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睜開眼時脖子還在疼。
送親嬤嬤下的迷藥夠狠。我躺在晃悠悠的馬車裡,身上是沉得要命的嫁衣,金線繡的鳳凰硌得慌。
外麵是黃沙,一望無際。風吹得車簾啪啪響。
這就是和親的路。把我,大朔朝不受寵的九公主灼穗,打包送去北狄,換邊境幾年太平。
殿下,您醒了
車簾掀開一角,露出一張皺巴巴的臉,是負責護送我的張嬤嬤,假笑堆在臉上,喝口水潤潤喉
我冇接那水囊。直勾勾盯著她:嬤嬤手挺快。怕我半路跑了
張嬤嬤臉上褶子僵了僵,隨即又笑開:殿下說笑了,老奴是怕您路上辛苦,想讓您多歇歇。快到北狄王庭了,您得養足精神見赫猙大王。
赫猙。北狄的新王。暴虐的名聲隔著千裡黃沙都能聞見血腥味。據說他前幾個妃子,死得都不明不白。
我扯了扯嘴角,算是迴應。跑往哪跑前後都是大朔和北狄的精兵,鐵桶一樣圍著這輛華貴的囚車。
隊伍在傍晚紮營。篝火劈啪,烤羊肉的膻味混著風沙,嗆人。
我裹著披風坐在火堆邊,像個擺設。士兵們眼神飄過來,帶著毫不掩飾的估量和輕佻。張嬤嬤捧著碗熱湯,殷勤地遞過來:殿下,暖暖身子。
就在我伸手去接的瞬間,眼角餘光猛地掃到一點異樣。
篝火跳躍的光影裡,一個離我最近的北狄士兵,他握著刀柄的手,指節用力得發白。眼神,不是輕佻,是冰冷的殺機,死死釘在我身上。
那碗湯,正遞到我胸前,熱氣騰騰。
電光火石!我根本來不及思考,身體比腦子快,猛地向後一仰!
嘩啦——!
滾燙的湯水潑在剛纔我胸口位置的沙地上,滋滋作響,騰起白煙。碗摔得粉碎。
幾乎是同時,鏘一聲刺耳金屬摩擦!一道雪亮刀光,擦著我揚起的髮梢劈了下去!狠狠砍在我剛纔坐著的木樁上,入木三分!
是那個眼神凶狠的北狄兵!
有刺客!護駕!
張嬤嬤的尖叫破了音。
營地瞬間炸開鍋!大朔的護衛和北狄的士兵都懵了一瞬,隨即兵器碰撞聲、怒喝聲亂成一團。那刺客見一擊不中,猛地拔出刀,眼神更狠,竟是不顧一切再次朝我撲來!
我心臟狂跳,手腳冰涼地向後蹭,沙礫磨得手生疼。
完了!
千鈞一髮之際,嗡的一聲悶響!
一支漆黑沉重的鐵箭,像一道撕裂夜空的閃電,帶著令人頭皮發麻的破空聲,精準無比地貫穿了刺客持刀的手腕!
呃啊——!刺客慘嚎,鋼刀脫手飛出。
那力道太恐怖,不僅穿透手腕,餘勢竟帶著刺客整個人向後踉蹌好幾步,砰地摔倒在地。
一切發生得太快。營地死寂了一瞬。
所有目光,驚疑不定地轉向鐵箭射來的方向。
營地的邊緣,黑暗與篝火光影的交界處。
一人一馬,像一尊沉默的黑色雕像立在那裡。
他很高,騎在一匹異常雄健的烏騅馬上,幾乎與夜色融為一體。火光隻能勾勒出他冷硬的下頜線,和身上玄鐵重甲的幽暗輪廓。他手中,一張幾乎與他等高的巨大鐵胎弓,弓弦還在微微震顫。
他冇看地上哀嚎的刺客,也冇看亂成一團的營地。
他的目光,越過混亂的人群,越過跳動的火焰,像兩道實質的冰錐,直直地、沉沉地,釘在了我的臉上。
那目光裡冇有任何情緒。冇有憤怒,冇有探究,隻有一片深不見底的寒潭,帶著審視一切的漠然和……一絲極難察覺的審視
一股寒意,比剛纔刀鋒臨體時更甚,順著我的脊椎猛地竄上來。
是他射的箭。他救了我
不。
我盯著他那雙深潭似的眼睛,心裡有個聲音在尖叫:這個人,比那個拿刀的刺客,危險百倍!
混亂很快被壓製下去。刺客被拖死狗一樣拖走。
一個穿著北狄高級軍官服色的人,連滾帶爬地跑到那黑甲將軍馬前,彎腰彎得快貼到地上,聲音抖得不成樣子:沉戟將軍!屬下該死!護衛不力!驚擾了將軍!驚擾了公主!
沉戟原來他就是沉戟。
北狄的血狼,赫猙王座下最鋒利的那把刀。橫掃漠北,據說他經過的地方,連風都帶著鐵鏽味。冇想到,這次和親,竟然是他親自帶兵來接。
沉戟將軍冇理那個請罪的軍官。
他的烏騅馬邁開步子,鐵蹄踏在沙礫上,發出沉悶的聲響,一步一步,朝著篝火這邊走過來。圍著火堆的士兵,無論是大朔的還是北狄的,全都下意識地屏住呼吸,潮水般向兩邊退開,讓出一條通路。
馬停在我麵前幾步遠。
巨大的陰影籠罩下來,帶著濃重的血腥氣和一種無形的、令人窒息的壓迫感。我不得不仰起頭,才能看清他。
火光終於照亮了他的臉。
很年輕。比我想象中年輕得多。輪廓鋒利得像用刀斧劈砍出來,鼻梁高挺,嘴唇很薄,抿成一條冷硬的直線。皮膚是久經風沙的粗糙麥色。最懾人的是那雙眼睛,深褐近黑,此刻在跳躍的火光映照下,像結了冰的寒潭,清晰地映出我蒼白狼狽的影子。
他居高臨下地看著我,依舊冇什麼表情。
大朔的公主。
他的聲音和他的眼神一樣,低沉,平穩,冇有任何起伏,像冰冷的鐵塊相互摩擦,名字
我喉嚨發乾,指甲掐進掌心,強迫自己穩住聲音:灼穗。
灼穗。他重複了一遍,像是在確認一件物品的標簽。眼神掃過我沾了沙土的華麗嫁衣,落在我空無一物的雙手上。你躲開了第一刀。
不是疑問,是陳述。他看到了。
我心臟又是一緊,麵上卻不敢露怯:湯太燙,嬤嬤冇端穩。
他深潭般的眼睛盯著我,沉默了幾秒。那幾秒長得像一個世紀,篝火的劈啪聲和風聲都清晰得刺耳。他似乎在評估我這句話的可信度,又或者,在評估我這個人。
然後,他調轉馬頭,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遍整個死寂的營地:
刺客,查。同謀者,誅。
再有差錯,他的目光冷冷掃過那些噤若寒蟬的護衛軍官,你們,提頭去王庭。
說完,他不再看任何人,包括我。烏騅馬邁開步子,載著他重新融入營地邊緣的黑暗裡,彷彿從未出現過。
營地的空氣,在他離開好一會兒後,才重新開始流動。士兵們開始小聲議論,收拾殘局。張嬤嬤臉色慘白,抖著手想過來扶我:殿下,您受驚了,老奴……
我避開她的手,自己撐著沙地站起來。膝蓋有點軟,但腰背挺得筆直。
我累了。我聲音不大,但足夠清晰,嬤嬤,備水,我要淨手。
回到馬車,隔絕了外麵的一切。我靠在冰冷的車壁上,才放任自己急促地喘息。
沉戟……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睛在我腦海裡揮之不去。
他為什麼救我赫猙想讓我死,還是有人想讓我死在路上嫁禍給大朔
他最後那句話……提頭去王庭。是在警告所有人,包括……保護我
一絲微弱的、荒謬的念頭,像風中的火星,在我心底一閃而過。
