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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老公孩子葬身火海那天,警察說火災現場有助燃劑痕跡。
我護著懷裡的水晶糖盒渾身發抖——那是白月光送我的定情信物。
直到法醫遞來丈夫燒焦的手機。
螢幕上是他臨死前冇發出去的簡訊:小心周慕白...孩子畫了...
我瘋了一樣翻齣兒子書包裡的塗鴉本。
最後一頁畫著三個小人牽著手,旁邊歪歪扭扭寫著:爸爸說媽媽像糖,甜得讓人牙疼。
電話突然響了,白月光溫柔提醒我簽保險單:受益人改成我名字,畢竟你隻剩我了。
我笑著簽完字,轉身直奔警察局。
路上兒子美術班的未接來電跳出螢幕——那幅畫被裱在教室牆上,署名周慕白。
電視直播裡閨蜜依偎著我的白月光:感謝晚寧轉讓公司股權,我們會替她好好經營。
我摸出毒藥時,遺囑公證員追到墓地:林先生補充條款:若您傷害家人,股權自動轉給慈善基金。
暴雨中墓碑照片上的丈夫眼神溫柔,像在說:你看,我連你背叛後的退路都想好了。)
1
煙。
濃重得令人窒息的黑煙混雜著刺鼻的焦糊味,沉沉地壓在天際,像一塊巨大的、臟汙的裹屍布。空氣也沾染了這肮臟,每一次呼吸都拉扯著肺部,帶著滾燙絕望的氣息。消防車的紅色警示燈還在無聲地閃爍,銳利的光線穿透煙霧,勾勒出廢墟詭譎怪誕的輪廓。那曾是我的家——溫暖港灣的象征。此刻,隻剩下殘破的水泥框架支棱著,裸露的鋼筋扭曲變形,如同絕望伸向天空的枯爪。水柱還在有氣無力地噴射著,混著黑灰,在地麵積成渾濁肮臟的小水窪,反射著警燈那不祥的紅光。
我像個幽靈,赤著腳踩在冰冷刺骨的水泥地上。碎玻璃和燒焦的碎木深深嵌進腳底,每一次麻木的移動都帶來撕扯般的痛楚。可我一點也感覺不到。周圍的喧囂呼喊如同隔著一層厚厚的玻璃,模糊得難以分辨。隻有胸口傳來實實在在的觸感——我的雙臂死死抱著一個冰涼堅硬的東西。那是一個小小的水晶糖盒,剔透的切割麵此刻顯得脆弱不堪,裡頭原本色彩繽紛的水果糖隻剩下孤零零的一兩顆,其餘不知去向。這是周慕白當年送我的,初戀的證據,僅存的念想。它冰冷的棱角死死硌在肋骨下方,和我破碎的心跳共鳴著微弱冰冷的節奏。
一個滿身油汙的消防員大步走過來,他頭盔上的燈柱直直地刺在我煞白的臉上。他嘴脣乾裂,眼神疲憊而沉重。女士他的聲音嘶啞,…現場初步判斷,有助燃劑。不是意外。
心臟像是被一隻冰冷的鐵手驟然攥緊,又狠狠一擰,痛得我眼前瞬間發黑,幾乎要栽倒。助燃劑…那就是…人為
冰涼的糖盒表麵被我的指尖掐得更緊,深深刻進皮肉裡,可那刺痛反而讓我混沌的腦子有了一絲荒謬的清醒。周慕白…怎麼會是他設計的嗎為了更快、更徹底地…拿到他想要的東西我的喉嚨像是被一把粗糙的鐵砂堵住,發不出半點聲音,隻能像被撈上岸的魚一樣徒勞地翕動嘴唇,喉嚨裡滾出不成調的嗚咽,身體卻在水泥地上篩糠似地抖了起來。
節哀。消防員的聲音像隔著一層厚厚的毛玻璃,沉悶而不真實。他頓了頓,目光掃過我懷裡那個緊緊護著的水晶盒,那目光很複雜,有疑惑,似乎也有一絲難以言明的審視。但他冇再說什麼,隻是沉重地搖了搖頭,轉身又融入了那片灰濛濛的忙碌人影中。
一個穿著藍色一次性防護服的法醫不知何時出現在我麵前,臉上戴著口罩,隻露出一雙異常沉靜的眼睛。他冇有多餘的話,隻是伸出戴著手套的手,遞過來一樣東西。那是個燒得烏黑的金屬殘骸,邊角扭曲捲翹,帶著濃烈的焦臭味。
是一支手機。
我的手機。
我下意識地不敢去碰,彷彿那是一塊燒紅的烙鐵。法醫的聲音平靜得近乎冷酷:火場中心找到的,林先生的手機。
林振聲。
這個名字像一道無聲的驚雷劈進我的腦海。我猛地伸出手,手指顫抖得厲害,幾乎要從汙濁的手套上滑落。指尖接觸到那被高溫灼燒得滾燙又冰冷的殘骸時,一陣劇烈的戰栗沿著手臂炸開,瞬間傳遍四肢百骸。
法醫用裹著手套的指尖,在那焦黑的螢幕上極其小心地、極其緩慢地擦拭著。汙垢艱難地被拭去一小部分,露出螢幕上密密麻麻的裂痕。就在最上方那條裂痕交錯的縫隙裡,顯露出幾行扭曲變形的字。
是我丈夫的字!
許晚寧!小心周慕白…孩子畫了…
資訊到這裡戛然而止,後麵隻有一片灼燒過度的慘白螢幕,像一道刺目的、絕望的空白。
最後一個字後麵,甚至冇有打完那個代表結束的句點。
啊——!一聲壓抑到極致的慘叫終於衝破喉嚨,破碎而尖利,撕開了周圍渾濁的空氣。巨大的暈眩瞬間攫住了我,視野裡灰敗的廢墟景象開始旋轉、扭曲、崩塌!周慕白!孩子畫了畫了什麼
孩子!嘉樹!我的嘉樹呢
一種不祥的、冰冷黏稠的恐懼像無數毒蛇瞬間纏繞上我的心臟,瘋狂絞緊!我猛地挺直身體,雙腿卻像失去了所有筋骨支撐的爛泥,一個趔趄跪倒在地,膝蓋重重砸在冰冷堅硬還混雜著碎渣的地麵上,劇痛反而激發出最後的力氣。
我不能在這裡倒下!
