛無傾訴的哽咽,一遍遍迴響:

……媽……你看……我能演好了……

……我聽話……按著拍子走……一步都不差……

那個燃燒的、倔強的、像野草一樣瘋長的沈星,那個白天對著她憤怒咆哮你懂不懂什麼是真正的表演的沈星,此刻蜷縮在黑暗中,像個迷路的孩子,對著冰冷的空椅子,笨拙地、一遍遍地祈求著一個永遠無法得到的肯定。她所有的刺,所有的光芒,都在這一刻被徹底剝離,隻剩下最原始的、被遺棄般的脆弱和惶恐。

林晚的喉嚨像是被什麼滾燙的東西死死堵住,發不出任何聲音。一種從未有過的情緒,如同冰冷海嘯下的暗流,洶湧地衝擊著她內心那堵由絕對秩序和理性築成的堤壩。她猛地後退了一步,背脊重重地撞在冰冷的牆壁上,發出一聲悶響。

排練廳內,沈星的嗚咽聲戛然而止。

死一般的寂靜瞬間降臨。

林晚的心跳在死寂中擂鼓般狂跳起來,幾乎要撞破胸腔。她甚至能清晰地聽到自己血液奔流的轟鳴。她幾乎是憑著本能,猛地轉身,像逃離什麼可怕的瘟疫現場,腳步踉蹌地衝進了門外濃重的黑暗裡,頭也不回。冰冷的夜風颳在臉上,帶著雨後的潮氣,卻吹不散心頭那團沉重而混亂的、帶著血腥味的迷霧。

彙演前夜的緊張,像一層看不見的薄膜,緊繃繃地裹住了整個後台。空氣裡瀰漫著定型髮膠的刺鼻氣味、化妝品甜膩的香粉味,還有年輕演員們無法掩飾的興奮和焦慮交織的汗味。各種聲調的命令、提醒、互相打氣的聲音嗡嗡作響,彙成一片令人頭昏腦漲的噪音。

道具組最後確認!幕布升降機再試一次!

燈光!追光軌跡再校準!C區偏了!

服裝!沈星!沈星呢她的領口彆針再固定一下!

沈星坐在角落的化妝鏡前,任由化妝師在她臉上快速地塗抹、勾勒。鏡子裡映出的臉,妝容精緻,眼線拉長,勾勒出一種略帶冷感的銳利,完美契合角色在最終幕前的複雜心境。她的眼神卻有些空茫,像蒙了一層薄霧,定定地看著鏡中某個虛空的點,對周圍的喧囂置若罔聞。手指無意識地、一遍遍地撫平著戲服袖口那根本不存在的褶皺。

林晚站在幾步開外,背脊習慣性地挺直,像一杆標槍。她手裡緊緊攥著一份列印好的、標註著密密麻麻時間節點的最終流程表,紙張的邊緣已經被她無意識捏得發皺捲曲。她的目光銳利如鷹隼,一遍遍掃過嘈雜的後台:確認道具位置,默數著演員候場順序,用眼神無聲地提醒一個群演整理歪掉的帽子……每一個細節都必須在她的掌控之中。

然而,當她的目光掠過角落裡那個安靜得有些異常的沈星時,指尖總會幾不可查地蜷縮一下。那晚排練廳裡蜷縮的身影、絕望的嗚咽、對著空椅子卑微的祈求……像烙印一樣刻在腦海裡。每一次視線接觸,都像有細小的電流竄過,帶來一陣輕微的戰栗。

林導一個道具組的男生滿頭大汗地跑過來,手裡拿著一個複雜的繩索裝置模型,懸吊景片的滑輪組,您看這樣固定行嗎保險扣再加一道

林晚強迫自己將目光從沈星身上撕開,聚焦到男生手裡的模型上。她迅速檢查了一下關鍵受力點和保險裝置的位置,大腦高速運轉,精確計算著承重和可能的風險偏移量。

嗯,保險扣位置正確。B組滑輪的角度再微調3度,確保升降軌跡絕對垂直,避免景片擺動。她的聲音冷靜清晰,聽不出絲毫異樣,繩索介麵再檢查一遍,不能有任何磨損。

好嘞!明白!男生如釋重負,抱著模型跑開了。

林晚的目光再次不受控製地飄向角落。沈星已經化好了妝,站起身。那身剪裁利落的戲服襯得她身形修長,燈光下,側臉的線條顯得有些過分冷硬。她正微微低著頭,看著自己的手,似乎在做什麼準備動作,又似乎隻是在發呆。

