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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叫林月,二十六歲。在我媽眼裡,我的價值,或許可以精準地換算成一套婚房,外加三十萬彩禮。
弟弟林海要結婚了。女方家提出的條件,像兩座大山,壓在我們這個本就搖搖欲墜的家庭之上。三十萬彩禮,市區一套不小於一百平的婚房。
三十萬她怎麼不去搶!我爸,一個老實巴交的木工,氣得把手裡的煙都給掐了,滿臉通紅。
我媽坐在旁邊,唉聲歎氣,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搶現在哪家娶媳婦不得這樣人家姑娘願意嫁給我們家小海,是看得起我們。我們總不能讓人家戳著脊梁骨罵吧
可我們哪有那麼多錢!我爸的聲音裡充滿了無力感,把我和你媽這身老骨頭賣了,也湊不齊啊!
能湊一點是一點。我媽抹了抹眼淚,目光轉向了一直沉默的我,小月,你上班這麼多年,也該存了點錢吧先拿出來,給你弟應應急。
我放在桌下的手,猛地攥緊了。我工作五年,省吃儉用,確實存了八萬塊錢。那是我準備用來讀在職研究生,提升自己的。
媽,那是我……我試圖解釋。
我知道,我知道你也不容易。我媽打斷了我,語氣裡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體諒,但現在家裡是什麼情況,你也看到了。你弟是咱們林家唯一的根,他的婚事要是黃了,你讓你爸和我,以後出門怎麼抬得起頭
又是這套說辭。從小到大,我聽了無數遍。因為弟弟是根,所以他可以擁有新衣服,而我隻能穿他剩下的;因為弟弟是根,所以他可以上大學,而我隻能讀箇中專就出去打工;因為弟弟是根,所以現在,他需要婚房,我就必須獻出我全部的積蓄。
我爸張了張嘴,想說什麼,但最終還是在我媽的瞪視下,又把話嚥了回去。在這個家裡,他永遠是個沉默的、被動的附和者。
小月,你是個好孩子,最懂事了。我媽開始打感情牌,你幫了你弟,你弟以後還能忘了你等他結了婚,日子好過了,肯定會加倍報答你的。
我看著她,心裡一片冰冷。這種空頭支票,她開了二十六年,冇有一次兌現過。
最終,我還是妥協了。我把那張存著我所有青春和汗水的銀行卡,交給了她。
我以為,這已經是我的極限了。
然而,八萬塊,對於一套房子和三十萬彩禮來說,隻是杯水車薪。我媽想儘了辦法,求遍了所有親戚,也隻借到了五萬塊。
距離那個天文數字,還差得太遠。
家裡的氣氛,一天比一天壓抑。弟弟林海的臉上,再也冇有了往日的笑容,他整天把自己關在房間裡抽菸,動不動就因為一點小事和我媽吵架。
我媽的眼淚,也流得越來越頻繁。
那天晚上,她走進了我的房間。她看起來蒼老了很多,兩鬢的白髮在昏暗的燈光下格外刺眼。
她坐在我的床邊,握住我的手,那雙手,粗糙而冰冷。
女兒,她看著我,眼淚又流了下來,現在,隻有你能救我們這個家了。
我的心,猛地沉了下去。
媽,我真的……一分錢都冇有了。
媽知道,媽不要你的錢。她搖搖頭,然後,用一種我從未聽過的、混雜著哀求、絕望和一絲詭異決絕的語氣說:
女兒,就當……為了這個家。
你……受點委屈,好不好
我完全不明白她話裡的意思,隻覺得一股寒意,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我看著她那雙被淚水模糊的眼睛,那裡麵,似乎藏著一個我無法想象的、可怕的秘密。
我害怕得想抽回自己的手,卻被她死死地攥住。
女兒,你會幫媽的,對不對她問。
我冇有回答。
因為我不知道,那個是字一旦說出口,等待我的,將會是什麼。
2.
那碗被下了藥的安神湯
從那天晚上起,我媽就變得有些不一樣了。
她不再唉聲歎氣,也不再逼我爸去借錢。她甚至對我,表現出了前所未有的關心和體貼。她會主動給我夾菜,會記得我愛吃什麼不愛吃什麼,甚至還會拉著我的手,跟我聊一些女兒家的體己話。
這種突如其來的溫情,讓我感到毛骨悚然。
她越是這樣,我心裡的不安就越是濃重。我總覺得,有什麼不好的事情,即將發生。
弟弟林海依舊是那副半死不活的樣子,但他看我的眼神,也多了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複雜情緒。有時是愧疚,有時是躲閃,有時……甚至是一絲幸災樂禍。
我像一隻被無形大網罩住的獵物,能感覺到危險在逼近,卻找不到網的邊緣在哪裡。
週五晚上,我下班回家,我媽已經做好了一桌子菜,全是我愛吃的。
小月回來啦!快去洗手,準備吃飯!她滿臉笑容地招呼我,彷彿家裡有什麼天大的喜事。
飯桌上,她不停地給我夾菜,把我的碗堆得像小山一樣高。多吃點,看你最近上班累的,都瘦了。
我爸和我弟都埋頭吃飯,一言不發。整個飯桌上,隻有我媽一個人的聲音,顯得格外詭異。
吃完飯,我媽端出了一碗湯。那是一碗銀耳蓮子羹,熬得糯糯的,散發著甜香。
來,小月,把這碗安神湯喝了。她把湯遞到我麵前,眼神裡充滿了慈愛,看你最近精神不好,總是失眠。媽特地給你熬的,喝了,晚上能睡個好覺。
我看著那碗湯,白色的霧氣嫋嫋升起,模糊了她的臉。
我不想喝。我的直覺在瘋狂地叫囂著危險。
媽,我……我不渴。我推開了碗。
我媽的臉色,瞬間沉了下來。怎麼媽親手給你熬的湯,你也不喝是不是嫌棄媽了
我冇有……
冇有就喝了!她的語氣變得強硬起來,我還能害你不成
我爸在一旁,終於忍不住抬起了頭,他看著我媽,嘴唇動了動,似乎想說什麼。
你看什麼看!我媽立刻把矛頭轉向了他,吃你的飯!家裡的事,不用你管!
我爸又默默地低下了頭。他那副懦弱的樣子,讓我心中最後一點期望,也徹底熄滅了。
我看著我媽,她那雙曾經溫暖的手,此刻正端著一碗可能是毒藥的湯,用一種不容反抗的姿態,逼視著我。
我突然覺得很累,很累。
反抗,有用嗎在這個家裡,我的意願,從來都不重要。
或許,是我想多了。或許,這真的隻是一碗普通的、能讓我睡個好覺的安神湯。
我接過了碗,在她的注視下,將那碗溫熱的、甜膩的湯,一口一口地,喝了下去。
喝完湯,我感覺眼皮越來越重,腦袋也變得昏昏沉沉。我隻記得,在我意識陷入黑暗的最後一秒,我媽俯下身,在我耳邊,用一種近乎夢囈的聲音,輕輕地說:
睡吧,我的好女兒。
睡一覺,一切就都好了。
我們家,就有救了。
3.
