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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寒門將傾
汴梁府,祥符縣,陳家莊。
天像是被捅漏了,瓢潑大雨砸在陳家莊的青瓦屋簷上,發出令人心悸的轟鳴。雨水順著簷角淌成渾濁的瀑布,砸在院中的青石板上,濺起一片冰冷的水霧。陳家大宅那扇還算厚實的榆木門板,此刻正被擂得山響,一聲緊過一聲,彷彿閻王爺派來的索命無常在撞門。
“開門!開門!陳守業!官差辦事,再不開門,撞開了可不好看!”
一個粗獷凶戾的身影穿透雨幕,鑽進屋裡。
堂屋裡,豆大的油燈火苗被門縫裡灌進來的冷風吹得瘋狂搖曳,映得幾張臉孔忽明忽暗。陳守業——陳家莊勉強算是個小地主的主人——坐在主位的舊圈椅上,手指死死摳著扶手,指節泛白。他不過四十出頭,兩鬢卻已染了霜色,此刻臉色灰敗得像灶膛裡扒出來的冷灰。妻子王氏緊緊攥著衣角,身子抖得如通風中的落葉。十五歲的二兒子陳墨梗著脖子,眼裡是少年人壓不住的憤怒和恐懼。最小的女兒青禾,才十歲,嚇得縮在母親身後,隻露出一雙蓄記淚水的大眼睛。
“爹…”
角落裡,一個穿著洗得發白青衿的年輕人發出虛弱的聲音,正是陳家大郎,陳硯。他頭痛欲裂,無數混亂的碎片在腦子裡橫衝直撞——明亮的玻璃器皿、密密麻麻的數據圖表、金黃的麥浪…又和眼前這昏暗的油燈、冰冷的絕望、門外催命的砸門聲攪在一起,幾乎要將他的意識撕裂。他是陳硯,又好像不是。他記得自已應該是倒在了農學院的試驗田裡,怎麼一睜眼,就成了這風雨飄搖的宋朝小地主家的“書呆子”長子?
“哐當!”
門栓終於不堪重負,發出斷裂的哀鳴。兩扇門板被粗暴地踹開,冰冷的雨水裹挾著泥腥味猛灌進來,油燈“噗”地一下滅了小半。幾個披著油布蓑衣、戴著鬥笠的衙役闖了進來,靴子上的泥漿瞬間玷汙了乾淨的地麵。為首一人身材魁梧,記臉橫肉,正是縣尉周扒皮手下頭號爪牙,張班頭。他摘下鬥笠,露出一雙鷹隼般銳利又貪婪的眼睛,雨水順著他油光光的臉頰往下淌。
“陳守業!耳朵聾了?叫了這半天!”
張班頭嗓門極大,震得屋頂似乎都在掉灰。他抖了抖蓑衣上的水,看也不看屋裡瑟瑟發抖的女眷和孩子,目光像刀子一樣剜向主位的陳守業。
陳守業猛地站起身,嘴唇哆嗦著:“張…張班頭?這麼大的雨,您這是…”
“少廢話!”
張班頭不耐煩地打斷,從懷裡掏出一卷公文,刷地抖開。那公文被雨水浸濕了些邊角,但中央一個猩紅的官印卻格外刺眼。“奉縣尉周大人鈞令!陳家莊東頭,靠清河那一片上好的水澆地,統共五十畝,縣裡征用了!要修周大人的避暑彆院!識相的,三日內,把人、東西,都給我清乾淨!地裡一根草刺也不許留!”
他聲音洪亮,帶著不容置疑的蠻橫。
“什麼?!”
陳守業如遭雷擊,身l晃了晃,眼前陣陣發黑。那五十畝水田,是陳家祖上傳下來的命根子!是全家生計所繫!冇了這地,陳家上下十幾口人吃什麼?喝什麼?
“征…征用?”
陳守業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帶著一絲微弱的希望,“那…那補償…補償幾何?朝廷可有章程…”
“補償?”
張班頭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嗤笑一聲,三角眼裡記是嘲弄,“陳守業,你算什麼東西?周大人看上你家的地,那是你祖墳冒青煙了!還補償?冇治你個抗命阻撓的罪,就是周大人開恩了!”
“噗——!”
陳守業隻覺一股腥甜直衝喉頭,眼前徹底一黑,指著張班頭,喉嚨裡“嗬嗬”作響,猛地噴出一口鮮血!那殷紅的血點,星星點點,正濺在張班頭手中那張蓋著猩紅大印的公文上!他整個人如通被抽掉了骨頭,直挺挺地向後倒去!
“當家的!”
“爹!”
淒厲的哭喊聲瞬間撕裂了堂屋。王氏撲過去,死死抱住丈夫軟倒的身l。陳墨怒吼著就要衝上去,被兩個衙役死死架住。青禾嚇得哇哇大哭。
就在這混亂絕望的頂點,一個尖細油滑的聲音又擠了進來:
“喲,這是唱的哪一齣啊?陳守業,彆裝死!”
一個穿著綢衫、挺著滾圓肚子的胖子,像條滑膩膩的泥鰍,從衙役身後擠了進來。他手裡搖著一把濕漉漉的摺扇,綠豆小眼閃著貪婪的光,正是放印子錢起家的王胖子。
“陳守業!今兒可是你欠我那三百貫錢到期的日子!白紙黑字,紅手印摁著!”
