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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裂開的拖鞋與150元日結
我發誓,如果不是我媽那碗紅油抄手辣得我舌頭髮麻,我絕對不會相信那張破廣告。
日結150,不曬太陽。
八個字,像八個冰鎮西瓜砸在我腦門上。我咬到第四口抄手的時候,手機屏一亮,班級群裡有人轉發——地點:天府三街地鐵口出來三百米,寫字樓頂層。我筷子都冇擦,揣著最後一口辣油,衝出家門。
地鐵冷氣開得像冰窖,我的汗卻一路冇停。出站熱浪撲麵而來,鞋底黏在柏油路上,像兩塊煎蛋。寫字樓門口排了七八個和我差不多大的學生,清一色汗津津。保安大叔見怪不怪,直接按28。電梯門合攏的瞬間,我聽見自己心跳——咚,咚,咚,比我媽剁餃子餡還響。
天台門一開,風冇吹來,先衝來一股子鐵鏽混著機油的味道。地上橫七豎八躺著安全帶、扳手、缺了口的氟罐。一個人影蹲在角落,正用打火機燎泡麪袋的塑料邊。聽見腳步,他抬頭,寸頭,小麥色皮膚,左眉一道疤,像有人拿刀給他畫了個頓號。
應聘他嘴裡含著半根生麪條,說話含糊。
我點頭。他把打火機往褲兜一塞,站起來,比我高半個頭,背心貼在身上,汗漬透出一個忍字——不是紋身,是汗堿。最紮眼的,是他左腳那隻拖鞋:前半截健在,後半截隻剩一條皮帶子,走路啪嗒、啪嗒,像在鼓掌。
池硯青。他自報家門,聲音像剛銼過鐵皮,怕高嗎
我本想搖頭,可28層的風突然一掀,我整個人晃了晃,脖子自己點了點。
怕也正常。他咧嘴,露出虎牙,怕了就唱歌,唱《青藏高原》,高音上不去就證明還活著。
旁邊一個胖墩冇忍住,笑出鼻涕泡。池硯青抬腳,半截拖鞋精準命中胖墩屁股:笑什麼笑,你,第一個。
胖墩臉刷白。池硯青把安全帶往他腰上一繞,啪嗒扣死,像綁大閘蟹。然後抬手一推,胖墩尖叫著滑出天台邊緣,隻剩一根繩子拽在池硯青手裡。三秒後,尖叫變成顫抖音階:我——還——活——著——嗎——
我喉嚨發乾。池硯青轉頭看我:下一個。
我……我往後退了半步,鞋底刺啦一聲——人字拖帶子斷了。塑料片飛出去,像給我鼓掌送行。池硯青低頭,看了看我的腳,又看了看自己那隻半殘拖鞋,突然樂了。
緣分。他彎腰撿起我斷掉的拖板,和自己的半截並排放一起,正好湊成一雙——一隻左腳,一隻右腳,中間隔著空氣。
工資日結150,包兩頓。他把兩隻拖鞋踢到一邊,第一頓泡麪,第二頓還是泡麪,口味自選,老壇酸菜或者紅燒牛肉。
有彆的嗎我聲音發飄。
有。他指了指天台角落的太陽能板,熱水限量,曬三小時,泡不開算你牙口好。
我咬牙:乾。
爽快。池硯青從背後抽出一根安全帶,金屬扣冰涼,名字
林嶼。
島嶼的嶼他挑眉,好名字,掛在半空也像座島。
安全帶勒上腰的瞬間,我聽見哢噠一聲,像命運給我上鎖。池硯青拍了拍我肩膀:彆怕,我繩子拽得比你媽揪你耳朵還緊。
他遞給我一副手套,掌心磨得發亮,像抹了油。我戴上,聞到一股子鐵鏽和薄荷的混合味——鐵鏽是工具,薄荷是池硯青的口香糖,他嚼得飛快,像在嚼風。
走。他單手一拉,我雙腳離地,整個人懸出天台。風從四麵八方湧來,像無數隻手推我。我閉眼,聽見自己心跳,咚咚,咚咚,比電梯裡還響。
睜眼。池硯青的聲音從上方飄來,看風景。
我睜眼。成都像一塊巨大的拚圖,在腳下鋪開。車流成線,霓虹成點,風把雲層吹成棉花糖。我喉嚨裡那句我操還冇出口,就被灌了一嘴風。
彆光發呆。池硯青的聲音帶著笑,找外機,灰色那台,看見冇對,就是貼著‘旺鋪招租’廣告的那台。
我顫顫巍巍伸手,扳手在陽光下反光。金屬外殼燙得像烤盤,我差點鬆手。池硯青在上方喊:彆摸,燙!用布墊。
一塊抹布從天而降,落在我頭上,帶著機油味。我咬牙切齒,把扳手卡進螺絲,擰——紋絲不動。再擰——手背蹭掉一層皮,火辣辣。
唱歌!池硯青吼,《青藏高原》!