開往深山的鐵皮棺材
我是在一陣劇烈的、彷彿要將五臟六腑都顛出來的搖晃中醒來的。
四週一片漆黑,空氣中瀰漫著一股濃重的汽油味和汗臭味。我的頭痛得像要裂開,渾身痠軟,使不出一絲力氣。
我動了動,卻發現自己的手和腳,都被粗糙的麻繩緊緊地捆綁著。我的嘴裡,被塞了一塊破布,讓我發不出任何聲音。
我這是……在哪裡
一個可怕的、荒謬的念頭,像一道黑色的閃電,瞬間擊穿了我混沌的大腦。
我被綁架了。
我拚命地掙紮起來,喉嚨裡發出嗚嗚的、絕望的悲鳴。
醒了老實點!一個粗暴的男聲在黑暗中響起。緊接著,我感覺臉上捱了重重的一巴掌,火辣辣的疼。
我的掙紮停了下來。不是因為害怕,而是因為徹底的、冰冷的絕望。
我想起了那碗安神湯。
我想起了我媽那句就當為了這個家。
我想起了弟弟那躲閃的眼神。
所有的一切,都串聯了起來,構成了一個我無法、也不願相信的、殘酷的真相。
不是綁架。
我被賣了。被我的親生母親,像一頭牲口一樣,賣掉了。
為了給我那個是家裡唯一的根的弟弟,換一套婚房,換三十萬彩禮。
眼淚,無聲地從我的眼角滑落,混合著臉上的疼痛和心中的冰冷,又苦又澀。我不再掙紮,像一具屍體一樣,躺在冰冷的、顛簸的車廂底板上。
車子不知道開了多久,一天,還是兩天我失去了時間的概念。中途,有人會粗魯地給我灌一些水,塞一點乾硬的饅頭,以確保我這件貨物,不會在中途死掉。
我能感覺到,車子一直在往上爬。路越來越顛簸,空氣也變得越來越潮濕、陰冷。
終於,在一個黃昏,車子停了下來。
車廂的門被嘩啦一聲拉開,刺眼的光線湧了進來,我下意識地閉上了眼睛。
兩個男人,一高一矮,滿臉橫肉,就是之前給我灌水的人販子。他們把我從車上粗暴地拖了下來。
我終於看清了自己所處的地方。
這裡是……山裡。
四周是望不到儘頭的、層層疊疊的墨綠色大山。一條狹窄的、泥濘的土路,蜿蜒著伸向山穀深處。不遠處,有一個小小的村落,幾十戶人家,炊煙裊裊,在黃昏中顯得靜謐而詭異。
這裡,與我生活了二十六年的城市,彷彿是兩個世界。一個文明,一個原始。
貨到了。矮個子男人朝著村口喊了一聲。
很快,從村子裡走出來幾個人。為首的,是一個四十多歲、身材粗壯的男人。他穿著一件洗得發白的舊T恤,皮膚黝M黑,眼神像鷹一樣,銳利而渾濁。
他走到我麵前,像打量一件商品一樣,捏了捏我的胳膊,又掰開我的嘴,看了看我的牙齒。
我屈辱地閉上了眼睛。
嗯,不錯。那個男人滿意地點點頭,然後從口袋裡掏出了一遝厚厚的、用橡皮筋捆著的鈔票,遞給了人販子,錢貨兩清。
合作愉快,張老闆!人販子接過錢,眉開眼笑。
他們把我,交給了那個被稱為張老闆的男人。
他抓住我的胳-膊,力氣大得像是鐵鉗。他把我拖向那個在暮色中,如同巨獸之口的村莊。
我回頭,最後看了一眼那輛即將遠去的、如同鐵皮棺材一般的麪包車。它帶走了我過去所有的人生,也將我,徹底地,埋葬在了這片無儘的深山裡。
4.
歡迎來到寡婦村
那個叫張大山的男人,把我拖進了一間土坯房。
房子很簡陋,隻有兩間屋子,一股常年不散的黴味和汗味撲麵而來。牆壁被煙燻得發黑,唯一的電器,是一台老舊的、螢幕上佈滿雪花點的電視機。
他把我推進裡屋,扔到一張木板床上,然後解開了我手腳上的繩子。
我的手腕和腳踝,已經被勒出了深深的血痕。我顧不上疼痛,手腳恢複自由的第一時間,就手腳並用地往門口爬,想要逃出去。
他一腳踩在我的背上,把我死死地踩在地上,動彈不得。
想跑他從牙縫裡擠出幾個字,聲音像砂紙一樣粗糲,我告訴你,進了我們這‘寡婦村’,就算是天王老子來了,也彆想跑出去!
寡婦村
我愣住了。
我們這村,窮,山溝溝裡,冇姑娘願意嫁進來。幾十年前,男人們就隻能去外麵‘買’媳-婦。他彷彿在說一件再平常不過的事情,你是這個月,買回來的第三個。
我的心,沉到了無底的深淵。
他把我重新捆起來,這次捆得更緊。然後,他從外麵端進來一碗黑乎乎的、不知道是什麼東西的飯,粗暴地塞進我嘴裡。
吃!他命令道,吃飽了,纔有力氣給老子生兒子!
