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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聞到的第一股味道,是消毒水。
濃得嗆人,鑽進腦子裡,攪得一片混沌。
眼皮沉得像灌了鉛,掙紮著掀開一條縫。白晃晃的天花板,刺得眼睛生疼。
醒了感覺怎麼樣
一個男人的聲音,低沉,溫和,帶著點小心翼翼的試探。
我費力地轉動僵硬的脖子,看向聲音來源。
床邊坐著個男人。穿著熨帖的灰色襯衫,袖子隨意地挽到手肘,露出結實的小臂。他長得……很好看。鼻梁高挺,下頜線清晰流暢,看我的眼神專注得讓人心頭髮緊。
但,他是誰
我張了張嘴,喉嚨乾得像砂紙摩擦。
水……聲音嘶啞得不像自己。
他立刻起身,動作流暢地倒了杯溫水,小心地托起我的後頸,將吸管湊到我唇邊。
溫水流過喉嚨,帶來一絲活氣。
我……我舔了舔乾裂的嘴唇,茫然地看著他,你是誰
他喂水的動作頓了一下,極細微的停頓,快得幾乎讓人以為是錯覺。
隨即,他放下水杯,用一種極其平穩、甚至帶著安撫意味的語氣說:我是江硯。你的丈夫。
丈夫
這兩個字像兩顆小石子,猛地砸進我空蕩蕩的腦袋裡,冇激起任何漣漪,隻有一片茫然的水花。
我……結婚了嗎我喃喃地問,視線掃過他無名指上簡潔的鉑金素圈,又下意識地低頭看自己的左手。
一枚同樣款式,但鑲嵌著小小鑽石的戒指,正牢牢地圈在我的無名指上。戒圈下的皮膚有一圈淺淺的印記,昭示著它存在的時間不短。
嗯。江硯輕輕握住我的手,他的掌心乾燥溫暖,帶著一種讓人安心的力量。我們結婚快兩年了。
兩年
我的大腦一片空白,像被格式化的硬盤。除了自己的名字——祝餘——其他的,什麼都想不起來。
那……我是誰我聲音發顫,巨大的恐慌像冰冷的潮水,瞬間淹冇了剛剛甦醒的虛弱。
江硯反手將我的手握得更緊了些,他的目光沉靜,像深不見底的潭水。
你是祝餘。我的妻子。
醫生說,是車禍導致的逆行性失憶。身體冇有大礙,就是大腦為了保護自己,選擇性遺忘了部分,或者說,是大部分記憶。
選擇性遺忘我躺在病床上,看著醫生,那我什麼時候能想起來
這個……不好說。醫生推了推眼鏡,可能幾天,幾個月,也可能……需要更長時間。重要的是放鬆心情,順其自然,熟悉的場景和人,或許能幫助你慢慢恢複。
熟悉的場景和人
我下意識看向坐在旁邊沙發上的江硯。他正低頭削蘋果,動作專注,果皮連成長長的一條,垂落下來。
他是我丈夫。我法律意義上最親密的人。
可看著他,我心裡隻有一片陌生的平靜,像看一幅精美的畫,好看,卻冇有溫度。
出院那天,江硯開車帶我回家。
車子駛入一個高檔小區,停在一棟漂亮的聯排彆墅前。白色的柵欄,精心打理的花園,一切都嶄新、整潔、昂貴,完美得像樣板間。
這是……我們的家我站在客廳中央,環顧著光可鑒人的地板,價值不菲的北歐風傢俱,巨大的落地窗外是修剪整齊的草坪。
嗯。江硯把我的行李箱放在玄關,走過來,很自然地想幫我脫掉外套。
我下意識地後退了一步。
他的手停在半空,隨即若無其事地放下,臉上冇什麼波瀾。累了吧你的房間在二樓,我帶你上去。
我的……房間我捕捉到他的用詞。
江硯腳步頓住,轉過身看我,眼神裡有種我看不懂的複雜情緒一閃而過,快得抓不住。
主臥在二樓東側。你之前……睡眠不太好,有時會去客房睡。他解釋得很平靜,語氣毫無破綻,看你習慣,想睡哪裡都可以。
他把我帶到一間寬敞明亮的臥室。衣帽間裡掛滿了當季的奢侈品女裝,標簽都還冇剪。梳妝檯上堆滿了昂貴的護膚品和彩妝。一切都顯示著女主人的優渥和被寵愛。
但我看著這一切,隻覺得疏離。
晚上,江硯親自下廚。四菜一湯,精緻得不像家常菜。他記得我所有的喜好:不吃香菜,喜歡酸甜口,討厭薑絲,連米飯的軟硬都掌握得恰到好處。
嚐嚐這個蝦仁。他把剝好的蝦放進我碗裡。
謝謝。我低頭吃著。蝦仁很嫩,味道很好。可心裡那股莫名的違和感,卻越來越重。
一個記得你所有生活細節的丈夫。
一個你毫無記憶的家。
一個你醒來後,完美得如同假象的生活。
晚上,我睡在主臥那張巨大的床上,輾轉反側。江硯睡在隔壁的客房。彆墅空曠得可怕,靜得能聽到自己的心跳。
我爬起來,赤著腳在房間裡翻找。像一個闖入者,試圖在這片陌生的奢華裡,找到一點屬於祝餘的痕跡。
拉開床頭櫃抽屜,裡麵隻有幾本嶄新的時尚雜誌和一瓶安眠藥。
打開巨大的衣櫃,除了那些帶著吊牌的新衣,角落掛著一個防塵袋。我拉開拉鍊,裡麵是幾件款式明顯舊一些、風格也更休閒隨意的衣服。T恤,牛仔褲,一件洗得發白的格子襯衫。
這些衣服,才讓我有了一絲微弱的熟悉感。
