頭七拜堂 第一章

小說:頭七拜堂 作者:雲墨辭歸 更新時間:2025-07-12 16:00:28 源網站:dq_cn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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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紅白撞煞

我們陳家娶親的日子,老天爺卻繃著張鐵青的臉。鉛灰色的雲沉甸甸地壓下來,幾乎蹭著陳府飛簷翹角的屋頂。府裡倒是紅得刺眼,綢緞紮的花球從大門一路掛到正廳廊下,被這昏沉的天光一襯,紅得像剛潑出來的血,黏膩膩地滯在風裡。吹鼓手腮幫子鼓得老高,嗩呐鑼鈸的調門兒一聲高過一聲,喜慶是夠喜慶,可不知怎麼的,那調子鑽進耳朵裡,總讓人覺得心慌氣短,像是被什麼東西掐住了脖子,硬生生擠出這點熱鬨來。

我站在正廳門口,一身簇新的新郎官袍服,手心卻膩著一層冷汗。嗩呐尖銳的尾音刮擦著耳膜,心跳被那聲音催得越來越快,擂鼓似的撞在胸膛上。府門外人群的喧嘩聲浪一陣高過一陣,花轎快到了。本該是滿心歡喜的焦灼,可不知為何,一絲冰冷的、帶著土腥氣的寒意,悄無聲息地順著脊椎爬上來,凍得我指尖發麻。

來了!來了!管家陳福的聲音帶著點破音的嘶啞,從大門外一路嚷進來。

人群的喧嘩猛地拔高,像沸騰的水。吹鼓手的調子也驟然拔尖,刺得人耳膜生疼。我深吸一口氣,壓下心頭那股莫名的悸動,抬眼望向洞開的朱漆大門。

八抬大轎,披紅掛綵,在喧天鼓樂和人群簇擁下,穩穩地停在了陳府大門前的青石階下。轎簾紋絲不動,像一塊凝固的血。轎旁,那個從蘇家跟過來的喜婆,一身暗紅得近乎發黑的褂子,臉上塗著厚厚的白粉和兩團僵硬的胭脂,堆出一個刻板到詭異的笑容。她那雙眼睛,渾濁得像隔夜的淘米水,目光掃過我臉上時,似乎停頓了一瞬,那眼神冰錐子似的,帶著一種穿透皮肉的審視,紮得我脊背發涼。

她上前一步,枯樹枝般的手伸向轎簾,指關節粗大得驚人。就在她指尖即將觸到那猩紅流蘇的刹那——

哐啷!

一聲巨大的、令人牙酸的木頭撞擊聲,毫無預兆地撕裂了所有的喧囂!

像平地炸開一個驚雷。

人群的歡呼和樂聲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驟然掐斷,隻餘下短促的驚呼和死一般的死寂。所有人的目光,都驚駭地轉向聲音的來源。

陳府門前那條不算寬闊的青石板路拐角處,一口漆黑的、沉重得令人心悸的棺材,正以一種極其刁鑽的角度,狠狠地撞在花轎的側後方!抬棺的是四個衣衫襤褸、麵無人色的漢子,被這突如其來的撞擊帶得東倒西歪,其中一個直接撲倒在地,啃了一嘴的泥。棺材的蓋子似乎被撞得鬆動了一下,發出沉悶的摩擦聲,幾顆新釘的棺釘在陽光下閃著冷硬的光。

花轎被這巨大的力道撞得猛地一歪,整個側傾過去,發出令人心碎的木頭呻吟。抬轎的轎伕們猝不及防,幾聲驚呼,手忙腳亂地想穩住,卻終究徒勞。花轎轟然翻倒,重重地砸在冰冷的青石板上,掀起一陣嗆人的塵土。猩紅的轎簾狼狽地捲起,露出轎廂內一角刺目的紅綢。

死寂。比剛纔更徹底的死寂。

隻有風吹過巷口,捲起幾片枯葉,發出沙沙的輕響,襯得那口黑棺和翻倒的紅轎愈發猙獰。抬棺的漢子們僵在原地,臉上毫無血色,驚恐地看著陳府門前同樣呆若木雞的眾人。空氣彷彿凝固了,一股濃重的、混合著棺木漆料和泥土的陰冷氣息,迅速瀰漫開來,壓得人喘不過氣。

天爺啊……紅白撞煞了!人群裡不知是誰,帶著哭腔,用儘了全身力氣般嘶喊出來。

這一聲如同投入死水中的巨石,瞬間激起了千層浪!

要出大事了!出橫死鬼了!

完了完了!陳家……陳家這是……

快!快把棺材弄開!衝撞了!大凶啊!

恐慌像瘟疫一樣在人群中炸開,瞬間吞噬了之前的喜慶。人們臉色煞白,互相推擠著後退,原本圍得水泄不通的門口頓時空出了一大圈,隻剩下那口散發著不祥氣息的黑棺和傾覆的紅轎,以及呆立當場的陳府眾人和我。

我腦子裡嗡的一聲,一片空白。那句紅白撞煞,必出橫死鬼的古老忌諱,像淬了毒的冰錐,狠狠紮進我的意識深處。手腳冰涼,連血液似乎都凝固了。

2

詭異喜婆

在一片混亂的驚叫和推搡中,隻有那個穿暗紅褂子的喜婆,像個突兀的、顏色沉鬱的木樁,直挺挺地立在翻倒的花轎旁。她臉上那層厚厚的白粉和僵硬的胭脂,此刻在灰暗的天光下顯得格外瘮人,那抹刻板的笑容非但冇有消失,反而像是被凍在了臉上,嘴角的弧度透著一股說不出的詭異。

她渾濁的眼珠子緩緩轉動,最終定格在翻倒的花轎裡。然後,她動了。

枯瘦得像老樹根一樣的手,異常平穩地伸向那捲起的猩紅轎簾,動作不疾不徐,甚至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專注。她扒開散亂的紅綢,探身進去,似乎在摸索著什麼。片刻,她直起腰,手裡多了一樣東西——新娘子的紅蓋頭。

那方本該繡著龍鳳呈祥、寓意吉祥的大紅蓋頭,此刻沾滿了地上的塵土,邊角還蹭著些青苔的汙跡,像一塊蒙塵的破布,被她緊緊攥在手裡。

她的目光,越過混亂驚恐的人群,越過那口散發著陰森氣息的黑棺,直直地釘在我臉上。那渾濁的眼珠裡,冇有一絲慌亂,反而沉澱著一種深不見底的、令人骨髓發寒的平靜。

姑爺,她的聲音不高,沙啞乾澀,卻像冰冷的鐵片刮過青石,清晰地穿透了周圍的嘈雜,每一個字都帶著沉甸甸的寒意,紅白相沖,大凶之兆。想破煞……唯有以喜衝煞,衝到底!她頓了頓,嘴角那抹詭異的笑容似乎加深了一分,目光轉向她手中的蓋頭,姑爺,把蓋頭給新娘子蓋上。禮,得成!

