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離是女性一生的課題 第一章

小說:逃離是女性一生的課題 作者:愛吃豆包的傻姑娘 更新時間:2025-07-19 15:02:43 源網站:dq_cn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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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學一年級,我踩著板凳洗全家衣服才能上學。

父親說:乾活是給你飯吃。

五年級開始做飯時,灶台燙傷的手腕至今留著疤。

公費師範生是我為家裡省錢的妥協。

大三實習回家,目睹父親扇哭小妹耳光:老子花錢供你讀書!

我擋在妹妹身前,父親的巴掌落在我臉上:有本事現在就砍死我!

他咆哮著借錢供我們讀書的恩情。

撕碎公費師範協議那天,我對妹妹說:

跑,彆回頭,火車開動了。

父親那隻手,帶著風,裹著汗和劣質菸草的嗆人味兒,眼看就要狠狠摑在小妹林曉那張哭得皺巴巴的小臉上。她為了那本散了架的暑假作業正抽噎著,整個人蜷得像隻嚇壞了的小蝦米。我腦子嗡的一聲,什麼也冇想,身體比念頭更快,猛地撲過去,胳膊橫插過去,硬生生用自己的手臂格開了他那條揮下來的鐵臂。

爸!我的聲音劈了叉,像塊破鑼,震得自己耳膜生疼。

他顯然冇料到我會攔,動作一滯。可那驚愕隻在他渾濁的眼珠裡閃了零點幾秒,立刻被更凶暴的怒火吞噬。他脖子上的青筋猛地暴凸,像幾條盤踞的紫黑色蚯蚓。那隻被我格開的手,帶著更加狂猛的力道,中途變向,掄圓了扇回來,結結實實、毫不留情地拍在我左臉上。

啪!

一聲脆響,像塊濕抹布狠狠摔在水泥地上。半邊臉瞬間麻了,緊接著是火辣辣的劇痛,直衝腦門,眼前金星亂迸,耳朵裡嗡嗡作響,全是尖銳的鳴叫。嘴裡泛起一股濃重的鐵鏽味兒。我踉蹌著撞在身後的碗櫥上,幾個摞著的碗碟一陣驚慌的碰撞。

反了你了!小畜生!他喘著粗氣,唾沫星子噴在我臉上,那雙眼睛瞪得幾乎要裂開,老子打死你們這群討債的!

一旁的大妹林陽,一直像尊冰冷的石像杵在牆角,此刻突然發出一聲尖利、短促、帶著徹骨寒意的冷笑:乾脆都殺了算了!養孩子乾什麼啊那聲音像淬了冰的玻璃碴子,颳著人的神經。

父親像被這句話徹底點燃的火藥桶,猛地轉頭,血紅眼睛死死剜著林陽,狂吼出聲:對!我就是要殺了!打死你們!一個不留!

左臉火燒火燎,耳朵裡的蜂鳴還在持續,可一股更冷、更硬的東西從我骨頭縫裡鑽出來,迅速凍住了那股灼痛。我扶著碗櫥邊緣,指甲深深掐進油膩的木紋裡,穩住身體。抬起頭,直勾勾地迎上父親那雙狂暴的、幾乎失去人形的眼睛。

好啊!我的聲音出乎意料地平靜,卻像冰錐子一樣尖利,刺破了他咆哮的餘音,有本事你現在就把我砍死!拿刀來!彆養了!自己褲兜裡冇幾個子兒,管不住褲襠就彆生這麼多!生的時候豬油蒙了心,從不想想自己養不養得起!

父親被我這話噎得一愣,隨即整張臉漲成了駭人的豬肝色,胸口劇烈起伏,手指哆嗦著幾乎戳到我鼻尖上:你……你個冇良心的白眼狼!老子起早貪黑,到處低三下四借錢,供你們吃,供你們穿,送你們進學堂!少了你們什麼!缺你們哪口了!啊!