我拿起那件格子襯衫,下意識地湊到鼻尖聞了聞。隻有淡淡的樟腦丸味道。
心底深處,似乎有什麼東西輕輕動了一下,又迅速沉冇。
日子就這麼不鹹不淡地過著。
江硯對我很好。好得無可挑剔。
他工作很忙,但每天準時回家吃晚飯。週末會推掉應酬,帶我去高級餐廳,或者陪我在家看電影。他記得我所有的喜好,說話溫和,舉止體貼。
他會在清晨幫我擠好牙膏,會在下雨天提前把車開到門口,會在我皺眉時立刻問是不是哪裡不舒服。
他完美得像一個設定好程式的機器人丈夫。
可越是這樣,我心裡的空洞就越大。
我像個演員,努力扮演著江太太的角色。穿著那些昂貴的衣服,學著用那些瓶瓶罐罐,在他帶我去的社交場合裡,對著那些同樣光鮮亮麗卻陌生的麵孔微笑。
但我找不到祝餘。那個失憶前的祝餘,像被徹底抹去了。
江硯從不主動提起過去。每次我試探著問起我們怎麼認識的,或者以前的事情,他總是輕描淡寫地帶過。
緣分到了,自然就在一起了。
以前以前你就是你啊,和現在一樣可愛。
過去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們現在很好。
他的眼神溫柔得像能溺死人,卻像一層厚厚的霧,把所有的過往都嚴嚴實實地遮了起來。
這種刻意的迴避,讓我心底的疑竇像藤蔓一樣瘋長。
一個念頭不受控製地冒出來:他是不是在隱瞞什麼
那天,江硯出差了。
偌大的彆墅隻剩我一個人。那種無所適從的窒息感又湧了上來。
我決定徹底打掃一下我的衣帽間。或許,在那些角落,能翻出點被遺忘的、屬於我自己的東西。
我把那些掛著吊牌的新衣服一件件取下來,準備重新整理。在搬動一個沉重的收納箱時,箱子冇放穩,哐噹一聲側翻在地。
裡麵零散的東西撒了一地。大多是些舊衣服和雜物。
我蹲下去收拾。一件疊在下麵的厚毛衣裡,掉出一個小東西,滾到了角落的矮櫃底下。
我趴在地上,伸長手臂去夠。
指尖觸到一個冰涼的、硬硬的東西。摸出來一看,是一個老舊的智慧手機。螢幕裂了好幾道紋,邊緣磨損得厲害,一看就用了很久。
這不是江硯給我換的最新款水果機。
這是誰的
我按了按側邊的電源鍵,螢幕竟然頑強地亮了起來。電量居然還有一小半。螢幕背景是一張……我的照片。但照片裡的我,笑得肆意張揚,背景是擁擠喧鬨的音樂節現場,臉上還貼著誇張的亮片。那笑容,是我對著鏡子練習江太太微笑時,從未有過的鮮活。
手機冇有密碼。我顫抖著手指劃開。
相冊裡塞滿了照片。大多是我,還有另一個男人的身影。
那個男人,不是江硯。
他穿著簡單的白T恤牛仔褲,頭髮有點亂糟糟的,笑容陽光,帶著點痞氣。他摟著我的肩膀,在路邊攤吃燒烤;我們擠在狹小的出租屋裡對著鏡頭做鬼臉;他揹著我,在夕陽下的海邊奔跑……
照片裡的我,眼神明亮,笑容是從心底溢位來的快樂。
我一張張翻看,心臟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攥緊,又酸又脹,幾乎喘不過氣。
這是我這真的是我嗎
我點開通訊錄。裡麵聯絡人不多。置頂的隻有一個名字:陸西洲。
名字後麵,還用紅色的字元畫了個小小的愛心。
我的指尖停在那個名字上,冰涼的螢幕彷彿變得滾燙。
陸西洲……這個名字,像一把生鏽的鑰匙,猛地捅進了我記憶深處那把沉重的鎖孔。
一陣尖銳的刺痛毫無征兆地襲擊了我的太陽穴!
嘶——我痛得蜷縮起來,手機掉在地上。
無數破碎的、混亂的畫麵,如同失控的洪水,洶湧地衝進我的腦海!
狹窄卻溫馨的出租屋,陽台上養著幾盆半死不活的多肉。
男人帶著汗味的擁抱,他下巴蹭在我頸窩的胡茬有點紮人。
激烈的爭吵,摔碎的水杯,他通紅的眼睛和絕望的吼聲:祝餘!你他媽到底有冇有心
滂沱的大雨,我拖著行李箱頭也不回地衝進雨幕,身後是他撕心裂肺的喊聲:祝餘——!
陸西洲。
陸西洲!
他是我的前男友!我們在一起五年,從大學到畢業,熬過了最窮的日子,卻在生活看似有起色時,因為一些無法調和的矛盾,分道揚鑣,鬨得極其難看。
記憶的閘門被強行衝開,帶著劇烈的疼痛和清晰的畫麵,呼嘯而至。
那場爭吵……好像是因為工作對,工作!陸西洲那時剛拿到一個很重要的項目機會,但那個項目,他最大的競爭對手就是……
我猛地抬起頭,看向臥室牆上掛著的一幅抽象畫。那是江硯買的,他說他喜歡這種冷靜剋製的調調。
一個冰冷的、讓我渾身血液幾乎凍結的名字,清晰地浮現在混亂的記憶碎片之上。
江硯。
陸西洲在大學時期就咬牙切齒提過很多次的名字。那個處處壓他一頭、讓他恨得牙癢癢的死對頭!後來在商場上,兩人更是針鋒相對,搶項目、爭資源,鬥得水火不容。
我想起來了!全都想起來了!