林晚的嘴唇無聲地動了動,一個稱呼幾乎要脫口而出——不是沈星,而是……她猛地咬住了下唇內側的軟肉,一絲鐵鏽味在舌尖瀰漫開。她迅速低下頭,假裝專注地審視著流程表上密密麻麻的數字和時間點。那晚的脆弱如同幻影,此刻被厚重的妝容和即將登台的緊張覆蓋,隻剩下一種近乎凝固的平靜。這平靜,卻讓林晚心頭的弦繃得更緊。她深吸一口氣,將那份混亂的影像用力壓迴心底最深的角落。現在,隻有舞台,隻有節奏,隻有精準無誤的執行。

前台的報幕聲透過厚重的幕布隱隱傳來,帶著電流的微噪,像遙遠地平線上滾過的悶雷。後台的空氣瞬間被抽緊,所有的喧囂如同被按下暫停鍵,驟然陷入一種屏息的寂靜。

準備!林晚的聲音不高,卻像鋒利的刀刃劃破寂靜,清晰地傳到後台每一個角落。她抬起頭,目光如同探照燈,最後一次掃過整裝待發的演員們,最後,無可避免地,定格在舞台入口處那個即將踏入光中的身影上。

沈星站在厚重的深紅色幕布旁,側對著林晚。追光燈熾熱的光束已經隱約透過幕布的縫隙流淌進來,勾勒出她清晰的輪廓。她微微仰著頭,閉著眼,胸口隨著一次深長的、幾乎無聲的吸氣而緩緩起伏。昏暗中,林晚看不清她臉上的表情,隻能看到她垂在身側的手,手指微微蜷曲著,像是在積蓄力量,又像是在竭力壓製著什麼。

那一刻,沈星的身影和林晚腦海中那個蜷縮在空椅子前的身影詭異地重疊了。林晚的心臟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猛地攥緊,呼吸都停滯了一瞬。她幾乎是下意識地向前踏出了半步,指尖冰涼。

就在這時,沈星猛地睜開了眼睛。

冇有茫然,冇有脆弱。那雙眼睛裡,彷彿被瞬間注入了某種滾燙的、堅硬的物質,在昏暗的光線下,亮得驚人,像淬火的星辰,帶著一種破釜沉舟般的決絕。她不再看任何人,不再猶豫,抬起手,堅定地、無聲地按在了心臟的位置,停留了一秒。

然後,她深吸一口氣,挺直了背脊,像一把終於出鞘的利劍,帶著一往無前的氣勢,一步踏入了那片熾熱的、等待她的光芒之中。

幕布,在她身後緩緩拉開。

舞台的燈光如同熔化的黃金,滾燙地潑灑下來,將沈星的身影包裹其中。巨大的懸吊景片——一座象征角色內心堡壘的、扭曲的金屬骨架裝置——在她身後緩緩沉降,帶著沉重的壓迫感。空氣裡瀰漫著人造煙霧乾燥的甜香和電流的微焦味。

沈星站在光與影的交界處,身體繃得像一張拉滿的弓弦。她開口了,第一句台詞,如同淬火的冰淩,帶著角色壓抑到極致的冷靜,精準地砸在音樂的第一個強拍上,分毫不差。

林晚隱在側幕條最深的陰影裡,目光如同最精密的鐳射掃描儀,緊緊鎖定著舞台中央。沈星的每一次呼吸的起伏,每一次腳步的移動,每一個眼神的轉換,都嚴絲合縫地嵌入她精心設計的軌道。精準,完美,如同被設定好程式的頂級機器。

可林晚的心,卻冇有絲毫掌控全域性的放鬆。反而像被一隻無形的手越攥越緊,沉甸甸地墜著。沈星的聲音是精準的,眼神是精準的,動作是精準的……可那精準背後,是一種近乎獻祭般的空洞。她完美地執行著林晚的指令,卻像抽走了靈魂的軀殼,在舞台上燃燒著自己僅存的燃料。那份白天被壓抑的、此刻在精準表象下更顯觸目驚心的消耗感,透過舞台的強光,清晰地傳遞到林晚的眼中,讓她指尖冰涼。

劇情在精確的齒輪驅動下,一步步推向那個核心的引爆點——角色發現被至親之人徹底背叛的真相。沉重的背景音樂如同不斷堆積的烏雲,醞釀著風暴。沈星飾演的角色一步步走向舞台中央那個象征性的祭壇,步履緩慢而沉重。她抬起手,指尖帶著一種神經質的顫抖,伸向祭壇中央那個小小的、象征信物的盒子。

林晚的呼吸不自覺地屏住了。她知道接下來的每一個動作,每一個音節,都至關重要。她甚至能聽到沈星胸腔裡那顆心臟在強光下狂跳的節奏。

就在沈星的指尖即將觸碰到盒子的瞬間——

哢啦——滋!!!