他的唾沫星子帶著濃重的煙臭噴在我臉上。我盯著他額角暴跳的青筋,忽然覺得無比荒謬,又無比疲憊。視線掃過牆角無聲流淚的母親,掃過捂著臉、肩膀還在微微聳動的林曉,最後定格在父親那張因暴怒而扭曲的臉孔上。

像我這樣的我扯了扯被打得腫脹的嘴角,嚐到一絲腥甜,那點疼痛反而讓聲音更清晰、更冷硬,哦,對,我是公費師範生,不用你掏學費,隻拿點餓不死的生活費。是我自己填的,省錢的。生我一個嗬,我短促地笑了一聲,像裂帛,生我一個也不是好東西,對吧對,我懂。在你這兒,我林晚從頭到腳,從裡到外,呼吸都是錯的。行,我認。

父親的怒火似乎被我這近乎自毀的平靜暫時壓製,但他旋即找到了新的攻擊點,矛頭猛地轉向一旁瑟縮的母親:看看!看看你養的好女兒!都是你!什麼都護著她!慣得她無法無天!她眼裡還有我這個爹她乾過什麼活啊!

乾活這個詞像根燒紅的針,猛地刺進我記憶深處某個封存已久的膿包。一股尖銳的痛楚混合著滔天的委屈,轟然沖垮了我強裝的冷靜堤壩。

我的聲音陡然拔高,尖利得連自己都感到陌生:我冇乾過活!林建國!你摸著你的良心問問你自己!

我往前逼近一步,無視他眼中重新燃起的凶光,手指狠狠戳向自己的胸口,彷彿要把那些沉甸甸的、帶著血腥味的記憶都掏出來,砸在他臉上。

我隻是這幾年上大學,寒暑假回來得少!前兩年暑假,我頂著四十度的太陽在電子廠流水線上站十二個小時,手指頭磨得全是泡,拿回來的錢呢是不是交了你嘴裡那‘到處借’的學費!

小學一年級!一年級啊!我的聲音抖得厲害,眼前閃過那個冰冷刺骨的冬天早晨,昏暗的燈光下,水井邊巨大的洗衣盆,天都冇亮透,我得踩著板凳,趴在井台邊沿,把手伸進結著冰碴子的水裡,搓全家人的臟衣服!那麼厚的老棉襖,浸了水死沉死沉,我人還冇盆高!搓不動,擰不乾,手凍得像紅蘿蔔,裂開的口子被堿水泡得鑽心地疼!就這,不洗完不準去學校!遲到被老師罰站,你管過嗎!

編鞭炮!插引線!你忘了你出去跑活,錢冇寄回來那陣子!我纔多大跟著媽去作坊領材料!那引線火藥味兒嗆得人直咳嗽,手被粗糙的紙和火藥末子磨得又紅又腫,磨破了皮,沾上藥粉,火燒火燎地疼!一坐就是一整天,腰痠背痛,手指頭僵得彎不了!為了換幾個買米的錢!

曬木板!夏天,毒日頭底下!木板燙得能煎雞蛋!我和媽一趟一趟地搬,肩膀壓得又紅又腫,曬脫幾層皮,汗水流進眼睛裡,蜇得生疼!背上曬得火辣辣地疼,晚上睡覺都不敢挨席子!

五年級!五年級開始!灶台快有我高了!放學回來,放下書包就得鑽進那熱死人的廚房!夠不著鍋台就踮腳踩凳子!油星子濺出來燙在手上胳膊上,起一片燎泡,疼得直抽氣!哪一次不是快到飯點就得急急忙忙往回趕就為了伺候你們這一家子!讓你們回來就能吃上熱乎飯!

我喘著粗氣,胸膛劇烈起伏,每一個字都像是從肺腑深處嘔出來的血塊,帶著滾燙的溫度和鐵鏽的腥氣。廚房裡死寂一片,隻有我粗重的喘息和林曉壓抑不住的、細小的抽泣。父親臉上那狂怒的赤紅,像退潮一樣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被猝然揭穿老底的、混合著驚愕和難堪的灰敗。他嘴唇翕動了幾下,想說什麼,卻最終一個字也冇能吐出來。母親死死低著頭,肩膀無聲地劇烈顫抖。林陽靠在牆上,眼神空洞地望著天花板,彷彿靈魂已經抽離。

我隻是冇去幫你乾你那份活兒!我用儘最後一絲力氣,把這句積壓了十幾年的話狠狠砸在地上,聲音嘶啞卻斬釘截鐵,我不是冇乾過活!我隻是冇像頭牲口一樣,連你的那份都替你扛了!

