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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漁夫撈出了金雞
從前有兩個女人,性情如晝夜般懸殊。
一個總愛在髮髻上插滿珠翠,銅鏡裡的人影日日換新妝——眉要描得比遠山更彎,唇要塗得比櫻桃更豔,身上的綾羅綢緞總帶著剛從繡房取出的柔光。她走在路上,裙襬掃過青石板都要揚起三分驕傲,逢人便用眼角餘光打量,心裡隻裝著一個念頭:這般容貌與心氣,唯有皇宮的琉璃瓦才配得上。夜裡對著月亮祈禱時,她總喃喃自語:若能嫁與皇上,哪怕隻是做個才人,聽著太監宮女齊聲喚‘主子’,也勝過得這凡塵俗世的平庸日子。
另一個卻常在晨曦微露時提著竹籃往河邊去。她不愛塗脂抹粉,素淨的臉龐被河風吹得帶著健康的紅暈,粗布衣裳上總沾著些水汽與魚鱗。河水漲潮時,她會蹲在石階上看浪花拍岸;退潮後,便彎腰撿拾淺灘上擱淺的小魚蝦,或是幫著漁民們拉網。她常說:最好的日子,莫過於灶上燉著魚湯,窗外泊著漁船,丈夫帶著一身魚腥氣回來,笑著把最大的那條魚遞給我。她的心願簡單得像河底的鵝卵石:能嫁給個本分漁民,守著這條河過一輩子,就夠了。
命運的絲線總在不經意間纏繞。數年後,愛打扮的女人果然被選入宮中,憑著幾分姿色與機靈,一步步成了寵妃,住金屋,穿華服,日日在禦花園裡聽絲竹,隻是眉間總鎖著些揮之不去的焦慮——宮裡的風比河邊的浪更難測。而愛水的女人,真的嫁給了鎮上最勤勞的漁民,兩人守著一條烏篷船,日子過得像河裡的水,平淡卻綿長。
嫁給漁民的女人很快有了個兒子,眉眼像父親,透著股憨厚,手腳卻比誰都靈活。三歲時便會幫著遞魚簍,五歲時能分辨出哪片水域的鯽魚最肥。一家三口的日子,全在那漁網的一收一放裡:清晨丈夫搖著櫓出去,她在家補網,兒子在河灘上追蜻蜓;傍晚船槳聲近了,她便提著燈去碼頭等,網裡的魚蝦在燈光下閃著銀光,映得三人的笑臉格外暖。
可天有不測風雲。那年秋天,一場罕見的風暴席捲了河麵,丈夫的船冇能回來。河岸邊的蘆葦黃了又青,女人的眼淚流乾了,便把所有力氣都用在拉扯兒子上。她教他看水流辨魚汛,教他在風浪裡穩住船舵,教他網要撒得圓、收得勻。兒子長到十六歲時,已經成了鎮上最能乾的年輕漁夫,撒網的姿勢比他父親當年還要利落。
這天格外晴朗,藍天上連一絲雲都冇有,陽光灑在河麵上,碎成千萬片金箔,晃得人睜不開眼。年輕的漁夫劃著小船到河心,那兒水深魚多。他將漁網掄成個圓弧形,嘩啦一聲撒入水中,網繩在手裡輕輕顫動。等了約莫一炷香的時間,他覺得網墜猛地一沉,心裡暗喜:定是網住了大魚群!他憋足力氣往上拉,網繩勒得手心生疼,水麵上漸漸浮出網的輪廓——不是預想中銀光閃爍的魚群,而是一團刺目的金光。
網完全拉出水麵時,漁夫驚得倒吸一口涼氣:網中央臥著一隻大金雞,羽毛像用赤金打造,每片翎羽都閃著璀璨的光,連雞爪都泛著黃澄澄的色澤;旁邊還依偎著三隻小金雞,毛茸茸的像團金絨球,正嘰嘰叫著往大金雞懷裡鑽。金光太盛,他不得不眯起眼,伸手碰了碰,冰涼堅硬,竟是真金所鑄一般。
他正愣神,岸邊傳來一陣喧嘩。一頂八抬大轎停在柳樹下,轎簾被風掀起一角,露出當朝丞相那張油光滿麵的臉。丞相本是路過此地,無意間瞥見河麵上的金光,頓時來了精神,忙命人停轎,踩著轎伕的背下來,眯著眼往船上瞧。
看清是金雞,丞相的小眼睛瞬間瞪得溜圓,快步走到水邊,對著漁夫揚了揚下巴,語氣帶著施捨般的傲慢:後生,看你也是個窮苦人。這些金雞,本相給你二十兩銀子,賣了吧,夠你母子吃穿好幾年了。
漁夫趕緊把網兜往懷裡抱了抱,頭搖得像撥浪鼓:這是河裡撈的神物,是我家的緣分,不賣!他想起母親常說的不是自己掙的錢財留不住,更何況這金雞看著就不一般,哪能隨便賣。
二、皇上強買到金雞
丞相的臉立刻沉了下來,心裡又氣又癢——這等寶貝,若獻給皇上,定能討個大賞。他冇再糾纏,甩了甩袖子,帶著人急匆匆往皇宮趕。到了禦前,他添油加醋地把金雞誇得天花亂墜,最後諂媚道:陛下,這等天地間的靈物,隻有您這真龍天子才配擁有。那漁夫不過是個凡夫俗子,留著也是暴殄天物啊!
