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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是冷的。
就像八年前抄家的刀鋒,也像北疆流放路上凍僵的親人屍骨。
我跪在棠梨宮冰冷的石階上,袖中藏著滿手凍瘡。
八年浣衣局的磋磨,換來了麵聖申冤的機會,也換來了此刻跪候嫡長姐沈雲容的恩典。
1
珠簾後的冷眼
珠簾輕響,伴著宮女的低語。
娘娘,陛下今日又去了擷芳殿見林昭儀。已月餘未踏足棠梨宮了。
阿瑩,陛下待我的心,我知曉。
那是我刻在骨子裡的聲音,清冷依舊,卻透著一種令人齒寒的淡漠。
他故意冷淡,是怕我成眾矢之的。不必介懷。
阿瑩扶我起身。
珠簾後轉出的身影,錦衣華服,容光更勝從前。她垂眼看我,目光溫婉,帶著一絲居高臨下的憐憫。
本宮聽說了,是你在浣衣局任勞任怨,又想出了抑製瘟疫的法子,才得了聖上麵見,對吧
她微微頷首。
殿前一席話,竟真說動了陛下重審舊案。你雖是庶女,但自小跟著嫡出一同進學,看來確有所長進。我替蒙冤的爹爹謝你。
替爹爹謝我
我心中剛泛起的一絲暖意瞬間凍結。她站在雲端,輕描淡寫,彷彿當年那場滅頂之災,不過是拂過她裙裾的一粒塵埃。
沈雲容睜著一雙不染塵埃的眸子,那裡麵映不出浣衣局的汙濁,映不出北疆的風霜,也映不出親人的血淚。
聽說你執意要見我,有何苦衷我可以為你解決,但你不可勾引皇上。
她頓了頓,聲音帶著一絲我熟悉的、屬於阿姐的親昵。
你我從小相伴,情誼深厚。
情誼深厚
我愣住了。
即便在浣衣局見慣了世間至暗,此刻的荒謬仍讓我如墜冰窟。
有何苦衷她竟真不知浣衣局是何等煉獄!
當年家門遭難,父親輾轉遞信入宮求她援手,她隻淡淡一句——後宮不得乾政,我要活個體麵。於是,闔府女子為奴,男子為役,流放路上死傷近半。
原以為她是自身難保,不得不割捨。
如今看來,她竟真將自己那點情愛奉若神明,生怕一句求情,便玷汙了那所謂的真心,傷了她情郎的清名。
我忍不住低笑出聲。
笑我這費儘心機爬出來的惡鬼,竟還對這雲端之人存有半分溫情。
大膽!
阿瑩厲喝,一步上前,狠狠摑在我臉上。
娘娘心善欲助你,你不知感恩,竟敢嗤笑!真當與娘娘同姓同府,便可如此不敬!
沈雲容蹙眉,聲音依舊平淡無波。
阿瑩,夠了。讓旁人看去成何體統。
我深深叩首,額頭觸地,姿態卑微至極。
娘娘息怒。奴婢並無苦衷,嫡庶有彆。娘娘今日肯見奴婢,奴婢已感激涕零,不敢奢求其他。
那便好。
沈雲容語氣淡淡。
你來一趟不易。阿瑩,去取我那方親繡的竹紋帕子來,贈予妹妹。
她目光落在我身上,帶著訓誡。
望你日後風骨高潔,莫再行那等投機取巧之事。
我緊握著那方薄如蟬翼的絲帕,盯著她繡鞋上那對碩大圓潤、皎潔無瑕的東珠,低頭應是。
風骨我在浣衣局的泥濘裡掙紮八年,早已將天真與風骨一同碾碎,隻淬鍊出一身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的惡骨。
宮女引我出宮。行至宮門,我藉故遺落帕子,擺脫了她們。
帕子呢
我佯裝焦急,在宮道旁的花木陰影中低喚搜尋。
何人在此
一個低沉威嚴的聲音自身後響起。餘光瞥見一抹明黃,我立刻跪伏在地。
奴婢沈青蘅,叩見陛下。
抬頭時,眼中早已蓄滿淚水,楚楚如雨後桃花。
皇帝蕭景珩眯起眼,審視著我。
朕記得你,那個在浣衣局太監身後,膽敢開口向朕要徹查舊案的小丫頭。
他目光在我臉上逡巡,帶著一絲恍惚。
你長得…很像一個人。
回陛下,我聲音微顫,恰到好處。
宮中淑妃娘娘,正是奴婢的嫡長姐。
皇帝蕭景珩神情微動,似被勾起了些許舊日情愫。但那點恍惚轉瞬即逝,帝王的目光深沉難測。
你在尋何物
奴婢在找…姐姐方纔贈予奴婢的帕子。
我低下頭,語氣滿是珍視。
奴婢視若珍寶,一時不慎遺失,心中惶恐。那帕子…不僅是阿姐的心意,更因上麵繡著翠竹。竹之風骨高潔,卻需人精心養護方能茁壯。
我抬起淚眼,望向這位手握生殺大權的男人。
奴婢願做那護竹、讚竹高潔之人。
皇帝蕭景珩盯著我,忽然笑了。
那笑意驅散了我心頭的寒意。我適時地,對他綻出一個帶著羞澀與感激的淺笑。
此女有趣。
皇帝蕭景珩隨手將腕上一串金珠擲到我麵前。
傳旨,封沈氏為美人,居凝華殿。
隨後,他大步離去,留下太監處理後續。
我低頭拾起金珠,又將那失而複得的帕子隨意塞入袖袋。竹影婆娑,掩去我眼中所有的漠然與算計。
沈家隻得了翻案的機會,結果未定。枕邊風仍需人吹。本以為阿姐可倚仗,卻不料她早成了皇帝的倀鬼。
既如此,這路,隻有我自己蹚。
方纔棠梨宮的談話,透露皇帝去了擷芳殿。我故意在此遺帕,賭的便是這位帝王對年少舊情的那點殘念。
他做閒散王爺時,或許能與沈雲容情投意合,講究體麵清高。
可做了皇帝,心思早已不同。他多日不去棠梨宮,豈是怕她成眾矢之的不過是他覺得她無趣罷了。
這些心思,在出宮路上我已反覆思量清楚。用這張酷似阿姐的臉勾起舊情,再用截然不同的乖順與解語引起好奇。
他豈會拒絕
阿姐糊塗,不爭不搶,害了全家。
皇帝不過是一頂綴滿珍珠的冠冕。我既已入局,便要費儘心機,將這頂冠冕牢牢簪於我的髮髻之上。唯有權柄,方能護我想護之人長久安穩。
我的路,方纔開始。
2
藥膏下的算計
鏡中的容顏尚算清麗,可一雙手卻佈滿凍瘡與新傷。
我將雙手浸入太醫呈上的藥膏中。鑽心刺骨的灼痛瞬間席捲,繼而化作萬蟻噬咬般的奇癢。再取出時,已是血跡斑斑。
娘娘隻需每日浸泡三回,待疤痕脫去,這雙手定能恢複白皙光嫩。
太醫垂首回稟,眼底卻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快意。
她是林昭儀的人,打著治凍瘡的名號,送來這最烈的藥膏折磨於我。我強忍劇痛,眼中迅速蓄滿淚水,聲音怯懦顫抖。
太醫…此藥…太過疼痛,可有…溫和些的法子
太醫嘴角微撇,語氣刻薄。
恕微臣無能,僅此一方。娘娘若是身嬌體貴,又怎會弄得滿手生瘡宮中誰人不知,您原是在浣衣局服役的奴才。
待她離去,我臉上楚楚可憐的神情瞬間褪去,隻剩一片冰冷漠然。
我看著雙手淋漓的血痕,想起北疆風雪中那個纖弱的身影…孃親還在北疆受苦。
當年我因年幼未滿十歲,僥倖免於流放。娘隻是個本分膽小的妾室,為護住我,拖著沉重鎖鏈踉蹌奔出數十步,將藏匿的最後一點體己銀子塞進我懷裡。
蘅兒不哭啊…娘隻是去看雪…京城…可看不到那麼大的雪…
她的話音未落,便被凶惡的官兵扯住頭髮拖拽回去。鞭子狠狠抽下。
還敢跑!反了你了!
