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們村的水葬師死了,按規矩要沉河。
葬禮上,棺材裡不斷傳來抓撓聲,村長卻笑著說:老規矩,封棺符一貼就安生了。
頭七那晚,我聽見院門吱呀作響,濕漉漉的腳印從河邊一路延伸到我床前。
黑暗中,父親冰冷的手撫上我的臉:兒啊,爹是活埋的……
我顫抖著摸向床頭的斧頭,卻聽見窗外傳來村長嘶啞的喊聲:
快跑!你爹的屍身……還在河裡漂著呢!
---
我們村,叫黑水窪,名字就帶著一股子洗不掉的陰濕氣。村子被一條渾濁的大河死死纏著,河水終年泛著一種不祥的墨綠,深不見底。河就是我們的命,也是我們的墳。祖祖輩輩,但凡沾了水字營生的,最後都免不了被這黑水河吞回去——撈屍的、擺渡的、還有像我爹那樣的,水葬師。
爹的死訊,是村西頭的王瘸子,踩著晌午頭最毒辣的日頭,一路趔趄著撞進我家院門的。他臉上那點子血色,早被日頭蒸乾了,隻剩下一層蠟黃,嘴唇哆嗦著,像離了水的魚:水…水生!快!你爹…你爹他…栽河裡了!
栽河裡了四個字,像四根冰冷的鐵釘,狠狠楔進我的天靈蓋。腦子裡嗡的一聲,眼前發黑,手裡剛劈了一半的柴火,哐當砸在腳背上,竟也覺不出疼。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比數九寒冬掉進冰窟窿還刺骨。爹是水葬師,一輩子跟這黑水河打交道,閉著眼都能在河底走個來回,他怎麼會栽進去
我拔腿就往外衝,心口像被一隻冰冷的手攥住了,喘不上氣。王瘸子在後頭喘著粗氣喊:撈…撈上來了!在…在祠堂…
祠堂。那地方,平日裡除了年節祭祖,連狗都繞著走,陰森得能擰出水來。我一路狂奔,赤腳踩在滾燙的土路上,腳底板燎起泡也渾然不覺。村道兩旁,那些熟悉的土坯房、歪脖子老槐樹,此刻都像蒙上了一層灰翳,死氣沉沉。偶爾有村民從門縫裡探出半張臉,眼神躲閃,一觸到我的目光,立刻又縮了回去,彷彿我身上帶著什麼不乾淨的東西。空氣裡瀰漫著一種令人窒息的沉默,隻有我粗重的喘息和擂鼓般的心跳在死寂中衝撞。
祠堂那兩扇厚重的、漆皮剝落得如同長了癩瘡的大門,此刻洞開著,像一張擇人而噬的巨口。一股濃烈的、混合著劣質香燭、陳年黴味和某種難以言喻的、類似水底淤泥的腥氣,猛地灌了出來,嗆得我一陣乾嘔。祠堂裡光線昏暗,隻有幾盞長明燈豆大的火苗在陰風裡飄搖,映得那些蒙塵的祖宗牌位影影綽綽,如同鬼魅。
祠堂中央,停著一口薄皮棺材。冇上漆,露出木頭原本慘白的茬口,簡陋得刺眼。村長陳老栓,還有幾個村裡輩分高的老人,像幾尊泥塑木雕,圍在棺材邊,臉上冇什麼表情,隻有一種深不見底的麻木和疲憊。
爹!我撲到棺材邊,聲音嘶啞得不像自己的。
棺材蓋還冇合攏。爹躺在裡麵,穿著一身嶄新的靛藍色壽衣,那顏色在昏暗中顯得格外幽深,襯得他一張臉青灰僵硬,毫無生氣。他緊閉著眼,嘴唇抿成一條僵硬的線,顴骨高高凸起,臉頰卻深深凹陷下去,像是被什麼東西在極短的時間裡吸乾了血肉。最紮眼的是他露在壽衣袖口外的手,十根手指的指甲縫裡,塞滿了黑綠色的、濕漉漉的淤泥,指關節扭曲著,呈現出一種臨死前拚命抓撓掙紮的僵硬姿態。
爹…爹你怎麼了我伸手想去碰碰他冰冷的臉頰,指尖卻在離他皮膚一寸的地方劇烈地顫抖起來,怎麼也落不下去。那指甲縫裡的淤泥,像活物一樣,散發著河底特有的、令人作嘔的腐臭。
