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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簾上那個暗紅色手印,是我搬進這套便宜得離譜的兩居室的第三天發現的。
早上六點。
陽光從冇拉嚴實的縫隙裡硬擠進來,正好打在那個印子上。
五指張開。
指關節的位置顏色特彆深。
我盯著它,後背發涼。昨晚洗好晾上去的時候,絕對冇有這東西。
喂。
我敲了敲隔壁的房門,儘量讓聲音聽起來正常點,沈騖,你看見我窗簾了嗎
門開了條縫。
沈騖頂著亂糟糟的頭髮,眼神凶得像要吃人。他很高,肩膀幾乎把門框堵死。下巴上有冇刮乾淨的胡茬。這人長得其實不賴,就是氣質太嚇人,像剛從哪個山頭下來的土匪頭子。
窗簾他聲音帶著剛睡醒的沙啞,不耐煩,什麼窗簾
我陽台掛的那塊,淺藍色的。我指著他身後客廳的陽台方向,上麵……多了個手印。紅的。
他順著我指的方向瞥了一眼,眉頭都冇動一下:哦。
哦我拔高了點聲音,就‘哦’你知道怎麼回事
他打了個哈欠,露出一點森白的牙齒。我弄的。
你弄的大半夜,你跑我陽台弄個紅手印在我窗簾上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合租協議簽得匆忙,隻知道他叫沈騖,職業不明,晝伏夜出,神出鬼冇。房東阿姨拍著胸脯保證小夥子就是看著凶,人絕對可靠。可靠可靠個鬼!
嗯。他應得理所當然,昨晚餓了,翻冰箱找吃的,看到你剩的半瓶番茄醬。
然後
擰蓋子,手滑。他比劃了一下,瓶子飛出去,砸牆上,爆了。醬濺了一窗簾。
……
我看著他,試圖從他臉上找出一絲撒謊的痕跡。冇有。隻有被打擾睡眠的極度不爽。
所以,他總結陳詞,語氣硬邦邦的,手印是擦的時候不小心摁上去的。番茄醬,不是血。他頓了頓,像是施捨般地補充了一句,洗不掉的話,我賠。
說完,砰地一聲,門在我鼻子前關上了。
留我一個人站在過道裡,對著那扇冰冷的門板,還有腦子裡揮之不去的紅手印,氣得肝疼。這叫什麼事兒
跟沈騖合租,純屬意外。
我叫江浸月。畢業一年,工資微薄,之前租的老破小要拆遷。找房找得焦頭爛額,預算低得可憐。網上刷到這套房,地段不錯,兩室一廳,家電齊全,價格低得像是標錯了小數點。電話打過去,房東阿姨熱情得過分,一個勁兒說房子好,合租的小夥子更好。
特彆好!特彆安靜!特彆省心!阿姨在電話那頭信誓旦旦。
看房那天,隻有房東阿姨在。房子確實乾淨明亮,采光極好,廚房衛生間都挺新。主臥鎖著,阿姨說租客出差了。次臥空著,朝南,帶個小陽台。我一眼就看中了。
阿姨,這價格……真的冇問題我心裡直打鼓,太便宜了。
哎喲,冇問題冇問題!阿姨擺擺手,就是主臥那小夥子要求的,說隻要合租的人安靜、事兒少,房租他樂意多分擔點。
這麼好我隱約覺得哪裡不對,但架不住現實的窘迫和房子的誘惑,當場簽了合同。
搬進來那天,是晚上八點多。我拖著大箱子吭哧吭哧進門,客廳冇開燈,隻有電視螢幕幽幽的光,映著一個寬闊沉默的背影。
你好,我是新搬來的,江浸月。我儘量友好。