皇上本就貪好新奇物件,一聽有這等奇珍,頓時來了興致,立刻傳漁夫進宮。金鑾殿上,龍椅上的皇上瞥了眼漁夫懷裡的金雞,漫不經心地說:朕賞你二十兩銀子,把金雞留下吧。語氣平淡,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漁夫看著殿下侍衛們腰間的佩刀,又想起家裡孤苦的母親,咬了咬牙,隻得把金雞獻了上去。
皇上得了金雞,日日把玩,卻又對漁夫生了忌憚——這年輕人麵對皇權不卑不亢,又能撈到神物,怕是個有造化的,留著遲早是禍患。過了幾日,他又傳漁夫進宮,臉上冇什麼表情:朕聽說你有本事,那你去給朕尋一匹會飛的馬來。辦得到,朕重重有賞;辦不到,你知道後果。
三、皇上要害死漁夫
漁夫心裡咯噔一下,哪有會飛的馬這分明是要置他於死地。可聖命難違,他隻能低頭應道:臣……遵旨。
回到家,他把自己關在屋裡,愁得頭髮都白了幾根。母親看他失魂落魄,也紅了眼眶:要不,咱們逃吧他搖了搖頭,逃得了一時,逃不了一世,若被冠上抗旨的罪名,連鄉親們都要受牽連。
正一籌莫展時,他想起了村頭的老婆婆。老婆婆九十多歲了,見過的事比河裡的石頭還多。他趕緊提著兩斤剛打的魚過去,把皇上要飛馬的事一五一十說了。
老婆婆聽完,用柺杖敲了敲地麵,歎了口氣:這皇上,是容不下能人啊。會飛的馬,哪是凡人能尋的這差事,分明是要你的命。她頓了頓,渾濁的眼睛忽然亮了些:不過老身年輕時聽祖輩說過,西域沙漠的中心,有一片無人敢進的禁地,裡麵住著一匹天馬,能踏雲而飛。隻是那地方……她搖了搖頭,黃沙萬裡,白天能把人烤化,夜裡能把人凍僵,還有風沙怪打轉,進去的人從冇出來過。
漁夫攥緊了拳頭:哪怕隻有一絲希望,我也得去試試。
老婆婆從懷裡摸出個布包,打開是箇舊馬鞍,木頭扶手磨得發亮:這是我當家的年輕時用過的,據說沾過些靈氣。你帶著它,若真見到天馬,趁它吃草時把馬鞍放上,趕緊騎上去——天馬認鞍,一旦背上有了鞍,便會聽騎馬人的話。
漁夫謝過老婆婆,回家收拾了行囊:母親烙的乾糧、一皮囊水、一把彎刀,還有那箇舊馬鞍。他跪在母親麵前磕了三個頭,哽咽道:娘,等我回來。母親抹著淚,塞給他一塊護身符:路上當心,娘在家等你。
他踏上西行的路,一路風餐露宿。越過湍急的河流時,木筏險些被沖走,他死死抓著岸邊的蘆葦,才爬上岸;翻過高聳的山嶺時,遇到過餓狼,他揮舞著彎刀,與狼對峙到天亮;穿過戈壁灘時,水囊見了底,他舔著乾裂的嘴唇,跟著駱駝的腳印找到水源。
不知走了多少日夜,腳下的土地漸漸變成了黃沙。太陽像個大火球懸在頭頂,曬得沙子滾燙,鞋底都快融化了,每走一步都像踩在烙鐵上。臉上的皮膚被曬得脫了一層又一層,露出鮮紅的肉,被風沙一吹,疼得鑽心。夜裡更難熬,寒風像刀子似的刮過,他隻能蜷縮在沙丘背風處,抱著馬鞍取暖。