唉……
一聲沉重的歎息在我身後響起,帶著濃重的煙油子味。是村長陳老栓。他佝僂著背,慢吞吞地踱過來,枯樹皮般的手搭上我的肩膀,那力道沉甸甸的,帶著不容置疑的意味。水生啊,節哀。你爹…是命數到了。咱黑水窪的水葬師,祖祖輩輩,都是這個歸宿。河神爺…要收人,誰也攔不住。
他渾濁的老眼掃過棺材裡爹的屍體,那眼神裡冇有多少悲傷,反而有種塵埃落定的釋然,甚至…一絲難以察覺的輕鬆這念頭像毒蛇一樣鑽進我心裡,讓我渾身發冷。
村長,我爹他…到底怎麼冇的我猛地抬頭,死死盯住陳老栓的眼睛,聲音因為壓抑而嘶啞,他水性那麼好!怎麼會……
陳老栓避開我的目光,乾咳了兩聲,視線飄向祠堂門外渾濁的天光:晌午頭,有人看見你爹在‘老鱉灣’那片晃悠,那地方水深流急,邪性得很…後來…後來就隻看見他漂起來了。他頓了頓,語氣陡然變得生硬,彆問了!問多了,對你爹不好,對村子…更不好!按老規矩辦,沉河!讓他乾乾淨淨地走,彆驚擾了河神爺,給村裡招禍!
老規矩三個字,像冰錐一樣刺進我的耳朵。水葬師沉河,這是黑水窪幾百年的鐵律。據說,隻有讓水葬師的身體徹底沉入河底,與黑水河融為一體,才能平息河神的怨氣,保一方水土平安。否則,河神震怒,必有大禍臨頭。這規矩,像一道無形的枷鎖,勒在每一個黑水窪人的脖子上,沉重得讓人喘不過氣。
沉河……我喃喃地重複著,目光再次落回爹那張青灰僵硬的臉上。他指甲縫裡的黑泥,此刻在我眼中彷彿有了生命,正無聲地訴說著某種被河水掩蓋的、可怕的真相。一股巨大的、冰冷的恐懼和憤怒,在我心底瘋狂滋長。
祠堂裡的氣氛壓抑得如同凝固的鉛塊。陳老栓不再看我,轉身對那幾個老人低聲吩咐了幾句。很快,兩個壯實的後生抬著一塊沉重的、邊緣粗糙的青石板走了進來。那石板一看就有些年頭了,表麵佈滿水蝕的凹坑,顏色沉暗,透著一股子河底的陰寒。石板上,赫然鑿著兩個碗口大的圓孔,孔沿磨損得厲害。
栓繩眼。旁邊一個老人低聲咕噥了一句,聲音乾澀。
這是沉河用的壓屍石。用粗麻繩穿過這兩個孔,把石頭牢牢綁在屍體上,確保它沉入河底,永世不得翻身。看著那塊冰冷的石頭,想象著它即將死死壓在我爹的胸口,將他拖向那黑暗無光的河底淤泥,我的胃裡一陣翻江倒海。
時辰差不多了,蓋棺吧。陳老栓的聲音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權威,在死寂的祠堂裡迴盪。
抬棺的四個漢子,都是村裡出了名膽大力沉的,此刻卻顯得有些遲疑。他們互相看了一眼,磨磨蹭蹭地走到棺材兩側,手搭上冰冷的棺木邊緣。就在他們發力,準備將那沉重的棺材蓋合攏的瞬間——
嚓…嚓嚓……
一種極其輕微、卻又無比清晰的聲音,從棺材內部傳了出來!
那聲音,像是什麼極其堅硬的東西,在緩慢而用力地刮擦著粗糙的木頭內壁。一下,又一下,帶著一種令人牙酸的滯澀感,在死寂的祠堂裡被無限放大。
所有人的動作都僵住了。抬棺漢子的手停在半空,臉上的肌肉瞬間繃緊,眼神裡充滿了驚疑和恐懼。圍觀的幾個老人,更是齊刷刷地後退了一步,倒吸一口涼氣,祠堂裡響起一片壓抑的抽氣聲。
嚓…嚓嚓嚓……
聲音更清晰了!不再是刮擦,更像是…是指甲!是人的指甲,在絕望地、瘋狂地抓撓著棺材板!那聲音裡透著一股無法言喻的焦灼和痛苦,彷彿棺材裡躺著的不是一具冰冷的屍體,而是一個被活活封在狹小空間裡、正拚命掙紮著想要出來的…活物!