我死死地閉著嘴,把頭撇到一邊。
他被我的反抗激怒了,捏住我的下巴,強行把那碗飯往我嘴裡灌。我劇烈地掙紮,飯和口水混在一起,弄得滿臉都是。
他打了我兩巴掌,大概是覺得冇趣,罵罵咧咧地出去了,把門從外麵鎖上了。
屋子裡,重新陷入了黑暗和死寂。
我躺在冰冷的地上,聽著外麵傳來的狗叫聲和男人們的嬉笑聲,絕望像潮水一樣,將我徹底淹冇。
我成了彆人花錢買來的媳-婦,一個生育工具。我的人生,從這一刻起,已經死了。
接下來的幾天,我過著地獄般的日子。
張大山每天都會來給我送飯,隻要我稍有不從,就是一頓拳打腳踢。我的身上,青一塊紫一塊,冇有一處好地方。
我試著跟他講道理,告訴他買賣人口是犯法的。他聽完,隻是哈哈大笑,笑聲裡充滿了不屑和嘲諷。
犯法在這裡,我就是法!他說,警察他們連路都找不到!就算找到了,全村人都說你是我媳-婦,誰會信你
我試著向鄰居求救。有一次,一個大嬸來他家串門,我拚命地向她使眼色,用口型說救我。那個大嬸看到了,但她隻是漠然地轉過頭,假裝什麼都冇看見,然後匆匆地走了。
在這裡,所有人,都是幫凶。他們用麻木和冷漠,構築了一座堅不可摧的、吃人的囚籠。
我漸漸明白,眼淚、哀求、道理,在這裡,都是最無用的東西。
想要活下去,想要離開這裡,隻有一個辦法——逃。
我開始假裝順從,不再反抗,每天都把飯吃得乾乾淨淨。張大山看我聽話了,漸漸放鬆了警惕,晚上不再捆著我睡覺了。
我在等一個機會。
一個星期後,機會來了。那天晚上,村裡好像有什麼喜事,張大山被叫去喝酒,喝得醉醺醺地纔回來,一進門就倒在床上,鼾聲如雷。
我悄悄地爬下床,躡手躡腳地走到門口。門被鎖著,但我發現,窗戶的木欄杆,有一根已經有些鬆動了。
我用儘全身的力氣,一點一點地,把那根木欄杆掰了下來。
我從那個狹窄的視窗,鑽了出去。
外麵冇有月亮,黑得伸手不見五指。我不敢走大路,隻能憑著感覺,深一腳淺一腳地,朝著山林的方向跑去。
我不知道方向,也不知道哪裡是出口。我隻有一個念頭——跑!離這個地獄越遠越好!
5.
第一次逃跑,打斷的腿
深夜的山林,像一隻張著血盆大口的怪獸。
我赤著腳,踩在濕滑的泥土和尖銳的石子上,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樹枝刮破了我的衣服和皮膚,留下一道道火辣辣的口子。
我不敢停下,不敢回頭。我能聽到身後傳來的、越來越近的狗叫聲和男人們的叫罵聲。
他們發現我跑了。
恐懼像一張大網,將我緊緊地包裹住。我拚命地跑,肺部像要炸開一樣。有好幾次,我都因為體力不支而摔倒在地,但求生的本能,又讓我立刻爬起來,繼續往前衝。
就在我以為自己快要跑出這片山林時,腳下突然一空。
我掉進了一個捕獵用的陷阱裡。
陷阱不深,但下麵佈滿了削尖的竹子。其中一根,狠狠地紮進了我的左腿小腿。
劇痛瞬間傳遍全身,我眼前一黑,差點暈過去。
火把的光亮,很快就包圍了陷阱。張大山和幾個村民,居高臨下地看著我,眼神像是在看一隻被捕獲的、垂死掙紮的野獸。
跑啊!你再跑啊!張大山咬牙切齒地說。
他們把我從陷阱裡拖了上來。我那條受傷的腿,已經完全失去了知覺,隻剩下鑽心的疼痛。
他們冇有立刻把我帶回去,而是把我拖到了村口的祠堂前。
張大山當著所有村民的麵,拿起一根粗大的木棍,對著我那條冇有受傷的右腿,狠狠地,砸了下去。
哢嚓一聲。
我聽到了自己骨頭斷裂的聲音。
我發出了一聲淒厲的慘叫,然後,徹底地,暈了過去。
等我再次醒來,我已經回到了那間土坯房。
我的兩條腿,都被打上了簡陋的木板夾。左腿的傷口,隻是被撒上了一些黑乎乎的草藥,已經開始發炎、流膿。而右腿,則腫得像水桶一樣粗,輕輕一動,就是一陣撕心裂肺的劇痛。
我成了一個徹頭徹尾的廢人。
張大山坐在床邊,冷冷地看著我。我跟你說過,彆想跑。
這一次,是打斷你的腿。下一次,就是要你的命。
他走了。留下我一個人,躺在這張肮臟的床上,與疼痛和絕望為伴。
我發起了高燒。在昏昏沉沉中,我彷彿又回到了家裡。我媽端著那碗安神湯,慈愛地對我說:女兒,喝了它,睡一覺就好了。
我恨。
我恨我媽的自私和殘忍,恨我爸的懦弱和無能,恨我弟的冷漠和貪婪。
我也恨我自己。恨我自己的天真和軟弱。
但恨,並不能減輕我的痛苦。
傷口的疼痛,骨折的劇痛,還有高燒帶來的眩暈,像無數隻螞蟻,啃噬著我的身體和意誌。有好幾次,我都覺得,自己可能撐不下去了。
死了,或許是一種解脫。死了,就再也不用受這種罪了。
就在我瀕臨崩潰,準備放棄一切的時候,門,被推開了。
一個戴著眼鏡的、看起來斯斯文文的年輕人,走了進來。他看起來二十五六歲的樣子,穿著一件乾淨的白襯衫,和這個村子裡的所有人,都格格不入。
他手裡,拿著幾本破舊的小學課本。
張大哥讓我來看看你。他開口了,聲音很輕,像怕驚擾到什麼,我是村裡的小學老師,我叫陳凱。聽說你……病了。
我警惕地看著他。我不相信這個村子裡,還會有好人。
他似乎看出了我的戒備,冇有再靠近。他隻是把那幾本課本,輕輕地放在了床頭。
你……如果識字的話,無聊了可以翻翻。他說。
然後,他轉身,準備離開。
就在他轉身的瞬間,我看到,有一個小小的、白色的紙包,從那幾本課本的夾縫裡,滑了出來,掉在了我的枕邊。
我的心,猛地一跳。
他走後,我用儘全身的力氣,挪動身體,拿到了那個紙包。
打開一看,裡麵是幾片白色的藥片,是止痛藥。
藥片的下麵,還壓著一張小小的紙條。上麵用鉛筆,歪歪扭扭地,寫著三個字:
活下去。
我捏著那張紙條,看著那三個字,眼淚,再一次,洶湧而出。
但這一次,不再是絕望的淚水。
而是在無儘的、冰冷的黑暗中,看到的第一縷,微弱的、卻足以燎原的,星火。
6.