我深吸一口氣,嗓子劈叉:呀啦嗦——聲音被風撕成碎片,螺絲終於鬆動。我聽見自己心跳和螺絲一起旋轉,哢噠,哢噠,像節拍器。
半小時後,我被拉迴天台。膝蓋軟得像麪條,一屁股坐在地上。池硯青遞給我一瓶礦泉水,瓶身貼著標簽:冰工廠,批發價
1.2
元。我仰頭灌,水順著下巴流到脖子,像小河。
還行他蹲下來,用半截拖鞋扇風。
我點頭,喉嚨裡火辣辣,卻說不出話。
明天六點。他站起身,拍了拍屁股,帶雙結實拖鞋,彆讓我再給你湊對。
我低頭看自己的腳,斷掉的拖板可憐巴巴躺在一邊。池硯青那隻半殘的拖鞋也躺在旁邊,兩隻鞋像一對難兄難弟。
能留著嗎我指著它們。
留吧。池硯青咧嘴,當傳家寶。
夕陽從天台邊緣沉下去,風帶著餘溫,吹得我眼皮打架。我彎腰撿起兩隻拖鞋,一手一隻,斷口參差不齊,卻莫名合拍。
那天我回家,我媽正在廚房剁餃子餡,刀聲密集。我悄悄把兩隻拖鞋塞進書包最底層,像藏一個秘密。夜裡躺在床上,我聽見心跳聲,咚咚,咚咚,比剁餃子還響。
第二章 90米高空的人肉節拍器
六點整,太陽像剛出籠的包子,白騰騰地往臉上撲。我揹著書包,一隻腳穿人字拖,一隻腳穿昨晚從夜市
9
塊
9
淘來的塑料涼鞋,吧嗒吧嗒爬上
28
層。天台門一開,機油味混著方便麪調料包直沖鼻孔,像有人往我鼻腔裡打了一個噴嚏。
池硯青已經蹲在太陽能板旁邊,嘴裡叼著一根冇點燃的煙,眼睛盯著我腳上的鴛鴦鞋,笑得虎牙發亮。
林嶼,你鞋是拚夕夕包郵買一送一
買一雙送半雙。我把書包往地上一扔,裡頭兩隻半截拖鞋撞出啪一聲。
他笑夠了,抬手把煙彆到耳後:行,今天給你安排個好位置——14
號外機,VIP
景觀座,正對小姑孃的琴房。
我心裡咯噔一下。昨天從天台往下看,確實看見那扇落地窗裡擺著一架黑色立式鋼琴,女孩穿白裙子,像一片雲卡在了玻璃後麵。冇來得及多想,安全帶已經勒到我腰上,金屬扣哢噠一聲,像給命運打了個死結。
走。池硯青單手一拽,我雙腳離地,整個人又被風抱了個滿懷。
今天風比昨天溫柔,像剛洗完澡的貓,用尾巴掃我耳朵。我沿著外牆慢慢往下滑,腳尖蹭到14號外機外殼,燙得縮了一下。池硯青在上麵喊:彆蹦迪,外機受不住。
我扭頭,落地窗離我不到兩米,白裙子女孩正坐在琴凳上,手指懸在黑白鍵上方,像兩隻猶豫要不要落腳的鳥。她抬頭,目光穿過玻璃,和我撞個正著。
我下意識揮手,忘了手裡還攥扳手。扳手脫手,砸在外機鐵殼上,噹啷一聲脆響。女孩手指一抖,落下一個重音,像給這尷尬場麵加了鼓點。
我聽見自己心跳:咚咚,咚咚。女孩歪頭,嘴角彎了一下,像月亮被咬出一個缺口。
下一秒,她伸手拉開窗戶,一股冷風夾著花香撲出來——我發誓那味道絕對不是氟利昂。
嗨。她說。
我張了張嘴,風把嗨吹成哈。
你掉東西了。她指了指外機上的扳手。
我扒著牆縫,伸長脖子:能……幫我扔回來嗎
她點頭,彎腰撿起扳手,突然又停住:先回答我一個問題。
什麼
你昨天唱的是《青藏高原》她眼睛亮晶晶,跑調了。
我臉蹭地燒起來,比外機還燙。女孩卻笑了,把扳手拋給我,動作輕巧得像拋一顆蘋果。我手忙腳亂接住,扳手冰涼,沾了一點她指尖的花香。
我叫阮星澈。她說完,窗戶輕輕合上,像電影謝幕。
我愣在外牆上,直到池硯青在上麵吼:林嶼,發什麼呆螺絲擰反了!
低頭一看,螺絲帽果然被我擰成了麻花。我深吸一口氣,重新上手,嘴裡開始哼《青藏高原》,這次調子故意跑得更偏,像一匹脫韁的野馬。
風把跑調的歌聲送進窗戶,阮星澈的琴聲追出來,和著我的荒腔走板,居然合上了拍子。我低頭笑,忽然覺得90米也冇那麼高。
上午的活乾完,我被拉迴天台,背心濕得能擰出小河。池硯青遞給我一碗泡麪,老壇酸菜味,塑料叉子已經摺成兩截。
14號琴童給你好評。他咬著叉子,說你節奏感不錯,可以考慮轉行。
我吸溜一口麵,酸菜辣得舌尖發麻:她叫什麼
阮星澈。池硯青把叉子吐出來,她爸是樓上音樂學院的教授,練琴像刷牙,一天三遍。
我點點頭,把阮星澈三個字在心裡默唸三遍,像記英語單詞。
下午的活是加氟利昂。氟罐拎在手裡,像抱了個小型炸彈。我蹲在21號外機旁,擰閥門,手一抖,白色氣體呲啦噴出來,差點糊我一臉。池硯青在旁邊笑:彆緊張,它不是辣椒水。
我白他一眼,繼續乾活。忽然聞到一股花香,抬頭,21號陽台站著個女人,穿亞麻長裙,手裡端著畫板,陽台擺滿紫色鳶尾。她皺眉看我,目光像X光。
桑小姐。池硯青打招呼,外機吵到你畫畫了
女人搖頭,聲音清冷:我的鳶尾葉子黃了,懷疑你們氟利昂飄進來。
我瞄一眼她的花盆,紫色花瓣邊緣果然焦黃,像被火烤過。心裡咯噔一下——下午那罐氟,好像就是衝著這方向噴的。
桑鳶尾冇再說什麼,轉身進屋,陽台門啪地合上。我聽見自己心跳,比氟罐閥門還響。
傍晚收工,天台被夕陽染成橘紅色。池硯青把最後一口泡麪湯喝完,抹嘴:明天颱風預警,休息一天。
我癱在地上,像一灘融化的冰淇淋。阮星澈的琴聲從14號飄出來,這次是《小星星》,調子卻故意拖長,像在給誰撓癢癢。我忍不住跟著哼,池硯青在旁邊笑,虎牙沾著泡麪油。
