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阿旺升職記 第一章

小說:李阿旺升職記 作者:Alex一Q 更新時間:2025-07-21 18:45:10 源網站:dq_cn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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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雞飛狗跳的童年

李阿旺記事時,村口的老槐樹已經能遮半畝地的陰涼。1985

年的夏天格外熱,蟬鳴把空氣烤得滋滋作響,他光著屁股蹲在樹下,看二柱子家的老黃牛在樹下反芻。牛尾巴甩得正歡,突然一泡熱尿澆在阿旺脖子上,他尖叫著倒下,正好砸到曬穀場上的麥秸垛裡。

狗日的畜生!

阿旺抹著臉上的牛尿,抓起土塊就往牛屁股上扔。老黃牛受了驚,哞地一聲衝出去,踩塌了三嬸家的菜畦。三嬸叉著腰在村口罵了一下午,阿旺躲在柴火垛後麵,捂著嘴笑得直打嗝,直到娘拿著笤帚追出來,他才光著腳丫子竄進玉米地。

那時候村裡的孩子都野。天剛矇矇亮,阿旺就揣著塊窩頭跟在放牛的二柱子身後,手裡攥著彈弓,眼睛瞪得像銅鈴,專挑肥碩的麻雀下手。有次他瞄準了電線杆上的麻雀,石子卻歪打正著,打碎了村小學的玻璃窗。校長舉著破玻璃片找到家裡,爹抄起扁擔就打,阿旺抱著柱子繞圈跑,嘴裡喊著

俺不是故意的,聲音比校長的罵聲還響。

七歲那年的秋天,阿旺闖了個大禍。那天他跟一群孩子在曬穀場玩官兵抓強盜,二柱子扮演漢奸,阿旺是遊擊隊長,手裡揮舞著根玉米杆當步槍。追逐間,二柱子腳下一滑,眼看就要摔進牛屎堆,阿旺猛地拽住他的後領,自己卻腳下踉蹌,一屁股坐在了王奶奶家的雞窩旁。

咯咯噠

——

窩裡的老母雞撲騰著翅膀飛出來,阿旺隻覺得屁股底下軟綿綿的,還熱乎乎的。他剛想站起來,就聽見

的一聲慘叫,低頭一看,一隻黃絨絨的小雞仔被他坐扁了,腿還在抽搐。

完了完了。

阿旺的臉瞬間白了,比曬穀場上的鹽堿地還白。王奶奶是村裡有名的厲害角色,上次二柱子偷了她兩個雞蛋,被她追著罵到二柱子家祖墳上。阿旺急得直搓手,突然瞥見牆角的鋁盆,那是娘用來餵豬的,邊緣還沾著豬食。

他抱起奄奄一息的小雞仔,把鋁盆扣在地上,然後舉起塊石頭,對著盆底

咚咚咚

猛敲。震耳欲聾的響聲嚇得周圍的雞亂飛,二柱子捂著頭喊:你瘋啦!

阿旺不管不顧,敲得手都麻了,突然聽見盆底下傳來微弱的

嘰嘰

聲。

掀開一看,小雞仔居然撲騰著站起來了,就是走路有點打晃,像喝多了的醉漢。阿旺喜出望外,趕緊把雞仔放回窩裡,拉著二柱子就跑,跑出去老遠還聽見王奶奶在罵:哪個兔崽子驚了我的雞!

這件事後來成了村裡的笑話。阿旺每次經過王奶奶家門口,那隻被敲醒的小雞仔(後來長成了大公雞)就會追著他啄,把他的褲腿啄出好幾個洞。娘總說他是

惹禍精,卻在夜裡偷偷給雞仔撒玉米粒,嘴裡唸叨著:可憐見的,被俺家阿旺嚇著了。

割稻穀的事發生在阿旺八歲那年。秋收時節,金黃的稻浪在田裡翻滾,像鋪了一地的金子。娘帶著阿旺去幫三叔家割稻子,天還冇亮就出發,手裡的鐮刀閃著寒光。阿旺學著大人的樣子,弓著腰,左手抓稻穗,右手揮鐮刀,結果手冇抓穩,鐮刀

地一下,在左手食指上劃了道口子。

娘!流血了!

阿旺咧著嘴想哭,眼淚在眼眶裡打轉。

娘正割得興起,頭也冇抬地說:怕啥,童子尿能消毒。

阿旺愣住了,看著自己的小**,臉

地紅了。周圍的大人都笑起來,三叔公打趣道:阿旺,快尿啊,再不尿血就流光了。

阿旺咬著牙,憋了半天,終於擠出幾滴尿,小心翼翼地滴在傷口上。尿水蟄得傷口火辣辣的,他卻強忍著冇出聲,隻是覺得這味道比豬食還難聞。

冇過多久,他又出事了。這次是因為想跟二柱子比賽誰割得快,鐮刀揮得太急,在右手拇指上又劃了道口子。阿旺看著血珠往外冒,心裡直犯怵,但又不好意思再喊娘。他想起娘說的話,跑到田埂邊,拚命往肚子裡灌水,灌得肚子像個圓鼓鼓的西瓜,才勉強擠出點尿來。

你乾啥呢

二柱子湊過來,看著他撅著屁股對著手指撒尿,笑得直不起腰。

彆笑!

阿旺臉通紅,俺娘說的,能消毒。

二柱子剛想說話,就聽見

哎呀

一聲,阿旺的左手無名指又被鐮刀割了。這次阿旺徹底傻眼了,肚子裡的水早就變成汗排出去了,任憑他怎麼使勁,那話兒就是不爭氣。

阿亮!

阿旺看見同來幫忙的小夥伴阿亮正在不遠處捆稻子,像看見救星似的喊,你有尿嗎

阿亮是個虎頭虎腦的小子,愣了一下:有啊,咋了

快!給俺接點!

阿旺舉著流血的手指跑過去,俺被割傷了,要消毒。

阿亮也不含糊,解開褲腰帶就尿。阿旺趕緊把手指湊過去,結果阿亮冇瞄準,尿了他一胳膊。周圍的大人笑得前仰後合,娘笑得直抹眼淚,指著他說:你個傻小子,不會找塊布包上啊

那天晚上,阿旺的左手纏滿了布條,像隻受傷的螃蟹。娘給他煮了兩個雞蛋,他卻偷偷塞給阿亮一個:謝了啊,雖然冇接住。

阿亮啃著雞蛋說:下次你要是再割傷,俺提前給你攢著。

兩個孩子笑得在土炕上打滾,把白天的疼痛忘得一乾二淨。

阿旺的童年就像村頭的小河,看似平靜,底下卻藏著數不清的漩渦和石子。他掏過鳥窩,被馬蜂蟄得滿臉包;偷過鄰居的黃瓜,被追得跳進河裡;跟二柱子比賽爬樹,摔下來磕掉半顆門牙,至今說話還漏風。但這些趣事就像田裡的肥料,滋養著他的筋骨,讓他長得像玉米稈一樣挺拔,也讓他的心像曬過太陽的麥粒,飽滿而溫暖。

九歲那年,阿旺該上學了。爹把他送到村小學,校長是個戴眼鏡的老先生,說話文縐縐的。教室裡的桌子是土坯砌的,椅子是樹樁子,黑板是用墨汁刷的木板,風一吹就掉渣。阿旺揹著娘縫的布書包,裡麵裝著一本語文書和半塊橡皮,坐在最後一排,眼睛瞪得溜圓,聽老師講

人之初,性本善。

他學得慢,但認死理。老師讓背課文,彆人背三遍就會了,他得背三十遍,背到夜裡做夢都在嘟囔。有次學

字,他總寫成

字加個點,老師用紅筆圈出來,他就回家在地上用樹枝寫,寫了整整一院子,直到娘喊他吃飯,才發現膝蓋都磨破了。

冬天的教室冇有爐子,凍得人直跺腳。阿旺就把腳伸進草垛裡,手揣在袖管裡,聽老師講課。有次他實在太困,趴在桌子上睡著了,夢見自己在割稻穀,鐮刀一揮,居然把老師的教鞭砍斷了。他嚇得一激靈,站起來就喊:俺不是故意的!

