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塊錢的利息 第一章

小說:十塊錢的利息 作者:兔窩窩 更新時間:2025-07-21 14:16:24 源網站:dq_cn源

-

二舅把銀行卡拍在茶幾上時,橘子皮的黴味正往我鼻子裡鑽。那味道不是新鮮橘子的清酸,是黴斑沁透果皮的腐氣,混著他身上飄來的草藥味——一股說不清的苦,像老家堂屋牆角堆久了的舊棉絮,潮乎乎地裹著經年累月的塵土氣,往人天靈蓋裡鑽。我盯著卡麵磨成灰團的金龍紋,鱗片早被磨得隻剩個模糊的輪廓,倒比他袖口那塊上海牌手錶的錶蒙子還黯淡。

就是那塊手錶,1998年那個夏夜,錶殼邊緣的熒光指針發著幽綠的光,像墳頭的鬼火,明明滅滅地照在他手背上。他當時正往我手裡塞錢,十元紙幣的邊角卷得像隻乾硬的蝦,我指尖觸到他掌心的汗,還有指甲縫裡嵌著的紅燒肉渣——暗紅的,帶著點油光,後來我總想起二舅媽當年最拿手的紅燒五花肉,冰糖炒得發焦,肉皮皺成琥珀色,二舅總說這菜得配二鍋頭。

那天他穿的的確良襯衫是淺灰色的,領口被汗浸得發深,皺巴巴地堆在脖子上,像塊冇擰乾的抹布。布料貼著後背,能看見脊椎凸起的形狀,像串冇串緊的算盤珠。汗味混著他身上廉價香皂的薄荷味,說不清是衝還是悶,倒像被暴雨淋透的舊報紙,糊在身上,又濕又沉,連呼吸都帶著股紙漿的腥氣。

我記得他當時站在樓道陰影裡,防盜門隻開了道縫,裡麵傳來二舅媽尖細的聲音:讓他趕緊走!彆沾了晦氣!他冇回頭,隻是把錢往我手裡按,指節因為用力泛著白。樓道的聲控燈突然滅了,那點熒光指針成了唯一的亮,照見他鬢角新冒的白髮,像落了點霜。

拿著。他的聲音壓得很低,像怕被誰聽見,找個地方住下,明天再想辦法。

我攥著那十塊錢,紙邊硌得手心發疼。後來在火車站的路燈下纔看清,紙幣上沾著點褐色的汙漬,像乾涸的血跡。那天晚上我蹲在候車室,把錢鋪平了又攥皺,反覆幾次,直到紙幣軟得像塊抹布。

此刻茶幾上的銀行卡,邊角也磨得發圓,倒像塊被人盤了多年的玉。二舅的手還放在卡上,手背的青筋像老樹根,爬過褐色的老年斑。我忽然發現,他左手小指的斷口處,指甲長得有些歪斜,像片冇長好的疤。

二十萬,密碼你生日。他喉結滾了滾,眼鏡片後的眼睛紅得像染了血。我注意到他左手小指缺了截,斷口處的老繭磨得發亮,是1997年工廠機器軋的。當年他總舉著那截斷指笑,露出被煙燻黃的牙:這是發財的記號!此刻那截斷指正神經質地敲著茶幾,篤篤聲像在倒計時,敲得我太陽穴突突直跳。

這卡燙得像塊烙鐵。上週他拎著這袋橘子上門時,袋底的黴斑已經洇透了塑料袋,橘子皮上的白毛看得人發怵。他說表弟在澳門輸了八十萬,債主放話今晚不湊齊二十萬,就去學校堵人——表弟正在讀大三,學的是金融,去年還來我公司實習過。那孩子說話靦腆得像株含羞草,給我泡咖啡時總把糖放多,說哥,甜一點好。

你當我真來借錢二舅突然笑出聲,假牙在嘴裡打滑,噴出的唾沫星子濺在茶幾上。我心裡咯噔一下,他這笑比哭還瘮人,倒像五金廠那台老衝床卡殼時的怪響,又悶又澀。

他從內袋掏出張紙,邊緣卷得像隻乾硬的蝦。肝癌晚期的診斷書,日期是三個月前。紙張薄得透光,能看見背麵印著的醫院食堂廣告,糖醋排骨五元一份的字樣被淚水泡得發糊,墨色暈成一團,像塊冇洗乾淨的汙漬。你表弟是替我還化療的債。他指尖在生存期三個月上掐出白印,力道大得像要把那行字摳下來,98年我工廠早垮了,三角債壓得喘不過氣,你舅媽拿菜刀架我脖子上要離婚,說‘跟你這種窮鬼耗不起’。那十塊錢是我最後一頓飯錢,買了倆饅頭蹲在橋洞啃時,正好看見你揹著包從火車站出來。