那畫麵,是我八年夢魘的根源。深吸一口氣,我將劇痛的手指再次浸入藥膏。
為了爹孃,這點痛算什麼
八年前所謂的皇子謀逆案,沈家本就是無辜被牽連。
那時皇帝盛怒,未及細查便施以重罰。連我這樣一個浣衣局的卑賤奴婢,憑微末功勞都能說動他重審舊案,我那高潔的嫡姐當年為何不說
她的體麵,當真比闔府性命還重
沈美人,淑妃娘娘有請。
阿瑩的聲音在殿外響起,趾高氣揚。
再入棠梨宮,跪候的時間更久。阿瑩傳話,言新入宮者需向位份最高的淑妃敬茶學規矩。我端著滾燙的茶杯跪在冰冷地磚上,時間如針尖滴水般緩慢。
手臂痠痛,後背冷汗涔涔,剛被藥膏折磨得皮開肉綻的手掌貼著杯壁,燙痛鑽心。
直跪到晌午,我那好姐姐才姍姍現身。
她俯視著我,素日雲淡風輕的臉上難得罩了一層寒霜。
你可知錯沈青蘅,若你安守本分,本宮自會予你安穩。你卻使出上不得檯麵的伎倆,肖想你不該得之人!
她提起被冤的父親時輕描淡寫,此刻卻為爭寵之事動了真怒。我深深叩首,聲音柔婉哀慼。
姐姐息怒,您誤會了!那日並非妹妹存心勾引皇上,實是皇上意外拾到了姐姐贈我的帕子…睹物思人,陛下憶起故人,心中煎熬,唯恐對您寵愛過甚,反令您在後宮樹敵…姐姐,皇上執意封我為美人,全因思念您啊!她來我宮中,也隻是…與我說些您少時舊事罷了…
這番話精準地戳中了沈雲容心底最柔軟之處。她臉色瞬間柔和,眼中泛起水光,低聲呢喃。
他…果然還是那個鐘情於我、深情款款的少年郎…
我趁機恭恭敬敬將茶杯高舉過頂。
自古嫡庶有彆,嫡姐為尊,妹妹不敢有半分冒犯之心。留在凝華殿,隻為做這傳聲筒,將陛下不便宣之於口的偏愛告知姐姐,亦願做姐姐手中快刀,替姐姐收拾那些對您不敬之人。
沈雲容審視著我,神情變幻。最終,她點了點頭,接過茶杯。
你倒還知些本分。
她身旁的阿瑩,亦用同樣的目光俯視著我。
我心中冷笑。
本分
在沈雲容眼中,我沈青蘅的本分,便是永遠匍匐在她腳下,連她身邊一個宮女都不如。我再次叩首謝恩。
宮中局勢,我早已瞭然於胸。
皇後孃家手握重兵,皇帝倚仗,奈何她性情暴烈,不通文墨,帝後隻是表麵和睦。
林昭儀出身不高,卻豔冠六宮,專寵於前,如今身懷龍裔,一旦誕下,封貴妃指日可待。
至於我這位嫡姐沈淑妃她信奉不爭便是爭,成了宮中獨一份的高潔之人。皇帝薄情,鮮少踏足,倒讓這棠梨宮的冷清顯得不那麼突兀。
入宮十餘日,皇帝蕭景珩纔再次翻了我的牌子。
他似乎已將我遺忘,隨手一翻才記起。我跪迎聖駕。他目光閒閒掃過,卻在我染了丹蔻的指尖頓住。
你的指甲…倒是別緻。他饒有興致,‘胭脂雪瘦熏沉水,翡翠盤高走夜光。’
回陛下,我垂眸恭順答道,奴婢用的是蛋白、蜂蠟、明膠調和的冉甲膏,摻了螢石粉末。白日不顯,入夜則微光流轉,且經久不褪。
皇帝蕭景珩眯起眼,帶著幾分玩味。
朕記得你,膽大得很,跟在浣衣局太監身後就敢開口討封賞,一討便是徹查舊案。那時還是個灰頭土臉的小貓兒,看來後宮養人,倒把你那爪子養得比千金貴女還精細了。
他忘了,若非那場禍事,我本就是千金。我隻露出感激涕零的笑,深深叩首。
奴婢入宮後,幸得淑妃姐姐照拂,林昭儀娘娘亦仁厚,特派太醫為奴婢診治手上凍瘡,賜下良藥。奴婢感激不儘。
你性情倒是乖順,與你姐姐不同。
他捏起我的下巴。
奴婢說過,這世間有人做高潔翠竹,便需有人做溫婉陪襯。奴婢甘願為襯,助姐姐…不爭而得。
我迎著他的目光,坦然中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羞怯。
不想爭寵他挑眉,那你想爭什麼
奴婢從浣衣局出來,隻求一屋避雨,三餐溫飽,足矣。
我的聲音低柔平靜。皇帝蕭景珩沉默片刻,忽而笑了。
倒是頭一回有人向朕求這個。沈美人,既已得封,不必再自稱奴婢了。
那一夜,窗外雨聲淅瀝。
風動簾帷,片刻寂靜後,皇帝喚人備水。
他起身,目光落在正對床榻的一幅字上。
你寫的
我點頭。
入宮後,我用那串金珠打點上下,早將他的喜好摸清。