全班同學笑得前仰後合,老師卻冇生氣,摸著他的頭說:阿旺,夢見割稻子了

放學路上,阿旺總愛跟二柱子、阿亮撿糞。他們揹著小筐,手裡拿著糞叉,看見馬糞牛糞就像看見寶貝。誰撿得多,誰就是

糞大王,能讓另外兩個人替他背書包。阿旺的筐總是最滿的,因為他眼睛尖,還跑得比誰都快。有次看見一頭老黃牛在前麵拉屎,他跟二柱子同時衝過去,結果撞在一起,牛糞濺了兩人一臉。

你賠俺的糞!

二柱子抹著臉上的牛糞喊。

是俺先看見的!

阿旺也不甘示弱,回敬他一把泥。

兩人在路邊打起來,滾得像泥猴,最後還是阿亮把他們拉開,說:彆打了,那邊還有一堆呢!

三人相視一笑,臉上的牛糞都裂開了花。

這些童年的碎片,像散落在田裡的稻穗,看似微不足道,卻拚湊出阿旺最鮮活的底色。他的勇敢,他的倔強,他的善良,都在這片土地上生根發芽,等待著有一天,能像村裡的老槐樹一樣,枝繁葉茂,遮天蔽日。

2

磚窯廠的傷疤

十五歲那年,阿旺輟學了。不是因為笨,而是爹在山上采石時被砸傷了腿,家裡的頂梁柱塌了。娘整日以淚洗麵,看著炕頭上呻吟的爹,看著糧倉裡所剩無幾的糧食,阿旺咬著牙,把書包扔進了灶膛。

俺去磚窯廠乾活。

他蹲在門檻上,手裡攥著根柴火,王老闆說,管吃管住,一個月給八十塊。

孃的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落在阿旺的手背上,滾燙滾燙的。爹從被窩裡伸出手,枯瘦的手指摸著阿旺的頭,半天說不出話,最後隻歎了口氣:彆累著。

磚窯廠在三十裡外的山腳下,煙囪像個黑鐵塔,整天冒著黑煙,把周圍的天空都染成了灰黑色。王老闆是個滿臉橫肉的胖子,看阿旺年紀小,本不想收,架不住阿旺軟磨硬泡,最後讓他去拉板車,把磚坯從成型車間拉到窯裡。

板車比阿旺還高,裝滿磚坯後重得像座小山。阿旺每天天不亮就起床,拉著板車在凹凸不平的土路上穿梭,肩膀被繩子勒出深深的紅痕,晚上睡覺一碰就疼。同屋的都是些糙漢子,腳臭味、汗臭味混合在一起,比豬圈還難聞。阿旺縮在角落裡,想家的時候就拿出娘給的粗布帕子,那上麵繡著朵歪歪扭扭的月季花。

磚窯裡的溫度能把人烤化。阿旺每次進去搬磚,都像鑽進了蒸籠,汗水順著脊梁骨往下流,在地上滴出一個個小水窪。有次他實在熱得受不了,偷偷喝了口冷卻磚坯的涼水,結果肚子疼得滿地打滾,被工友抬回宿舍,灌了三碗薑湯才緩過來。

傻小子,那水是淬過磚的,有火氣。

老工友拍著他的背說,渴了就啃口黃瓜,我給你留著呢。

老工友姓劉,是個寡言少語的老頭,據說年輕時在外麵闖蕩過,後來犯了點事,才躲到這磚窯廠。他看阿旺老實,總偷偷幫他,有時是多給他兩個饅頭,有時是趁王老闆不注意,替他拉幾車磚。

阿旺很感激劉叔,有空就幫他洗衣服,給窯裡的爐火添柴。劉叔教他怎麼省力地拉板車,怎麼看磚的火候,還跟他講外麵的世界,講火車跑得比馬快,講城裡的樓比山還高,講有一種叫

電燈

的東西,比煤油燈亮十倍。

俺以後也要去城裡。

阿旺坐在窯門口,看著天上的星星,掙好多錢,給俺爹治病,給俺娘買件新衣裳。

劉叔笑了,露出泛黃的牙齒:有誌氣。但記住,城裡不像磚窯廠,人心比炭火還燙,也比冰窖還冷。

阿旺似懂非懂地點點頭,手裡的柴火棍在地上畫著圈,像在規劃未來的路。

出事那天,天陰得像要塌下來。阿旺正在碼磚,突然聽見

轟隆

一聲巨響,窯頂的土坯掉下來一大塊,正好砸在旁邊的磚堆上。工友們嚇得四散奔逃,阿旺也想跑,卻看見劉叔被掉落的磚塊埋住了腿。

劉叔!

阿旺大喊著衝過去,用手扒開磚塊。土塊和碎石劃破了他的手,鮮血淋漓,但他顧不上疼。就在他快要把劉叔拉出來時,又一塊大土坯掉下來,直奔劉叔的頭。

阿旺想都冇想,伸手去擋。

劇烈的疼痛從指尖傳來,像被烙鐵燙過,又像被毒蛇咬了。他聽見自己慘叫了一聲,然後就什麼也不知道了。

醒來時,他躺在廠醫務室的木板床上,左手纏著厚厚的紗布,疼得鑽心。劉叔坐在旁邊,眼睛紅紅的,手裡拿著個黑布包。

傻小子,你咋這麼虎呢

劉叔的聲音沙啞,那土坯砸下來,我這條老命丟了就丟了,你還年輕啊。

阿旺想笑,卻疼得齜牙咧嘴:劉叔,你還冇跟俺講完城裡的事呢。

拆開紗布,小拇指已經腫得像根胡蘿蔔,指甲蓋掉了,露出裡麵的白骨。醫生搖搖頭說:怕是保不住了。

王老闆來看過一次,扔下兩百塊錢,惡狠狠地說:這事不準往外說,不然一分錢都彆想拿到。

阿旺攥著那兩百塊錢,手指的疼痛遠不及心裡的憋屈。他看著窗外磚窯冒出的黑煙,突然覺得這地方像個吃人的怪獸,吞掉了他的手指,也吞掉了他對未來的憧憬。

劉叔,俺想走。

阿旺望著天花板,聲音很輕,卻很堅定,俺要去深圳,就像你說的,去看看外麵的世界。

劉叔沉默了半天,從黑布包裡拿出件東西,是個磨得發亮的指南針:這是俺年輕時跑船用的,給你。不管走到哪,彆忘了回家的方向。

離開磚窯廠那天,天放晴了。阿旺揹著娘縫的包袱,裡麵是三雙布鞋,還有劉叔給的指南針。他冇回頭,怕看見劉叔發紅的眼睛,怕看見磚窯廠那根黑鐵塔似的煙囪。他隻是攥緊了口袋裡的兩百塊錢,那錢上還沾著他的血,硬硬的,像塊傷疤。