我喉頭髮緊,像被什麼東西堵住了。原來那天他不是故意攔在樓道,是真的走投無路。1998年的深圳,天橋下總蹲著些找活乾的人,他們的影子被路燈拉得老長,像一截截被遺棄的木頭。二舅說他那天在橋洞蹲了一下午,看著穿西裝的人從旁邊經過,皮鞋底敲出的脆響,像在嘲笑他磨破的解放鞋。

防盜門哢噠響,妻子端著果盤出來。玻璃盤裡的聖女果紅得發亮,蒂上還帶著新鮮的綠,是她今早去早市挑的。她總說早市的菜帶著露水氣,比超市的鮮活。二舅,吃點水果。她把果盤往二舅麵前推了推,手腕上的銀鐲子叮噹作響,那是我們結婚時,她媽給的嫁妝。

二舅猛地攥住我手腕,指節泛白如骨,力道大得像要捏碎我腕骨裡的舊傷——那道疤是在五金廠衝床砸的,至今陰雨天還隱隱作痛。1999年那個冬天,鐵塊砸下來時,我第一反應是護住剛買的英語詞典,現在那詞典還在書架上,紙頁黃得像秋葉,邊角卻被我用膠帶粘得整整齊齊。

你媽當年偷偷塞我五千塊,用藍布帕子包著,帕子角繡著朵小梅花。他聲音發顫,唾沫星子濺在我手背上,她說‘彆讓小剛知道家裡快斷糧,他爸的藥不能停’。那錢我存了二十五年,連本帶利夠還賬了。

我彎腰撿滾到腳邊的橘子,指腹蹭到他鞋跟的紅泥——是老家後山的土,帶著股腐葉的腥氣。我爸挖煤時褲腳總沾著這顏色,每次回家,他都會蹲在門檻上,用竹片一點一點刮乾淨,說彆把礦上的晦氣帶進家。有次我看見他刮完褲腳,偷偷把竹片上的泥抹在院子裡的石榴樹下,那樹後來結的果子特彆甜。此刻這土卻像根針,紮得我眼眶發酸。

那十塊錢,我把橘子扔進垃圾桶,塑料袋發出沉悶的響聲,我在火車站買了倆肉包。賣包子的安徽阿姨圍著藍頭巾,手上全是燙傷的疤,她多澆了勺辣醬,說‘熱乎的,頂餓’。那天的肉包餡裡摻著蘿蔔丁,辣得我舌頭髮麻,蹲在候車室的長椅旁,看著蒸汽從包子裡冒出來,突然就不想哭了——原來有人比我更難,卻還想著給彆人添勺辣醬。

二舅的肩膀突然塌下去,像被抽走了骨頭。他眼鏡滑到鼻尖,露出眼底的青黑,那是化療病人特有的疲憊,像蒙著層洗不掉的灰。我盯著他鬢角新添的白髮,想起五金廠老王說的:螺絲擰得再緊,也經不住年生久了生鏽。可真要想鬆,反而難了——早跟鐵疙瘩長一塊兒了。老王說這話時,手裡正擰著顆鏽死的螺絲,汗水滴在機床的鐵麵上,洇出個深色的點。他後來在車間突發腦溢血,送醫院時手裡還攥著那把扳手,指縫裡嵌著冇擦乾淨的機油。

你媽當年總說我心野。二舅突然開口,聲音像被砂紙磨過,她嫁給你爸那年,我偷偷跟人去廣州倒騰電子錶,回來時賺的錢全被扒手偷了,是你媽把陪嫁的銀鐲子當了,給我買的回程車票。他抬手抹了把臉,指腹蹭過眼角的皺紋,她總罵我不著調,可我每次闖禍,她跑得比誰都快。

我想起小時候,二舅總在過年時偷偷塞給我糖塊,用粗糙的手掌捂著,怕被我媽看見。那糖紙在他手裡揉得發皺,剝開時卻還帶著他手心的溫度。有次他帶我去鎮上趕集,給我買了串糖葫蘆,自己啃著最便宜的烤紅薯,說甜的留著給孩子。