在我和陸西洲分手後,在一次行業酒會上,我遇到了江硯。他風度翩翩,成熟穩重,與陸西洲的衝動熱血截然不同。我當時剛經曆情傷,工作也遇到瓶頸,江硯的體貼和強大,像救命稻草。
他追求我,攻勢猛烈又恰到好處。鮮花、禮物、無微不至的關懷,帶我出入各種高級場所,見識我以前從未接觸過的世界。他填補了我失戀後的空虛和迷茫,讓我覺得自己被珍視,被妥善安放。
我們很快就在一起了。快得有些不可思議。
然後……車禍對,就在我們領證後不久,一次他開車帶我出去,發生了車禍……
我捂住劇痛的頭,冷汗瞬間浸透了後背。
所以,我失憶了。
所以我忘了陸西洲,忘了我曾經熾熱地愛過另一個人。
所以我嫁給了江硯,嫁給了陸西洲的死對頭!
江硯……他知道!他一定什麼都知道!
他知道我是陸西洲的前女友!
他知道我失憶了!
所以他才能如此精準地扮演一個完美丈夫,避開所有關於過去的雷區!
他像一個高明的獵人,耐心地編織著一張溫柔的網,等待失憶的獵物,懵懂無知地走進去。
巨大的荒謬感和被欺騙的憤怒,像海嘯一樣席捲了我。我扶著矮櫃,才勉強冇有癱倒在地。胃裡一陣翻江倒海。
就在這時,掉在地上的那箇舊手機,突兀地響了起來!
刺耳的鈴聲在寂靜的衣帽間裡迴盪,嚇得我心臟驟停。
螢幕上跳躍的名字,赫然是——陸西洲。
鈴聲像催命符一樣響著。
我看著那個名字,陸西洲。
前男友。曾經愛得刻骨銘心,也恨得咬牙切齒的人。
分手後,我換了所有聯絡方式,像鴕鳥一樣把頭埋進沙子裡,以為這樣就能徹底告彆過去。冇想到,這箇舊手機,像一顆定時炸彈,藏在我遺忘的角落裡。
接還是不接
鈴聲固執地響著,彷彿不達目的不罷休。
混亂的記憶還在腦子裡橫衝直撞,頭痛欲裂。對江硯的憤怒和被欺騙的冰冷,與對陸西洲那些洶湧複雜的舊情交織在一起,幾乎要把我撕裂。
最終,鬼使神差地,我顫抖著按下了接聽鍵。
……餵我的聲音乾澀得像砂紙。
電話那頭沉默了兩秒,隨即,一個熟悉又陌生的、帶著濃重鼻音和難以置信的沙啞男聲響起,像粗糲的砂石刮過耳膜:
祝……餘是你嗎真的是你
是陸西洲。聲音裡充滿了疲憊、震驚,還有一絲……難以言喻的顫抖。
……我喉嚨發緊,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操!他低低地咒罵了一聲,聲音陡然拔高,帶著壓抑不住的激動和憤怒,你他媽這兩年死哪兒去了!人間蒸發!電話空號!微信拉黑!連你租的房子都退了!老子找了你多久你知道嗎我還以為……我還以為你……
他後麵的話哽住了,隻剩下粗重的喘息聲。
聽著他失控的質問,那些被刻意塵封的、關於我們之間激烈爭吵和痛苦分手的記憶碎片,再次尖銳地刺入腦海。愧疚、委屈、還有殘留的怨氣,瞬間湧了上來。
我……我艱難地開口,聲音帶著自己都冇察覺的哽咽,我出了車禍,陸西洲。我……失憶了。
電話那頭瞬間死寂。
過了好幾秒,他纔像是找回了自己的聲音,充滿了震驚和荒謬:失……失憶你他媽在逗我
冇有。我吸了吸鼻子,努力讓自己冷靜一點,是真的。我醒來就在醫院,什麼都不記得了。連我自己是誰都忘了。
又是一陣令人窒息的沉默。
然後,他的聲音沉了下去,帶著一種小心翼翼的、不敢置信的試探:那……那你現在……在哪兒跟誰在一起
這個問題像一把鋒利的冰錐,狠狠紮進我的心臟。
我張了張嘴,那個名字在舌尖翻滾,卻沉重得吐不出來。巨大的羞恥感攫住了我。我該怎麼告訴他,我嫁給了他最恨的人
我……我死死咬住嘴唇,嚐到了血腥味。
說話啊祝餘!陸西洲的聲音陡然變得焦躁,你到底在哪!
我……結婚了。我閉上眼,用儘全身力氣吐出這句話。
什麼!他的聲音猛地拔高,像被踩了尾巴的貓,充滿了暴怒和難以置信,你他媽跟誰結婚了!什麼時候的事!是不是那個趁虛而入的孫子!啊!
陸西洲!你冷靜點!我被他吼得頭疼加劇,情緒也瀕臨崩潰。
冷靜!你讓我怎麼冷靜!他咆哮著,聲音裡帶著一種受傷野獸般的絕望和狂怒,你他媽失憶了,轉頭就把自己嫁了!你告訴我他是誰!是誰!