話音落下,她枯瘦的手腕一揚,那方沾著塵土和汙跡的蓋頭,竟像一片被無形力量牽引的紅雲,直直地朝我飛了過來!

我下意識地伸手去接。蓋頭入手,冰冷、粗糙,還帶著一股若有若無的、令人作嘔的土腥氣,像是剛從潮濕的墳墓裡扒出來。那氣味鑽進鼻腔,激得我胃裡一陣翻江倒海。

周圍的混亂和嘈雜彷彿在這一刻被強行按下了暫停鍵。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我手中的紅蓋頭上,又驚又懼,帶著一種無聲的催促和絕望的期盼。喜婆那渾濁而平靜的目光,像兩道冰冷的鎖鏈,牢牢鎖在我身上。她身後,翻倒的花轎像一頭沉默的、受傷的紅色巨獸,而那口黑沉沉的棺材,則像一道巨大的、無法逾越的死亡陰影,橫亙在陳府的門前。

指尖傳來蓋頭冰冷粗糙的觸感,那股揮之不去的土腥氣死死堵在喉頭。我攥緊了這方不祥的紅布,指節因用力而發白。喜婆的目光像兩條冰冷的蛇,纏繞在我的手腕上。混亂被一種更深的恐懼強行壓製下去,所有目光都灼燒著我的後背,無聲地催促著這場被詛咒的儀式繼續下去。

我一步步走向那傾覆的花轎,每一步都像踩在燒紅的炭火上。轎廂歪斜著,裡麵一片狼藉的紅綢。蘇婉清蜷坐在角落裡,一身繁複華美的大紅嫁衣襯得她露出的半張臉紙一樣慘白。她低垂著頭,烏黑的髮髻有些鬆散,幾縷髮絲黏在汗濕的鬢角。她似乎被撞懵了,身體微微發著抖,像秋風中最後一片掛在枝頭的葉子。

婉清……我的聲音乾澀得厲害,幾乎不成調。伸出手,指尖帶著控製不住的微顫,輕輕托起她的下巴。

她的臉抬了起來。那雙平日裡清亮如水的眸子,此刻蒙著一層濃重的霧氣,失焦地望著我,空洞得讓人心慌。臉上冇有任何表情,連驚懼都看不到,隻有一片死寂的茫然。嘴唇緊抿著,一絲血色也無。

彆怕。我艱難地擠出兩個字,喉嚨裡像堵著砂石。抖開手中那方沾著塵泥的蓋頭,那濃重的土腥味再次撲麵而來。我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將它重新蓋回她頭上。紅綢落下,遮住了那張毫無生氣的臉,也隔斷了那雙空洞的眼睛。她像個被抽掉了靈魂的精緻人偶,任由我擺佈,冇有任何反應。

起轎——喜婆那沙啞乾澀的嗓音再次響起,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權威。她指揮著驚魂未定的轎伕,合力將那沉重的花轎重新扶正。轎簾落下,隔絕了內外。

儀式在一種極其詭異的氣氛下強行繼續。喜樂聲重新響起,卻像是被人掐著脖子在吹,調子七零八落,帶著掩飾不住的顫抖。鞭炮也劈啪炸響,硝煙瀰漫,卻壓不住空氣裡那股冰冷的、混雜著棺木漆味和泥土腥氣的死亡氣息。人群依舊簇擁著,但臉上的笑容早已僵死,隻剩下驚疑不定的眼神互相交換著恐懼。我走在花轎旁,餘光瞥見那口黑棺被抬棺人慌亂地抬走,消失在巷子深處,隻在青石板上留下幾道拖拽的、濕漉漉的泥痕。

跨火盆,踩瓦片……所有象征驅除不祥的環節,此刻都顯得無比諷刺。每一次靠近那跳躍的火焰,我都覺得轎子裡散發出的寒氣更重一分。

終於到了拜堂的正廳。高堂上,爹孃的臉色比那蓋頭下的婉清好不了多少,強撐著笑容,眼底的憂懼卻濃得化不開。主婚人念著吉祥話,聲音乾巴巴的,毫無底氣。

一拜天地——

3

紙灰驚魂

我依言躬身。眼角的餘光卻死死鎖在身旁那抹靜止的紅色身影上。蘇婉清的動作極其緩慢,僵硬得像牽線木偶。她由喜婆攙扶著,深深地彎下腰。就在她俯身的瞬間,隔著那層薄薄的紅綢,我似乎看到蓋頭下她鼻翼極其輕微地翕動了一下。

她在嗅。

嗅什麼

一股極淡、卻又無比清晰的異樣氣味,混雜在滿堂的檀香和脂粉味裡,絲絲縷縷地鑽進我的鼻子——是香燭燃燒後特有的那種,乾燥的、帶著煙火氣的焦糊味。

一個穿著大紅嫁衣、剛剛被棺材衝撞過的新娘子,在這喧鬨的婚禮正堂上,隔著蓋頭,在嗅香燭的味道

一股寒氣猛地從腳底板竄起,瞬間凍結了我的四肢百骸。胃裡一陣劇烈的翻滾,幾乎要當場嘔吐出來。

二拜高堂——

喜婆的手像鐵鉗一樣,穩穩地扶著婉清轉向我的爹孃。她自己的臉上,那層厚厚的白粉在燭光下泛著青白的光,嘴角那抹弧度始終未變,渾濁的眼珠卻飛快地掃過我的臉,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冰冷的瞭然。她似乎洞悉了我的恐懼。

高堂上,孃親的手死死攥著帕子,指節泛白,嘴唇哆嗦著,幾乎要暈厥過去。爹勉強維持著威嚴,但額角滲出的冷汗在燭光下清晰可見。

夫……夫妻對拜——

最後一個字音落下,廳堂裡死寂一片。連那不成調的喜樂都徹底停了。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盯在正中央那對穿著大紅喜服的新人身上,空氣凝滯得如同鐵塊。

我僵硬地轉過身,麵對著那抹刺目的紅。紅蓋頭紋絲不動,像一塊凝固的血痂,遮住了下麵的一切。我能感覺到蓋頭後那雙空洞的眼睛,正穿透紅綢,直勾勾地望著我。那股若有若無的香燭焦糊味,更清晰了。

我艱難地彎下腰。動作遲緩得如同揹負著千斤巨石。

對麵的紅色身影,在喜婆的扶持下,也緩緩地、緩緩地躬下身。她的動作帶著一種非人的遲滯,關節彷彿生了鏽。彎腰的幅度很大,幾乎成了一個直角。就在她俯到最低點時——

啪嗒。

一聲極其細微、卻清晰無比的輕響,從她頭上傳來。

一顆米粒大小、灰白色的東西,從她蓋頭邊緣的髮髻縫隙裡滾落出來,無聲地掉在光潔如鏡的青磚地麵上。

是紙灰。

一小撮尚未燃儘、被壓扁了的、死灰色的紙灰。

它靜靜地躺在猩紅的地毯邊緣,像一滴汙濁的淚。

我的動作徹底僵住,維持著彎腰的姿勢,血液似乎在這一刻停止了流動,全身的感官都集中在那一點灰燼上。它那麼小,卻像一個黑洞,吸走了廳堂裡所有的光線和聲音,隻剩下我胸腔裡瘋狂擂動的心跳,震耳欲聾。

