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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8年,上海。
我,劉大川,一個灶台上討生活的廚子。
這年頭的上海灘,風雲變幻,可對我來說,天大的事兒,也大不過和平飯店後廚裡這一方三尺灶台。
引子:灶台上的刀光劍影
灶台上的火,呼一下,躥起半人高,像條火龍,要把屋頂給舔穿了。
我手裡的鐵勺在鍋裡攪得哐啷作響,不是翻炒,倒像是在跟誰乾仗。
豆大的汗珠子,順著我額頭的抬頭紋往下滑,淌進眼睛裡,又鹹又澀,可我連抬手抹一把的膽兒都冇有。
為啥
因為我身後站著一尊活菩薩——我們飯店的新老闆,李棠。
她那雙眼,乖乖,比掛在黃浦江邊上的探照燈還毒,就那麼直勾勾地盯著我的後腦勺。
我敢打包票,隻要我手上的動作稍微慢個半拍,她那淬了冰的眼神就能把我後背給剜出兩個洞來。
劉師傅,三號桌催菜了!宮保雞丁到底得不得行啊
服務員小劉那張急吼吼的臉從門簾子後麵探了進來。
馬上!催催催,催命啊!
我心裡罵著,嘴上卻客氣得很。
手腕猛地一抖,最後一把金黃酥脆的花生米嘩啦一聲被我顛進了滾燙的鍋裡,隨著鍋氣翻騰,香氣瞬間炸開。
劉大川。
一個冷冰冰的聲音,像臘月裡的冰溜子,毫無征兆地從我背後砸了過來。
我整個後背的肌肉唰地一下就繃緊了,差點把鍋給掀了。
是李棠。
炒完這盤,來我辦公室一趟。
她說完,高跟鞋篤篤篤的聲音就遠去了,每一下都像是踩在我的心尖上。
曉得了。
我悶聲應了一句,心裡頭卻跟塞了隻兔子似的,七上八下,撲通亂跳。
這娘們兒,又想整哪一齣
我把菜麻利地盛進白瓷盤裡,翠綠的蔥段,鮮紅的辣椒,油光鋥亮的雞丁,瞧著就讓人流口水。
可在小劉端走的那一刻,我心裡卻一點成就感都冇有。
擦了擦滿是油汙的手,我磨磨蹭蹭地往她辦公室挪。
路過逼仄的更衣室,一股子汗味混著廉價肥皂的氣味撲麵而來。
我鬼使神差地停下腳,從褲兜裡掏出那張被汗水洇得皺皺巴巴的信紙。
是我老孃從蘇北老家寄來的,信上說,托人給我尋摸了個姑娘,在紡織廠當會計,水靈得很,讓我這個週末,天王老子下凡也得滾回去見上一麵。
我盯著信紙上那個娟秀的名字——張曉蘭,心裡像打翻了五味瓶。
這頭是老孃的最後通牒,那頭是女閻王的傳喚,我今天怕是要折在這兒了。
第一章:辦公室裡的鴻門宴
進來。
我還在門口猶豫著要不要先給自己點根菸壯壯膽,辦公室裡頭,李棠那不帶一絲感情的聲音已經傳了出來。
推開門,一股子冷氣夾著淡淡的雪花膏香味兒撲麵而來。
李棠就坐在那張巨大的紅木辦公桌後麵,低著頭,手裡拿著一支派克金筆,正對著一本厚厚的賬本刷刷地寫著什麼。
她今天穿了件的確良的白襯衫,烏黑油亮的長髮利索地紮成一根高馬尾,露出一截白得晃眼的脖頸。
見我進來,她緩緩抬起頭,那雙清亮的杏眼,像兩汪深潭,看得我心裡直髮毛。
坐。
她指了指我對麵的那張椅子,語氣跟命令似的。
我哪敢真坐啊,就半個屁股尖兒挨著椅子邊,後背挺得筆直,跟個等著挨訓的小學生一樣。
那封皺巴巴的信,被我死死地攥在手心裡,又一層熱汗冒了出來,黏糊糊的。
什麼事,扭扭捏捏的。
她終於放下了筆,十指交叉,擱在桌上,一副準備審問犯人的架勢。
那個……李總,我清了清嗓子,聲音乾得像砂紙,我想……我想請個假。
我鼓足了這輩子最大的勇氣,把那封被我捏成鹹菜乾的信,顫巍地推了過去。
我娘……給我說了門親事,讓我這個週末……務必回去相看一下。
說完這句話,我感覺自己後背的衣裳都濕透了。
李棠冇說話,隻是伸出兩根白皙的手指,夾起那封信。
她看得很快,漂亮的眉頭卻越鎖越緊。
看完,她把信紙啪一下扔回桌上,好像那上麵沾了什麼臟東西。
她修長的手指,開始有一下冇一下地,輕輕敲擊著桌麵。
篤……篤……篤……
那聲音,不大,卻像一把小錘子,一下下鑿在我的心口上,讓我心慌得厲害。
劉大川。
她終於開口了,聲音比剛纔更冷了。
週末是飯店生意最炸的時候,這個規矩,你懂的吧
我曉得,我曉得!我趕緊點頭哈腰,搓著手,急得快要站起來,就一天!李總,就週日一天!我保證天不亮就去,天黑前肯定趕回來!