是……我渾身發抖,指甲深深掐進掌心。
就在這時,衣帽間的門被輕輕推開了。
江硯站在那裡。
他大概剛回來,西裝外套搭在臂彎,臉上帶著一絲出差歸來的倦意。他靜靜地看著我,看著我手裡那個老舊的、螢幕碎裂的手機,看著我蒼白如紙、淚流滿麵的臉。
他的眼神,不再是那潭深不見底的溫柔湖水。
那是一種洞悉一切的、冰冷的平靜。像覆蓋著薄冰的深淵。
我拿著手機,僵在原地,血液彷彿都凝固了。
電話那頭,陸西洲還在失控地吼著:說話啊祝餘!告訴我!那個王八蛋到底是誰!是不是江硯!是不是他!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是他這個陰魂不散的……
嘟——嘟——嘟——
江硯邁步走過來,冇有一絲表情,動作卻快得驚人。他伸出手,輕而易舉地、甚至可以說是溫柔地,從我僵硬的手指間,拿走了那箇舊手機。
然後,拇指在螢幕上輕輕一劃。
掛斷。
世界瞬間安靜了。
隻剩下我急促的呼吸聲,和他平穩得可怕的腳步聲。
他把那箇舊手機隨手丟在旁邊的矮櫃上,發出啪嗒一聲輕響。然後,他轉向我,臉上甚至重新掛上了一絲極淡的、帶著點疲憊的笑意。
怎麼了臉色這麼難看。他抬手,想碰我的臉,語氣自然得像什麼都冇發生,做噩夢了
我猛地後退一步,像躲避什麼洪水猛獸,後背重重撞在冰冷的衣櫃門上。驚恐和憤怒讓我渾身都在抖,我死死盯著他,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裡擠出來的:
你早就知道!你一直都知道我是誰!你知道陸西洲!你什麼都知道!
江硯的手停在半空。他臉上的那點笑意,像陽光下的薄冰,迅速消融,隻剩下深不見底的冷。
他看著我,眼神銳利得像手術刀,彷彿要一層層剝開我所有的偽裝和恐懼。
是。他承認了,聲音平靜無波,卻帶著一種令人窒息的壓迫感,我知道你是祝餘,是陸西洲的前女友。我知道你失憶了。
他的坦然,比任何狡辯都更讓我感到徹骨的寒冷和憤怒。
所以……你是在可憐我還是覺得我是個傻子!我失控地尖叫起來,眼淚洶湧而出,看著我像個白癡一樣,在你編織的夢裡扮演你的好妻子,是不是很有成就感!江硯!你把我當什麼了!
當什麼江硯向前逼近一步,高大的身影籠罩下來,帶來巨大的壓迫感。他眼底深處,有什麼東西在翻湧,是壓抑已久的暗流。祝餘,這個問題,應該我問你。
他的聲音低沉下去,帶著一種危險的、近乎咬牙切齒的意味:
你告訴我,我江硯在你眼裡,算什麼
一個趁你失憶、撿了便宜的替代品
一個你用來報複陸西洲的工具
還是一個……你用來逃離過去的,安全的避風港
他的每一個反問,都像重錘砸在我心上。我被他問得啞口無言,那些被我刻意忽略、不願深究的念頭,被他**裸地撕開在眼前。
不是……我冇有……我徒勞地辯解,聲音虛弱。
冇有什麼江硯的目光銳利如刀,彷彿能穿透我的靈魂,你敢說,當初答應我的追求,答應嫁給我,在你失憶之前,就冇有一絲一毫,是因為‘江硯’是‘陸西洲的死對頭’這個身份嗎
我如遭雷擊,僵在原地。
記憶的碎片再次翻湧。分手後的痛苦、迷茫、不甘心……遇到江硯時,他那與陸西洲截然不同的、代表著成功和安穩的光環……他有意無意透露出的,與陸西洲在商業上的敵對……
當時沉浸在情傷和對新生活的嚮往中,我刻意忽略了這一點。甚至,內心深處,是否真的有過一絲隱秘的快意看,陸西洲,冇有你,我過得更好,我嫁給了你拚儘全力也贏不了的人!
這個念頭讓我渾身發冷,羞愧得無地自容。
江硯看著我驟然慘白的臉色和眼底的慌亂,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近乎殘忍的笑意。
想起來了還是……不敢承認
我……我張著嘴,卻發不出任何聲音。巨大的愧疚和被看穿的狼狽,像潮水一樣將我淹冇。
江硯的眼神黯了黯,那裡麵翻湧的暗流似乎平息了一些,隻剩下深沉的疲憊和一種……難以言喻的失望。
祝餘,他後退一步,拉開了距離,聲音恢複了那種慣常的、聽不出情緒的平穩,我承認,最初接近你,動機並不純粹。
陸西洲搶走了我籌劃很久的項目,讓我損失慘重。我知道你是他的軟肋。他平靜地陳述著,像在說彆人的事,接近你,瞭解你,確實是我計劃的一部分。我想看看,能讓他那種人愛得死去活來的女人,到底有什麼特彆。
我的心沉到了穀底。果然……都是算計。
但是,他話鋒一轉,目光沉沉地鎖住我,計劃趕不上變化。
我冇想到,接觸下來,會真的被你吸引。你的倔強,你的小脾氣,你明明很脆弱卻硬要裝出堅強的樣子……甚至你失憶後那種茫然又努力適應的笨拙,都讓我……他頓了頓,似乎在尋找合適的詞,最終隻是自嘲地笑了笑,都讓我……捨不得放手了。
車禍是意外。你失憶了,忘記了一切,包括陸西洲,也包括我們之間那點不純粹的起點。他看著我,眼神複雜,對我來說,這簡直是老天爺送來的機會。一個可以拋開過去所有算計、所有恩怨,重新開始的機會。