有好幾次,他在風沙裡迷了路,四周都是一模一樣的黃沙,分不清東西南北,絕望得想躺下來再也不動。可一想到母親在村口眺望的身影,想到皇上那冰冷的眼神,想到老婆婆的囑咐,他便又撐著站起來,跟著天上的星鬥辨彆方向,一步一步往沙漠深處挪去。
黃沙漫過腳踝,又冇過小腿,他的嘴脣乾裂出血,喉嚨渴得像要冒煙,每一次呼吸都帶著沙粒的粗糙。但他懷裡的馬鞍,始終被緊緊抱著,彷彿那不是一塊木頭,而是支撐著他走下去的全部希望。不知在滾燙的沙漠裡掙紮了多少個日夜,漁夫的嘴唇早已乾裂起皮,每走一步都像踩在燒紅的烙鐵上。直到某天黃昏,他眼前突然炸開一片奇異的綠洲——這便是沙漠中心。綠洲中央的湖泊泛著寶石般的幽藍,岸邊的草地上,一匹神駿的白馬正低頭飲水。它渾身的鬃毛像初降的雪那樣潔白,四肢強健得能踏碎岩石,背上生著一對巨大的翅膀,羽毛在夕陽下閃著淡淡的銀光,偶爾扇動一下,便帶起一陣沁涼的風。
漁夫按捺住狂跳的心,悄悄繞到馬的身後。那馬鞍是老婆婆給的舊物,邊緣磨得發亮,他猛地將鞍子架上去。剛一落定,飛馬便驚得揚蹄嘶鳴,翅膀呼地展開,帶起的狂風捲得沙子漫天飛舞。漁夫眼疾手快,縱身一躍穩穩騎在鞍上,雙手緊緊抓住韁繩。飛馬似乎認了這馬鞍,撲騰著翅膀沖天而起,風聲在耳邊呼嘯如雷,腳下的沙漠迅速縮小成一塊金黃的絨毯,不過半日功夫,便載著他穿過雲層,落在了皇宮的廣場上。
他將飛馬獻給皇上,皇上摸著那對翅膀笑得眼角堆起褶子,手指卻暗暗用力——他原以為這差事能讓漁夫死在沙漠裡。漁夫低著頭,後背的汗浸濕了粗布衣衫,隻盼能早日回家。皇上揮揮手讓他退下,轉身卻對心腹冷笑:這小子命倒硬,得再找個更難的活兒。
四、唱歌的水
果然,過了三天,漁夫又被傳進宮。皇上坐在鋪著白虎皮的龍椅上,慢悠悠地轉著玉扳指:你既尋得來飛馬,本事倒不小。那朕再給你個差事——去把會跳舞的樹枝和會唱歌的水找來。辦好了,朕賜你良田百畝;辦不好,哼,就彆怪朕無情。
漁夫心裡一沉,膝蓋像灌了鉛。他謝恩退出皇宮,一路小跑去找老婆婆。聽完他的話,老婆婆用棗木柺杖狠狠戳了戳地麵,柺杖頭都陷進泥土裡:這皇上的心,比沙漠裡的石頭還硬!哪有什麼會跳舞的樹枝、會唱歌的水這分明是不想讓你活!她頓了頓,從懷裡摸出塊皺巴巴的帕子擦了擦眼角,可事到如今,也隻能硬著頭皮去。你記著,帶上一隻葫蘆和一把鋒利的刀,去七條河的彼岸。到了那兒,用葫蘆裝滿河水,用刀砍下一段樹枝,立刻就走,千萬彆停留。
路上要是聽到有人叫你回頭,千萬不能看,老婆婆湊近了,聲音壓得極低,那是守著寶物的神靈在試探你。一回頭,魂兒就被勾走了,再也回不來了。她從懷裡掏出個磨得油光的葫蘆,又遞給他一把鏽跡斑斑的短刀,這葫蘆盛過百年水脈,這刀砍過山裡精怪,或許能幫你幾分。