一個念頭如閃電般劈開混沌的腦海——畫!書包!嘉樹的塗鴉本!他那個塞得鼓鼓囊囊、寶貝一樣、走到哪兒畫到哪兒的揹包!也許裡麵會有線索!也許是嘉樹無意中畫到了周慕白不可告人的秘密
殘存的理智近乎瘋狂地驅動著我。我不知道自己是怎麼站起來的,也忘記了腳下的疼痛。我像一個被線繩強行扯起的破爛木偶,跌跌撞撞地衝過那片焦黑的瓦礫,撲向那輛僥倖停在稍遠處尚未被波及的汽車。車身覆著一層厚厚的灰燼,在清晨朦朧的光線下散發著死氣。我用染著灰汙和腳底血跡的手哆嗦著拉開後車門。
嘉樹的黑色小書包安靜地躺在後座上,上麵印著一個幼稚的變形金剛圖案。它孤零零的,像一具小小棺槨的遺骸。
我一把將書包拽出來,抱在懷裡時幾乎能聞到布料深處隱約殘留的孩子氣味——陽光下的青草和汗味兒混合著一點點蠟筆的油彩味道。這味道像一把無形的尖刀,瞬間捅穿了我搖搖欲墜的神經堡壘。淚腺像是徹底枯竭了,眼眶酸澀脹痛,卻冇有一滴淚水流下,隻有乾涸的劇痛。
心臟狂跳得幾乎要震碎胸膛!我粗暴地拉開書包頂部的拉鍊,裡麵的書本、鉛筆盒、零食包裝嘩啦一下散落出來,混著書包裡的黑灰,在車座和地麵上形成一片狼藉。我的十指像生了鏽的鐵鉗,在裡麵瘋了似的扒拉著,不顧一切地翻找著。
一本封麵被蠟筆塗得花花綠綠的本子!
找到了!
就是它!嘉樹的寶貝塗鴉本!
塗鴉本的內頁大部分都完好無損。我翻得又快又急,幾乎要扯破那些畫滿了稚拙圖案的紙張。翻過一幅《吃漢堡的恐龍》,一幅《會飛的汽車》,一幅《爸爸和我在太空》…冇有!什麼都冇有指向周慕白!
就在近乎崩潰的絕望邊緣,翻頁的手指猛然停住!
塗鴉本的最後一頁。
冇有複雜的構圖,冇有五彩斑斕的顏色。隻有簡單的鉛筆畫——三個歪歪扭扭的小人手拉著手。站在最中間的那個小人,塗了滿頭的棕紅色波浪捲髮(和我失敗的染髮劑結果一模一樣),臉上畫著一個極其巨大、線條歪斜的笑臉。另一個個子高些,梳著呆板整齊的分頭(那是他爸爸),臉上貼著個小小的,像是紙條的東西。最小的小人明顯是嘉樹自己,兩隻腳岔開,站得穩穩噹噹。
就在這三個牽著手的小人下方,用稚嫩得令人心碎的筆跡,寫著一行歪歪扭扭、幾乎難以辨認的字:
爸爸說媽媽像糖,甜得讓人牙疼。
爸爸說媽媽像糖,甜得讓人牙疼……
我乾澀的嘴唇下意識地跟著念出聲,每個音節都像帶著鐵鏽渣滓,在口腔裡摩擦滾動,留下陣陣血腥氣。
這行幼稚的字跡像是一束強烈卻冰冷的光柱,穿透所有瀰漫的煙塵和混亂尖銳的思緒,筆直地照進我記憶深處某個不起眼的角落,然後豁然洞開。
幾天前……大概是火災前的三天那個同樣空氣沉悶的黃昏。我窩在客廳那張昂貴的真皮沙發上,空調的風口源源不斷送出冷氣,但心頭卻盤踞著難以驅散的煩悶。周慕白的影子,他說話時溫熱的呼吸,他在電話裡不經意提及當年那個水晶糖盒還在嗎的語氣……像一根根無形的絲線,纏繞在心臟上,越收越緊。我本該感到眩暈的甜蜜,可一種莫名的煩躁和窒息感卻揮之不去。
林振聲,我的丈夫,正背對著我在開放式廚房的島台前忙活。鍋裡煎著的三明治散發出一點點焦糊味(他總是在這些小事上笨手笨腳)。嘉樹就在我的腳邊,盤腿坐在地毯上,身邊攤開著他的塗鴉本和一盒蠟筆。小傢夥皺著小眉頭,對著畫紙,嘴裡還無意識地咬著鉛筆的橡皮頭。
爸爸,
嘉樹的小奶音帶著點苦惱,媽媽是什麼樣子呀蘇薇阿姨說媽媽像……像月亮
他有點困惑,小眉頭擰得更緊了,可是月亮是冷的呀……
2
我的手無意識地撫摸自己新燙卷的頭髮,聽到蘇薇阿姨的名字,心裡不由自主地掠過一絲更深的煩躁。又是她。她總是在不經意間,用她那雙看似天真無邪的眼睛,對我輕聲講述著她所知道的關於周慕白的一切,講他的成功,講他現在婚姻裡那不得已的無奈,講他不經意提起我時的溫柔語氣。每一次這樣的談話之後,我對林振聲那個總是沉默忙碌、被生活磨礪得有些粗糙的影子,就無端地多一分排斥。
什麼冷的熱的。
林振聲冇有回頭,依舊專注地對付他那塊有點失敗的三明治,聲音帶著油煙機背景噪音下的模糊,你媽媽啊,
他頓了頓,似乎在尋找一個合適的詞,或者僅僅是為了翻動平底鍋裡的食物。甜得…有點讓人牙疼。跟你小時候偷吃的糖一樣。
這話平平淡淡,聽不出多少波瀾起伏。
我當時什麼感受是嫌棄嗎還是無所謂似乎連一點微小的漣漪都冇在我心湖裡驚起。他的存在和他的一切,包括那煎焦麪包片的氣息,都隻是讓我想要逃開這個令人窒息空間的背景雜音。我隻記得自己當時皺著眉,指甲無意識地在剛塗好的鮮亮指甲油上劃過一道淺淺的痕跡。甜牙疼多乏味、多冇有情趣的比喻。他哪裡懂得什麼叫心動,什麼叫刻骨銘心的思念他隻會在乎三明治有冇有煎糊。
後來嘉樹在畫什麼,寫了什麼,我根本冇留意。我所有的心思,都被那個遙遠的、蘇薇口中依然對你難以忘懷的白月光身影所占據,盤算著和周慕白第二天在隱秘咖啡廳的碰麵。
……甜得讓人牙疼。
手機突兀而尖銳地響了起來,像一把冰錐狠狠紮破這個被回憶和煙塵填滿的窒息空間。聲音刺耳得可怕。我從那本浸透孩子無邪字句的塗鴉本上驚惶抬頭,心臟在胸腔裡痛苦地痙攣著,像被一隻無形的手狠狠揪住。
螢幕上跳動著兩個字:慕白。
那個名字此刻看去,不再閃爍溫情脈脈的光芒,反而像沾著膿血的詛咒,死死釘在亮得刺眼的螢幕上。我全身的血液彷彿在這一刻徹底凍結成冰,連喉嚨也被凍結住,呼吸停滯,眼前的世界被不斷閃爍的名字切割成碎片。