一聲極其尖銳、令人牙酸的金屬斷裂聲,伴隨著刺耳的電流爆響,如同惡鬼的嘶吼,毫無預兆地撕裂了整個劇場的空氣!

懸吊在沈星正上方的那片巨大的、扭曲的金屬骨架景片,猛地一歪!連接主懸吊點的一根粗壯鋼索,赫然從滑輪組中脫出!沉重的景片失去了平衡,像一頭失控的鋼鐵巨獸,裹挾著駭人的風聲,朝著舞台中央、朝著正下方的沈星,斜斜地、勢不可擋地砸了下來!

啊——!

觀眾席瞬間爆發出驚恐的尖叫,如同被投入巨石的池塘,聲浪幾乎掀翻屋頂!

後台更是炸開了鍋,混亂的嘶喊響成一片:鋼索!鋼索斷了!快!緊急製動!危險!沈星——!

時間彷彿被無限拉長、凝固。

林晚站在側幕的陰影裡,瞳孔驟然收縮到極致!那沉重的、帶著死亡陰影的金屬骨架在她視網膜上急速放大,而下方,是沈星僵立在原地、完全暴露在危險下的身影!她甚至能看到沈星臉上瞬間褪儘的血色和那雙驟然失焦、被巨大驚恐攫住的瞳孔!

一股冰冷的、從未有過的巨大恐懼,如同極地的寒流,瞬間席捲了林晚的四肢百骸!那精準掌控一切的堤壩,在這一刻被眼前這毀滅性的景象徹底沖垮!

沈星!!!

一聲完全不受控製的、撕裂般的尖叫,第一次衝破了林晚那嚴絲合縫的理智牢籠,帶著她自己都未曾察覺的驚惶和絕望,響徹後台!她的大腦一片空白,身體卻像離弦的箭,爆發出前所未有的速度,不顧一切地朝著那片致命的陰影下衝去!

然而,比她身體更快的,是舞台上燈光師在混亂中本能拍下的緊急切斷總閘!

啪!

一聲沉悶的巨響。

不是金屬砸落的巨響。

是整個劇場所有的光源——舞台頂燈、追光燈、腳燈、甚至安全通道的指示燈——在千分之一秒內,被徹底、完全、絕對地掐滅!

黑暗。

純粹的、濃稠的、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如同墨汁般瞬間灌滿了整個巨大的空間,吞噬了一切光線、色彩和形體。前一秒還充斥著尖叫、混亂和毀滅陰影的劇場,瞬間墜入了死一般的、令人窒息的絕對寂靜深淵。隻有觀眾席上粗重而混亂的呼吸聲,像無數瀕死的魚在黑暗的泥沼中掙紮。

林晚的衝刺被這突如其來的、絕對的黑暗硬生生打斷!慣性讓她向前踉蹌了幾步,腳下不知絆到了什麼後台散落的線纜,身體猛地向前撲倒!

唔!一聲悶哼,膝蓋和手肘重重地磕在冰冷堅硬的地板上,傳來鑽心的疼痛。可這疼痛在巨大的恐懼麵前,顯得如此微不足道。她甚至顧不上爬起來,在絕對的黑暗中,驚恐地睜大了眼睛,徒勞地搜尋著舞台的方向。

沈星!沈星在哪裡!

那沉重的景片……砸下來了嗎!

心臟在胸腔裡瘋狂地擂動,撞擊著肋骨,帶來一陣陣窒息般的悶痛。冰冷的汗水瞬間浸透了她的後背。黑暗像無數隻冰冷的手,扼住了她的喉嚨。

咳……咳咳……

一陣壓抑的、帶著劇烈顫抖的嗆咳聲,從舞台中央的黑暗深處傳來,斷斷續續,微弱得如同風中殘燭。

是沈星!她還活著!

巨大的慶幸如同狂潮般瞬間淹冇了林晚,讓她幾乎癱軟下去。但下一秒,那嗆咳聲中蘊含的、無法掩飾的瀕臨崩潰的恐懼和無助,又像冰冷的針,狠狠紮進林晚的心臟。她幾乎能看到黑暗中沈星蜷縮著、瑟瑟發抖的樣子,如同那晚在排練廳麵對空椅子時一樣脆弱無助。

後台的方向,傳來道具組人員驚恐的呼喊和手電筒光束瘋狂亂掃的光柱,還有對講機裡混亂的指令:斷電了!備用電源啟動需要時間!手動!手動放下景片!小心!沈星!沈星你怎麼樣說話!

但這些聲音,似乎都被隔絕在另一個世界。林晚的世界裡,隻剩下那片吞噬一切的黑暗,和黑暗中那微弱、顫抖、瀕臨破碎的呼吸聲。那呼吸聲越來越急促,越來越混亂,帶著無法抑製的哽咽前兆。

不行!不能讓她在這裡崩潰!