那個偷偷給我送藥的老師
陳凱送來的止痛藥,像是一劑神藥,將我從地獄的邊緣拉了回來。
高燒漸漸退了,腿上的劇痛也減輕了許多。雖然依舊動彈不得,但至少,我的腦子,開始重新變得清醒。
我把那張寫著活下去的紙條,藏在了枕頭最裡麵的棉絮裡。在每一個疼痛難忍的深夜,我都會悄悄地把它拿出來,藉著從窗戶縫隙裡透進來的、微弱的月光,一遍遍地看。
這三個字,成了我唯一的、支撐我冇有倒下去的精神支柱。
陳凱冇有再來過。但我知道,他一定在用他的方式,默默地關注著我。
因為從那天起,張大山每天送來的飯菜裡,會偶爾多出一個雞蛋,或者幾片肉。雖然他依舊對我惡語相向,但我能感覺到,他似乎冇有以前那麼暴戾了。
我猜,一定是陳凱對他說了什麼。
陳凱是村裡唯一的小學老師,也是村裡唯一的文化人,在村裡似乎還有點威信。張大山或許可以不把我的死活放在心上,但他不能不給這位陳老師一點麵子。
我的身體,在慢慢地恢複。雖然腿還不能動,但我開始努力地吃飯,積攢體力。
我不能死,我也不能瘋。
我要活著,走出這座大山。
我開始仔細地觀察這間囚禁我的屋子,觀察窗外的世界。
我發現,我們這個村子,叫青石村。因為它坐落在一個巨大的青石山穀裡,隻有一條路通向外界。
村子裡的男人,大多都姓張,沾親帶故。他們抱團、排外,對外來的一切,都充滿了警惕。
而村子裡的女人,則分為兩種。一種是像張大山母親那樣,七八十歲的、滿臉皺紋的老太太。另一種,就是像我一樣,二三十歲、被從外麵買回來的年輕女人。
這些被買來的女人,大多都顯得麻木、呆滯。她們白天要下地乾活,晚上要伺候男人,生孩子。她們的眼神裡,看不到一絲光亮,像是被抽走了靈魂的行屍走肉。
偶爾,我會從她們看我的眼神裡,讀到一絲同情,但更多的是一種幸災樂禍的冷漠。她們或許也曾反抗過,但最終,都被這座大山,磨平了所有的棱角,選擇了認命。
我告訴自己,我絕不能變成她們那樣。
一個月後,我的腿傷,終於好得差不多了。雖然走路還是一瘸一拐,但至少,我可以下地了。
張大山看我痊癒了,便不再把我鎖在屋裡。他開始讓我做一些家務,洗衣服,做飯,餵豬。他讓他的老母親,一個眼睛渾濁、沉默寡言的老太太,像看犯人一樣,時刻監視著我。
我冇有反抗,表現得異常順從。
因為我知道,隻有這樣,我才能獲得有限的自由,才能去尋找逃跑的機會。
有一天,我藉口去村口的河邊洗衣服,再一次,見到了陳凱。
他正帶著幾個孩子,在河邊寫生。
我假裝冇看見他,隻是低著頭,用力地搓洗著盆裡的衣服。
他也冇有看我,隻是耐心地指導著孩子們畫畫。
就在我準備端著盆子離開時,一個畫畫的孩子,不小心把他的水桶碰倒了,水灑了一地。
哎呀,陳老師,對不起!孩子嚇得快哭了。
沒關係。陳凱溫和地笑了笑,然後對我說,這位……大嫂,能麻煩你,幫我再去河裡打一桶水嗎
我的心,狂跳起來。我知道,機會來了。
我點點頭,拿起他的水桶,走到了河邊。
就在我蹲下身打水的時候,我看到,河邊的淺水裡,靜靜地躺著一塊被水沖刷得非常光滑的、扁平的石頭。
石頭上,用一種防水的顏料,畫著幾個簡單的符號。
一個箭頭,指向東邊。箭頭旁邊,畫著一個太陽。
太陽下麵,寫著一個數字:30。
我的手,在微微顫抖。我立刻就明白了這些符號的意思。
向東走,走三十公裡,就能看到日出,就能走出這座大山!
我快速地將這些資訊記在腦子裡,然後若無其事地打滿水,把水桶還給了他。
我們自始至終,冇有說一句話,甚至冇有一次眼神的交彙。
但我們都明白,一場心照不宣的、營救與自救的計劃,已經悄然拉開了序幕。
7.
我那個瘋掉的前任
掌握了逃跑的方向和距離,我卻一點也高興不起來。
三十公裡山路,對於一個正常人來說,尚且需要一天的時間。而我,一個腿腳不便、身後還有追兵的弱女子,想要在不被髮現的情況下走完,幾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我需要更多的資訊,需要一個更周密的計劃。
我變得更加聽話,更加認命。我開始主動和張大山的老母親說話,幫她捶背,給她梳頭。
老太太一開始對我充滿警惕,但漸漸地,也被我的孝順所打動,開始跟我說一些村裡的事情。
從她的隻言片語中,我拚湊出了一個讓我不寒而栗的故事。
在我之前,張大山也買過一個媳婦。那個女孩,比我還小,剛滿十八歲,是從更遠的山區被騙來的。
她不像我,她從一開始,就選擇了最激烈的反抗。她絕食,打罵張大山,砸東西,甚至試圖用剪刀自殺。
張大山把她關起來,打了她三天三夜。
但她冇有屈服。
後來,她懷孕了。張大山以為,有了孩子,她就會安分下來。
可冇想到,在懷孕七個月的時候,她故意從山坡上滾了下去,孩子冇了,她自己也差點冇命。
從那以後,她就變得不正常了。
她不再說話,也不再反抗。隻是每天呆呆地坐在門口,看著東邊的方向,一坐就是一天。有時候,會突然莫名其妙地大笑,有時候,又會撕心裂肺地大哭。
她瘋了。
村裡人都說,她是被山裡的野東西迷了心竅。
去年冬天,一個下著大雪的夜晚,她趁所有人熟睡的時候,跑了出去。
第二天,人們在村東頭的那條河裡,發現了她的屍體。她身上穿著一件單薄的紅衣服,被凍得僵硬。
真是個晦氣的東西!老太太講完,還吐了一口唾沫,花了咱家一萬多塊錢,連個仔都冇生下來,就這麼死了!
我聽著,全身的血液,都像是被凍住了。
我彷彿看到了自己的未來。如果我逃不出去,如果我被抓回來,等待我的,就是和她一樣的結局。
不。
我絕不能,重蹈她的覆轍。
我對著水缸裡,自己那張蒼白、消瘦,卻眼神堅毅的臉,在心裡,一遍又一遍地發誓。
我不僅要活著逃出去。
我還要讓所有參與了這場罪惡的人,都付出應有的代價!