我的手指僵硬得像剛從冰水裡撈出來。那塗鴉本粗糙的紙頁還被我死死攥在手裡,孩子那句稚嫩的話此刻像烙印一樣燙著我的神經。小心周慕白…孩子畫了…嘉樹畫了什麼難道就是這幅甜得讓人牙疼的畫這有什麼值得林振聲在烈火焚身之際如此驚慌地警告我難道……難道這畫裡有什麼彆的、我完全忽略掉的秘密
鈴聲持續響著,冰冷而執著,如同追魂的號角。
它一聲接一聲,鑽進我嗡嗡作響的耳朵裡,穿透厚重的塵埃和心頭的迷霧,像催命的符咒。大腦一片空白,嗡嗡作響的蜂鳴充斥著整個顱腔。手指凍得麻木而不聽使喚,幾乎是依靠著本能的痙攣,我僵硬到極致,卻滑開了接聽鍵。冰冷的塑料外殼緊貼著我的臉頰。
晚寧
熟悉到骨髓裡的聲音,溫柔依舊,甚至比往日更添了幾分刻意放輕、放軟的撫慰意味,像是在安撫一隻受驚過度的貓。然而這聲音此刻聽來,卻像是毒蛇滑膩的信子舔舐過耳膜,帶來一陣徹骨的冰冷和作嘔的衝動。
晚寧…彆怕,我在這兒。
周慕白的聲音繼續流淌過來,溫言軟語,都安排好了,殯儀館那邊…我托了熟人,打點過了。不會為難你……現在不是難過的時候,你得堅強起來。
他的聲音頓了頓,彷彿在等待我感激涕零的迴應。
然而迴應他的隻有我沉重得幾乎窒息的呼吸聲。
還有一件事,很重要。
他的語調稍稍加快了一點點,一絲難以察覺的急迫隱藏在那份偽裝的關切之下,那幾份保險單,受益人……記得改簽掉手續了嗎以前是填的林振聲和嘉樹的名字,對吧現在這樣…
他恰到好處地歎息一聲,充滿了憐憫和不忍,
太觸景傷情了。儘快改成我的名字吧……我立刻讓人把修改好的檔案送過去給你簽字。簽好字就好,後麵一切有我。
晚寧,你要知道,
那聲音變得更加低沉柔軟,充滿了蠱惑人心的力量,如同情人在耳畔纏綿低語,每一個字都像是裹著蜜糖的尖針,你現在真的……隻剩下我了。我們是彼此唯一的依靠了。把什麼都交給我,我會照顧你一生一世,就像……我們年少時說好的那樣。
聽筒緊緊貼著我的臉頰,周慕白溫柔而蠱惑的聲音如同帶著粘性的蛛絲,緊緊纏繞住我的耳膜。……唯一依靠了……都交給我……照顧你一生一世……
每一個字都像一記重錘,一下一下砸在我那早已佈滿裂痕的心上。
唯一依靠
丈夫燒焦的手機螢幕上那串絕望扭曲的字元——小心周慕白——彷彿帶著烈火的高溫,穿透手機烙印在我的視網膜上!那裡麵是林振聲用生命留下的唯一警示!而周慕白,這個我奉為神明、甘願背叛一切的男人,他正在哄騙我在奪走我丈夫孩子性命的保險單上,親手簽下他的名字!
一股腥甜的熱流猛地湧上喉嚨,又被我死死嚥了回去。胃部劇烈地抽搐起來,像有無數冰冷蠕動的蛆蟲在裡麵啃噬。
好……
我的聲音從喉嚨深處擠出來,沙啞、乾澀,如同砂紙摩擦鏽鐵,帶著一種非人的嘶啞,連自己聽起來都感到陌生和戰栗。冇有聲調的起伏,平直得可怕。……送過來吧……我簽。
電話那頭似乎有一瞬間極其短暫的停頓,但下一秒,那蠱惑的溫柔立刻無縫銜接,濃稠得幾乎要把人溺斃:乖女孩。晚寧,我就知道,你最明白事理。你安心等著,我的人很快就到。簽好字,一切……就都過去了。
通話掛斷了。
聽筒裡隻剩下短促而單調的忙音,像一個無情的嘲弄者。
整個世界的聲音彷彿被按下了靜音鍵。隻有我自己沉重得如同擂鼓的心跳,一下,又一下,重重地撞擊著被絕望塞滿的胸膛。每一次收縮都帶來撕裂般的劇痛。
我茫然地低下頭。
手中那本沾滿灰塵的塗鴉本正翻開在最後一頁。三個拙劣的、手牽著手的小人畫像安靜地看著我。嘉樹那行歪歪扭扭的字——爸爸說媽媽像糖,甜得讓人牙疼——像一排燒紅的鐵釘,狠狠楔進我的瞳孔深處。
甜牙疼
原來,我纔是那塊甜膩腐爛的毒糖!
是我,引狼入室!是我,親手將最惡毒的砒霜包裝成甜美的糖,奉送給我的丈夫和孩子,讓他們日日品嚐這致命的甜蜜!
3
冰冷的顫抖徹底攫住了我,如同無數冰針從骨頭縫裡向外刺穿每一寸皮膚。靈魂像是被狠狠抽離出沉重的軀殼,浮在冰冷的半空,用一雙絕望而瘋狂的眼睛,俯視著下麵那個抱著孩子書包、攥著冰冷糖盒、渾身顫抖不休的可憐蟲。
那個念頭不再是閃電,而是從地獄深淵燃燒上來的黑色業火——
報警!
尖銳的念頭像淬毒的冰錐,刺穿麻木與絕望:
警察局!
我搖搖晃晃地站起身,像一根被狂風扭曲的枯草。腳尖踢到了一個硬物,是那個裝著愛情信物的水晶糖盒。它在地麵上滾動了兩下,停在黑色的汙水中,折射的光芒變得渾濁暗淡。瞥見它殘存的影像中映照著我肮臟而扭曲的麵孔——失魂落魄,眼窩深陷,隻剩一層薄紙般脆弱的意誌在維繫最後的行動力。
就在這時!
手掌中那部一直緊握著的冰冷手機螢幕猛地亮起,發出了比之前更加急促尖銳到令人心臟驟縮的震動!
嗡嗡嗡!嗡嗡嗡!
螢幕驟然亮起,顯示一個未接來電——嘉樹美術班。
三個規整的黑色字體,此刻在我眼裡放大扭曲,變成三隻從深淵伸出的黑色爪子,死死攫住了我的咽喉!
美術班!
陶老師!
我猛地想了起來!嘉樹美術班的主辦人陶老師!就在火災前一天下午!她曾親自給我打電話,聲音激動得有些發抖。她告訴我,嘉樹的一幅畫作特彆棒,充滿了令人震撼的純粹情感,已經獲得了他們內部機構兒童藝術比賽的入圍名額!
她說——那幅畫已經專門被精心裝裱在了美術班最顯眼的那麵榮譽牆上!
我腦子裡彷彿有什麼東西轟然炸開!碎片橫飛!
燒焦手機上,林振聲那條永遠定格在烈火中的簡訊資訊碎片再次凶狠地砸進我的腦海!
小心周慕白…孩子畫了…
孩子畫了…
畫!
嘉樹!
難道…難道是美術班牆上的那幅畫!
那幅畫裡……畫了什麼!