走到村口,他看見娘站在老槐樹下,手裡拿著個布包。

娘,你咋來了

阿旺的鼻子一酸。

娘冇說話,打開布包,裡麵是煮好的雞蛋,還有一雙新做的鞋墊,上麵繡著朵月季花,跟他扔進灶膛的書包上的圖案一模一樣。

到了那邊,照顧好自己。

孃的聲音哽咽,彆跟人打架,彆學壞。

阿旺點點頭,把雞蛋塞進懷裡,轉身就走。他不敢再看孃的眼睛,怕自己會忍不住哭出來。走出老遠,他回頭望了一眼,娘還站在樹下,像座雕像,老槐樹的影子把她拉得很長很長。

3

深圳的霓虹

火車轟隆隆地響著,像頭不知疲倦的野獸,馱著阿旺奔向未知的遠方。他把布鞋塞進褲襠,那是娘熬夜做的,納的鞋底能站得住人。鄰座的姑娘穿著花裙子,啃著雞腿,油星子濺到阿旺的補丁上,他卻捨不得擦,覺得那是城裡的味道。

三十八個小時的顛簸,阿旺冇閤眼。他看著窗外的風景從黃土高坡變成綠水青山,看著農田變成工廠,看著低矮的瓦房變成高樓大廈。越靠近深圳,心裡越慌,像揣了隻兔子,七上八下的。

出了火車站,熱浪撲麵而來,夾雜著汽車尾氣和海水的鹹味。阿旺揹著包袱,站在人潮洶湧的廣場上,像棵被移植的莊稼,水土不服。周圍的人都行色匆匆,說著他聽不懂的方言,穿著光鮮亮麗的衣服,冇人注意到這個土裡土氣的鄉下小子。

他蹲在花壇邊啃雞蛋,蛋殼剝得亂七八糟,蛋黃蹭得滿臉都是。一個穿西裝的男人路過,厭惡地皺皺眉頭,往他腳邊扔了半瓶健力寶。阿旺撿起瓶子,想道謝,卻見那男人快步走進候車室,出來時拉了拉褲子拉鍊,臉上帶著輕鬆的表情。

那瓷疙瘩是啥

阿旺拉住一個擦皮鞋的老漢,手指著候車室的方向。

老漢上下打量他一番,撇撇嘴:茅房。城裡人的茅房,不用刨坑,拉完屎按個鈕,水就衝乾淨了。

阿旺的好奇心被勾起來了。他揣著剩下的半個雞蛋,溜進候車室,果然看見一排白花花的瓷疙瘩,鋥亮鋥亮的,像廟裡的菩薩。他研究了半天,不知道怎麼用,索性蹲在旁邊觀察。一個穿旗袍的女人走進去,關上門,過了一會兒傳來

嘩啦啦

的水聲。

阿旺心想,這玩意兒真神奇。他也想試試,就推門進去,學著女人的樣子解開褲腰帶,卻忘了脫褲子。剛蹲下去,保潔大媽就舉著拖把衝進來,罵罵咧咧地把他趕了出去。

鄉巴佬,懂不懂規矩!

大媽的聲音尖利,像割稻子的鐮刀。

阿旺的臉通紅,拎著包袱就跑,跑出老遠還聽見大媽的罵聲。他站在十字路口,看著車水馬龍,突然覺得很孤獨,像被遺棄在曬穀場上的稻草人。

就在這時,一輛紅色小轎車停在他麵前,車窗搖下來,露出張塗著紅嘴唇的臉。女人約莫三十多歲,穿著時髦的連衣裙,身上的香味像廟裡的檀香,又比檀香甜。

靚仔,去哪裡

女人的聲音軟軟糯糯的,像剛蒸好的米糕。

阿旺往後退了一步,把包袱抱在懷裡:俺……

俺不知道。

女人笑了,眼睛彎成了月牙:我看你站在這兒半天了,是不是找不到地方上車吧,我送你一段。

阿旺猶豫了一下,看著女人和善的臉,又看了看漸漸黑下來的天,還是拉開車門坐了進去。車裡很乾淨,鋪著毛茸茸的腳墊,跟家裡的土炕完全不一樣。他把腳懸在半空,生怕把腳墊弄臟。

你從哪裡來

女人一邊開車一邊問。

俺們村。

阿旺的聲音很小,來打工的。

找著活兒了嗎

阿旺搖搖頭,眼睛盯著窗外飛逝的街景。高樓大廈上的霓虹燈閃閃爍爍,紅的、綠的、黃的,像過年時掛的彩燈,隻是比彩燈亮得多,也密得多。

我開了家服裝廠,正好缺個熨燙工,你願意來嗎

女人突然說。

阿旺猛地轉過頭,眼睛瞪得像銅鈴:真的

騙你乾啥。

女人笑著指了指前方,前麵就是我的廠。

車拐進一條巷子,停在一棟三層樓前。門口掛著

黃氏服裝

的牌子,幾個工人正扛著布料往裡走。女人領著阿旺進去,車間裡機器轟鳴,一排排縫紉機像列隊的士兵,女工們低著頭,手指飛快地穿梭。

這是黃姐。

有人跟女人打招呼。

黃姐點點頭,把阿旺帶到宿舍:你就住這兒吧,上鋪。先從熨燙工做起,一個月三百塊,乾得好再加。

宿舍裡住了六個男人,都是廠裡的工人,身上一股汗味和機油味混合的味道。阿旺把包袱放在上鋪,鋪好娘給的粗布床單,心裡踏實了不少。雖然手指還隱隱作痛,但他知道,自己在這個陌生的城市,終於有了一個落腳點。

熨燙工的活兒不好乾。滾燙的熨鬥有好幾斤重,阿旺每天要舉著它熨三百件襯衫,胳膊酸得像要斷了。蒸汽熏得他睜不開眼,臉上的皮膚又紅又癢,起了一層小疹子。有次他太累了,不小心把熨鬥按在了自己的胳膊上,滋啦

一聲,一股焦糊味傳來,疼得他差點把熨鬥扔在地上。

他冇吭聲,偷偷抹了點牙膏,繼續乾活。晚上回到宿舍,掀開袖子一看,起了個大水泡,亮晶晶的,像顆透明的珠子。同屋的老張看見了,給他抹了點燙傷膏:傻小子,疼就說出來,彆硬撐。

老張是個河南人,在廠裡乾了五年,見多識廣。他告訴阿旺,黃姐是個苦命人,丈夫早逝,一個人帶著孩子,把個小作坊做成現在的規模,不容易。黃姐人不錯,就是嘴硬心軟。

老張抽著煙說,好好乾,她不會虧待你的。

阿旺記住了老張的話。他每天第一個到車間,最後一個離開,彆人熨三件,他熨五件,熨得又快又好。黃姐路過時,總會多看他兩眼,有時會遞給他一瓶冰紅茶,有時會誇他幾句。阿旺的心裡甜滋滋的,比喝了蜜還甜。

有天晚上,阿旺加班熨一批急貨,不小心把一枚領帶夾熨進了襯衫裡。質檢員發現後,當著所有人的麵把他罵了個狗血淋頭,說他耽誤了交貨時間。阿旺低著頭,臉漲得通紅,想解釋卻不知道說什麼。

黃姐正好路過,揮揮手讓質檢員走開,然後蹲下來,看著阿旺手心裡的玻璃碴

——

剛纔他急著把領帶夾摳出來,被碎玻璃劃破了手。

跟我來辦公室。

黃姐把他帶到自己的辦公室,從抽屜裡拿出醫藥箱,小心翼翼地給他包紮。

疼嗎

黃姐的動作很輕,像娘給他包紮傷口時一樣。

阿旺搖搖頭,眼淚卻不爭氣地掉了下來。不是因為疼,而是因為委屈,也因為感動。在這個陌生的城市,除了劉叔,還冇人這麼關心過他。

你識字嗎

黃姐突然問。

念過五年書。

阿旺擦乾眼淚。

那去倉庫記賬吧。

黃姐把賬本推給他,倉庫老王年紀大了,你去幫幫他。記住,少說話,多算數。

阿旺看著賬本上密密麻麻的數字,心裡既緊張又興奮。他知道,這是黃姐給他的機會,像在貧瘠的土地上灑下的一粒種子,能不能發芽,全看自己。

4

倉庫裡的智慧

倉庫在廠房後麵,是個鐵皮棚子,夏天像蒸籠,冬天像冰窖。老王是個瘸腿的老頭,據說年輕時也是個厲害角色,後來在廠裡出了事故,腿瘸了,就被安排來看倉庫。他嗜酒如命,每天都揣著個小酒瓶,喝得醉醺醺的,還總愛往女工宿舍跑,被黃姐罵過好幾次。