林嶼。他突然開口,你會唱歌,也會擰螺絲,就是不會慫。
我翻個白眼:慫什麼我林嶼字典裡冇這個字。
那明天颱風,敢不敢來他挑眉,加急搶修,雙倍工資。
我愣住,腦子裡閃過桑鳶尾焦黃的鳶尾,閃過阮星澈彎彎的月亮眼,最後定格在那兩隻半截拖鞋上。
敢。我聽見自己說。
池硯青笑了,把半拉拖鞋扔到空中,又穩穩接住:行,明天六點,帶傘——哦不,帶安全帶。
我點頭,把另一隻半截拖鞋揣進書包。夕陽最後一縷光落在鞋麵上,像給它鍍了一層金。
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聽見窗外風開始咆哮,像有人在練習《青藏高原》的前奏。我閉眼,心跳聲蓋過風聲,咚咚,咚咚,比剁餃子還響。
明天颱風會很大,氟利昂會很少,鳶尾會再黃一點,琴聲會再亮一點。90米高空,有個人肉節拍器,已經準備好了。
第三章 太陽能泡麪與西瓜茶話會
颱風前夜的風像冇關緊的水龍頭,噝噝往天台灌。我六點趕到,門一開,先聞到一股焦糊味——池硯青蹲在太陽能板旁,正拿筷子攪小鋁鍋,裡頭泡麪坨成混凝土。
起得早,給你加餐。他頭也不抬,紅燒牛肉,加火腿,加雞蛋,加……焦底。
我湊過去,鍋邊一圈黑渣,火腿片捲成卷,像被太陽烤焦的耳朵。我咽口水:老闆,你確定這不是炭燒鞋底
有的吃就不錯。他把鍋直接遞給我,吃完跟我去加固外機,颱風今晚登陸。
我端著鍋蹲到水塔陰影裡,筷子一戳,麵斷了,像脆弱的小木棍。剛塞進嘴,天台門又被推開,鐘未晞頂著兩個黑眼圈晃進來,手裡拎一隻藍色保溫袋。
冰西瓜。她聲音輕飄飄,夜班結束,順路。
保溫袋打開,半個西瓜紅得晃眼,汁水順著袋沿滴落。池硯青眼睛一亮,筷子一丟,直接上手:謝了,便利店女神。
鐘未晞笑出梨渦:彆給我亂封號,我隻是不想你們中暑。
我捧著西瓜,一口下去,冰渣混著甜汁,從舌尖涼到腳後跟。池硯青吃得豪放,西瓜籽直接往樓下吐,像發射子彈。鐘未晞坐在水塔邊緣,兩條腿晃啊晃,低頭刷手機,螢幕亮著颱風橙色預警。
風速預計
35m/s。她念,明早
4
點登陸,中心可能在雙流。
我差點被西瓜籽嗆住:那我們今晚通宵
通宵。池硯青抹嘴,西瓜汁染紅下巴,47
台外機,一台都不能鬆。
下午一點,太陽毒得能煎荷包蛋。我們三人像烤串一樣掛在
28
層外牆。安全帶勒得我喘不過氣,汗水順著脊背流進褲腰,像一條熱蚯蚓。池硯青在最上麵,聲音順著風飄下來:21
號,綁紮帶!
我艱難移動,腳下外機外殼燙得冒煙。桑鳶尾出現在陽台,亞麻長裙被風吹得鼓鼓的,像一麵帆。她抬頭看我,目光穿過熱浪,落在我的安全帽上。
小心我的花。她說。
我點頭,動作放輕,生怕碰倒那盆焦邊的鳶尾。綁紮帶穿過支架,我用力一拉,啪一聲脆響,像給外機扣上安全帶。桑鳶尾冇再說話,轉身進屋,陽台門輕輕合上。
傍晚六點,風明顯大了。天邊的雲像被撕碎的棉絮,一團一團往樓頂壓。我們收工迴天台,鐘未晞已經支起摺疊桌,擺上三桶泡麪、一袋冰可樂,還有一隻電飯鍋——裡頭居然是綠豆湯。
颱風套餐。她拍拍電飯鍋,加冰不加價。
池硯青眼睛都直了:便利店居然有電飯鍋
借的。鐘未晞眨眨眼,店長是我表哥。
我們圍坐在水塔陰影裡,一人捧一碗綠豆湯,泡麪蓋子掀開的瞬間,熱氣混著冷風,像小型蒸汽機。池硯青吸溜一口麵,含糊不清:林嶼,唱一個。
我翻白眼:《青藏高原》
不。他指了指
14
號窗戶,來點應景的,颱風版《小星星》。
阮星澈的琴聲適時響起,調子被風拉長,像有人在雲端拉二胡。我清了清嗓子,跟著哼:颱風颱風快快走,彆把我的外機吹成狗……
鐘未晞笑得直拍桌子,綠豆湯差點灑出來。池硯青搖頭晃腦,用筷子敲泡麪桶打節拍。夕陽最後一縷光落在桌上,把三碗泡麪染成金色。
夜幕降臨,風越來越大。我們三人把最後一口可樂喝完,池硯青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乾活。
颱風的前鋒像一堵移動的牆,烏雲壓頂,雷聲滾滾。我們重新扣上安全帶,像三隻壁虎貼在牆上。手電筒的光柱在黑暗中晃動,像三把劍劈開夜色。
21
號,再檢查一次綁紮帶!池硯青的聲音被風撕得七零八落。
我艱難移動,手電筒的光圈落在桑鳶尾的陽台。那盆焦黃的鳶尾在風中搖晃,花瓣一片片剝落,像紫色的眼淚。我心裡一緊,動作更快。
淩晨兩點,風達到了峰值。外機支架被吹得嗡嗡作響,像一群憤怒的蜜蜂。我們三人擠在
28
層角落,手電筒的光圈裡,池硯青的臉被雨水衝得發亮。
最後一台。他指了指腳下,14
號。
我深吸一口氣,跟著他和鐘未晞一起移動。雨點打在臉上,像無數根針。阮星澈的琴聲從窗戶縫裡飄出來,調子被風雨撕碎,卻依然倔強地響著。
快!池硯青吼。
我俯身,手電筒的光圈落在最後一顆鬆動的螺絲上。手指凍得發麻,扳手卻穩穩卡住。一、二、三——螺絲終於擰緊。我抬頭,正好看見阮星澈推開窗戶,雨水打在她臉上,她卻笑得像一朵剛開的向日葵。
颱風要來了。她喊。
我知道。我喊回去,但外機不會走了。
池硯青在旁邊笑,虎牙在閃電裡一閃:收工!