也許,這個北狄最鋒利的屠刀,並非完全與暴君赫猙同心
這念頭太危險,也太誘人。
接下來的路程,氣氛明顯不同了。
張嬤嬤老實得像隻鵪鶉,送來的飲食清水,她都會自己先哆哆嗦嗦嘗一口。那些北狄士兵,尤其是沉戟帶來的那部分黑甲親衛,眼神銳利得像鷹,時刻掃視著周圍。整個隊伍像一張繃緊的弓。
沉戟本人,幾乎不再出現在我的視線裡。他總是在隊伍最前方,或者側翼,像一個沉默的幽靈。但我知道,那雙冰冷的眼睛,一定在某個角落注視著我。或者說,監視著整個隊伍。
幾天後,我們抵達了北狄的王庭——赤牙城。
冇有盛大的迎接儀式。隻有高大的、用粗糲紅石砌成的城牆,在風沙中沉默矗立,像巨獸的獠牙。空氣裡瀰漫著牛羊膻味、塵土味,還有一種隱隱的、鐵器生鏽般的腥氣。
我被安置在一座名為棲霞館的石頭院落裡。名字雅緻,裡麵卻空曠冷硬,牆壁厚得隔絕了大部分聲音。幾個北狄侍女被派來伺候,眼神怯生生的,動作帶著畏懼。
公主殿下,請安心歇息。大王……軍務繁忙,得空便會召見您。
一個北狄的禮官乾巴巴地交代完,就匆匆走了。
軍務繁忙我心底冷笑。赫猙的軍務,恐怕是又去哪裡屠戮劫掠了吧。
被變相軟禁了。意料之中。
第三天,張嬤嬤死了。
訊息是那個叫阿吉的、年紀最小的侍女,在給我送飯時,哆哆嗦嗦告訴我的。
嬤嬤……嬤嬤她……昨天夜裡,掉進後院的廢井裡了……阿吉聲音發顫,頭埋得低低的,不敢看我。
廢井棲霞館的後院,我昨天還去過,那口井明明蓋著沉重的石板。
誰發現的我問,聲音平靜。
是、是巡邏的衛兵……阿吉抖得更厲害了。
哦。我端起粗糙的陶碗,喝了一口冇什麼味道的肉湯,知道了。
張嬤嬤知道的太多了。關於誰給我下的迷藥,關於路上那次刺殺可能的蛛絲馬跡……她成了第一個被清理掉的棋子。
赫猙還冇露麵,腥風已經吹進了這座石頭院子。
不能再等了。被動等死不是我的路。那個一閃而過的念頭,那個關於沉戟的、危險又微弱的念頭,再次浮現。
他是關鍵。他是唯一能在赫猙眼皮底下掌控部分局麵的人。
我必須接近他,試探他。哪怕是與虎謀皮。
機會來得比預想的快。
幾天後,赤牙城下了入冬第一場大雪。鵝毛般的雪片很快覆蓋了紅色的石頭城。
棲霞館冷得像冰窖,送來的炭火劣質,煙大得嗆人。阿吉說,王庭的炭都緊著大王和幾位得寵的夫人用了。
傍晚,阿吉又哆哆嗦嗦地進來,小臉凍得發青:殿下……沉戟將軍……派人送東西來了。
我一怔。沉戟
來人是個穿著黑甲的親兵,麵容冷硬,像塊石頭。他放下一個半人高的、裹著厚厚毛氈的物件,行了個軍禮,一個字冇說,轉身就走了。
我走過去,掀開毛氈。
裡麵是一個嶄新的、黃銅打造的……暖爐。爐膛很深,爐壁厚實,上麵還雕著簡單的雲紋。爐子旁邊,放著幾塊上好的、銀絲炭。
這炭,我在王庭大總管那裡見過一次,隻有赫猙和他最寵愛的妃子才能用。
我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
他什麼意思示好補償還是……另一種試探
雪下了一夜。
第二天一早,雪停了,但天色陰沉。我讓阿吉找出我最厚實的一件素色鬥篷披上,抱著那個暖手的小銅爐——裡麵隻象征性地放了兩小塊銀絲炭,散著微弱卻珍貴的熱氣。
阿吉,帶路。我們去向沉戟將軍道謝。我說。
阿吉瞪大了眼睛,滿是驚恐:殿下!將軍他……他住在西營那邊,很……很嚇人的地方!而且……冇有大王或將軍的允許,我們不能……
我們是去道謝,將軍送來了暖爐,於情於理都該去。我打斷她,語氣不容置疑,走吧。
阿吉不敢再反駁,白著臉,哆哆嗦嗦地在前麵帶路。
棲霞館在王庭深處相對雅緻的區域,而西營,是王庭外圍的駐軍之地。越往西走,建築越粗糙簡陋,巡邏的士兵越多。空氣裡瀰漫著汗味、皮革味、牲口棚的味道,還有一種更濃的鐵鏽和……血腥混雜的氣息。
士兵們看到我們,眼神都帶著驚異和警惕。好在有阿吉這個熟麵孔,加上我這一身明顯不同於北狄女子的裝扮,他們隻是看著,並未阻攔。
終於,在一排排低矮的石屋後麵,看到了一片空曠的校場。積雪被掃開了一大片,露出下麵凍得硬邦邦的黑土地。
校場中央,立著一個身影。
正是沉戟。
他冇穿那身標誌性的玄鐵重甲,隻穿著深灰色的單薄勁裝,在零下的寒風裡,像一杆筆直的標槍。手中握著一柄無鞘的長刀,刀身漆黑,唯有刃口一線雪亮。
他在練刀。
冇有呼喝,冇有花哨的動作。隻有最簡單、最直接的劈、砍、撩、刺。每一次揮刀,都帶著撕裂空氣的尖嘯,動作快到幾乎看不清,力量感卻撲麵而來,彷彿能將這凍土劈開,能將這陰沉的天幕斬裂。
刀鋒捲起的寒風,裹挾著地上的碎雪,在他周身形成一片模糊的雪霧。
肅殺。凜冽。像一頭在冰原上獨自磨礪爪牙的孤狼。
我站在校場邊緣,隔著幾十步的距離,抱著微溫的銅爐,靜靜地看著。
阿吉已經嚇得躲到我身後,大氣不敢出。
沉戟似乎早就察覺到了我們的到來,但他冇有停。直到一套動作完成,最後一個淩厲的回身劈砍,刀尖斜指地麵,他才緩緩收勢。
他轉過身,胸膛微微起伏,口鼻撥出的白氣在寒風中迅速消散。額角有細密的汗珠,順著他冷硬的側臉線條滑下。那雙深潭般的眼睛,隔著風雪,再次落在我身上。
冇有驚訝,冇有詢問。依舊是那種審視的、冰冷的平靜。
我鬆開阿吉,抱著銅爐,一步一步,踩著積雪,朝他走過去。腳下發出咯吱咯吱的輕響,在寂靜的校場上格外清晰。
走到他麵前幾步遠,停下。
風雪似乎更大了些,吹得鬥篷獵獵作響。
我抬起頭,迎上他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睛,清晰地開口:
將軍送來的暖爐,很好用。灼穗特來道謝。
他冇有立刻迴應。目光掃過我懷裡抱著的銅爐,又落回我臉上。寒風捲起他鬢角幾縷被汗浸濕的黑髮。
公主客氣。
他終於開口,聲音因為剛纔的劇烈運動,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但依舊是冰冷的調子,棲霞館簡陋,委屈公主了。
比起暖爐,我頓了頓,抱著銅爐的手指微微收緊,指尖感受著那一點點透過銅壁傳來的溫熱,灼穗更想知道,將軍為何救我
問出來了。直接,乾脆,像一把匕首,猝不及防地刺向核心。
風雪似乎在這一刻凝滯了一下。
沉戟握著刀柄的手指,幾不可查地收緊了一瞬。他深褐近黑的瞳孔裡,清晰地映出我仰視著他的、帶著孤注一擲般平靜的臉。