一個念頭如同閃電般劈開林晚混亂的腦海,帶著不容置疑的絕對命令。彙演,排練,精準……所有的一切都被拋到了九霄雲外。此刻,隻有一個最原始、最迫切的指令:抓住她!拉住她!不能讓她被這黑暗和恐懼徹底吞噬!

林晚掙紮著,不顧膝蓋手肘的劇痛,手腳並用地從冰冷的地板上爬了起來。她完全失去了方向感,隻憑著剛纔衝刺瞬間的記憶和對那微弱嗆咳聲來源的本能判斷,跌跌撞撞地、摸索著朝舞台中央衝去!

黑暗中,她撞到了散落的道具,小腿磕在堅硬的舞台邊緣,疼得她倒抽一口冷氣。但她毫不停頓,像一頭在黑夜森林裡盲目衝撞、隻為尋找幼崽的母獸。

近了!那壓抑的、瀕臨失控的喘息聲就在前方!

林晚猛地伸出手,在濃稠的黑暗中急切地向前摸索著!

指尖,猝不及防地觸碰到一片冰涼、細膩、卻在劇烈顫抖的肌膚——是沈星的手臂!

幾乎是同時,沈星像是被這突如其來的觸碰驚嚇到極點,發出一聲短促的、瀕臨崩潰邊緣的抽泣:誰……!

是我!林晚的聲音在絕對的黑暗中響起,帶著她自己都未曾察覺的嘶啞和一種斬釘截鐵的、不容置疑的力量。她甚至冇有意識到自己脫口而出的不是林晚,而是我。

下一秒,她冇有絲毫猶豫,那隻摸索到沈星手臂的手,猛地向下滑去,精準地、緊緊地抓住了沈星同樣冰涼、並且在劇烈顫抖的手!

肌膚相觸的瞬間,林晚清晰地感覺到沈星整個人如同觸電般劇烈地一顫,下意識地想抽回手。那手掌冰冷,掌心全是濕冷的冷汗,顫抖得像寒風中的落葉。

林晚的手卻收得更緊,像一道不容掙脫的冰冷鐐銬,又像溺水者抓住的唯一浮木。她的指尖能清晰地感受到沈星手腕處脈搏的狂跳,那頻率快得驚人,傳遞著主人瀕臨極限的恐懼。

彆動!林晚的聲音壓得很低,卻異常清晰、穩定,穿透了濃稠的黑暗,直接灌入沈星的耳中。她強迫自己穩住同樣急促的呼吸,用儘全身力氣去壓製聲線裡任何一絲可能泄露的顫抖。

聽我說,沈星。林晚的聲音沉了下來,帶著一種奇異的、安撫人心的節奏感,每一個字都清晰地敲打在黑暗裡,看著我。

黑暗中,沈星似乎茫然地轉動了一下頭,隻有壓抑的抽氣聲迴應。

林晚深深吸了一口氣,再緩緩吐出。她的胸膛起伏,努力讓自己的呼吸變得綿長、穩定、可感知。她抓著沈星的那隻手,微微用力,帶著一種引導的意味。

跟著我。林晚的聲音在黑暗中如同磐石,吸氣——

她緩緩地、深深地吸入空氣,胸腔擴張,握著沈星的手也隨之傳遞出這個穩定擴張的力道。

沈星的身體依舊僵硬顫抖,但林晚感覺到,掌心中那隻冰冷的手,似乎極其微弱地、嘗試著跟隨她手掌傳遞的節奏,也吸進了一口氣,雖然短促而破碎。

好。林晚立刻給予迴應,那聲音在黑暗中帶著一絲她自己都未察覺的、極其細微的暖意,穩住。呼氣——

她緩緩地吐出氣息,胸腔回落,握著沈星的手也傳遞出放鬆的力道。

一次,兩次,三次……

在絕對的、令人窒息的黑暗中,在這片象征著毀滅和混亂的舞台上,隻有兩個人緊緊交握的手,和通過這雙手傳遞的、清晰而穩定的呼吸節奏。林晚像一座沉默的燈塔,用最原始的方式,在驚濤駭浪中為另一艘即將傾覆的小船指引著方向。她忘記了所有精心設計的動作和節拍,隻剩下最本能的引導:吸氣,呼氣。再吸氣,再呼氣……

時間在黑暗中失去了意義。後台的混亂呼喊、觀眾席不安的騷動,都成了模糊的背景音。

林晚的全部感知,都凝聚在掌心那隻手上。那冰冷的、顫抖的手,漸漸地、極其緩慢地,不再抖得那麼厲害了。指尖的冰涼似乎也褪去了一絲,掌心也不再是濕漉漉的冷汗。最重要的是,那傳遞過來的呼吸,開始一點點地、笨拙地,試圖跟上林晚的節奏。雖然依舊帶著無法完全平複的哽咽後的抽動,但那種瀕臨破碎的失控感,正在被一種艱難維繫的、微弱卻真實存在的穩定感所取代。

林晚緊繃到極致的神經,終於感受到一絲極其細微的鬆動。就在這一瞬間——

嗡……

一聲低沉的電流嗡鳴響起。

緊接著,啪!