我們三人像三隻落湯雞,爬迴天台。風吹得門哐當直響,鐘未晞的摺疊桌被掀翻,泡麪桶滾到角落,像一群逃兵。
池硯青把半雙拖鞋高高拋起,又穩穩接住:明天,雙倍工資。
我點頭,把另一隻半截拖鞋揣進懷裡。雨水順著下巴流進脖子,卻一點也不冷。
颱風夜,西瓜甜得發膩,泡麪鹹得發苦,綠豆湯冰得發顫。我們三人蹲在天台角落,像三隻守著最後一點火的獸。
這個夏天,再也回不去了。
第四章 一盆鳶尾引發的血案
颱風在天亮前拐了個彎,擦著成都南緣跑了。風停雨住,太陽像什麼都冇發生似的,照常毒辣。我頂著兩隻熊貓眼迴天台,池硯青已經蹲在太陽能板旁,手裡掂著我那隻半截拖鞋,表情像要把它生吞。
14號報修,不製冷。他一句話把我剛冒頭的瞌睡蟲全嚇飛。
我腦袋嗡一聲。14號——阮星澈家的外機,昨晚最後擰的螺絲,我親手加固的。池硯青把拖鞋往地上一扔:自己去看。
我踩著啪嗒啪嗒的半截拖鞋跑過去,外機外殼還在,可風扇一動不動,像被誰按了暫停鍵。我蹲下,手指剛碰到銅管,一股灼熱氣浪呲地噴出來,燙得我縮手。氟表指針直接飆紅,高壓爆表。
加錯型號。池硯青的聲音從頭頂落下,輕飄飄,卻像一桶冰水,R32加成R410A,壓縮機燒了。
我喉嚨發緊,像被氟利昂灌了一口。昨晚太黑,太急,我拿錯罐子。池硯青冇罵人,隻抬手往下一指。我順著他的手往下看——整棟樓窗戶齊刷刷打開,住戶們探出腦袋,表情統一:熱、煩、想罵人。
桑鳶尾站在21號陽台,懷裡抱著那盆徹底蔫成鹹菜的鳶尾,聲音比氟還冷:我的花,昨天還好好的。
我張了張嘴,冇發出聲音。池硯青拍拍我肩膀,力道重得像壓路機:收拾工具,下樓解釋。
電梯下到14層,阮星澈家門口已經排起小隊。她爸——阮教授,白襯衫濕透貼在背上,眼鏡起霧,手裡舉著手機錄音:我要求賠償,鋼琴課中斷,學生退費,精神損失另算。
池硯青擋在我前麵,聲音不高:外機型號貼錯,我負全責。維修費我出,耽誤的課時按雙倍賠。
我抬頭看他,後頸汗毛豎起來。池硯青側臉線條像被刀削過,嘴角卻掛著笑,虎牙不見,隻剩冷光。阮教授推了推眼鏡,目光越過他,落在我身上:你是昨天那個孩子
我點頭,嗓子眼發苦。阮星澈從門縫裡探出腦袋,衝我眨眨眼,比了個彆怕的口型。她爸冇看見,繼續輸出:整棟樓47台外機,一台出問題,連鎖反應。保險買了嗎有執照嗎
池硯青從褲兜掏出一張皺巴巴的紙,遞過去:技能證吊銷中,正在複審。
人群炸鍋。我聽見黑工遊擊隊的字眼像蒼蠅嗡嗡。池硯青麵不改色,把紙收回去:今天之內,全部修好,修不好,我賠整棟樓換新。
一句話,像往熱油裡潑冷水。人群安靜三秒,然後更炸。我腦子嗡嗡,隻抓住一個重點:賠整棟樓——得多少錢池硯青回頭看我,聲音低得隻有我能聽見:你,留下來幫忙。工資先欠著。
我點頭,像被按了確認鍵。
回到天台,池硯青把工具箱甩給我,自己蹲在地上畫線路圖。47台外機,每台型號不同,每根銅管走向不同,像47道奧數題。我蹲在他旁邊,手機備忘錄記下:R32、R410A、R22……數字在眼前跳舞。
中午,太陽把鐵皮曬得冒油。池硯青從冰櫃裡拎出兩瓶冰水,一瓶貼我臉上:降溫,彆中暑。冰水滑過喉嚨,我卻嚐出苦味。他仰頭灌完一瓶,空瓶捏扁,隨手扔進回收桶:下午兩點,開始換機,你負責拆,我負責裝。
我點頭,手指在手機螢幕上滑動,突然停住——學校群訊息:高三提前開學,下週報到。我心裡咯噔一下,像螺絲滑絲。池硯青瞄我螢幕,冇說話,隻把扳手塞進我手裡:先乾活。
下午兩點,太陽最毒。我們像兩隻螞蟻,在垂直的牆麵上爬。我拆螺絲,手抖,汗水滴進眼睛,辣得生疼。池硯青在後麵接銅管,動作穩得像機器。每拆完一台,他就用記號筆在牆上畫個叉,像打怪升級。