複仇的火焰,第一次,在我的心中,熊熊燃燒了起來。
它給了我前所未有的、冷靜而強大的力量。
我開始利用一切機會,去觀察,去記憶。
我記住了村裡每一條狗的位置和叫聲,記住了哪家男人好酒,哪家婆娘嘴碎。我甚至從村裡那個唯一的、整天瘋瘋癲癲的傻子嘴裡,套出了一些關於山裡地形的資訊。
那個傻子,因為小時候發燒燒壞了腦子,是村裡唯一一個可以自由進出山林,而不會引起懷疑的人。
他告訴我,山裡有鬼,有會吃人的樹,還有哭泣的石頭。
我把這些看似瘋話的資訊,一一記在心裡,試圖還原出它們本來的麵貌。
鬼,或許是山裡的磷火。
會吃人的樹,或許是沼澤地。
哭泣的石頭,或許是某個有回聲的山穀。
這些,都有可能成為我逃跑路上的障礙,或者……掩護。
一張無形的、用我的血淚和智慧編織而成的大網,正在悄然成型。
而我,就是那個最耐心、也最致命的,獵人。
8.
用眼淚和順從編織的網
我的順從,獲得了回報。
張大山對我的看管,越來越鬆懈。他甚至開始允許我,在下午的時候,一個人去村口的菜地裡,摘點菜。
當然,他那個沉默寡言的老母親,還是會像個影子一樣,遠遠地跟著我。
但這,已經足夠了。
我利用這有限的自由,開始為我的逃跑計劃,做著最後的準備。
我偷偷地,藏下了一把小小的、用來割菜的鐮刀。它被我用布條緊緊地纏繞著,藏在了床板的夾縫裡。
我把每天從飯裡省下來的一點點乾糧,用油紙包好,藏在了一個不起眼的瓦罐底下。
我還利用去河邊洗衣服的機會,找到了一種在山裡很常見的、有毒的植物。它的汁液,能讓人皮膚紅腫、瘙癢難當。我把它搗碎,用布包起來,藏在了身上。
這些,都是我用來對付追兵的武器。
我甚至開始,有意識地,去接近張大山。
我不再對他冷眼相對,而是會主動給他倒水,給他盛飯。在他喝醉了酒,對我動手動腳的時候,我也不再像以前那樣激烈地反抗,而是選擇了默默地流淚,用一種委屈而認命的姿態,承受著一切。
我的眼淚和順從,像一張溫柔的網,將他牢牢地迷惑住。他以為,我已經被他徹底馴服了,成了他溫順的、所有物。
他開始在我麵前,吹噓他的本事。
他說,他認識縣城裡的大人物,派出所的所長,都要敬他三分。
他說,他們村,之所以這麼多年都冇出過事,是因為上下都打點好了。每個月,都會有一筆孝敬錢,送到鎮上。
他還說,把我賣給他的那兩個人販子,過幾天,還會送一批新貨過來。
這些資訊,像一把把尖刀,刺進我的心臟。但也讓我更加清楚地認識到,我所要對抗的,不僅僅是這個愚昧、野蠻的村莊,而是一個盤根錯錯的、巨大的罪惡網絡。
我必須逃出去。
隻有逃出去,把這一切都公之於眾,才能將他們,一網打儘。
機會,在一天下午,悄然而至。
陳凱,以給村委會畫計劃生育宣傳板報為名,來到了我們家門口。
他支起畫架,專心致誌地畫著。
張大山的老母親,搬了個小板凳,坐在旁邊,監視著我,也監視著他。
我則在院子裡,假裝晾曬衣服。
陳凱畫得很慢。他畫了一會兒,停下來,對我喊:大嫂,能麻煩你給我遞一杯水嗎我手臟,不方便。
張大山的老母親警惕地看了他一眼,但冇說什麼。
我點點頭,走進屋裡,倒了一杯水,遞給他。
就在我把水杯遞給他的一瞬間,他用極快的速度,將一支小小的、捲起來的鉛筆芯,塞進了我的手心。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我若無其事地收回手,轉身回了屋。
我攤開手心,那支小小的鉛筆芯,隻有火柴棍那麼細。
我立刻就明白了。這是他給我的筆。
而紙,就是他之前,以怕弄臟地麵為由,鋪在畫架下麵的那張舊報紙。
等他畫完宣傳畫,他會把那張舊報紙,連同上麵的垃圾,一同收走。
我必須在有限的時間內,把我所知道的一切,都寫在那張報紙上。
我走進那間終日不見陽光的裡屋,關上門。我從床板下,拿出那張我早已準備好的、畫著村子簡易地圖和人員資訊的布條。
我趴在地上,藉著門縫裡透進來的微光,用那支小小的鉛筆芯,將我所有的血淚、仇恨和希望,一筆一劃地,刻在了那張通往地獄,也可能通往天堂的,舊報紙上。
9.
一幅手繪的逃生地圖
陳凱的畫,畫了整整一個下午。
當他終於畫完最後一筆時,天色已經漸漸暗了下來。
好了!他長舒一口氣,對我家門口坐著監視的老太太笑了笑,大娘,總算畫完了。您看看,還行不
老太太眯著眼,看了一眼畫板上那個抱著胖娃娃、笑得一臉幸福的宣傳畫婦女,不置可否地點了點頭。
陳凱開始收拾東西。他把畫板、顏料,都一一收好。然後,他彎下腰,準備去拿那張鋪在地上的、畫滿了草稿的舊報紙。
我的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
就在這時,異變突生。
張大山,突然從外麵回來了。他看到陳凱,愣了一下,隨即臉上堆起了笑:哎呀,陳老師,還冇走呢畫完了辛苦辛苦!
不辛苦,為村裡服務嘛。陳凱直起身,笑著回答。
吃了飯再走吧!張大山熱情地拉著他,正好我今天打了隻野雞,讓你嚐嚐鮮!
我的血,瞬間涼了半截。
吃飯如果他留下來吃飯,那張報紙,怎麼辦
不了不了,陳凱趕緊擺手,我家裡還有事。下次,下次一定!
彆下次啊!就今天!張大山不由分說地,拉著他就往屋裡走。
陳凱的目光,焦急地掃了一眼地上的報紙,又飛快地看了我一眼。
我立刻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我必須想個辦法,把那張報紙,處理掉。
我的大腦,在飛速地運轉。
我突然想起了,廚房裡,還有半盆我下午洗衣服剩下的、混著皂角的臟水。
我心一橫。
我端起那盆臟水,假裝要去院子角落裡倒掉。就在我經過畫架旁邊時,我的腳,故意一崴。
嘩啦一聲。
整盆臟水,不偏不倚地,全都潑在了那張舊報紙上。
哎呀!我驚叫一聲,一屁股坐在地上,臉上露出了驚慌失措的表情。
你這個敗家娘們!走路不長眼睛啊!張大山的老母親立刻衝過來,指著我的鼻子就罵。
張大山也聞聲出來,看到這一幕,氣得臉都青了。你個蠢貨!還不趕緊收拾了!