背影冇動。
以後請多關照。
幾秒鐘後,一個低沉、冇什麼起伏的聲音響起:沈騖。算是認識了。
他連頭都冇回。電視裡正放著一個探索頻道的節目,講的是沙漠裡某種劇毒蠍子的獵食過程。螢幕冷光打在他側臉上,線條冷硬。
第一印象:這人不好惹。像塊又冷又硬的石頭。
事實證明,我的直覺準得可怕。
沈騖的存在感極低,也極高。他作息詭異,經常我下班回來,他房門緊閉,不知道在不在。深夜或者淩晨,卻能聽到他那邊傳來開關門、走動,甚至偶爾低低的咳嗽聲。他從不主動說話,碰麵了,最多點個頭,眼神掠過你,跟看空氣冇區彆。廚房他幾乎不用,冰箱裡除了幾瓶水和我的東西,空空如也。公共區域他保持得過分乾淨,彷彿多踩一腳都是罪過。
除了我那倒黴的窗簾事件。
窗簾事件後,我學乖了,儘量繞著沈騖走。惹不起,躲得起。公共區域的使用也儘量和他錯開時間。
但房子就那麼大,低頭不見抬頭見。
一個星期後,半夜,我被一陣極其壓抑的、從喉嚨深處滾出來的低吼驚醒。聲音悶悶的,隔著牆壁傳來,是沈騖的房間。
像野獸受傷後的嗚咽。
我瞬間清醒,汗毛倒豎。豎起耳朵聽,那聲音斷斷續續,持續了大概兩三分鐘,又徹底消失了。死寂。
我睜著眼躺到天亮,腦子裡閃過無數社會新聞標題:《獨居女性與神秘男合租慘遭……》《警惕!身邊的潛在危險分子!》
第二天早上,頂著黑眼圈在廚房衝咖啡。沈騖破天荒地也出來了,徑直走到冰箱前拿水。他臉色比平時更蒼白,眼下有濃重的青黑,嘴唇也冇什麼血色。整個人透著一股濃重的疲憊感,像熬了幾個通宵。
他擰開瓶蓋,仰頭灌水,喉結滾動。喝完,把空瓶精準地投進幾步外的垃圾桶。
昨晚……我猶豫著開口,想試探。
他動作一頓,側過頭看我,眼神像淬了冰的刀子,帶著毫不掩飾的警告和煩躁。吵到你了
呃,有點聲音……
做噩夢。他打斷我,語氣斬釘截鐵,帶著一種到此為止的壓迫感。說完,轉身就回了房間。
砰。
又是關門聲。
我端著咖啡杯,站在原地。做噩夢那聲音……可不像人能發出來的噩夢。更像是……某種大型動物在忍受劇痛。
疑竇像藤蔓一樣在心裡瘋長。這便宜房租,果然冇那麼好拿。
日子在提心吊膽和刻意迴避中滑過。
直到那個週末下午。
我抱著洗好的一大盆衣服去陽台晾曬。沈騖的房門意外地開著一條縫。他大概在衛生間。
路過時,眼睛下意識地往裡瞟了一眼。
隻一眼,我整個人僵住了。
房間很簡潔,幾乎冇什麼個人物品。但那張單人床上,放著一個攤開的、巨大的黑色工具包。包裡露出的東西,在窗外透進來的光線下,閃著冷硬的光。
一柄造型奇特、刃口雪亮的短斧。
幾根長短不一的撬棍。
還有……幾圈粗得嚇人的銀色膠帶。
我的血唰一下衝上頭頂,又在下一秒退得乾乾淨淨,手腳冰涼。那些東西,怎麼看,都跟居家、正常沾不上邊!它們隻屬於犯罪現場紀實片!
番茄醬手印噩夢出差
房東阿姨的話在我腦子裡嗡嗡作響:特彆好!特彆安靜!特彆省心!
騙子!全是騙子!
恐懼瞬間攫住了我。我幾乎是手腳並用地衝回自己房間,反鎖上門,背死死抵著門板,心臟狂跳得快要炸開。腦子裡隻有一個念頭:搬家!立刻!馬上!這地方一分鐘都不能待了!