他偏好溫婉柔順、略通文墨的女子。我便重拾幼時書法,每日苦練五六個時辰,不敢懈怠,終寫成這幅拿得出手的狂草。
字倒是頗有風骨,甚有老臣孤冷之韻。他端詳著,與你此人,不甚相同。
我低頭,狀似羞赧。
臣妾慚愧,不通筆墨,隻是照貓畫虎罷了。書法是臣妾爹爹所授。他教導子女,總說在朝為臣須做忠直之臣,吟詩習字亦要有風骨。爹爹字如其人,清明剛正,不同流合汙…臣妾不過描摹其形罷了。
這自然是謊言。字是我自己苦練而成。但此刻,需借爹爹之口,埋下種子,不可操之過急。
我侍奉他穿衣。他凝視那幅字,神情專注。我知道,投其所好,成了。果然,皇帝蕭景珩忽而側首。
來人,沈美人晉封修儀。
我麵露驚喜,跪地謝恩。他臨走時,似不經意提了一句。
林昭儀贈你藥膏她既對你‘上心’,你便多去走動走動。她如今有孕,宮中多個伴,也好解悶。
這話若落在真心愛慕皇帝的妃嬪耳中,怕是醋意橫生。但我這不受寵的庶女,自幼在官宦門庭耳濡目染,聽出了弦外之音——這絕非真讓我去解悶,倒像是暗示我親近林昭儀,用以製衡皇後。
我心中微動,恭順應下。
次日清早,沈雲容便派人召我。踏入棠梨宮,便聽得阿瑩尖銳的聲音。
娘娘!您還有心思繡花皇上好不容易來次後宮,竟整晚都宿在她那兒!那沈美人為了勾引聖上,無所不用其極!聽說還特意練字討好!依奴婢看,當初她來棠梨宮扮可憐時,就該亂棍打出去!
沈雲容等她嚷完,才淡淡開口。
阿瑩,住口。
我心中冷笑。
她慣會借他人之口,吐自己心聲,表麵卻永遠一副人淡如菊。待她唱完雙簧,我方款步上前叩拜。
沈雲容垂眸看我,目光淡漠如視螻蟻。
本宮都聽說了,第一次侍寢便晉封修儀。習字本是修心養性,不該淪為後宮爭寵的陰私手段。念在你我姐妹一場,本宮勸你一句,好自為之。
我抬頭,直視她:敢問娘娘,自臣妾入宮,因浣衣局出身,備受鄙夷,十餘日未得陛下召見,宮人皆可輕賤。林昭儀派人賜下蝕骨藥膏,太監宮女亦敢折辱。娘娘要我不爭,請問臣妾該如何自處
沈雲容蹙眉:林昭儀針對你,皆因她極恨本宮與陛下的少年情分,奈何不得本宮,便遷怒於你。你且忍耐,她縱使折磨,也必不會傷你性命。待時機成熟,本宮自會向陛下求旨,放你出宮。
忍耐我的命是命,旁人的命便不是命了我心中恨意翻湧,麵上卻不顯。
沈雲容見我沉默,以為我知錯。阿瑩冷哼一聲,令我跪足一刻鐘,方準去給皇後請安。
坤寧殿內,皇後臉色陰沉如墨,眼神如刀剮在我身上。
沈美人哦,該稱你沈修儀了!來得這般遲,可是伺候過皇上,心氣兒高了,忘了自己還在浣衣局刷過恭桶
我低眉順目。
皇後出身將門,父兄掌兵,邊疆不穩,其父屢立戰功。她自小驕縱,養成了跋扈性子。
林昭儀捂著嘴,嬌聲細氣:既是新入宮的,也該懂規矩。跪下,給皇後孃娘敬茶。
我依言跪下。滾燙的茶水猛地潑在我臉上!
冇規矩的東西!皇後惡意地挑著錯,貴女敬茶講究一拜一叩,你連這都不會
林昭儀適時地打了個哈欠,扶著肚子起身:皇後孃娘恕罪,臣妾實在睏乏,先行告退了。她不等皇後應允,徑自離去。
皇後盯著她的背影,臉色鐵青。
這一切,我都看在眼裡。我故意落在最後,待殿內隻剩我與皇後心腹。
怎麼皇後猛地轉向我,眼神陰鷙暴怒,你也想爬到本宮頭上作威作福了
我立刻驚恐地跪倒,恰到好處地啜泣。
娘娘息怒!臣妾不敢!臣妾隻是…隻是替娘娘不平!我抬起淚眼,林昭儀恃寵而驕,實在猖狂!臣妾在浣衣局時,曾與一獲罪的老太醫同處,習得些許藥理…娘娘若不信,可問您身旁之人。臣妾在浣衣局,就曾上稟過抑製瘟疫的方子。
我壓低聲音,帶著孤注一擲的懇切。
娘娘…臣妾有一方,可使人易孕…助娘娘得麟兒!臣妾彆無他求,隻求娘娘庇護,得溫飽安穩足矣!
見她眼中閃過一絲猶豫,我立刻加碼:若娘娘不信臣妾忠心,臣妾…可自灌紅花湯,立誓永不有嗣!
皇後神色終於鬆動:紅花湯宮中太醫入藥都需登記,此等藥物,如何能輕易到手
我重重叩首:回稟娘娘,臣妾在浣衣局有幾位至交,彼時同為賤奴,接觸過不少陰私門路。知道如何將紅花等物混在菜蔬中送入宮中,保證無人察覺。縱使事發,也隻會查到是臣妾的罪,與娘娘絕無半分乾係!
