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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婚姻解體時,我以為終於掙脫了牢籠。
直到女兒在電話裡哭喊媽媽的新家不要我了,才驚覺自己親手拔斷了她的根。
再婚時隻圖老有所依,卻成了現任丈夫口中帶工資的免費保姆。
他的兒子摔碎我母親的遺照,丈夫輕飄飄一句:孩子小,你跟死人計較什麼
年夜飯上,他當著全家宣佈:你女兒十八歲前彆來添亂,影響我們生兒子。
冒雪拖著行李箱離開時,身後傳來小女孩的歡呼:爸爸,壞阿姨終於走啦!
我蜷縮在廉價旅館撥通女兒電話,聽見她沙啞的抽泣:媽,你當年不要我,現在連新家也不要你了嗎
風雪拍打窗欞,我攥緊口袋裡冰冷的診斷書——晚期胃癌。
原來婚姻的儘頭,不是墳墓,是連埋骨之地都需搖尾乞憐的荒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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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婚三年後,我嫁給了老周。
決定領證前那個陰沉的下午,我獨自坐在狹小的出租屋裡,窗外鉛灰色的雲層低低壓著。屋裡冇開燈,隻有角落裡女兒妞妞去年生日送我的那隻毛絨小熊,黑鈕釦做的眼睛在昏暗中幽幽地反著一點光。
手指無意識地撚著結婚證硬挺的紅色封皮,指尖冰涼,心裡卻是一片被風颳過的荒原,寸草不生,隻剩下一個念頭在呼嘯:老了,總得有個地方埋吧這念頭像藤蔓,死死纏住我,勒得我幾乎喘不過氣。
手機突兀地震動起來,螢幕上跳動著妞妞兩個字。我指尖一顫,幾乎拿不穩那冰涼的機器。
喂,妞妞
媽媽!
電話那頭的聲音帶著剛睡醒的黏糊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委屈,你新家……好看嗎
心口像是被什麼東西猛地撞了一下,鈍痛蔓延開來。我下意識地環顧這間簡陋的、屬於我一個人的出租屋,牆壁上還殘留著前租客小孩胡亂塗畫的痕跡,牆角堆著冇拆完的紙箱。喉嚨發緊,我用力清了清,努力讓聲音聽起來輕快:好看呀,妞妞。等你放假了,媽媽接你來玩,好不好
電話那頭沉默了幾秒,然後傳來輕輕的嗯。那聲音,像一片羽毛,卻帶著千鈞重量,沉沉地落在我心坎上,壓得生疼。
那……媽媽,爸爸說你很快就要有新的小寶寶了,是真的嗎
妞妞的聲音更小了,帶著一種小心翼翼的試探。
誰說的!
我的聲音瞬間拔高,尖銳得連自己都嚇了一跳。一股無名火和恐慌猛地竄上來,幾乎燒斷了理智的弦。妞妞你聽著,媽媽隻有你一個孩子!永遠隻有你一個!聽見冇有
胸口劇烈起伏,我幾乎是吼了出來。電話那頭傳來壓抑的、細碎的抽泣聲,然後哢噠一聲,掛斷了。
忙音單調地響著,嘟嘟……嘟嘟……像在嘲笑我的失態和無能。我頹然放下手機,冰涼的螢幕緊貼著滾燙的臉頰,淚水無聲地滑落,砸在暗紅色的結婚證封麵上,洇開一小片深色的水漬。那水漬的形狀,像一張無聲控訴的嘴。
老周的家,整潔,寬敞,卻瀰漫著一種疏離的冷。米白色的沙發,光潔的瓷磚地麵反射著吊燈清冷的光,牆上掛著巨大的抽象畫,色彩強烈卻毫無溫度。這裡的一切,都像一個精心佈置的展廳,唯獨缺少家那種毛茸茸的、帶著煙火氣的暖意。
以後這就是你的家了。
老周把鑰匙遞給我時,臉上帶著一種施捨般的、公式化的笑容。他的兒子小磊,一個七歲的男孩,正坐在客廳地毯上擺弄昂貴的遙控車,聽到聲音,眼皮都冇抬一下,隻是把遙控車開得更快,車輪摩擦地麵發出刺耳的噪音。
我努力擠出一個笑容,試圖融入這冰冷的空間:小磊,你好呀。
小磊終於抬起頭,黑亮的眼睛掃過我,帶著一種審視陌生玩具般的冷漠,然後迅速低下頭,專注於他的車子,彷彿我不存在。
孩子認生。
老周輕描淡寫地說了一句,拍拍我的肩,以後家裡的事,就辛苦你了。
他的手很重,拍在肩上,不像親昵,更像一種工作任務的交接。
日子像上了發條一樣轉動起來。清晨五點半的鬧鐘準時撕裂睡夢,我躡手躡腳起床,在廚房準備一家三口的早餐。老周要吃現煮的手擀麪,小磊則迷戀西式的培根煎蛋。鍋碗瓢盆的碰撞聲在寂靜的清晨格外刺耳,我儘量放輕動作,生怕吵醒臥室裡酣睡的父子倆。
媽——我襪子呢那雙藍色的!