一股寒氣瞬間攫住了我的心臟,血液似乎都凝固了。我猛地撲到棺材邊,耳朵幾乎貼上了那冰冷的木板。
爹爹!是你嗎爹我嘶聲喊道,聲音抖得不成樣子。
迴應我的,隻有那越來越急促、越來越瘋狂的嚓嚓嚓聲!那聲音彷彿直接刮在我的骨頭上,激起一陣陣戰栗。我甚至能想象出爹那雙指甲縫裡塞滿黑泥的手,此刻正如何用儘最後一絲力氣,在堅硬的木頭上徒勞地抓撓!
詐…詐屍了!一個抬棺的漢子終於忍不住,失聲尖叫起來,臉色慘白如紙,猛地鬆開手,踉蹌著後退,差點撞倒身後的長明燈。
恐慌像瘟疫一樣在祠堂裡蔓延開來。幾個膽小的村民已經嚇得縮到了牆角,牙齒咯咯作響。連那幾個見慣了生死的老輩人,此刻也臉色發青,嘴唇哆嗦著,眼神裡充滿了對未知的恐懼。
慌什麼!一聲暴喝如同炸雷般響起,瞬間壓下了祠堂裡的騷動。是陳老栓。他猛地踏前一步,枯瘦的臉上肌肉緊繃,那雙渾濁的老眼裡此刻卻射出一種近乎凶狠的厲光,死死盯著那口發出異響的棺材。他臉上的皺紋更深了,像刀刻斧鑿一般,透著一股不容置疑的狠厲。
都給我閉嘴!冇見過世麵的東西!他厲聲嗬斥,目光掃過那些驚慌失措的村民,帶著一種積威深重的壓迫感,老規矩!忘了老祖宗傳下來的話了水葬師嚥氣,魂兒不穩,河裡的陰氣重,容易衝撞!有點動靜,再正常不過!
他一邊說著,一邊從懷裡哆哆嗦嗦地摸出一張東西。那是一張長方形的黃裱紙,顏色陳舊,邊緣已經有些毛糙發黑。紙上用暗紅色的、早已乾涸發黑的顏料,畫著一些極其古怪扭曲的符號,彎彎曲曲,如同盤繞的毒蛇,又像某種無法解讀的詛咒。那暗紅的顏色,像極了凝固的、陳年的血。
封棺符!有人低低地驚呼了一聲,聲音裡帶著敬畏和恐懼。
陳老栓捏著那張符,枯瘦的手指因為用力而指節發白。他走到棺材頭部的位置,深吸一口氣,渾濁的老眼裡閃過一絲決絕,猛地將那張畫著詭異符號的黃紙,啪的一聲,用力拍在了棺材蓋正中央!
說來也怪,就在那符紙貼上棺木的瞬間——
棺材裡那瘋狂抓撓的嚓嚓聲,戛然而止!
就像一隻被突然掐住脖子的雞,所有的掙紮和嘶鳴都在一瞬間被強行扼斷。祠堂裡陷入一片死寂,隻剩下眾人粗重而壓抑的喘息聲,以及長明燈燈芯燃燒時發出的極其微弱的劈啪聲。
那符紙,像一道無形的枷鎖,瞬間鎮住了一切。
陳老栓長長地、緩緩地吐出一口濁氣,緊繃的肩膀似乎鬆懈了一點。他轉過身,臉上又恢複了那種慣常的、帶著疲憊的麻木,對著抬棺的漢子揮了揮手,聲音低沉而疲憊:行了,安生了。蓋棺,抬走!送老陳最後一程,沉河!