我抖著手摸出手機,點開租房軟件,瘋狂地重新整理頁麵。便宜的房子哪有那麼好找手指因為用力過度而發白。
門外傳來腳步聲,是沈騖從衛生間出來了。腳步聲停在他的房門口,似乎頓了一下,然後是他關門的聲音。
他看見我了嗎他看到我看到那些東西了嗎
巨大的恐慌淹冇了我。我該怎麼辦報警說他私藏危險物品可那些東西……嚴格來說,也不是管製刀具吧撬棍膠帶他完全可以狡辯說是工具。警察會管嗎如果他真是……報警會不會激怒他
我像個困獸一樣在狹小的房間裡轉圈,冷汗浸濕了後背。
接下來的兩天,我過得如同驚弓之鳥。
沈騖似乎毫無察覺,依舊是那副生人勿近的冷硬樣子。但我總覺得,他那偶爾掃過我的眼神裡,多了點審視的意味。每一次他房門的開關聲,都讓我心驚肉跳。
我在網上瘋狂找房,同時小心翼翼地觀察他。我發現他出門的時間也很奇怪,常常是深夜十一二點,或者淩晨三四點。回來時,有時帶著一身淡淡的、難以形容的灰塵和腐朽氣息,有時則疲憊得像隨時會倒下。
那些恐怖的聯想,像毒藤一樣纏繞著我。凶宅試睡員入室盜竊團夥踩點的更甚者……連環殺手
不行,不能再拖了。我咬牙,決定兵行險招——主動出擊,試探一下。
週三晚上,估摸著他大概回來了。我深吸一口氣,端著一盤剛洗好的葡萄(武器是水果,總顯得無害點),走到他房門口,敲了敲。
沈騖
裡麵冇動靜。
我又敲了兩下,稍微用力。
有事門開了,他堵在門口,冇讓我進去的意思。他穿著件舊T恤,頭髮濕漉漉的,像是剛洗過澡,臉色依舊蒼白,但眼神銳利。
呃,那個,我把葡萄往前遞了遞,擠出笑容,洗多了,吃不完,給你送點。
他垂眼看了看那盤水靈靈的葡萄,又抬眼看看我,冇接。那眼神,彷彿在說:你葫蘆裡賣的什麼藥
空氣有點凝固。
我硬著頭皮,假裝隨意地問:對了,看你好像經常半夜出去工作很特殊嗎像……探險之類的我努力讓自己的語氣聽起來像是好奇的閒聊。
沈騖盯著我,沉默了幾秒。那幾秒長得像一個世紀。然後,他忽然扯了扯嘴角,露出一個近乎嘲諷的弧度。
怎麼,他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洞悉一切的壓力,怕我是壞人
我的心猛地一跳,差點把葡萄盤扔了。冇、冇有!就……關心一下鄰居嘛!我乾笑,聲音有點發虛。
他哼了一聲,那聲音又冷又沉。放心。他伸手,不是接葡萄,而是用兩根手指,拈起最上麵一顆飽滿的紫葡萄,動作隨意得像撚起一粒灰塵。我吃素。
說完,他把那顆葡萄丟進嘴裡,嚼了兩下,然後砰地一聲,再次關上了門。
留下我一個人端著葡萄盤,站在緊閉的房門外,像個傻子。
吃素這算什麼回答驢唇不對馬嘴!可他那句怕我是壞人和洞悉的眼神,分明就是看穿了我的恐懼和試探!
我端著那盤變得無比沉重的葡萄,灰溜溜地回了自己房間。試探失敗,反而讓他更警惕了。這地方,真的成了龍潭虎穴。
時間在極度壓抑中又熬過了一週。我找房依舊毫無進展,要麼太貴,要麼太遠,要麼條件差得離譜。每次路過沈騖緊閉的房門,我都覺得那後麵藏著一頭隨時會撲出來的惡龍。
週五晚上,公司聚餐,我喝了兩杯酒,頭有點暈。打車回到小區樓下,已經快十二點了。老式小區,路燈昏暗,樹影幢幢。
我剛走到單元門洞前,掏出鑰匙。
突然,旁邊綠化帶的陰影裡,猛地竄出來一個黑影!帶著濃烈的酒氣和一股令人作嘔的汗臭,直撲向我!
美女……一個人啊陪哥哥玩玩……含糊不清的猥瑣聲音。
我嚇得魂飛魄散,尖叫卡在喉嚨裡,手裡的鑰匙串嘩啦掉在地上。那醉漢力氣極大,一隻手死死箍住我的腰,另一隻臟手就往我臉上摸!
放開我!我拚命掙紮,用指甲去抓他,用高跟鞋去踩他的腳。恐懼和憤怒讓我爆發出力量。
臭娘們!給臉不要臉!醉漢吃痛,罵罵咧咧,動作更粗暴了,試圖把我往更暗的樹叢裡拖。
絕望像冰冷的潮水湧上來。
就在這時,單元門哐噹一聲被從裡麵大力推開!
一個高大魁梧的身影裹挾著一陣風衝了出來,速度快得像一道黑色的閃電!
是沈騖!
他甚至冇看清情況,隻聽到我的尖叫和掙紮聲。下一秒,那個正死命拖拽我的醉漢,就像個破麻袋一樣飛了出去!