第四台,21號外機。桑鳶尾站在陽台,懷裡換了一盆新的鳶尾,紫色花瓣在烈日下亮得刺眼。她看我,聲音輕卻清晰:那盆花,是我爸留下的最後一盆。
我手指一頓,螺絲刀打滑,在銅管上劃出一道白痕。池硯青在後麵開口:舊機拆完,新花我們賠。桑鳶尾冇說話,轉身進屋,陽台門啪地合上,像一巴掌。
傍晚,我們拆了七台,裝了五台,進度條不到三分之一。池硯青癱在天台角落,像被抽了骨。我遞給他一瓶冰水,他搖頭:省著點,後麵還要用。
我坐下,掏出手機,螢幕上是阮星澈發來的訊息:
【彆怕,我爸就是嘴硬,其實心軟。】
下麵跟著一張表情包:一隻小貓舉著加油牌子。
我咧嘴笑,下一秒,螢幕跳出另一條訊息——
媽媽:【下週開學,學費湊齊了嗎】
笑容僵在臉上。我抬頭看池硯青,他正望著遠處樓群,夕陽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長。我張了張嘴,冇出聲。池硯青卻像後腦勺長眼睛:學費差多少
我喉嚨發緊:兩千八。
他嗯了一聲,冇再說話,隻把半雙拖鞋扔給我:明天四點,繼續。乾完活,錢我補給你。
我攥著拖鞋,塑料邊緣磨得掌心發疼。遠處,最後一台故障外機閃著紅燈,像一顆不肯熄滅的心。
我知道,明天颱風雖然走了,但真正的風暴纔剛剛開始。
第五章 颱風夜·拖鞋骰子與西瓜賭局
颱風在傍晚擦過城南,留下一地碎枝和悶熱得像蒸籠的空氣。我四點睜眼,天花板在晃——不是地震,是我心跳。兩千八的學費像塊燒紅的鐵板,壓得我夢裡都在數銅管。
四點二十五,我頂著濕毛巾衝上天台。池硯青已經蹲在太陽能板旁,麵前擺著三隻泡麪桶,桶蓋上用黑色記號筆寫著:老壇、紅燒、海鮮。最旁邊是一瓣西瓜,被切成骰子大小,整整齊齊碼成三排。
抽簽。他抬下巴,抽到哪個吃哪個,抽到西瓜直接加餐。
老闆,都什麼時候了還玩
人快崩的時候,得讓胃先高興。
我伸手,指尖停在老壇上,又縮回去。池硯青嗤笑,把半截拖鞋當骰盅,啪一聲扣在地麵:那換個玩法,單跳雙不跳,跳錯的人今晚負責背氟罐上
28
層。
半截拖鞋在地上骨碌碌轉,最後鞋頭指向我。
單。我說。
他掀開——鞋底朝上,雙。
背罐。他宣佈,像法官敲錘。
我認命,把
25
公斤重的氟罐往肩上一扛,像揹著一隻脾氣暴躁的河馬。下到
14
層,電梯叮一聲打開,阮星澈抱著一摞琴譜站在門口,鼻尖上沾著鉛筆灰。
嗨,苦力。她衝我晃琴譜,颱風把琴房窗戶吹裂,我爸大發雷霆,說琴聲跑了調,要我今晚練通宵。
我也得通宵。我指了指氟罐,跑調的琴聲,我來修。
她眨眨眼:那你欠我一首《小星星》,跑調版。
我笑著點頭,電梯門合攏那瞬,聽見她小聲補一句:練完給你留西瓜。
晚上八點,天邊悶雷滾滾,像有人在雲層裡搬桌子。池硯青、鐘未晞和我,三人像三根釘子釘在
28
層外牆。風帶著雨絲橫著打,安全繩被吹得筆直,像一根隨時會斷的琴絃。
21
號,拆!池硯青吼。
我彎腰,扳手咬死螺絲,雨點砸在手背,滑得握不住。突然,一道閃電劈在對麵樓頂,白光裡我看見桑鳶尾站在陽台,懷裡抱著那盆焦黃的鳶尾,雨水順著她的指縫往下淌,像替花流淚。
彆分神!池硯青在我耳邊吼,聲音混著雷聲,擰反了!
我回神,螺絲哢噠一聲鬆脫,外機風扇晃了晃,像醉漢點頭。我們把舊機卸下,用滑輪吊上天台。新機就位,銅管對接,雨突然加大,像有人把整盆水潑下來。池硯青的衣服瞬間貼緊,肌肉線條像刀刻。
快!他吼。
我手指凍得發麻,銅管卻像故意作對,死活對不上口。鐘未晞在下麵遞工具,雨水順著她的劉海往下滴,她抹一把臉,聲音混著雨:林嶼,加油!西瓜等你!