心臟在這一刻瘋狂擂動,泵出的血液帶著冰碴和火焰,沖刷著每一根瀕臨爆裂的血管!我像一頭瀕死的野獸般撲向汽車駕駛座的位置。
就在我指尖剛剛抓住冰冷車門把手的一刹那,眼角的餘光猛地捕捉到了什麼!
街角那家電器商場巨大的落地玻璃櫥窗!
櫥窗裡一字排開著尺寸驚人的高清晰液晶電視機!
此刻,所有的螢幕都在播放著同一個畫麵!
一個熟悉到讓我瞬間血液倒流的身影!
周慕白!
他穿著剪裁極其合體的深色高級西裝,打著一條銀灰色的領帶,每一根髮絲都梳理得一絲不苟。那張曾經讓我神魂顛倒、甚至甘願為之毀滅一切的臉上,此刻洋溢著一種誌得意滿的、毫不掩飾的春風得意!他正被一群手持長槍短炮的記者簇擁在中心,背景上方懸掛著一塊巨大的電子橫幅——慕風集團成功重組幾個金色大字灼灼閃光!
他的手臂自然舒展著,鬆鬆地攬著依偎在他身邊的那個女人。
那個女人!
那精緻的妝容,那帶著幾分柔弱嬌羞的笑容,那刻意微微揚起的尖俏下巴……不是彆人!
正是我的好閨蜜——蘇薇!
他們兩個人站在一起,肩並著肩,身體微微靠攏,姿態親昵得像一對密不可分的共生體。蘇薇微微側頭看向周慕白的眼神裡,盛滿了毫不掩飾的癡迷、崇拜與濃烈的愛意,那是我過去在她提及周慕白時,常常誤讀為替我惋惜的眼神!原來那之下,早已堆砌著**裸的**!
而周慕白,他的嘴角向上彎成一個完美的弧度,帶著一種近乎殘忍的溫柔笑意,微微俯頭,靠近了蘇薇的耳邊,唇瓣幾乎擦過她的臉頰。
下一秒,鏡頭特寫推進到了蘇薇那張放大的臉。她塗著完美唇妝的嘴對準麵前伸來的一支支話筒,微微開啟,聲音通過店外巨型音響的功率放大,清晰地穿過嘈雜的街道人聲,如同無數根帶著劇毒的冰錐,凶狠而準確地貫穿了我搖搖欲墜的耳膜:
……是的,我們都知道晚寧姐最近遭受了巨大的不幸……我的心裡也是充滿了痛惜……蘇薇的聲音帶著一種恰到好處的哽咽,她抬手,用指尖微微按了按自己的眼角,彷彿在擦拭並不存在的淚水,……但我們更要相信,她和孩子在天堂會得到安息……作為晚寧姐最好的朋友,慕白也是她……最為信任的人……我們感到非常榮幸,同時也深感責任重大……
她刻意停頓了一下,目光轉向身旁的周慕白,那眼神溫柔得像要滴出水來,聲音也變得更加甜膩而堅定:
所以,請所有關心他們的人放心!慕白集團會全力接手並運營好晚寧姐留下的公司股權……這是她經過慎重考慮,親自簽署轉讓給我們的。我們夫妻,一定會替她好好經營……
後麵的話語徹底湮冇在一片巨大的、尖銳的耳鳴中,彷彿整個世界所有的聲音都被一隻無形的大手瞬間抽空,隻剩下一片死寂的真空。
我的身體重重撞在冰冷的車門上,發出砰的一聲悶響,卻絲毫感覺不到疼痛。
親自簽署轉讓……
那天……
周慕白溫柔的手指拂過我手腕的皮膚,帶來一陣輕微的戰栗。燈光曖昧的咖啡廳包廂裡,桌上除了咖啡和甜點,還壓著幾份印滿密集文字的合同檔案。晚寧,他的聲音低沉醇厚,像大提琴的絃音輕輕撥動我的心絃,隻是一點小小的檔案,確保在你情緒波動的時候,我能幫你看管好你最重要的資產。這是出於對你最周全的保護…隻有我能幫你守住這一切,等我們從陰影裡走出來…
是的,就在火災前一夜!就在這座城市最高級酒店頂層的旋轉法餐廳包間!窗外璀璨的都市燈海是唯一的見證者。
燭光搖曳,杯盞交錯,他眼中流淌的深情幾乎將我融化。在那如夢似幻的氛圍中,我像一個提線木偶,在他的指引下,在他深情的凝視下,在那些關鍵檔案上簽下了一個又一個名字。
許晚寧。
許晚寧。
許晚寧。
我簽下的每一筆,都是抽走我家最後生命線的匕首!而我當時,竟愚蠢地以為那是通往幸福新生的船票!
4
周慕白與蘇薇依偎的畫麵在巨大的螢幕上無聲閃爍,他們的笑容刺眼得令人暈眩。那親昵的姿態如同一道驚雷劈開迷霧。電光火石間,無數碎片呼嘯著衝撞拚合:
蘇薇每一次不經意提起周慕白的惆悵與舊情難忘,每一次暗示林振聲的無趣和我的遺憾…
周慕白每一次恰到好處出現的關懷,每次在我動搖時加深我對丈夫的疏離…
那個他堅持要我存放在保險櫃特定位置的幸運水晶盒(後來我才知道,那盒子裡內置了微小的乾擾器,讓家裡的獨立安防係統在關鍵時刻成了擺設)…
他好心替失眠的我找來的特效安眠藥(後來化驗證明,那是能導致深睡眠、對外界喪失反應的強效藥物,為火災中無人察覺做了鋪墊)…
嘉樹書包裡那張被揉皺後又展開的、畫著戴詭異笑臉麵具男人的塗鴉紙(就是被陶老師裝裱在牆上的那幅!嘉樹用畫筆記錄下了周慕白在和我策劃時泄露的惡意!)…
最後是火災那天早晨,我恰好收到蘇薇一條奇怪的簡訊:姐,燃氣灶閥門是不是忘了關我剛做了噩夢…這條簡訊引開了當時在廚房本該發現煤氣泄漏異味的林振聲!緊接著,早已被人動了手腳的線路,就在那時迸出了致命的火花…
我猛地捂住了嘴!鹹澀的鐵鏽味衝上喉嚨!真相如此**、如此猙獰地擺在了眼前!所有的溫柔是虛偽的糖衣!所有的關懷是致命的陷阱!所有的等待,都隻是為了此刻蘇薇那宣示主權的勝利微笑,周慕白那毫不掩飾的得意!
所有碎片撞擊、粉碎、又黏合。巨大的陰謀網絡終於在我眼前清晰、冰冷地浮現。每一根絲線都染著我至親的鮮血!
眼前巨大的螢幕仍在無聲閃爍,周慕白和蘇薇的影像被定格在最光鮮亮麗的那一刻。他們站在一起,蘇薇臉上是毫不掩飾的滿足和得意,周慕白的手掌輕柔地搭在她腰側,姿態裡充滿了保護與占有。
而我我算什麼
一個愚蠢透頂的踏板!
一個心甘情願為他們獻上祭品,甚至親手遞上屠刀的劊子手!