砰!沉悶的撞擊聲。醉漢重重摔在三四米外的水泥地上,發出一聲殺豬般的慘嚎。
沈騖擋在我身前。樓道裡透出的昏黃燈光,勾勒出他寬闊緊繃的肩背線條。他冇說話,隻是站在那裡,微微低著頭,看著地上蜷縮呻吟的醉漢。那姿態,像一頭被激怒的、護住領地的雄獅,周身散發著駭人的低氣壓。
地上的醉漢似乎被摔懵了,又似乎被沈騖的氣勢嚇破了膽,酒醒了大半。他驚恐地看著沈騖那在陰影裡顯得格外冷硬凶悍的側臉,手腳並用地往後蹭。
滾。沈騖從牙縫裡擠出一個字,聲音不高,卻像帶著冰碴子。
那醉漢如蒙大赦,屁滾尿流地爬起來,連滾帶爬地消失在黑暗裡,連頭都冇敢回。
危機解除。
我背靠著冰冷的單元門,腿軟得幾乎站不住,心臟還在瘋狂擂鼓。劫後餘生的虛脫感湧上來,混雜著巨大的委屈和後怕。
沈騖這才轉過身。
樓道燈的光落在他臉上。依舊是那張冇什麼表情、甚至因為戾氣未消而顯得有些凶戾的臉。眉頭皺著,眼神沉沉的。
冇事他問。語氣還是硬邦邦的。
我看著他,看著他擋在我身前還冇完全放鬆下來的肩膀,看著他緊抿的嘴角。剛纔他衝出來那一瞬間的爆發力和壓迫感,還有那句滾字裡蘊含的力量,絕對不是一個普通人能有的。
冇……冇事。我聲音有點抖,彎腰去撿散落一地的鑰匙,手還在哆嗦。
他比我快一步,大手一抄,把鑰匙串撿起來,遞給我。動作算不上溫柔,但很穩。
以後彆這麼晚。他又硬邦邦地丟下一句,然後轉身,拉開單元門,示意我進去。
我跟在他後麵上樓。樓道裡隻有我們一前一後的腳步聲。他走在我前麵,高大的身影幾乎擋住了所有的光,也擋住了所有可能來自背後的危險。
我第一次覺得,這個沉默凶悍、滿身謎團的合租室友,帶來的不全是恐懼。
至少在這一刻,他像一座沉默的山。
那晚之後,我和沈騖之間,似乎有某種東西微妙地改變了。
恐懼還在,但不再是唯一的主導。多了一種……難以言說的複雜感。他依舊神秘,依舊晝伏夜出,依舊沉默寡言。但我不再像之前那樣,把他每一個舉動都妖魔化。
他可能……真的不是壞人至少,他有底線。那晚他救了我。
這個認知,讓我緊繃的神經稍微鬆弛了一點點。
我開始更細緻地觀察他。他每次深夜或淩晨回來,臉色似乎都更差一點,蒼白的皮膚下透著一股不健康的青灰。偶爾聽到他壓抑的咳嗽,沉悶得讓人心頭髮緊。
有一次,我下班回來,在樓道裡碰到他正要出門。他穿著一身深色的舊工裝,揹著他那個巨大的黑色工具包。包看起來很沉。
他看了我一眼,點了個頭,算是打招呼。擦肩而過時,我聞到他身上那股熟悉的、淡淡的灰塵和潮濕黴變的氣味。
鬼使神差地,我回頭問了一句:這麼晚還出去工作
他腳步頓住,冇回頭,隻傳來低沉的一聲:嗯。
去……哪啊話一出口,我就後悔了。這試探太明顯。
他沉默了幾秒。樓道昏暗的光線裡,他的背影顯得異常沉默。
城南。他終於吐出兩個字,聲音冇什麼起伏,老紡織廠家屬區。
城南老紡織廠家屬區那片地方我知道,是城市裡最老的幾個小區之一,房子破舊,住戶也少了,很多都空著,等著拆遷。據說……不太太平,流傳著不少陳年舊事的怪談。
他去那種地方乾什麼揹著他的斧頭和撬棍
剛建立起來的一點點信任,又開始動搖。
又過了幾天平靜日子。
一個悶熱的夏夜。我被窗外異常明亮的火光和隱隱傳來的喧嘩聲驚醒。
著火了!快跑啊!
報警!打119!
尖叫聲,呼喊聲,混亂的腳步聲由遠及近。
我一個激靈坐起來,衝到窗邊。濃煙正從樓下往上滾滾湧來!刺鼻的焦糊味瞬間鑽進鼻腔!
是我們這棟樓!起火點就在下麵幾層!
心臟瞬間停跳!巨大的恐懼攫住了我!我抓起手機就想往外衝,手抖得連號碼都按不準。濃煙已經順著門縫往裡鑽了!
怎麼辦跑!必須跑!
我拉開門,樓道裡濃煙瀰漫,熱浪撲麵!視線一片模糊,嗆得我劇烈咳嗽,眼淚直流。根本看不清樓梯在哪!高溫烤得麵板髮燙!
咳咳……救命……
我捂住口鼻,憑著記憶往樓梯方向摸索,腳步踉蹌。煙太濃了,窒息感越來越強。絕望再次淹冇了我。
突然!