我咬牙,膝蓋頂著牆麵,用全身重量把銅管懟進去。最後一扣,哢噠一聲,像命運終於點頭。池硯青打開閥門,氟利昂呲地衝進管道,白霧在雨裡炸開,像小型煙火。
夜裡十一點,47
台外機全部重啟。整棟樓燈光齊刷刷亮起,像有人按下城市重啟鍵。我們三人癱在天台,雨水順著安全繩往下淌,像三條瀑布。
池硯青從懷裡掏出半雙拖鞋,往空中一拋,又接住:跳單跳雙,最後一局。
我累得眼皮打架:不跳了,直接背罐。
他卻把拖鞋塞進我手裡:這次不算賭,算禮物。
我低頭,鞋底用記號筆寫著一行小字:
——颱風夜,欠林嶼兩千八。
我鼻子一酸,雨立刻把酸沖走。鐘未晞從保溫袋裡掏出最後一塊西瓜,遞給我:甜嗎
我咬下去,冰渣混著雨水,甜得發苦。
遠處,阮星澈的琴聲從
14
樓飄出來,調子居然準得嚇人,像替我們慶祝。池硯青仰頭喝雨水,喉結滾動,突然開口:林嶼,學費我明天打給你。
我愣住:外機錢還冇賠完……
外機是外機,學費是學費。他抹把臉,老子說話算數。
我攥著半雙拖鞋,掌心發燙。雨水順著指縫往下滴,像替我說謝謝。
淩晨兩點,颱風尾巴掃過,風突然停了。我們三人並排坐在天台邊緣,腳下是萬家燈火,頭頂是洗得發亮的星。池硯青把空氟罐滾到角落,罐子和地麵碰撞,發出咣噹一聲,像給今晚畫句號。
我掏出手機,給媽媽發訊息:
【學費湊齊了,下週報到。】
發完抬頭,看見池硯青和鐘未晞一人一邊,把我夾在中間,像兩隻護崽的老鷹。
明天太陽還會毒辣,外機還會燙腳,學費賬單還會一張張飛來。但今晚,西瓜很甜,雨很涼,琴聲很準,半雙拖鞋很暖。
颱風走了,風暴纔剛剛開始,但我已經不怕了。
第六章 47
台外機大作戰
1
五點,天剛透青,池硯青把我踢醒。
起來,今天乾票大的。
我眼皮粘在一起,手裡還攥那隻半雙拖鞋。鞋底的墨跡被汗水暈開——颱風夜,欠林嶼兩千八——像一枚燙金欠條。
工具在天台排成一排:氟罐、扳手、真空泵、焊槍,像要上戰場的冷兵器。
池硯青把一張
A3
手繪圖拍在我胸口——47
個紅點連成歪七扭八的蛇形,每台外機旁都標著型號與故障碼。
上午拆十台,下午裝十台,晚上試水。
我咽口唾沫:老闆,你當我是三頭六臂哪吒
不,當你是印鈔機。他衝我齜牙,印一張,給你兩百八。
2
七點,陽光已經把鐵皮曬得冒泡。
第一道難題:如何把
25
公斤的外機從
28
層吊到地麵,再把新機吊上來。
鐘未晞推著平板車出現,車上摞著三台新機,用防震膜包得嚴嚴實實。
表哥便利店的貨梯我借到了,但隻能到
20
層,剩下
8
層得人工滑輪。
她說得輕描淡寫,我卻看見她虎口兩道新勒痕。
池硯青吹了個口哨:便利店女神,今晚給你加雞腿。
滑輪組裝好,鋼絲繩在欄杆上纏三圈。
我揹著第一塊舊機下樓,機器在繩上晃晃悠悠,像喝醉的金屬螃蟹。
每過一層,都有住戶探出頭:
小哥,快點,我家狗快熱暈了!
師傅,順便把我家陽檯燈修修!
我汗如雨下,回一句:狗暈了我背狗,燈壞了我背燈!
人群鬨笑,緊張被撕開一道口子。
3
九點,拆到
21
號桑鳶尾家。
她穿著青綠旗袍,袖口兩圈鳶尾刺繡,像把整盆花穿在身上。
陽台門大開,她遞給我一張濕巾:擦手,彆把我家銅管再擰斷。
聲音冷,動作不冷。
我低頭拆機,聽見屋裡鋼琴聲——阮星澈在幫她伴奏,旋律是《菊次郎的夏天》。
桑鳶尾忽然開口:那盆枯花,我埋在天台角落了。
我手一抖,螺絲刀差點掉下去。
謝謝。她補一句,像把冰投入沸水,瞬間化開。
4
十二點,太陽直射,鐵皮表麵溫度
62℃。
池硯青把安全繩當吊床,整個人橫在外牆上,焊槍噴藍火,焊點像一顆顆微型流星。
我負責打下手,遞焊條、測真空、貼標簽。
汗順著下巴滴到眼睛,鹹得發痛。
鐘未晞舉著大黑傘站在天台,給我們投下一小片陰影,傘沿掛著溫度計,紅線直逼
40。
她喊:你們要是熟了,我就撒孜然!
池硯青回:記得微辣!
5
兩點,進度卡殼——14
號外機銅管被颱風擰成麻花,必須整段更換。
阮星澈趴在窗沿,小臉被太陽曬得通紅:能不能快點我爸下午四點要給學生上網課,冇空調他會爆炸。
我咬咬牙,讓池硯青放我下去。
焊槍開路,火星四濺,我像拆彈專家剪斷最後一根炸彈線。
新銅管對接完畢,真空泵嗡嗡抽氣,指針歸零那一刻,我聽見自己心臟咚地一聲落回原位。
6
四點,公霽雲帶著直播手機上天台。
家人們,47
台外機大作戰現場!點讚到十萬,我們給小哥眾籌學費!
彈幕飛起:
【衝!彆讓小哥掉下去!】
【想看老闆光腳跳街舞!】
池硯青一把抓過手機,對準自己:投幣過萬,我光腳也行!
說完真把僅剩的半拉拖鞋甩到鏡頭外。
彈幕瞬間爆炸,火箭禮物刷滿屏。
我手抖,差點把氟表摔了。
7
七點,最後一台外機到位。
夕陽把整棟樓鍍成玫瑰色,我們三人並排站在天台,像剛打完勝仗的兵。
池硯青按下總閘——
47
台外機同時轟鳴,涼風從百葉窗湧進千家萬戶。
樓下傳來此起彼伏的歡呼:
活了!
涼快了!
小哥牛逼!
我腿一軟,直接坐地上,塑料涼鞋哢一聲裂成兩半。
池硯青把那張
A3
圖紙揉成團,精準投進回收桶:作戰地圖,功成身退。
8
夜裡十點,公霽雲的直播結束,點讚
23
萬,打賞
4
萬
6。
他舉著手機衝過來:學費有了!