漁夫謝過老婆婆,回家時見母親正坐在門檻上搓麻繩,鬢角的白髮又多了幾縷。他噗通跪下磕了頭,把葫蘆和刀揣進懷裡,再次踏上征途。這次的路比去沙漠時更難走,他翻過積雪冇膝的雪山,穿過能陷進小腿的沼澤,鞋子磨破了三雙,足足走了一個月,才見到那七條河。河水一條比一條湍急,最末那條河的浪頭能掀翻木船,他找了塊大木筏,用粗繩把自己捆在筏子上,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纔在第七天黎明渡過第七條河。
河對岸竟是一片從未見過的森林:樹木的枝乾會隨著風扭動,有的像在跳旋轉的胡旋舞,有的像在踮腳輕跳,枝椏碰撞發出哢嗒聲,像是在打節拍;林間的小溪流淌時,發出的聲音竟像極了少女的歌謠,清越得能盪滌心魂。漁夫不敢耽擱,趕緊摘下葫蘆,蹲在溪邊盛滿水——剛灌完,溪水的歌聲突然變得急促尖利,像是被人掐住了喉嚨。他又拔刀砍下一段正扭動的樹枝,樹枝剛離開樹乾,周圍的樹木嘩啦一聲全轉向他,枝乾上的葉子沙沙作響,像是無數隻手在拍打,地麵都跟著微微震動。
回頭看看呀,看看是誰在跟你說話呢一個嬌媚的聲音在身後響起,軟得像蜜糖,聽得人骨頭都酥了。漁夫想起老婆婆的話,牙齒咬得咯咯響,攥緊葫蘆和樹枝,頭也不回地往河邊跑。
你不回頭,就把你的影子留下!又一個粗啞的聲音吼道,像巨石砸在胸口,身後傳來樹枝斷裂的巨響,哢嚓哢嚓的聲音越來越近,像是有什麼龐然大物追了上來。漁夫跑得更快了,腳下的石子硌得腳掌生疼也不敢停,粗布褲子被樹枝刮出好幾個破洞。直到跳上木筏,拚命用槳劃向對岸,他纔敢喘口氣。回頭一看,七條河的水位竟在瞬間暴漲,剛纔還能落腳的河岸,轉眼就被洶湧的河水吞冇,浪頭拍打著木筏,像是要把他捲回去。
他把會唱歌的水和會跳舞的樹枝獻給皇上,皇上捧著葫蘆聽著水聲,那水在葫蘆裡叮咚作響,真像有人在哼小曲;再看那樹枝,放在桌上竟自己扭動起來,像是在跳宮裡的霓裳舞。皇上的臉色一陣青一陣白,最後狠狠把東西摔在地上:這小子,運氣倒好!可那樹枝落地還在跳,那水灑在地上還在唱,氣得他一腳踹翻了案幾。
可皇上的貪念和殺意像野草一樣瘋長。冇過幾日,漁夫再次被召進皇宮,皇上盯著他的眼神像淬了毒的刀子:你既能力非凡,那再去替朕辦一件事——把食屍鬼看守的鄰國公主帶回來。那公主美若天仙,隻有朕配擁有,你若能成,朕便封你為將軍。
漁夫的心徹底冷了,像被扔進了冰窖。他知道,這一趟怕是九死一生。他再次找到老婆婆,將皇上的命令全盤托出。老婆婆聽完,長長歎了口氣,皺紋裡都盛著憂慮:這是要把你往死路上逼啊。那食屍鬼的巢穴在黑風穀,進去的人,連骨頭渣都剩不下,風一吹就冇了。她沉默了半晌,從箱底翻出一件破舊的鬥篷,鬥篷上縫著許多乾枯的草葉,散著淡淡的藥香,這是用避邪草織的,食屍鬼怕這氣味。你去了,見著公主就把鬥篷給她披上,趁著月黑風高往外跑,千萬彆跟食屍鬼纏鬥,它們能變上千種模樣。
記住,食屍鬼會變作你最親近的人的模樣騙你回頭,老婆婆抓住他的手,掌心的老繭硌得他生疼,你隻需認準公主的身影,什麼都彆信。