他突然從懷裡掏出個布包,藍布磨得發亮,邊角卻縫得整整齊齊,正是我媽繡了梅花的那塊。展開來,裡麵是遝皺巴巴的毛票,最大麵額是十塊,最小的是一分,用細麻繩捆著,繩結打得緊實。最底下壓著張字條,我媽那筆娟秀的字:弟,彆讓孩子知道苦。日期是1998年6月18日,正是我坐火車去深圳的前一天。

這錢我冇動。二舅的聲音發飄,像風裡搖搖晃晃的燭火,你媽走那年,我在她墳前燒了張欠條,說‘姐,賬清了’。可夜裡總夢見你蹲在火車站啃包子,辣醬滴在地上,像串冇乾的血珠。他頓了頓,喉結又滾了滾,去年我去深圳辦事,特意找了趟火車站,那片早拆了,蓋起了高樓。我站在樓下,總覺得能聽見你啃包子的動靜,哢嚓,哢嚓的。

我突然想起1998年那個淩晨,我蹲在火車站啃肉包,辣醬辣得眼淚直淌,卻死死咬著牙冇哭出聲——那時候不懂,有些債,從來不是用數字算的。就像二舅後頸的疤,是被我媽小時候用灶膛火鉗燙的,那年他偷賣了家裡的糧本,換錢給我買了支鋼筆。那鋼筆是英雄牌的,黑色的筆桿,筆帽上的漆早掉光了,我卻用到了高三。高考落榜那天,我把它扔在桌角,是我爸撿起來,用布一點點擦乾淨,說筆是好筆,人也得是好人。

表弟在哪家醫院陪護我抓起車鑰匙,金屬的涼意順著指尖爬上來。妻子已經把水果裝進了保溫桶,聖女果的甜香混著橘子的黴味,竟奇異地融洽。桶蓋上的小熊貼紙是女兒貼的,邊角捲了起來,像隻展翅的蝴蝶。

二舅愣住的工夫,我看見他襯衫口袋露出半截藥瓶,標簽被磨得看不清字,隻隱約辨出止痛兩個字。市一院,住院部12樓。他聲音發飄,像怕驚著什麼,那孩子昨天守了我一夜,早上才趴在床邊眯了會兒。

正好,我順路去趟公司,讓財務先劃五十萬到你卡上。我拉開門,秋風捲著桂花香灌進來,甜得有些發膩,化療的錢,還有表弟欠的,都算我的。

二舅猛地抬頭,眼鏡滑到下巴上,露出那雙佈滿紅血絲的眼睛:這……這怎麼行

怎麼不行我笑了,想起上週在公司茶水間,表弟給我泡了杯茶,說哥,我以後想做公益金融,幫老家那些像我大伯一樣的礦工。那時候我就覺得,這孩子像他媽,心熱。他還說要把老家的煤礦舊址改成紀念館,讓後人知道,這裡曾經有群人,靠力氣討生活。

再說了,我拍他肩膀,指腹蹭到他後頸那道疤,粗糙得像塊砂紙,當年你給我買的鋼筆,現在還在我抽屜裡呢。筆帽上的漆早掉光了,可筆尖照樣能寫出字。這筆賬,早該清了。

二舅的嘴唇哆嗦著,想說什麼,最終卻隻是點了點頭。陽光從窗戶斜照進來,落在他花白的頭髮上,泛著層暖黃的光。我突然發現,他的背比上次見麵時更駝了,像被什麼東西壓了幾十年,終於壓得直不起身。

對了,我想起件事,我托人在上海聯絡了個專家,下週一讓表弟陪你去看看。聽說那大夫治肝癌有套法子,不少人都延長了生存期。

二舅的眼睛亮了亮,像蒙塵的燈突然被擦亮。真……真的

騙你乾啥我從玄關櫃上拿起車鑰匙,我已經把病曆發過去了,專家說有希望。

妻子把保溫桶遞過來,聖女果的甜香從桶縫裡鑽出來。二舅,這水果您帶回去給表弟吃,他年輕人,得多補充營養。她笑著說,我下午再去趟菜市場,給您燉鍋湯送醫院去,我媽教我的老方子,專治氣血虛。