砰——!!
一聲巨響!像是金屬被暴力破開的聲音,從我身後傳來!
緊接著,一隻滾燙的、極其有力的手臂猛地箍住了我的腰!一股巨大的力量帶著我向後倒去!
天旋地轉!
我重重摔在地上,但預想中的疼痛冇有傳來,身下是溫熱的、帶著劇烈起伏的胸膛。是沈騖!
他用身體給我墊了一下!
濃煙中,我看到他房間的門被整個從裡麵踹開了,扭曲地歪在一邊。他剛剛是直接破門衝出來的!
低頭!
他低吼一聲,聲音嘶啞,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同時,一件浸透了水的、厚重的毯子劈頭蓋臉罩了下來,把我整個裹住!
是打濕的棉被!
緊接著,我感覺身體一輕,被他打橫抱了起來!像抱一捆冇什麼重量的柴火。
抱緊我!彆露頭!憋住氣!
他的命令短促有力,帶著喘息。
我死死摟住他的脖子,把臉埋在他被水浸透、散發著淡淡皂角味的T恤裡。隔著濕漉漉的布料,能感受到他胸膛劇烈的心跳和滾燙的體溫。
他抱著我,像一頭在火海中衝鋒的蠻牛,冇有絲毫猶豫,朝著濃煙最深處、樓梯的方向猛衝下去!
耳邊是火焰燃燒的劈啪爆裂聲,是樓板不堪重負的呻吟,是外麵隱約傳來的消防車鳴笛。濃煙和高溫透過濕棉被的縫隙灼燒著皮膚。他奔跑的速度極快,腳步卻異常沉穩,每一次落腳都帶著千鈞之力,在搖晃的樓梯上踩得咚咚作響。
有燃燒的木塊從上麵掉落,被他用身體和手臂擋開。
有斷裂的電線垂下來,冒著火花,他抱著我敏捷地矮身避過。
樓梯扶手滾燙,他側身撞開障礙物。
每一步都驚心動魄。
我能感覺到他抱著我的手臂肌肉繃緊如鐵,聽到他壓抑在喉嚨深處的粗重喘息,甚至感受到他身體細微的顫抖。但他前進的速度冇有絲毫減慢。
這絕不是一個普通人在火場裡能爆發出的力量和意誌!
終於,前方出現了單元門透進來的光亮和新鮮空氣!還有消防車刺眼的紅藍燈光!
出來了!有人出來了!外麵有人大喊。
沈騖抱著我,一頭衝出濃煙瀰漫的單元門,衝到了相對安全的空地上。他腳步踉蹌了一下,才把我穩穩放下。
新鮮的空氣湧入肺腑,我劇烈地咳嗽著,扯掉頭上濕透沉重的棉被。刺眼的消防車燈光晃得人睜不開眼。周圍是嘈雜的人聲、水槍噴射的聲音。
冇事了。沈騖的聲音在我頭頂響起,帶著濃重的喘息和疲憊。
我抬起頭。
他站在我麵前,高大的身影擋住了部分刺目的燈光。頭髮被汗水和菸灰黏在額前,臉上黑一道白一道,T恤濕透貼在身上,手臂上有幾處明顯的灼傷和擦痕。嘴脣乾裂,臉色在燈光下白得像紙。
但他站得很直。
那雙總是顯得很凶的眼睛,此刻在混亂的光影裡,卻意外地沉靜。他低頭看著我,似乎在確認我的狀況。
謝……謝謝你……
我聲音嘶啞,劫後餘生的感覺讓我渾身發軟,眼淚控製不住地往下掉,混雜著臉上的菸灰。
他什麼也冇說,隻是伸手,用還算乾淨的手背內側,極其粗魯地在我臉上抹了一把,擦掉那些混合著灰燼的淚水。動作生硬,力道冇輕冇重,擦得我臉皮生疼。
哭什麼。他收回手,皺著眉,語氣還是硬邦邦的,冇死就行。
說完,他像是耗儘了所有力氣,身體晃了一下,猛地彎腰,劇烈地咳嗽起來。那咳嗽聲撕心裂肺,彷彿要把五臟六腑都咳出來。
咳了好一陣,他才勉強止住。再抬頭時,嘴角似乎有一絲極淡的、冇擦乾淨的紅痕。他抬手,用手背飛快地蹭了一下嘴角。
安保人員(消防員)和醫護人員圍了上來。
有冇有受傷需要去醫院嗎有人問我。
我搖搖頭,指著沈騖:他……他受傷了!還有,他咳得很厲害!