他沉默著。時間在呼嘯的風聲中拉長。
就在我以為他不會回答,或者會直接讓人把我轟走時,他開口了,聲音低沉,混在風裡:
你死在大朔境內,麻煩。
果然。冰冷的現實。他救的不是我,是避免和親公主死在他負責的路段上,給大朔留下口實,給赫猙帶來不必要的麻煩。
心沉了沉,但也在意料之中。
那碗湯,我緊盯著他的眼睛,不放過一絲細微的變化,是意外,還是安排
他的眼神冇有絲毫波動,像凍住的湖麵。查過了。失手。
查過了失手這話騙鬼去吧。張嬤嬤的死就是最好的證明。
失手我輕輕重複了一遍,嘴角扯出一個冇什麼溫度的弧度,那張嬤嬤失足落井,也是意外
沉戟的眼神終於有了一絲變化。那深潭的底部,似乎掠過一絲極冷的銳光,快得抓不住。
公主,他的聲音沉了幾分,帶著警告,王庭的事,自有法度。
法度在赫猙的王庭裡談法度真是天大的笑話。這分明是在警告我:不要多問,不要深究,這不是你該碰的。
我抱著銅爐的手心,卻因為他的話,反而滲出了一點汗。
他在迴避。他不想談張嬤嬤的死,或者說,他不想由我來談這件事。這意味著什麼意味著張嬤嬤的死,或許並非赫猙授意,而是他沉戟的手筆為了滅口還是……為了切斷某些指向赫猙的線索
法度我迎著他警告的目光,不退反進,聲音很輕,卻清晰地穿透風雪,那將軍告訴我,在北狄的法度裡,一個和親公主,不明不白地死了,或者……瘋了,會怎麼樣
瘋子的話,冇人會信,對嗎我看著他,一字一句地問。
沉戟的眉頭,極其細微地蹙了一下。握著刀柄的手,指節因為用力而微微泛白。他周身那股凜冽的寒氣,似乎更重了些。
公主想說什麼他的聲音徹底冷了下來,像淬了冰。
壓力排山倒海般湧來。我知道,再進一步,可能真的會觸怒這頭凶獸。
但我冇有退路。
我想說,我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氣,刺得肺腑生疼,將軍救我一次,或許是為了省去麻煩。但在這王庭裡,想讓我‘失足落井’或者‘意外瘋掉’的麻煩,恐怕不會隻有一次。
將軍能救一次,能救每一次嗎我直視著他冰冷的眼睛,或者說,將軍願意……每一次都出手,替赫猙大王處理這些‘麻煩’嗎
最後一句話,像一顆投入深潭的石子。
沉戟的瞳孔,猛地一縮!
他周身那股壓抑的、冰冷的殺氣,驟然爆發出來!不再是無形無質的壓力,而是如同實質的刀鋒,切割著周圍的空氣和風雪!站在遠處的阿吉,直接被這股氣勢嚇得癱軟在地,連驚呼都發不出來。
他向前逼近一步!
巨大的陰影瞬間將我完全籠罩。冰冷的汗毛倒豎的危機感,像毒蛇一樣纏上我的脖頸。他太高了,此刻居高臨下地看著我,那雙深褐近黑的眼眸裡,翻湧著極其複雜的東西——是暴戾,是殺意,還有一種被徹底冒犯的、被窺探到禁忌的驚怒!
你、在、試、探、我
他幾乎是從齒縫裡擠出這幾個字,每一個字都像冰坨子砸下來。
風雪似乎都被他身上的煞氣逼退。死亡的陰影從未如此清晰。
我的心臟瘋狂撞擊著胸腔,幾乎要跳出來。後背瞬間被冷汗浸透。抱著銅爐的手指死死扣緊,指甲陷進銅皮裡,用那一點微不足道的刺痛來維持清醒。
賭!隻能賭!賭他對赫猙並非絕對忠誠!賭他心底深處,有著不願被觸及的逆鱗!
是!我猛地抬起頭,聲音因為極度的緊張和豁出去的決絕而有些尖銳,卻異常清晰,我是在試探!試探將軍這把北狄最鋒利的刀,是不是甘心永遠隻做一把刀!是不是甘心永遠替一個……連自己枕邊人都容不下的暴君,去斬儘殺絕!
暴君兩個字出口的瞬間,沉戟眼中最後一絲剋製徹底崩斷!
找死!
一聲低沉的、如同野獸般的怒喝炸響!他手中的長刀,帶著撕裂一切的恐怖殺意,毫無花哨,當頭朝我劈下!
刀鋒未至,那冰冷的死亡氣息已經割得我臉頰生疼!
完了!
我下意識地閉上眼,全身的血液彷彿瞬間凍結。
鏘——!!!
一聲震耳欲聾、令人牙酸的金屬撞擊聲,在耳邊炸開!巨大的氣浪和金屬嗡鳴震得我耳膜刺痛,腦子嗡嗡作響!
預想中的劇痛冇有降臨。
我猛地睜開眼。
隻見那柄雪亮的刀鋒,懸停在我頭頂上方不足半尺之處!
而擋住它的,是另一柄漆黑的、沉重的長刀刀身!刀身寬闊,像一扇堅固的門板!
是沉戟自己的另一把刀!他左手不知何時拔出了腰間另一柄稍短些的佩刀,千鈞一髮之際,架住了自己右手全力劈下的長刀!
兩柄刀死死咬合在一起,發出令人心悸的摩擦聲。
沉戟的右手緊握著劈下的長刀刀柄,手臂肌肉虯結賁張,青筋如同蚯蚓般暴起。而他的左手,同樣緊握格擋的刀柄,因承受了巨大的力量而微微顫抖。他低著頭,粗重的喘息噴在我的頭頂,灼熱,又帶著狂暴的怒意。
他的眼睛死死盯著兩刀交擊的地方,眼神裡的情緒翻江倒海——暴怒、掙紮、一絲難以置信的後怕,還有更深處翻湧的、無法言說的東西。
時間彷彿凝固了。隻有風雪呼嘯,還有兩把刀身因巨力相抗而發出的、細微卻刺耳的咯咯聲。
他……在最後一刻,自己攔住了自己
這個認知,像一道閃電劈進我混亂的腦海。
巨大的恐懼和劫後餘生的虛脫感同時襲來,我雙腿一軟,再也支撐不住,抱著銅爐踉蹌著向後跌倒,重重坐在冰冷的雪地上。
銅爐脫手滾落,幾塊銀絲炭掉了出來,在潔白的雪地上砸出幾個黑點,很快又被落雪覆蓋。
沉戟猛地抬起頭,看向跌坐在地的我。
他眼中的狂暴尚未完全褪去,但那份冰冷的殺意,已經被一種更深的、如同深淵般的複雜情緒取代。他胸口劇烈起伏,看著我的眼神,像是在看一個徹底打亂了他所有計劃的、無法理解的怪物。
他右手緩緩撤力,那柄差點將我劈成兩半的長刀,刀鋒擦著左手格擋刀的刀背,發出一串令人牙酸的摩擦聲,最終撤了回去。
左手刀也鏘地一聲,重重歸入腰間的刀鞘。
他不再看我,猛地轉過身,寬闊的背脊對著我,肌肉緊繃得像一塊塊石頭。風雪吹動他深灰色的勁裝下襬。
滾。
一個冰冷的字,從他牙縫裡擠出來,帶著壓抑到極致的怒火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帶著你的爐子,滾回棲霞館。
再靠近西營一步,他頓了一下,聲音裡的寒意足以凍結血液,我親手斬了你。
我冇有動。坐在冰冷的雪地裡,渾身都在不受控製地輕顫,牙齒咯咯作響。一半是冷的,一半是後怕。
但我看著他緊繃的、拒人於千裡之外的背影,看著地上那滾落的銅爐和幾點炭黑。
一個無比清晰、無比瘋狂的念頭,像野火一樣在心底燃起,瞬間驅散了所有的恐懼。
我賭對了!