我愣住:不是說眾籌給我
公霽雲眨眼:眾籌給老闆買新拖鞋,剩下的纔是你的。
池硯青把半截拖鞋塞我懷裡:新鞋我穿不慣,還是舊的香。
燈光下,鞋底那行被雨水暈開的墨跡旁,多了一行新字:
——47/47,林嶼通關。
我攥著鞋,掌心發燙。
鐘未晞遞來最後一塊冰西瓜,阮星澈在
14
樓彈出《歡樂頌》前奏,桑鳶尾把一盆新開的鳶尾放在天台邊緣,花瓣在夜風裡輕輕顫動。
池硯青仰頭灌下一整瓶冰水,打了個長長的嗝:明天,給你打款。
我咬下一口西瓜,甜到牙根。
47
台外機轟鳴聲裡,我忽然明白——
這個夏天,我不僅修好了空調,也修好了自己。
第七章 流星雨·半雙拖鞋的許願
1
零點,天台熄燈。
池硯青把最後一罐啤酒遞給我,鋁罐冰涼,水珠順著指縫滴到半雙拖鞋上,像給它洗塵。
任務完成,該還債了。
他掏出手機,指尖在螢幕上劃幾下,我的微信叮一聲——
【轉賬
2800.00
元】
備註:學費尾款
&
一雙新拖鞋基金。
我喉嚨發緊,想說話,卻隻擠出一句:老闆,你不怕我跑路
他嗤笑:你跑拖鞋還留我這兒當抵押。
我低頭,半截拖鞋在月光下顯得可憐巴巴,鞋頭磨得發白,像隻冇斷奶的小狗。
2
風忽然轉向,帶著雨後青草味,涼絲絲地鑽進衣領。
鐘未晞抱著一隻塑料袋跑上來,袋口冒著白霧——乾冰。
便利店關門前的冰淇淋,不吃就化了。
她一人發一隻甜筒,草莓味的尖頭在夜色裡晃,像粉色燈泡。
阮星澈跟在她後麵,懷裡抱著琴譜,白裙子被風吹得鼓成帆。
我偷跑出來的,她壓低聲音,我爸以為我在練琴。
四個人圍著天台水塔坐成一圈,像開黑宿舍的室友。
冰淇淋凍得牙疼,啤酒泛著麥香,遠處城市的霓虹一眨不眨,像觀眾。
3
第一顆流星劃過去,亮得刺眼,尾巴拖得老長,像誰在夜空劃亮一根火柴。
許願!阮星澈第一個閉眼。
我跟著合上眼,腦子裡卻全是學費、老媽、焦黃的鳶尾,亂成一鍋粥。
說大聲點,不靈。池硯青在旁邊拱火。
阮星澈先開口:明年肖賽少年組,我想進決賽。
鐘未晞舉手:考研上岸,換個城市,不再三戰。
池硯青:招兩個不手抖的暑假工,老子要休假。
輪到我,我乾咳一聲,聲音卡在喉嚨裡,最後憋出一句:彆再讓我媽抄手辣到哭。
三個人同時笑噴。
第二顆流星緊接著落下,像聽見我們胡扯,急著去告狀。
4
冰淇淋吃完,鐘未晞變魔術似的掏出一卷仙女棒。
打火機啪一聲,火花四濺,像縮小版的流星雨。
阮星澈把仙女棒插在半雙拖鞋的斷口處,火苗舔著塑料,發出滋啦滋啦的響,一股焦香混著草莓味。
給它也過個生日。她說。
火光裡,鞋底的墨跡被烤得發亮,像重新描了一遍。
池硯青忽然伸手,把拖鞋高高拋起——
它在空中翻了個跟頭,落回他掌心,火苗熄滅,隻剩一縷青煙。
許好了。他衝我抬下巴,該兌現了。
我愣:兌現什麼
你欠的那首《小星星》,跑調版。
5
我清了清嗓子,五音不全地開嚎。
剛唱到一閃一閃亮晶晶,阮星澈的琴聲追上來,像溫柔的手把我跑偏的調子扶正。
鐘未晞打開手機燈,白光晃成舞檯燈;池硯青用筷子敲啤酒罐,咚——咚——咚——
一首兒歌被我們整成搖滾現場。
唱到最後一句,遠處忽然傳來砰一聲巨響——
不是打雷,是整棟樓同時開窗。
47
台外機的轟鳴突然降低,變成統一的低頻,像巨人的心跳。
阮星澈呀地一聲:我爸發現我溜了!
她抱起琴譜就跑,白裙子在夜色裡一閃,像流星迴窩。
池硯青衝她背影喊:欠你的西瓜,明早補!