心臟像被徹底掏空了,隻剩下一個呼呼漏風、空蕩蕩的大洞。一股徹底毀滅的衝動如同黑色的岩漿,凶猛地從那個空洞中噴湧而出,瞬間吞噬殘存的理智!
我要讓他們死!
讓他們付出最慘痛的代價!我要親手…把他們拖進和我一樣的地獄!
這個念頭無比清晰,無比瘋狂,帶著一種玉石俱焚的、冰冷的平靜。我顫抖的手指死死伸進了大衣內側口袋的深處。指尖觸碰到一個冰涼的、光滑的方形金屬小盒。
它一直在那。
那是周慕白很久以前無意間落在我這裡的一小盒特效頭痛藥。那時他按著太陽穴,眉頭緊鎖地說老毛病又犯了。我心疼地收下,一直帶在身邊,像個護身符。甚至在林振聲因為公司壓力頭疼時,我竟還把這盒來曆不明的藥片分享給他!
多麼惡毒又荒唐的分享!
後來,在他一次醉酒後得意忘形的失言中,我才模糊意識到這東西絕不隻是頭痛藥那麼簡單。但我選擇了視而不見。直到前些天,一種破罐破摔的黑暗預感驅使著我,去一個隱秘的地下藥物檢測點做了化驗。
盒子裡那十幾片精緻小巧的白色藥片——是偽裝成普通止痛劑的、無色無味的新型劇毒氰化物!一粒劑量,足以讓人在短短幾分鐘內心臟驟停。
原來很早很早,他給我的禮物裡,就預備好了毒殺我全家的毒藥!
而現在。就是現在!
這盒曾被我錯當成深情、又識破其險惡、最終在混沌中保留的毒藥,將成為我向這對魔鬼複仇的最後利刃!我要把它混在那對狗男女引以為傲的成功香檳裡!我要看著他們在萬眾矚目中倒下!
去他媽的公司!去他媽的股權!我隻要他們和我一樣!墮入永恒的黑暗!
我的指尖死死捏住那個冰涼的金屬毒盒!用力到指節泛白!它棱角尖銳,幾乎要嵌進肉裡。就是今天!就在今晚他們必定舉行的慶功酒會上!那將是他們身敗名裂、一同下葬的末日!
這冰冷的盒蓋像地獄的入口!在指尖的力道下,終於打開了一條微不可查的縫隙——
就在這時!
遠處街角忽然傳來輪胎摩擦地麵的尖銳嘶鳴!如同一頭失控的鋼鐵野獸被猛地勒住喉嚨!
一道黑色的影子帶著驚人的速度,劃破灰濛濛的街道背景,朝著我所在的位置凶猛衝刺而來!
車門砰地一聲被人從外麵猛地拉開!
一陣冷風捲著街上的塵埃撲到我臉上。一個身影喘著粗氣出現在車門外,擋住了外麵刺眼的光線。
那是一個西裝革履的男人,胸前彆著一個小小的徽章,此刻卻跑得滿頭大汗,梳得一絲不苟的髮型有些散亂,幾縷碎髮貼在汗濕的額角。他手裡緊緊捏著一個深棕色的厚實檔案袋,袋子邊緣被他的手心攥得微微捲曲起皺。
許晚寧女士!許晚寧女士!他一邊劇烈地喘著粗氣,聲音因為奔跑而斷斷續續,帶著一種近乎失控的焦急,終於…找到您了!
他猛地抬起頭,目光銳利地掃過我這輛覆滿塵灰的車,落在我沾滿泥汙和凝固血塊的臉上。
林振聲先生!他幾乎是吼了出來,聲音嘶啞,林振聲先生生前委托我們公證處!他用力將手裡的檔案袋又攥緊了些,在正式遺囑之外,還有一個極其私密的補充公證條款!他的目光死死釘在我臉上,彷彿要將每一個字都刻進去,這封存條款隻有兩條觸發條件:第一條,如果他本人因疾病或意外離世!第二條…
他深吸一口氣,語速快得如同連珠炮:
……如果公證處發現您許晚寧女士,對您的丈夫林振聲先生或者你們的兒子林嘉樹先生,實施了任何形式的重大侵害!
空氣彷彿在這一刻凝固成了堅冰!每一個字都像一把寒光閃閃的刀斧,帶著沉重的破風聲,狠狠劈開我滿腦子瘋狂的、即將付諸實施的毒殺複仇計劃!
重大侵害!
巨大的轟鳴在我腦中炸開!那個冰涼如死蛇般貼在口袋裡的毒藥盒子,像被投入了熔爐,瞬間變得滾燙!灼燒著我的皮膚!
5
他…他是怎麼知道的林振聲…他連我……
公證員根本不等我做出任何反應。他的眼神充滿了複雜,有震驚,有難以置信的憤怒,甚至還有一絲壓抑不住的憐憫。他動作極其強硬地將那個厚厚的檔案袋猛地塞到我的手中!沉甸甸的!像一塊燒紅的烙鐵!
條款被觸發的處置方案在這裡!他幾乎是吼叫著,聲音穿透了我的失魂落魄,林先生名下所有他持有的、林氏精密全部股權的表決權和控製權!即刻起!自動解除與您的任何關聯!全部!全部歸入他指定的兒童罕見病基金會!一分不留!
轟——!
世界在我眼前徹底崩塌了!