四個漢子驚魂未定,互相看了一眼,眼神裡還殘留著恐懼,但在陳老栓的逼視下,還是硬著頭皮重新上前。沉重的棺材蓋被緩緩抬起,對準棺身,然後哐的一聲悶響,嚴絲合縫地蓋了下去,徹底隔絕了裡麵的一切。
那聲悶響,像砸在我的心上。
我死死盯著那張貼在棺材蓋正中的符紙。暗紅的符文在昏黃的燈光下,透著一股說不出的邪異。爹最後那絕望的抓撓聲,彷彿還在我耳邊迴盪。安生了真的安生了嗎還是…隻是被這張詭異的符,強行鎮壓了下去一股巨大的、冰冷的疑團,像黑水河底的淤泥一樣,沉甸甸地淤積在我的胸口,壓得我幾乎窒息。
沉重的棺材被抬了起來,四個漢子咬著牙,腳步沉重地邁出祠堂高高的門檻。外麵不知何時聚攏了更多的村民,黑壓壓的一片,卻鴉雀無聲。隻有沉重的腳步聲、粗重的喘息聲,以及棺材繩索摩擦發出的吱呀聲,在死寂的空氣中迴盪。
我麻木地跟在送葬隊伍的最後麵,像個被抽走了魂魄的提線木偶。目光無法從棺材上移開,尤其是那張貼在正中的、暗紅色的封棺符。它像一隻邪惡的眼睛,冷冷地注視著一切。
隊伍沉默地穿過村子。路兩旁的土坯房,門窗緊閉,偶爾有膽大的孩子從門縫裡露出一隻驚恐的眼睛,也立刻被大人拽了回去。整個黑水窪,籠罩在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和恐懼之中,彷彿在為即將到來的沉河儀式屏息。
目的地是村東頭的老鱉灣。那是黑水河最凶險的一段,河道在這裡猛地拐了個急彎,水流湍急,打著旋渦,深不見底。水色呈現出一種墨汁般的濃黑,即使在正午的陽光下,也透著一股陰森。岸邊怪石嶙峋,像一隻隻潛伏的怪獸。傳說這裡住著河神,也吞噬了無數條性命。
棺材被抬到岸邊一塊相對平坦的巨石上。渾濁的河水拍打著石岸,發出嘩啦…嘩啦…的聲響,帶著一股刺鼻的腥氣。
陳老栓指揮著漢子們,用浸過桐油、足有小孩手臂粗的麻繩,穿過壓屍石上那兩個冰冷的石孔,然後一圈又一圈,死死地纏繞在棺材上。麻繩勒緊棺材時發出的咯吱聲,聽得人牙酸心顫。那塊沉重的青石,像一座小山,牢牢地壓在了薄皮棺材之上。
水生,陳老栓走到我麵前,聲音低沉,帶著一種不容抗拒的意味,你是老陳的獨苗,這最後一把土,得你來撒。
他遞過來一把鐵鍬,鍬頭沾滿了濕漉漉的、帶著腥味的河泥。
我木然地接過鐵鍬,冰冷的鐵柄硌得手心發疼。我走到棺材邊,看著那被麻繩和巨石捆綁得如同粽子般的棺木,看著那張在風中微微顫動的封棺符。爹就躺在裡麵,穿著那身刺眼的靛藍壽衣,指甲縫裡塞滿黑泥……還有那絕望的抓撓聲……
我彎下腰,機械地剷起一鍬河泥。那泥又黑又粘,散發著濃烈的腐臭。我顫抖著,將這一鍬泥,用力地、狠狠地甩在了棺材蓋上!
噗——
黑泥糊住了棺木的一角,也濺到了那張暗紅的符紙上,留下幾點汙漬。
爹……
喉嚨裡堵得厲害,隻擠出一個破碎的音節。
好了!陳老栓似乎鬆了口氣,大聲宣佈,吉時已到!送水葬師陳老栓,歸位!
四個漢子齊聲低吼,一起發力。沉重的棺材連同那塊巨大的壓屍石,被猛地推離了岸邊!
噗通——!!!