漁夫望著老婆婆蒼老的臉,點了點頭,轉身回家告彆母親。母親正給他縫補破洞的衣服,見他回來,趕緊把藏在灶裡的兩個麥餅塞給他。這一次,他冇說何時回來,隻咚咚咚給母親磕了三個響頭,額頭都紅了,然後揹著鬥篷,一步一步走向那傳說中從無人生還的黑風穀。
五、漁夫當皇上
穀口的風捲著沙礫,發出嗚嗚的哭聲,像是有無數冤魂在徘徊。黑風穀裡像是被潑了濃墨,終年不見天日。狂風捲著棱角鋒利的沙礫,打在臉上如同針紮,漁夫的粗布頭巾早已被割得絲絲縷縷。他把避邪草鬥篷攥得更緊了些,那鬥篷上的乾草散發著淡淡的清苦氣,倒讓他混沌的腦子清醒了幾分。耳邊總迴響著老婆婆枯槁的聲音,字字句句都像刻在心上:進了穀,彆急著往前衝。頭一個遇著的,是個大肚子食屍鬼,正蜷在石頭後頭打盹呢。你啥也彆乾,就拿出木梳和水,給他理理髮、洗洗頭,完了就安安分分坐在旁邊等。記著,手要輕,彆驚著他。
再往深處走,能瞅見個大耳朵的,一隻耳朵耷拉在地上,跟塊破氈子似的。照樣給人拾掇乾淨,耐心等著。之後是長腿的,那腿能盤在脖子上睡,你幫他把腿毛裡的刺挑挑。最後那個最特彆,就一隻大眼珠子,懸在腦門子上,閉著眼也亮堂堂的,你給人擦擦眼角的灰。四個都伺候好了,他們自會跟你走——有他們在,才能近得了公主的身。
漁夫深一腳淺一腳地踩著碎石,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忽然,腳下踢到個硬東西,抬頭一瞧,黑石後臥著個龐然大物,肚子鼓得比穀倉還高,呼嚕聲震得周圍的石子嗡嗡亂跳,嘴角掛著的綠涎滴在地上,把石頭都蝕出了小坑。他定了定神,從包袱裡摸出老婆婆給的桃木梳——梳齒都磨圓了,還有個豁口——又拿出裝皂角水的小陶罐,罐沿上結著層白霜。
他蹲下身,剛要撥開食屍鬼糾結的頭髮,就被那硬邦邦的觸感嚇了一跳——那頭髮跟鐵絲似的,還纏著些黑乎乎的碎屑,湊近了聞,一股土腥混著腐木的味兒直沖鼻子。漁夫咬咬牙,蘸了些皂角水,一點點往頭髮裡揉。泡沫起了又消,他就反覆蘸水,直到那些鐵絲軟了些,才用桃木梳慢慢往下順。梳到打結的地方,他就用指甲一點點掐開,跟打理自家地裡最嬌貴的秧苗似的。忙活了小半個時辰,纔算把那一頭亂髮理得順溜。他把木梳和陶罐收進包袱,就坐在黑石旁的沙地上,背靠著冰涼的石壁,靜靜等著。
唔……大肚子鬼猛地翻了個身,帶起的風差點把漁夫掀個跟頭。他睜眼一看,綠瑩瑩的眼珠裡先是閃過凶光,像兩團跳動的鬼火,隨即又眯了眯:哪來的小崽子,敢在老子跟前晃悠誰讓你來的聲音跟悶雷似的,震得漁夫耳朵嗡嗡響。
太上老君。漁夫的聲音有點發緊,卻冇打顫。
食屍鬼愣了愣,肥厚的嘴唇撇了撇,上上下下把他打量個遍,突然咧嘴笑了,露出兩排黃黑的牙:膽兒倒不小,跟那個能把飛馬、會唱歌的水、會跳舞的樹枝弄到手的漁夫有得一拚。
漁夫心裡一動,趁熱問道:那要是……那漁夫來了,您能賞他點啥
賞啥大肚子鬼拍了拍自己的肚子,我給他當隨從!我這肚子,能裝下三座山的糧食,還能吞刀子嚼石頭,保準冇人敢欺負他!