醫護人員立刻轉向沈騖。
他卻擺擺手,拒絕了檢查。小傷,冇事。聲音嘶啞得厲害。
一個安保人員(消防指揮員)走過來,神情嚴肅:同誌,非常感謝你!剛纔情況太危急了!你是怎麼判斷裡麵還有人,還敢衝進去的太危險了!
沈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個極其疲憊、甚至有點自嘲的表情。他指了指自己的耳朵,聲音沙啞:聽……聽見她咳嗽了。
然後,他頓了頓,目光掃過一片狼藉的居民樓,又落回我驚魂未定的臉上,低聲補充了一句,像是在解釋,又像是在自言自語:
習慣了。
習慣了習慣什麼習慣在危險的地方救人還是在火場裡衝鋒
我看著他那張在消防車燈光下顯得格外憔悴又異常堅毅的臉,看著他手臂上還在滲血的傷口,看著他強忍著咳嗽微微佝僂的背。那些關於斧頭、撬棍、深夜外出的恐怖猜想,在這一刻,被一種更龐大、更複雜的情緒衝得七零八落。
謎團冇有解開,反而更深了。
但有一點無比清晰:這條惡龍,在生死關頭,用他的利爪和獠牙,護住了我。
火災的起因是樓下住戶電路老化。萬幸撲救及時,冇有人員死亡,但房子短期內是冇法住了。我和沈騖成了無家可歸的人。
社區臨時安置點在附近一所小學的禮堂裡。我和沈騖分到了相鄰的兩個地鋪位置。
巨大的驚嚇和疲憊讓我很快昏睡過去。
半夜,又被那熟悉而壓抑的低吼驚醒。
這一次,聲音離得更近,就在我旁邊的地鋪上。
沈騖蜷縮著身體,背對著我,整個人在薄薄的毯子下劇烈地顫抖。那低吼聲就是從緊咬的牙關裡溢位來的,充滿了難以言喻的痛苦。
他這次好像……格外嚴重。
我猶豫了幾秒,最終擔心壓過了顧慮,輕輕坐起身,湊近一點,壓低聲音:沈騖你……還好嗎要不要叫醫生
他的顫抖猛地一停。
幾秒鐘死寂般的沉默後,他緩緩地、極其艱難地翻過身。
禮堂裡隻有幾盞昏暗的應急燈。光線微弱,落在他臉上。
我看到了什麼
冷汗浸濕了他的頭髮,黏在蒼白的額角。他緊咬著牙,下頜線繃得像刀鋒,嘴唇已經被他自己咬出了血,一絲鮮紅蜿蜒流下。最讓我心驚的是他的眼睛,佈滿了駭人的紅血絲,眼神渙散又痛苦,像是在承受著某種酷刑。
他看著我,眼神聚焦了一下,又迅速渙散開。他似乎想說什麼,但剛一張口,又是一陣劇烈的、撕心裂肺的咳嗽。他猛地用手捂住嘴,身體蜷縮得更緊,像一隻被煮熟的蝦米。
咳了足有半分鐘,他才勉強停下,攤開手掌。
昏暗的光線下,他掌心赫然有一小片刺目的鮮紅!
是血!
我倒抽一口冷氣,心臟像被一隻冰冷的手攥緊。你吐血了!
聲音因為驚恐而變調,不行!必須去醫院!我這就叫救護車!
我手忙腳亂地去摸手機。
彆!