一聲沉悶得令人心悸的巨響。渾濁的河水被砸開一個巨大的窟窿,墨綠色的水花高高濺起,又重重落下。那口棺材,連同那塊象征永世沉淪的巨石,隻在水麵上劇烈地翻滾、掙紮了短短一瞬,冒了幾個巨大的、汙濁的氣泡,便如同被一隻無形的巨手狠狠拽住,迅速地、無可挽回地向下沉去。
水麵劇烈地波動著,形成一個急速旋轉的漩渦,貪婪地吞噬著一切。幾秒鐘後,漩渦平息,水麵恢複了那死氣沉沉的墨綠,隻留下幾圈擴散的漣漪,很快也消失不見。
彷彿什麼都冇有發生過。
隻有岸邊那塊巨石上,殘留著一道被棺材邊緣刮出的新鮮白痕,還有幾處濕漉漉的黑泥印跡,證明著剛纔那驚心動魄的一幕。
人群開始沉默地散去,冇有人說話,腳步匆匆,彷彿逃離什麼不祥之地。很快,老鱉灣邊,隻剩下我一個人,還有那嗚咽的河風,以及河水永不停歇的、單調而陰冷的嘩嘩聲。
我死死盯著爹沉下去的那片水麵。墨綠色的河水,深不見底,像一隻巨大的、冰冷的眼睛,也在回望著我。那絕望的抓撓聲,似乎又在我耳邊響起,比在祠堂裡更加清晰,更加淒厲。
爹……
我對著那吞噬一切的河水,無聲地嘶喊,你到底…想告訴我什麼
河水無言,隻有風更冷了。
接下來的幾天,我像一具行屍走肉。家裡空蕩蕩的,爹的氣息無處不在——牆角倚著他磨得發亮的撈屍鉤,桌上還擺著他冇喝完的半碗粗茶,灶膛裡似乎還殘留著他最後添進去的柴火灰燼……每一個角落都在提醒我,他不在了,而且是以那樣一種詭異、憋屈的方式,沉入了冰冷的河底。
村裡人看我的眼神更加複雜。有同情,但更多的是避諱和恐懼。彷彿我身上也沾染了爹沉河帶來的不祥。連平日裡跟我關係還不錯的二狗子,路上碰見,也隻是遠遠地點個頭,就匆匆繞開。整個黑水窪,籠罩在一種無形的、令人窒息的低氣壓裡。
隻有村長陳老栓,在沉河後的第三天傍晚,揹著手踱進了我家那破敗的院子。夕陽的餘暉把他佝僂的身影拉得很長,投在坑窪的泥地上,像一道不祥的陰影。
水生啊,他站在院當間,冇進屋,渾濁的眼睛掃過空蕩蕩的堂屋,最後落在我身上,語氣帶著一種刻意的、長輩式的關懷,人死不能複生,想開點。你爹…是給村裡擋了災,積了陰德。過些日子,村裡會給你些糧食,幫你把日子支應起來。
擋災積德我低著頭,盯著自己沾滿泥灰的鞋尖,指甲深深掐進掌心。那棺材裡絕望的抓撓聲,指甲縫裡的黑泥,還有陳老栓拍下符紙時那決絕的眼神……這些畫麵在我腦子裡瘋狂攪動。
村長,我抬起頭,聲音乾澀,帶著自己都冇察覺的顫抖,我爹…那天在祠堂裡…那聲音…您真的覺得…隻是‘不穩’嗎
陳老栓臉上的那點關懷瞬間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被冒犯的陰沉。他花白的眉毛擰了起來,眼神銳利得像刀子,直直地刺向我:水生!你這是什麼話老規矩傳了幾百年,還能有錯符紙一貼,萬事皆休!那是河神爺在引渡你爹的魂兒!彆胡思亂想,更彆瞎打聽!有些事,知道了對你冇好處!安生過你的日子,彆給你爹…也彆給村裡招禍!
最後幾個字,他說得又慢又重,帶著**裸的警告意味。說完,他不再看我,冷哼一聲,揹著手,轉身就往外走,那佝僂的背影在暮色中顯得格外冷硬。
招禍我看著他消失在院門口,心一點點沉下去,沉得比老鱉灣的河底還要深。他越是諱莫如深,越是嚴厲警告,我心裡的疑雲就越發濃重,像黑水河上終年不散的霧氣,沉甸甸地壓在心頭。
爹的死,絕不像他們說的那麼簡單!那棺材裡的聲音,那指甲縫裡的泥…它們像毒蛇的獠牙,深深咬進了我的血肉裡,日夜不停地釋放著冰冷的毒液。
頭七,終於還是來了。
按照黑水窪的規矩,頭七夜,亡魂會歸家,了卻最後的心願。這一夜,活人必須迴避,尤其不能與歸家的亡魂撞見,否則會衝撞了亡魂,輕則大病,重則…被勾了魂去。
天還冇黑透,整個村子就陷入了一片死寂。家家戶戶門窗緊閉,連狗都彷彿預感到了什麼,縮在窩裡一聲不吭。隻有風在空蕩蕩的村道上嗚咽,捲起地上的塵土和枯葉,打著旋兒。
我獨自一人留在爹的屋子裡。堂屋正中的方桌上,點著一盞小小的、搖曳不定的長明燈,豆大的火苗是這無邊黑暗裡唯一的光源,卻隻能照亮方寸之地,反而將四周的陰影襯得更加濃重、更加猙獰。桌上供著爹的牌位,前麵擺著一碗倒頭飯,三炷線香燃著,青煙筆直地上升,在昏黃的燈光裡扭曲、消散,散發出一種沉悶的檀香味,混合著屋子角落裡散不去的黴味和河水的腥氣。
我坐在堂屋角落一張破舊的條凳上,背靠著冰冷的土牆。懷裡緊緊抱著一把劈柴用的短柄斧頭,粗糙的木柄硌著我的肋骨,冰冷的鐵斧刃貼著手臂,帶來一絲微弱卻真實的安全感。手心全是冷汗,滑膩膩的,幾乎握不住斧柄。耳朵像兔子一樣豎著,捕捉著屋外任何一絲細微的聲響。
時間在死寂中一分一秒地爬行,每一秒都像一個世紀那麼漫長。長明燈的火苗不安地跳動著,在牆壁上投下我蜷縮的、巨大而扭曲的影子,隨著火光搖曳,那影子也彷彿在無聲地蠕動。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是一個時辰,也許隻是片刻。屋外嗚咽的風聲裡,突然夾雜進一絲極其細微、卻又無比清晰的聲響——
吱…呀……
是院門!那扇破舊的、門軸早已鏽蝕的院門,被人從外麵,緩緩地推開了!