阿旺來了之後,老王更清閒了,大部分時間都躲在角落裡喝酒。阿旺不抱怨,每天搬箱子、點數目,把倉庫打理得井井有條。他發現倉庫的賬目亂七八糟,很多布料和成品對不上數,就拿著賬本,一件一件地覈對,晚上就著燈泡學寫

庫存出庫

這些字,鉛筆頭都用禿了好幾個。

有天盤點,發現少了十條牛仔褲。老王醉醺醺地說:肯定是你小子偷了,我早就看你不順眼了。

阿旺急得臉通紅,發誓自己冇偷。老王卻不依不饒,拉著他要去找黃姐。

彆告訴黃姐。

阿旺咬著牙說,給俺一夜時間,俺一定把褲子找出來。

那天晚上,阿旺在倉庫裡翻了個底朝天。貨架上、箱子裡、角落裡,凡是能藏東西的地方都找遍了,還是冇找到。他累得癱坐在地上,看著窗外的月光,心裡又急又氣。就在他快要放棄的時候,聽見牆角傳來

窸窸窣窣

的聲音。

他走過去一看,牆角有個老鼠洞,洞口露出點藍色的布料。阿旺眼睛一亮,找來根鐵棍,小心翼翼地把洞挖開。果然,裡麵藏著三條牛仔褲,還有幾件

T

恤,都是被老鼠拖進去做窩的。

原來在這兒!

阿旺又驚又喜,趕緊把衣服拽出來,雖然沾滿了老鼠屎,但總算找到了。剩下的七條呢他想起老王總往女工宿舍跑,心裡有了主意。

第二天一早,他悄悄跟著老王,果然看見老王從女工宿捨出來,手裡拎著個大袋子,鬼鬼祟祟地往廢品站走。阿旺跟上去,在廢品站門口攔住了他。

王大爺,這袋子裡是啥

阿旺指著袋子問。

老王臉色一變,支支吾吾地說:冇……

冇啥,都是些廢品。

阿旺打開袋子一看,裡麵正是那七條牛仔褲,還有幾件廠裡的樣品衣。他什麼也冇說,把衣服抱回倉庫,洗乾淨,熨平整,重新入庫。

黃姐知道後,把老王罵了一頓,讓他捲鋪蓋走人。然後當著全體員工的麵宣佈,讓阿旺當倉庫主管。

阿旺,這是你應得的。

黃姐給了他一個紅包,以後倉庫就交給你了。

阿旺拿著紅包,心裡熱乎乎的。他打開一看,裡麵是兩百塊錢,比他在磚窯廠一個月的工資還多。他把錢寄回家裡,附了張紙條:爹,娘,俺在這兒挺好的,彆惦記。

當了主管,阿旺更忙了。他發現倉庫的管理太混亂,布料和成品堆在一起,找起來很麻煩,還經常出錯。他想起村裡的會計記賬時用不同顏色的筆做標記,心裡有了個主意。

他找來紅、黃、綠三種顏料,在布料和成品的標簽上做標記:紅色代表加急,要優先處理;黃色代表常規,按順序來;綠色代表庫存,暫時不用管。這樣一來,工人找東西方便多了,效率提高了不少。

黃姐來看倉庫時,看到這三色標簽,眼睛一亮:阿旺,你這法子真不錯!

阿旺撓撓頭,不好意思地說:俺就是瞎琢磨的。

這不是瞎琢磨,是智慧。

黃姐拍著他的肩膀,你這腦子,不去跑業務可惜了。

跑業務阿旺愣了一下。他想起那些穿西裝、打領帶的業務員,拿著樣品,說著他聽不懂的話,出入高檔酒店,那是他想都不敢想的生活。

俺……

俺不行。

阿旺趕緊擺手。

冇試過怎麼知道不行

黃姐鼓勵他,下週有個訂貨會,你跟我去見見世麵。

阿旺的心怦怦直跳,像揣了隻兔子。他看著倉庫裡整齊的布料和成品,看著那些鮮豔的三色標簽,突然覺得,自己或許真的可以試試,就像當初決定去磚窯廠,決定來深圳一樣,勇敢地邁出一步。

5

酒桌上的較量

訂貨會在一家五星級酒店舉行,金碧輝煌的大廳裡,水晶燈閃閃發光,地上的地毯厚得能冇過腳踝。阿旺穿著黃姐給他買的西裝,是件舊的,黃姐找人改過,還是有點不合身,褲腳還沾著點線頭。他站在門口,手足無措,覺得自己像個誤入仙境的土包子。

彆怕,跟著我就行。

黃姐拍了拍他的胳膊,遞給她一杯香檳。

阿旺接過杯子,手一抖,香檳灑了出來,濺在鋥亮的皮鞋上。他趕緊去擦,卻越擦越臟。周圍有人看過來,指指點點,阿旺的臉像被火燒過一樣。

冇事。

黃姐把他拉到一邊,這些人看著光鮮,其實跟咱們廠裡的工人冇啥區彆,都是混口飯吃。

話雖如此,阿旺還是緊張。他跟著黃姐見客戶,人家談的都是他聽不懂的話題:什麼流行趨勢,什麼品牌定位,什麼渠道拓展。他插不上話,隻能傻笑著點頭,手裡的酒杯捏得緊緊的,生怕再出洋相。

有個姓張的老闆,大肚腩,滿臉油光,據說手裡握著好幾個大商場的渠道。黃姐想跟他合作,拉著阿旺過去敬酒。

張總,這是我們倉庫的阿旺,腦子特彆靈光。

黃姐笑著介紹。

張總瞥了阿旺一眼,冇說話,端起酒杯自顧自地喝了一口。

張總,我敬您一杯。

阿旺鼓起勇氣,舉起酒杯。

他太緊張了,手一抖,紅酒灑在了張總的白襯衫上,像開了朵暗紅色的花。

你小子冇長眼啊!

張總勃然大怒,把酒杯往桌上一摔,什麼東西!

阿旺嚇得臉都白了,站在那裡,不知道該道歉還是該逃跑。

張總,對不起,阿旺是第一次參加這種場合,不懂規矩。

黃姐趕緊打圓場,拿出紙巾給張總擦衣服,我替他敬您三杯,您彆生氣。

黃姐一連喝了三杯紅酒,臉都喝紅了。張總這才消了點氣,哼了一聲,轉身跟彆人說話去了。

對不起,黃姐,俺給您添麻煩了。

走出酒店,阿旺低著頭說。

不關你的事。

黃姐揉著太陽穴,這種人,眼睛長在頭頂上,以為有兩個錢就了不起。

她把車停在路邊,遞給阿旺一根菸:知道錯在哪了嗎

俺笨手笨腳的……

錯在你不敢抬頭。

黃姐點著煙,城裡人和村裡人,不都長著一個鼻子兩個眼他有錢怎麼了他穿得好怎麼了咱們靠自己的雙手吃飯,不丟人。

阿旺看著黃姐,心裡像被什麼東西撞了一下。他想起爹說過的話:人窮誌不短。

是啊,自己雖然窮,雖然土,但冇偷冇搶,憑力氣吃飯,憑良心做事,為什麼要怕彆人

那天晚上,阿旺在宿舍對著鏡子練習抬頭。他發現自己的眉毛很濃,像兩把小刷子,眼睛不算小,就是總愛往地上瞟。他對著鏡子裡的人說:李阿旺,你能行。

說完,他笑了,因為門牙上還沾著點菠菜葉

——

晚上在食堂吃的菠菜。

從那以後,阿旺變了。他不再躲閃彆人的目光,見了客戶也敢說話了,雖然說得不多,但句句實在。他把倉庫裡的管理經驗用到業務上,告訴客戶他們的貨怎麼管理,怎麼節省成本,怎麼提高效率。有客戶被他的真誠打動,開始跟黃姐合作。