他猛地抓住我的手腕!力氣大得驚人,像鐵鉗一樣,捏得我骨頭生疼。他急促地喘息著,眼神死死盯著我,帶著一種近乎絕望的懇求和……恐懼
彆叫……醫生……他艱難地吐出幾個字,每一個字都像從肺裡擠出來的,求……求你……
他居然在求我這個像石頭一樣硬、像惡龍一樣凶悍的男人,此刻虛弱地蜷縮著,嘴角染血,眼神裡帶著從未有過的脆弱和哀求。
可是你……我看著他掌心的血,聲音發顫。
老毛病……他鬆開我的手,像是耗儘了所有力氣,頹然躺回去,閉上眼睛,胸膛劇烈起伏,……死不了。
他側過頭,不再看我,隻留下一個痛苦顫抖的背影。
那抹刺眼的紅,和他眼中深不見底的痛苦與哀求,像烙鐵一樣燙在我心上。什麼斧頭,什麼撬棍,什麼凶宅試睡員……所有的猜疑和恐懼,在這一刻,都被一種巨大的酸澀和心疼取代。
他到底怎麼了他身上藏著什麼
那一夜之後,沈騖似乎更沉默了。他的臉色一直很差,咳嗽也冇斷過,隻是他極力壓抑著。
社區幫忙聯絡了臨時過渡的短租房。很巧,或者說很不巧,我們又被分到了一套兩居室裡。
這一次,我看著他沉默地搬進主臥,看著他依舊早出晚歸,看著他日漸消瘦的背影,心裡像堵了一團浸了水的棉花。
不能再這樣下去了。
一個週末的下午,我聽到他房間裡傳來壓抑的咳嗽聲。我倒了杯溫水,走到他房門口,冇有敲門,直接開口,聲音平靜但堅定:
沈騖,我們談談。
裡麵咳嗽聲停了一下。
幾秒鐘後,門開了。
他站在門口,穿著洗得發白的舊T恤,身形依舊高大,卻透著一股被病痛侵蝕的脆弱。他看著我,眼神裡有戒備,有疲憊,也有一絲認命般的瞭然。他似乎知道,這場對話避無可避了。
我走進去,把水杯放在他床頭櫃上。他的房間依舊簡潔到近乎空曠。那個巨大的黑色工具包就放在牆角。
我指了指那個包,開門見山:那裡麵是什麼斧頭撬棍膠帶你去城南老紡織廠家屬區,還有那些深夜出去,是做什麼我深吸一口氣,迎著他沉靜的目光,還有你的病……到底是什麼為什麼不去醫院為什麼怕醫生
我一口氣問出了所有盤踞心底的疑問。
沈騖靠在門框上,低著頭,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為他又會用沉默和關門來逃避。
終於,他抬起眼。那雙總是顯得很凶的眼睛裡,此刻翻湧著極其複雜的東西:痛苦、掙紮、自嘲,還有一絲……如釋重負
他走到牆角,拎起那個沉甸甸的工具包,嘩啦一聲拉開拉鍊。
裡麵的東西暴露在我眼前:那把造型獨特、刃口雪亮的短斧,幾根不同規格的撬棍,幾卷厚重的銀色膠帶,還有強光手電、防滑手套、一捆粗麻繩、一個急救包……甚至還有一把……長柄的、帶著鋸齒的園藝剪
怎麼看,都像一個……拆遷工具包
我不是壞人。他開口,聲音沙啞,帶著一種深深的疲憊,也不是什麼凶宅試睡員。
他拿起那把短斧,掂量了一下,動作很熟稔。這是破拆斧,消防破拆工具的一種,對付鐵皮門、防盜窗用的。他又拿起撬棍,這個,撬變形門框、倒塌物。最後拿起那捲銀色膠帶,這是鋁箔膠帶,高溫阻燃,臨時修補管道破口或者線路。
消防破拆工具鋁箔膠帶
我愣住了。
我去的地方,他看著我,眼神坦蕩,卻帶著揮之不去的陰霾,都是‘凶宅’。剛發生嚴重火災、煤氣爆炸或者……死過人的房子。房子結構被破壞,隨時可能坍塌,裡麵可能有冇發現的被困者,也可能有冇熄滅的闇火點,還有……冇來得及清理乾淨的……屍體殘骸。
他語氣平靜,像是在敘述彆人的事情。但我能聽出那平靜下洶湧的暗流。
我的工作,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個極其苦澀的笑,是在消防和官方清理隊伍進場前,第一批進去的人。確認現場情況,標記危險區域,處理……一些他們不便於第一時間處理的……‘遺留物’。他頓了頓,聲音更低,有時候,也幫一些……承受不了親人慘狀的家屬,進去拿點遺物出來。
禮堂裡他掌心的那抹鮮紅,再次刺痛了我的眼睛。
所以,你身上的味道……
嗯。燒焦的木頭,粉塵,還有……死亡的味道。他承認得很直接。
你的病……
沈騖的眼神徹底暗了下去。他放下工具,走到窗邊,背對著我。肩膀微微塌了下去。
塵肺。他吐出兩個字,輕飄飄的,卻重若千鈞。職業病。乾我們這行,最早進去,吸進去的東西最多。還有……吸入性灼傷的後遺症。他自嘲地笑了笑,肺裡早就一塌糊塗了。治不好的,隻能拖著。
那你為什麼……我喉嚨發緊,為什麼還要乾這個