他動搖了!那把最鋒利的刀,在劈向我的瞬間,他自己選擇了收手!他對赫猙,絕非死忠!他心底有不能碰的東西!有足以讓他猶豫、讓他掙紮的逆鱗!
嗬……
一聲極輕、極沙啞的冷笑,從我凍得發青的唇間逸出。
沉戟的背影猛地一僵。
我撐著凍僵的手臂,艱難地從雪地裡爬起來,拍掉身上的雪屑。冇有去撿那個銅爐,隻是最後深深地看了一眼他那如同磐石般沉默、卻蘊含著驚濤駭浪的背影。
然後,我轉過身,拉起嚇癱在地、麵無人色的阿吉。
我們走。
聲音不大,卻異常平靜。
風雪依舊。我拉著阿吉,深一腳淺一腳地離開校場。每一步,都踩在生死邊緣的薄冰上,但心底那簇火苗,卻越燒越旺。
沉戟,我們……還冇完。
回到棲霞館,阿吉抖得像秋風裡的落葉,一進門就癱軟下去,被其他幾個同樣驚懼的侍女扶走了。
我獨自坐在冰冷的石室裡,裹緊鬥篷。身體還在細微地顫抖,指尖冰涼,但心口卻滾燙。
沉戟最後那個眼神,那強行壓抑的狂暴和深不見底的複雜,還有他自己攔下自己那一刀的決絕……一遍遍在我腦海裡回放。
他心底有鬼。一個巨大的、足以撼動他對赫猙忠誠的鬼。
但僅僅這樣還不夠。我需要知道那是什麼。我需要找到能真正撬動這把血狼的支點。光靠言語的試探和刺激,下一次,他可能真的會殺了我。
機會在哪裡線索在哪裡
目光落在牆角那個被阿吉撿回來的黃銅暖爐上。爐身冰冷,上麵簡單的雲紋在昏暗光線下顯得有些模糊。
雲紋……大朔貴族器物上常見的紋飾。在北狄,除了王庭少數從大朔掠奪來的珍寶,很少見。
一個念頭,如同黑暗中擦亮的火柴,驟然閃現。
沉戟的身世!
北狄王庭關於這位血狼將軍的來曆,諱莫如深。隻知道他是赫猙幾年前從一場邊境衝突中帶回來的,憑著一身恐怖的武力,在短短幾年內爬到瞭如今的位置。冇人知道他來自哪個部落,父母是誰。
一個憑空出現、隻憑殺戮就獲得赫猙信任的孤狼
太乾淨了,乾淨得反常。
如果……他並非真正的北狄人呢如果他身上流著大朔的血……或者,至少與大朔有著極深的淵源
這個猜測讓我心跳加速。如果為真,那他對赫猙的忠誠,就有了天然的裂痕!他對大朔的態度,就絕不可能像表麵那樣冷酷!
怎麼驗證
硬闖西營那是找死。沉戟的警告絕非虛言。
直接問他更是嫌命長。
唯一的突破口,或許在他身邊最親近的人身上。那支沉默寡言、對他絕對忠誠的黑甲親衛
接下來的日子,我像一隻蟄伏的蜘蛛,小心翼翼地編織著無形的網。目標,是棲霞館裡那幾個北狄侍女。
尤其是阿吉。她年紀最小,膽子最小,也最容易突破。
我不再刻意打聽沉戟。隻是偶爾,在她們送飯、打掃時,狀似無意地聊起北狄的風俗、部落。我拿出從大朔帶來的、僅剩的幾樣還算精緻的小玩意——一個繡工繁複的香囊,一對小巧的銀丁香耳墜。
這些東西,對見慣了粗獷之物的北狄侍女來說,有著致命的吸引力。
阿吉,你們北狄姑娘,喜歡戴耳墜子嗎
我把玩著那對銀丁香,在阿吉送熱水進來時,隨口問道。
阿吉的眼睛果然黏在了那對精巧的耳墜上,滿是羨慕:喜歡……但隻有貴族家的小姐和夫人們纔有……
拿著。我把耳墜遞過去。
阿吉嚇得連連擺手:不不不!殿下!太貴重了!奴婢不敢!
拿著吧,我塞進她手裡,語氣溫和,留著以後嫁人戴,或者換點你喜歡的東西。這石頭屋子太冷清,看著你們年輕,我心裡也高興些。
阿吉攥著那對小小的耳墜,眼圈都紅了,激動得說不出話。
一次,兩次……香囊給了另一個叫其其格的侍女。一點大朔帶來的蜜餞,分給了所有人。
慢慢地,侍女們在我麵前不再那麼拘謹恐懼。尤其是阿吉,眼神裡多了些親近和感激。
時機差不多了。
一天下午,其其格在擦拭那個黃銅暖爐時,我狀似無意地感歎:這爐子倒是好用,難為沉戟將軍費心。他看起來那麼冷硬的一個人,竟也有這份細緻。
其其格動作頓了一下,臉上露出一絲猶豫,最終還是壓低聲音說:將軍他……其實對身邊人很護短的。他營裡那些親兵,都是他一手帶出來的,都是苦命人。
哦我露出感興趣的樣子,都是北狄各部落的勇士吧
其其格搖搖頭,聲音更低了:不全是……奴婢聽……聽人提過一嘴,將軍他……好像是從南邊來的……
南邊!我的心猛地一跳!大朔就在北狄的南邊!
南邊我故作驚訝,是哪個部落南邊的部落可不多。
其其格臉上露出茫然和一絲惶恐:奴婢……奴婢也不知道具體,隻是……隻是聽說將軍剛被大王帶回來時,身上還帶著傷,話都說不利索,口音……有點怪,不像我們這邊的人……後來才慢慢改過來的。將軍營裡也有些老兵,口音也有點……有點那個味道。
口音!南邊的口音!
一股電流瞬間竄遍全身!強壓住心頭的狂喜,我麵上依舊平靜:原來如此。看來將軍也是曆經磨難才走到今天,不容易。
其其格似乎也意識到自己說了不該說的,連忙低下頭,用力擦著爐子,不敢再多言。
南邊!口音!沉戟很可能來自大朔邊境,甚至……就是大朔人!
這個猜測,讓之前所有的不合理都有了合理的解釋!他救我,或許不僅僅是因為麻煩;他對張嬤嬤滅口,或許是為了掩蓋某些指向南方的線索;他對我那一刀最終收手,或許是因為我來自大朔,觸動了他心底某個塵封的角落!
支點,找到了!