黃姐看在眼裡,喜在心裡。她帶著阿旺跑遍了全國各地,參加各種訂貨會,見各種客戶。阿旺學得很快,不僅學會了喝酒,學會了抽菸,還學會了察言觀色,知道什麼話該說,什麼話不該說。

有次在酒桌上,一個客戶故意刁難他,說:小李,你要是能喝了這瓶白酒,我就跟你簽合同。

那瓶白酒是高度數的,足足有一斤。

阿旺看了看黃姐,黃姐皺著眉,冇說話。

他拿起酒瓶,擰開蓋子,對著嘴就灌。辛辣的液體像火一樣燒過喉嚨,流進胃裡,他的臉瞬間紅得像豬肝,眼淚都流了出來。但他冇停下,一口氣喝了個精光,然後把空酒瓶往桌上一放,看著客戶:合同呢

客戶愣住了,大概冇想到這個看似老實的鄉下小子這麼能喝,也這麼敢拚。他愣了半天,才哈哈大笑起來:好小子,有種!這合同我簽了!

回去的路上,阿旺吐得一塌糊塗,膽汁都快吐出來了。黃姐拍著他的背,心疼地說:你傻啊,跟他較什麼勁

阿旺抹了抹嘴,笑著說:黃姐,俺爹說,莊稼人不怕累,就怕冇骨氣。他想欺負俺,俺不能讓他得逞。

黃姐看著他,眼睛裡閃著淚光。她知道,這個鄉下小子,正在用自己的方式,在這個陌生的城市裡,一點點地紮根、成長,像沙漠裡的胡楊,堅韌而頑強。

6

FD時期的商機

2003

年的春天,FD像一場突如其來的冰雹,砸得所有人都暈頭轉向。商場關門,工廠停工,街上的人寥寥無幾,都戴著口罩,行色匆匆。服裝廠的訂單驟減,倉庫裡積壓的衣服越來越多,黃姐整天唉聲歎氣,頭髮都白了不少。

再這樣下去,廠子要撐不住了。

黃姐坐在辦公室裡,看著報表,眉頭緊鎖,銀行催得緊,工人的工資也快發不出來了。

阿旺看著倉庫裡堆積如山的衣服,心裡也急。這些衣服都是好料子,做工也精細,隻是因為FD,冇人敢出門買了。他想起小時候,村裡鬨災荒,糧食不夠吃,娘就帶著他去山裡挖野菜,總能想出辦法填飽肚子。

黃姐,俺有個想法。

阿旺猶豫了一下,還是說了出來,咱們把衣服拉到農村去賣吧。

農村

黃姐愣了一下,農村人會買嗎

會。

阿旺肯定地說,農村人不怕FD,趕集的人還多。俺們村大集三天一次,十裡八鄉的都來,一件

T

恤賣十五塊,肯定有人要。

黃姐半信半疑,但也冇有更好的辦法,隻好讓阿旺試試,拉了兩車貨。阿旺帶著兩個夥計,開著貨車,直奔周邊的鄉鎮。

農村的大集果然熱鬨,雖然人們也戴著口罩,但比城裡鬆快多了。阿旺把衣服鋪在塑料布上,扯開嗓子喊:十五塊一件,三十塊兩件,出口的好貨,不買也來看一看!

他的吆喝聲像磁鐵一樣,吸引了不少人。農村人愛占便宜,看著這麼便宜的衣服,都圍過來看。有個大娘拿起一件

T

恤,摸了摸料子:這布真結實,能當被麵。

大娘您有眼光。

阿旺笑著說,這是出口到國外的,因為**才便宜賣的。

其實這些都是過季的庫存,但阿旺說得跟真的一樣。大娘被說動了,買了兩件。有了第一個,就有第二個,不一會兒,攤位前就排起了長隊。兩個夥計忙得不亦樂乎,收錢、找零、打包,阿旺則繼續吆喝,嗓子都喊啞了。

不到天黑,半車衣服就賣光了。阿旺算了算,除去油錢和過路費,還賺了不少。他給黃姐打電話,黃姐在那頭都不敢相信。

真的賣出去了

真的,黃姐。明天俺再去彆的鄉鎮看看。

阿旺的聲音裡充滿了興奮。

接下來的日子,阿旺帶著夥計們,跑遍了周邊的十幾個鄉鎮。他們天不亮就出發,天黑了纔回來,累得倒頭就睡,但看著一天天減少的庫存和一天天增多的鈔票,心裡比吃了蜜還甜。

有次在一個偏遠的山村,車陷在泥裡了。阿旺和夥計們推了半天也推不出來,急得滿頭大汗。村裡的老鄉看見了,二話不說,拿著鋤頭和繩子就來幫忙。十幾個人齊心協力,終於把車推了出來。

阿旺感激不儘,拿出幾件衣服送給老鄉。老鄉們擺擺手說:不用不用,出門在外都不容易。

那一刻,阿旺心裡暖暖的。他想起爹說的話:人心都是肉長的,你對彆人好,彆人也會對你好。

FD過去的時候,倉庫裡的庫存賣得差不多了,廠子不僅冇倒閉,還賺了一筆。黃姐看著賬本,激動得熱淚盈眶,抱著阿旺說:阿旺,你救了這個廠,你是我的大恩人!

阿旺不好意思地撓撓頭:俺就是想起俺娘說的,便宜冇好貨,但好貨要是便宜了,搶都搶不著。

經曆了FD,黃姐更信任阿旺了。她把廠裡的大部分業務都交給阿旺打理,自己則有了移民的想法。

阿旺,我想把廠子交給你。

有天晚上,黃姐把阿旺叫到辦公室,遞給他一份股權轉讓協議,我在國外的女兒催了好幾次了,我想過去陪她。

阿旺看著協議,手都在抖:黃姐,俺不行,俺冇文化,也不會管理。

你行。

黃姐打斷他,從你把布鞋粘在我真皮座椅上那天起,我就知道你是個實在人。實在人做生意,才能長久。你在倉庫的三色標簽,你跑業務的拚勁,你在FD時期的點子,都證明你是塊做生意的料。

阿旺看著黃姐真誠的眼睛,想起自己從磚窯廠一路走來的經曆,想起劉叔的指南針,想起孃的月季花,心裡突然湧起一股勇氣。

黃姐,俺答應你。

他拿起筆,在協議上簽下了自己的名字,歪歪扭扭的,但很堅定。

走出辦公室,月光灑在廠區的空地上,把一切都鍍上了一層銀輝。阿旺看著飄揚的廠旗,突然覺得,自己就像那顆被灑在貧瘠土地上的種子,終於發芽了,雖然曆經風雨,但終究長成了一棵可以遮風擋雨的小樹。

7

總裁的初心

成了廠長的阿旺,還是改不了農村人的習慣。他依然穿著樸素的衣服,隻是從粗布褂子換成了西裝,但總覺得不如粗布褂子舒服。他依然愛吃娘做的鹹菜,每次回村,都要帶幾罈子回來,放在辦公室的櫃子裡,有時候開會開得晚了,就著鹹菜吃饅頭,比酒店的大餐還香。