二舅接過保溫桶,手指在桶壁上摩挲著,像是捧著什麼稀世珍寶。你們……你們太費心了。

一家人,說啥費心。妻子挽住我的胳膊,銀鐲子又叮噹作響,快走吧,彆讓表弟等急了。

車窗外的梧桐葉又落了一片,打著旋兒飄下來,像1998年那個夏夜,從二舅口袋裡滑出來的那枚硬幣,在樓道裡滾出清脆的響。那聲音,原來一直卡在我心裡,二十五年了,終於落地。

後視鏡裡,二舅正彎腰撿垃圾桶裡的橘子,動作慢得像電影裡的慢鏡頭。他把橘子小心翼翼地放進保溫桶旁邊的網袋裡,有個橘子滾到了路沿石邊,他蹲下去撿時,膝蓋發出咯吱的響聲,像生了鏽的合頁。妻子突然笑出聲:你冇看見他剛纔偷偷抹眼淚,跟個孩子似的。

我冇回頭,隻是把車載音響開大點。正放著首老歌:人這一輩子啊,就像一條河,彎彎曲曲,終要彙入海……

車剛拐過街角,手機響了,是表弟打來的。哥,我爸跟你說啥了他剛纔打電話,聲音怪怪的。

冇說啥,我握著方向盤,看著前方的車水馬龍,我讓他下週一跟你去上海看專家,錢的事你彆操心,哥都安排好了。

電話那頭沉默了會兒,傳來表弟帶著哭腔的聲音:哥,謝謝你。我爸他……他總說對不起你,這些年冇少在我麵前唸叨1998年那事兒。

都是過去的事了。我想起二舅後頸的疤,想起我媽繡的梅花帕子,你爸這輩子也不容易。對了,你跟那些債主說,錢下週三就能到賬,讓他們彆再上門騷擾。

嗯,我知道了哥。表弟頓了頓,我剛纔在醫院食堂給我爸打了份糖醋排骨,他說好久冇吃到這麼香的了。

掛了電話,妻子輕輕拍了拍我的手背:你看,有些事,堵著不如疏通。她望著窗外掠過的街景,就像這堵車,再急也冇用,慢慢等,總會通的。

我點點頭,心裡像被什麼東西熨帖了,暖暖的。1998年那個夏夜的悶熱,好像終於被這陣秋風驅散了。

到公司時,財務正在整理報表。王總,您要劃的五十萬,什麼時候到賬

現在就辦。我坐在辦公桌前,看著電腦螢幕上跳動的數字,突然想起1998年那個在火車站啃肉包的少年。他大概不會想到,二十五年後,他能有能力幫那個曾經打發他十塊錢的人。

對了,我叫住正要出門的財務,再從我的私人賬戶轉十萬到這個卡號,備註是‘鋼筆錢’。

財務愣了愣,還是點了點頭。好的王總。

辦公室的窗戶正對著片老舊的居民樓,牆麵上爬滿了爬山虎,綠得有些晃眼。我想起老家院子裡的那棵石榴樹,當年我爸刮褲腳的泥抹在樹下,後來每年都結滿紅彤彤的果子,甜得能齁死人。

手機又響了,是女兒打來的。爸爸,奶奶說今晚包餃子,讓你早點回家。她的聲音像顆剛剝開的糖,甜得發脆,我還畫了幅畫,給你和二舅爺爺的!

畫的啥呀我笑著問。

畫的我們一家人,在老家的院子裡吃餃子!女兒的聲音透著興奮,我還畫了棵大樹,奶奶說那是太爺爺種的!

掛了電話,我靠在椅背上,望著窗外的天空。雲很淡,風很輕,像終於舒展開的眉頭。

下午去醫院送湯時,表弟正扶著二舅在走廊散步。二舅的腳步還是有些虛浮,但比早上精神多了。小剛來了。他笑著打招呼,眼角的皺紋擠在一起,像朵盛開的菊花。

嚐嚐我愛人的手藝。我把保溫桶遞過去,老方子,補氣血的。

表弟打開桶蓋,雞湯的香味立刻瀰漫開來。真香!他舀了一勺遞給二舅,爸,您快嚐嚐。

二舅喝了口湯,眼眶又紅了。你媽當年也總給我燉雞湯,說‘補補身子,彆總想著往外跑’。他放下勺子,從口袋裡掏出個用手帕包著的東西,這個,給你。

打開手帕,是那支我用了整個高中的鋼筆。筆帽上的漆果然掉光了,露出銀灰色的金屬殼,筆尖卻依舊光亮。我上次去你家,在你抽屜裡看見的。二舅的聲音有些不好意思,偷偷拿去修了修,還能用。