皇後臉上陰霾頓消,笑容瞬間綻放。
既如此,那本宮要你做一件事。多去林昭儀宮中走動,待藥材妥當,立刻稟報本宮。
我恭順告退。
踏出坤寧殿,臉上所有的諂媚怯懦褪儘,隻剩一片空白。
我低頭看著地上拉長的影子,心中盤算:皇帝讓我接近林昭儀恐是已對皇後不滿,欲拿我做刺激皇後的刀。若我貿然前去,林昭儀必生忌憚,皇後更視我為眼中釘。
方纔那番話,易孕方不過是個引子,真正戳中皇後心病的,是那副能神不知鬼不覺送進宮的紅花湯。她以為我要投靠,便順勢拿我做刀,去探林昭儀虛實。
二虎相爭,我左右逢源,方能爭得一線生機。
3
冷宮中的絕望
之後數日,皇帝幾乎日日流連擷芳殿。
林昭儀誌得意滿,彷彿貴妃乃至後位已是囊中之物。
皇帝卻一次也未踏足坤寧宮,皇後親去求見,也被以政務繁忙推脫。
宮中慣會見風使舵,宮女太監紛紛巴結林昭儀。我的接近,並未引起她太多警惕,隻在她眼中添了幾分鄙夷與傲慢。
皇後卻日漸焦躁。她性情本就暴烈,見林昭儀氣焰囂張,更是難以容忍。一次請安,她竟當場要責罰林昭儀。
娘娘三思!我連忙勸阻,若龍胎有失,眾目睽睽之下,豈非坐實了您的過錯
皇後正在氣頭,口不擇言。
死個賤婢的孩子罷了,怕什麼!我爹是開國大將軍!惹了我就是惹了他!冇了他,我倒要看看這江山,還有誰能擋外敵鐵蹄!
此言已隱帶威脅。我垂眸,隻當未聞。
細思之下,皇後近日的言行越發囂張,近乎癲狂。
她深吸氣,語氣不善地轉向我。
紅花湯,還冇好
回娘娘,今日便可送到。
皇後聞言,竟放聲大笑起來,方纔的怒氣煙消雲散。
我看著她慘白的臉,縮小的瞳孔,顫抖的手指,總覺得哪裡不對。
送完妃嬪回來的宮女見狀,慌忙取藥丸喂她服下,一邊埋怨我。
皇後孃娘自小產後便有此症,受不得氣!你說了些什麼,竟惹得娘娘如此若非我及時奉上陛下親賜的藥丸,鳳體有損,你擔待得起嗎
陛下親賜的藥丸
我心中疑竇叢生,默然不語。
當日傍晚,皇帝蕭景珩竟意外駕臨凝華殿我心下一驚,剛派人將紅花湯送去皇後處,人還未回,恐生變故。
麵上卻柔順如常,將苦練多時的舞跳給他看。
皇帝蕭景珩撫掌而笑:沈修儀,每回見你,總能給朕些新鮮。甚好。
他支起身,目光深邃探究,朕喜歡歌舞,也愛聽戲。不如今夜,你陪朕看一出
禦輦竟停在了擷芳殿外!
宮門開啟的刹那,映入眼簾的卻是滿地狼藉。
一隻摔碎的瓷碗,潑灑出暗紅的湯汁——正是那紅花湯!皇後髮髻散亂,狀若瘋魔,手中竟握著一柄長劍!
你算個什麼東西!
皇後嘶吼著,一劍狠狠刺入林昭儀高高隆起的腹部!鮮血瞬間噴濺了她滿臉!
林昭儀你的孩子冇了!我爹是鎮國大將軍!我是萬千寵愛的獨女!你算個什麼東西,也敢爬到本宮頭上!
她瘋狂地一劍又一劍捅下去,林昭儀軟倒在地,身下迅速漫開血泊。周圍的宮女太監嚇得魂飛魄散,無人敢上前。
我也驚呆了。我本以為今日隻是灌藥…
皇帝蕭景珩的聲音在我耳畔響起,低沉而滿意。
做的不錯。知道是朕想讓你把這團火燒得更旺。是該賞你。
他語氣帶著殘忍的興味,隻是你們婦道人家的手段,太過溫吞。狗咬狗,自然要咬得血淋淋纔有趣。一副紅花湯,怎及日積月累的‘風藥’來得妙對吧
他說完,瞬間換上震怒的麵具,厲聲喝道:放肆!皇後!你們在做什麼!
有宮女慌忙跪倒:回稟陛下!皇後孃娘賜湯藥給林昭儀,昭儀說睏乏不合,皇後孃娘便…便怒而拔劍…
我站在原地,看著地上血泊中奄奄一息的林昭儀。
我熟悉死亡的氣息。
她眼睛瞪得極大,死死盯著皇後,滿是怨毒,以為自己隻是死於皇後的瘋狂。淚水混著血水流下,她用儘最後一絲力氣護住自己破碎的肚子,哪怕那裡隻剩一團模糊血肉。
那一刻,我彷彿看到了北疆風雪中,為我擋下鞭子的孃親。
林昭儀生死一線,皇後妒恨成狂。
鎮國大將軍慕容珠聞訊,脫去官袍,跪在乾清宮前替女請罪,終是保住了皇後性命。她被褫奪後位,幽禁冷宮。後位虛懸,偌大後宮,明麵上便隻剩我與沈雲容。
阿瑩得意洋洋:娘娘!如今勁敵已除,陛下定要封您為後了!
沈雲容淡淡一笑:後位也好,妃位也罷。隻要陛下待我真心依舊,便是‘一生一世一雙人’。
她們兀自沉浸在虛幻的情愛裡,全然忘了即將從北疆歸來的家人。
她們笑,我也笑。
隻是我們喜悅的根源,天差地彆。
4
權謀下的親情
皇帝蕭景珩借皇後發瘋一事,成功迫使慕容大將軍交出兵權,自此行事越發肆無忌憚。
先前後宮在皇後高壓下,新人難活。
如今後位空虛,新人源源不斷湧入。
起初沈雲容尚能維持從容,漸漸便失魂落魄,常喃喃自語:他明明是愛我的…少年郎的心,怎會變
在皇帝麵前唸叨多了,皇帝蕭景珩不耐推脫有事,轉頭便進了我的凝華殿。
我笑著奉上親手做的蘇杭點心:臣妾按古方琢磨的,陛下嚐嚐可合口味
皇帝蕭景珩喟歎:還是你最知體貼,懂得生趣。
他捏著我下巴,如同逗弄一隻寵物貓。
可惜了,八年前就去了浣衣局。若你家未遭難,前幾年選秀或能入宮。既能多伺候朕,也能早早替朕分憂,料理這些後宮煩心事。
他閉目養神,語氣透著滿意。
你聰慧知進退,體貼懂朕意。這後宮,總算有個能讓朕歇息的地兒了。
他忽而想起什麼,隨口道,哦,對了,你爹在從北疆回來的路上,病逝了。其餘家眷,明日抵京。可惜了,朕倒真想見見這位‘風骨即正’之人。
我身體瞬間僵硬。
皇帝蕭景珩如同施捨恩典般宣佈:朕開恩,允他們明日入宮看你。
他好整以暇地看著我,等待我的反應。我機械地跪下,深深叩首。
臣妾…謝陛下隆恩。
八年前,一封被曲解的請安摺子,便將沈家打入謀逆深淵。
八年後,我爹冇了,流放近百口,隻回來寥寥數人。
這便是皇恩浩蕩
我簡直…銘感五內。
當夜,我精心染就的指甲輕輕劃過他的脊背。旖旎氣氛中,皇帝蕭景珩意亂情迷,埋首在我頸間低語。
為何…為何朕對你…總這般難以自持
我回抱住他,深情款款:因為情,因為愛。陛下,您的身體,最能體會臣妾的心意。
皇帝蕭景珩抬眼笑了。
那一刻,我們如同心意相通的狼狽惡人。
他知道我在諂媚,我知道他並無真心。
當帷幔重歸寂靜,皇帝以為我沉睡,輕撫我髮髻,低低重複:可惜了…
翌日,我早早起身,心跳如擂鼓。
終於能見到娘了!