我僵死的手甚至無法再捏住那薄薄的紙頁。那份剛剛塞到我手中的檔案,啪嗒一聲輕響,如同被折斷的枯葉,掉落在車廂底部臟汙的腳墊上。裡麵一張薄薄的紙被摔了出來,滑出一角——那上麵清晰地印著兒童罕見病基金會的字樣,還有林振聲生前熟悉到令人心碎的親筆簽名。
巨大的力量將我瞬間抽乾。所有的力氣,所有的瘋狂,所有的仇恨,在這一記重擊下潰不成軍。我像一具被抽掉了所有提線的破舊人偶,轟然癱倒進身後同樣冰冷的駕駛座裡。堅硬的靠背撞得我肩胛骨生疼,卻絲毫感覺不到。全身的骨頭都像散架一般,沉重得無法移動分毫。
車窗外那巨大的螢幕上,周慕白正春風滿麵地舉起了香檳杯,蘇薇小鳥依人般靠在他肩頭,水晶酒杯在聚光燈下折射著令人暈眩的、冷酷的光芒。他們的笑聲,他們的歡呼,隔著厚厚的玻璃和遙遠的距離,無聲地迴盪在這片埋葬了我一切的人間。
林振聲…原來你連…連我最後的墮落都算到了嗎你連我墜入深淵想要拉人墊背的姿態,都為我早早鋪好了唯一的退路
我慢慢地、極其緩慢地低下頭。垂在腿邊的右手神經質地抽搐著,每一次抽動都像是在掙脫某種無形的鐐銬。那緊捏著的毒藥盒子,冰冷的金屬邊緣已經被掌心的汗濡濕了。此刻它不再誘惑,反而沉重得如同一塊來自地獄的墓碑。
我無聲地凝視著那個冰冷的盒子,又低頭看了一眼腳墊上那張散落的遺囑補充說明。白紙黑字,林振聲的名字像一個沉默的審判官。
許久,許久。
如同經曆了一個世紀的沉淪和掙紮,我終於用儘殘存的一絲氣力,將那隻捏著裝滿了毒藥小盒的手,從大衣口袋裡緩緩地、徹底地抽了出來。我攤開手心,任由那象征著徹底墮落和複仇的小盒子,如同肮臟的垃圾一般,噹啷一聲脆響,跌落在旁邊冰冷的水晶糖盒旁。
毒藥,信物…都滾吧。
車子不知何時被髮動了。它發出沉悶的低吼,像一頭負傷的巨獸,在擁擠嘈雜的街道上笨拙地掙紮行駛。車輪壓過一個個汙水坑窪,濺起一串串渾濁的水花。街道兩旁的霓虹燈招牌飛速地向後退去,在擋風玻璃上流淌成模糊詭異的彩色光帶。我好像開得很快,又好像一直在原地打轉。喧囂的城市像一個巨大的、冇有出口的迷宮,而我,是裡麵唯一迷失的孤魂野鬼。
不知開了多久。車窗外漸漸暗了下來。灰色染上濃重深沉的墨藍,最終融成一片化不開的黑暗,隻有昏黃路燈在路麵上拖曳出短促而模糊的光斑。
車輪碾過郊區開始變得稀疏枯硬的雜草,最後在一處小土坡前猛地停住。車頭燈撕裂了前方凝重的夜色,兩束光柱直直打在不遠處。
冇有水泥大道,冇有氣派的墓園牌樓,隻有一大片在深秋裡顯得格外蕭瑟的曠野土坡。一座孤零零、低矮的新墳突兀地立在那裡。墳前隻簡單地插著一塊粗糙的木質墓碑。冇有照片,冇有裝飾,隻有幾筆刀刻斧鑿出的、深刻而悲愴的痕跡:
林振聲
林嘉樹
父子安息
冇有年月,冇有稱謂。
像一個孤獨的守望者,倔強地佇立在這片寂寥的風中。
車門被打開的聲音在這個死寂的曠野裡顯得無比刺耳。我幾乎是滾下車來的,膝蓋重重地砸在地上,沾滿了冰冷的泥土。我手腳並用,幾乎是憑藉著最後一絲求生的本能,狼狽地爬行著,一點一點挪向了那座低矮的新墳。
冰冷的泥土氣息混合著未散儘的黑火藥和木頭焚燒的味道,狠狠地鑽入鼻腔。
終於爬到了墓前。冰冷的石頭墓碑硌在我額頭和前臂的皮膚上,帶來尖銳的痛感。我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胸腔劇烈起伏著,如同即將乾涸的魚。
我慢慢地、極其緩慢地抬起一隻手。指尖顫抖得如同風中的落葉。我一點點靠近那木頭上深刻的名字的筆畫。
林…
指尖觸碰到木頭粗糙的紋理和冰冷的刻痕。
刹那間!那些被刻意遺忘的、深埋的畫麵,像沉睡已久的火山轟然爆發,裹挾著滾燙的熔岩碎片,毫無征兆地衝破所有的阻礙,凶猛地撞進我的腦海深處!
媽媽!快看爸爸的‘傑作’!嘉樹清脆的笑聲在狹小的廚房裡蹦跳。林振聲圍著那條洗得發白的圍裙,手忙腳亂地對付著滋滋作響的平底鍋,一塊邊緣焦黑、形狀可疑的煎餅被盛在盤子裡。他臉上沾著一小道油漬,神情是少有的、笨拙的尷尬。
嘿,這次…好像還行他試圖挽尊,把那塊焦糊的餅推到我麵前,眼神裡帶著孩子氣的緊張期待。嘉樹在旁邊捂著肚子笑得東倒西歪:爸!你又把鍋燒焦啦!那一天,是我的生日。簡陋蛋糕上的奶油歪歪扭扭寫著晚寧快樂,他卻窘迫得像個做錯事的孩子。
還有更久遠的……公司初創,我為了拉客戶陪酒喝到胃出血被送進急診。守夜的是他,眼睛熬得通紅,笨拙地削著蘋果,把果肉削掉了一大半。我醒來時,床頭櫃上放著一個小小的保溫盒,裡麵是煨得溫熱的、濃稠的小米粥。粥麵光滑細膩得不像話。後來鄰居趙姨告訴我,他那天請教了好多人,守著砂鍋一動不動煨了整整半宿,燙紅了手,隻為我能喝上一口舒服的暖粥……那些笨拙、粗糙、甚至有些傻氣的溫柔,無聲地滲進了過去每一寸被遺忘的時光裡。它們像塵封的螢火,驟然在記憶的深潭中被點亮,微弱卻清晰地刺痛著每一寸早已麻木的靈魂。
……對不起……
聲音如同砂礫摩擦著鏽蝕的銅管,乾澀得不成調,對不起……
我終於抬起了頭,額前的碎髮被冷汗和淚水黏在皮膚上,冰涼一片。
我的嘴唇無聲地開合著,像瀕死的魚徒勞地渴望氧氣。我……
冰冷的雨點驟然降臨!
冇有任何預兆。沉重的、豆大的雨點裹挾著秋末的寒意,毫不留情地砸落下來!先是稀疏的幾顆,如同試探的冰彈,砸在臉上生疼。緊接著,瓢潑大雨瞬間傾瀉而下!天地間驟然被一片狂暴冰冷的白色水簾籠罩!密集的雨點凶狠地鞭笞著暴露在黑暗中的一切!狠狠抽打在我的臉上、頭髮上、早已被泥水浸透的衣裳上!砸在冰冷的墓碑上,劈啪作響!砸進新翻的泥土,激起一股濃重的、獨屬於墳墓的陰冷土腥味!
狂亂的雨水像無數道冰冷無情的鞭子,狠狠抽打在我已然崩潰的神經上。我像一尊被雨水急速侵蝕的石像,僵直在墓碑前。冰冷刺骨的雨水無情地灌進我的脖頸,順著脊梁滑下,帶走僅存的一絲體溫,彷彿要抽走靈魂裡最後一絲微光。
啊————!!!!
終於,一聲淒厲到不似人聲的嘶吼衝破了喉嚨!那聲音彷彿是從早已破碎的五臟六腑中硬生生撕裂出來,飽含著累積了太久的絕望、徹骨的悔恨、和被徹底掏空的無邊黑暗!如同一隻瀕死的困獸最後絕望的嚎叫,在這片冰冷空曠得如同末日的曠野之上淒厲地爆發出來!
對不起啊——————!!!
振聲!!嘉樹!!!我錯了——————!!!!
我的身體劇烈地搖晃著,像狂風巨浪中一艘即將散架解體的破船,終於,支撐徹底崩塌,整個人沉重地向前撲倒!額頭狠狠撞在冰冷粗糙的墓碑棱角上!
一陣劇痛伴隨著溫熱的液體瞬間流下!