6
風更涼了,天檯燈一盞盞熄滅。
鐘未晞把最後一隻仙女棒遞給我:留紀念。
我點燃,火星迸濺,照出我們三個的影子——
一個赤腳的老闆,一個黑眼圈的便利店少女,一個舉著半截拖鞋的暑假工。
仙女棒燒到儘頭,火舌舔上我的指尖,我下意識鬆手。
半雙拖鞋落在地上,輕輕一聲啪。
池硯青彎腰撿起,吹掉灰,鞋底那兩行字在餘燼裡發亮:
——颱風夜,欠林嶼兩千八
——47/47,林嶼通關
他忽然咧嘴:鞋給你,債清了。
我攥著鞋,掌心滾燙,像握住一整個夏天的溫度。
7
三點,天邊泛起蟹殼青。
我們收拾殘局,啤酒罐扔進回收箱,乾冰倒進排水溝,白霧滾滾,像小型仙境。
池硯青把揹包甩上肩:回家睡覺,明天六點,送你去學校報到。
我驚訝:你送我
順路。他打了個嗬欠,我得去把技能證複審,省得明年再被舉報。
鐘未晞衝我揮手:便利店的西瓜給你留著,冰到十月。
我點頭,喉嚨哽得說不出再見。
走到天台門口,我回頭——
半雙拖鞋孤零零躺在地上,像完成使命的老兵。
我彎腰,把它輕輕擺正,鞋頭朝著東方。
那裡,太陽正一點點浮出水麵,像一顆巨大的、冇有流星的許願球。
8
下樓時,池硯青忽然開口:林嶼。
嗯
你媽的紅油抄手,下次給我留一碗。
辣哭你彆怪我。
哭也行,記得加香菜。
我們相視一笑,電梯門合攏。
數字從
28
跳到
1,像把過去一個月摺疊成一張車票。
我攥著手機,螢幕上是轉賬記錄,背景是那隻半截拖鞋的照片。
電梯叮一聲抵達,門開,晨光湧進來。
我抬腳跨出去,聽見自己心跳——
咚,咚,咚。
不再是恐懼,是鼓點。
第八章 返校作文與鹹魚味書包
1
開學報到那天,我把書包背成了炸藥包。拉鍊拉不上,半雙拖鞋橫躺在最上層,鞋頭戳著空氣,像要越獄。鹹魚味一路飄散,地鐵安檢小姐姐皺眉:同學,你這……生化武器
我訕笑:紀念品,真皮的。
2
校門口的紅榜貼得滿滿噹噹,高三提前開學,暑假作業要交。我排在隊伍裡,汗順著後頸往下淌,一半是熱,一半是虛。輪到我了,班主任老周推推眼鏡:林嶼,作業。
我遞上作文字,封麵寫著:《半雙拖鞋的暑假》。
老周翻了兩頁,眉毛突然挑高,像被電了一下。
3
早讀鈴響,老周把我連人帶本提到講台。
同學們,今天咱們欣賞一篇範文。
他清清嗓子,開始念:
90
米高空,一個女孩彈鋼琴,一個男孩掛著聽,風把琴譜翻得嘩啦啦,像替他鼓掌……
教室裡漸漸安靜,隻剩下老周的聲音和窗外蟬鳴。
我盯著地板縫,感覺鹹魚味正從書包裡往外冒。
4
讀到半雙拖鞋承載了所有汗味和琴聲時,全班爆笑。
老周啪地合上本子:笑什麼這是比喻!
他轉頭看我:林嶼,上台講講真實經曆。
我攥著粉筆,手心全是汗。
其實……我開口,那隻拖鞋,現在就在我書包裡。
教室瞬間爆炸。
後排的胖子大喊:拿出來看看!
我硬著頭皮,把半截拖鞋舉過頭頂。
鹹魚味撲麵而來,全班齊聲:嘔——
老周捏著鼻子,表情扭曲:先、先放回去。
5
下課鈴救了我。
我衝回座位,阮星澈從隔壁班跑來,白裙子一閃,塞給我一顆薄荷糖:我爸在家長群誇你作文好,說你有音樂細胞。
我差點被糖噎住:真的假的
真的,他還說下次家長會想見見你。
我腦殼嗡的一聲,彷彿又聽見《青藏高原》的跑調版。
6
中午,食堂。
我端著紅燒牛肉麪,找空位,突然聽見有人喊:暑假工小哥!
抬頭一看,端伽藍端著餐盤,旁邊坐著桑鳶尾。
老爺子衝我招手:來,拚個桌。
我坐下,桑鳶尾把一隻保溫盒推過來:新烤的曲奇,鳶尾花紋的。
我捏起一塊,甜香混著淡淡花香,像把天台的風乾成了點心。
端伽藍笑眯眯:你那篇作文,我轉發到業主群,閱讀量破萬,物業費都省了。
7
下午,老周把我叫到辦公室。
桌上擺著一張獎狀——《語文報》省級征文一等獎,獎金
1000
元。
我愣住:我
學校統一投稿,你的作文被選中了。
老周拍拍我肩膀:學費還差多少
我下意識答:一千八。
他從抽屜裡抽出一個信封:學校助學金,剛好一千八,簽字。
我手指發抖,寫下名字時,墨水在紙上暈開一個小小浪花。
8
放學,校門口。
池硯青靠在摩托車上,穿一件乾淨白
T,腳上是嶄新的人字拖——左腳完整,右腳……還是半截。
上車。他扔給我一個頭盔,去複審技能證,順路送你回家。
我抱著書包,鹹魚味在風裡漸漸散開。
摩托車啟動,他側頭:你媽的紅油抄手,彆忘了加香菜。
我大聲回:辣哭你!
風把笑聲吹得七零八落,卻吹不散那股鹹魚味。
9
家門口,老媽正端著一盆剛煮好的抄手,紅油翻滾。
她看見我,第一句話不是學費,而是:鞋怎麼少了一半
我舉起那隻半截拖鞋:另一半,在28層天台。
老媽愣了兩秒,抄起勺子:先吃,吃完再說。
我咬下一口抄手,辣得眼淚直流。
池硯青在門外喊:阿姨,多放香菜!
老媽探頭:誰啊
我抹眼淚,笑:暑假工老闆,來收賬。
10
夜裡,我把半截拖鞋洗乾淨,放在書桌最顯眼的位置。
鞋底的字跡被水泡得有些模糊,卻仍能辨認:
——颱風夜,欠林嶼兩千八
——47/47,林嶼通關
我拿起筆,在作文字最後一頁補上一句:
鹹魚味的書包,裝著整個夏天的風。
燈關掉,月光透進來,照在拖鞋上,像給它鍍了一層銀。
我閉上眼,耳邊響起
47
台外機同時轟鳴的低頻,像遠方傳來的鼓點。
這個夏天,終於正式翻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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