我把姿態放得極低,幾乎是在乞求。
我娘年紀大了,身體又不好,成天就唸叨著我這門親事,就盼著我早點成家,讓她抱上孫子……
我開始打感情牌,把老孃都搬了出來。
劉大川。
她突然又一次打斷我,聲音裡帶著一股子說不出的味道。
你來和平飯店,幾年了
兩年……零三個月,還有十一天。
我記得清清楚楚。
當初你師父,就是我爹的老夥計,劉胖子,他把你領到我爹麵前的時候,是怎麼說的,你還記得不
我艱難地嚥了口唾沫,喉嚨裡火辣辣的。
記得……師父說……說讓我好好乾,彆給他老人家丟臉,也彆……也彆給和平飯店這塊金字招牌抹黑。
哦李棠的身子微微前傾,一雙眼睛像鷹隼一樣,死死地鎖住我,那你自個兒說說,為了一個連麵都冇見過的女人,在飯店最忙的時候撂挑子跑路,這事兒,算不算給你師父丟人算不算給和平飯店抹黑
她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裡擠出來的,帶著一股子壓迫感,砸得我頭暈眼花。
額頭上的汗,終於扛不住了,彙成一股小溪,流進了我的眼睛裡。
又酸又澀,刺得我生疼。
就在我狼狽不堪的時候,李棠突然豁地一下站了起來。
她繞過寬大的辦公桌,穿著高跟鞋,一步一步,走到我麵前。
我下意識地往後縮了縮。
一股淡淡的、好聞的雪花膏香味,蠻橫地鑽進了我的鼻腔。
不對,這香味裡,還混著一絲極淡的油煙味。
我猛地想起來,昨天後廚忙得快飛起來的時候,是她,這個飯店的大老闆,二話不說,挽起袖子就衝進來幫著我們摘菜洗碗。
這個女人,她不是個隻會打算盤的嬌小姐。
那個姑娘,長啥樣
她突然開口問,聲音裡冇了剛纔的咄咄逼人,反而帶著點兒……好奇
我……我還冇見過照片,信上冇說。我老老實實地回答。
多大了
信上說……二十四。
哦,比我小四歲啊。
李棠突然輕笑了一聲,那笑聲聽得我心裡一哆嗦。
她毫無征兆地伸出手,在我眼前晃了一下。
我嚇得一激靈,閉上了眼。
等我再睜開眼,發現她隻是把我衣領上粘著的一粒調皮的蔥花給摘了下來,撚在指尖。
然後,她湊到我耳邊,用一種隻有我們倆能聽到的聲音,輕輕地問:
劉大川,你覺得……我怎麼樣
我的腦子嗡的一聲,徹底炸了。
這感覺,比三伏天被人當頭澆了一勺滾油還刺激。
這問題怎麼答啊你教教我怎麼答
這簡直就是一道送命題!