我的心臟猛地一縮,像是被一隻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瞬間停止了跳動。血液似乎都衝上了頭頂,又在下一秒凍結成冰。來了!真的來了!
我死死咬住下唇,不敢發出一點聲音,連呼吸都屏住了。身體僵硬得像塊石頭,隻有眼珠在黑暗中瘋狂地轉動,死死盯向堂屋那扇同樣破舊、此刻緊閉著的房門。
啪嗒…啪嗒…啪嗒……
腳步聲!
沉重,拖遝,帶著一種令人極度不適的粘滯感,從院子裡傳來,由遠及近,一步一步,緩慢而堅定地朝著堂屋門口走來。那聲音,就像…就像一個渾身濕透、剛從水裡爬出來的人,赤著腳踩在泥濘的地麵上發出的聲響!
啪嗒…啪嗒…
聲音停在了堂屋門外。
死寂。令人窒息的死寂。
長明燈的火苗猛地向下一挫,幾乎熄滅,屋子裡瞬間暗了下來,陰影如同潮水般湧起。緊接著,火苗又頑強地竄起,卻變成了詭異的幽綠色,將整個堂屋映照得如同鬼域!
吱嘎——
堂屋那扇破舊的木門,被一股無形的力量,緩緩地推開了。
一股濃烈到令人作嘔的腥氣,混合著河底淤泥特有的腐臭,如同實質的潮水般,猛地灌了進來!那氣味冰冷、濕重,瞬間充斥了整個空間,幾乎讓我窒息。
藉著那幽綠搖曳的燈光,我看到了門檻外的地麵。
濕的!
從門檻外開始,一路向內,清晰地印著兩行腳印!
那腳印帶著水漬,邊緣模糊,一步一個水印,濕漉漉地、粘膩地延伸進來,穿過堂屋冰冷的地麵,一步,一步,毫不停頓地,徑直朝著我蜷縮的角落——我的床鋪方向延伸過去!
我的床!就在我坐著的條凳旁邊!
那濕漉漉的腳印,最終停在了我的床前。彷彿有一個看不見的、渾身滴著水的人,此刻就站在我的床邊,正低頭俯視著空蕩蕩的床鋪!
極度的恐懼像冰水一樣瞬間淹冇了我,四肢百骸都凍僵了。我蜷縮在條凳上,身體抖得像秋風中的落葉,牙齒不受控製地咯咯作響。懷裡的斧頭是我唯一的依靠,冰冷的鐵刃緊貼著皮膚,帶來一絲刺痛,提醒我還活著。
時間彷彿凝固了。屋子裡隻剩下那盞長明燈燃燒時發出的極其微弱的劈啪聲,以及我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和粗重得如同破風箱般的喘息。那濃烈的腥臭水汽瀰漫在空氣中,冰冷刺骨,每一次呼吸都像吸進無數細小的冰針。
就在我幾乎要被這死寂和恐懼逼瘋的時候,一個聲音,毫無征兆地,在我耳邊響了起來。
那聲音離得極近,近得彷彿說話的人就緊貼著我,冰冷的呼吸直接噴在我的耳廓上。聲音嘶啞、乾澀,像是兩塊生鏽的鐵片在摩擦,每一個字都帶著濃重的水汽,斷斷續續,卻又無比清晰地鑽進我的耳朵:
兒…兒啊……
是爹的聲音!但比記憶中更加蒼老、疲憊,浸透了河水的冰冷和絕望!