漁夫噗通一聲站起來,拱手作揖:在下,就是您說的那個漁夫。
大肚子鬼嗷地叫了一聲,差點蹦起來,肚子上的肉顫得像波浪。他手一揚,從石縫裡抓出把穀種,往地上一撒。奇了,那些種子剛沾土,就嗖嗖地往上躥,芽兒變葉,葉兒抽莖,轉眼就結出沉甸甸的穀穗,金黃的顆粒飽滿得要炸開,穗子壓得杆兒都彎了腰。他大手一揮,穀穗自動脫粒,金黃的穀子嘩啦啦堆成個小山。大肚子鬼捧起一把,遞到漁夫麵前:吃,管飽,吃了有力氣趕路。
漁夫餓了兩天,也不客氣,抓了把穀子塞進嘴裡。那穀子甜絲絲的,嚼起來滿口清香,嚥下去,肚子裡立刻暖烘烘的。等他吃飽了,大肚子鬼蹲下身,連穀粒帶穀梗、穀糠,連帶著底下的土,呼嚕呼嚕全扒拉進嘴裡,嚼得哢嚓響,喉結一動,全嚥了下去。他拍了拍肚子,打了個飽嗝:走,跟你乾活去。
兩人剛走了冇三裡地,就見前頭沙地上臥著個食屍鬼,一隻耳朵大得離譜,拖在地上能蓋住半個人,黑黢黢的,像塊浸了油的絨布,邊緣還沾著不少沙礫和枯草。漁夫想起老婆婆的話,從包袱裡摸出布巾,蘸了水,先給食屍鬼理頭髮——那頭髮比大肚子鬼的軟些,卻纏了不少草籽。理完髮,他又把那隻大耳朵鋪展開,用布巾蘸著清水,一點點擦去上麵的沙,連褶皺裡的細沙都冇放過,來來回回擦了三遍,那耳朵纔算顯出些黑亮的光澤。
大耳朵鬼醒來時,打了個哈欠,那耳朵呼地扇了一下,帶起陣風。問過同樣的話,得知眼前就是那個漁夫,他晃了晃大耳朵:我這耳朵,能聽見百裡外蚊子哼哼。剛纔在夢裡,就聽見山神說,有個厲害角色要過穀,原來是你。我跟你走,保準啥動靜都瞞不過咱。
再往前,崖壁下蜷著個食屍鬼,一條腿盤在脖子上,另一條腿卻伸得老長,腳尖都快夠著對麵的石壁了,腿毛又粗又硬,上麵掛著不少荊棘和碎石。漁夫拿出小刀,小心翼翼地把荊棘從腿毛裡挑出來,又用布擦去上麵的土。長腿鬼醒來,伸了個懶腰,那腿唰地一下伸直,差點捅破了天。聽說他是漁夫,當即拍著大腿:我這腿,一步能跨三條河,兩步能上山頂,跟你走,保準不耽誤事!
最後一個食屍鬼趴在塊平地上,腦門上懸著個拳頭大的眼珠子,閉著眼時,眼皮上也泛著紅光,像塊燒紅的烙鐵。漁夫拿出最軟的那塊布,蘸了水,輕輕擦去眼珠上的灰。剛擦完,那眼珠啪地睜開了,亮得像掛在天上的燈籠,照得周圍三尺內清清楚楚。好小子,手夠輕的!獨眼巨目鬼哈哈大笑,我這眼,能看透千層石,找公主藏在哪兒,包在我身上!
四個食屍鬼跟著漁夫往公主的村莊走,越往前,空氣越濕潤,隱約能聞見草木的清香。遠遠望見村口的炊煙時,大耳朵鬼突然把耳朵往地上一貼,皺著眉說:不好,村裡的人在曬穀場邊上嘀咕,說瞧見咱們幾個,長得太嚇人,要在村口搭棚子,堆柴火,把咱們燒死。
冇錯冇錯,獨眼巨目鬼把眼珠子轉了轉,我都瞧見了,棚子搭了半截,柴火堆得跟小山似的,還有幾個後生正往火把上纏布條呢。
大肚子鬼拍了拍自己的肚子,滿不在乎地打了個飽嗝:燒就燒唄,剛纔過那條河,我灌了半肚子水,正愁冇處倒呢,正好解解膩。
說話間就到了村口,果然見一群村民舉著火把圍上來,為首的漢子臉紅脖子粗地喊:這些妖怪看著就不是好東西,燒死他們,彆讓他們害了村裡的人!
漁夫剛要張嘴解釋,大肚子鬼突然往前一步,張開大嘴,噗——的一聲,一股大水直噴而出,像條白練似的,瞬間就把柴火堆澆得透濕,滋啦一聲,冒出白煙。村民手裡的火把也被澆滅了,隻剩下冒著火星的木棍。
大耳朵鬼趕緊喊道:彆動手!我們是來救公主的,不是害人的!那食屍鬼把公主困在這兒,我們是來帶她走的!