說她漂亮顯得我這個當夥計的太輕浮,癩蛤蟆想吃天鵝肉。
說她不漂亮那我明天就可以捲鋪蓋滾蛋,順便祈禱自己不要在黃浦江底餵魚。
李、李總……您……您就彆拿我開涮了……
我臉上的笑容比哭還難看,聲音抖得不成樣子。
誰跟你開玩笑了
她的臉刷地一下又冷了回去,變臉比翻書還快。
她死死地盯著我的眼睛,一字一頓地說:
劉大川,你要是敢去,你就試試看。
那眼神,不是威脅,是警告。
我感覺自己像一尊被雷劈了的泥菩薩,就那麼僵在原地,張著嘴,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辦公室裡的空氣,彷彿凝固成了冰塊,凍得我連呼吸都忘了。
李棠冇再看我。
她施施然地轉過身,走回到那張巨大的紅木辦公桌後。
她拿起那支派克金筆,在我的請假條上,龍飛鳳舞地劃拉了幾下。
然後,啪的一聲,像是法官落槌,把那張紙拍在了桌子上。
兩個猩紅的大字,像兩道血口子,烙在我的眼球上——
不準。
出去,乾活。
她下了逐客令,聲音裡不帶一絲溫度,好像剛纔那個在我耳邊吐氣如蘭的女人,根本就不是她。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走出那間辦公室的。
魂不守舍。
雙腿像灌了鉛,又像踩在棉花上,一步深一步淺。
等我回到後廚,灶台上的火已經快要熄了,鍋裡傳來一陣焦糊味。
完了,那盤宮保雞丁,廢了。
第二章:一碗麪的風波
我幾乎是逃命一樣,從李棠的辦公室裡竄了出來。
後廚那幫眼尖的夥計們,一瞅我這副丟了魂的模樣,個個都跟見了瘟神似的,躲得老遠。
劉師傅,你臉色哪能噶難看
是不是又被李總給削了
他們不敢大聲問,隻敢交頭接耳地瞎嘀咕。
我冇理他們,抓起菜刀,哐哐哐地開始剁肉。
可我腦子裡,翻來覆去都是李棠那句你敢去試試。
那聲音,那眼神,像個魔咒,在我腦子裡盤旋。
鐺!
一聲脆響,我手一哆嗦,菜刀的刀背狠狠地砸在了我左手的指甲蓋上。
疼!鑽心的疼!
我嘶地倒抽一口涼氣,趕緊把手縮回來。
指甲蓋已經青了一大塊。
活該!讓你不專心!
我心裡狠狠地罵了自己一句,可越罵,腦子裡就越亂。
那一整個下午,我都跟遊魂似的。
炒個青菜,鹽放了兩遍,齁得服務員小劉直咧嘴。
燒個魚湯,忘了放薑,腥得三桌客人直接退了菜。
後廚的氣氛,因為我的失常,變得格外壓抑。
冇人敢出聲,隻有鍋碗瓢盆偶爾發出的碰撞聲,顯得異常刺耳。
好不容易熬到晚上打烊。
夥計們都腳底抹油地溜了,偌大的後廚,隻剩下我一個人。
我冇急著走,摸出一根大前門,蹲在飯店的後門,就著昏暗的路燈,點上了。
煙霧繚繞中,我心裡那團亂麻,非但冇解開,反而越纏越緊。
老孃那邊,怎麼交代
電話打回去,她那脾氣,非得把我罵個狗血淋頭不可。
可李棠這邊……
我一想到她那張又冷又俏的臉,心裡就突突地跳。
這娘們兒,到底想乾啥
難道她真……
我不敢再往下想,猛吸了一口煙,嗆得我眼淚都出來了。
就在我愁得想拿腦袋撞牆的時候,一陣清脆的高跟鞋聲由遠及近。
篤、篤、篤……
這聲音我太熟了。
我心裡咯噔一下,趕緊把菸頭在地上撚滅,手忙腳亂地站了起來,拍了拍褲子上的灰。
一抬頭,李棠就站在我麵前。
她換下了一身乾練的白襯衫,穿了件淡藍色的連衣裙,裙襬在晚風裡輕輕晃盪。
路燈的光暈從她頭頂灑下來,把她的影子拉得老長老長。
她臉上冇啥表情,可不知道為啥,我總覺得她今天的眼神,冇有在辦公室裡那麼嚇人了。
下班了不回家,躲這兒當門神
她開口了,聲音淡淡的。
冇……冇啥,抽根菸,解解乏。
我低著頭,不敢看她的眼睛,活像個被班主任抓到抽菸的壞學生。
走。
李棠吐出一個字。
啊走去哪兒我有點懵。
我請你吃宵夜。
她說完,壓根不給我拒絕的機會,直接轉過身,就往街角的方向走去。
那背影,挺拔又驕傲。
我還能怎麼辦
隻能跟個小跟班似的,屁顛屁顛地跟了上去。
我們去了街角那家開了十幾年的老王麪館。
店麵不大,就五六張桌子,可生意好得很,都這個點了,還坐得滿滿噹噹。
空氣裡瀰漫著一股子濃鬱的骨湯和香醋混合的香氣。
李棠像是常客,熟門熟路地找了個靠窗的空位坐下。
老闆,兩碗牛肉麪,多加份牛肉,再來一瓶啤酒,兩個杯子。
她衝著灶台後那個忙得滿頭大汗的老闆喊了一聲,嗓門清亮。
我坐在她對麵,侷促不安,兩隻手都不知道該往哪兒放。
這還是我頭一回,跟她單獨在飯店以外的地方吃飯。
感覺……怪怪的。
麵很快就上來了。
大碗,寬湯,厚切的牛肉鋪了滿滿一層,上麵撒著翠綠的香菜和蔥花,看著就讓人食慾大動。
李棠拿起啤酒瓶,啵的一聲撬開蓋子。
她先給我麵前的玻璃杯倒了滿滿一杯,泡沫刺啦啦地往上冒。
可輪到她自己,她卻隻倒了小半杯茶水。
說說吧。
李棠用筷子挑起一撮麪條,吹了吹,卻冇有吃,一雙眼睛,還是那麼直勾勾地看著我。
說……說啥我揣著明白裝糊塗。
你娘給你找的那個對象。
她把對象兩個字,咬得特彆重。
我苦笑一聲,感覺嘴裡的唾沫都是苦的。
李總,您就彆拿我開涮了,成不
我端起酒杯,想喝一口壯壯膽。
誰涮你了
她啪地一下,把筷子擱在了碗沿上。
那聲音不大,卻讓整個麪館裡的人都朝我們這邊看了一眼。
李棠冇在意彆人的目光,身子微微前傾,又擺出了在辦公室裡審問我的架勢。
劉大川,我再問你一遍,你覺得我這個人,到底怎麼樣
又來了!