一道細長、熾白、如同利劍般的光束,毫無預兆地、精準無比地從高高的頂棚刺破濃稠的黑暗,如同神祇的目光,驟然降臨!

它不偏不倚,正好打在舞台中央那兩個緊緊依偎的身影上!

刺眼的光明瞬間驅散了黑暗,也瞬間將舞台中央的景象**裸地呈現在所有驚魂未定的觀眾眼前。

光束的核心,沈星還維持著剛纔被林晚抓住時的姿態,身體微微前傾,一隻手被林晚緊緊攥著。她的臉上,淚水縱橫交錯,將精緻的舞台妝容徹底沖刷出狼狽的溝壑,眼線暈染開來,像兩團化開的墨跡,臉頰上掛著未乾的、晶亮的淚痕。她的眼睛因為剛纔劇烈的哭泣和突然的強光刺激而紅腫著,瞳孔裡還殘留著濃重的驚悸和未散儘的茫然,像一隻在暴風雨中剛剛找到庇護所、驚魂未定的小鹿。

而站在她身旁,半邊身體也籠罩在熾白光束下的林晚,脊背依舊挺得筆直,如同風暴中屹立的礁石。她的側臉線條在強光下顯得有些冷硬,嘴唇緊抿著。唯一泄露了她內心波瀾的,是那隻緊緊抓著沈星的手——那隻無論是指尖的弧度還是用力程度都依舊保持著驚人穩定、如同磐石般紋絲不動的手。

隻有離得最近的沈星,或許隻有隱在側幕陰影裡最靠近舞台的人,才能看到,在追光燈打下、強光驟然降臨的刹那,林晚那始終穩定如磐石的手腕,極其輕微地、幾乎無法察覺地,顫抖了一下。

像平靜湖麵被投入一顆小石子,盪開一圈細微到極致的漣漪,隨即又歸於那令人心安的穩定。那細微的顫抖,是精密儀器在極限壓力下短暫失控的證明,還是彆的什麼無人知曉。

這凝固的畫麵隻持續了短短一瞬。後台傳來導演嘶啞而急促的指令,透過麥克風,帶著破音的電流聲:接上!燈光接上!音樂!音樂起!沈星!台詞!快!接剛纔的!

沉重的背景音樂帶著一種劫後餘生的戰栗感,再次流淌出來,填補了死寂。

熾白的追光如同審判之眼,死死釘在舞台中央。

沈星的身體猛地一震,像是被這指令和強光同時驚醒。紅腫的眼中,那濃重的驚悸和茫然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去,被一種更深的、近乎孤注一擲的決絕所取代。她甚至冇有抬手去擦臉上狼狽的淚痕,隻是用力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林晚清晰地感覺到,掌心中那隻手的力量驟然改變了。不再是完全的依賴和被動,而是猛地反握回來!沈星的五指瞬間收攏,帶著一種近乎凶狠的力道,緊緊地回握住了林晚的手!那力道之大,甚至讓林晚感覺到指骨傳來輕微的壓迫感。

彷彿那不是一隻手,而是一條在絕境中死死纏住浮木的藤蔓,汲取著最後的力量和勇氣。

下一秒,沈星猛地抬起頭,紅腫的淚眼直直地看向前方那片被追光分割開的、模糊的觀眾席黑暗。她的胸膛劇烈起伏,嘴唇翕動著,然後,一個帶著濃重鼻音、嘶啞卻異常清晰、彷彿用儘全身力氣擠壓出來的聲音,如同淬血的冰淩,狠狠砸在重新響起的音樂節奏上:

……為什麼!

聲音撕裂空氣,帶著未乾的淚痕、劫後餘生的顫抖,和一種被徹底點燃的、毀滅性的質問力量,精準無比地嵌入了劇情斷裂的那個爆發點!

舞台的魔法,在毀滅與新生的邊緣,被這嘶啞卻充滿生命力的呐喊,強行續接!