送入洞房——禮——成——

主婚人拖著長腔的宣告,像是從極遙遠的地方傳來,帶著一種解脫般的虛脫。

喜婆立刻上前,動作麻利得近乎粗暴,一把攙扶住蘇婉清的胳膊,幾乎是半拖半架地,將她從那片令人窒息的紅光中帶離。那抹刺目的紅,像個被操控的提線木偶,踉蹌著消失在通往內院的迴廊拐角,留下一地死寂和那點刺眼的灰燼。

賓客們如蒙大赦,嗡嗡的低語聲瞬間爆發開來,充滿了壓抑不住的驚懼和議論。冇人再看我,也冇人敢靠近那點紙灰。陳福滿頭大汗地指揮著仆役收拾殘局,手腳都在哆嗦。爹重重地跌坐在太師椅上,以手覆麵。娘終於撐不住,低低地啜泣起來。

我站在原地,像一尊被遺忘的石像。目光無法從那點灰燼上移開。方纔婉清俯身時嗅聞的動作,那香燭的焦糊味,還有這一點從她髮髻裡掉出的、冰冷的紙灰……無數碎片在腦中瘋狂旋轉、碰撞,最終拚湊成一個令人毛骨悚然的輪廓。

繼文……爹疲憊嘶啞的聲音傳來,去看看……看看婉清吧。今日……委屈她了。

4

梳頭新娘

我猛地回過神,喉嚨裡像是堵著滾燙的炭。勉強點了點頭,幾乎是同手同腳地,朝著那吞噬了紅色的迴廊走去。每一步都踏在虛空裡,心沉得墜向無底深淵。

新房設在東跨院最裡間。門上貼著鮮紅的囍字,窗欞上糊著新紗,廊下掛著紅燈籠。一切佈置得喜氣洋洋,卻透著一股死氣沉沉的虛假。新房的門虛掩著,裡麵冇有點燈,隻有廊下燈籠透進來的、昏紅搖曳的光,勉強勾勒出屋內傢俱的輪廓。

我停在門口,手放在冰冷的門板上,卻冇有立刻推開。裡麵太靜了,靜得可怕。冇有新嫁娘應有的羞澀或不安,甚至冇有一絲活人的氣息。

深吸一口氣,帶著一種近乎自虐的決絕,我猛地推開了房門。

吱呀——

木軸摩擦的聲音在死寂中格外刺耳。

昏紅的光線流淌進去,首先映入眼簾的,是房間正中央那麵巨大的、鑲嵌在黃花梨木梳妝檯上的銅鏡。鏡麵打磨得極其光滑,像一汪凝固的水。

鏡子裡,映出一個人影。

她背對著門口,端端正正地坐在梳妝檯前的圓凳上。一身繁複沉重的大紅嫁衣,在昏紅的光線下流淌著暗沉的血色。頭上還蒙著那塊沾了塵泥的蓋頭,遮住了麵容。

她就那樣坐著,一動不動。像一尊被遺忘在角落裡的、披著嫁衣的泥塑。

我的目光,死死地釘在那麵銅鏡上。

鏡子裡清晰地映照出她的背影,以及……她正在進行的動作。

一隻蒼白得毫無血色的手,從寬大的、繡著金線龍鳳的嫁衣袖口中伸出來。那手指纖細,指甲修剪得很整齊,在昏暗的光線下泛著青白的光。這隻手,正以一種極其緩慢、極其穩定的節奏,握著一把同樣泛著冷光的黃楊木梳子。

梳齒,一下,又一下,緩慢而精準地,梳理著她頭上那被蓋頭覆蓋著的、看不見的髮髻。

沙……沙……

梳齒摩擦過髮絲的細微聲響,在死寂的新房裡被無限放大,清晰得如同就在耳邊。那聲音單調、重複,帶著一種非人的耐心和專注。

她在梳頭。

蒙著蓋頭,背對著我,在洞房花燭本該最旖旎曖昧的時刻,像個冇有生命的木偶一樣,一下,又一下,緩慢地梳著頭。

一股寒氣,比門外更深重十倍的寒氣,瞬間攫住了我。頭皮陣陣發麻,四肢僵硬得無法動彈。喉嚨像是被一隻冰冷的手死死扼住,發不出任何聲音。我隻能死死地盯著那麵鏡子,盯著鏡子裡那個緩慢梳頭的、蒙著紅蓋頭的背影。

時間彷彿凝固了。隻有那沙……沙……的梳頭聲,持續不斷地敲打著耳膜,也敲打著緊繃到極限的神經。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是幾個呼吸,也許是一炷香那麼漫長。鏡子裡那個一直背對著我的身影,梳頭的動作,極其極其緩慢地,停頓了一下。

然後,她握著梳子的手,開始以一種極其細微的幅度,極其緩慢地,轉動。

她要轉過身來!

這個認知像一道冰冷的閃電劈中了我!全身的血液瞬間湧向頭頂,又在下一秒凍結成冰。心臟瘋狂地撞擊著胸腔,幾乎要破膛而出!我想逃,雙腳卻像被釘死在地板上,動彈不得。想喊,喉嚨裡卻隻有嗬嗬的抽氣聲。

鏡子裡,那隻握著梳子的手,帶動著手臂,帶動著肩膀……那個披著嫁衣、蒙著蓋頭的背影,正一點一點地,極其僵硬地,朝著鏡麵的方向轉動過來!

蓋頭下的臉,正慢慢地轉向銅鏡!

我的呼吸停滯了,瞳孔因極度的恐懼而驟然收縮,死死地盯住那麵銅鏡,等待著那蓋頭下無法預知的恐怖景象!

就在那身影即將完全轉向鏡麵的瞬間——

姑爺。

一個沙啞乾澀、毫無起伏的聲音,毫無預兆地在我身後響起,近在咫尺!

是那個喜婆!

我像被毒蠍子蜇了一下,猛地彈轉過身,心臟幾乎要從喉嚨裡跳出來!

5

紙臉驚現

喜婆那張塗著厚厚白粉、堆著詭異笑容的臉,就湊在我身後不足一尺的地方!渾濁的眼珠在昏紅的光線下,像兩顆蒙塵的玻璃球,直勾勾地盯著我。她手裡端著一個托盤,上麵放著一對粗大的龍鳳喜燭。

該點喜燭了。她嘴角咧開的弧度冇有絲毫變化,聲音平板得像在宣讀訃告,長明燈亮,邪祟不侵。

她說著,也不等我反應,直接側身從我旁邊擠進了新房。她身上那股濃重的、混合著劣質脂粉和陳年塵土的氣息撲麵而來,熏得我一陣眩暈。

她徑直走到梳妝檯前,將托盤放在一邊。鏡子裡,那個即將轉過來的紅色身影,在喜婆出現的瞬間,所有的動作都凝固了。梳子還握在手裡,保持著那個將轉未轉的姿勢,像被突然按下了暫停鍵。

喜婆像是完全冇看到那詭異的一幕,自顧自地拿起火鐮火石,嚓地一聲,點燃了那對粗大的喜燭。

跳動的燭光瞬間驅散了房間一角濃重的昏暗,將梳妝檯附近映照得一片昏黃。搖曳的光影在牆壁上跳動,像無數扭曲的鬼影。燭光也映亮了鏡麵。

就在燭光亮起的那一刹那,我的目光,像被磁石吸引一般,猛地投向那麵銅鏡!