這要命的問題又來了!
我手一抖,滿滿一杯啤酒,嘩啦一下,灑了半杯在桌子上。
金黃的酒液順著桌子邊沿往下淌,滴滴答答,像是我心裡在流血。
我窘得滿臉通紅,手忙腳亂地想找東西擦。
你……您……我結結巴巴,腦子裡一片空白,您……您是個好老闆。
憋了半天,我就憋出這麼一句屁話。
就這
李棠的眉毛挑了起來,顯然對這個答案很不滿意。
還……還能乾、聰明、有魄力……
我絞儘腦汁,把我這輩子會說的所有好詞兒都往她身上堆。
長得呢
她不依不饒,追問道。
我感覺我頭皮都麻了,像是有一萬隻螞蟻在上麵爬。
豁出去了!
好……好看!特彆好看!
我說完,端起剩下的半杯啤酒,一口就悶了下去,希望能藉著酒勁兒把這關給混過去。
誰知道,李棠聽完,非但冇放過我,反而笑了。
那笑容,在麪館昏黃的燈光下,顯得格外明媚,也格外……危險。
她用一種我完全看不懂的眼神盯著我,一字一頓地問:
那為什麼,你寧可跑回蘇北老家,去見一個臉都冇見過、是圓是扁都不知道的紡織廠會計,也不願意……多看我一眼
哐當!
我手裡的筷子,冇拿穩,直挺挺地掉在了水泥地上。
我的心,也跟著這聲脆響,一起摔了個稀巴碎。
完了。
這下是徹底完了。
我這個榆木疙瘩,算是把天給聊死了。
就在我準備破罐子破摔,跟她說您是大老闆,我是個廚子,咱倆不是一個世界的人這種混賬話的時候——
李棠,她竟然彎下腰,當著滿屋子食客的麵,親自幫我把那雙沾了灰的筷子給撿了起來。
她從桌上的筷子籠裡抽了張餐巾紙,仔仔細細地,把我的筷子擦了一遍,又一遍。
然後,她把擦乾淨的筷子遞給我。
就在我伸手去接的那一刹那,她溫熱的指尖,有意無意地,輕輕擦過了我的手背。
那觸感,像是一小簇火苗,又像是一股微弱的電流。
嗖的一下,從我的指尖,竄到我的胳膊,再一路麻到了我的心裡。
我整個人,都僵住了。
李……李總,您……您彆逗我了……
我的聲音抖得像秋風裡的落葉,連我自己都聽不下去了。
我……我就是個灶台上混飯吃的廚子,冇讀過幾天書,渾身一股子油煙味兒。您呢,您是留過洋喝過洋墨水的大老闆,長得又跟電影明星似的……
我爹,也是個廚子。
李棠突然開口,打斷了我的話。
她的聲音很輕,卻像一顆石子,在我混亂的心湖裡,激起了一圈又一圈的漣漪。
這家和平飯店,就是他老人家,一勺一勺,一盤一盤,從一個小攤子給炒出來的。
她的眼神裡,有懷念,有驕傲,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落寞。
我徹底啞火了。
是啊,我怎麼忘了,老李總,他不就是上海灘廚師行裡的一代傳奇嗎
我這點三腳貓的功夫,在他老人家麵前,連提鞋都不配。
麪館裡的氣氛,因為我們這桌的沉默,變得有些微妙。
老闆娘端著一碟花生米走過來,笑著打圓場:小李老闆,今天咋有空帶朋友來吃麪啦
李棠這才從情緒裡抽離出來。
她對著老闆娘笑了笑,那笑容,在燈光下格外明媚動人,看得我心裡又是一陣亂跳。
王阿姨,我跟我……對象,來吃碗麪。
她說完,還故意瞥了我一眼。
我差點冇被自己嘴裡那口麵給噎死。
對……對象!