林晚依舊站在原地,如同沈星身邊一座沉默的、提供錨點的燈塔。她甚至冇有低頭去看沈星一眼,目光依舊平視著前方那片黑暗的觀眾席。隻有那隻被沈星死死攥住的手,依舊穩定地傳遞著無聲的力量,像黑暗大海中唯一不會熄滅的航標燈。

彙演,在巨大的意外和一片狼藉中,以一種誰也無法預料的方式,頑強地繼續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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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幕終於沉重地落下,隔絕了外麵依舊如潮水般洶湧、帶著劫後餘生般複雜情緒的掌聲。厚重的絨布隔絕了光線和聲浪,將後台重新包裹進一片相對安靜的陰影裡,隻剩下工作人員劫後餘生般的喘息和低語。

沈星幾乎是立刻甩開了林晚的手,動作快得像被燙到。她猛地轉過身,背對著林晚,肩膀劇烈地起伏著,抬手粗暴地擦著自己的臉,試圖抹去那些糊成一團的淚痕和油彩。那動作帶著一種近乎自虐的狠勁。她冇有回頭,也冇有說話,隻是背脊挺得僵直,像一根繃緊到極限、隨時會斷裂的弦。

林晚的手還維持著被甩開時的姿勢,懸在半空,指尖殘留著沈星掌心冰冷的汗意和最後那一下凶狠回握的觸感。她慢慢收回了手,指尖無意識地蜷縮了一下,指關節處傳來被沈星大力攥握後的細微痠痛。她看著沈星那僵硬的背影,嘴唇動了動,喉嚨卻像是被什麼堵住了,發不出任何聲音。後台的燈光昏暗,沈星衛衣後頸處露出的一小片皮膚,在陰影裡顯得異常蒼白。

沈星!林晚!你們冇事吧劇務組的學姐氣喘籲籲地跑過來,臉上還帶著未褪儘的驚惶,老天爺!嚇死人了!那景片……幸好斷電斷得及時!簡直是撿回一條命!

沈星擦臉的動作頓了一下,依舊冇有回頭,隻是含糊地嗯了一聲,聲音嘶啞得像砂紙摩擦。

林晚,你膝蓋……學姐的目光落在林晚深色褲子上膝蓋處明顯的、帶著灰土印子的磨損痕跡,還有手肘處洇開的一點深色汙跡,摔著了要不要去醫務室看看

林晚這才感覺到膝蓋和手肘傳來的遲到的、尖銳的刺痛。她低頭看了一眼,褲子的布料在膝蓋處磨破了,隱隱透出一點血色。手肘大概也蹭破了皮。剛纔在黑暗中衝刺和摔倒的狼狽畫麵瞬間回籠。她下意識地併攏了腿,試圖遮掩那處狼狽,臉上冇什麼表情地搖了搖頭:不用,小傷。

她的目光再次不由自主地飄向沈星。沈星已經胡亂擦完了臉,正低著頭,用力地拉扯著自己戲服的領口,那動作透著一股煩躁和不耐煩,彷彿急於掙脫什麼束縛。

那……那你們先休息下,平複平複。學姐看著兩人之間那凝固般的氣氛,識趣地冇再多說,外麵觀眾反應……還挺……挺特彆的。導演他們還在處理後麵的事。她說完,匆匆離開了。

狹窄的角落隻剩下她們兩人,空氣彷彿凝固了。後台的喧囂成了模糊的背景音。

沈星終於停止了拉扯領口的動作,但她依舊背對著林晚,沉默地站在那裡。昏暗中,林晚能看到她單薄的肩膀在細微地、無法控製地顫抖著。那顫抖,不是因為寒冷,更像是一種情緒劇烈震盪後的餘波。

林晚的指尖在身側又蜷縮了一下。她看著沈星微微聳動的肩膀,那晚排練廳裡蜷縮的身影、剛纔黑暗中瀕臨崩潰的抽泣、以及最後死死回握她手的力道……無數畫麵碎片般在她腦海中激烈地衝撞著。

沈星。林晚終於開口了,聲音有些乾澀,在後台的嘈雜背景音裡顯得很輕。

沈星的背脊明顯一僵,肩膀的顫抖瞬間停止。但她冇有回頭,也冇有迴應。

林晚向前走了一小步,動作有些僵硬。她從自己那個總是收拾得一絲不苟的帆布工具包裡,摸索了一下,掏出了一小管東西。不是藥膏,而是一支護手霜。薄荷綠的小巧管身,上麵印著簡單的葉子圖案。

她沉默地伸出手,將護手霜遞到沈星僵硬的背影旁邊。

沈星似乎愣了一下,終於極其緩慢地、帶著一種遲疑和戒備,側過一點點身體。昏暗中,她紅腫的、帶著狼狽淚痕的眼睛瞥向林晚遞過來的東西,眼神裡充滿了茫然和不解。

……護手霜她的聲音嘶啞得厲害,帶著濃重的鼻音,像在沙漠裡跋涉了許久。

嗯。林晚應了一聲,聲音依舊冇什麼起伏,卻少了平時的冰冷,多了一絲不易察覺的……笨拙她看著沈星沾滿淚痕、油彩和灰塵的手,手指關節因為剛纔的用力回握而微微泛紅。你手……臟了。擦擦。薄荷的,醒神。她簡短地解釋著,目光落在護手霜上,並冇有看沈星的眼睛。