小磊尖利的童音往往在早餐快準備好時響起,帶著理所當然的命令口吻。
在陽台晾著,馬上就好!
我一邊應著,一邊手忙腳亂地把煎得金黃的培根夾到盤子裡,又趕緊去陽台收襪子。老周打著哈欠走出臥室,徑直坐到餐桌旁,掃了一眼桌麵:今天的麪湯有點淡了。
哦,可能鹽放少了,下次注意。
我擦著手上的水漬,把熱氣騰騰的麪碗端到他麵前,又轉身把小磊要的牛奶微波加熱。
我的煎蛋不要蛋黃!
小磊坐在椅子上,晃著兩條腿,挑剔地用叉子戳著盤子。
好,好,媽媽給你挑出來。
我放下剛端起的自己的粥碗,拿起乾淨的勺子,小心地幫他把蛋黃分離出去。指尖觸到溫熱的蛋清,心裡卻一片冰涼。妞妞小時候也挑食,卻從不會這樣頤指氣使。她會軟軟地說:媽媽,這個我不喜歡。
然後我會笑著哄她,或者想辦法把食物做得更可口。
午飯通常是老周不回來吃,我和小磊兩人。飯後,小磊會抱著平板電腦看動畫片,我則開始打掃這所空曠的大房子。吸塵器的轟鳴聲裡,我偶爾會停下,看著窗外明晃晃的太陽,恍惚間覺得妞妞的笑聲就在耳邊。妞妞小時候多愛乾淨啊,每次我拖地,她總像個小尾巴一樣跟著,拿著她的小抹布,裝模作樣地擦擦這裡,蹭蹭那裡,奶聲奶氣地邀功:媽媽,你看我擦得亮不亮
阿姨!我水果呢怎麼還冇切好
小磊不耐煩的聲音從客廳傳來,瞬間擊碎了回憶的泡沫。
來了來了!
我趕緊關掉吸塵器,快步走進廚房。冰涼的蘋果握在手裡,刀鋒快速落下,發出清脆的聲響。蘋果丁被仔細地切成大小均勻的小塊,整齊地碼放在精緻的玻璃碗裡。看著那堆砌的、毫無生氣的果丁,一種尖銳的疼痛毫無預兆地刺穿了心臟——妞妞最愛吃我切的蘋果了,她總說媽媽切的蘋果有星星的味道。上一次給她切蘋果,是什麼時候的事了指尖微微發抖,鋒利的刀刃在指腹邊緣危險地徘徊。我閉上眼,深吸一口氣,壓下喉頭的哽咽和眼底的酸澀,把切好的蘋果端出去。
太慢了。
小磊瞥了一眼,抱怨著,抓了一大把塞進嘴裡,眼睛依舊黏在發光的螢幕上。
下午四點,是雷打不動給妞妞打電話的時間。這是我一天裡唯一能抓住的浮木。我會躲進狹小的、堆放雜物的儲物間,關上門,隔絕外麵的一切。
妞妞,今天在學校怎麼樣
我的聲音努力揚起,帶著刻意營造的輕快。
電話那頭沉默了一下,妞妞的聲音悶悶的:就那樣。數學……考了。
多少分呀告訴媽媽,沒關係。
我的心提了起來。
……七十八。
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
七十八呀比上次有進步了!妞妞真棒!
我的聲音愈發誇張地拔高,試圖用這種虛假的歡欣鼓舞去填補她聲音裡的低落,媽媽就知道你最聰明!下次一定能考得更好!想要什麼獎勵媽媽給你買!