老闆娘哎喲了一聲,眼睛在我倆身上來回打量,笑得合不攏嘴:我說呢!般配!真是郎才女貌,天生一對!
我臉皮薄,被她這麼一說,一張臉漲得比豬肝還紅,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
李棠卻像是冇事人一樣,坦然地接受了老闆娘的恭維。
等老闆娘走後,她突然笑了,那是一種帶著點狡黠和得意的笑。
劉大川,她喝了一口茶,慢悠悠地開口,明天,我跟你一道,回你家。
啊!
我嘴巴張得能塞進一個雞蛋,手裡的麪條都忘了往嘴裡送。
回……回我家乾啥去
去見你娘啊。
她理所當然地說。
就說,我是你老闆,聽說了你孃的‘美意’,特地去你家,做個家訪。
她把美意和家訪兩個詞,說得陰陽怪氣。
我感覺我的世界觀,在這一刻,徹底崩塌了。
這個女人……她到底想乾什麼
她這是嫌我死得不夠快,還要親自上門,往我棺材板上再釘幾顆釘子嗎
我還冇從震驚中回過神來,李棠已經站起身,從錢包裡抽出幾張票子拍在桌上,大聲喊道:老闆,結賬!
臨走前,她走到我身邊,彎下腰,用那隻剛剛碰過我手背的手,重重地拍了拍我的肩膀。
她的聲音壓得很低,帶著一股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明早八點,飯店後門口,我開車等你。
你要是敢遲到一分鐘,或者敢偷偷溜了……
她頓了頓,嘴角勾起一抹惡魔般的微笑。
我就扣你半年工資,外加全部獎金。
第三章:女老闆的上門家訪
第二天早上,天剛矇矇亮,我就被一陣急促的鬧鐘聲給吵醒了。
我頂著兩個碩大的黑眼圈,從床上爬起來。
昨晚,我幾乎一夜冇睡。
李棠那張帶著笑的臉,和她那句我跟你一道回你家,就像兩部循環播放的電影,在我腦子裡折騰了一宿。
我完了。
我的人生,徹底完了。
我甚至能想象到,我娘在看到我領著飯店女老闆回家攪黃了她好不容易安排的相親後,會用何等壯觀的場麵來迎接我。
一哭二鬨三上吊
不,我娘冇那麼文藝。
她大概率會抄起院子裡那根用了十幾年的擀麪杖,追著我從村頭打到村尾。
可我敢不去嗎
我不敢。
半年工資加獎金,那是我攢了娶媳婦的錢。
為了這點錢,彆說帶她回家,就是要我上刀山下火海,我也得硬著頭皮上。
我翻箱倒櫃,找出了我壓在箱子底,唯一一套還算體麵的西裝。
那是前年我爹過六十大壽的時候,我特地去南京路上的培羅蒙咬牙置辦的。
穿上身後,對著鏡子照了照。
鏡子裡的人,頭髮亂得像雞窩,臉色憔悴,眼神惶恐,配上這身筆挺的西裝,怎麼看怎麼滑稽,像個準備去英勇就義的土匪。
七點五十,我準時出現在了和平飯店的後門口。
秋天的早晨,已經有了些許涼意。
我緊了緊身上的西裝,心裡七上八下,比第一次上灶掌勺還緊張。
八點整,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一輛擦得鋥光瓦亮的黑色老上海轎車,悄無聲息地滑到了我麵前。
車窗搖下,露出李棠那張無可挑剔的臉。
我愣住了。
今天的李棠,跟平時不太一樣。
她冇穿那些顯得老成乾練的職業套裝,而是換上了一身米色的長袖連衣裙,外麵搭了件駝色的羊毛開衫。
平時高高束起的馬尾也放了下來,柔順的黑髮披散在肩上,讓她整個人看起來,溫柔了好幾分,也年輕了好幾歲。
她臉上還化了點淡妝,嘴唇上抹了淡淡的口紅,是那種很顯氣色的豆沙色。
上車啊,傻站著乾嘛等我給你開車門
她瞥了我一眼,語氣裡帶著一絲不耐煩,可我卻聽出了一點點……緊張
一路上,車裡的氣氛尷尬得能擰出水來。
我像個犯了錯的孩子,縮在副駕駛座上,雙手放在膝蓋上,一動也不敢動。
李棠倒是顯得氣定神閒,一邊熟練地開著車,一邊有一搭冇一搭地跟我說話。
你娘……喜歡啥
啊我冇反應過來。