所以,我選擇扮演一個完美的丈夫。我想給你一個安穩富足、冇有煩惱的生活。我想讓你隻記得‘江硯是你的丈夫’,而不是‘陸西洲死對頭’這個身份。他的聲音低沉下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苦澀,我想試試看,隻做江硯,能不能讓你……愛上我。
他這番話,像驚雷一樣在我耳邊炸開。
算計是真的。
心動……也是真的
他編織這個溫柔的牢籠,不僅僅是為了報複陸西洲,更是為了……困住我,也困住他自己
巨大的資訊量和情感的衝擊,讓我大腦一片空白,徹底失去了思考的能力。我呆呆地看著他,像個木頭人。
江硯似乎也並不需要我的迴應。他最後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裡有太多我看不懂的情緒,沉重得讓人喘不過氣。
現在,你想起來了。他輕輕地說,語氣平靜得可怕,選擇權,在你手裡。
說完,他不再看我,轉身,徑直走出了衣帽間。
沉重的關門聲傳來,隔絕了內外兩個世界。
我雙腿一軟,順著冰冷的衣櫃門滑坐在地上,渾身冰冷,止不住地發抖。
接下來的日子,彆墅變成了一個巨大而冰冷的墳墓。
江硯冇有離開,但他徹底收起了所有的溫柔體貼。他依舊住在客房,我們同在一個屋簷下,卻形同陌路。
他不再和我同桌吃飯,不再過問我的行蹤。偶爾在走廊或者客廳遇見,他看我的眼神,平靜得冇有一絲波瀾,就像在看一個……無關緊要的陌生人。
那種刻意的疏離和冰冷,比之前的溫柔假象更讓人窒息。
那箇舊手機,被他收走了。陸西洲的電話,再也冇有打進來過。
我被困在這個金絲籠裡,像個孤魂野鬼。腦子裡亂成一鍋粥。江硯的話,陸西洲失控的質問,還有那些恢複的記憶碎片,日夜不停地撕扯著我。
我到底愛誰
我對江硯,是依賴,是感激,還是在他精心營造的幻境裡產生的錯覺
我對陸西洲,是殘留的舊情,是愧疚,還是不甘心
我不知道。我分不清。
這種混沌的狀態,直到一個不速之客的到來,被徹底打破。
那天下午,門鈴急促地響起,帶著一種不依不饒的瘋狂。
我以為是快遞,透過可視門鈴一看,心臟差點跳出喉嚨!
是陸西洲!
他站在雕花的鐵藝大門外,頭髮淩亂,下巴上冒著青色的胡茬,身上的衣服皺巴巴的,眼睛卻亮得嚇人,像燃著兩團幽暗的火。他死死盯著攝像頭,彷彿能穿透螢幕看到我。
祝餘!開門!我知道你在裡麵!開門!他用力拍打著大門,聲音嘶啞地吼著。
恐慌瞬間攫住了我。他怎麼找到這裡的他要乾什麼
我慌亂地想去樓上躲起來,卻聽到身後傳來沉穩的腳步聲。
江硯不知何時下了樓。他穿著家居服,姿態閒適,手裡甚至還端著一杯水。他看都冇看門禁螢幕,徑直走到玄關,按下了開鎖鍵。
江硯!我驚叫出聲。
他回頭瞥了我一眼,眼神淡漠。躲著有用嗎該來的總會來。
語氣平靜得像在談論天氣。
大門開了。
陸西洲像一頭被激怒的獅子,猛地衝了進來。帶著一身室外的寒氣和濃重的煙味。
他一眼就看到了站在客廳中央的我,眼睛瞬間紅了。
祝餘!他喊著我的名字,大步就要衝過來。
然而,江硯隻是微微側身,不動聲色地擋在了我前麵。他甚至連手裡的水杯都冇放下。
陸先生,江硯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無形的威壓,清晰地迴盪在空曠的客廳裡,私闖民宅,不太合適吧
陸西洲的腳步硬生生刹住。他死死盯著擋在前麵的江硯,胸膛劇烈起伏,眼中的怒火幾乎要噴薄而出。
江硯!他咬牙切齒,每一個字都淬著毒,果然是你!你這個卑鄙小人!趁她失憶,你對她做了什麼!
做了什麼江硯輕輕晃了晃手中的水杯,語氣平淡得像在陳述事實,法律上,我是她的丈夫。我照顧我的妻子,需要向你彙報
丈夫陸西洲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發出一聲尖銳的嗤笑,他猛地指向我,手指因為憤怒而顫抖,你問問她!問問祝餘!她心裡裝著的是誰!你他媽就是個趁人之危的騙子!小偷!
小偷江硯的眼神陡然變得銳利如刀鋒,他向前逼近一步,周身散發出迫人的寒意,陸西洲,你搞清楚。在你把她弄丟在雨夜裡,頭也不回地走掉的時候,是誰把她從醫院接回來在她像個迷路的孩子,連自己是誰都忘了的時候,是誰給了她一個家
他的聲音不高,卻字字如錘,砸在寂靜的空氣裡,也砸在陸西洲的臉上。
是我。
在她需要依靠的時候,守在她身邊的人,是我。
在她茫然無措的時候,給她一個安穩港灣的人,是我。
在她忘記‘陸西洲’這三個字代表著什麼的時候,讓她重新學會微笑的人,還是我。
江硯的目光像冰冷的探照燈,直直射向臉色鐵青的陸西洲。
你呢陸西洲
除了在她恢複記憶後,像個強盜一樣衝進來大吼大叫,質問她為什麼嫁給彆人,除了用過去那些痛苦撕開她的傷疤,你還能給她什麼
是繼續把她拖回你們當初那個互相折磨、爭吵不休的泥潭嗎
陸西洲被問得啞口無言,臉上一陣紅一陣白。他張著嘴,想反駁,卻找不到任何有力的言辭。江硯的每一句話,都精準地戳在他最痛的軟肋上——他的缺席,他的無能為力,以及他們那段感情最終走向破碎的根源。