昏黃的燭光裡,銅鏡清晰地映照出梳妝檯前的一切。

圓凳上,端坐著那個穿著大紅嫁衣的身影。蓋頭依舊蒙著。

而在那蓋頭之下,在光滑的銅鏡映照裡……本該是新娘蘇婉清臉龐的位置——

冇有五官!

冇有細膩的皮膚,冇有柔軟的唇,冇有挺翹的鼻梁,更冇有那雙曾秋水般明亮的眼睛!

隻有一片刺目的、毫無生氣的慘白!

那慘白不是肌膚的顏色,而是一種粗糙的、帶著明顯紋理的紙的質感!像是用最劣質的白紙糊成的臉,僵硬、平板,在搖曳的燭光下,泛著一種死氣沉沉的、令人頭皮炸裂的冷光!

一張……紙紮人的臉!

噗通!

一聲沉悶的巨響自身後傳來,猛地將我幾乎飛出軀殼的魂魄拽了回來!

我悚然回頭,隻見陳福臉色煞白如紙,雙腿發軟,整個人像一截被砍斷的木頭,直挺挺地癱倒在門檻上。他手裡原本端著的醒酒湯碗摔得粉碎,褐色的湯汁和瓷片濺了一地。他癱在那裡,眼睛瞪得幾乎要裂開,死死地盯著梳妝檯的方向,嘴巴大張著,喉嚨裡發出嗬嗬的抽氣聲,卻一個字也吐不出來,顯然是被鏡中的景象嚇破了膽。

這一聲巨響,也像投入死水中的石頭,瞬間打破了房間裡那令人窒息的死寂。

鏡子裡,那張慘白的紙臉,在燭光跳躍的瞬間,似乎極其輕微地……動了一下像是紙麵被風吹過,產生了一絲難以察覺的漣漪。

啊——!

一聲短促而淒厲的尖叫,猛地從梳妝檯前炸開!

是蘇婉清的聲音!或者說,是頂著蘇婉清身體的那個東西發出的聲音!

那聲音尖利得完全不似人聲,充滿了無法形容的驚懼和痛苦,彷彿看到了世間最恐怖的景象!隨著這聲尖叫,那端坐的身影猛地劇烈顫抖起來,如同狂風中的殘燭!她手中的黃楊木梳子啪嗒一聲掉落在梳妝檯上,發出清脆的撞擊聲。

婉清!我下意識地衝口而出,身體本能地就要往前撲。

彆動!

喜婆那沙啞乾澀的厲喝像鞭子一樣抽在我耳邊!她枯瘦的身體竟爆發出與年齡不符的迅捷,一步搶到梳妝檯前,用她那暗紅色的、寬大的身體,嚴嚴實實地擋住了我的視線,也擋住了那麵可怕的銅鏡!

新娘子受了驚!喜婆的聲音拔高,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權威和刻意的安撫,既是對我,更像是對門外癱軟的陳福和可能被驚動的其他人,姑爺,福管家!都出去!快出去!這裡有老身!新娘子需要靜養!快!

她一邊說著,一邊反手抓起梳妝檯上那塊猩紅的蓋頭——不知何時,那塊蓋頭已經滑落到了檯麵上——極其迅速地、近乎粗暴地重新蓋回了那個顫抖不止的身影頭上。

出去!她再次厲聲催促,渾濁的眼睛裡射出兩道冰冷而急迫的光,死死釘在我臉上。

陳福被這厲喝驚得一哆嗦,連滾帶爬地掙紮著想站起來。我腦子一片混亂,恐懼、驚疑和一絲殘存的對婉清的擔憂撕扯著我。鏡中那紙紮人的臉還在眼前晃動,那聲非人的尖叫猶在耳畔。看著喜婆那不容抗拒的姿態和她身後被重新蓋住、仍在微微顫抖的紅影,一股巨大的無力感和寒意攫住了我。

福叔,走!我咬著牙,聲音嘶啞,幾乎是拖著癱軟的陳福,踉蹌著退出了這間瀰漫著詭異燭光和刺骨寒氣的新房。

6

香燭之謎

厚重的房門在我們身後被喜婆砰地一聲重重關上,隔絕了裡麵的一切聲響,也隔絕了那跳動的燭光。隻有門縫底下,透出那一線昏黃的光,像一條冰冷的蛇,盤踞在門檻上。

門外廊下,燈籠的光慘淡地照著。陳福癱坐在冰冷的地上,大口喘著粗氣,渾身抖得像篩糠,眼神渙散,顯然還冇從驚嚇中恢複。

少……少爺……那……那鏡子裡……他牙齒咯咯作響,語不成句。

我靠在冰冷的廊柱上,心臟還在胸腔裡瘋狂擂動,後背的冷汗已經浸透了內衫。新房內死寂一片,那聲尖叫和顫抖彷彿從未發生。隻有那扇緊閉的門,像一個沉默的、巨大的問號,懸在心頭,壓得人喘不過氣。

你看錯了,福叔。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在夜風裡飄,乾澀得如同砂紙摩擦,是燭光……晃了眼。新娘子……隻是受了驚。這話連我自己都不信。

陳福抬起驚恐未定的臉,嘴唇哆嗦著,最終什麼也冇說,隻是眼神裡的恐懼更深了。他掙紮著爬起來,踉踉蹌蹌地消失在迴廊的陰影裡,彷彿身後有惡鬼追趕。

那一夜,新房成了禁地。我不敢靠近,更不敢再推那扇門。府裡死寂得可怕,連蟲鳴都消失了。我蜷縮在書房冰冷的榻上,黑暗中,鏡子裡那張慘白的紙臉和那聲淒厲的尖叫,如同附骨之蛆,反覆啃噬著我的神經。每一次閉上眼睛,都能看到那僵硬的手指握著梳子,緩慢地、一下一下地梳理著……梳理著什麼呢是那看不見的髮髻,還是……那紙糊的臉下,某種無法言說的存在

天,終於還是亮了。灰濛濛的光線透過窗欞,帶來一絲虛假的暖意,卻驅不散骨髓裡滲出的寒意。府裡的下人開始走動,刻意壓低的交談聲像蚊蚋嗡嗡,眼神躲閃,瀰漫著一種壓抑的恐慌。

姑爺,一個小丫鬟臉色煞白地跑來,聲音帶著哭腔,少奶奶……少奶奶她……滴水不進,送去的粥和湯藥……全……全吐了……

我的心猛地一沉。顧不上梳洗,拔腿就衝向那間依舊緊閉的新房。

推開門,一股濃重的、混合著藥味和嘔吐物酸腐氣味的濁氣撲麵而來。光線昏暗,窗戶被厚厚的簾子遮得嚴嚴實實。蘇婉清依舊穿著那身大紅嫁衣,歪靠在床頭,蓋頭早已取下,露出那張臉。

僅僅一夜!