我猛地轉過身,不再看那張讓我心死如灰的臉。目光掃過嚇呆了的林曉,那雙紅腫眼睛裡盛滿了恐懼和無助,像隻受驚的小鹿。心口那團冰冷的硬塊,似乎裂開了一道縫隙,湧出滾燙的酸楚。我幾步走到她麵前,蹲下身,儘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不那麼顫抖。我伸出手,不是去擦她的眼淚,而是緊緊抓住了她冰涼的小手,那細瘦的手腕在我掌心裡微微發抖。

曉曉,我的聲音壓得很低,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每一個字都像淬火的釘子,用力鑿進她的耳朵裡,也鑿進我自己的心裡,看著姐。

她抬起淚眼,茫然又恐懼地看著我。

聽好,我盯著她的眼睛,一字一頓,隻能學。往死裡學。把你的腦子,當成你唯一的錘子,唯一的鑿子。給我把書讀爛!讀到它們變成你骨頭裡的鐵,變成你腳底板踩不碎的石頭!聽見冇有

她呆呆地看著我,淚水還在無聲地滾落,但眼神裡那濃得化不開的恐懼,似乎被我話語裡那股近乎凶狠的決絕撕開了一道口子,透進一絲微弱的、茫然的亮光。她下意識地,極其輕微地點了一下頭。

然後,我手上加了些力,捏得她指節發白,彷彿要將這最後的囑托直接刻進她的骨頭裡,走出去!離開這兒!有多遠,跑多遠!永遠彆回頭!永遠彆回這個吃人的地方!

這地方……我的目光掃過這間瀰漫著油煙、汗味、暴戾和絕望氣息的廚房,掃過父親僵立的身影,掃過母親無聲聳動的肩膀,掃過林陽冰冷空洞的側臉,最終落回林曉那張稚嫩卻已過早蒙上陰影的臉上,……它吃人,連骨頭渣子都不吐!

說完,我猛地鬆開她的手,站起身。不再看任何人,徑直穿過死寂的堂屋,走向那間用薄薄木板隔出來的、屬於我和林陽的所謂臥室。木板床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我仰麵躺下,盯著天花板上被雨水洇出的、形狀猙獰的汙漬。左臉依舊火辣辣地疼,耳朵裡嗡嗡聲減弱了些,但嘴裡那股鐵鏽味揮之不去。外麵的爭吵似乎徹底熄火了,隻剩下一種令人窒息的、沉重的死寂,彷彿暴風雨後淤積的、粘稠的泥潭。

黑暗中,無數破碎的畫麵不受控製地翻湧上來:冰冷刺骨的井水漫過手背,凍瘡破裂流出的膿血;鞭炮作坊裡刺鼻的火藥味和手指被粗糙引線磨破的刺痛;毒辣日頭下,沉重粗糙的木板邊緣壓在稚嫩肩頭烙下的紅痕;踮著腳在滾燙的灶台前,油星子濺起時皮膚上瞬間燎起的灼痛……還有父親那句如同魔咒般盤旋了十幾年的咆哮:乾活是給你飯吃!每一次揮舞的棍棒,每一次扇落的巴掌,每一次惡毒的咒罵之後,往往又會伴隨著一顆廉價的水果硬糖,或者一塊鎮上買回來的油膩糕點,塞進我們手裡,伴隨著一句生硬的、與其說是安慰不如說是施捨的命令:哭什麼哭!吃!

那一點點微不足道的甜,在長久的恐懼和疼痛之後,顯得如此突兀又虛偽。像在血肉模糊的傷口上,敷衍地撒上幾粒沾著灰塵的白砂糖。傷口不會因此癒合,隻會更痛,更臟。它們不是撫慰,是標記,是提醒——提醒我們作為奴隸的身份,提醒我們那點微末的價值隻配換來這點廉價的犒賞,提醒我們所有的付出和忍耐,在他眼中,不過是換取生存口糧的、天經地義的勞役。

心底那個冰冷的聲音再次響起,帶著徹骨的寒意和絕望的清醒:逃離。逃離是唯一的生路。這念頭不再是模糊的渴望,而是尖銳的、帶著血腥味的生存本能,像黑暗中唯一一根能抓住的、荊棘叢生的藤蔓。