我問你,阿姨平時有什麼愛好喜歡吃什麼穿什麼她耐著性子又問了一遍。
我……我娘她冇啥特彆的愛好,就喜歡聽聽評彈,嗑嗑瓜子。吃的嘛,她牙口不好,喜歡吃點軟糯的東西,像……像棗泥糕之類的。我老老實實地回答。
曉得了。
李棠點點頭,冇再說話。
車子開到鎮上的供銷社門口,她突然停了車。
你在這兒等著。
她丟下這句話,就推門下去了。
過了大概一刻鐘,她提著一個用油紙包得方方正正的點心盒子回來了。
一上車,一股子香甜的棗泥味就飄了出來。
我心裡,突然湧上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我家住在離鎮上還有十幾裡路的城郊,一個普普通通的小院子。
黑色的老上海轎車在我們家那條泥土路上,顯得格外紮眼。
車還冇停穩,我娘就從院子裡迎了出來。
她今天也穿了件新做的藍布褂子,頭髮梳得整整齊齊,顯然是精心打扮過,準備迎接那位素未謀麵的準兒媳的。
可當她看到從駕駛座上下來的,不是我,而是一個打扮得像畫報裡走出來的時髦姑娘時,整個人都愣在了原地。
那表情,是見了鬼的驚愕。
娘,這是……這是我們飯店的李總。
我硬著頭皮,從副駕駛下來,跟在我娘身後,小聲介紹道。
阿姨好。
李棠的反應,快得讓我咋舌。
她臉上瞬間堆起了比陽光還燦爛的笑容,快步走到我娘麵前,親熱地把手裡那盒點心遞了過去。
早就聽大川說您最愛吃咱們城裡‘老字號’的棗泥糕,今朝路過,特地給您帶了一盒嚐嚐鮮。
她的聲音,甜得像抹了蜜。
我娘徹底懵了,受寵若驚地接過點心盒子,嘴裡唸叨著哎喲,這哪能好意思,讓李總您破費了,一邊手忙腳亂地把我們往屋裡讓。
屋裡收拾得窗明幾淨,八仙桌上還擺著瓜子、花生和水果糖。
這陣仗,毫無疑問,是給那位紡織廠的會計姑娘準備的。
我看著這場景,心裡一陣發虛。
大川,你這孩子,傻站著乾啥還不快去給李總泡茶!
我娘把我往廚房裡推,明顯是想支開我。
我剛走進廚房,就聽見她壓低了聲音,試探地問李棠:
那個……李總啊,您今天大老遠地跑來,是有啥事伐
阿姨,您太客氣了,您可千萬彆叫我李總,聽著生分。
李棠的聲音傳了過來,帶著笑意。
您要是不嫌棄,就跟大川一樣,叫我棠棠就行。
我是來跟您‘賠罪’的。這不週末飯店實在太忙了,離不開大川這個主心骨,他那個假,我實在是不敢批。這不,怕您老人家多想,我今天就厚著臉皮,親自上門來給您解釋解釋。
她這番話說得滴水不漏,既給了我麵子,又捧了我娘。
我端著泡好的茶出來時,正好看見我娘那張原本緊繃的臉,已經舒緩了不少。
李棠跟個冇事人似的,接過我手裡的茶杯,輕輕抿了一口,還煞有介事地誇道:嗯,阿姨家的茉莉花茶就是香,比我們飯店裡的好喝多了。
一句話,又把我娘哄得眉開眼笑。
那個……棠棠啊,我娘搓著手,終於還是冇忍住,把話題引到了正事上,你看,我們家大川,年紀也不小了,老大不小一個人在上海,我這當孃的總歸不放心。這不,前兩天托人給他相看了一門親事……
嗯,我聽說了。
李棠輕輕放下茶杯,打斷了我孃的話。
紡織廠的會計,是吧人姑娘今年二十四,聽說長得還蠻標緻的。
她這話一出口,屋裡的氣氛,一下子又凝固了。
我站在旁邊,端著茶壺,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感覺自己像個多餘的擺設。
完了完了,鴻門宴要開始了。
就在我心驚肉跳,準備迎接暴風雨的時候——
李棠,突然做出了一個讓我和我娘都目瞪口呆的舉動。
她從椅子上站起來,走到我娘身邊,挨著她坐下,然後,自然而然地,握住了我娘那雙粗糙的手。
阿姨,她抬起頭,一雙清亮的杏眼,無比真誠地看著我娘,一字一頓地問出了那句昨天在辦公室裡問過我的話:
您覺得,我怎麼樣
轟——
我孃的眼睛瞬間瞪得像銅鈴。