那張原本清秀溫婉的臉,此刻瘦削得顴骨高高凸起,眼窩深陷,蒙著一層死灰。嘴脣乾裂起皮,呈現出一種不祥的烏紫色。她閉著眼,呼吸微弱而急促,胸口的起伏幾乎看不出來。整個人像一盞熬乾了油的燈,隻剩下最後一絲微弱的火苗在搖曳。

婉清……我撲到床邊,抓住她搭在錦被上的手。那手冰涼刺骨,瘦得隻剩下一層皮包著骨頭。

她似乎聽到了我的聲音,眼皮極其艱難地顫動了一下,緩緩地、極其緩慢地睜開了一條縫隙。

那眼神!

空洞、渙散,像兩口枯竭的深井,裡麵冇有任何神采,隻有一片望不到底的、死寂的茫然。她直勾勾地望著床頂繁複的承塵,彷彿透過那精美的雕花,看到了另一個不可知的世界。

冷……她的嘴唇極其輕微地翕動了一下,吐出一個微弱到幾乎聽不見的氣音。聲音嘶啞乾裂,像破舊的風箱。

快!加炭盆!把最厚的被子拿來!我對著丫鬟嘶吼,聲音都變了調。

炭盆很快被端進來,燒得通紅,散發出灼人的熱浪。厚厚的錦被一層層壓在她身上。然而,她身體的顫抖冇有絲毫減輕,反而像是從骨髓深處透出來的寒意,連靠近的我都感到一陣陣發冷。那深陷的眼窩裡,茫然空洞的眼神冇有絲毫變化,隻是定定地望著上方虛無的一點。

藥……再煎藥來!我幾乎是在咆哮,恐懼像藤蔓一樣勒緊了我的心臟。

老郎中又被請了來,把脈的時間比上次更長,眉頭擰成了死結,最後隻是沉重地搖頭:脈象……散亂無根,氣若遊絲……邪寒入髓,藥石……恐難迴天。備……備後事吧。

庸醫!我一把揪住他的衣襟,目眥欲裂,昨日還好好的!怎麼會這樣!

老郎中嚇得麵無人色,抖如篩糠:姑爺息怒……老朽……老朽行醫數十載,從未……從未見過如此凶險急症啊!這……這分明是……

後麵的話他冇敢說出口,但那雙驚恐的眼睛裡寫滿了同一個詞:邪祟。

絕望像冰冷的潮水,瞬間淹冇了我的頭頂。我鬆開手,踉蹌後退,跌坐在冰冷的椅子上。目光掃過床榻上那個被錦被和熱浪包裹著、卻依舊像冰塊一樣的女子,掃過她空洞死寂的眼神,最終落在床邊矮幾上那碗碰都冇碰過的湯藥。

碗沿上,清晰地沾著幾點灰白色的粉末。

是紙灰。

和昨日拜堂時,從她蓋頭下髮髻裡掉出來的,一模一樣。

7

頭還魂

第三天,黎明前的黑暗最是濃稠粘膩。

我像一尊被抽乾了靈魂的泥塑,僵硬地守在蘇婉清的床邊。炭盆裡的火早已熄滅多時,隻剩下一堆死灰。房間裡冰冷得如同冰窖,連撥出的氣息都帶著白霧。厚重的窗簾隔絕了最後一絲天光,隻有床頭一盞如豆的油燈,跳躍著微弱昏黃的光芒,勉強照亮方寸之地。

蘇婉清靜靜地躺著,身上蓋著三層錦被,卻像蓋在冰塊上,冇有一絲暖意。她的臉在搖曳的燈影下,瘦得隻剩下一層薄薄的皮,緊緊地貼在骨頭上,呈現出一種半透明的蠟黃色。深陷的眼窩黑洞洞的,嘴脣乾裂烏紫,微張著,卻再也吐不出一個音節。

那空洞的眼神,始終凝固在床頂承塵的某一點,彷彿那裡有什麼東西牢牢地吸住了她最後一點遊離的魂魄。她的呼吸,微弱得幾乎感覺不到,胸口的起伏間隔越來越長,每一次停頓,都像一把重錘狠狠砸在我的心上。

時間,在死寂和冰冷中,被拉得無限漫長。油燈的火苗不安地跳動著,在牆壁上投下扭曲放大的影子,如同無聲獰笑的鬼魅。

突然!

蘇婉清那雙一直凝固不動的、空洞的眼睛,猛地睜大了!瞳孔在昏黃的燈光下急劇收縮,彷彿看到了世間最恐怖的景象!她的身體,像被一股無形的巨大電流狠狠擊中,劇烈地向上彈起!瘦骨嶙峋的脖頸和脊背彎成一個詭異的弓形,喉嚨深處發出嗬……嗬嗬……的、破風箱般急促而艱難的抽氣聲!

婉清!我驚駭欲絕,撲上去想按住她。

她的手,那隻冰冷僵硬的手,卻爆發出難以想象的力量,死死地、痙攣般地抓住了我的手腕!指甲深深地摳進了我的皮肉裡,帶來一陣尖銳的刺痛!她的眼睛瞪得滾圓,眼球可怕地向外凸起,裡麵充滿了無法言喻的、深入骨髓的驚駭和痛苦,死死地盯著我!不,是穿透了我,死死地盯向我身後的虛空!

她的嘴唇劇烈地顫抖著,像是用儘了生命最後所有的力氣,想要嘶吼出什麼!

啊……呃……

隻有一聲短促到極致的、如同琴絃崩斷般的抽氣聲,從她喉嚨裡擠了出來。

緊接著,那死死抓住我手腕的力量,如同潮水般驟然退去。

她繃緊如弓的身體,猛地一鬆,重重地跌回床榻上。

那雙瞪大到極限、充滿極致恐懼的眼睛,瞬間失去了所有光彩,徹底凝固了。瞳孔擴散開,變成兩個深不見底的黑洞,直勾勾地,映著油燈跳躍的、昏黃的光點。

最後一絲微弱的呼吸,徹底斷絕。

房間裡,隻剩下油燈燈芯燃燒時發出的、極其細微的劈啪聲。

還有我手腕上,被她指甲摳出的、滲著血的、冰冷的刺痛。

她就那樣躺著,睜著那雙凝固了無儘恐懼的眼睛,望著虛空。大紅嫁衣的衣襟散亂,襯得那張蠟黃枯槁的臉,如同廟裡剝落了金漆的泥塑神像,詭異而猙獰。

啊——!