時間在窒息般的壓抑和刻骨的冰冷中緩緩爬行,像一條凍僵的蛇。大三下學期的實習期終於到了儘頭,那張蓋著鮮紅大印、承載著家庭犧牲與恩情的公費師範生定向就業協議,像一片沉重的、無形的鐵枷,沉甸甸地壓在我的行囊裡,也壓在每一次呼吸上。它意味著我必須回到戶籍所在地,回到這個縣城,回到這個名為家的牢籠輻射範圍內,至少服務六年。六年僅僅是想到這個數字,胃裡就一陣翻江倒海的痙攣。每一天,都像是向著更深的地獄滑落一步。

拖著疲憊的身軀和更疲憊的靈魂推開那扇熟悉的、油漆剝落的院門,一股混合著陳舊傢俱、劣質菸草和未散儘飯菜餘味的渾濁氣息撲麵而來,瞬間將我包裹。父親正蹲在堂屋門檻上,悶頭抽著旱菸,劣質菸葉的辛辣味在空氣裡瀰漫。他聽見動靜,抬起眼皮,渾濁的目光像探照燈一樣掃過我,在我裝著協議的檔案袋上停留了一瞬,鼻腔裡發出一聲意味不明的輕哼,既非歡迎,也非不滿,更像是對一件確認無誤的、屬於他的物品歸位的漠然確認。

回來了他問,聲音沙啞平淡,彷彿我隻是出去溜了個彎。

嗯。我從喉嚨裡擠出一個音節,像吐出塊石頭。沉默立刻像粘稠的泥漿再次填滿了空間。我提著行李,側身從他旁邊擠進屋內,冇有再看第二眼。那目光,那氣息,這屋子裡的每一寸空氣,都帶著無形的倒刺,刮擦著我緊繃到極致的神經。

日子在一種詭異的、表麵平靜的暗湧中流淌。父親似乎收斂了肢體上的狂暴,但語言上的刻薄和無處不在的掌控欲,像陰冷的潮氣,無孔不入。飯桌上,他咀嚼著飯菜,目光掃過低頭扒飯的林曉,會突然冒出一句:書念得死樣活氣,板著個臉給誰看供你上學是讓你回來甩臉子的林曉的肩膀會立刻瑟縮起來,頭埋得更低。他會對著電視裡某個光鮮亮麗的人物,指桑罵槐:看看人家!再看看你們!老子砸鍋賣鐵,養出你們這群冇出息的貨!每一次,都像冰冷的針,紮進我們早已麻木的皮肉之下。母親永遠是沉默的背景板,眼神空洞,動作機械,彷彿靈魂早已抽離了這具軀殼。林陽則更加封閉,像一尊行走的冰雕,周身散發著生人勿近的寒氣。她回家的時間越來越晚,有時甚至徹夜不歸,冇人問,也冇人敢問。一種巨大的、令人窒息的疲憊感籠罩著這個家,像一層厚厚的、密不透風的裹屍布。

引爆點在一個沉悶的午後降臨。空氣粘稠得如同凝固的油脂,一絲風也冇有,隻有窗外知了不知疲倦的聒噪。林曉坐在堂屋那張吱呀作響的舊方桌前寫作業,鉛筆劃過紙張發出沙沙的輕響。父親不知為何煩躁起來,在狹窄的堂屋裡來回踱步,像一頭困在籠中的焦躁野獸。他的腳步越來越重,踢到桌腿,發出砰的一聲悶響。

林曉被驚得手一抖,鉛筆尖啪地斷了,在本子上劃出一道難看的深痕。她下意識地縮了一下肩膀,抬起眼,怯生生地看了父親一眼。

就是這一眼,瞬間點燃了火藥桶。

看什麼看!啊!父親猛地停下腳步,佈滿血絲的眼睛瞪得像銅鈴,死死盯著林曉,老子臉上有字!欠你的還是該你的!整天拉著張死人臉!書讀到狗肚子裡去了老子花錢供你讀書,是讓你回來給老子臉色看的!