太監通傳時,我幾乎按捺不住迎至殿門。然而,錦衣華服的婦人被引入,卻非我娘,而是我的嫡母。
她身後,再無他人。
心,瞬間沉入冰窟。
眼睛直直望向宮門,再無期待。
嫡母衝我微微頷首,並未行全禮,語氣冷淡矜持。
若非仗著你嫡長姐、淑妃娘孃的顏麵,陛下豈會如此厚待於你既受此恩,便該知恩圖報。她頓了頓。
你生母不過一介低賤妾室,帶她入宮恐汙了寶殿清貴。你…也該有此覺悟。
她目光掃過我,帶著審視與輕蔑。
你上位,是踩著你姐姐、用儘手段才做了個修儀。念在你為沈家翻案有功,我不與你計較。日後若再行此等小娘養的下作手段,便是令沈家蒙羞!沈家世代清正,你縱是庶出,也不該將這醃臢手段帶進皇宮!懂了嗎
我強壓下翻湧的恨意,勉強應付幾句,便請旨讓她去了棠梨宮。
殿內隻剩我一人。
對著雪白的窗紙,我怔怔出神。
娘,北疆的雪冷嗎您手上…可還生凍瘡
女兒如今是修儀了,太醫配了新藥膏,不傷人了。我的手快好了,特意給您留了幾份…
娘,您在哪兒呢娘…您那個天真的女兒,如今也會算計人心,也會諂媚偽善了…娘,我好想您。
嫡母探視沈雲容後,沈雲容自覺我乖順,對我信任更增。
後位虛懸,她位份最高,暫領六宮。
她日漸焦慮,不解皇帝為何遲遲不立她為後。
我總溫言安慰。
陛下忌憚慕容氏餘威,廢後未久,不宜立刻立新後。
心中卻冷笑:皇帝若真想立後,誰攔得住他不過是條被儒家禮法華服包裹的惡犬,表麵道貌岸然,內心陰冷自私。他厭棄皇後,又不願擔惡名,便暗中下風藥誘其癲狂。此等算計,何等陰毒!
我指甲上的秘藥,藥效綿長,勾魂攝魄。
皇帝越發貪戀後宮,連帶去棠梨宮的次數也多了。
沈雲容暗自歡喜,麵上依舊清高。更令她欣慰的是,我始終未有身孕,她便更信了我是她與皇帝傳聲筒的說辭。
我適時憂心道:姐姐,聽聞近年戰事不斷,國庫吃緊,陛下為此憂心忡忡。若不解決此事,恐陛下無心後宮…
沈雲容果然關切:可有分憂之法
娘娘如今實掌六宮,若以身作則,縮減開支,為陛下分憂…我點到即止。
好!
她當即下令,各宮太監宮女月例減半,並帶頭食宿從簡,連老太妃的份例也被削減。
皇帝蕭景珩聞訊,果然龍顏大悅,當晚便去了棠梨宮。
次日見我,沈雲容麵帶得色:不過每人十幾兩銀子,便能替陛下分憂,果真值得。
我微笑不語。
她不知此舉早已惹得闔宮下人怨聲載道。我明麵附和,剋扣份例,私下卻用自己的體己銀子給宮人補齊。
人心渙散的後宮,唯我凝華殿,一片祥和。
但新入宮的美人們,成了沈雲容新的煩惱。她心中惱恨,又不能明言爭寵,隻得借國事為重,勿**色勸誡皇帝。
皇帝厭煩,漸漸疏遠棠梨宮。
沈雲容的鬱悶,化作了請安時的刁難。
一次,她盯著新得寵的柳美人髮髻上的鳳紋步搖,淡淡道:柳美人隻是美人位份,佩戴祥鳳紋飾,恐有逾矩之嫌。
柳美人卻嬌笑回懟:淑妃娘娘,臣妾聽聞您先前麵聖,總愛說什麼‘一生一世一雙人’。那時皇後孃娘還在呢,一雙人該是帝後纔是。怎麼如今娘娘倒覺得彆人逾矩了
沈雲容臉色驟變。
她尚不知自己剋扣份例是真扣,早已失了人心。
宮人們早將她的底細、破綻,如同篩子漏水般,告訴了各宮主子。
她隻知情愛,不懂馭下,更不善料理宮務。一時間,六宮妃嬪竟無人為她解圍,皆冷眼旁觀。
柳美人公然頂撞,無人勸阻。沈雲容抿緊嘴唇。
阿瑩站出來:淑妃娘娘本就該是陛下原配正妻!若非當年娘娘自請讓位予廢後,如今早是皇後!柳美人,你與陛下才幾日情分,也敢這般放肆
柳美人嗤笑:你一個奴才都敢如此頂撞主子,本宮有何不敢
她微微躬身,語氣挑釁,恕臣妾冒犯淑妃娘娘。昨日太醫診過,臣妾已有身孕。有孕之人難免心焦,頂撞了您的奴才幾句,還望娘娘…寬宏大量。
沈雲容眼中最後一絲光彩驟然黯淡,她僵硬地點了點頭。
回到棠梨宮,她摔了茶盞,麵無人色。
阿瑩低聲咒罵柳美人。
沈雲容最終失神喃喃:他不該如此待我…當年是我讓出了後位…我求的不多,隻求他一顆心…可如今,他許下的誓言都忘了…卻讓我平白受一個賤婢的羞辱…她聲音哽咽,他已許久不來看我了…我要這協理六宮之權何用儘是糟心事…終究是…得不到我的少年郎了…
他不想要我可想要!
我適時進言:娘娘保重鳳體,莫為瑣事氣傷玉體。臣妾…願為娘娘分憂,料理這些煩心事。
沈雲容看向我,眼中掙紮片刻,最終點頭。她摸了摸我的臉,語氣複雜。
你…這些日子,出落得越發好了。皇上…似乎常去你宮中
我立刻指天立誓,神情肅穆:臣妾發誓!若臣妾有半分勾引陛下之心,行不軌爭寵之事,必遭天譴,罪不容誅!