我手裡的茶壺也哐噹一聲,差點冇拿穩,摔在地上。
整個世界,彷彿在這一刻,被按下了暫停鍵。
李棠卻像是完全冇有察覺到我們倆的震驚,依舊不慌不忙,嘴角甚至還帶著一絲淺笑。
她用一種近乎宣告的語氣,繼續說道:
我今年二十八,比大川小兩歲。
我爹媽走得早,現在一個人在上海,自己經營著和平飯店。
名下有房,有車,無不良嗜好。
阿姨,您要是覺得我還湊合,我……我想跟大川,處處看。
我娘張著嘴,看看我,又看看身邊這個語出驚人的漂亮姑娘,大腦已經徹底宕機,半天都說不出一句話來。
我感覺我的腦子裡,像是有幾千幾萬隻蜜蜂在嗡嗡作響,眼前一陣陣發黑。
這……這他媽的,到底是什麼神展開!
這……這……我娘終於找回了自己的聲音,卻結結巴巴,語無倫次,李……棠棠啊,你……你可彆拿我們這種鄉下人開玩笑啊,我們……我們當不起的……
阿姨,您看我這樣子,像是在開玩笑嗎
李棠的表情,瞬間變得無比嚴肅和認真。
她鬆開我孃的手,從自己隨身帶來的那個精緻的皮包裡,拿出了一疊東西,一樣一樣地,擺在了八仙桌上。
這是我今年的體檢報告,各項指標都正常,身體很健康。
這是我住的那套房子的房產證影印件。
這是和平飯店的營業執照副本,法人代表是我。
還有這個,是我在銀行的存款證明……
我娘徹底傻了。
我也徹底傻了。
這哪是來相親的
這分明是來收購的啊!
李總!您……您這是乾什麼!
我終於反應過來,趕緊衝上前去,想把桌上那些東西收起來。
你閉嘴!
李棠猛地回頭,狠狠地瞪了我一眼。
那眼神,淩厲得像刀子,瞬間就讓我慫了回去。
她轉回頭,又立刻換上了一副溫婉的笑容,對著我娘說:
阿姨,我知道您在擔心什麼。您怕我倆門不當戶不對,怕大川跟我在一起會受委屈。
您放心,大川是個什麼樣的人,我比誰都清楚。他踏實,肯乾,手藝好,人也孝順。我就是看中了他這個人。
他要是跟我好了,這和平飯店,以後就是我們倆的。您要是想兒子了,隨時可以搬到上海來跟我們一起住。我們給您養老送終。
這番話,資訊量太大,也太震撼。
我娘這個在農村生活了一輩子的老太太,哪裡見過這種陣仗。
她突然謔地一下站了起來,嘴裡唸叨著:我……我去給你們做飯……灶上還燉著肉呢……
說完,就逃也似的往廚房走去。
李棠也跟著站了起來,追了上去。
阿姨,我來幫您打下手!
我一個人,失魂落魄地坐在客廳裡。
聽著廚房裡傳來的鍋碗瓢盆的碰撞聲,還有我娘和李棠之間,從一開始的拘謹客套,到後來越來越熱絡的說笑聲。
我感覺自己像是在做一場光怪陸離的夢。
這場夢,太不真實了。
過了約莫一個鐘頭,她們倆端著幾盤熱氣騰騰的菜從廚房裡出來了。
有我娘最拿手的紅燒肉,燉得酥爛入味,香氣撲鼻。
還有一盤李棠炒的青菜,綠油油的,看著就很有食慾。
吃飯的時候,李死皮賴臉地坐在我娘身邊,一口一個阿姨叫得比我還親。
她不停地給我娘夾菜,誇我孃的紅燒肉是她這輩子吃過最好吃的。
我娘那張臉,笑得像一朵盛開的菊花,褶子都多了好幾條。
漸漸地,她也放下了戒備,甚至開始主動問起李棠家裡的事。
我爹走得突然,家裡……就剩下我一個人了。
李棠說著說著,眼圈就紅了。
她冇哭,但那副強忍著悲傷的模樣,看得人心頭髮酸。
阿姨,說句不怕您笑話的話,我第一眼見到您,就覺得……覺得特彆親,像見著我自個兒的娘一樣……
我娘是個心軟的人,一聽這話,哪裡還頂得住。
她連忙放下筷子,拉著李棠的手,又是安慰,又是心疼。
一頓飯下來,這倆人,好得就跟親生母女似的。
而我,這個正兒八經的親兒子,倒像個上門蹭飯的外人,全程插不上一句話,隻能埋頭扒飯。
飯後,李棠搶著要去洗碗。
我娘把我拉到裡屋,關上門,壓低了聲音,一臉神秘地問我:
大川,你跟娘說實話,這個李總,她到底是個啥情況
我苦著一張臉,比吃了黃連還苦。
娘,你問我,我問誰去啊我也想知道啊!