但僅僅這樣還不夠。我需要更確鑿的證據,需要能真正觸及他靈魂深處的東西。什麼東西,能直擊一個被迫背井離鄉、甚至可能揹負血仇之人的軟肋
故鄉親人
如果……他的親人還在世呢或者,有關於親人的遺物
幾天後,一個意外的機會降臨。
赤牙城一年一度的冬狩祭到了。這是北狄重要的節日,貴族們會出城狩獵,祭祀神靈,祈求來年風調雨順(對北狄來說,就是草場豐美,劫掠順利)。
赫猙終於想起了我這個和親公主。他派人傳令,要我隨駕參加祭典。
祭典在王庭西麵幾十裡外的黑石穀舉行。山穀開闊,積雪覆蓋著枯黃的草甸。北狄貴族們騎著高頭大馬,穿著華麗的皮裘,帶著大批護衛和獵犬,場麵喧囂而粗獷。
赫猙高踞在一匹異常神駿的赤紅戰馬上,身形魁梧,滿臉橫肉,眼神凶戾。他隻遠遠地瞥了我一眼,那眼神像是在看一件新到的貨物,帶著毫不掩飾的審視和……一絲玩味的殘忍。隨即,他便被一群諂媚的貴族和將領簇擁著,縱馬衝向了山穀深處,開始了狩獵。
沉戟作為赫猙最倚重的將領和護衛統領,自然隨行在側。他依舊是一身玄鐵重甲,騎著烏騅馬,沉默地跟在赫猙後方不遠。自始至終,他冇有看我一眼,彷彿我隻是路邊的一顆石子。
我被安排在祭典外圍一處避風的土坡下,有幾個黑甲親兵在不遠處看守著。阿吉陪在我身邊,緊張地看著遠處喧囂的狩獵隊伍。
空氣中瀰漫著牲口的膻味、燃燒鬆枝的煙味,還有隱隱的血腥氣——那是獵手們射殺的獵物被當場剝皮放血的味道。
祭典的**,是宰殺一頭最強壯的公牛作為祭品。沉重的牛被拖到中央臨時搭建的祭台上,捆綁結實。一個臉上塗著油彩、戴著猙獰獸骨麵具的薩滿(北狄的祭司)開始圍著祭台又唱又跳,做著繁複的儀式。
赫猙似乎對這種儀式感到不耐煩,他帶著幾個心腹將領,騎著馬在不遠處指指點點,大聲談笑。沉戟也在其中,他勒馬停在一側,沉默地看著祭台方向,側臉在火光映照下顯得格外冷硬。
儀式進行到關鍵處,薩滿舉起一柄沉重的、鑲嵌著寶石的青銅短刀,準備刺入公牛的脖頸。
就在這時!
異變陡生!
祭台旁邊,一個負責按住牛頭的奴隸,或許是被血腥刺激,或許是捆綁的繩索鬆動,那頭瀕死的公牛爆發出最後的力量,猛地掙脫了束縛!牛頭一甩,尖銳的牛角狠狠撞在猝不及防的薩滿腰腹上!
呃啊!薩滿慘叫著被撞飛出去,手中的青銅短刀也脫手飛出!
受驚的公牛赤紅著眼睛,鼻孔噴著粗氣,竟然朝著赫猙所在的方向狂衝過去!它體型龐大,發起狂來勢不可擋!
護駕!
攔住它!
驚呼聲炸響!場麵瞬間大亂!赫猙身邊的護衛們慌忙策馬想上前阻擋,但事發突然,距離又近,那瘋牛速度極快,眼看就要衝到赫猙馬前!
赫猙臉上也閃過一絲驚怒,他座下的赤紅戰馬似乎也受了驚,不安地刨著蹄子。
就在這千鈞一髮之際!
一道黑色的閃電,從赫猙側後方猛地射出!
是沉戟!
他幾乎是瞬間策動烏騅馬,速度飆升到極致!在瘋牛即將撞上赫猙的前一秒,他連人帶馬,悍然插入了兩者之間!
哞——!瘋牛怒吼,巨大的牛角朝著擋路的烏騅馬狠狠頂去!
沉戟眼神冰冷如鐵,在間不容髮之際,身體在馬背上猛地一側,險險避開牛角的正麵撞擊!同時,他左手如電般探出,不是拔刀,而是一把精準無比地抓住了那瘋牛脖子上甩動的……韁繩
那韁繩本是用來束縛牛的,此刻被狂牛掙得繃緊。沉戟抓住韁繩的瞬間,手臂肌肉瞬間賁張,爆發出恐怖的力量!他竟冇有硬拽,而是藉著烏騅馬前衝的勢能和自身腰力,猛地向側麵一擰一甩!
吼!一聲悶響!
那幾百斤重的狂牛,竟然被他這一抓一甩的巧勁,帶得失去了重心,龐大的身軀轟然側翻在地!濺起大片雪泥!
整個過程快如電光石火!從瘋牛發狂到被製服,不過幾個呼吸!
所有人都驚呆了。連赫猙都愣了一下。
沉戟勒住躁動的烏騅馬,翻身下馬,動作乾淨利落。他走到被摔懵、一時爬不起來的瘋牛旁邊,彎腰撿起了掉落在雪泥裡的那柄薩滿的青銅短刀。
刀身沾著泥雪。他看也冇看,隨手在袖子上擦了一下。
就在這時,我的目光,死死地釘在了他擦刀的動作上!
不!是釘在了他抬起的那隻手臂的袖口內側!
在他用袖子擦拭刀身,袖口內側翻捲上來的一瞬間!
我看到了一抹極其刺眼的顏色!
那是一小塊布料。深灰色的北狄粗麻布袖口內側,竟然縫著一小塊……洗得發白、邊緣已經磨損起毛的……碎花布!
紅底,帶著褪色的小白花圖案!
那圖案!那顏色!我死也不會認錯!
那是大朔南境,最普通、最底層的農家女子,常穿的土布花樣!我小時候在冷宮,照顧我的老嬤嬤,她那件壓箱底的舊襖子內襯,就是這種料子!她說是她家鄉帶來的,南境雲澤州一帶的土布!
轟——!
彷彿一道驚雷在腦海中炸開!所有的線索瞬間串聯成一條清晰的線!
南境!口音!縫在衣服內側、貼著皮肉的舊布片!
沉戟……他來自大朔南境!這塊碎花布,是他對故鄉,對親人……最後的念想!是他藏在冰冷鐵甲之下,最深的軟肋和逆鱗!
我的呼吸驟然停止,全身的血液都衝向了頭頂!
就在這時,沉戟似乎察覺到了什麼。
他擦刀的動作微微一頓,極其敏銳地、猛地抬起頭,目光如同兩道冰冷的探照燈,瞬間穿透混亂的人群,精準無比地鎖定了站在土坡下的我!
他的眼神,在看到我臉上那無法掩飾的震驚和……瞭然時,瞬間變得無比銳利、無比陰沉!那是一種被徹底看穿、被觸及了絕對禁忌的暴怒!
他握著青銅短刀的手,指節捏得咯咯作響。
我毫不懷疑,如果不是周圍還有這麼多人,他會立刻衝過來,像捏死一隻螞蟻一樣捏死我。
赫猙粗豪的笑聲打破了死寂:哈哈哈!好!沉戟!乾得好!不愧是本王的血狼!他策馬過來,重重拍了拍沉戟的肩膀,回頭重重有賞!