一聲淒厲到變調的尖叫,劃破了陳府死寂的黎明。

是守在門外、聽到動靜推門進來的小丫鬟。她手裡的銅盆哐噹一聲砸在地上,水花四濺。她癱軟在地,指著床榻,渾身抖得如同秋風中的落葉。

這聲尖叫,像投入滾油中的冷水,瞬間引爆了壓抑已久的恐慌。腳步聲、哭喊聲、驚恐的詢問聲,如同潮水般從府邸的各個角落湧向東跨院。

我癱坐在冰冷的床榻邊,手腕上的傷口滲著血,卻感覺不到絲毫疼痛。眼前隻有那雙凝固著極致恐懼的、空洞的眼睛。耳邊反覆迴盪著她最後那聲短促的抽氣,還有……喜婆那句如同詛咒般的低語:

紅白相沖……得用喜衝煞……

蘇婉清的暴斃,像一塊巨石投入死水,瞬間將陳府連日來的壓抑和詭異點燃,炸開成一片絕望的恐慌。

8

紙鞋詛咒

正廳裡,原本象征喜慶的紅綢綵緞被粗暴地扯下,換上了刺目的慘白。巨大的奠字掛在正中央,像一隻窺視的慘白眼珠。孃親的哭聲撕心裂肺,幾乎要背過氣去,被幾個婆子強行攙扶著,纔沒有暈厥在地。爹背對著靈堂,站在陰影裡,肩膀垮塌著,彷彿一夜之間老了二十歲,那身象征著家主威儀的袍子空蕩蕩地掛在他身上。他沉默得像一塊石頭,隻有緊握成拳、指節發白的手,泄露著巨大的悲慟和一種更深沉的、無法言說的恐懼。

下人們走路都踮著腳尖,說話如同蚊蚋,眼神躲閃,互相傳遞著驚恐的目光。府裡的氣氛沉重得能擰出水來,空氣裡瀰漫著香燭紙錢焚燒的嗆人煙氣和一種無形的、令人窒息的寒意。每一個角落,似乎都迴盪著那日花轎翻倒的巨響和棺材沉重的撞擊聲。

停靈三日。一口黑沉沉的、散發著新木漆味的棺材停在靈堂中央,棺蓋虛掩著。蘇婉清穿著入殮的素白壽衣,靜靜地躺在裡麵。厚厚的脂粉掩蓋了她蠟黃枯槁的麵容,卻遮不住那股從骨子裡透出來的死氣。那雙眼睛終於被合上了,可那凝固的驚懼表情,卻像是刻在了臉上,讓人不敢直視。

弔唁的人稀稀拉拉,帶著掩飾不住的懼色。那日紅白相撞的駭人場麵早已傳遍四裡八鄉,紅白撞煞,必出橫死鬼的古老忌諱如同無形的枷鎖,牢牢套在陳府頭上,也套在每一個靠近的人心上。

第三天下午,臨近封棺下葬的時辰。靈堂裡煙霧繚繞,誦經聲嗡嗡作響,卻壓不住那股森然冷意。我麻木地跪在靈前,往火盆裡添著紙錢,跳躍的火光映著我憔悴的臉,手腕上那幾道被她指甲摳出的血痕已經結痂,卻依舊隱隱作痛。

就在這時,那個如同附骨之蛆的暗紅色身影,悄無聲息地出現在靈堂門口。

喜婆。

她依舊穿著那身暗紅得發黑的褂子,臉上塗著厚厚的、毫無生氣的白粉和僵硬的胭脂,嘴角掛著那抹永恒不變的詭異笑容。渾濁的眼珠掃過靈堂,目光在棺材上停留了一瞬,隨即落在守靈的我身上。她手裡,托著一個用紅布蓋著的小小包袱。

她無視了靈堂裡其他人驚疑不定的目光,徑直走到棺材旁。動作自然得如同她本就應該出現在這裡。

她掀開虛掩的棺蓋一角。一股混合著香燭和淡淡屍臭的冰冷氣息瀰漫出來。

我猛地站起身,死死盯著她:你要做什麼

喜婆像是冇聽到我的質問,自顧自地揭開手中紅布包袱的一角。裡麵露出的東西,讓我的血液瞬間凍結——

那是一雙鞋。

一雙用粗糙紅紙精心紮成的繡花鞋!鞋頭尖尖,鞋麵上用金粉描畫著俗豔的龍鳳圖案,在靈堂昏暗的光線下,紅得刺眼,金粉閃動著妖異的光。那紙紮的鞋,嶄新,單薄,透著一股廉價而詭異的氣息。

她枯瘦的手伸進去,極其熟練地、動作輕柔地,將那兩隻紙紮的紅繡鞋,套在了蘇婉清穿著素白壽鞋的腳上!

紙做的紅鞋,套在死人慘白的壽鞋外麵。紅與白,生與死,在這一刻以一種無比荒誕、無比邪異的方式,碰撞在一起。

你乾什麼!我目眥欲裂,衝上去就要阻止。

喜婆卻已閃電般地縮回了手,蓋好棺蓋,動作快得如同鬼魅。她轉過身,臉上那層厚厚的白粉也遮不住她渾濁眼底一閃而過的、冰冷的得意。她看著我,嘴角咧開的弧度似乎更大了些。

姑爺,她的聲音沙啞乾澀,像砂紙摩擦著棺材板,新娘子腳上沾了陰氣,地上涼。穿雙‘喜鞋’上路,暖和……也體麵。她刻意加重了喜鞋兩個字。

說完,她不再看我,托著那塊空了的紅布,像來時一樣,悄無聲息地退出了靈堂,消失在迴廊的陰影裡,隻留下那對紙紮的紅繡鞋,如同兩簇不滅的鬼火,灼燒著我的視線。

靈堂裡一片死寂。誦經聲停了,哭泣聲也停了。所有人都驚恐地看著那重新蓋好的棺材,彷彿裡麵封存著隨時會破棺而出的恐怖。

作孽啊……一個蒼老、顫抖得不成樣子的聲音,打破了這令人窒息的死寂。

是府裡最年長的老花匠,王伯。他佝僂著背,站在靈堂角落的陰影裡,佈滿皺紋的臉上是極致的恐懼,渾濁的老眼裡噙滿了淚水。他死死地盯著棺材,嘴唇哆嗦著,用儘全身力氣才擠出破碎的話語:

紙鞋……紙鞋沾了地氣……死人……死人腳不能沾陽間土……頭七……頭七夜裡……必……必還魂啊!這是……這是要……要帶姑爺走啊!

他話音未落,身體猛地一抽,竟直挺挺地向後倒去,昏厥在地!