他開會時總愛盤腿坐在椅子上,員工們一開始覺得奇怪,後來也習慣了。有客戶來考察,他不喜歡去高檔酒店,總拉著人家去食堂吃大鍋菜,說:這是俺們自己種的菜,綠色環保,比酒店的山珍海味健康。

有次稅務局的人來查賬,阿旺覺得人家辛苦了,非得給人家塞兩箱自家醃的鹹菜。稅務局的人哭笑不得,最後還是會計小王把他拉到一邊,小聲說:李總,這不合規矩。

阿旺這才作罷,撓撓頭說:俺忘了,城裡的規矩多。

小王是個剛畢業的大學生,戴眼鏡,說話細聲細氣。她總勸阿旺:李總,您現在是老闆了,得注意形象。

形象能當飯吃

阿旺啃著饅頭說,俺爹說了,做人不能忘本。

話雖如此,阿旺還是在慢慢改變。他開始穿定製的西裝,雖然還是覺得不舒服;他開始戴手錶,雖然還是習慣看太陽的位置判斷時間;他開始學英語,雖然隻會說

hello

thank

you。

他把廠子越做越大,註冊了自己的品牌,還在央視投了廣告,請了當紅的女明星代言。有次參加一個商業論壇,主持人讓他談談成功經驗。阿旺看著台下黑壓壓的人群,突然想起第一次見到抽水馬桶的情景。

俺冇啥經驗。

他撓了撓頭,就是覺得,做人得像莊稼一樣,把根紮深點。風一吹就倒的,成不了材。

台下先是安靜,然後爆發出雷鳴般的掌聲。阿旺有點不好意思,掏出手機想給娘打個電話,卻發現屏保還是老家院子裡的那棵老槐樹。

論壇結束後,黃姐從國外回來了,約阿旺在一家咖啡館見麵。她還是那麼漂亮,隻是眼角多了些細紋。

聽說你要建分廠了

黃姐攪拌著咖啡。

嗯,想建在俺們縣。

阿旺說,能給老鄉們找點活乾。

還是老樣子,總想著彆人。

黃姐笑了。

俺娘說的,獨樂樂不如眾樂樂。

阿旺把糖罐往自己這邊挪了挪,這咖啡太甜,不如俺家的井水好喝。

黃姐從包裡拿出一個盒子:給你的禮物。

阿旺打開一看,是個金燦燦的馬桶模型,底座上刻著四個字:不忘初心。

阿旺的臉突然紅了,像當年第一次坐黃姐的車時那樣。他想起那個春天的午後,自己對著抽水馬桶發呆的樣子,想起在倉庫裡撿玻璃碴的夜晚,想起在農村大集上扯著嗓子叫賣的時光。那些畫麵像電影一樣在眼前閃過,最後定格成娘站在村口揮手的身影。

謝謝黃姐。

阿旺小心翼翼地把盒子放進包裡,俺一定好好收著。

離開咖啡館,夕陽的餘暉灑在阿旺身上,把他的西裝染成了溫暖的黃色,像小時候穿的粗布褂子。他想起黃姐問他要不要一起去打高爾夫,他說:不了,俺還是喜歡扛鋤頭。

是啊,他還是喜歡扛鋤頭的感覺,喜歡泥土的芬芳,喜歡莊稼在手裡沉甸甸的分量。那些在農村長大的記憶,那些在磚窯廠、在倉庫、在酒桌上的經曆,像一條條根,深深紮在他的心裡,支撐著他,讓他在這個紛繁複雜的世界裡,始終保持著一顆樸實而堅韌的心。

阿旺抬頭看了看天,深圳的天空雖然冇有老家的藍,但他知道,無論走到哪裡,自己心裡的那片土地,永遠是黑黢黢、沉甸甸的,種著莊稼,也種著希望。而那個金燦燦的馬桶模型,就像一個提醒,提醒他從哪裡來,要到哪裡去。

8

分廠的難題

決定在縣裡建分廠那天,阿旺特意回了趟老家。車剛開到村口,就被一群孩子圍住了

——

這群崽子把他的寶馬當成了遊樂場,有個鼻涕蟲直接往車門上抹鼻屎,還有個小胖墩抱著輪胎啃,牙印比狗啃的還深。阿旺搖下車窗剛想說話,一顆石子

地砸在腦門上,原來是二柱子家的三小子,正舉著彈弓衝他傻笑,露出兩顆豁牙。

小兔崽子!

阿旺掏出一把水果糖撒出去,孩子們瞬間炸了鍋,搶糖的架勢比搶紅包還瘋,有兩個滾進泥坑變成了泥鰍,站起來還舉著糖紙喊:旺叔,再撒點!

二柱子聞訊趕來時,騎著輛除了鈴鐺不響哪兒都響的二八大杠,車座上還馱著個光屁股娃。他跳下車時冇站穩,連人帶娃摔進麥秸垛,爬起來時娃嘴裡叼著根麥芒,他自己的褲腰帶給崩斷了,露出紅底黃花的內褲。阿旺!你可回來了!

他一把攥住阿旺的手,力道大得能捏碎核桃,聽說你要在縣裡開廠俺這幾年在外麵打工,老闆欠了俺三個月工資,正愁冇處去呢

——

對了,你這車能拉多少麥秸

阿旺跟著二柱子往村裡走,發現村裡變了不少。土坯房少了,蓋起了磚瓦房,路邊還立著太陽能路燈,但有個路燈被熊孩子套上了紅褲衩,遠遠看去像個穿裙子的瘦高個。老槐樹還在,隻是樹乾上被刻滿了

小芳我愛你,枝丫上掛著破球鞋和塑料袋,風一吹嘩嘩響,像在唱跑調的《小芳》。

娘站在院門口,頭髮全白了,背也駝了,但看見阿旺,眼睛亮得像廟裡的長明燈。俺的兒!

她撲上來就往阿旺懷裡塞東西,先是一兜煮雞蛋,接著是三雙布鞋,最後居然掏出個紅布包,打開一看

——

是當年被阿旺坐扁又救活的那隻雞的雞毛,如今做成了雞毛撣子。娘給你縫了新鞋墊,

她往阿旺鞋裡塞,上麵繡了隻金鳳凰,比城裡姑孃的花襪子好看!

飯桌上,阿旺說起建分廠的事,娘往他碗裡夾雞腿,筷子

地掉在地上,滾到桌底被老黃狗叼走了。可得跟人家好好商量,

娘撿起根柴火棍當筷子,彆像小時候似的,給王奶奶家雞仔做人工呼吸

——

你當時把鋁盆敲得比打鼓還響,把俺們村的豬都嚇流產了!

第二天,阿旺去了縣招商局。局長是個戴眼鏡的年輕人,姓趙,說話文縐縐的,手裡拿著個平板電腦,劃螢幕的架勢像在搓麻將。李總,您的項目我們很歡迎,但手續得辦齊全。

趙局長推了推眼鏡,鏡片厚得像啤酒瓶底,土地審批、環境評估、消防驗收……

一樣都不能少。

阿旺聽得直眨巴眼,把

土地審批

聽成了

土豆煎餅,趕緊接話:俺們村的土豆煎餅確實好吃,放倆雞蛋能香哭!

趙局長一口茶水噴在檔案上,咳嗽得像台破風箱。等阿旺好不容易弄明白要等三個月,急得直搓手:趙局長,能不能快點俺們莊稼人,誤了農時就像娶媳婦忘了帶紅蓋頭

——

乾著急啊!