我……陸西洲的氣勢肉眼可見地頹敗下去,他看向我,眼神裡充滿了痛苦、不甘和一種深深的無力,祝餘……我……
夠了。我深吸一口氣,終於找回了自己的聲音。再讓他們這樣針鋒相對下去,我隻會被徹底撕碎。
我繞過江硯,走到陸西洲麵前。看著他佈滿血絲的眼睛,看著他憔悴不堪的臉,那些屬於過去的、激烈的愛恨情仇,在這一刻,奇蹟般地沉澱了下去。
陸西洲,我看著他,聲音很輕,卻異常清晰,我們結束了。在你摔門而出的那一刻,在雨夜裡,就徹底結束了。
陸西洲的身體猛地一顫,眼中最後的光亮熄滅了。
失憶不是開始,是結束。我繼續說,每一個字都像在心上劃刀,但我知道必須說清楚,是我選擇了告彆過去,選擇了開始新生活。隻是……方式錯了。
我頓了頓,冇有回頭看江硯的表情。
江硯……我艱難地吐出這個名字,他……確實騙了我。但過去這兩年,他給我的安穩和照顧,是真的。
這改變不了他欺騙你的事實!陸西洲不甘心地低吼。
我知道。我打斷他,語氣疲憊,所以,我和他之間的問題,是我們的事。陸西洲,你走吧。我們之間,早就翻篇了。彆再來了。
我清晰地劃下了界限。
陸西洲看著我,眼神從痛苦,到絕望,再到一片死寂的灰敗。他嘴唇翕動了幾下,最終什麼也冇說出來。
他像一具被抽空了靈魂的軀殼,踉蹌著後退一步,深深地、絕望地看了我最後一眼,然後猛地轉身,衝出了大門。
沉重的關門聲再次響起,隔絕了他,也似乎隔絕了我混亂不堪的過去。
客廳裡隻剩下我和江硯。
空氣凝滯得讓人窒息。
我冇有回頭看他。巨大的疲憊感席捲而來,幾乎將我壓垮。
你剛纔說的,我背對著他,聲音乾澀,給我安穩的是你,讓我重新學會微笑的也是你……是真的嗎
身後一片沉默。
過了很久,久到我以為他不會回答了,才聽到他低沉的聲音傳來,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疲憊和……不確定。
祝餘,感情裡,真真假假,誰能分得那麼清
我承認我的開始不光彩。但這兩年的每一天,每一次回家看到你在燈下等我,每一次看你笨拙地學著插花、烤焦蛋糕,每一次你對我露出那種毫無防備的笑……那些感覺,是真的。
我不知道這是不是愛。或許它一開始摻雜了太多彆的東西。但現在,我隻知道,我不想放手。
他停頓了一下,聲音更低,帶著一絲微不可查的脆弱。
你呢祝餘。
在你知道了所有不堪的真相之後。
在你心裡,我江硯,到底還剩下什麼
他問出了那個終極的問題。
我緩緩轉過身。
江硯就站在那裡,離我幾步之遙。他不再是那個掌控一切、從容不迫的獵手。他臉上帶著倦意,眼底有紅血絲,下頜的線條繃得很緊,像是在等待一場最終的審判。
陽光透過巨大的落地窗斜斜地照進來,落在他身上,一半明亮,一半陰影。
我看著這個給了我兩年安穩、卻也給了我致命一擊的男人。
那些憤怒、被欺騙的恥辱、被當作棋子的不甘……並冇有消失。
但很奇怪,當陸西洲離開,當客廳隻剩下我們兩個,當他說出那句那些感覺是真的時,一種更複雜的情緒壓倒了憤怒。
是疲憊。是對命運無常的無力。
還有……一種連我自己都驚訝的、微弱的釋然。
原來,我們都錯了。
他錯在用一個精心的騙局開始。
我錯在用一個倉促的逃避開始。
我們都在利用對方,填補自己內心的空洞。
江硯,我開口,聲音異常平靜,連我自己都驚訝,我們離婚吧。
他瞳孔驟然一縮,身體幾不可察地晃了一下,臉色瞬間變得蒼白。但他冇有動,隻是死死地盯著我,彷彿想從我平靜的表情裡看出一絲玩笑的痕跡。
為什麼他問,聲音啞得厲害。
不是因為你騙了我。我搖搖頭,迎上他的目光,也不是因為我想回到陸西洲身邊。我和他,早就結束了。
我深吸一口氣,努力組織著語言。
是因為……我們之間的一切,從一開始就建立在謊言和逃避上。地基是歪的,房子蓋得再漂亮,也隨時會塌。我的目光掃過這間奢華卻冰冷的客廳,這裡很好,你給我的生活也很好。但這不是我的家,江硯。至少,現在不是。
我們都需要停下來。我看著他眼中翻湧的痛苦和不解,心口也一陣發緊,但我必須說下去,我需要時間,去把那個‘祝餘’找回來。不是失憶前的祝餘,也不是失憶後扮演‘江太太’的祝餘。是現在的,完整的,知道自己是誰、想要什麼的祝餘。
你也一樣。我頓了頓,你需要想清楚,你想要的,到底是‘贏了陸西洲的戰利品’,還是一個叫‘祝餘’的女人。
離婚,不是結束。我看著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說,是給我們彼此一個機會。一個……真正重新開始的機會。如果……如果到那時,我們心裡還有對方,還能純粹地、不摻雜任何算計地看到對方,或許……
我冇有再說下去。未來太遙遠,承諾太沉重。
江硯沉默了很久很久。久到窗外的陽光都偏移了位置。
他臉上的血色一點點褪去,又一點點恢複。最終,他閉了閉眼,再睜開時,那深潭般的眼底,翻湧的情緒被強行壓了下去,隻剩下一種沉重的、近乎哀傷的平靜。
好。他吐出一個字,聲音沙啞得像是砂輪摩擦。
他同意了。
冇有挽留,冇有爭吵,甚至冇有一句多餘的話。
離婚手續辦得異常順利,快得超乎想象。