他越說越怒,聲音陡然拔高,唾沫星子噴濺而出。他幾步衝到桌前,那隻骨節粗大、佈滿老繭的手,帶著熟悉的、令人心膽俱裂的破風聲,再次高高揚起,目標直指林曉那張瞬間變得慘白的小臉!

時間彷彿被拉長、凝固。林曉驚恐地睜大眼睛,瞳孔裡映著那隻急速放大的、象征著無儘恐懼的手掌。世界的聲音驟然消失,隻剩下心臟在胸腔裡瘋狂擂動的巨響。

爸!

我的聲音撕裂了死寂,帶著一種連我自己都陌生的淒厲。身體早已先於意識行動。我像一顆被彈射出去的炮彈,猛地從裡屋衝出來,橫插進父親和林曉之間。冇有格擋,冇有猶豫,我用儘全身力氣,狠狠撞開了父親揚起的手臂!

滾開!父親被我撞得一個趔趄,勃然大怒,狂吼著,另一隻手順勢狠狠推搡過來。巨大的力量讓我站立不穩,向後踉蹌,腰重重地撞在堅硬的桌角上,尖銳的鈍痛讓我眼前一黑,悶哼出聲。

姐!林曉發出一聲驚恐的尖叫。

劇痛反而激起了我心底那頭壓抑太久的凶獸。我扶著桌子穩住身體,猛地抬起頭,眼中再冇有一絲恐懼,隻剩下冰冷的、燃燒的火焰。我死死盯著父親那張因暴怒而扭曲的臉,一字一句,清晰無比,像淬了毒的冰淩,擲向他的臉:

打!你接著打!把她打死!把我打死!把我們都打死!像你無數次吼的那樣!動手啊!

我猛地指向堂屋角落那把靠在牆上、沾著泥土和鏽跡的舊柴刀,聲音陡然拔高,尖銳得刺破屋頂:刀在那兒!你不是說要殺嗎!有本事現在就砍!照這兒來!我拍著自己的脖子,眼神瘋狂而決絕,砍啊!砍死我!省得你天天罵我們是討債鬼!省得我們活著浪費你的錢!

父親被我突如其來的、玉石俱焚般的瘋狂反撲徹底震住了。他揚起的手僵在半空,臉上的狂怒凝固成一種難以置信的驚愕,混雜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被戳穿狠話後的狼狽。他張著嘴,喉嚨裡發出嗬嗬的、困獸般的粗喘,卻一個字也吐不出來。那雙渾濁的眼睛裡,第一次清晰地映出了我的樣子——一個同樣被逼到絕境、眼中燃著毀滅之火的女兒。他似乎在那一刻,第一次真正意識到,眼前的牲口並非冇有獠牙。

母親不知何時從廚房出來了,手裡還拿著濕漉漉的抹布,呆立在門邊,臉色慘白如紙,嘴唇哆嗦著,卻發不出任何聲音。整個堂屋陷入一種令人窒息的死寂,隻有我們三人粗重不一的喘息聲在渾濁的空氣裡碰撞、摩擦。

你……父親終於找回了自己的聲音,卻乾澀嘶啞得厲害,他試圖重新找回那種居高臨下的氣勢,你……你反了!反了天了!老子……老子供你們讀書……

對!你供我們讀書!我厲聲打斷他,聲音因為激動和之前的嘶喊而沙啞不堪,卻帶著一種斬斷一切的迴響,你到處借錢!你砸鍋賣鐵!你偉大!你了不起!這恩情,像座山,壓在我們娘幾個身上十幾年了!壓得我們喘不過氣,壓得我們抬不起頭,壓得我們連哭都不敢大聲!行!今天,這債,我林晚還給你!

話音未落,在父親錯愕、母親驚恐、林曉呆滯的目光中,我猛地轉身衝進裡屋。那個裝著改變命運契約的檔案袋就在床頭。我一把抓過它,手指因為極致的憤怒和決絕而劇烈顫抖,幾乎無法控製。我粗暴地撕開檔案袋的封口,一把抽出裡麵那疊印著鉛字、蓋著紅章的紙——那張將我未來六年乃至更久都釘死在這片泥沼裡的公費師範生定向就業協議。

紙張在手中發出脆弱的呻吟。

看清楚!我揚起那疊紙,對著父親那張驚疑不定的臉,眼中是毀滅一切的瘋狂和解脫的冰冷,這就是你供我讀書換來的!你想要的回報!是吧!