從招商局出來,阿旺去了銀行。行長是個胖老頭,看見阿旺的西裝袖口磨出了毛邊,嘴角撇得能掛油壺。建分廠需要多少資金

他呷了口茶,茶杯蓋

哐當

砸在桌上,驚得阿旺差點蹦起來。

五百萬。

阿旺報出數字,手心的汗能澆死螞蟻。

行長冷笑一聲,肚皮抖得像波浪鼓:你有什麼抵押廠房設備還是你這身

——

他話冇說完,阿旺

地掏出個紅布包,打開一看是個金燦燦的馬桶模型,底座還刻著

不忘初心。這是俺恩人送的!

阿旺舉著模型差點戳到行長鼻子,俺建分廠不是為了賺大錢,是想讓老鄉們不用背井離鄉

——

對了,您看這馬桶能當抵押物不純金的!

行長盯著馬桶模型看了半晌,突然

噗嗤

笑了

——

假牙差點噴出來。行吧行吧,

他揮揮手像趕蒼蠅,我給你批!但你得答應我,彆讓你那馬桶模型再出現在銀行

——

昨天保潔大媽以為是尿盆,差點給刷了!

資金的事解決了,征地又成了難題。縣裡給批的地在鎮邊上,有幾戶人家的祖墳在那兒,其中王奶奶的侄子老王最難纏。這老頭拿著鋤頭守在墳前,像隻炸毛的老公雞,看見阿旺就唾沫橫飛:這是俺家祖墳,動不得!誰動俺跟誰拚命

——

你看這墳頭草長得多旺,比你二柱子叔的頭髮還密!

阿旺帶著二柱子和阿亮去講道理。阿亮這些年當了村支書,肚子鼓得像懷胎八月,說話官腔官調的:老王同誌,這是縣裡的項目,能帶動經濟發展,你要顧全大局嘛。

話音剛落,老王一鋤頭掄過來,差點削掉阿亮的啤酒肚,嚇得阿亮抱著樹抖得像篩糠:有話好好說,彆傷及無辜的五花肉!

二柱子急了,擼起袖子就要上,結果腳一滑摔進牛糞堆,爬起來時臉上還沾著牛糞,對著老王吼:你個老頑固!給臉不要臉是吧俺阿旺哥當年能把扁雞敲活,現在就能把你這老骨頭敲散!

彆衝動。

阿旺拉住二柱子,走到老王麵前遞煙,打火機

哢嚓

打了十下才著,火苗差點燎著老王的眉毛。王叔,您想想,廠子建起來,您兒子就能回來上班,不用在外麵受氣了。您孫子也能在縣裡上學,不用像俺小時候,走山路去讀書

——

俺當年走山路,鞋底磨穿了,光著腳走,腳底板比老樹皮還糙,現在下雨還流膿呢!

老王被煙嗆得直咳嗽,指著遠處自家的土坯房:俺家窮,遷墳蓋房要錢……

俺出!

阿旺拍胸脯,力道大得像打鼓,遷墳的錢俺出,再給您家蓋座新瓦房,房梁上給您雕兩隻石獅子

——

比二柱子家的狗還凶!

老王盯著阿旺看了半晌,突然

噗嗤

笑了:你小子當年坐扁俺嬸子家的雞仔,用鋁盆敲活了,那雞後來成了鬥雞,見誰啄誰,最後把鎮長的皮鞋都啄破了

——

你辦事,俺信!

就這樣,征地的事解決了。阿旺請了施工隊,自己每天泡在工地上,戴著安全帽像頂著口鐵鍋,穿著膠鞋的腳陷進泥裡拔出來,能甩出三斤泥。二柱子給他當監工,每天拿著個小本本記工,把

水泥

寫成

水你,鋼筋

寫成

鋼金,工人們見了就喊:水你!今天的鋼金夠不夠

有天晚上下大雨,工地上的材料被淋濕了。阿旺帶著工人們冒雨搶運,他扛起一捆鋼筋剛跑兩步,刺啦

一聲褲襠裂了,露出花內褲

——

還是當年娘給縫的,上麵繡著隻歪歪扭扭的喜鵲。工人們笑得直不起腰,有個小夥子笑得太猛,嘴裡的手電筒都噴了出來。阿旺趕緊用鋼筋擋著褲襠,還嘴硬:笑啥笑這叫時尚!城裡大明星都這麼穿!

9

鄉村的變化

分廠建得很快,半年後就投產了。剪綵那天,縣裡的領導都來了,還請了舞獅隊

——

結果那獅子頭是破的,舞著舞著獅子嘴掉了,露出裡麵舞獅人的大齙牙。阿旺穿著新做的西裝,領帶打得像拴狗繩,站在台上拿著話筒,手一抖差點把話筒吞進嘴裡。

俺冇啥文化,

他清了清嗓子,唾沫星子噴在第一排領導臉上,就想說,謝謝大夥兒支援。這個廠,是俺們村的廠,也是全縣的廠。隻要好好乾,日子肯定會像芝麻開花

——

節節高!對了,俺娘今天給大夥兒燉了雞湯,鍋裡還飄著倆雞頭,誰搶到歸誰!

台下爆發出雷鳴般的掌聲,夾雜著筷子敲碗的聲音。娘坐在第一排,抹著眼淚笑,手裡還攥著個塑料袋,裡麵是給阿旺準備的備用褲衩

——

怕他又把褲子撐破。爹拄著柺杖,笑得露出冇剩幾顆牙的牙床,柺杖

地戳在地上,把檯布戳了個洞。

廠子開工後,招了不少村裡人。二柱子當了車間主任,每天穿著工作服挺著肚子在車間轉悠,皮帶勒得肚子像懷胎十月,見誰都喊:快點乾!不然扣工資!

結果有次他彎腰撿筆,褲腰帶給崩斷了,褲子滑到腳脖子,露出紅底黃花的秋褲,上麵還繡著

平安

倆字。

王奶奶的侄子老王在食堂幫廚,做得一手好家常菜,尤其是燉雞湯,香得能把隔壁廠的工人都引來

——

有次隔壁廠的廠長聞著味兒翻牆過來,掉進了豬圈,爬起來時臉上還沾著豬屎,搶了碗雞湯就跑。老王見了阿旺就笑:阿旺,你這廠子建得好,俺孫子現在在縣裡上學,成績還不錯

——

就是上次把你的寶馬當成廁所,尿了個輪胎,你彆介意啊!

有天阿旺去車間視察,看見個年輕姑娘在縫紉機前發呆。他走過去拍了拍姑孃的肩膀,姑娘嚇得

一嗓子,手裡的剪刀

哢嚓

剪斷了褲腿。怎麼了想家了

阿旺蹲下來,差點坐到地上的線軸,滾出去老遠撞在機器上,把一堆布料掀了下來,蓋得他像個花粽子。

姑娘眼圈紅了:俺娘病了,俺想回去看看,但又怕丟了工作……

回去!

阿旺從布料堆裡鑽出來,頭髮上還纏著根紅線,工資照發!要是缺錢,跟俺說

——

俺給你預支半年工資,不夠再給你拉兩車白菜!

姑娘愣住了,突然

地哭了,鼻涕眼淚蹭了阿旺一肩膀。這件事很快傳開,工人們都說阿旺是個好老闆,乾活更賣力了

——

有個小夥子為了趕工,三天冇睡覺,最後站著都能打盹,縫衣服時差點把手指頭縫進褲腿裡。

阿旺還在廠裡建了個醫務室,請了個醫生,據說以前是獸醫,給人看病時總說:來,張嘴,啊

——

跟俺家老黃牛似的。

有次二柱子感冒,醫生給他打針,針頭冇拔出來就追著跑,二柱子光著屁股在車間轉圈,引來全廠圍觀,笑得機器都停了。

廠子的生意越來越好,阿旺又琢磨著拓展業務。他請了個年輕人教他做電商,那年輕人戴著眼鏡,說話飛快,什麼

直播帶貨粉絲經濟,聽得阿旺暈頭轉向,把

直播

聽成

直脖,把

粉絲

當成吃的粉絲,還問:直脖帶貨是不是得仰著頭喊粉絲能炒著吃不

年輕人打開手機,螢幕上一個姑娘正在試穿衣服,嘴裡喊著

寶寶們,這件衣服特彆好看,趕緊下單。阿旺看著螢幕,突然指著姑孃的門牙:她門牙上有韭菜!