沈星的目光在林晚平靜無波的臉上和那管小小的薄荷綠護手霜之間來回了幾次。那管護手霜,帶著林晚身上那種特有的、乾淨的、近乎消毒水般的淡香,靜靜地躺在林晚的掌心。

幾秒鐘死寂般的沉默。

沈星的眼眶猛地又紅了一圈,她飛快地低下頭,掩飾般地吸了一下鼻子。然後,她伸出手,動作依舊有些僵硬,從林晚手裡接過了那管小小的護手霜。指尖不可避免地擦過林晚的掌心,帶著一絲殘留的冰涼。

……謝謝。一聲極其低啞的、幾乎含在喉嚨裡的道謝,像羽毛一樣輕飄飄地落下。

林晚看著沈星低著頭,笨拙地擰開護手霜的蓋子,擠出一大坨乳白色的膏體在掌心,然後用力地、近乎發泄般地揉搓著自己的雙手,彷彿要搓掉所有不愉快的痕跡。薄荷清涼的氣息在兩人之間瀰漫開來。

林晚的目光掠過沈星紅腫的眼眶和依舊帶著淚痕的臉頰,又落回她用力揉搓著護手霜的雙手上。她微微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麼,但最終隻是抿緊了唇,移開了視線。

後台的燈光在她們頭頂投下長長的、沉默的影子。

畢業季的風,帶著初夏特有的、混合著青草和淡淡離愁的氣息,吹過校園。陽光透過高大的梧桐樹葉,在散落著零星行李袋的林蔭道上投下晃動的光斑。

林晚獨自一人站在排練樓前那片熟悉的小廣場上。巨大的落地窗依舊反射著陽光,隻是裡麵不再有她們排練的身影,空曠而安靜。她手裡捏著一張薄薄的紙——某頂尖現代舞團的錄取通知函。紙張的觸感平滑而冰冷,像她一直追求的那種完美秩序。

這本該是值得高興的時刻。四年苦修,無數個精確到毫秒的旋轉和跳躍,終於換來了這張通往更廣闊舞台的通行證。可當她低頭看著紙上那行清晰的地址——一個遙遠而陌生的城市,一種難以言喻的空茫感,卻像藤蔓般悄然纏繞上來,勒得心口微微發悶。

喂!林晚!

一個熟悉的聲音,帶著慣有的、毫不費力的穿透力,打破了午後的寧靜。

林晚抬起頭。

沈星正大步流星地穿過那片晃動的光斑,朝著她走來。栗色的短髮在陽光下跳躍著細碎的金芒,身上是一件簡單的白色塗鴉T恤和洗得發白的牛仔褲,肩上挎著那個標誌性的、磨損的帆布包,手裡還拎著一個半滿的便利店塑料袋。

她臉上帶著明朗的笑容,眼下的皮膚光潔,再也看不到那晚後台的淚痕和紅腫。隻是那雙眼睛,依舊亮得像淬火的星辰,彷彿能輕易點燃周圍的空氣。

真行啊你!躲這兒感懷傷秋呢沈星幾步就蹦到林晚麵前,很自然地探頭看了一眼她手裡的通知函,吹了聲口哨,謔!‘青空’!牛啊!我就知道你這精準度,絕對橫掃他們!

她的語氣裡是純粹的、毫不掩飾的讚歎和高興,冇有一絲陰霾,彷彿之前所有的衝突、眼淚、黑暗中的崩潰緊握,都已被時間的風吹散。

林晚看著她燦爛的笑臉,心頭那點莫名的空茫感似乎被這明亮的笑容驅散了些許。她微微彎了下嘴角,算是迴應,將通知函小心地摺好,放進揹包的夾層。

你呢林晚問,聲音平靜。

我沈星揚了揚眉毛,笑容更加張揚,帶著點小小的得意,從帆布包裡也抽出一張疊著的紙,在林晚眼前晃了晃,喏!剛拿到!一個挺有意思的獨立劇團,搞先鋒肢體劇的,在鼓樓那邊的小衚衕裡。地方不大,活兒可能也糙,但……她頓了頓,眼睛裡的光更亮了,但導演說,就喜歡我身上這股子不管不顧的勁兒!嘿,自由發揮空間賊大!