陳凱的臉上,也露出了惋惜的表情。哎,可惜了,我這草稿……
冇事冇事,他很快就擺擺手,大度地說,反正也是廢紙了。大嫂,你彆往心裡去。
然後,他轉向張大山:張大哥,你看,這都弄臟了,我還是先回去換身衣服吧。吃飯的事,下次再說。
張大山不好再強留,隻好把他送出了門。
我則在老太太的咒罵聲中,手忙腳亂地,將那張已經濕透了的、字跡都開始變得模糊的舊報紙,團成一團,扔進了院子角落的垃圾堆裡。
晚上,等所有人都睡熟了。
我悄悄地爬起來,來到院子裡。我從垃圾堆裡,翻出了那團濕漉漉的報紙。
我把它,塞進了廚房的灶膛裡。
我劃著了一根火柴。
看著那張承載著我所有資訊的地圖,在火焰中,一點點地化為灰燼,我的心裡,冇有半分不捨。
因為,那張真正的、刻在我腦海裡的逃生地圖,已經繪製完成了。
它包含了陳凱給我的所有資訊:
向東三十公裡,是通往縣城的公路。
途中,會經過一片沼澤地(傻子口中的吃人樹),必須繞行南邊的山脊。
山脊下,有一個回聲極大的山穀(哭泣的石頭),不能發出任何聲音,否則會被幾十裡外的人聽到。
最關鍵的是,三天後,是村裡一年一度的山神祭。那天晚上,村裡所有的男人,都會去祠堂喝酒,守備,將是最鬆懈的時候。
而那天晚上,天氣預報說,會有雷暴。
天時,地利,人和。
我的逃亡,即將開始。
10.
祭祀之夜的驚雷
山神祭那天,整個青石村都沉浸在一種原始而狂熱的氛圍中。
家家戶戶門口都掛上了紅布,殺了豬羊。白天,村裡的男人們抬著一頭漆黑的豬公,敲鑼打鼓,在村裡遊行。女人們則被要求待在家裡,不準出門,不準拋頭露麵。
我被鎖在屋裡,透過窗戶的縫隙,看著外麵那些扭動著、狂歡著的身影,心裡一片冰冷。
他們在祭拜能保佑他們風調雨順的山神。
而我,和這個村裡所有被買來的女人,就是被獻祭給他們傳宗接代**的、活生生的祭品。
夜幕降臨。
村中央的祠堂裡,燈火通明。男人們都聚集在那裡,大口吃肉,大碗喝酒。劃拳聲、叫罵聲、吹牛聲,混雜在一起,遠遠地傳了過來。
張大山也去了。臨走前,他特地用一把新的大銅鎖,把我的房門,從外麵鎖得死死的。
我靜靜地坐在黑暗中,像一尊雕像,耐心地等待著。
我在等風,也在等雨。
更在等,那一聲將劃破黑暗的,驚雷。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
大概到了午夜時分,外麵喧鬨的聲音,漸漸小了下去。許多人都已經喝得酩酊大醉。
起風了。
風從山穀裡呼嘯而過,帶著一股潮濕的、泥土的腥味。
我站起身,走到床邊,從床板的夾縫裡,取出了我藏了許久的那把小鐮刀。我又從瓦罐底下,拿出了用油紙包著的、硬邦邦的乾糧。
一切準備就緒。
我走到窗邊,用鐮刀的尖端,開始撬動那根早已被我弄鬆了的木欄杆。
就在這時,一道慘白色的閃電,瞬間撕裂了夜空!
緊接著,轟隆一聲巨響!
春雷,炸響了。
就是現在!
我用儘全身的力氣,將木欄杆撬斷,然後從那個狹窄的視窗,像一隻壁虎一樣,敏捷地鑽了出去。
大雨,傾盆而下。
豆大的雨點,狠狠地砸在我的身上,冰冷刺骨。但也正好,可以沖刷掉我的氣味和痕跡。
我不敢有片刻的停留,立刻伏低身體,藉著夜色和建築物的掩護,朝著村東頭的方向,快速地移動。
祠堂裡,還有一些冇有喝倒的男人,在大聲地嚷嚷著。村口的幾條大狼狗,因為害怕雷聲,都縮在窩裡,不敢出聲。
一切,都和陳凱預料的,一模一樣。
我順利地,逃出了村子。
我衝進了那片熟悉的、也曾給我帶來無儘恐懼的黑暗山林。
這一次,我不再是那個赤著腳、慌不擇路的獵物。
我是一個手握地圖、心懷仇恨的複仇者。
大雨滂沱,雷聲陣陣。
它們是我逃亡路上的戰鼓,也是我心中,那不屈的、憤怒的咆哮。
11.
穿過墳地的生死狂奔
大雨讓山路變得異常泥濘濕滑,我摔倒了無數次,又爬起來無數次。渾身上下,早已分不清是雨水,還是泥水。
我不敢停下,我知道,天亮之前,如果我還冇能走出這片山,等那些男人酒醒了,我就再也走不掉了。
我按照腦海中的地圖,避開了大路,選擇了一條更隱蔽、也更難走的小徑。
大約跑了一個多小時,我來到了陳凱地圖上標記的第一個危險地帶——那片被傻子稱為吃人樹的沼澤。
藉著偶爾劃過天際的閃電,我能看到前方那片黑漆漆的、散發著腐爛氣息的窪地。如果不是事先知道,冒然闖進去,絕對是死路一條。
我咬著牙,開始攀爬南邊的山脊。山脊陡峭,佈滿了濕滑的青苔和尖銳的碎石。我的手掌,很快就被劃得鮮血淋漓。但我顧不上疼痛,像一隻壁虎,緊緊地貼著山壁,一點一點地,艱難地向上爬。
就在我快要爬上山脊頂端的時候,身後,突然傳來了幾聲淒厲的狗叫!
我的心,瞬間沉到了穀底!
他們追上來了!
我回頭望去,隻見遠處山腳下的村口方向,亮起了幾點星星點點的火光!那些火光,正在快速地,朝著我這個方向移動!
他們竟然這麼快就發現我跑了!而且,還帶著狗!
恐懼,像一隻無形的手,緊緊地攫住了我的心臟。
我不能被他們抓住!絕對不能!
我爆發出了一股前所未有的力量,手腳並用,瘋狂地爬上了山脊。然後,我連滾帶爬地,順著山脊的另一側,滑了下去。
山脊的下麵,就是那片被傻子稱為哭泣的石頭的回聲山穀。
我不敢發出任何聲音。我用手緊緊地捂住自己的嘴,放輕腳步,在黑暗中,摸索著前進。
狗叫聲和男人們的叫罵聲,在山穀的另一側,變得越來越清晰。
臭娘們!看你往哪兒跑!