村民們舉著半截火把,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有幾個膽大的,湊到食屍鬼跟前瞧了瞧——大肚子鬼正撓著肚子傻笑,大耳朵鬼把耳朵捲成個圈逗小孩,長腿鬼正用腳尖給花澆水,獨眼巨目鬼則把眼珠子轉向彆處,怕嚇著人。他們雖長得怪,眼神裡卻冇惡意,村民們手裡的火把漸漸垂了下去,戒備也鬆了幾分。村長乾咳了兩聲,往前湊了湊:你們……真的是來救公主的
大肚子鬼見那火舌正貪婪地舔舐著棚子的木梁,劈啪作響的火苗已躥起丈餘高,猛地張開簸箕般的大嘴,嘩——的一聲,滿肚子的河水如決堤般傾瀉而出。那水勢急得像憑空澆下一場瓢潑暴雨,密集的水柱直撲火焰,熊熊烈火猝不及防,被澆得滋啦一聲慘叫,瞬間矮了半截,隨即偃旗息鼓。方纔還囂張的火苗蜷成一團團青煙,從濕透的木柴裡鑽出來,在潮濕的空氣裡打著旋兒消散。連棚子周圍的土地都被浸得泥濘不堪,踩上去能陷進半隻腳,村民們手裡的火把早被這突如其來的雨澆成了黑炭,一個個舉著空杆愣在原地,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像是被人狠狠扇了幾巴掌。
對不住,對不住!村長慌忙上前,雙手在沾滿泥土的衣襟上使勁搓著,聲音支支吾吾的,眼神卻像偷了穀粒的田鼠,一個勁往地上瞟,不敢看漁夫的眼睛。
站在一旁的大耳朵鬼忽然動了動那隻垂到肩頭的巨耳,隨即湊近漁夫,用隻有兩人能聽見的聲音說:方纔我聽見村西頭草垛後麵,三個後生正嘀咕著要在給咱們的麪餅裡摻些‘**草’,說要讓咱們吃了就倒,昏個三天三夜呢。
大肚子鬼聽見了,拍了拍自己圓滾滾的肚皮,那肚皮硬得像口裝滿了糧食的甕,他滿不在乎地咧嘴一笑:讓他們折騰去!我這肚子啊,吞過帶毒的蠍子,嚼過刺人的荊棘,這點**草算什麼吃下去保準連渣都剩不下。
不多時,幾個村民端著沉甸甸的竹筐過來了,筐裡堆著黃澄澄的麥麪餅,還有烤得流油的羊肉塊,香氣倒是誘人。大肚子鬼也不客氣,率先探過身去,大手一抓就是三個麪餅,往嘴裡一塞,哢嚓哢嚓嚼得飛快,又抓起一塊帶骨的羊肉,連肉帶筋帶骨頭一起嚼,那骨頭在他嘴裡竟像脆餅似的,冇幾下就成了碎渣。不過頓飯功夫,幾大筐食物就被他吃得精光,連掉在地上的餅渣都被他撿起來填進嘴裡。他抹了抹油乎乎的嘴,看著空筐子,眉頭一皺對村民說:就這點吃食還不夠我塞牙縫的呢。我這幾個兄弟也還餓著肚子——他們要是餓急了,可不知道會乾出什麼事來,保不齊啊,能把你們村頭那棵老槐樹都啃了。
村民們你看我、我看你,臉上的血色褪了大半。看著大肚子鬼那無底洞似的肚皮,大耳朵鬼那能聽遍全村的耳朵,再想想還冇露過真本事的長腿鬼和大眼睛鬼,終於明白再耍花樣也是白費力氣。村長歎了口氣,耷拉著腦袋問:你們……到底要乾什麼隻要我們能辦到的……
漁夫往前跨了一步,聲音朗朗的,傳遍了整個村口:我們是來接公主的。她本是鄰國的貴女,卻被食屍鬼困在此地,我受老婆婆指點,特意來帶她回家。
村民們一聽,紛紛低下頭,嘴裡喏喏地應著同意同意,眼神卻在暗中交換。等漁夫帶著食屍鬼們到村裡臨時安排的草屋休息時,幾個膽大的村民早偷偷溜到公主住的石屋,七手八腳把嚇得發抖的公主架上了一頭高大的駱駝,趁著暮色往西邊的深山裡趕。可他們剛走出村口冇半裡地,大耳朵鬼就咦了一聲,對漁夫說:他們把公主往西邊的黑風洞送呢,還說要在洞口堆上石頭,讓咱們找一輩子都找不著。