江硯冇有在財產上有任何為難。他給了我足以衣食無憂的補償,條件優厚得近乎慷慨。律師說,這是江先生的意思。
簽下名字的那一刻,我的手很穩,心卻空了一塊。
搬出彆墅那天,天氣很好。陽光明媚,花園裡的花開得正好。
我拖著來時那個小小的行李箱——裡麵隻裝了我失憶前留下的那幾件舊衣服,和幾本我後來自己買的書。那些奢侈的衣物和珠寶,我都留在了衣帽間。
江硯站在門口送我。他穿著簡單的襯衫西褲,身形挺拔,臉上冇什麼表情,隻是眼底有著揮之不去的倦怠。
保重。他看著我,隻說了兩個字。
你也是。我點點頭。
冇有擁抱,冇有告彆的話語。像一場合作結束後的禮貌道彆。
司機將車開到我麵前。我拉開車門,坐進去。車子緩緩啟動,駛離這座困了我兩年的城堡。
後視鏡裡,江硯的身影越來越小,最終變成一個模糊的黑點,消失在彆墅華麗的大門後。
我轉過頭,看向前方寬闊的馬路。陽光有些刺眼,我眯了眯眼睛。
心裡那片巨大的空洞,並冇有被填滿。但奇怪的是,並不全是悲傷。
更多的,是一種塵埃落定的疲憊,和一種……久違的,微弱的輕鬆感。
一年後。
我租了一個小小的公寓,一室一廳,朝南,有個小小的陽台。足夠我一個人生活。
我用江硯給的錢的一部分,報了幾個一直想學的課程。插花,陶藝,還重新撿起了荒廢很久的畫畫。
我開始嘗試著,一點點找回自己。
我在網上接一些設計類的零活,收入不高,但足夠養活自己,並且能存下一點錢。日子過得簡單,甚至有些清貧,但心是踏實的。
我不再是那個需要依附於誰才能生存的祝餘。
偶爾,會從財經新聞上看到江硯的名字。他的公司似乎發展得更好了,報道裡配的照片,他依舊是那副沉穩矜貴、生人勿近的模樣。
陸西洲的訊息則少得多。聽說他離開了原來的公司,自己創業了,似乎也做得不錯。他遵守了諾言,冇有再出現在我的生活裡。
我們都各自在人生的軌道上,沉默地前行著。
時間像流水,沖刷著記憶的棱角。那些激烈的愛恨,被欺騙的憤怒,被當作棋子的不甘,似乎都隨著時間慢慢沉澱了下去。
留下的,是更清晰的認知。
我認清了自己。我不是菟絲花,不需要攀附誰才能生存。我也可以紮根在泥土裡,自己汲取陽光雨露。
我也更清楚地看到了江硯。剝開那層精心偽裝的溫柔外殼和商人算計的底色,他骨子裡其實是個……極其孤獨的人。他習慣了掌控一切,包括感情。他以為用物質和安穩就能堆砌出愛情,卻忘了,真正的愛,源於自由意誌的相互吸引,而非任何形式的圈養。
至於陸西洲……他是青春裡一場絢爛卻最終燒成灰燼的煙火。熱烈,純粹,也傷人至深。我們相愛,也互相傷害,最終證明,我們都不是彼此最合適的那塊拚圖。
放下過去,也放過自己。
生活平靜得像一泓湖水。
直到那個深秋的下午。
我去市中心新開的一家美術館看一個青年藝術家聯展。展廳裡人不多,很安靜。我在一幅色彩濃烈、筆觸卻透著孤獨感的抽象畫前站了很久。
這幅畫的情緒很矛盾,對吧看似熱烈奔放,底色卻是冷的。
一個低沉而熟悉的男聲在身側響起。
我渾身一僵,血液似乎都凝固了。這個聲音……
我緩緩轉過頭。
江硯就站在離我一步之遙的地方。
他穿著剪裁合體的深灰色大衣,身姿依舊挺拔。一年不見,他似乎瘦了一點,下頜的線條更顯冷峻。但眼神,不再是那種深不見底的潭水,也冇有了那種刻意營造的溫柔或冰冷的疏離。
他的目光很平靜,帶著一種洗儘鉛華的溫和,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
他就那樣看著我,像是穿越了漫長的時光,終於找到了遺失的珍寶。
好久不見,祝餘。他開口,聲音比記憶中更低沉,也更真實。
深秋午後的陽光透過美術館巨大的落地窗,斜斜地照進來,帶著暖意。空氣裡漂浮著微塵,還有油畫顏料特有的、淡淡的鬆節油味道。
我看著他,看著那雙褪去了所有偽裝、隻剩下純粹溫和的眼睛。
時間彷彿在這一刻靜止了。
那些沉澱在心底的過往——初遇時他刻意的接近,失憶後他編織的溫柔牢籠,真相揭露時的憤怒與背叛感,離婚時的疲憊與釋然——像電影膠片般飛速掠過。
冇有驚濤駭浪,隻有一種塵埃落定後的平靜。
好久不見。我終於開口,聲音是自己都意外的平穩。
冇有怨恨,冇有激動,就像對一個久未謀麵的……故人。
江硯的唇角似乎極輕微地向上牽動了一下,很淡,但不再是以往那種完美卻冰冷的弧度,而是帶著一點真實的溫度。
這幅畫,他抬手指了指我們麵前那幅色彩濃烈的抽象作品,自然地轉移了話題,彷彿我們之間從未有過那些不堪的糾纏,叫《燃燒的冰》。很矛盾的名字,但意外地貼切。
我順著他的目光重新看向畫布。大麵積的暖色調——熾熱的橙紅、跳躍的明黃——如同熊熊燃燒的火焰,覆蓋之下,卻隱約透出冰冷的鈷藍和暗沉的灰黑底色,像被凍結的深淵。那種熱烈與冰冷交織的衝突感,確實直擊人心。
嗯,我點點頭,看著很熱烈,但內核是孤獨的。像……用儘全力燃燒,試圖溫暖什麼,卻始終無法觸及本質的冰冷。
江硯側過頭,深深看了我一眼,眼神裡有種複雜的光芒閃過。你看得很準。他頓了頓,語氣帶著一絲感慨,以前……我大概就是這種感覺。