她看著我鄭重的模樣,終於放下心來:敢發此重誓…想來是真的了。
她將協理六宮的印信交到我手中。
我恭敬接過,心中嗤笑:天罰
我沈青蘅早已是地獄爬出的惡鬼,何懼口業報應
自此,我成了實質上的六宮掌權者。
該賞則賞,該罰則罰。昔日欺辱我的宮人,一個不曾放過。
在我微末時予我一絲善意的,皆湧泉相報。我篩選出忠心可用之人,更將爭寵關竅傾囊相授於其他嬪妃。有人將信將疑嘗試,果然得皇帝歡心。我在宮中,人緣漸佳。
而皇帝的沉淪,日益深重。他流連後宮,屢屢罷朝。
一次侍奉早膳,我見他眼底烏青濃重,掌心冷汗涔涔——這是媚藥成癮之兆。
有太醫耿直進言,勸陛下節慾保重龍體,直言內裡已虛。被後宮奉承慣了的皇帝勃然大怒,將太醫重罰。此舉傳至前朝,激起禦史言官激烈諫諍,奏摺用詞辛辣。
皇帝氣得雙手發抖。我始終溫婉相伴。
他們都來指責朕!
他憤懣低吼。
要朕顧全江山,顧全大局!誰考慮過朕的感受誰想過朕當年被逼立那潑婦為後的無奈誰問過朕想不想要這皇位!
我溫柔地環住他,巧笑嫣然。
陛下在臣妾這兒,莫想這些煩心事。人生苦短,自當及時行樂。
我湊近他耳邊,吐氣如蘭。
臣妾鬥膽提議…下月初,舉辦一場選秀可好如今後宮凋零,子嗣不豐,是該再添些新妹妹了…
皇帝回抱住我,嗅著我身上若有似無的異香,躁動的心神漸漸平複,眼神迷離。
…允了。
我依偎在他懷中,無聲地笑了。
他骨子裡和沈雲容一樣,隻覺自己是被迫享福,享完了福便不願擔責。他們高高在上,視臣民如螻蟻。
他因臣子勸諫而怒,卻不知這怒火耽擱的奏摺,是無數災民的生路,是無數冤案的昭雪。
他心思縝密,卻天性涼薄,可為一己之私設局廢後,卻不肯為黎民百姓多費一分心力。我不過是在他涼薄的天性上,澆了一捧助燃的油。
沈雲容終於按捺不住,親自闖入了凝華殿。她神色淒惶。
陛下這些日子都在你這裡!你為何不稟報他都與你說了些什麼
這一次,我冇有跪她,而是慢條斯理地坐下,啜了口茶,才緩緩道。
娘娘,陛下,並未與臣妾聊您。
沈雲容臉色瞬間慘白,失魂落魄地跌坐。
我放下茶杯,繼續道:對了,宮外遞信來說,我小娘在北疆,白日做苦役,晚上還要繡活賣錢,把眼睛熬瞎了…腿也因寒症落下殘疾。夫人嫌她拖累無用,回府時…將她遺棄在驛站館舍,至今無人接回…
沈雲容哦了一聲,眉頭微蹙。
她怎會…陛下他去你那兒,分明是想給我傳話的!你休要顧左右而言他!主母治府自有道理!你說這些瑣碎做什麼!
瑣碎
我猛地抬頭,目光如冰錐刺向她。
你真當我不知在北疆,你母親是如何欺辱我娘,逼她替你母親做活計,熬瞎了眼、凍壞了腿!你覺得這是瑣碎!
沈雲容一愣,旋即勃然。
你怎敢如此對本宮說話!你娘不過是個賤妾!主母管教發賣都是天經地義!哪裡輪得到你置喙!
阿瑩立刻上前欲掌摑我。我身後的宮女眼疾手快,反手狠狠扇了阿瑩幾個耳光!
阿瑩和沈雲容都驚呆了。
沈雲容麵罩寒霜:沈青蘅!本宮最後悔的,便是將你這包藏禍心的豺狼放入宮中!你貪戀權位,齷齪下作,必遭天譴!
我輕輕笑了:因果報應姐姐嚇人的法子,還是這般無聊。
我叫住轉身欲走的她,淑妃娘娘不是想知道陛下說了什麼嗎陛下說…竹子雖好看,久了也礙眼。倒不如繁花,花團錦簇,俯首可得,豈不美哉
沈雲容離去的背影,僵硬如石。
柳美人誕下皇子,皇帝大喜過望。廢後多年無所出,僅有的兩位庶出皇子也早夭。他對這個健康的三皇子寄予厚望。
當夜,皇帝來看我。他眼下烏青更深,額角隱現晦暗,神情卻帶著喜色。他抱住我,深深吸了一口氣,焦躁的眼神瞬間舒緩——媚藥早已入骨。
太醫診他內裡空虛,他身在局中,早已不自知。
我柔聲道:臣妾新學了一套推拿手法,可為陛下舒筋活絡,可要一試
皇帝欣然躺下。我力道適中地按摩著他的脊椎,在最恰當的時刻,一滴淚精準地落在他頸間。
他翻身看我。
我慌忙拭淚,啜泣道:陛下恕罪…臣妾隻是…隻是想到自己仍無子嗣,羨慕柳妹妹罷了…
他凝視我,目光銳利如錐,似要刺破我的偽裝。
但最終,那銳利被迷離取代。惡人相爭,先心軟者輸。
他撫著我的發,沉默良久,歎道:莫哭。這宮裡,唯你最得朕心。你知書達理…很適合做母親。
我含淚望他。
他點了點頭:朕知道。柳美人蠢笨,怨後猖狂。若非你暗中護持,此胎難保。他似下了決心,三皇子…便交由你撫養吧。
我破涕為笑,緊緊抱住他:謝陛下隆恩!臣妾定視如己出!
沈雲容聽聞三皇子交予我撫養的訊息,終於徹底崩潰了。她在乾清宮外長跪不起,捧著一封罪己書,聲音淒厲地穿透宮牆。
臣妾知罪!一罪,勸諫君上保重龍體,惹君不喜!二罪,致使君上聽信妖妃讒言,混淆皇家血脈!三罪,以罪情之深,不知君上多情!若陛下不聽勸諫,臣妾…但求一彆兩寬!
眼線來報時,我猛地捏緊了桌角。
她在做什麼!
在乾清宮外,當著朝臣宮人的麵,將皇帝縱慾荒淫之事嚷得人儘皆知!
她難道不知沈家剛脫罪,根基未穩!
她怎敢如此頂撞!
速去!我孃的放妾書與身契,可都拿回來了!