不用了,媽。
妞妞的聲音依舊冇什麼起伏,帶著一種超越年齡的疲憊,爸爸說……你也不容易,讓我彆總煩你。
這句話像一把淬了冰的錐子,精準地紮進我最脆弱的地方。我張了張嘴,喉嚨裡像堵了一團浸透水的棉花,所有準備好的、鼓勵的、安慰的話,瞬間被堵了回去。
狹小的空間裡隻剩下我壓抑的、沉重的呼吸聲,和電話那頭一片死寂的沉默。
妞妞……
我艱難地開口,聲音乾澀嘶啞。
媽,我要寫作業了。
她飛快地說,然後掛斷了電話。忙音再次響起,嘟嘟……嘟嘟……在這逼仄的黑暗裡,顯得格外刺耳和漫長。
我靠著冰冷的牆壁緩緩滑坐到地上,手裡緊緊攥著早已暗下去的手機,螢幕的冷光映著我慘白的臉。臉頰上濕漉漉的,不知何時已爬滿了淚水。胸口悶得發痛,像被巨石死死壓住,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難以言喻的鈍痛。
這痛楚清晰地告訴我:我在這裡,像一個勤懇的長工,像一台運轉良好的機器,唯獨不像一個母親。我在這裡,為彆人的孩子切著冇有星星味道的蘋果,而我的妞妞,正在電話那頭的沉默裡,獨自吞嚥著被遺棄的苦果。
這冰冷房子裡唯一的慰藉,是床頭櫃上那個小小的、有些掉漆的相框。裡麵嵌著我和妞妞在她五歲生日那天的合影。照片裡,我們頭挨著頭,我臉上蹭著她惡作劇抹上的奶油,她則笑得眼睛彎成了月牙,露出豁了一顆的門牙,天真爛漫,無憂無慮。照片的背景,是那個曾經屬於我們三個人的家——雖然狹小、淩亂,爭吵不斷,但照片裡定格的笑容,卻帶著一種永不褪色的暖意。
每次深夜,當老周的鼾聲響起,小磊在隔壁睡熟,我就會悄悄拿出這張照片,指尖輕輕撫過妞妞稚嫩的笑臉,彷彿能汲取到一絲微弱的熱度,支撐我熬過又一個冰冷的夜晚。
那天下午,天氣陰沉得厲害,空氣裡瀰漫著一股暴雨將至的悶熱。
我正在廚房準備晚飯,油煙機的轟鳴聲掩蓋了客廳裡的動靜。直到一聲刺耳的、瓷器碎裂的脆響穿透噪音,狠狠紮進我的耳膜。
心頭猛地一跳,我下意識地關掉灶火衝出去。眼前的景象讓我的血液瞬間衝上頭頂,又在下一秒凍結成冰。
客廳的地板上,散落著白色相框的玻璃碎片,像一地破碎的星辰。而那張承載著我所有念想和溫暖的合影,正被一隻穿著嶄新運動鞋的小腳踩住。
小磊站在那裡,臉上冇有絲毫驚慌,反而帶著一種近乎殘忍的好奇,正彎腰想撿起照片看看。
你乾什麼!
我幾乎是尖叫著撲過去,聲音尖利得變了調。巨大的恐慌和憤怒瞬間攫住了我,我猛地推開他,力道之大,讓小磊一個趔趄向後摔倒在地上。他愣了一下,隨即爆發出驚天動地的嚎哭。
我顧不上他,顫抖著手,小心翼翼地從那隻肮臟的鞋印下抽出那張珍貴的照片。照片上,妞妞的笑臉被蹭得模糊不清,我的臉上則留下了一道深深的、黑色的摺痕,橫貫整個畫麵。那摺痕像一道醜陋的傷疤,狠狠烙在我的心上。
我的照片……我的妞妞……
我捧著照片,指尖抖得厲害,淚水大顆大顆地砸在照片的摺痕上,暈開一小片濕痕。那上麵承載的溫暖和笑聲,彷彿被這一腳徹底踩碎了。
怎麼回事!鬨什麼!
老周聞聲從書房衝出來,臉色鐵青。他先是看到坐在地上嚎啕大哭的兒子,眉頭立刻擰成了疙瘩,再看到我手裡被踩臟、折壞的照片,以及地上相框的碎片,眼神裡掠過一絲不耐煩。
他……他摔了我的照片!踩我的妞妞!
我抬起頭,淚水糊了滿臉,聲音嘶啞地控訴著,每一個字都帶著血淚。
老周皺著眉,彎腰先把哭嚎的小磊拉起來,仔細拍打著他身上並不存在的灰塵,語氣是截然不同的溫和:好了好了,磊磊不哭,摔疼了冇告訴爸爸怎麼回事
她推我!
小磊立刻指向我,哭得更大聲,眼淚鼻涕糊了一臉,她推我!好疼!爸爸她壞!
老周安撫地拍著兒子的背,這才轉向我,目光落在我手裡緊緊攥著的、已然破損的照片上,語氣瞬間冷硬下來,帶著一種居高臨下的責備:不就是一張破照片嗎孩子還小,不懂事,你至於發這麼大火還動手推孩子你跟個死人照片計較什麼!
他刻意加重了死人照片幾個字,像淬了毒的冰淩,狠狠紮進我的耳朵。
破照片
我難以置信地看著他,渾身的血液都衝向了頭頂,聲音因極致的憤怒和絕望而扭曲變調,這是我女兒!這是我唯一……
夠了!
老周厲聲打斷我,臉上是毫不掩飾的厭煩,一張照片而已!碎了就碎了!再買一個相框不就行了你看看你把孩子嚇的!趕緊收拾了,像什麼樣子!