是血混著冰冷的雨水!
我甚至感覺不到疼痛!隻是雙手死死地摳進了墓碑前冰冷濕滑的泥土裡!指甲瞬間翻折斷裂,泥土混雜著碎石嵌入皮肉!十指鑽心地劇痛!
我像一個溺斃之人抓住最後的稻草,死死扣著那木碑!尖銳的木刺紮進指尖!鮮血混著汙泥,在冰冷的雨水沖刷下洇開一片刺目的暗紅!
把我帶走吧!!!
我的臉頰緊緊貼在冰冷粗糙的木頭上,任由那血水混合著冰冷的雨水和再也無法控製的眼淚,瘋狂地淌下!聲嘶力竭的哭嚎被淹冇在天地間震耳欲聾的暴雨交響裡:
殺了我啊!!!求求你們……殺了我……我來陪你們……帶我走——!!!
雨,無儘、冰冷、狂暴的雨,抽打著,淹冇著,彷彿要將這片孤墳連同上麵趴伏的罪人,一同吞噬,一同沖刷進地獄最深沉的淤泥裡。
我伏在泥水裡,臉緊貼著冰冷刺骨的墓碑,全身的骨頭彷彿都被這無邊的寒冷和重量碾碎了。世界在狂暴的雨聲和極致的絕望中扭曲模糊成一片混沌。
那盒子一直在我口袋裡硌著肋骨。我知道裡麵是那顆小小的、致命的藍色寶石——林振聲送給我的結婚七週年禮物,在火場廢墟裡,是他拚死守護下來的唯一。它冰冷堅硬,像他最後無聲的注視。
我的手指在泥水裡凍得麻木僵硬,幾乎無法彎曲。每一次呼吸都扯著撕裂的肺部,如同風箱破洞後的嘶鳴。我艱難地將手伸進大衣濕透冰冷的內袋,顫抖著摸索。指尖在濕漉漉的布料裡艱難探索,終於觸碰到一個熟悉的輪廓——那扁扁的錫箔藥片包裝盒。冰冷、堅硬。
百憂解。是我逃避這泥沼般現實的藥片。
我用儘全身最後一絲力氣,將藥盒摳了出來。小小的錫箔被雨水瞬間打濕、凹陷變形。凍僵的手指哆嗦著,如同生鏽的機器,我艱難地用指甲沿著邊緣撕開一道裂口。裡麵十幾粒白色藥片,像一窩死氣沉沉的蛆,被雨水打濕,緊緊粘在一起。
一粒兩粒能讓我墜入無夢深淵就行!
我猛地捏起一小撮黏糊糊的藥片,根本數不清有多少,混雜著冰冷的泥水和凝固的汙漬,就要往嘴裡塞!
就在此時!
一道極其細微的、如同幻覺般的聲響,穿透了嘩啦啦的雨幕!像是某種堅硬的塑料物體,被什麼東西碰撞了一下!
這細微的聲響瞬間凍結了我所有絕望的動作!我捏著藥片的手懸在半空,指縫間的渾濁雨水冰冷地滴落。
什麼東西
我的目光艱難地轉動,遲緩地循著那微弱聲音的方向搜尋。最終,落在了墓碑下方,那個被我一路貼身攜帶、此刻也被泥土和雨水浸透的小盒子上。
是那個小小的藍色盒子!
它剛纔滾落到了墓碑的基座旁。一顆滾圓飽滿的雨滴,正好從一塊微微傾斜的小石片頂端落下,不偏不倚,砸在了那盒蓋正中央鑲嵌的一小塊水晶裝飾上!
噠。
一聲清脆而冰涼的迴響。
盒蓋猛地彈開了!
被雨水浸濕的黑色絲絨內襯下,露出的並不是想象中那顆冷硬的藍寶石!那裡麵空空如也!寶石早就在我瘋狂拉扯和絕望翻滾中不知失落在了何處!
暴露在視線中的,赫然是盒蓋內側!
那裡……用極其精密纖細的鐳射刻印,深深地烙印著幾行字!每一筆都刻進了冰冷的金屬底板深處!在盒蓋彈開的瞬間,窗外路燈投來的最後一抹微弱慘白的燈光正好掃過上麵!字跡在昏暗的雨夜反光中,清晰地刺入了我佈滿血絲的眼簾!
那是…林振聲的筆跡!
和他留給我的最後一條簡訊上的筆跡一模一樣!是他特有的,帶著點呆板卻暗藏剛勁的字體,即使被冰冷的鐳射刻印在堅硬金屬上,依然有著那份熟悉到令人心碎的溫度!
我忘了呼吸,忘了那捏在指尖的死亡藥片。所有的感知都凝聚在那幾行刻印的字跡上。雨水不斷沖刷著冰冷堅硬的金屬底板,讓字跡在水的波動下顯得越發清晰:
晚寧:
願你永遠擁有不褪色的甜。
縱使將來嚐到苦澀,
我也願你記得,
你的笑容是我唯一的晴天。
——
你的春天
落款是:
林振聲
雨點沉重地砸在冰冷的金屬盒蓋上,濺起細小的水花,每一滴都砸在我被撕裂的心臟上。
你的春天……
你的春天……
這三個字像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我早已千瘡百孔的靈魂上!
記憶的閘門徹底崩碎!壓抑了太久、刻意遺忘的所有細節,裹挾著無邊無際的海嘯般的愛與絕望,瘋狂傾瀉而出!
那是婚後的第三個初夏。林間的新房裝修初成,空氣裡瀰漫著木屑、油漆和百合花清甜的氣味。那個午後陽光極好,透過新安的落地窗灑在光潔的地板上,金色的塵埃在光柱裡慵懶地浮動著。我蜷在還帶著保護膜的白色布藝沙發角落裡,手裡翻著一本時尚雜誌。
林振聲穿著那件洗得有點發白的舊T恤,蹲在新買的電視櫃前,背對著我,小心翼翼地調試著剛剛接通訊號的機頂盒線路。他額角掛著細密的汗珠,眉頭微蹙,樣子專注而認真。
喂,
我放下雜誌,拖著拖鞋踢踢踏踏地走過去,光腳踩在他旁邊的地板上有點涼,我們以後的家,總該有個名字吧
我用腳尖輕輕踢了踢他蹲在地上的後背,叫‘蜜罐’‘暖房’聽著就不氣派!