我急問宮女長。孃親名義上仍是沈家賤妾,身契捏在主母手中,纔敢如此欺辱。接娘出來時,我便著人暗中辦妥此事。
得到肯定的答覆,我懸著的心才徹底放下。此後,沈雲容作天作地,都與我娘再無乾係。
我隨意端了盤點心茶水,走向乾清宮。
宮門外,沈雲容倔強地跪著,一遍遍念著罪己。
她看見我,目光淬毒:毒婦!
我回以微笑:過獎。
我本就是從泥沼裡爬出來的惡鬼,她清高,她重情,她的人生隻有那點偉大的愛情。我不否認她,但若擋我的路,我必毫不留情地將她踩入泥底。
殿內,皇帝怒容滿麵,地上散落著砸碎的硯檯筆墨。
見我進來,他強壓怒火:去!告訴沈雲容,念在她與朕年少情深,又曾讓位免朕煩憂的份上,此刻退下,朕既往不咎!
他哪裡是顧念舊情
分明是嫌沈雲容嚷得太響,丟了他帝王顏麵!
我非但未退,反而上前,輕輕掰開他緊攥的拳頭:陛下息怒,先用些茶點吧。
我聲音帶著恰到好處的委屈,淑妃娘娘自幼便與臣妾不甚親近。她說…嫡庶有彆,庶女不可與嫡女同席…臣妾此刻去勸,隻怕娘娘…更不肯聽了。
皇帝剛啜了半口的茶,猛地摔在地上!
他冷笑:嫡庶好!好得很!朕隻道她性子偏執,原是骨子裡就看不起朕這個‘旁枝血脈’!
我連忙勸阻,可皇帝怒火更熾,揮袖大步而出!
我故意慢了一步,擋住了欲阻攔的太監。等他們焦急喊著皇上息怒追出去時——
一記極其響亮的耳光聲,已迴盪在乾清宮外!
我在眾人背後,發出一聲短促的冷笑。
一個隻知吟風弄月的閒散宗室,怎堪為帝
一杯加了料的茶湯,讓他心浮氣躁;
一句嫡庶有彆的歧視,刺中他逆鱗;加上長久的縱慾掏空,他哪裡還忍得了沈雲容的清高
而沈雲容。又豈是會退讓之人
你好大的膽子!
皇帝的聲音因暴怒而嘶啞。
臣妾隻是儘本分!勸陛下保重龍體,不可貪歡縱慾!太醫說過,您已內裡空虛!
沈雲容的聲音帶著哭腔,卻依舊執拗。
嗬!你是真為朕著想若朕每日去的都是你的棠梨宮,你還會說這話嗎!
臣妾無話可說!問心無愧!若陛下不肯節製,便是臣妾失職!無法履行協理六宮之責!陛下…可以廢了臣妾!
長久的死寂,隻有皇帝粗重的喘息。
他忽然沉靜下來,聲音冰冷如九幽寒鐵:你隻是暫領宮務,何來‘六宮之主’一說真正掌中饋、理人事的,是沈修儀,不是你。
他看著沈雲容瞬間慘白的臉,一字一句,誅心裂肺,沈雲容,你真當朕不知道朕讓你協理六宮,你搞得人心渙散,烏煙瘴氣!來人——
沈雲容眼中的倔強轟然崩塌,化為驚恐的淚水。
皇帝的聲音斬釘截鐵:廢淑妃位,奪其尊享,打入冷宮!永不得出!
不——!沈雲容尖叫起來,世界在她眼前碎裂。
皇上!皇上!您忘了我們的情分嗎我是您心中唯一的妻啊!您怎能如此待我!您說過……
皇帝厭煩地擺手。
幾個太監如狼似虎地架起崩潰哭嚎的沈雲容向外拖去。
我見好就收,適時告退,留給他一點清淨。
宮門外,沈雲容仍在掙紮。
看見我,她不顧一切掙脫束縛撲來,死死抓住我的手,目眥欲裂。
是你!一定是你!沈青蘅!你這毒婦!你把我的少年郎還給我!是你把他變成了惡鬼!
我輕輕拂開她冰冷顫抖的手,麵露疑惑。
姐姐…你在說什麼
她引以為傲、視若生命的情愛,以最恥辱的方式轉移到了她最鄙夷的庶妹身上。
這痛苦,我聽著,隻覺得暢快。
聽不懂
她涕淚橫流,發出絕望的嘶喊。
憑什麼!憑什麼我要受這份折磨!她恨的分明是你!這是你種的因!你該救我出去!你讓我等要等到何時!
我蹲下身,看著被強行摁跪在地的她,露出此生最天真、最懵懂的神情,輕聲問:姐姐,你為何哭你有何苦衷
一字不差,將她當年刺我心扉的話,原樣奉還。
無視她崩潰的尖叫,我轉身離去。冷宮沉重的宮門,在我身後緩緩關閉。
三皇子離了生母,啼哭不止。我派人將他送回柳美人身邊。我要個名下的孩子,是為日後安穩,犯不著真讓人骨肉分離。
殿內重歸寂靜。
我又想起孃親。她的眼疾可治好了銀子可還夠用
今日天陰,出門時瞧著要下雪…我本想看看窗外,可一道道窗欞將天空割裂,隻餘下四四方方、空茫茫的一片白。
我抱住自己。
娘,對不起。
當時隻想到這條路能救您…娘,我給自己配了藥,一直未有身孕…我實在無法忍受孕育一個厭惡男人的孩子…娘,窗外小宮女在笑,說下雪了…我靠在引枕上,沉沉睡去。這場雪,我要留著和娘一起看。
娘,再等等。快了。
皇帝的怒火,很快燒向了沈家。
剛洗清的罪名彷彿成了笑話,本該歸還的田產莊子遲遲不見蹤影。
人丁零落的沈家,生計艱難。嫡女被打入冷宮,庶女卻成了寵妃。
朝野觀望,無人敢輕易靠近沈家,卻也未立刻落井下石。
但誰都知道,這隻是暫時的。
山窮水儘時,沈家主母再次厚顏求見。
我讓她在偏殿枯坐一個多時辰。
她形容枯槁,再無入京時的高傲,卑微地跪地行禮,麵紅耳赤地哀求。
娘娘…我雖未生養您,也算您半個母親…求您看在沈家血脈份上,在陛下麵前美言幾句…冇了田產莊子,實在活不下去了…
我痛快點頭:莫急,我已替您尋好了出路。
我笑得溫和,我與東城門繡房鋪子打過招呼,您白日可去隔壁茶樓幫工,晚上繡些花樣,足以餬口。
她臉色瞬間僵硬:若您還在意你孃的事…我向您賠罪!北疆饑寒,是我虧待了她!求您看在終究是沈家人的份上…
你從未讓我叫過你娘,我打斷她,聲音冰冷。
你向來不屑於此。在你眼中,庶女便是低賤,便是不配。我娘是被爹孃所賣,被丈夫買入為妾。她何錯之有有何選擇你不恨薄情丈夫,卻苦心折磨她!流放路上亦不放過!你何曾管過她死活我冷冷道。
夫人,我已十分剋製。我拍手喚宮女,送客。
她猛地站起,重重磕頭,涕淚橫流:娘娘!那求您…讓我再見阿容一麵吧!求您大發慈悲啊!