他摟著小磊,不再看我,低聲哄著兒子往臥室走,乖,不怕,爸爸在。走,爸爸給你拿新買的賽車去。
小磊的哭聲立刻變小了,他趴在老周肩頭,回頭看了我一眼,那雙黑亮的眼睛裡,哪裡還有半分委屈,分明閃過一絲得意和挑釁,嘴角甚至微微向上彎了一下。
我僵在原地,手裡緊緊攥著那張被踩踏、被玷汙的照片,指關節因為用力而泛白。
照片上妞妞模糊的笑臉,老周冰冷的斥責,小磊那得意的一瞥,像無數根燒紅的鋼針,狠狠紮進我的大腦,攪得天旋地轉。地板上冰冷的碎片反著光,映著我慘白如紙的臉。那張照片,那上麵凝固的、曾經觸手可及的幸福,原來在他們眼裡,不過是一張隨時可以丟棄、可以踩踏、可以斥之為死人照片的破東西。
一股腥甜猛地湧上喉頭,我死死咬住下唇,纔沒讓那口鬱結的血噴出來。身體裡的某個地方,隨著那聲死人照片和玻璃碎裂的脆響,徹底崩塌了。我慢慢地、慢慢地蹲下身,不顧滿地尖銳的碎片,伸出手,一片,一片,去撿拾那些冰冷的玻璃殘骸。鋒利的邊緣割破了指尖,殷紅的血珠冒出來,滴落在同樣冰冷的地磚上,暈開一小朵一小朵刺目的紅梅。指尖的刺痛尖銳地提醒著我的存在,卻絲毫比不上心頭那被反覆碾磨的、窒息般的劇痛。
每撿起一片碎片,都像是在拾掇自己那顆早已被現實切割得支離破碎的心。
那年關將近,空氣裡卻嗅不到一絲喜慶,隻有越來越重的寒意。老周的母親,一個身材瘦削、眼神銳利的老太太,帶著他剛離婚不久的妹妹一家三口,浩浩蕩蕩地住了進來。原本空曠冷清的房子瞬間變得擁擠而嘈雜,充斥著孩子的吵鬨、大人的高聲談笑和老太太挑剔的指揮。
我像一個被上了發條的陀螺,在廚房、客廳、各個房間之間高速旋轉,清掃、做飯、伺候茶水、應付各種突然的要求。腰背的痠痛日益加劇,像有無數根針在裡麵反覆紮刺,有時疼得直不起身,隻能扶著冰冷的牆壁,大口喘著氣,在無人看見的角落,悄悄吞下兩片止痛藥。
臘月二十八的晚上,外麵開始飄起細碎的雪粒。巨大的圓桌擺在客廳中央,熱氣騰騰的菜肴擺滿了桌麵,空氣裡瀰漫著食物的香氣和一種刻意營造的、虛假的熱鬨。
老週一家圍坐在桌邊,推杯換盞,談笑風生。我還在廚房裡忙碌,準備最後一道湯。油煙燻得眼睛發澀,腰部的鈍痛一陣陣襲來。
那個誰!湯好了冇磨蹭什麼呢!
老太太尖利的聲音穿透門板。
好了好了!
我趕緊應著,端起沉重的湯盆,小心翼翼地走向客廳。剛把湯盆放在桌子中央,還冇來得及喘口氣,老周用筷子敲了敲酒杯邊緣,發出清脆的叮叮聲。
都安靜一下啊,
他臉上帶著酒後的紅暈,聲音洪亮,帶著一家之主的權威,趁著過年,有件重要的事,我得宣佈一下。
桌上瞬間安靜下來,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帶著好奇和等待。我的心莫名地一緊,一種不祥的預感悄然升起。
老周清了清嗓子,目光掃過眾人,最後有意無意地落在我身上,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意味:我跟小陳(他總這樣稱呼我)商量過了,我們打算儘快要個自己的孩子。
他頓了頓,滿意地看到老太太臉上綻開的笑容,妹妹一家也附和著點頭。我的腦子嗡的一聲,一片空白。要孩子什麼時候商量過
他無視我瞬間煞白的臉,繼續朗聲說道:所以啊,
他的聲音陡然轉冷,變得清晰而刻薄,像冰錐一樣刺向我,妞妞——就是小陳前麵那個女兒——在她十八歲成年之前,就彆往咱們這兒帶了。小孩子嘛,不懂事,萬一鬨騰,影響小陳養胎,也影響咱們新家的氣氛,是不是
他說得理所當然,彷彿在陳述一個再自然不過的真理。
對!對!親家說得太對了!
老太太立刻撫掌讚同,佈滿皺紋的臉上笑開了花,這要孩子啊,就得專心!前麵那個拖油瓶,少來往最好!省心!
就是,嫂子,你可得聽我哥的,養好身體要緊。
小姑子也笑著幫腔,語氣親昵,眼神裡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輕蔑。
小磊更是興奮地拍起手:好哦!那個討厭鬼彆來了!
清脆的童音在驟然死寂下來的客廳裡顯得格外刺耳。
我僵在原地,彷彿被一道無形的閃電劈中。全身的血液似乎瞬間衝上頭頂,又在下一秒凍結成冰。耳朵裡嗡嗡作響,所有的聲音都變得模糊而遙遠,隻有老周那句十八歲前彆來添亂和老太太的拖油瓶在腦海裡瘋狂地迴旋、放大,像無數把重錘,反覆砸在我的心上。
眼前豐盛的菜肴、暖黃的燈光、一張張帶著笑意的臉,都扭曲變形,像一張張猙獰的麵具。胃裡一陣翻江倒海般的絞痛猛地襲來,我死死捂住嘴,纔沒當場吐出來。
怎麼你有意見
老周斜睨著我,眉頭緊鎖,語氣裡充滿了不耐煩和警告,不是早就說好了嗎現在這副樣子給誰看大過年的,彆掃興!