王伯!幾個下人慌忙上前攙扶。

靈堂裡徹底亂了套!誦經的和尚嚇得臉色發白,念珠都掉了。下人們驚恐地互相推擠著後退,看著那口黑沉沉的棺材,如同看著地獄的入口。爹猛地轉過身,臉色鐵青,眼神裡充滿了驚怒和一種深不見底的絕望。孃親的哭聲陡然拔高,變成了歇斯底裡的哀嚎。

頭七還魂……

帶姑爺走……

王伯那充滿恐懼的顫音,如同最惡毒的詛咒,在冰冷的靈堂裡反覆迴盪,鑽進每一個人的耳朵,也狠狠紮進我的心底。

我看著那口停放著妻子、腳上套著紙紅鞋的棺材,一股冰冷的、足以凍結靈魂的寒意,從腳底板瞬間竄遍全身。

頭七。

這兩個字像燒紅的烙鐵,深深地燙在陳府每一個人的心上。恐懼無聲蔓延,府邸如同被巨大的冰棺籠罩,死寂而陰寒。

下人們走路如同幽靈,眼神躲閃,說話隻敢用氣聲。靈堂的香火晝夜不息,但那嫋嫋青煙非但不能帶來絲毫暖意,反而像一條條冰冷的毒蛇,纏繞著每個人的神經。爹孃彷彿一夜之間被抽乾了精氣神,孃親終日以淚洗麵,眼神渙散,爹則把自己關在書房裡,偶爾露麵,臉色也陰沉得能滴出水,看向我的眼神複雜難辨,有悲痛,有恐懼,還有一絲……難以言喻的決絕。

靈堂裡那口黑漆棺材,成了所有人避之不及的恐怖之源。唯有那個穿暗紅褂子的喜婆,像一抹甩不掉的陰影,時不時地出現在靈堂附近,渾濁的眼睛掃視著,嘴角那抹詭異的笑容從未消失。她似乎在等待著什麼。

9

綠火驚魂

第七天,終於還是來了。

黃昏時分,最後一抹慘淡的夕照被厚重的鉛雲吞噬。天,黑得特彆快,特彆沉。冇有月亮,也冇有星光,濃得化不開的墨色籠罩了整個陳府。風不知何時停了,空氣凝滯得如同膠水,悶得人透不過氣,帶著一股潮濕的、土腥氣的寒意。

府裡早早落了鎖,所有門窗都關得死死的,彷彿要將外麵無邊的黑暗隔絕。但恐懼,早已滲透了每一塊磚石,每一根梁木。偌大的府邸,除了靈堂那點微弱的燭光,其他地方都陷入了一片伸手不見五指的漆黑。下人們全都蜷縮在各自的房裡,門窗後麵似乎有無數雙驚恐的眼睛在窺探。

爹孃被強行勸回了主院,由幾個膽大的婆子守著。靈堂裡,隻剩下我和管家陳福。陳福臉色慘白,嘴唇哆嗦著,手裡緊緊攥著一串不知從哪裡求來的桃木珠子,身體抖得幾乎站不住。

少……少爺……要不……我們也……他看著靈堂中央那口黑沉沉的棺材,聲音抖得不成樣子。

閉嘴!我低喝一聲,聲音嘶啞,像是在給自己壯膽。我坐在靈堂角落的一張椅子上,麵前的火盆裡,紙錢早已燒儘,隻剩下一堆冰冷的灰燼。我的目光,死死地釘在那口棺材上,釘在棺前那對搖曳的長明燭上。

燭火昏黃,不安地跳動著,在慘白的帷幔和巨大的奠字上投下扭曲晃動的影子,如同無數鬼影在無聲地舞蹈。靈堂裡靜得可怕,隻有燭芯燃燒時發出的極其細微的劈啪聲,以及我和陳福粗重壓抑的呼吸聲。

時間,在極致的死寂和恐懼中,被無限拉長。每一分,每一秒,都像鈍刀子割肉般煎熬。空氣裡那股濃重的香燭味混合著若有若無的、冰冷的土腥氣,越來越重,壓得人胸口發悶。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是一個時辰,也許隻有一刻。

突然!

冇有任何預兆!

靈堂裡那兩盞唯一的光源——棺前那對粗大的長明燭——火焰猛地一跳!

原本昏黃、穩定的燭焰,在刹那間,毫無征兆地,變成了幽幽的慘綠色!

那綠光妖異無比,像墳地裡飄蕩的鬼火!瞬間將整個靈堂映照得一片慘綠!慘白的帷幔、巨大的奠字、黑漆的棺材……所有的一切都籠罩在這詭異瘮人的綠光之下,扭曲變形,如同置身陰曹地府!

啊!陳福發出一聲短促到極致的驚叫,隨即死死捂住自己的嘴,整個人篩糠般抖成一團,牙齒咯咯作響,幾乎要癱軟下去。

我的心臟在胸腔裡瘋狂擂動,像是要炸開!一股寒氣從尾椎骨直沖天靈蓋,頭皮瞬間炸開!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湧向了頭頂,又在下一秒凍結成冰!

綠火!長明燈變綠火了!

沙……沙沙……

就在這死一般的寂靜和詭異的綠光中,一個極其輕微、卻清晰無比的摩擦聲,毫無征兆地從那口黑漆棺材裡傳了出來!

聲音沉悶,短促,帶著一種令人牙酸的滯澀感。

像是指甲……在極其緩慢、極其用力地……刮過粗糙的木頭內壁!

一下。

又一下。

沙……沙……

那聲音斷斷續續,卻無比清晰地穿透棺木,敲打在死寂的空氣裡,也狠狠刮在我的心臟上!

陳福喉嚨裡發出嗬嗬的抽氣聲,眼白一翻,身體軟軟地癱倒在地,徹底嚇暈了過去。

我僵在椅子上,四肢百骸像是被灌滿了鉛,動彈不得。眼睛死死地瞪著那口棺材,瞳孔因極度的恐懼而縮成了針尖大小!耳朵裡灌滿了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刮擦聲,像有無數冰冷的蟲子在啃噬我的骨髓!

沙……沙……

刮擦聲持續著,越來越清晰,越來越急促!彷彿棺材裡的東西,正用儘力氣,想要破開那層禁錮!

緊接著——

喀啦……

一聲沉悶的、木頭受力摩擦的巨響,如同驚雷在靈堂裡炸開!

那沉重的、釘著七顆巨大喪釘的黑漆棺蓋,竟然……竟然被從裡麵,頂開了一道縫隙!

10

紙人新娘

慘綠色的燭光,如同冰冷的毒液,瞬間從那道縫隙裡流淌進去,也映照出縫隙後麵的一抹……刺目的猩紅!

我的呼吸徹底停滯,血液似乎都凝固了。身體像被無形的冰錐釘死在椅子上,連轉動眼珠都成了奢望。隻有那口被頂開縫隙的黑棺,如同深淵張開的巨口,攫取了我全部的意識和魂魄。

棺蓋在令人牙酸的嘎吱聲中,被一股無法抗拒的力量,緩慢地、一點一點地向旁邊推移。慘綠色的燭光爭先恐後地湧入那越來越大的縫隙,將棺內的景象一點點勾勒出來。

先是一隻手。

一隻蒼白得毫無血色、瘦骨嶙峋的手,從縫隙中伸了出來,死死地扒住了棺木的邊緣!那手指纖細,指甲卻呈現出一種不祥的青黑色,在幽綠的燭光下泛著冷硬的、如同金屬般的光澤。

緊接著,另一隻手也扒了上來。

然後,棺蓋被徹底推開!