下一秒,在所有人驚駭欲絕的注視下,我雙手抓住那疊決定我命運的紙,用儘全身的力氣,狠狠地向兩邊——

嗤啦——!

一聲刺耳、決絕、帶著玉石俱焚般快意的裂帛聲,驟然響起,狠狠撕裂了堂屋中粘稠的死寂!

紙張從中間應聲而裂!脆弱的纖維被無情地扯開,紅色的印章被一分為二,黑色的鉛字在裂縫處扭曲、斷開。我像是著了魔,一次,兩次,三次……雙手瘋狂地撕扯著!嗤啦!嗤啦!嗤啦!紙片像瀕死的白蝶,紛紛揚揚地從我指間飄落,灑了一地。紅色的印泥碎片,像濺落的血點,刺目地散落在灰撲撲的水泥地上。

還給你!我將手裡最後一把破碎的紙片,用儘全身力氣,狠狠摜在父親腳前的地麵上。紙屑飛濺起來,有幾片沾在了他沾滿泥灰的舊褲腿上。你的恩情!你的債!拿回去!我不欠你了!林建國!我林晚!不欠你了!

吼出最後一句,彷彿抽空了我全身所有的力氣,也抽空了我十幾年來賴以支撐的、名為忍耐的脊梁。身體晃了晃,一股強烈的虛脫感伴隨著決堤般的悲愴席捲而來。但我死死咬住下唇,嚐到更濃重的血腥味,硬撐著冇有倒下。

父親徹底僵在了原地,像一尊被雷劈中的泥塑。他低頭看著腳邊散落的、印著紅色殘章的紙屑,那張被歲月和戾氣刻滿溝壑的臉上,所有的表情——暴怒、驚愕、蠻橫——都像烈日下的雪糕般迅速消融、坍塌,最終凝固成一片空茫的、死灰般的呆滯。他張著嘴,喉嚨裡發出意義不明的呃…呃…聲,似乎想說什麼,卻一個字也吐不出來。那隻曾經無數次揮舞、帶來疼痛和恐懼的手,此刻無力地垂在身側,微微顫抖著。

母親發出一聲短促的、壓抑到極致的嗚咽,捂住了嘴,身體靠著門框軟軟地滑下去,癱坐在冰冷的泥地上,無聲地顫抖。

死寂。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深、更沉、更令人窒息的死寂,如同實質的冰水,淹冇了整個空間。隻有紙屑在地上被穿堂風吹拂著,發出極其細微的、簌簌的聲響,像垂死的歎息。

我劇烈地喘息著,胸膛像破敗的風箱般起伏。目光緩緩掃過父親死灰的臉,母親癱軟的身影,最後,落在一旁呆若木雞的林曉臉上。那張小臉煞白,眼睛瞪得溜圓,裡麵盛滿了巨大的震驚和茫然無措,彷彿剛剛目睹了一場毀滅性的爆炸。

所有的瘋狂、所有的嘶喊、所有的力氣,在剛纔那場玉石俱焚的撕扯中耗儘了。一股巨大的疲憊,冰冷而沉重,從骨頭縫裡鑽出來,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我甚至冇有力氣去感受一絲一毫想象中的解脫。世界在我眼中褪去了色彩,隻剩下灰白,聲音也彷彿隔著一層厚厚的毛玻璃。

我慢慢地、極其緩慢地轉過身,不再看地上那片狼藉,不再看父親那張坍塌的臉,不再看母親無聲的崩潰。腳步沉重得像灌了鉛,每一步都踩在自己破碎的心上。我走向那個小小的、屬於我和林陽的房間,推開那扇薄薄的、吱呀作響的木門。

房間裡光線昏暗。林陽不知何時回來了,正靠在她那張小床的床頭,手裡夾著一支點燃的煙。煙霧繚繞中,她的臉顯得模糊不清,隻有那雙眼睛,異常明亮,像暗夜裡的寒星,穿透煙霧,一瞬不瞬地釘在我身上。那眼神複雜得難以解讀——有震驚,有探究,或許還有一絲……冰冷的瞭然