我張了張嘴,喉嚨像是被滾燙的砂紙磨過,火辣辣地疼,一個音節也發不出來。所有的力氣,所有的溫度,都在那一刻被抽空了。
周圍的笑聲、勸酒聲、碗筷碰撞聲,彙成一股巨大的、冰冷的噪音洪流,將我徹底淹冇。我看著老周那張熟悉又陌生的臉,看著老太太那理所當然的刻薄笑容,看著小磊那得意洋洋的神情……
世界在我眼前徹底失去了顏色,隻剩下無邊無際的、令人窒息的灰白。心口那個地方,有什麼東西徹底碎了,碎成了齏粉,再也拚湊不起來。
原來,在這個所謂的新家裡,不僅我的過去是死人照片,連我的妞妞,我在這世上唯一的骨血,我的命根子,也隻是一個需要被清除的、礙眼的拖油瓶,一個會影響新家氣氛的討厭鬼。徹骨的寒意,比窗外呼嘯的風雪更冷,瞬間凍結了四肢百骸。
年夜飯是怎麼結束的,我已經記不清了。像一具被抽空了靈魂的木偶,機械地收拾完滿桌狼藉,把油膩的碗碟泡進冰冷刺骨的水池裡。水龍頭嘩嘩地流著,我麻木地刷洗著,指尖被凍得通紅麻木。
客廳裡傳來電視裡春晚喧鬨的歌舞聲、他們一家人的談笑聲,那些聲音像隔著一層厚厚的毛玻璃,模糊不清,卻又無比刺耳。老太太挑剔地指揮我把她房間的暖氣再開大點,小姑子嚷嚷著要添茶。
我沉默地照做著,像一個設定好程式的機器人。
腰
部的劇痛一陣猛似一陣,像有電鑽在裡麵瘋狂地攪動。我扶著冰冷的洗碗池邊緣,額頭上沁出細密的冷汗,身體控製不住地微微發抖。眼前陣陣發黑,胃裡的絞痛也再次翻湧上來,混合著一種令人作嘔的鐵鏽味。
磨蹭什麼呢!洗個碗要洗到明年啊
老太太尖利的聲音再次穿透廚房的門。
我猛地吸了一口氣,用儘全身力氣才壓下那股翻江倒海的噁心。不能再待下去了。一秒也不能。這個念頭一旦升起,就像燎原的野火,瞬間席捲了殘存的理智。
我冇有再進客廳。扶著牆壁,一步一步挪回那個屬於我、卻從未真正屬於我的臥室。小小的行李箱就放在衣櫃角落裡,落滿了灰塵。我把它拖出來,打開。裡麵空空蕩蕩,一如我此刻的心。我隻拿走了幾件最普通的換洗衣物,還有那個裝著被踩壞照片的舊錢包——它被我藏在抽屜最深處。
當我的指尖觸到那硬硬的、帶著摺痕的照片時,一直強忍著的淚水終於洶湧而出,無聲地滴落在空蕩的行李箱裡。
冇有告彆。冇有必要。我拉上行李箱的拉鍊,聲音在死寂的房間裡顯得格外刺耳。推開房門,客廳裡明亮的燈光和喧鬨的人聲瞬間湧了進來。老周正靠在沙發上看小品,笑得前仰後合。老太太和小姑子嗑著瓜子閒聊。小磊坐在地毯上玩新玩具。
我拉著行李箱,低著頭,從客廳邊緣的陰影裡快速走過,隻想儘快逃離這個令人窒息的地方。
站住!
老周的聲音帶著酒意和被打擾的不悅,在我即將觸到玄關大門時響起,大半夜的,你拖著箱子要去哪發什麼瘋
我停下腳步,卻冇有回頭。後背僵硬地挺直,彷彿用儘了最後一絲力氣支撐著搖搖欲墜的身體。
問你話呢!
他的聲音拔高了,帶著慣有的嗬斥。
回家。
我從牙縫裡擠出兩個字,聲音沙啞得像破舊的風箱,帶著一種連自己都陌生的冰冷。
回家這就是你的家!
老周猛地站起來,幾步跨到玄關,高大的身影帶著壓迫感籠罩下來,濃重的酒氣噴在我臉上,大過年的,你作給誰看給我回去!
他伸手就來抓我的行李箱拉桿。
就在這時,一直盯著我們的小磊突然從地毯上跳起來,拍著手,稚嫩的童音在客廳裡響亮地響起,充滿了毫不掩飾的、純粹的喜悅:
哦!哦!爸爸!壞阿姨終於走啦!太好啦!
壞阿姨終於走啦!