彆讓她跑了!抓住她,打斷她的另一條腿!
那些聲音,在山穀裡迴盪著,像是從四麵八方傳來,彷彿有無數個張大山,正在追趕我。
我的精神,已經繃緊到了極限。
就在這時,我看到前方不遠處,有一片黑壓壓的、影影綽綽的東西。
是墳地。
是陳凱地圖上標記的、最後一個,也是最危險的一個地方。
我冇有絲毫的猶豫,一頭紮進了那片亂墳崗。
我希望,這片屬於死人的地方,能給我這個渴望新生的人,帶來一絲庇護。
我躲在一塊巨大的墓碑後麵,拚命地喘息著,恢複著體力。
追趕的火把,越來越近了。
我從懷裡,掏出了那個我準備已久的、用布包著的、有毒植物的汁液。
我將它,塗抹在了墳地周圍那些半人高的、茂密的草叢上。
然後,我拿出那把小鐮刀,割斷了自己的一縷長髮,將它,掛在了通往墳地深處的一棵小樹上。
做完這一切,我深吸一口氣,朝著與頭髮相反的方向,那條通往河邊的、更隱蔽的小路,狂奔而去。
這是我設下的,最後一個圈套。
也是我,最後的希望。
12.
黎明前跳下的那條河
追兵被我引進了墳地。
狗的嗅覺,會被那縷頭髮迷惑。而人的皮膚,在穿過那些被我塗抹了毒汁的草叢時,會立刻出現紅腫和難以忍受的瘙癢。
這,至少能為我爭取十幾分鐘的時間。
我利用這寶貴的十幾分鐘,拚儘了最後一絲力氣,衝向了河邊。
那條河,就是當初我初到此地時,陳凱給我傳遞資訊的河。
河水因為暴雨而變得異常湍急,渾濁的浪濤,拍打著岸邊的岩石,發出震耳欲聾的轟鳴。
我跑到懸崖邊,停下了腳步。
懸崖下麵,就是奔騰的河水。十幾米的高度,跳下去,九死一生。
但,這是我唯一的生路。
陳凱在地圖上,清楚地標記著。隻要我能順著河水,漂流五公裡,下遊,會有一個廢棄的渡口。
那裡,會有人接應我。
身後的叫罵聲,已經清晰可辨。火把的光,已經能照亮我的後背。
在那兒!她在那兒!
抓住她!
我回頭,看到了張大山那張因為憤怒而扭曲的臉。
他離我,隻有不到五十米的距離。
我笑了。
我對著他,露出了一個充滿了輕蔑和快意的、燦爛的笑容。
然後,我張開雙臂,像一隻渴望自由的鳥兒,在黎明前最黑暗的那一刻,迎著冰冷的河風,縱身一躍。
身體,在空中,劃出了一道決絕的弧線。
再見了,青石村。
再見了,張大山。
再見了,我那可悲又可恨的家人。
如果我能活下來,我發誓,我會回來。
回來,將你們所有的人,都親手,送進真正的地獄!
撲通一聲。
冰冷的、湍急的河水,瞬間將我吞噬。
13.
你好,我是來報案的
我在一片劇烈的咳嗽中,恢複了意識。
我吐出了幾口渾濁的河水,睜開眼,看到的是一張陌生的、焦急的臉。那是一個皮膚黝黑、看起來很憨厚的年輕男人。
你醒了!你終於醒了!他看到我醒來,激動得語無倫次。
我環顧四周,發現自己正躺在一個小小的、破舊的漁船上。天,已經矇矇亮了。
是……陳老師,讓你來的嗎我用虛弱得幾乎聽不見的聲音問。
是是是!男人連連點頭,陳老師是我表哥!他昨天就跟我說了,讓我今天天亮前,一定到這個老渡口等著!他說,會有一個很重要的人,從上遊漂下來!還好,還好我找到你了!
我活下來了。
我真的,活下來了。
眼淚,再一次,無法控製地流了下來。但這一次,是新生的淚水。
那個叫李根的男人,把我帶回了他家。他的妻子,一個善良的農村婦女,給我找來了乾淨的衣服,煮了熱騰騰的薑湯。
我在他們家,休整了整整兩天。
這兩天裡,我冇有合過眼。我怕一閉上眼,就會回到那個噩夢般的村莊。
我把自己經曆的一切,都原原本本地,告訴了李根夫婦。他們聽完,震驚得半天說不出話來,看著我的眼神裡,充滿了同情和憤怒。
第三天,李根用他那輛破舊的三輪摩托車,載著我,顛簸了四個多小時,把我送到了幾十公裡外的縣城。
臨彆時,他從口袋裡,掏出了一遝皺巴巴的錢,塞給我。
妹子,哥也冇啥錢,這點你拿著,路上用。他說,以後,好好活。彆再回來了。
我冇有拒絕。我記下了這份恩情。
我走進縣城裡那家最便宜的招待所,要了一間房。我把自己關在房間裡,用熱水,一遍又一遍地,沖刷著自己的身體。
我想要洗掉的,不僅僅是身上的汙泥和傷痕,更是那段屈辱、黑暗的記憶。
第二天一早,我換上了招待所老闆娘送我的、一件乾淨的舊衣服,走進了縣公安局的大門。
陽光,透過大門,照在我的身上,有些刺眼。
我走到值班台前,看著那位正在打瞌睡的、年輕的民警。
我深吸一口氣,用一種異常平靜,卻無比清晰的聲音,對他說:
你好,我是來報案的。
14.
那扇被踹開的家門
我的報案,並冇有想象中那麼順利。
一開始,那個年輕的民警,以為我隻是普通的家庭糾紛,甚至有些不耐煩。
但當我撩起袖子和褲腿,讓他看到我身上那些青紫交錯的傷痕,和他因為骨折而畸形癒合的右腿時,他臉上的表情,終於變了。
他把我帶進了一間辦公室,給我倒了一杯熱水。
我用了整整三個小時,將我的經曆,有條不紊地,全部講述了出來。從我媽的那碗安神湯,到人販子的交易,再到青石村的囚禁、毒打和逃亡。
我提到了陳凱,提到了李根,也提到了張大山吹噓過的、他與鎮派出所的關係。
我說得異常冷靜,冇有掉一滴眼淚。
因為我知道,眼淚,換不來正義。
聽完我的敘述,辦公室裡,所有警察的臉上,都露出了震驚和憤怒的表情。
一位年長的、看起來像是領導的警察,重重地一拍桌子。無法無天!簡直是無法無天!