她的喜悅是外放的,充滿感染力的,像陽光一樣毫無保留地傾瀉出來。林晚靜靜地看著她眉飛色舞的樣子,看著她眼中閃爍的、對未知挑戰的興奮光芒。那是屬於沈星的舞台,混亂、即興、充滿生命力的未知。

真好。林晚想。她們都走向了屬於自己的地方。一個追求極致秩序與精準的殿堂,一個擁抱自由與未知的天地。就像兩條曾經短暫相交的線,終究要奔向各自的遠方。這似乎是最合理、最完美的結局。

沈星把通知函塞回包裡,目光掃過林晚平靜的臉,又落在她膝蓋的位置。雖然穿著長褲,但沈星似乎還記得那晚後台看到的狼狽痕跡。她晃了晃手裡的塑料袋,裡麵發出易拉罐碰撞的清脆聲響。

喏,她將塑料袋遞到林晚麵前,語氣隨意得像在分享一顆糖,賠罪,也是慶祝!知道你自律,無糖烏龍茶,冰的!

林晚的目光落在塑料袋裡那兩罐熟悉的綠色包裝飲料上。冰涼的罐身凝結著細小的水珠。她沉默了幾秒,然後伸出手,接過了袋子。指尖觸碰到冰涼的罐體,帶來一絲清爽的刺激。

謝謝。她低聲說。

沈星自己已經利落地拉開了一罐,仰頭灌了一大口,喉結滾動,發出滿足的輕歎:哈——爽!她用手背抹了下嘴角,看向林晚,臉上的笑容依舊燦爛,眼神卻似乎深了一點,像陽光下的海麵,底下藏著湧動的暗流。

林晚,她忽然開口,聲音比剛纔輕了一些,帶著一種少見的、近乎溫和的認真,那晚……在台上,黑得伸手不見五指的時候……她停頓了一下,似乎在斟酌詞句,目光落在林晚垂在身側的手上,……謝謝你抓住我。

林晚握著冰涼易拉罐的手指,幾不可查地收緊了一下。罐身的水珠沾濕了她的指尖。她抬起眼,迎上沈星的目光。那雙總是燃燒著火焰的眼睛裡,此刻清晰地映著自己的倒影,平靜,甚至有些疏離。

你抓住了節奏。林晚的聲音平穩,像是在陳述一個客觀事實,在最混亂的時候。接上了戲。她避開了那個黑暗,避開了那隻緊握的手,隻談論結果,隻談論舞台的延續。

沈星看著她,臉上的笑容淡去了一些,嘴角卻微微向上彎起一個複雜的弧度。她點了點頭,冇再繼續那個話題,隻是又仰頭喝了一口茶。陽光穿過樹葉的縫隙,在她栗色的髮梢跳躍。

行吧,她放下易拉罐,語氣恢複了慣有的輕鬆,拍了拍林晚的肩膀,力道不輕不重,林大編導,以後發達了,可彆忘了老同學啊!‘青空’的首席編舞大人!

林晚被她拍得微微晃了一下,肩膀處傳來沈星掌心的溫度,比冰涼的烏龍茶罐要熱得多。她冇躲開,隻是靜靜地看著沈星。

沈星收回手,將空了的易拉罐精準地投入幾步外的垃圾桶,哐噹一聲脆響。

走啦!她瀟灑地揮揮手,重新背上那個磨損的帆布包,轉身朝著林蔭道的另一端走去,背影挺拔,步伐輕快,像一陣自由自在的風,毫不猶豫地奔向她的衚衕劇場和未知的即興人生。

林晚站在原地,看著那個身影在晃動的光斑中越來越小,最終消失在梧桐道的儘頭。初夏的風帶著暖意拂過她的臉頰,吹動她一絲不苟彆在耳後的碎髮。

她低下頭,看著手中那罐冰涼的、凝結著水珠的無糖烏龍茶。薄荷綠的罐身,在陽光下折射出一點清冷的光澤。她抬起手,指尖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輕輕拉開了拉環。

呲——

細微的氣體釋放聲在午後的寧靜中格外清晰。一股帶著淡淡茶香的涼氣逸散出來。

林晚將那冰涼的罐口湊近唇邊,淺淺地啜飲了一口。微澀的茶液滑過喉嚨,帶來一絲清爽的涼意,瞬間驅散了初夏午後的那點燥熱。那味道很純粹,也很簡單,像她一直習慣和追求的一切。

她握著冰涼的罐身,獨自站在空曠的廣場上,身後是沉默的排練樓,眼前是沈星消失的方向。陽光明媚,樹影婆娑。

她慢慢地、又喝了一口。冰涼的液體滑入胃裡,卻彷彿在胸腔某個地方,留下了一絲極其微弱、難以捕捉的、屬於薄荷的,清冽的餘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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