他沉默了很久。
窗外是城市的喧囂,陽光很好。他的背影在光裡,卻顯得格外孤寂。
錢。他終於開口,聲音乾澀,這個活,給錢多,而且……當場結清。他轉過身,看著我,眼神裡是赤/裸裸的、被生活碾過的無奈和麻木。我爸媽走得早,冇給我留什麼。就一個妹妹,沈熹。提到妹妹的名字,他眼中才閃過一絲極其微弱的暖意,隨即又被更深的痛苦淹冇。
她病了。腎上的毛病,很嚴重,需要長期透析,等腎源,做移植……那是個無底洞。他低下頭,看著自己粗糙、帶著老繭和灼傷疤痕的手,我除了力氣大,不怕黑,不怕臟,不怕……那些東西,冇什麼彆的本事。隻有這個活,來錢快。
他抬起頭,眼神平靜得近乎殘酷:我知道這行當損命。但她的命,比我的值錢。我得給她掙藥費,掙手術費,掙活下去的錢。
真相像一把沉重的鐵錘,狠狠砸在我心上。
所有的謎團都解開了。
番茄醬手印——他真的隻是餓了,手滑。
深夜的嘶吼——塵肺和吸入性灼傷帶來的劇痛發作。
城南老紡織廠家屬區——那裡有等待評估的火災或事故現場。
怕醫生——怕高昂的檢查費、治療費,更怕醫生宣判他無法再工作,斷了他妹妹唯一的生路。
他不是惡龍。
他是一個被生活逼到絕境,隻能用自己的血肉之軀和所剩無幾的壽命,去搏妹妹一線生機的……絕望的哥哥。
那些斧頭和撬棍,不是凶器,是他對抗命運、從死神手裡搶錢的工具。
所以,他看著我,眼神裡是塵埃落定的平靜,甚至帶著一絲解脫,你現在都知道了。我這種人,滿身晦氣,一身病,指不定哪天就倒在外麵了。跟我合租,確實倒黴。他扯了扯嘴角,想笑,卻比哭還難看。
之前的房租,我退給你。你……搬走吧。
他說完,不再看我,重新背過身去,麵對著窗外刺眼的陽光。肩膀微微顫抖著,像是在極力壓抑著什麼。
房間裡隻剩下他壓抑而粗重的呼吸聲。
我看著他那寬闊卻顯得無比脆弱的背影,看著他手臂上在火災中留下的、還冇好利索的灼傷疤痕。眼前閃過他破門而出救我時的決絕,他抱著我衝出火海時的力量,他蜷縮在禮堂地鋪上咳血的痛苦,還有他此刻平靜道出的、如同深淵般的絕望。
眼淚毫無預兆地湧了出來,模糊了視線。
我抬手用力抹掉,吸了吸鼻子,走到他身後。
沈騖。
他身體僵了一下,冇回頭。
合同簽了就是簽了。我聲音不大,但異常清晰,房租,該多少是多少。我住次臥,你住主臥,分攤按老規矩。
他猛地轉過身,難以置信地看著我,眼神裡充滿了錯愕和困惑,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被強行壓下去的微光。
可是……
冇什麼可是。我打斷他,迎著他複雜的目光,語氣斬釘截鐵,你妹妹……沈熹是吧她在哪個醫院下次你去送錢,我跟你一起去看看她。多個人,總能多搭把手。
沈騖徹底愣住了。他看著我,那雙總是凶巴巴的眼睛裡,第一次清晰地映出我的影子。震驚、茫然、無措……種種情緒交織翻湧,最終彙聚成一種近乎脆亮的微光,在他深潭般的眼底輕輕晃動。
他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麼,喉嚨卻像是被什麼東西哽住了,隻發出一個模糊的音節。
我看著他難得一見的呆怔模樣,心裡那股憋悶的酸澀感奇異地淡了些。我指了指他床頭櫃上那杯水:水快涼了,趕緊喝。咳嗽那麼厲害,少說話。
說完,我不再看他,轉身就往門外走。
手剛碰到門把手。
江浸月。
他沙啞的聲音從身後傳來,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笨拙的鄭重。
我停下腳步,冇回頭。
……謝謝。
兩個字,很輕,卻像用儘了他所有的力氣。
我拉開門,走了出去。輕輕帶上房門。
靠在冰冷的門板上,我能清晰地聽到門內傳來他壓抑不住的、劇烈的咳嗽聲,還有他端起水杯時,玻璃杯底磕在桌麵上那一聲輕微的叮。
陽光從走廊儘頭的窗戶斜斜照進來,落在我腳邊,暖洋洋的。
我低頭,看著自己在地板上拉長的影子,長長地、無聲地撥出一口氣。
搬走開什麼玩笑。
這條惡龍的巢穴,雖然破敗危險,滿是傷痕。
但至少,從今天起,不再隻有他一個人,在黑暗裡咳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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