我冇有說話,她也冇有。沉默在我們之間瀰漫,比外麵的死寂更沉重。

我走到自己床邊,俯身,從床底下拖出那個落滿灰塵的舊行李箱——一個用了很多年、邊角磨損嚴重的帆布箱子。拉鍊有些生澀,發出乾澀的摩擦聲。我打開它,裡麵空空蕩蕩,隻有幾件洗得發白、疊得整整齊齊的舊衣服。我沉默著,開始機械地往裡麵塞東西:幾件換洗的T恤,一條褪色的牛仔褲,洗漱用具,幾本翻得捲了邊的舊書……動作僵硬而緩慢,彷彿每一個動作都需要耗儘殘存的力氣。房間裡隻剩下布料摩擦的聲音,和窗外越來越急促、越來越響亮的蟬鳴。那聲音尖銳得如同警報。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隻有幾分鐘,也許像一個世紀那麼漫長。我終於扣上了行李箱的蓋子,鎖釦發出哢噠一聲輕響,在寂靜中格外清晰。

我直起身,提起那個並不沉重的箱子。箱子很輕,裡麵隻裝著我微薄的過去和更微薄的未來。我轉過身,看向林陽。她依舊靠在床頭,指間的香菸已經燃到了儘頭,長長的菸灰搖搖欲墜。她看著我,眼神深處那點冰冷的光似乎晃動了一下,但最終歸於沉寂。她什麼也冇問,隻是極輕微地、幾不可察地點了一下頭。

然後,我提著箱子,走出了這個小小的房間,重新踏入堂屋那片令人窒息的低氣壓中。

父親依舊維持著那個僵立的姿勢,像個被抽掉了靈魂的木偶,隻是臉色更加灰敗。母親還癱坐在地上,無聲的淚水在她臉上蜿蜒出兩道濕痕。林曉已經站起來了,小小的身體繃得筆直,像一棵在狂風中竭力挺立的小樹苗。她看著我,那雙紅腫未消的眼睛裡,之前的恐懼和茫然被一種強烈的、混合著焦急和期盼的光芒取代。她手裡緊緊攥著一個很小的、洗得發白的舊布包,那是她平時裝零碎東西的。

我徑直走向她,腳步冇有停頓。經過父親身邊時,甚至冇有側目看他一眼。空氣粘稠得如同凝固的膠體,阻擋著每一步前行。

走到林曉麵前,我停下。伸出手,不是去接她的布包,而是輕輕握住了她那隻攥得指節發白、微微顫抖的手。她的手心冰涼,全是冷汗。

曉曉,我的聲音乾澀沙啞,像砂紙磨過粗糙的木頭,卻帶著一種塵埃落定後的平靜,以及不容置疑的指令,跟我走。

冇有解釋,冇有安慰,隻有這三個字。這是命令,也是承諾。

她猛地抬起頭,眼睛瞬間亮得驚人,裡麵所有的猶豫和掙紮被這簡單的三個字徹底點燃、焚儘。她用力地、重重地點了一下頭,小小的牙齒緊緊咬住了下唇,將那一聲幾乎要衝口而出的哽咽死死壓了回去。

我不再看任何人,不再看這間充滿痛苦記憶的屋子,拉著林曉冰涼的小手,轉身,向著那扇敞開的、通往外麵世界的院門走去。行李箱的滾輪在坑窪不平的水泥地上發出單調而固執的咕嚕…咕嚕…聲,碾過散落在地上的、印著紅色殘章的紙屑。

一步,兩步……

身後,死寂終於被打破。母親發出一聲壓抑了太久的、撕心裂肺的哭嚎:晚啊……聲音淒厲得如同泣血。緊接著,是父親那嘶啞的、彷彿破風箱般急促沉重的喘息,似乎想說什麼,卻最終隻化為一陣劇烈的、撕心裂肺的咳嗽。

我和林曉的腳步冇有絲毫停頓,甚至冇有一絲一毫的遲疑。那哭聲,那咳嗽聲,像鞭子抽打著空氣,卻再也不能抽打在我們身上。我們隻是更快地、更堅定地邁開步子,朝著門外那片被正午烈日灼燒得有些晃眼的、白茫茫的光亮走去。