這清脆的、充滿歡欣的童聲,像一把淬了劇毒的匕首,精準無比地捅進了我早已千瘡百孔的心臟,然後狠狠地、殘忍地攪動了一下。
老周伸出的手停在了半空。
整個客廳陷入一片死寂。電視機裡的歌舞聲還在喧鬨地唱著今天是個好日子,此刻聽來卻像最尖刻的嘲諷。
我猛地抬起頭,目光越過老周僵住的身體,直直地看向那個拍手歡呼的小男孩。他的眼睛亮晶晶的,臉上是毫不掩飾的、純粹的開心,彷彿終於趕走了一個討厭的蒼蠅。
聽見冇
老周似乎也被兒子的反應弄得有些尷尬,但隨即,一種更深的、混合著不耐煩和如釋重負的情緒湧了上來,他看著我,語氣裡甚至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輕鬆和解脫,孩子都這麼說了。你要走,行,冇人攔你。不過想清楚了,這大年夜,天寒地凍的,你能去哪離了我這,你什麼都不是!
他最後那句你什麼都不是,像一塊巨大的冰坨,徹底砸碎了我最後一絲殘存的、可笑的幻想。
我冇有再看他,也冇有再看那個歡呼雀躍的孩子,更冇有看客廳裡那些沉默或帶著看好戲神情的臉。所有的聲音,所有的畫麵,都離我遠去了。世界在我眼前急速地褪色、模糊,隻剩下心臟在胸腔裡瘋狂擂動的聲音,咚咚,咚咚,沉重得像垂死的掙紮。
我猛地用力,一把從老周手中奪回行李箱的拉桿,力道之大,讓他一個趔趄。然後,我毫不猶豫地拉開了那扇沉重的、冰冷的防盜門。
砰!
門被我用儘全身力氣甩上,發出一聲震耳欲聾的巨響,徹底隔絕了身後那個燈火通明、歡聲笑語、卻讓我如墜冰窟的家。巨大的聲響在空曠的樓道裡迴盪,震得聲控燈明明滅滅,也震碎了我與那個地方最後一點微弱的聯絡。
門外的風雪立刻呼嘯著撲了上來,像無數冰冷的針,紮在臉上、脖子上。寒風捲著雪粒子,刀子一樣割著裸露的皮膚。我隻穿著一件單薄的毛衣,冷意瞬間穿透骨髓。身後的門內,隱約傳來小磊更加放肆的歡呼聲和老周模糊的嗬斥,但那一切,都與我無關了。
我拖著那個輕飄飄的箱子,深一腳淺一腳地衝進漫天風雪裡。冰冷的雪粒灌進衣領,凍得我渾身打顫。腳下的積雪被踩得咯吱作響,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又像踩在刀尖上。腰部的劇痛在寒風的刺激下更加猛烈,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撕裂般的痛楚。胃裡的絞痛也再次翻騰,混合著那熟悉的鐵鏽味,讓我陣陣眩暈。
風雪越來越大,能見度低得可怕。
路燈昏黃的光在狂舞的雪片中艱難地透出一點微弱的光暈,照著腳下這條彷彿冇有儘頭的、被冰雪覆蓋的路。
世界一片混沌的白,刺骨的寒。汽車偶爾從身邊駛過,濺起肮臟的雪泥,引擎聲很快被風聲吞噬。行人寥寥,都裹緊了衣服,行色匆匆,冇有人注意到風雪中這個拖著行李箱、步履蹣跚的孤影。
我能去哪裡父母早已離世,那個曾經和妞妞一起生活過的、充滿爭吵卻也曾有過溫暖的小家,早已隨著離婚而易主。朋友這三年,我像一個自我囚禁的幽靈,幾乎切斷了和外界所有的聯絡。
天地之大,風雪茫茫,竟真的冇有一處可以容身之所。
不知走了多久,雙腿早已凍得麻木,幾乎失去了知覺。臉和手也凍得生疼,幾乎要裂開。
終於,在一條背街小巷的昏暗角落裡,我看到一塊褪色的霓虹燈招牌在風雪中頑強地閃爍著——如意旅館。那微弱閃爍的、廉價的紅光,在無邊無際的寒冷黑暗裡,竟成了唯一可以抓住的浮標。
用幾乎凍僵的手指,從舊錢包深處摳出幾張皺巴巴的鈔票,換來了旅館前台一張同樣冰冷麻木的臉和一把貼著房間號標簽的、沉甸甸的銅鑰匙。
房間狹窄得令人窒息。一張窄小的單人床占據了大部分空間,床單是洗得發白的劣質棉布,帶著一股濃重的消毒水和陳舊黴味混合的氣息。
牆壁斑駁,天花板角落掛著一張巨大的蜘蛛網,在從窗簾縫隙透進來的微弱光線裡輕輕晃動。唯一的窗戶關不嚴實,冷風颼颼地往裡灌。我把行李箱扔在牆角,那小小的箱子靠在肮臟的牆邊,顯得那麼孤零零,那麼可憐。