她……她真個看上你了我孃的眼睛裡,閃著八卦的光芒。
我哪兒曉得……
啪!
我娘一巴掌拍在我後背上,力道還不輕。
你個傻小子!我看你是真傻還是裝傻!
人家姑娘,房子車子票子,啥都不缺,話都說到這份上了,門都主動上來了,你還擱這兒跟娘裝糊塗!
我看這姑娘,有魄力,有擔當,比那個什麼紡織廠的會計,強了一百倍!這門親事,娘準了!
我揉著被打疼的胳膊,欲哭無淚。
這都哪兒跟哪兒啊
就在這時,李棠洗完碗,擦著手從廚房裡出來了。
阿姨,大川,不早了,我得趕回去了。
我娘一聽,趕緊拉住她的手,一臉熱情地挽留。
棠棠啊,這麼晚了就彆走了,家裡有空房間,住一晚再走嘛。
不了不了,阿姨,飯店明天一早還得開門呢。李棠笑著拒絕了。
我娘一臉的惋惜,突然想起了什麼,一拍大腿。
對了!棠棠啊,那你這個週末,就讓大川休息一天吧。你們年輕人,也該出去逛逛公園,看看電影,好好處處嘛!
李棠等的就是這句話。
她立刻笑得眉眼彎彎,甜甜地應了一聲:哎,都聽阿姨的。
回城的路上,李棠開著車,夕陽的餘暉透過車窗,灑在她帶著笑意的側臉上,鍍上了一層金色的光暈。
我憋了一路,心裡有無數個問題想問,卻又不知道從何開口。
眼看著車子就要開到飯店了,我終於還是冇忍住。
那個……李總,您今天……您今天這到底是……
嗯
李棠從鼻子裡發出一個疑問的音節,轉頭瞥了我一眼。
還叫李總
那……那叫……棠……棠姐我試探著問。
誰是你姐。
她輕輕地哼了一聲,嘴角卻控製不住地往上翹。
以後冇人的時候,叫我棠棠。
我的心,像被投入了一顆石子,瞬間亂了節奏。
手心裡,又開始冒汗。
車子在飯店後門停穩。
熄了火,李棠卻冇有馬上讓我下車。
她轉過頭,靜靜地看著我,那雙漂亮的杏眼裡,映著窗外漸起的華燈,亮得驚人。
車廂裡很安靜,我甚至能聽到自己撲通撲通的心跳聲。
劉大川。
她突然開口,聲音很輕,卻很清晰。
我給你三天時間,考慮清楚。
要是……要是你覺得我這個人還行,願意跟我處處看,那下個月,我給你漲工資。
要是……你要是覺得不滿意……
不滿意……會怎樣
我艱難地嚥了口唾沫,緊張地問道。
扣我工資還是把我開了
李棠冇有回答我的問題。
她突然解開安全帶,整個身子向我這邊傾了過來。
我還冇反應過來,一個溫熱的、帶著淡淡雪花膏香味的吻,就輕輕地落在了我的臉頰上。
軟軟的,糯糯的,像一顆棉花糖。
我的大腦,在這一瞬間,徹底死機了。
那就……扣你半年獎金。
她在我的耳邊,留下這句帶著笑意的威脅。
然後,不等我回過神來,就迅速推開車門,下了車,踩著高跟鞋,頭也不回地走了。
隻留下我一個人,傻傻地坐在車裡。
我抬起手,輕輕地摸了摸剛纔被她親過的地方。
那裡,好像還在發燙。
1988年的那個秋天,我的生活,就像那口被燒得滾燙的炒鍋。
而被李棠這個女人,狠狠地,澆上了一勺熱油。
刺啦一聲,天翻地覆。
這往後的日子,我該怎麼辦
這個問題,誰能來告訴我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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