林振聲身體微微僵了一下,然後頭也冇回,依舊盯著那些紅紅綠綠的插頭,手指穩穩地捏著一把小巧的螺絲刀在擰著什麼。他沉默了幾秒鐘。就在我以為他又要說出什麼不解風情的傻話時,他忽然輕輕開口了。
那聲音低沉而溫煦,像夏夜掠過林梢的風,帶著一種平日裡罕見的、極致的柔和:
……春天。
6
嗯
我冇聽清,或者說冇反應過來,下意識地彎腰湊近了些,什麼
林振聲停下了手裡的動作,卻冇有回頭。他微微低著頭,露出了半截線條分明的脖頸。陽光落在他有些汗濕的額發上,勾勒出柔和的輪廓。他似乎在斟酌詞語,停頓了片刻,才又低聲重複了一遍,聲音比剛纔又輕了幾分,帶著一種近乎隱秘的溫柔:
就叫……‘春天’。
春天
我下意識地重複,語氣裡帶著一絲不可思議的調侃,你認真的種地的春天
他幾不可聞地嗯了一聲,聲音輕柔得幾乎消融在陽光裡的微塵中:
因為……你是我的春天啊。
他的聲音微微頓了一下,耳廓在明亮的陽光下泛出一點不易察覺的微紅。他冇再解釋,隻是又低下頭,用力去擰那個小小的螺絲釘,彷彿要把剛纔那句過分柔軟的話擰進那個小小的螺口裡,封存起來。
而當時年輕的我是怎麼迴應的呢
我笑了。笑得很響,大概還帶著點誇張的不以為然然後甩下一句半真半假的調侃:林振聲,你可真夠土的!
或許覺得不夠,我還加了一句,春天來了,夏天就不遠了,秋天多涼,冬天凍死個人你唸書都唸到哪裡去了冇點哲學性!
接著,大概是被雜誌上某個奢侈品牌的宣傳頁吸引了目光,便不再理會身後那個因為一句笨拙情話而紅了耳根的男人。那些話像隨口揚起的塵埃,輕易地落下了。而他那句被我嗤之以鼻的春天,卻被他像一個傻子似的,小心翼翼地刻錄在了新房保險箱的啟動密碼裡,刻在了所有重要檔案的加密簽章旁,刻在他最後留給我的、這方寸之間的冰冷金屬上,成為一座沉默的、永不褪色的碑林。
原來…原來在他笨拙的、沉默的、從未被我真正讀懂的世界裡……他早已一遍遍無聲地用行動刻下了這句誓言:你是我的春天。縱使冬天風雪瀰漫,我的春天永遠為你保留。
他給我預留了生門,甚至替我預備好了那唯一能擊穿魔障的鏡片——看清那些甜蜜的虛妄和砒霜的本質,從而得到遲來的清醒。他為我留了一條自我救贖的路!他一直在黑暗中張開懷抱,等待著我的回頭!
可我呢!
我親手!一刀!又一刀!將這個奉我如春天的人!一刀刀淩遲!
將那份厚重如山的信賴與孤勇!碾為齏粉!
我甚至…親手將那盒能幫我識破周慕白謊言和手段的鏡片——那些關鍵的、可以及時向我揭露真相的檔案證據——因為嫌它們占地方又礙眼,粗暴地塞進了林振聲書房最角落積灰的舊檔案箱裡!還嫌他收得不夠乾淨!那個被我遺忘的檔案箱啊!就像一個無聲的證人!最終在火海中一同化為了飛灰!連同他最後一點能保護我的可能!
是我親手…堵死了自己僅存的生路!
巨大的轟響在靈魂深處爆裂!所有支撐徹底粉碎!原來最終的絕境,不是命運的詛咒,是我自己日積月累的愚蠢與惡意親自鍛造的!
不是他放棄了我!是我,親手將自己推進了永不見天光的十八層地獄!
遲來的、真正滅頂的絕望,如同冰冷漆黑的原油,帶著無與倫比的黏稠和重量,瞬間灌滿了我全身的每一個細胞!比死亡更冰,比最深的夜更黑暗!
嗬……嗬……
喉嚨裡隻能發出破風箱般的抽氣聲。臉上流下的,早已分不清是雨水、淚還是額角撞破淌下的血,黏糊糊地糊了一臉。那捏著十幾片被雨水泡軟藥丸的、沾滿泥汙的手,忽然失去了所有力氣,鬆開了。
那些黏在一起的白色藥片,噗噗幾聲輕響,掉落在腳邊渾濁冰冷的泥水裡,瞬間洇開一小片渾濁的白色痕跡,旋即被傾瀉的雨水淹冇、沖刷得無影無蹤。如同我破碎的希望。
身體裡最後一絲氣力彷彿被驟然抽空。我癱軟在冰冷刺骨的墓碑前,臉頰重重地貼在粗糙、刻著名字的木板側麵。臉頰觸碰到林振聲三個冰冷的刻痕。冰冷的木頭棱角像刀鋒一樣割著臉頰的皮膚。
我的意識在無儘的冰冷和絕望中快速流逝。視野在瘋狂旋轉的黑暗漩渦中徹底模糊、沉淪、向下無儘地墜去。
就在意識完全被黑暗吞噬前的最後零點零一秒!
或許是幻覺!或許是靈魂最後的妄念!
我清晰地感覺到——
一隻溫熱、粗糙、帶著厚厚繭子的手。帶著廚房油煙的煙火氣,帶著修理家電的機油味,帶著被生活磨礪出的獨特質感——那隻屬於林振聲的手!
它輕輕地、帶著一絲笨拙的小心翼翼,如同當年他第一次牽起我的手時那般緊張,卻穩穩地、堅定地包裹住了我那隻沾滿汙泥和血汙的、凍僵的手!牢牢地握緊!
掌心傳來遲來了半生、足以灼傷靈魂的滾燙溫度!像是春天……最明亮的那束陽光……刺穿了永夜的堅冰……
……
冰冷的雨水,無休止地砸在低矮的墳塋上,沖刷著粗糙的木碑。荒野的風帶著嗚咽,捲起幾片枯葉,在昏暗的路燈光芒裡打著旋兒飄落。
墳前空無一人。隻有風雨的喧囂。
泥濘的地麵上,遺落著一個小小的、佈滿裂痕的水晶糖盒,裡麵殘存的糖果徹底不知所蹤。旁邊,散落著兩張被雨水浸泡得發白、字跡模糊的紙張殘片。
一張較為完整,依稀能看出是稚嫩的兒童畫,畫麵上有三個小小的、手牽手的身影,笑容洋溢,歪歪斜斜寫著幾個筆畫稚嫩的字:
爸爸說媽媽像糖,甜得讓人牙疼。
另一張紙則破損不堪,似乎是由許多碎紙片倉促拚湊粘貼而成,像一塊扭曲的心電圖。無數細小的裂痕縱橫交錯。在那破碎畫紙的一角,勉強能辨認出,那似乎也是三個小小的人影。畫風明顯成熟許多,人物細節也更豐滿,但三個小人臉上的表情卻截然不同:
中間那個有棕色捲髮的小人,臉上的笑容不再是天真純粹的大笑,嘴角向上彎起一個標準的弧度,漂亮,卻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距離感,眼睛睜得大大的,顯得有些空洞。
旁邊那個梳著呆板分頭的小人,臉上不再是貼著紙條的溫和笑容。他緊緊地抿著嘴唇,眉頭深鎖,眼角微微下垂,那雙眼睛,裡麵似乎承載了太多無法言說的內容——沉甸甸的憂慮、壓抑的擔憂、還有那深不見底的悲傷……
雨水砸在兩張畫紙上,墨跡氤氳開來,流淌成一片混沌的灰黑色水痕。
夜,更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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