沉戟迅速垂下眼簾,掩去眸中翻湧的驚濤駭浪。他恭敬地將青銅短刀遞給旁邊驚魂未定的薩滿,聲音恢複了一貫的冰冷平穩:大王受驚了。祭典繼續
繼續!繼續!赫猙興致高昂。
祭典在混亂後繼續進行。那頭瘋牛被重新拖上祭台,結束了生命。
沉戟冇有再看向我這邊。但我能清晰地感覺到,一股冰冷刺骨的殺意,如同跗骨之蛆,始終纏繞著我。
他知道我看見了。他知道了我知道了他的秘密。
棲霞館,成了真正的囚籠,也是風暴的中心。
祭典回來後,沉戟冇有任何動作。冇有派人來警告,冇有對我采取任何措施。但這種沉默,比任何威脅都更讓人窒息。像暴風雨前的死寂,像被毒蛇盯上的獵物,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
阿吉她們也察覺到了異常,變得更加戰戰兢兢。連送飯進來,都低著頭不敢看我,放下食盒就匆匆退出去。
他在等什麼等我崩潰還是……在找一個萬無一失的機會,讓我意外消失
不行。坐以待斃就是死路一條。我必須主動出擊!在他動手之前,在他做好萬全準備之前!
那塊碎花布,就是唯一的鑰匙!我必須用它,徹底撬開他心裡的鎖!
兩天後的深夜。
棲霞館死一般寂靜。隻有寒風颳過石頭縫隙的嗚咽聲。
我坐在冰冷的石榻上,毫無睡意。懷裡緊緊抱著那個黃銅暖爐,彷彿那是唯一的依靠。
哢噠……
一聲極其輕微的、幾乎被風聲淹冇的聲響,從門栓處傳來。
我的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
來了!
門被無聲無息地推開一條縫。一個高大的黑影,像融入夜色的幽靈,悄無聲息地閃了進來,反手將門關上。
沉重的壓迫感瞬間充斥了整個狹小的石室。空氣彷彿都凝固了。
黑暗中,我看不清他的臉,但那熟悉的、帶著血腥與鐵鏽的氣息,冰冷刺骨的眼神,除了沉戟,不會有第二個人。
他果然來了。選擇了最直接、最不會留下痕跡的方式——深夜潛入,親自解決掉我這個麻煩。
我抱著銅爐的手心全是冷汗,心臟在胸腔裡狂跳,幾乎要撞碎肋骨。
他一步步走近,腳步聲輕得如同鬼魅,卻每一步都踩在我的神經上。
他冇有說話。隻有濃重的殺意,像冰冷的潮水,一層層漫上來,將我淹冇。
就在他離我隻有幾步之遙,那股冰冷的死亡氣息幾乎要貼上我皮膚的瞬間!
我猛地抬起頭,用儘全身力氣,在極度的恐懼中逼出自己最大的勇氣,聲音因為緊張而嘶啞,卻異常清晰地刺破死寂:
將軍!你母親是南境雲澤人,對嗎!
黑影的腳步,戛然而止!
濃得化不開的殺意,彷彿被這句話硬生生凍結了一瞬!
黑暗中,我看不清沉戟的表情,但能清晰地感覺到,他周身那股狂暴的、準備擇人而噬的氣息,出現了劇烈的震盪!
死寂。令人窒息的死寂。
隻有我粗重的喘息聲,和他壓抑到極致的、幾乎聽不見的呼吸聲。
沉默,就是最好的回答!
巨大的恐懼和孤注一擲的狂喜同時衝擊著我。我像抓住最後一根救命稻草的溺水者,不管不顧地繼續喊了出來,聲音帶著哭腔般的顫抖:
那塊布!祭典上!我看見你袖子裡的布了!紅底小白花!那是雲澤州纔有的土布!我認得!
將軍!你母親……她是不是已經不在了她是不是……死在了北狄人的刀下!
這句話,我幾乎是吼出來的,帶著血淋淋的控訴!
轟——!
一股狂暴到極致的氣息猛地從沉戟身上炸開!不再是冰冷的殺意,而是被徹底點燃的、焚儘一切的暴怒和……痛苦!
閉嘴!一聲壓抑到極致的低吼,如同受傷野獸的咆哮!
黑影猛地動了!速度快到極致!
我隻覺得眼前一花,一股無法抗拒的巨力狠狠扼住了我的脖頸!冰冷粗糙的手指像鐵鉗一樣收緊!
呃!窒息感瞬間襲來!眼前發黑,所有的聲音都被掐斷!銅爐哐噹一聲掉在地上。
我被那股力量狠狠地摜在冰冷的石壁上!後背傳來劇痛!
黑暗中,沉戟的臉近在咫尺!我終於看清了他的眼睛。那雙深褐近黑的瞳孔裡,此刻燃燒著熊熊的、幾乎要毀滅一切的火焰!是暴怒,是被人撕開最痛傷疤的狂怒,還有深不見底的痛苦和……一絲瘋狂的殺意!
你、找、死!他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裡擠出來的,帶著血腥味。扼住我脖子的手,力量還在增加!
死亡的陰影從未如此真實!肺裡的空氣被迅速抽乾,眼前開始出現金星。
不行!不能死在這裡!
我用儘最後一絲力氣,雙手死死抓住他扼住我喉嚨的手腕,指甲深深陷進他的皮肉裡。喉嚨裡發出嗬嗬的、破碎的聲音,斷斷續續地擠出幾個字:
赫……赫猙……屠了……雲澤……三……三個村……你……你替他……殺……殺了……多少……大朔人……
你……你母親……在……在天上……看著……你……
你……想讓……她的……故土……都……都變成……焦土嗎……沉戟……將軍……
最後沉戟將軍四個字,我用儘殘存的力氣,幾乎是無聲地嘶喊出來。
扼住我脖子的那隻手,猛地一顫!
力量……鬆動了!
我如同瀕死的魚,貪婪地吸進一口冰冷的空氣,劇烈地咳嗽起來。
黑暗中,沉戟死死地盯著我。他眼中的狂暴火焰劇烈地跳躍、掙紮,像風暴中的燭火,時明時滅。扼住我喉嚨的手,並冇有完全鬆開,依舊像鐵環一樣箍著,但那股致命的壓力,確實減輕了。
他粗重地喘息著,灼熱的氣息噴在我的臉上,胸膛劇烈起伏。石室裡隻剩下我們兩人交錯的、粗重艱難的呼吸聲。
時間彷彿凝固了。每一秒都像一個世紀那麼漫長。
他眼中的風暴在肆虐,痛苦、掙紮、仇恨、屈辱……無數種激烈的情緒在他深潭般的眼底翻騰、衝撞。那塊被強行揭開的傷疤,血淋淋地暴露在黑暗中。
終於,那狂怒的火焰,似乎被更深沉、更無邊的黑暗吞噬,緩緩熄滅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深不見底的疲憊和……一種令人心悸的死寂。
他緩緩地、一點一點地,鬆開了扼住我脖子的手。
冰冷的空氣瞬間湧入肺腑,我靠著石壁,捂著喉嚨,劇烈地咳嗽,咳得眼淚都出來了。
沉戟後退了一步,高大的身影在黑暗中顯得有些佝僂。他低著頭,看著自己剛纔扼住我脖子的那隻手,那隻手在不受控製地微微顫抖。
石室裡一片死寂。隻有我壓抑的咳嗽聲。
不知過了多久,久到我幾乎以為他變成了一座石雕。
他才緩緩抬起頭。黑暗中,他的眼睛像兩口枯井,深不見底,冇有任何光亮,隻剩下無邊的沉寂和……一種冰冷的決絕。
他冇有再看我一眼。
轉身,拉開石門,高大的身影無聲無息地融入外麵的黑暗。
門,被輕輕帶上了。
彷彿他從未出現過。
隻有脖子上火辣辣的疼痛,和空氣中殘留的、冰冷又絕望的氣息,證明著剛纔那驚心動魄的生死一線。
我癱軟在冰冷的石壁下,大口大口地喘著氣,渾身都被冷汗浸透。
賭贏了。
那把刀,終於……被我撬動了。
接下來幾天,棲霞館依舊死寂。但那種無處不在的、冰冷的監視感,消失了。
沉戟冇有再出現。赫猙也冇有召見我。我像被遺忘在了這座石頭院子裡。
但我知道,風暴正在醞釀。
阿吉偷偷告訴我,王庭的氣氛很怪。沉戟將軍的親衛營調動頻繁,一些赫猙的心腹將領被派往了遙遠的邊境駐防。王庭的守衛,似乎……在悄無聲息地換防。
赫猙似乎沉浸在某種新得的樂子裡——聽說他最近擄掠來一個西域的舞姬,整日沉迷酒色。
時機,在一點點成熟。
我需要最後一把火。一個能讓沉戟徹底下定決心、再無退路的契機。
這個機會,以一種意想不到的、殘酷的方式到來了。
那天深夜,棲霞館的石門被急促地拍響。聲音慌亂而絕望。
殿下!殿下開門!救救阿吉!救救她!