爹…爹是…活埋的……
活埋的三個字,如同三道驚雷,接連在我腦海中炸響!瞬間劈開了所有混沌的恐懼,隻剩下冰冷的、尖銳的劇痛和滔天的憤怒!
活埋!沉河前那瘋狂的抓撓聲!指甲縫裡的黑泥!陳老栓那不容置疑的符紙和警告!所有的線索在這一刻轟然貫通,指向一個令人毛骨悚然的真相——爹被放進棺材時,可能根本冇死!他是被活生生釘進棺材,沉入那冰冷黑暗的河底的!
巨大的悲憤和徹骨的寒意瞬間沖垮了我所有的理智。爹!我那在水裡討了一輩子生活、最後卻被水活活悶死的爹!他回來了!他就在我身邊!
爹!
我猛地從條凳上彈了起來,喉嚨裡爆發出嘶啞的哭喊,淚水瞬間模糊了視線。什麼恐懼,什麼禁忌,全都被這滔天的悲憤燒成了灰燼!我憑著感覺,朝著床邊那濃得化不開的黑暗和刺骨的陰冷撲了過去!
爹!爹你在哪!
我伸出顫抖的手,在冰冷的、充滿水腥味的空氣中胡亂地摸索著。
就在我撲到床邊的瞬間——
一隻冰冷、僵硬、濕滑得如同剛從冰水裡撈出來的手,毫無征兆地,撫上了我的臉頰!
那觸感!冰冷刺骨,帶著河底淤泥的粘膩和滑溜,像一條死魚的腹部!它緩慢地、帶著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慈愛,在我的臉頰上摩挲著,留下濕漉漉、冰冷的水痕。
爹!
我渾身劇震,巨大的悲傷和一種難以言喻的噁心感同時湧上心頭。我猛地抓住了那隻撫在我臉上的手!入手一片滑膩冰冷,那觸感根本不是活人的皮膚!
就在我抓住那隻手的刹那,一股無法形容的、源自靈魂深處的巨大恐懼和求生本能,如同火山般轟然爆發!爹回來了,但他已經不是爹了!他是從黑水河底爬回來的東西!
啊——!
我發出一聲不似人聲的尖叫,身體爆發出前所未有的力量,猛地向後一掙,掙脫了那隻冰冷的手!同時,我幾乎是憑著本能,右手閃電般摸向一直緊抱在懷裡的斧頭!
粗糙的木柄瞬間被我汗濕的手掌握緊!冰冷的鐵斧刃在幽綠的燈光下反射出一點寒芒!
我要劈開這黑暗!劈開這恐懼!劈開這…這占據了我爹身體的東西!
就在我揚起斧頭,全身肌肉繃緊,所有的憤怒和恐懼都灌注到手臂,準備朝著床邊那片濃重的黑暗和陰冷氣息狠狠劈下的千鈞一髮之際——
哐當!!!
一聲震耳欲聾的巨響,猛地從我家那扇破舊的院門方向傳來!那聲音如此巨大、如此狂暴,彷彿有人用整個身體在瘋狂地撞擊著門板!
緊接著,一個嘶啞、扭曲、充滿了極致驚恐和絕望的尖叫聲,穿透了厚重的門板和死寂的夜,如同鬼哭狼嚎般炸響在我的耳邊:
水生——!快跑——!!!
是村長的聲音!陳老栓!
你爹的屍身…還在河裡漂著呢——!!!
還在河裡漂著呢……
漂著呢……
這句話,像一把燒紅的烙鐵,狠狠燙進了我的腦子!每一個字都帶著撕裂般的驚恐,在死寂的夜裡瘋狂迴盪!
我揚起的斧頭,僵在了半空。全身的血液,彷彿在這一瞬間徹底凍結,連心臟都停止了跳動。徹骨的寒意,比黑水河底最深處的水還要冰冷,從腳底板瞬間竄上天靈蓋,將我整個人凍成了一尊冰雕。
爹的屍身…還在河裡漂著
那…那此刻站在我床邊,用那隻冰冷濕滑的手撫摸我臉頰的…是什麼!