身體的最後一點力氣彷彿被徹底抽乾了。我背靠著冰冷的、不斷滲入寒氣的門板,緩緩滑坐在地上。
粗糙的水泥地麵透骨的涼。腰部的劇痛和胃裡的絞痛從未如此清晰、如此猛烈地糾纏在一起,像有無數隻冰冷的手在腹腔裡瘋狂撕扯、攪動。我蜷縮起身體,雙臂死死地抱住膝蓋,把臉深深埋進去,試圖汲取一點點可憐的暖意,卻隻聞到毛衣上殘留的、那個家裡淡淡的油煙味和消毒水味,這味道此刻隻讓我感到更加噁心和絕望。
寒冷和劇痛像兩條冰冷的毒蛇,纏繞著我的身體,啃噬著我的意誌。牙齒不受控製地咯咯作響,身體篩糠般地劇烈顫抖。
妞妞……我的妞妞……
這個念頭像黑暗中唯一微弱的光點,支撐著我最後一點殘存的意識。我顫抖著,摸索著從口袋裡掏出那個螢幕已經碎裂的手機。指尖凍得僵硬麻木,幾乎不聽使喚。螢幕的冷光照亮了我慘白扭曲的臉。通訊錄裡,妞妞的名字像一根救命稻草。
電話撥出去,忙音響了很久,很久。每一聲嘟——,都像重錘敲打在我脆弱不堪的心上。就在我以為不會有人接聽,絕望即將吞噬我時,電話終於通了。
喂
妞妞的聲音傳來,帶著濃重的鼻音和一種剛被驚醒的沙啞。
妞妞……
我張開口,隻發出一個破碎的音節,喉嚨像是被滾燙的烙鐵堵住,後麵的話全哽在了那裡。
巨大的酸楚和委屈排山倒海般湧上來,沖垮了所有偽裝的堤壩。
電話那頭沉默了幾秒,然後,我清晰地聽到了她極力壓抑著的、細微的抽泣聲。那聲音像一根細線,瞬間勒緊了我的心。
……媽
她的聲音帶著哭腔,小心翼翼地試探著,每一個音節都像沾了水的鞭子,抽打在我的靈魂上,你……怎麼了你在哪外麵……是不是下雪了
她似乎聽到了風雪拍打窗戶的呼嘯聲。
風雪的確更大了。
狂風捲著密集的雪片,凶狠地撲打著旅館單薄的窗玻璃,發出沉悶又駭人的砰砰聲,彷彿無數隻冰冷的巨手在瘋狂地拍打、擠壓,想要破窗而入,將這狹小空間裡最後一點可憐的熱氣也掠奪殆儘。窗框在狂風的撕扯下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
我蜷縮在冰冷的地麵上,身體抖得像秋風中的最後一片枯葉。劇烈的顫抖牽扯著腰腹的傷痛,一陣陣尖銳的刺痛讓我幾乎無法呼吸。我用儘全身力氣,死死咬住下唇,纔沒讓那撕心裂肺的痛呼和崩潰的嗚咽衝破喉嚨。血腥味在口中瀰漫開來。
媽
妞妞的聲音帶著明顯的恐慌,抽泣聲更重了,你說話呀!你怎麼了是不是……是不是那邊……
她停頓了一下,那個家字彷彿燙嘴,終究冇有說出來。取而代之的,是更深的哽咽和一種幾乎要撕裂我的、帶著血淚的質問,那聲音穿透呼嘯的風雪,清晰地、一字一頓地砸進我的耳朵:
你當年不要我……現在……是不是連你的新家……也不要你了
是不是連你的新家……也不要你了
這句話,像一顆燒紅的子彈,帶著妞妞壓抑了三年的委屈、不解和痛苦,精準地擊穿了我最後一道搖搖欲墜的心防。
轟——!
腦海中彷彿有什麼東西徹底炸開了。所有強撐的意誌、所有麻木的偽裝,在這一聲錐心泣血的質問麵前,瞬間土崩瓦解。
嗚……妞妞……妞妞……媽媽錯了……媽媽對不起你……
我再也無法抑製,喉嚨裡爆發出破碎的、絕望的嚎哭,像瀕死的野獸發出的最後哀鳴。身體蜷縮得更緊,額頭死死抵著冰冷的地麵,淚水洶湧而出,混合著嘴角滲出的血絲,在肮臟的水泥地上洇開一小片深色的、絕望的濕痕。原來被親生骨血如此直白地撕開傷疤,竟是這般痛徹心扉,痛到靈魂都在戰栗。
媽!你彆哭!你彆嚇我!你在哪你告訴我你在哪啊!
妞妞在電話那頭也徹底慌了,聲音帶著哭腔,充滿了恐懼和無助。
劇烈的情緒波動像海嘯般衝擊著我殘破的身體。胃裡那股翻江倒海的絞痛猛地達到了頂峰,一股腥甜再也壓製不住,猛地衝上喉嚨。
噗——
一口溫熱的、帶著濃重鐵鏽味的液體毫無預兆地噴濺出來,星星點點地灑在冰冷的地麵和我的褲腿上。暗紅色的血漬,在昏暗中觸目驚心。
媽!媽!你怎麼了你說話啊!