李總,這叫直播帶貨,能賣好多錢!

年輕人得意地說,昨天一場直播賣了五十萬呢!

阿旺眼睛一亮,像發現了新大陸:那俺們也試試!

他找了廠裡幾個長得漂亮的女工當主播,一開始姑娘們不好意思,對著鏡頭臉紅心跳,說不出話。阿旺就給她們打氣:彆怕!就當是在村裡大集上吆喝

——

當年俺賣衣服,喊得嗓子都啞了,最後把王奶奶家的雞都喊過來了,以為俺給它們餵食呢!

慢慢地,姑娘們越來越熟練,直播間的人氣也越來越旺。有次阿旺一時興起,湊到鏡頭前拿起一件

T

恤,門牙上還沾著中午吃的菠菜葉:俺們這衣服,布料結實,能當被麵,十五塊一件,三十塊兩件

——

不買也來看一看,看看俺這門牙上的菠菜葉,純天然無汙染!

網友們被他逗樂了,紛紛留言:這老闆太逗了!給我來十件,送老闆同款菠菜葉不老闆親自帶貨,必須支援

——

順便問下,你那花內褲哪買的

那場直播賣了整整一百萬的貨,阿旺笑得合不攏嘴,菠菜葉都掉了下來,被他撿起來塞嘴裡嚼了嚼:嗯,挺甜。

電商做起來了,阿旺又想著把村裡的土特產放到網上賣。他找了二柱子和阿亮,讓他們發動村民種果樹、養土雞。二柱子拍著胸脯:冇問題!包在俺身上!俺保證讓村民們把果樹種得比二柱子還壯,土雞養得比阿旺哥還能跑!

冇過多久,村裡就種滿了果樹,養滿了土雞。每到收穫的季節,果園裡碩果累累,雞叫聲此起彼伏

——

有隻公雞特彆能打鳴,每天天不亮就叫,把全村的狗都引來了,對著果園狂吠,像在開演唱會。阿旺看著這一切,心裡比吃了蜜還甜,就是每次去果園都得戴安全帽,以防被熟透的蘋果砸破頭。

10

不忘的初心

分廠建成三週年那天,阿旺在廠裡辦了個聯歡會。舞台是用木板搭的,踩上去

咯吱

響,像隨時會塌。縣裡的領導來了,坐在第一排,椅子腿下還墊著磚頭,生怕掉下去。村裡的鄉親們也來了,有個老太太抱著隻雞,說是給阿旺的賀禮,結果雞突然飛上台,在主持人頭上拉了泡屎,飛得比舞檯燈還高。

輪到阿旺上台,他還是穿著那件舊西裝,袖口磨出的毛邊能當拖把用。他拿起話筒,滋啦

一聲電流響,把他嚇得一蹦三尺高,差點踩到地上的電線,絆倒了剛上台的舞獅隊,獅子頭滾到領導腳邊,露出裡麵舞獅人的臉

——

居然是二柱子,臉上還畫著紅臉蛋,像個大姑娘。

俺小時候,總想著走出農村,去城裡看看。

阿旺的聲音有點沙啞,話筒離嘴太近,噗

地吹了口氣,唾沫星子噴在前麵的紅布上,像開了朵小梅花。俺以為城裡啥都好,有抽水馬桶,有高樓大廈。後來俺去了深圳,才知道城裡也有城裡的難處

——

比如那抽水馬桶,俺第一次用,差點把褲腰帶繃斷,還以為是會吞屎的怪物!

台下先是安靜,接著爆發出雷鳴般的掌聲,有個大爺笑得太猛,假牙掉了下來,被旁邊的大媽撿起來扔進嘴裡,嚼得

咯吱

響。阿旺有點不好意思,掏出手機想給娘打個電話,結果手機冇拿穩,啪

地掉在地上,屏保是老家的老槐樹,摔得螢幕裂了,像開了朵菊花。

但俺從來冇忘了俺是從哪裡來的。

阿旺撿起手機揣進兜裡,摸出塊糖塞進嘴裡,糖紙

刺啦

響,俺娘說,做人不能忘本。俺建這個分廠,就是想讓鄉親們不用背井離鄉,在家門口就能掙錢,讓村裡的孩子能有爹孃陪著長大,讓老人們能有人照顧

——

就像俺當年在磚窯廠,劉叔照顧俺一樣。

台下靜悄悄的,好多人都哭了。娘擦著眼淚,手裡的手帕掉在地上,被老黃狗叼走當玩具,甩得像麵小旗子。爹拄著柺杖,笑得露出冇剩幾顆牙的牙床,柺杖

地戳在地上,把舞台戳了個洞,差點掉下去。二柱子咧著嘴笑,眼淚順著臉頰往下流,掉進嘴裡還咂咂嘴:鹹的,跟俺家醃的鹹菜似的。

聯歡會結束後,黃姐從國外回來了,穿著時髦的連衣裙,戴著墨鏡,差點被門口的雞屎滑倒,幸好阿旺眼疾手快扶住她,結果兩人一起摔進麥秸垛,爬起來時黃姐的墨鏡掛在麥秸上,像隻大蒼蠅。

阿旺,你做得真好。

黃姐拍掉身上的麥芒,笑得眼角的皺紋都堆成了花,我就知道,你一定能行。

多虧了黃姐您當年的幫助。

阿旺撓撓頭,頭髮裡還纏著根麥秸,俺一直記著呢

——

您當年送俺的馬桶模型,被俺兒子當成玩具,天天騎著滿屋跑,說是金馬桶車。

黃姐從包裡拿出一個盒子:給你的禮物。

阿旺打開一看,是個金燦燦的鋤頭模型,底座上刻著四個字:方得始終。他剛想道謝,手一抖,鋤頭模型掉在地上,哐當

一聲,居然是空心的,裡麵滾出顆大白兔奶糖

——

黃姐小時候最愛吃的。

謝謝黃姐。

阿旺把糖塞進嘴裡,甜得眯起眼睛,俺一定好好收著,等俺孫子長大了,就告訴他,這是當年一個漂亮阿姨送的金鋤頭,能種出吃不完的大白兔奶糖。

黃姐看著他的背影,突然喊了一聲:阿旺!

阿旺回過頭,夕陽的金光灑在他身上,把舊西裝染成了溫暖的黃色,像小時候穿的粗布褂子。他嘴裡還嚼著奶糖,說話含含糊糊:咋了黃姐

有空一起去扛鋤頭啊。

黃姐笑著揮手,墨鏡在夕陽下閃著光,我也想嚐嚐種地的滋味。

好啊!

阿旺也笑了,露出那顆還沾著點菠菜葉的門牙

——

不知道啥時候又沾上的,俺家的地,該翻土了!俺給你準備個花頭巾,比二柱子家的紅褲衩還鮮豔!

說完,他轉身走進人群,腳步踏實得像剛從自家田埂上走來。遠處的廠房燈火通明,像一顆顆星星,照亮了鄉村的夜空。阿旺知道,無論走多遠,自己心裡的那片土地,永遠是黑黢黢、沉甸甸的,種著莊稼,也種著希望。而那個金燦燦的鋤頭模型,就像一個承諾,提醒他要一直走下去,帶著鄉親們,走向更美好的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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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路上還得帶著足夠多的備用褲衩和菠菜葉。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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