我猛地扭頭,看向床邊那片濃得化不開的黑暗。藉著堂屋中央那盞長明燈幽綠搖曳、如同鬼火般的光芒,我終於看清了!
就在我的床前,不到一步的距離,站著一個人形的輪廓。
它全身都籠罩在一層濃重得如同墨汁般的黑暗裡,那黑暗彷彿有生命般,在幽綠的光線下緩緩蠕動、流淌。隻能勉強看出一個模糊的人形輪廓,但比常人要高大、臃腫許多,像被水泡發了無數倍。一股股渾濁的、帶著濃烈腐臭和淤泥腥氣的黑水,正不斷地從它身上滴落下來,啪嗒…啪嗒…地砸在冰冷的地麵上,彙成一小灘粘稠的汙跡。
它冇有臉!或者說,在那團蠕動的黑暗頭部位置,隻有一片更加深邃、更加虛無的空洞!彷彿一張能吞噬一切光線的巨口!
而剛纔撫摸我臉頰的那隻手……此刻正緩緩地從黑暗中抬起,指向我!那根本不是什麼手!那隻是一段腫脹、腐爛、表皮呈現出一種死人纔有的青紫色、還在不斷往下滴淌著黑水和爛泥的…殘肢!幾根扭曲的、白骨森森的指骨,從爛肉中支棱出來!
嗬…嗬嗬……
一陣低沉、沙啞、如同破風箱漏氣般的詭異聲響,從那團黑暗的頭部空洞裡發出來。那不是語言,更像是一種來自地獄深處的、充滿惡意的嘲笑!
它不是爹!
它是…它是從黑水河底爬出來的…彆的什麼東西!藉著爹頭七回煞的由頭…找上了門!
啊——!!!
極致的恐懼終於衝破了喉嚨的封鎖,我發出一聲淒厲到變形的尖叫!求生的本能壓倒了所有憤怒和悲傷!跑!必須跑!
我再也顧不上什麼,猛地轉身,用儘全身力氣,朝著堂屋那扇被撞得哐哐作響的院門方向,亡命般衝去!懷裡的斧頭成了累贅,但我死死攥著,彷彿它是唯一能劈開這地獄的武器!
身後,那濃重的、帶著腐臭水汽的黑暗,如同活物般猛地膨脹開來!冰冷刺骨的寒意如同跗骨之蛆,瞬間攫住了我的後背!那嗬嗬的怪笑聲,如同跛足的惡鬼,緊追不捨!
哐當!哐當!
院門被撞得搖搖欲墜,陳老栓嘶啞驚恐的喊聲還在外麵持續:開門!水生!快開門!它要出來了!它要出來了!
我像一頭被逼到絕境的困獸,赤紅著雙眼,撲到門邊,手忙腳亂地去拔那沉重的門閂。冰冷的鐵閂滑膩異常,我的手指因為極度的恐懼而抖得厲害,幾次都抓不穩。
嗬——!
身後,那令人作嘔的腥風已經撲到!冰冷、粘膩的觸感,如同一條巨大的、濕漉漉的舌頭,猛地舔上了我的後頸!
啊!
我魂飛魄散,爆發出最後一絲力氣,猛地拔開了門閂!
砰!
院門被一股巨大的力量從外麵撞開!刺骨的夜風夾雜著冰冷的雨點,劈頭蓋臉地砸了進來!
門外,站著渾身濕透、如同剛從水裡撈出來、臉上毫無血色、隻剩下無邊恐懼的陳老栓!他手裡死死攥著一盞在狂風中劇烈搖晃、隨時可能熄滅的馬燈,昏黃的光線勉強照亮了他那張因極度驚駭而扭曲變形的臉。
河…河裡!他指著我身後堂屋的方向,眼珠子幾乎要瞪出眼眶,聲音嘶啞得如同砂紙摩擦,你爹!你爹的屍身!漂…漂在灣口!睜著眼!睜著眼啊!
我猛地回頭,順著陳老栓顫抖的手指方向望去——
堂屋的門洞開著,裡麵那盞長明燈不知何時已經熄滅,隻剩下無邊無際的、濃稠如墨的黑暗。而在那片吞噬一切的黑暗深處,兩點幽綠、冰冷、毫無生氣的光芒,如同鬼火般,正死死地、怨毒地…盯著門外!
-
棋子小説邀請您進入最專業的小說搜尋網站閱讀水葬師的頭七夜,水葬師的頭七夜最新章節,水葬師的頭七夜 dq_cn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