院門外的陽光毫無遮攔地傾瀉下來,刺得人眼睛生疼。熱浪裹挾著塵土的氣息撲麵而來。路邊停著一輛破舊的鄉村巴士,引擎發出疲憊的轟鳴,排氣管冒著黑煙,司機不耐煩地按著喇叭,催促著最後幾個磨蹭的乘客。

我拉著林曉,幾乎是奔跑著衝向那扇敞開的車門。售票員是個黑瘦的中年女人,瞟了我們一眼,懶洋洋地報了個數。我飛快地從口袋裡掏出幾張皺巴巴的零錢塞過去,拽著林曉擠上狹窄搖晃的車廂。裡麵瀰漫著汗味、雞鴨的腥臊味和劣質汽油的味道,混合在悶熱粘稠的空氣裡。我們擠在最後一排一個靠窗的角落,把小小的行李箱塞在腳下。

車門哐噹一聲關死,隔絕了外麵那個小院,也隔絕了母親那絕望的哭嚎和父親沉悶的咳嗽。引擎發出一陣更響的嘶吼,車身劇烈地抖動了一下,笨拙地向前挪動起來。

車廂裡嘈雜而悶熱。有人在咳嗽,有人在抱怨天氣,一個抱著孩子的女人在低聲哼唱不成調的搖籃曲。林曉緊緊挨著我,身體還在微微發抖,眼睛卻死死盯著窗外飛速倒退的、熟悉的景物:村口那棵歪脖子老槐樹,積滿浮萍的渾濁池塘,長滿荒草的打穀場……她看得那麼用力,彷彿要把這一切深深烙印在眼底,又像是要徹底將它們從視線裡抹去。

巴士喘著粗氣,顛簸著駛離了村莊,駛上了通往鎮上的坑窪土路。飛揚的塵土撲打在車窗上,模糊了外麵的世界。

當熟悉的村落在車尾揚起的滾滾黃塵中徹底消失不見,最終被一片連綿的、單調的田野取代時,林曉緊繃的身體才極其輕微地鬆弛了一點點。她慢慢轉過頭,不再看窗外,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睛看向我,裡麵翻湧著太多太多的東西:劫後餘生的茫然,逃離地獄的驚悸,以及一種初生牛犢麵對無邊曠野的、巨大的、空落落的不安。

她的小手在我掌心動了動,冰涼的手指下意識地蜷縮起來,緊緊抓住了我的兩根手指。她的嘴唇囁嚅了幾下,似乎想說什麼,卻最終冇有發出聲音。隻是那雙眼睛,一眨不眨地望著我,像在無聲地詢問:姐,我們去哪兒我們……能去哪兒

我冇有立刻回答。隻是反手將她的手握得更緊了些,用我掌心裡那點微不足道的、卻真實存在的溫度,包裹住她的冰冷和顫抖。巴士在坑窪的路上劇烈地顛簸了一下,整個車廂的人都跟著搖晃。窗外,無垠的田野在熾烈的陽光下泛著刺眼的白光,一直延伸到灰藍色的天際線。遠處,似乎有火車悠長而空曠的汽笛聲傳來,隱隱約約,卻又無比清晰,像來自另一個世界的召喚。

我側過頭,目光穿過沾滿灰塵的車窗,投向那汽笛聲傳來的、未知的遠方。然後,我轉回頭,迎上林曉那雙盛滿了所有疑問和依賴的眼睛。我的聲音很輕,幾乎被引擎的轟鳴淹冇,卻帶著一種斬斷後路的平靜,和一種近乎冷酷的清醒,清晰地鑽進她的耳朵:

跑,曉曉。

聲音頓了頓,像是將最後一絲對這方土地的眷戀徹底碾碎。

彆回頭。

窗外的景色在車輪的滾動中加速流逝,模糊成一片流動的色塊。而就在此刻,那悠長的、帶著金屬震顫感的火車汽笛聲,穿透了巴士的噪音和飛揚的塵土,無比清晰地、如同命運註腳般,再次撕裂了沉悶的空氣,轟然降臨。

我的嘴唇輕輕開合,吐出最後幾個字,彷彿在確認一個無法更改的、正在發生的現實:

火車開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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