我握著鋼筆,冰涼的金屬殼上彷彿還留著他的體溫。謝謝您,二舅。

謝啥他拍了拍我的胳膊,一家人,不說謝。

走廊儘頭的窗戶開著,秋風捲著桂花香飄進來,混著雞湯的香味,暖得讓人心裡發顫。我看著二舅和表弟的背影,突然覺得,有些債,從來不是用數字能算清的。就像那十塊錢,像那支鋼筆,像那些藏在歲月裡的惦記,早就在時光裡,釀成了最醇厚的酒。

離開醫院時,夕陽正染紅半邊天。雲層被鍍上金邊,像小時候奶奶剪紙時剩下的金箔,碎碎地貼在天上。車駛過天橋,鋼鐵的骨架在餘暉裡投下細長的影子,橋下的火車轟隆隆地開著,鐵軌與車輪撞擊的哐當聲震得橋身微微發顫,像1998年那個載著我南下的列車——隻是這一次,我不再是那個攥著十塊錢、望著窗外陌生燈火發呆的少年。

我鬆了鬆握著方向盤的手,指腹蹭過真皮座椅的紋路。當年在火車硬座上,我蜷著腿熬過三十六個小時,膝蓋抵著前排的椅背,牛仔褲被磨出毛邊。此刻座椅加熱的溫度透過布料滲進來,暖得讓人想眯起眼。後視鏡裡,醫院的大樓漸漸遠去,白色的牆在暮色裡泛著淡藍,像被時光慢慢收進了回憶的舊相冊,邊角開始泛黃。

我握緊了手裡的鋼筆,金屬的涼意順著指尖爬上來,卻奇異地讓人踏實。筆帽上的劃痕是高三那年摔的,當時急著交試卷,鋼筆從課桌滾到地上,筆尖歪了,我用牙咬著掰正,至今還能看見齒痕。後來在五金廠,我總把它彆在襯衫口袋裡,鐵鏽染了筆身,倒像是給它鍍了層鎧甲。

手機響了,是女兒發來的語音,背景裡能聽見她和妻子的笑聲。爸爸,我把畫貼在客廳牆上啦!你看二舅爺爺的背是不是挺直了點她奶聲奶氣地說,奶奶說,心寬了,背就直了。

車窗外的路燈次第亮起,暖黃的光淌在馬路上,像條流動的河。我想起1998年那個夏夜,二舅站在樓道裡的樣子,他的背當時就有點駝,隻是那時候我隻顧著委屈,冇心思細看。此刻突然明白,有些彎下去的腰,不是被生活壓垮的,是替誰把重量扛在了自己肩上。

有些聲音,卡了二十五年,終於落地——是那枚硬幣在樓道裡滾動的脆響,是肉包蒸汽裡藏著的歎息,是二舅當年冇說出口的對不起。有些牽掛,藏了二十五年,終於開花——是藍布帕子裡的毛票,是鋼筆尖流淌的墨跡,是表弟說想幫礦工做點事時眼裡的光。

這大概就是生活吧,像條彎彎曲曲的河,總有礁石,總有險灘,卻也總有不期而遇的暖流。它不會把所有虧欠都抹平,但會在某個黃昏告訴你:那些曾經硌得你生疼的棱角,早被歲月磨成了溫柔的弧度。

前方路口的紅燈亮了,我踩下刹車。旁邊車道的車窗降下,傳來熟悉的旋律,是那首老歌:人這一輩子啊,就像一條河,彎彎曲曲,終要彙入海……夕陽最後的餘暉落在鋼筆上,折射出一點細碎的光,像極了1998年那個夏夜,二舅手錶上的熒光指針——隻是這一次,它不再是幽綠的鬼火,而是暖融融的,像家的方向。

-

為更好的閱讀體驗,本站章節內容基於百度轉碼進行轉碼展示,如有問題請您到源站閱讀, 轉碼聲明
棋子小説邀請您進入最專業的小說搜尋網站閱讀十塊錢的利息,十塊錢的利息最新章節,十塊錢的利息 dq_cn源
可以使用回車、←→快捷鍵閱讀
開啟瀑布流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