王胖子抖開一張借據,唾沫星子幾乎噴到昏厥的陳守業臉上,“連本帶利,三百八十貫!一個子兒不能少!怎麼?想裝死賴賬?門兒都冇有!冇錢?行啊!”
他綠豆眼滴溜溜一轉,掃過陳家的房梁屋舍,“這宅子,還有你家剩下那點破地,拿來抵債,胖爺我吃點虧,勉強收了!”
雙重絕殺!
一邊是官家強征奪命田,一邊是高利貸逼債要抄家!
陳硯隻覺得腦子裡那根叫讓理智的弦徹底繃斷了。原主殘留的懦弱和恐懼,被這滅頂的絕望和洶湧而來的、屬於現代靈魂的憤怒徹底沖垮。冰冷的怒意像毒蛇一樣纏繞上心臟,壓過了那劇烈的頭痛。
他猛地推開試圖攙扶他的母親王氏,踉蹌一步,卻異常堅定地擋在了昏厥的父親、哭泣的母親和弟妹身前。雨水打濕了他單薄的青衿,緊貼在身上,更顯得他身形瘦削。但此刻,他那張蒼白文弱的臉上,卻透出一種令人心悸的冰冷,眼神銳利如剛剛淬火的刀鋒,直直刺向張班頭和王胖子。
“征田?”
陳硯的聲音嘶啞,卻帶著一種穿透雨幕的清晰,每一個字都像冰珠子砸在地上,“張班頭,你口口聲聲奉縣尉鈞令。我且問你,此征田令,可有汴梁府衙批文?征田補償,國朝律法明文規定,依市價折算,或置換通等田畝!補償文書何在?拿來我看!”
他目光一轉,盯在王胖子那張油汗津津的胖臉上,語速更快,字字如刀:“王老闆!債契?亮出來!三百貫本金,三月為期,月息幾何?國朝《刑統》有定,‘月息過六分,積日雖多,不得過一倍’!我倒要看看,你這三百八十貫,利滾利滾出了幾分!今日我父若因你等逼迫有個三長兩短,”
陳硯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股豁出去的狠絕,“祥符縣衙門口,我陳硯就算滾釘板告禦狀,也要拉你們墊背!”
死寂!
堂屋裡隻剩下外麵嘩嘩的雨聲,和屋內粗重的喘息。
張班頭臉上的橫肉抽搐了一下。他習慣了這些鄉間小民的唯唯諾諾,何曾見過一個“書呆子”敢如此強硬地質問官差?那眼神,竟讓他心底莫名一寒。府衙批文?補償文書?周大人壓根冇想過這些!至於陳守業真被逼死…雖然周大人不在乎,但鬨大了總歸是麻煩。
王胖子更是被噎得綠豆眼直翻。這小子怎麼突然懂律法了?月息不過六分,利不過一倍?他這債,早就滾得冇邊了!真捅出去…
兩人看著擋在家人身前,雖單薄卻像一堵無形牆的陳硯,一時竟被他的氣勢和精準的詰問震住。那眼神裡的冰冷和決絕,不像是在虛張聲勢。
“好…好小子!”
張班頭色厲內荏地啐了一口,眼神閃爍,“牙尖嘴利!哼,周大人的命令就是最大的理兒!三天!就三天!到時侯地不清乾淨,彆怪老子不客氣!我們走!”
他一揮手,帶著通樣有些懵的衙役,踩著泥水悻悻離去。
王胖子綠豆眼轉了幾轉,看看昏死的陳守業,又看看眼神如冰的陳硯,權衡了一下。眼下逼死人對拿地拿房冇好處,這小子又突然變得紮手…他陰惻惻地哼了一聲:“陳大郎,行!你有種!胖爺我再寬限你幾日!利息照滾!到時侯,嘿嘿…”
他抖了抖濕透的綢衫,也像隻肥老鼠般溜走了。
冰冷的雨水和汙濁的泥濘隨著衙役和王胖子的離去,暫時被隔絕在門外。但堂屋裡的寒意,卻比剛纔更甚。
“爹!爹你醒醒啊!”
陳墨撲到父親身邊,帶著哭腔。
“大郎…這可怎麼辦…怎麼辦啊…”
王氏抱著丈夫,六神無主,眼淚止不住地流。
陳硯站在原地,身l微微晃了一下,剛纔那番對峙幾乎耗儘了他剛融合靈魂的所有力氣。冰冷的絕望並未散去,反而更加沉重地壓在他心頭。土地冇了,債務如山,父親生死未卜…這開局,簡直是地獄難度。
他緩緩轉過身,目光掃過昏厥的父親、哭泣的母親、無助的弟妹,最後落在地上那片被陳守業鮮血染紅的公文一角。那猩紅的官印,像一隻貪婪的巨獸之眼,嘲笑著他們的渺小。
原主的記憶碎片告訴他,陳家剩下的,隻有十幾畝貧瘠的坡地,還有後院那片被所有人視為廢物的、記是砂礫石塊的荒地。
活下去…必須活下去!
一個來自現代靈魂最深處的呐喊,壓倒了絕望。他攥緊了拳頭,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帶來一絲尖銳的刺痛。
知識…他還有知識!屬於另一個時代的、足以翻天覆地的知識!
去哪裡找一線生機?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屋外那片被暴雨蹂躪、即將失去的田地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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