大眼睛鬼立刻瞪圓了他那顆燈籠似的巨眼,往西邊一掃,點頭道:冇錯!我瞧見了,那駱駝跑得正急,公主穿的那條天藍色的裙子在人群裡晃得很顯眼,他們離黑風洞也就剩兩裡地了。
長腿鬼嘿嘿一笑,活動了一下自己那條能伸能縮的長腿,拍著胸脯說:看我的!話音剛落,他猛地邁出一步,那腿唰地一下伸長了數丈,身影如一道黑風,嗖地一下就冇了蹤影。漁夫和村民們還冇反應過來,不過眨了三次眼的功夫,長腿鬼就抱著公主回來了。公主嚇得臉色慘白,渾身發抖,看到漁夫身後站著幾個模樣古怪的食屍鬼,更是嚇得閉上了眼。漁夫趕緊上前一步,柔聲說:彆怕,我們是來救你的,不會傷害你。
訊息像長了翅膀似的,冇幾天就傳到了皇宮裡。那貪心的皇上正坐在龍椅上,等著漁夫被食屍鬼撕碎的訊息,一聽公主被救走了,頓時氣得渾身發抖,他猛地一拍龍椅的扶手,啪的一聲,那象牙扶手竟被他拍斷了一截。反了!反了!他大叫著,一口氣冇順上來,脖子一歪,直挺挺地倒在了龍椅上,再也冇了聲息。
村民們聽說皇上死了,又瞧著漁夫身邊四個本領高強的食屍鬼,知道再反抗也冇用,隻好認了命。村長對漁夫說:既然皇上不在了,按咱們這兒的規矩,得先給舉行喪禮儀式。等喪禮過了,你們要帶公主走,我們絕不攔著。
所有的人在城市裡的大廣場參,喪禮儀式辦的簡單又肅穆。接著所有的老人們就聚到了大廣場上,等待著大臣們商量著推選出新皇上的事。
大家請來了德高望重最年長的老氶相主持,因為漁夫的正直無私勇敢也被邀請進了金鑾殿,老氶相撚著鬍鬚說:我們的國家皇上一直到現在都是按太上老君的上天保估,讓銜帽鳥來定下一代皇上。隻見一隻羽毛像綴了寶石似的五彩鳥,嘴裡銜著一頂小巧的金冠,從金鑾殿外麵飛了進來。它在眾人頭頂盤旋著,飛過大臣們緊張的臉,掠過富豪們期盼的眼,最後啪嗒一聲,把金冠穩穩噹噹地落在了漁夫的頭上。
大臣們先是一愣,隨即爆發出震天的歡呼:天意!這是天意啊!
漁夫就這樣,戴著那頂不大不小的金色皇冠,成了新的皇上。他再也不用做任何人的臣民,再也不用怕誰刁難。
鄰國的皇上聽說公主被人救了,救人者還做了皇上,於是傳旨把皇位也傳給了公主,兩個國家變成了一個國家,冇過多久,漁夫皇上就和那位曆經磨難的公主舉行了婚禮。
婚禮那天,整個國家張燈結綵,四個食屍鬼樂嗬嗬地當起了護衛:大耳朵鬼支棱著耳朵,聽著四處傳來的祝福;大眼睛鬼睜著燈籠眼,瞧著滿街飄動的綵綢;大肚子鬼守在宴席旁,幫著分發食物,誰要是吃不飽,他就把自己的那份讓出來;長腿鬼則一步跨到城門口,守著那道門檻,不讓任何心懷不軌的人進來搗亂。
漁夫當上皇上後,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減免了百姓的賦稅,又領著大家疏通了河道,修了引水渠。冇過兩年,地裡的莊稼長得比往年都好,百姓們的糧倉都堆得滿滿的,臉上的笑容也多了。大家都說:這位從漁夫變來的皇上,可比以前那個貪心的皇上好多了——他的心啊,不像沙漠裡的石頭那樣又冷又硬,倒像七條河的水,清澈又溫暖,還能滋養莊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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