他們立刻成立了專案組。
為了避免打草驚蛇,他們冇有立即采取行動,而是派出了便衣警察,偽裝成地質勘探隊員,在我的指引和陳凱的暗中配合下,對青石村,進行了長達一週的秘密偵查。
偵查的結果,比我描述的,還要觸目驚心。
青石村,連同附近的幾個村落,形成了一個巨大的、組織嚴密的婦女拐賣網絡。被拐賣到這裡的婦女,多達數十人。
而鎮上的派出所,也確實有幾個敗類,一直在充當他們的保護傘。
一張抓捕的大網,悄然張開。
一週後,市局、縣局,聯合出動了上百名警力,在一個黎明,對青石村,進行了合圍。
我坐在指揮車裡,看著螢幕上,那些荷槍實彈的武警,如神兵天降,衝進那個我日夜詛咒的村莊。
我看到了張大山被從被窩裡拖出來時,那張驚恐錯愕的臉。
我看到了他的老母親,癱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我看到了那些曾經麻木的、被解救出來的婦女們,抱在一起,喜極而泣。
我也看到了陳凱,他站在小學的門口,看著這一切,臉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抓捕行動,非常成功。張大山、人販子、村裡其他參與拐賣的村民,以及鎮派出所的保護傘,無一漏網。
事情,還冇有結束。
我帶著兩名警察,坐上了返回我家的警車。
那座我生活了二十六年的城市,此刻在我的眼裡,卻顯得無比陌生。
車子,停在了那棟熟悉的、破舊的居民樓下。
我走上樓,敲響了那扇我曾以為,再也回不來的家門。
開門的,是我的弟弟,林海。
他看到我,和他身後的警察,臉上的血色,唰地一下就褪儘了。
你……你……他指著我,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我媽從廚房裡衝了出來,她看到我,先是一愣,隨即,臉上露出的,不是驚喜,也不是愧疚,而是一種極致的、被戳破了謊言的,恐慌。
你個死丫頭!你還回來乾什麼!她尖叫著,就要撲上來打我。
警察攔住了她。
張翠芬,林海,警察出示了逮捕令,聲音冰冷,你們涉嫌拐賣婦女罪,請跟我們走一趟。
我爸,從房間裡走出來,看著眼前的一切,身體一晃,癱倒在了地上。
我冇有去看他。
我隻是冷冷地,看著我那歇斯底裡的母親,和瑟瑟發抖的弟弟。
然後,我轉過身,跟著警察,走下了樓。
身後,是那扇被鄰居們圍觀的、敞開的、再也回不去的家門。
15.
媽,你的兒子,再也冇有婚房了
審訊室裡,隔著一層冰冷的單向玻璃,我再一次,看到了我的母親和弟弟。
他們被分開關押審訊。
我先看到的,是我的弟弟,林海。
他在警察的厲聲質問下,很快就崩潰了。他哭著喊著,把所有的責任,都推到了我媽的身上。
不關我的事!都是我媽!都是我媽的主意!
我不知道他們是人販子!我媽隻跟我說,是給姐姐找了個好人家!能給三十萬彩禮!
警察同誌,我冤枉啊!我什麼都不知道!
他那副懦弱自私、推卸責任的嘴臉,和我記憶中,那個理所當然地搶走我新衣服、搶走我讀書機會的少年,完美地重合在了一起。
我看著他,心裡,冇有一絲波瀾。
然後,我看到了我的母親。
她比我想象中,要頑固得多。無論警察怎麼問,她都一口咬定,她冇有賣我。
我冇有賣女兒!我那是給她找婆家!她對著警察,理直氣壯地咆哮,她是我生的,我養的!我為她好,我有什麼錯
三十萬彩禮,一套婚房,那是他們家自願給的!是給我兒子娶媳婦用的!天經地義!
她是我女兒,就該為了這個家,為了她弟弟付出!她現在倒好,翅膀硬了,跑回來,把我們所有人都給毀了!她就是個白眼狼!是個禍害!
她咒罵著,嘶吼著,眼神裡,冇有一絲一毫的悔恨。
有的,隻是對自己精心策劃的好日子,被我這個不孝女親手摧毀的,無邊的怨毒。
我靜靜地聽著,靜靜地看著。
直到這一刻,我心中,那最後一絲,對於母親這個詞的幻想,對於親情這根枷鎖的留戀,才被徹底地,斬斷了。
我終於明白。
在她的世界裡,我不是她的女兒。
我隻是一個可以用來交換的、有價值的商品。我的價值,就是為她的寶貝兒子,換來一個光明的、有房有媳婦的未來。
而我的反抗,我的逃生,我的報案,則是一種不可饒恕的背叛。
我背叛了她為我設定好的商品的命運。
我親手,打碎了她用我的血肉和自由,為她兒子構築的美夢。
我站起身,對身邊的警察說:可以了。
我已經看到了我想看到的一切,也聽到了我想聽到的一切。
我走出了那間令人窒息的監控室,走出了公安局的大門。
外麵,陽光燦爛,有些刺眼。我抬起手,遮了遮眼睛。
我未來的路,還很長。
我身上的傷疤,或許永遠不會消失。那些噩夢般的夜晚,或許還會時常將我驚醒。
但,我終究是,活下來了。
我自由了。
後來,我聽說,張大山、兩個人販子,因為涉嫌多起拐賣、強姦、故意傷害,被判了死刑。
青石村其他參與者,和鎮上的保護傘,也分彆被判了十年到二十年不等的有期徒刑。
而我的母親,張翠芬,作為主犯,被判處無期徒刑。
我的弟弟,林海,作為從犯,判了十年。
那個他夢寐以求的、用我的自由和尊嚴換來的婚房,他,再也住不上了。
至於我爸,他在巨大的打擊和羞愧中,中風了,半身不遂。
那個我曾經拚儘全力,也想要逃離的家,以一種最徹底、最慘烈的方式,散了。
我用我所有的積蓄,加上政府的補償金,和陳凱、李根他們湊的錢,匿名,為青石村,捐建了一所新的學校,和一條通往山外的、平坦的水泥路。
我希望,那裡的孩子,無論男女,都能有書讀。
我希望,那條路,能讓更多被困在大山裡的女孩,走出來,看到一個不一樣的世界。
做完這一切,我離開了那座城市。
我去了南方,一個溫暖的、靠海的城市,重新開始了我的生活。
我換了新的名字,找了新的工作。
我報了在職研究生的課程,就是我當初,最想讀的那個。
偶爾,我還是會想起,那個叫陳凱的、戴著眼鏡的年輕老師。
不知道,他現在,過得好不好。
但我冇有再聯絡他。
過去的,就讓它,都過去吧。
我站在海邊,看著潮起潮落,海風吹拂著我的長髮。
我知道,我的人生,纔剛剛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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