妞妞的聲音變得尖利而驚恐。
劇烈的咳嗽緊隨而來,撕扯著我的胸腔,每一次喘息都帶著濃重的血腥氣。眼前陣陣發黑,意識像斷線的風箏,在無邊的黑暗和劇痛中飄搖。
妞妞驚恐的哭喊聲、窗外瘋狂咆哮的風雪聲、自己壓抑不住的咳嗽和痛苦的嗚咽聲……所有的聲音混雜在一起,形成一片巨大的、令人窒息的噪音。
就在這瀕臨崩潰的邊緣,一個冰冷的、堅硬的觸感,隔著薄薄的褲子口袋,硌在了我緊貼著地麵的腿上。
我猛地一顫。
是它。那張被我遺忘在口袋深處的、折成方塊的紙。
在妞妞撕心裂肺的哭喊聲中,在風雪瘋狂拍打窗戶的轟鳴聲中,在身體內部撕裂般的劇痛中,我顫抖著,艱難地、一點點地,從冰冷的口袋裡,掏出了那張紙。
藉著手機螢幕微弱的光,我哆嗦著,把它展開。
紙張很普通,是醫院那種隨處可見的報告單。上麵印著冰冷的黑色宋體字。視線因為淚水、疼痛和眩暈而模糊不清,但我還是死死地、貪婪地捕捉著那些決定命運的字眼:
……胃體……低分化腺癌……晚期……廣泛轉移……
最後兩個黑色的字,像兩座沉重的大山,轟然壓了下來,瞬間抽空了我肺裡所有的空氣:
……晚期……廣泛轉移……
每一個字都像燒紅的烙鐵,燙在眼球上,燙進腦海裡。
轟隆——!
窗外,一道慘白的閃電撕裂了沉沉的夜幕,瞬間將狹小的房間映照得亮如白晝,也清晰地照亮了我手中那張彷彿帶著死亡判決的紙片,和我臉上凝固的、徹底絕望的灰敗。緊接著,一聲震耳欲聾的驚雷在頭頂猛然炸響,彷彿天空被撕裂了一個巨大的口子,震得整個房間都在瑟瑟發抖。
雷聲滾滾,淹冇了手機裡妞妞驚恐萬分的哭喊。
媽!媽!你說話啊!你那邊打雷了是不是媽——!
妞妞的聲音越來越遠,越來越模糊,最終被淹冇在無邊的雷聲和風雪裡。
我癱坐在冰冷的地上,背靠著同樣冰冷刺骨的門板,手裡緊緊攥著那張被揉皺、被體溫捂得微熱的診斷書,指關節因為過度用力而扭曲發白。紙張的邊緣硌著掌心,帶來尖銳的刺痛,卻遠不及心頭那被反覆淩遲的萬分之一。
窗外的風雪似乎被那聲驚雷激怒了,更加瘋狂地撲打著單薄的玻璃窗,發出淒厲的嗚咽,像是無數冤魂在哭嚎。旅館房間的燈泡隨著雷聲明滅不定,昏黃的光線在牆壁上投下我蜷縮的、扭曲變形的影子,像一個被世界遺棄的、孤零零的鬼魅。
胃部的絞痛從未如此清晰、如此蠻橫地存在著,像有一隻冰冷的手在裡麵不停地攥緊、撕扯,每一次收縮都帶來一陣滅頂的窒息感。喉頭翻湧著那股熟悉的、令人作嘔的鐵鏽腥甜。腰部的劇痛也加入了這場狂歡,與腹部的絞痛交織纏繞,彷彿要將我的身體活生生地撕裂成兩半。
妞妞驚恐的哭喊聲似乎還在耳邊迴盪,與老周冰冷的十八歲前彆來添亂、老太太刻薄的拖油瓶、小磊歡快的壞阿姨終於走啦……無數聲音交織在一起,形成一張巨大的、密不透風的網,將我死死纏繞,越收越緊。
原來,這就是儘頭。
婚姻的儘頭,不是墳墓。墳墓至少是一個安息的、有明確歸屬的地方。
而我,耗儘半生,離了一次,再結一次,像在茫茫戈壁上徒勞地尋找著綠洲,最終卻發現,自己連一塊能安心躺下、腐爛成泥的土地都未曾真正擁有。
我像一個無根的浮萍,一個被反覆利用又無情丟棄的工具,在這人世間漂泊沉浮,最終落得個連埋骨之地都需搖尾乞憐的境地。
那張被我攥得死緊的診斷書,不再是紙,它是一塊冰冷的墓碑,提前為我刻好了墓誌銘:一生所求,皆為虛妄;所托非人,所愛彆離;生無所依,死無葬地。
我慢慢地、慢慢地低下頭,把額頭抵在冰冷而粗糙的水泥地上。地麵的寒意透過皮膚,直刺入骨髓。
身體因為劇痛和寒冷而無法控製地劇烈顫抖,帶動著身下那薄薄的、散發著黴味的床墊也發出細微的、瀕死般的呻吟。
喉嚨深處,終於溢位一聲破碎的、不成調的嗚咽。那聲音乾澀嘶啞,像被砂紙打磨過,又像破舊風箱的最後喘息,微弱得幾乎被窗外的風雪聲瞬間吞冇。
……嗬……
一聲短促的、帶著血腥味的苦笑,最終消散在滿室冰冷的絕望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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