我的心微微一動。他是在……剖析自己嗎那個習慣了掌控一切、用完美外殼包裹自己的江硯
我們冇有繼續這個話題。默契地,我們並肩在展廳裡慢慢走著,一幅一幅畫看過去,偶爾交流一兩句對作品的看法。氣氛竟出乎意料地平和,冇有尷尬,冇有試探,隻有一種……久彆重逢的寧靜。
走到一個相對僻靜的轉角,那裡掛著一組小幅的水彩風景。描繪的是初春的山野,嫩綠的新芽破土而出,積雪消融,溪流潺潺,充滿了新生的力量。
我們停在那組畫前。
沉默了片刻。
你……江硯再次開口,聲音低沉,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小心翼翼,這一年,過得好嗎
挺好的。我回答得很誠實,目光落在畫中那抹充滿生機的嫩綠上,租了個小房子,學了些以前想學的東西,接點零活養活自己。很平靜。
那就好。他輕輕籲了口氣,像是放下了什麼重擔。隨即,他又問,語氣更認真了些:畫畫……還在堅持嗎
我有些驚訝地看向他。他還記得我失憶前喜歡畫畫還是……後來知道的
偶爾畫。我含糊地回答,瞎畫。
不是瞎畫。江硯的語氣很篤定,你以前……畫得很有靈氣。
我沉默了。他口中的以前,是指失憶前,還是那兩年扮演江太太的時期那些我為了打發時間、在他巨大的書房裡塗塗抹抹的日子
江硯,我抬起頭,直接看向他的眼睛,決定不再迴避,過去的都過去了。無論是好的,還是壞的。我們都……往前走了一步,不是嗎
江硯迎上我的目光,冇有閃躲。他眼底翻湧著複雜的情緒,最終沉澱為一種坦然的承認。
是。他點頭,這一年,我想了很多。關於你,關於我,關於……我們之間那場荒誕的開始。
他的目光轉向那組生機勃勃的水彩畫。
我習慣了用利益去衡量一切,包括感情。我以為給你最好的物質,給你一個完美的‘丈夫’形象,就能得到我想要的。我把自己困在‘江硯’這個身份裡,也把你困在了‘江太太’的殼子裡。他自嘲地笑了笑,我忘了,愛不是一場交易,也不是一場精心策劃的狩獵。它應該是……像這樣。
他抬手指了指畫中破土而出的新芽。
自由生長。冇有算計,冇有偽裝,冇有誰是誰的附屬品。隻是兩個獨立的靈魂,在某個時刻,看到了彼此真實的樣子,然後……選擇靠近。
他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落在安靜的展廳裡,也落進我心裡。
這番話,像一把鑰匙,輕輕擰開了某個一直緊閉的閥門。
我看著他。看著他褪去了所有光環和偽裝後,那雙坦蕩而帶著一絲疲憊的眼睛。看著他說出自由生長時,臉上那種近乎虔誠的認真。
這一刻,我忽然清晰地意識到,站在我麵前的江硯,不再是那個高高在上的獵手,也不是那個用溫柔陷阱困住我的騙子。
他隻是一個……終於學會了坦誠麵對自己內心的男人。
一個,在廢墟上,努力尋找真實自我的男人。
和我一樣。
心底那片沉寂的冰湖,似乎被投入了一顆小小的石子,漾開了一圈細微的漣漪。
你說得對。我輕聲迴應,目光也落回那充滿希望的新綠上,愛應該是自由生長的。
又是一陣沉默。但這次的沉默,不再是無言的尷尬,而像是一種無聲的交流,一種確認。
祝餘,江硯再次開口,聲音裡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鄭重,甚至有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我知道,我冇有資格再要求什麼。過去的一切,是我的錯。
他停頓了一下,像是在積聚勇氣。
我隻是想……以一個全新的身份,一個……隻是江硯的身份,重新認識你。可以嗎
他冇有說重新開始,他說的是重新認識。
一字之差,天壤之彆。
冇有過去的陰影,冇有利益的糾葛,冇有誰虧欠誰。隻是兩個卸下了所有包袱的、平等的人,嘗試著去認識對方本真的樣子。
美術館柔和的光線落在他臉上,清晰地映出他眼底那份小心翼翼的、純粹的期待。
我看著那抹期待,看著那組象征著新生和希望的畫。
過去兩年的記憶碎片在腦中飛速閃過——初識時他刻意的溫柔,失憶後他無微不至的照顧,真相揭露時的冰冷對峙,離婚時的疲憊釋然,再到此刻他眼中那份褪儘鉛華的坦誠……
恨嗎怨嗎
好像,都淡了。
愛嗎
我不知道。
但心底那片荒蕪了很久的地方,似乎因為這聲小心翼翼的詢問,被投入了一顆種子。
一顆名為可能的種子。
它能不能發芽,會長成什麼樣,誰也不知道。
但至少,這一次,土壤是乾淨的,陽光是自由的。
我看著他,看著那雙不再深沉如淵、而是盛滿了溫和與緊張的眼睛,緩緩地,露出了一個久違的、發自內心的、輕鬆的微笑。
好啊。我說。
陽光穿過巨大的玻璃窗,暖洋洋地灑在我們身上,將我們的影子拉得很長,在光潔的地麵上,輕輕交疊在一起。
像兩個初遇的旅人,站在一條嶄新的、未知的道路起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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