是其其格帶著哭腔的嘶喊。
我心頭一緊,猛地拉開門。
其其格滿臉淚痕,渾身都在抖,懷裡緊緊抱著一個人——是阿吉!
阿吉小小的身體蜷縮著,衣衫被撕得破破爛爛,露出的手臂和脖頸上佈滿了青紫的掐痕和……觸目驚心的咬痕!她雙眼緊閉,臉色灰敗,嘴角還殘留著乾涸的血跡,隻有胸口微弱的起伏證明她還活著。
怎麼回事!
我聲音發緊。
是……是庫倫千夫長!其其格哭得上氣不接下氣,他……他喝醉了,闖進我們住的通鋪……拉走了阿吉……我們攔不住……殿下!求求您!救救她!她快不行了!
庫倫,赫猙的一個心腹,以殘暴好色聞名。
一股怒火直沖天靈蓋!看著阿吉奄奄一息的樣子,看著其其格絕望的眼神,我知道,這把火,燒起來了!
把她抱進來!我側身讓開。
其其格踉蹌著把阿吉抱進石室,輕輕放在我的石榻上。阿吉像一片破碎的葉子,毫無生氣。
去!立刻去西營!我盯著其其格,聲音斬釘截鐵,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告訴守營的士兵,就說棲霞館的侍女快死了,要見沉戟將軍!現在!立刻就去!用最快的速度跑過去!大聲喊!
其其格被我眼中的決絕嚇住了,但看到阿吉的樣子,她狠狠抹了把淚:是!殿下!轉身瘋了一樣衝出門,消失在夜色裡。
石室裡隻剩下我和氣若遊絲的阿吉。
我打來冷水,用布巾沾濕,小心翼翼地擦拭阿吉臉上、身上的汙穢和血跡。那些傷痕,猙獰可怖。我緊緊握住她冰涼的小手,低聲在她耳邊說:阿吉,撐住……將軍會來的……他會給你討個公道……撐住……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像鈍刀子割肉。
阿吉的氣息越來越微弱。我的手心也越來越冷。
就在我的心一點點沉入穀底時——
沉重的腳步聲由遠及近,快得像奔雷!
石門被一股巨力猛地推開!
沉戟高大的身影出現在門口。他隻穿著一件單衣,外麵匆匆披著玄鐵甲,頭髮有些淩亂,顯然是從睡榻上直接趕來的。他身後,跟著氣喘籲籲、滿臉是淚的其其格。
怎麼回事沉戟的聲音低沉壓抑,目光銳利如刀,瞬間掃過石榻上奄奄一息的阿吉,落在我身上。
庫倫。我隻說了兩個字,指了指阿吉身上那些觸目驚心的傷痕。
沉戟的眼神,在看到阿吉慘狀的瞬間,驟然變得無比冰冷!那是一種凝練到極致的、足以凍結靈魂的殺意!他周身散發出的寒氣,讓石室的溫度都驟降了幾分。
他幾步跨到石榻邊,蹲下身,伸出兩根手指,快速在阿吉頸側探了一下。
動作頓住了。
他緩緩收回手,閉上了眼睛。下頜線繃得像一塊冷硬的石頭。
阿吉……冇氣了。
石室裡一片死寂。隻有其其格壓抑不住的、絕望的嗚咽聲。
沉戟猛地睜開眼。那雙深褐近黑的眼眸裡,所有的情緒都消失了,隻剩下冰封的寒原和……一片沉寂的、即將爆發的毀滅風暴。
他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昏暗的油燈光線下投下巨大的陰影,籠罩著小小的阿吉。
他沉默了幾秒鐘。
然後,他解下了身上那件象征著他北狄血狼將軍身份的玄鐵重甲。
沉重的甲冑被他輕輕放在阿吉的身邊,像一件無聲的祭品。
他轉過身,看向我。眼神裡冇有了之前的掙紮、猶豫,隻剩下一種令人心悸的平靜,和一種破釜沉舟的決絕。
看好她。
他的聲音低沉平穩,卻帶著一種斬斷一切的力量。說完,他不再停留,大步流星地走出石室,消失在濃重的夜色裡。
其其格撲在阿吉身上,放聲痛哭。
我站在冰冷的石室中央,看著那件放在阿吉身邊的玄鐵重甲。
我知道。
那把刀,終於徹底出鞘了。刀鋒所向,將是那暴戾的王座。
沉戟離開後,棲霞館被一股無形的力量隔絕開來。外麵王庭的喧囂似乎依舊,但空氣裡瀰漫著一種山雨欲來的緊繃感。
第二天,訊息像長了翅膀一樣飛遍赤牙城。
庫倫千夫長死了。死在自己營帳裡。死狀極慘。據說被人用最原始的、近乎虐殺的方式活活打死,全身骨頭碎了大半,像一灘爛泥。現場冇有留下任何凶手的痕跡。
整個王庭震動!
赫猙暴怒!庫倫是他得力的心腹,更是他母族部落的勇士!這無疑是在他臉上狠狠抽了一記耳光!他下令徹查,咆哮著要揪出凶手碎屍萬段!
矛頭,幾乎第一時間就指向了沉戟。
因為有人看見,庫倫出事前,曾與沉戟的親兵發生過沖突。更因為,阿吉的死,棲霞館的侍女,和沉戟那晚的匆匆離去。
但,冇有證據。
沉戟的親兵營如同鐵桶。他本人麵對赫猙的暴怒質問,隻有一句話:末將不知。
態度平靜,甚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冷漠。
赫猙像一頭被激怒卻找不到目標的獅子,在王庭裡咆哮、摔打東西,卻拿沉戟無可奈何。沉戟的威望太高,他麾下的黑甲軍戰鬥力太強,在冇有確鑿證據的情況下,赫猙也不敢輕易動他。
赤牙城的氣氛,徹底變了。
表麵依舊維持著秩序,但暗地裡,暗流洶湧到了極致。赫猙的心腹將領們開始秘密調動忠於自己的部落兵馬,加強了王庭內宮的守衛。而沉戟的親衛營,則以追查凶手為名,在王庭各個要害位置增加了崗哨,甚至隱隱控製了部分城門。
雙方都在暗中積蓄力量,繃緊的弓弦,隨時可能斷裂。
棲霞館成了風暴眼中唯一詭異的平靜點。看守我的士兵換成了沉戟的親信,他們沉默得像石頭,但眼神裡不再有敵意。其其格和其他侍女被允許留在我身邊,她們的臉上交織著恐懼和一種隱秘的期盼。
我知道,沉戟在等。等一個能將赫猙徹底釘死的罪名,一個能讓他麾下將士、甚至讓部分北狄貴族都無話可說的、光明正大的理由。
這個理由,赫猙自己送了上來。
幾天後,赫猙為了震懾蠢蠢欲動的各方,也為了宣泄怒火,竟然在王庭廣場,當眾虐殺了幾名被懷疑與庫倫之死有關聯的奴隸。手段極其殘忍,慘叫聲響徹半個王庭。
這暴行,如同在滾沸的油鍋裡澆了一瓢冰水,瞬間炸開了!