慈悲我沈青蘅何來慈悲
與我何乾我轉身,送客。
三皇子週歲時,皇帝再次病倒。
這一次,他昏迷了三日。這三日,由我代批奏摺。
他醒來後,對死亡的恐懼化為對青春**的貪婪,命我速遣人去江南蒐羅妙齡少女。
他日夜縱情,一日,我捧奏章入內,正聽得他對著新獻的美人深情款款:你溫婉可人,甚得朕心。若伺候得好,朕封你為妃…
這話,他對太多人說過。
我放下奏章悄然離去,隻吩咐太監:聽著動靜,給陛下送些大補的丸藥進去,務必讓陛下…儘興。
又一次昏迷後,皇帝再未醒來。
遺詔傳位三皇子,尊我為太後。
新帝年幼,尚在繈褓,隻會對著人咿呀伸手。
實權,終落我手。
我知道,一切結束了。
浣衣局的噩夢,再不會侵擾我的安眠。
5
塵埃落定的溫柔
接孃親入宮那日,我忽然想起了冷宮裡的沈雲容。
冷宮破敗,寒風刺骨。
因她當年剋扣份例種下的惡果,如今報應不爽。
太監宮女剋扣她的飯食,極儘苛待。更糟的是,她與瘋癲的廢後關在一處。
廢後慕容氏癡癡顛顛,拿著一根木棍,死死掐著沈雲容的脖子嘶吼。
都怪你!沈青蘅!要不是你慫恿我去害林昭儀的孩子,我怎會去她宮裡!又怎會衝動殺了她!都怪你!沈青蘅!我要殺了你!
沈雲容拚命掰扯著她的手指,嘶聲辯解:我不是沈青蘅!我不是!
廢後動作一滯,死死盯著沈雲容的臉,眼中狂熱稍退,卻染上更深的怨毒:你是她姐姐…我弄不了她…就折磨你!她雙手猛地用力!
沈雲容被掐得翻白眼,瀕死之際,廢後才嘎嘎怪笑著鬆手。
沈雲容軟倒在地,劇烈咳嗽,這纔看到了站在門口的我。
一瞬間,巨大的恥辱讓她無地自容。
但廢後再次舉起木棒!沈雲容連滾帶爬撲到我腳下,緊緊抓住我的裙襬,涕淚橫流,姿態卑微到塵埃裡。
妹妹!好妹妹!救救姐姐!求求你!你我…你我都是沈家血脈啊!我也是你的親姐姐!你不能見死不救啊!
我低頭,看著她滿身狼藉,聲音平靜無波:姐姐,你我生母不同,嫡庶有彆。何來親生姐妹一說
將她當年之言,原封奉還。
沈雲容瘋狂搖頭,眼中隻剩恐懼與諂媚:不!不!嫡庶不重要!一點都不重要!
我輕輕歎息:可惜…姐姐明白得太晚了。身旁宮女立刻上前扯開她的手。
她死死抓住不放,哀嚎。
求求你!我受不了了!在這裡…我真的活不下去!
我回頭,她眼中燃起一絲希冀。
我看著她,一字一句,清晰無比:姐姐,她恨的是我,隻是把你當做泄憤工具罷了。她要折磨你,必不會讓你重傷或死去。你且…等待一段時間吧。我會為你找個安穩本分的歸宿的。
沈雲容眼中的光徹底熄滅,化為絕望的瘋狂:彆走!沈青蘅!你滿口謊言!憑什麼我要受這折磨!她恨的是你!這是你造的孽!你就該救我出來!你讓我等等到何時!
我輕輕笑了,蹲下身,用她當年看我時那種純然無辜的眼神回望著她。
阿姐,你記性不好。這可是…你對我說過的原話啊。你為何問我你該問問你自己…那時,想要我等到何時
無視她撕心裂肺的咒罵,我轉身。
冷宮沉重的宮門,在我身後緩緩合攏,隔絕了裡麵所有的絕望與瘋狂。
深吸一口清冷的空氣。
一切,塵埃落定。
我冇有坐轎,獨自走向壽康宮。
宮女太監遠遠跟著。
忽然,一隻軟乎乎的小手抓住了我的裙襬。
低頭,是咧著嘴傻笑的三皇子。
他的生母柳美人站在不遠處,神色緊張,強笑道:太後孃娘,您看陛下他喊您孃親了,他見您就親近呢…
我看了看那懵懂的孩子,彎腰將他抱起,穩穩送到柳美人顫抖的臂彎裡。
不必憂心。
我看著她小心翼翼試探的模樣,語氣溫和卻不容置疑。
新帝登基,一切如常。我不會搶走他。你…好好養他。人這輩子,情愛權柄,不過雲煙。唯有身後一聲‘娘’,死前一聲‘娘’,才貫穿始終。有孃親疼他愛他,他才能過得好,過得安穩。你…且安心。
柳美人渾身一顫,哽嚥著深深拜下:臣妾…謝太後孃娘隆恩!謝太後孃娘!
我看著小皇帝好奇地抓撓我袖口的鳳紋,無奈地拍拍他的小手。
陛下,您的孃親…在這裡。我低聲,如同自語,我啊,也要去找我的孃親了。
一步步走向壽康宮。
宮門外,一位頭髮花白的婦人,不顧宮女勸阻,固執地踮著腳,向長長的宮道儘頭張望。背脊微駝,身形瘦小。
那一瞬,所有近鄉情怯的猶豫煙消雲散。我怕她不愛如今滿手血腥的我
不,我隻知道,那是我的娘。
我提起裙裾,不顧儀態,向著那身影飛奔而去!
娘——!
緊緊抱住那瘦弱卻溫暖的身軀,力道大得彷彿要將八年離殤儘數揉碎。北疆的風雪呼嘯著撞進眼眶,滾燙的淚水洶湧而出。
孃親回抱著我,粗糙的手掌一下下拍著我的背,聲音哽咽卻帶著無儘暖意。
蘅兒…孃的蘅兒…回來了…
京城的風,至此溫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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