一個身影,在慘綠的光暈中,緩緩地、僵硬地……從棺材裡坐了起來!

大紅!

刺目欲裂的大紅!

蘇婉清穿著一身入殮時絕不可能有的、繁複到極致的大紅嫁衣!金線繡的龍鳳在幽綠的燭光下詭異地遊動,衣襟上綴著的珠串隨著她的動作輕微晃動,折射出冰冷的光點。嫁衣的樣式,正是她成婚那日所穿!鮮豔、嶄新,與這靈堂的慘白和死氣格格不入,散發著一種妖異到極致的喜慶。

她的頭低垂著,烏黑的長髮如同瀑布般披散下來,遮住了大半張臉。隻能看到尖削的下巴和毫無血色的嘴唇,在幽綠的光線下,像塗了一層冰冷的釉。

她的身體坐得筆直,僵硬得像一尊剛從墳墓裡挖出來的、披著嫁衣的泥俑。一股濃烈到令人窒息的、混合著泥土、棺木朽氣和一種奇異甜香的冰冷氣息,瞬間瀰漫了整個靈堂,壓過了香燭的味道。

我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死死地釘在她的腳上。

那雙腳,從寬大的、猩紅的嫁衣裙襬下伸出來,**著,慘白如霜。

而她的腳上,正穿著那雙紙紮的紅繡鞋!

粗糙的紅紙,在幽綠的燭光下紅得如同凝固的鮮血。金粉描畫的龍鳳圖案扭曲變形,透著一種廉價而邪異的猙獰。紙做的鞋,緊緊地套在她慘白的腳上,邊緣甚至能看到粗糙的毛邊。隨著她坐起的動作,那雙紙鞋的鞋尖,輕輕地……點在了冰冷的棺木底板上。

紙鞋沾了地氣。

王伯那充滿恐懼的顫音,如同驚雷般在我混亂的腦海中炸響:紙鞋沾了地氣……頭七……必還魂!

我的心臟在胸腔裡瘋狂地、絕望地撞擊著,每一次跳動都帶來撕裂般的劇痛。喉嚨像是被一隻冰冷的手死死扼住,連一絲嗚咽都發不出來。恐懼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冇頭頂,灌入四肢百骸,將我徹底凍結在這張冰冷的椅子上。

就在這死寂到令人發瘋的靈堂裡,在幽綠燭光的籠罩下,那個穿著大紅嫁衣、腳套紙鞋的身影,緩緩地、緩緩地抬起了頭。

披散的長髮如同黑色的水幕,向兩邊滑落。

露出了她的臉。

慘白!

不是活人的蒼白,而是一種毫無生氣的、如同劣質宣紙般的慘白!在幽綠燭光的映照下,那張臉平板、僵硬,五官的輪廓模糊不清,像是被水暈開的墨跡。唯有那嘴唇,塗著同樣刺目的猩紅,嘴角卻僵硬地向上勾起一個極其刻板、極其詭異的弧度。

冇有眼白!

整個眼眶裡,隻有一片濃稠得化不開的、深不見底的漆黑!如同兩個吞噬一切光線的黑洞,直勾勾地、毫無感情地……鎖定了僵坐在角落椅子上的我!

那張臉……那張臉根本不是蘇婉清!

那分明是一張……精心描繪的、紙紮人的臉!粗糙,平板,帶著一種令人頭皮炸裂的、非人的質感!唯有嘴角那抹猩紅詭異的笑容,像是用刀刻上去的,永恒不變!

11

吉時已到

嗬……

一聲極其輕微、如同歎息般的、冰冷的氣流,從那張猩紅的嘴唇裡吐了出來。那聲音乾澀、僵硬,完全不似人聲,帶著一種來自九幽地府的陰寒。

穿著大紅嫁衣的紙人新娘,坐在敞開的棺材裡,頂著那張慘白詭異的紙臉,黑洞洞的眼睛死死地盯著我。幽綠的燭光在她臉上跳躍,將那抹詭異的笑容映照得愈發瘮人。

她僵硬地抬起一隻套著紙鞋的腳,動作遲緩得像生了鏽的機械,跨出了棺材。慘白的腳踝在幽綠的光線下,細得彷彿一折就斷。

咚。

紙做的鞋底,輕輕踩在了靈堂冰冷的青磚地麵上。

冇有聲音。或者說,那聲音被死寂無限放大,如同一柄重錘狠狠砸在我的心上。

緊接著,另一隻腳也邁了出來。

咚。

她站直了身體。大紅嫁衣的下襬垂落,遮住了那雙紙鞋和**的腳踝,隻有鞋尖那一點刺目的猩紅露在外麵。她像個初學走路的木偶,身體僵硬地晃了一下,隨即站穩。

然後,她動了。

一步。又一步。

動作僵硬而遲滯,關節彷彿許久未曾潤滑,每一步都帶著一種令人牙酸的滯澀感。那雙黑洞洞的眼睛,自始至終,如同兩枚冰冷的釘子,牢牢地釘在我的臉上。

慘綠的燭光在她身後跳躍,將她的影子投在慘白的靈幡和巨大的奠字上,那影子扭曲拉長,如同一個擇人而噬的紅色巨怪,隨著她的腳步,無聲地向我逼近。

濃烈的土腥氣和那股奇異的甜香混合在一起,越來越濃,幾乎令人窒息。冰冷的寒意如同實質的潮水,隨著她的靠近,一**地湧來,凍得我牙齒不受控製地咯咯作響。

她離我越來越近。

三步。

兩步。

那雙黑洞洞的、毫無眼白的眼睛,在幽綠的光線下,深不見底,彷彿要將我的靈魂都吸進去。

最後一步。

她停了下來,就站在我的椅子前,離我不足一尺。

冰冷的氣息撲麵而來,帶著濃重的墓土腥味和紙錢焚燒後的焦糊氣。那張慘白的紙臉近在咫尺,猩紅的嘴唇僵硬地咧開著,黑洞洞的眼眶直勾勾地俯視著我。

時間彷彿在這一刻徹底凝固。

靈堂裡隻剩下幽綠燭火不安的跳動,和我自己如同瀕死野獸般粗重壓抑的喘息。

然後,那塗著猩紅口脂的、僵硬的嘴唇,極其緩慢地、一開一合。

一個乾澀、冰冷、毫無起伏、如同兩塊粗糙木板摩擦發出的聲音,清晰地、一字一頓地鑽進了我的耳朵:

夫…君…

那聲音像是從一口深不見底的枯井裡傳來,帶著刺骨的寒意和濃重的土腥氣。

她微微歪了一下頭,那張紙糊的臉上,嘴角咧開的詭異弧度似乎加深了一分。

吉…時…到…了…

每一個字都像是冰錐,狠狠鑿進我的耳膜,凍結我的血液。

12

拜堂驚魂

她僵硬地抬起一隻套著紙鞋的腳,慘白的腳尖輕輕點了一下冰冷的地麵。

該…

那雙黑洞洞的、深不見底的眼眶,死死地鎖住我因極致恐懼而無法聚焦的瞳孔。

拜…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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