王庭內,許多本就對赫猙暴政不滿的貴族和將領,徹底心寒。連一些中立派都開始動搖。沉戟營中,那些本就因阿吉之死而義憤填膺的將士,更是群情激憤。
時機,成熟了。
那天深夜,其其格再次帶來了訊息。她偷偷塞給我一小卷粗糙的羊皮紙,聲音壓得極低,帶著激動和恐懼:殿下……將軍……將軍讓交給您的……
我展開羊皮紙。上麵冇有落款,隻有一行剛勁有力、如同刀鋒刻下的字:
明夜子時,狼煙為號,閉戶勿出。
心,終於落回實處。
我走到窗邊,看著外麵沉沉的黑夜。赤牙城的輪廓在夜色中如同蟄伏的巨獸。
最後看了一眼羊皮紙,將它湊到油燈上。
火苗舔舐著粗糙的皮紙,迅速將它吞噬,化為灰燼。
翌日,赤牙城的氣氛壓抑到了極點。連天空都是灰濛濛的,鉛雲低垂,彷彿隨時要壓垮這座石頭城。
王庭裡靜得可怕。巡邏的士兵腳步沉重,眼神警惕地掃視著每一個角落。空氣裡瀰漫著濃重的、一觸即發的火藥味。
赫猙似乎也嗅到了危險,他冇有再外出,龜縮在內宮深處,身邊護衛如雲。
夜幕,終於降臨。
我讓其其格和其他侍女都聚在石室裡,關緊門窗。油燈隻點了一盞,光線昏暗。所有人都屏息凝神,聽著外麵的動靜。
風聲。隻有風聲呼嘯。
時間一點點流逝。子時將近。
石室裡靜得能聽到彼此的心跳。
突然——
嗚——嗚——嗚——
低沉、蒼涼、穿透力極強的號角聲,猛地撕裂了寂靜的夜空!從王庭西營的方向傳來!
不是一聲,而是連綿不斷!如同狼群在曠野中對月長嗥!
狼煙號角!沉戟的信號!
緊接著!
殺——!!!
震天的喊殺聲,如同平地驚雷,驟然從四麵八方炸響!如同洶湧的海嘯,瞬間席捲了整個赤牙城!
兵刃撞擊聲!戰馬嘶鳴聲!怒吼聲!慘叫聲!建築倒塌聲!各種聲音瘋狂地交織在一起,彙成一片毀滅的交響!
戰爭!開始了!
腳下的地麵彷彿都在震動!石室頂棚簌簌地落下灰塵。
啊!其其格和侍女們嚇得抱成一團,縮在角落裡瑟瑟發抖。
我站在窗邊,透過窗欞的縫隙,看向外麵。
火光!沖天的火光在王庭各處燃起!將漆黑的夜空映照得一片血紅!
人影幢幢,如同鬼魅般在火光中廝殺、奔跑、倒下。到處都是刀光劍影,到處都是飛濺的鮮血。
沉戟的黑甲軍,如同黑色的鋼鐵洪流,從西營洶湧而出,勢不可擋!他們目標明確,直撲赫猙所在的內宮!沿途試圖阻擋的赫猙心腹兵馬,在訓練有素、裝備精良、且憋著一股複仇怒火的鐵軍麵前,如同紙糊的一般被迅速撕裂、沖垮!
喊殺聲越來越近!火光幾乎映紅了棲霞館的窗紙!
轟——!!!
一聲驚天動地的巨響!彷彿整個王庭都在搖晃!
內宮那厚重的大門,被攻破了!
最後的決戰,在赫猙的巢穴裡展開。廝殺聲、怒吼聲、瀕死的哀嚎聲,透過厚厚的宮牆,依舊清晰地傳了過來,令人頭皮發麻。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是一個時辰,也許更久。
外麵震耳欲聾的喊殺聲,漸漸平息了。
隻剩下零星的兵刃撞擊聲,和傷者痛苦的呻吟。
火光依舊映照著夜空,但似乎不再那麼瘋狂跳躍。
結束了
石室裡,死一般的寂靜。所有人都豎著耳朵,聽著外麵漸漸平息的動靜。
噠…噠…噠…
沉重的、有節奏的馬蹄聲,由遠及近,踏著王庭的石板路,清晰地傳來。
那馬蹄聲沉穩、有力,帶著一種塵埃落定後的肅殺與威嚴。
最終,停在了棲霞館緊閉的石門外。
吱呀——
沉重的石門,被緩緩推開。
門外,火光沖天。濃煙與血腥氣撲麵而來。
一人一馬,佇立在門口跳動的光影裡。
是沉戟。
他依舊穿著那身玄鐵重甲,甲冑上佈滿了刀砍斧劈的痕跡,濺滿了暗紅的、尚未乾涸的血跡。他手中那柄標誌性的漆黑長刀,刀尖斜指地麵,粘稠的血液正順著刀鋒緩緩滴落,在石板路上積成一小灘。
火光映照著他沾滿血汙和煙塵的臉。輪廓依舊冷硬如刀削斧劈,但那雙深褐近黑的眼眸,此刻卻像燃儘了一切火焰的灰燼,深不見底,帶著一種巨大的疲憊,和一種卸下千鈞重擔後的……空洞。
他的目光越過門口,落在我的臉上。
冇有勝利的喜悅,冇有誌得意滿。隻有一片沉寂的荒蕪,和一絲……難以言喻的複雜。
他身後的王庭,火光沖天,濃煙滾滾,斷壁殘垣,屍骸遍地。象征著赫猙王權的內宮,已經化為一片燃燒的廢墟。
空氣中瀰漫著濃得化不開的血腥味和焦糊味。
風捲著灰燼和血腥氣,吹進棲霞館的石室。
我站在門內,看著他甲冑上淋漓的鮮血,看著他眼中那片沉寂的荒蕪。
一切喧囂,彷彿都在這一刻遠去。
他握著滴血的長刀,沉默地看著我。
我站在門內的陰影裡,平靜地回望著他。
火光在我們之間跳躍,明明滅滅。
隔著瀰漫的硝煙與濃重的血腥,隔著屍骸遍地的王庭廢墟。
隔著無法逾越的立場,和那段被血與火淬鍊過的、複雜難言的對峙。
我們誰都冇有說話。
但我知道。
大朔的九公主灼穗,和北狄曾經的血狼沉戟。
在這條以和親為名的絕路上,我們終於,都掙脫了各自的囚籠。
他緩緩抬起了手,不是握刀的那隻,而是另一隻沾著血汙的手,指向王庭之外,那廣袤的、依舊被黑暗籠罩的遠方。
動作很慢,帶著一種宣告般的沉重。
然後,他調轉馬頭。
烏騅馬邁開步子,載著他和他手中滴血的長刀,踏過滿地的狼藉,一步一步,走向王庭那殘破的、洞開的大門,走向門外的沉沉黑夜。
沉重的馬蹄聲,在死寂的、燃燒著的王庭裡,漸行漸遠。
我依舊站在棲霞館的門口。
風更大了,卷著灰燼和血腥味,吹得人衣衫獵獵作響。
遠處的天際,濃黑依舊。
但我知道,某個方向,地平線之下,太陽總會升起。
天快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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