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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的蟬鳴裹著燥熱的風灌進窗欞,我蹲在堂屋地上,用竹枝紮成的苕帚一下下掃著青石板。牆根那團黴斑又擴大了,像塊流膿的瘡,正對著我腳邊。
死丫頭,掃快點!父親李鐵山的吼聲震得房梁上的灰簌簌往下掉。他蹲在八仙桌旁,麵前擺著半瓶二鍋頭,酒盅在油漬斑駁的桌麵上磕出刺耳的響,明兒個老周頭來領人,你這身衣裳洗乾淨冇
我手裡的苕帚頓了頓。老周頭是鄰村的挖煤工,三十七歲,上門說親時吐著菸圈說:俺就圖個會生養的,這閨女手巧,俺瞧著中。父親當時拍著大腿笑,露出兩顆發黃的虎牙:中!俺就圖這兩萬塊錢給小軍娶媳婦!
小軍是我弟弟,比我還小兩歲,上個月剛偷拿家裡的雞蛋去換玻璃彈珠,被父親吊在院門口的槐樹上抽了半宿。可此刻他正趴在裡屋的木床上啃西瓜,紅瓤汁水順著下巴滴在新做的的確良襯衫上——那是母親昨天連夜縫的,針腳歪歪扭扭,倒比我的補丁褂子齊整十倍。
娘,我去井邊把衣裳涮乾淨。我扯了扯身上洗得發白的藍布裙,袖口磨破的地方用同色線補成了朵歪歪扭扭的花。
母親正坐在門檻上納鞋底,針在陽光下一閃一閃。聽見響動,她抬眼瞥了我一下,又迅速低下頭:甭折騰了,洗不乾淨也是嫁。她的指甲蓋泛著青,那是常年泡在染缸裡的顏色,你爹說了,明兒個天不亮就得走,省得夜長夢多。
井台在院子西頭,青石板縫裡長著尺把高的野艾。我蹲下來,把裙角浸在水裡,冰涼的水順著指縫往骨頭裡鑽。井水倒映出我的臉,眉骨生得像父親,眼睛卻像早逝的奶奶,眼尾微微上挑,總讓人想起戲文裡的苦旦。
春桃!
父親的大嗓門驚飛了井邊的麻雀。我慌忙起身,裙角的水滴滴答答落在青石板上,哎——
把那筐爛菜給王嬸送去,就說今兒個家裡有事,明兒再還她蔥。母親的聲音從背後飄過來,輕得像片柳絮。
我抱著半筐蔫了的青菜往村西頭走,路過曬穀場時,二妹正和幾個小媳婦跳皮筋。她紮著兩根麻花辮,辮梢繫著粉紅綢子,是去年過年時母親給她買的。見我過來,她歪著頭笑:姐,你要出嫁啦老周頭是不是給你買糖了
我冇說話,加快腳步。風掀起她的花布裙角,露出裡麵洗得發白的襯裙——和我身上這件,原是同一塊料子裁的。
傍晚時分,院子裡突然熱鬨起來。老周頭帶著兩個壯實的漢子來了,自行車後架上綁著兩床印滿並蒂蓮的紅被子。父親搬來條長凳,拍著老周頭的肩膀:兄弟,這是俺閨女春桃,手腳麻利,會燒火做飯,還會納鞋底......
老周頭眯著眼睛打量我,喉結動了動:中,中。他從褲兜掏出個紅布包,這是定錢,兩千塊,明兒個再送一萬來。
紅布包在陽光下泛著油光,我看見父親的手在抖,不是因為激動,是因為他剛喝完第三盅二鍋頭。母親站在堂屋門口,手裡捏著塊藍布,是我前兒個補了三次的舊褂子。她張了張嘴,又閉上,指甲深深掐進掌心。
爹。我突然開口,聲音輕得像片葉子。
所有人的目光都砸過來。父親的酒意醒了一半,瞪著我:咋嫌老周頭老你當你想嫁城裡人你看看你二妹,初中畢業都冇考上,能嫁個啥你弟弟才十五,還得花錢娶媳婦!
我......我想去縣城紡織廠打工。我喉嚨發緊,每月能掙三十塊,一年就是三百六......
放屁!父親抄起腳邊的竹苕帚,劈頭蓋臉打過來,你當紡織廠是你家菜園子人家要的是有門路的!就你這笨手笨腳的樣兒,去了也是讓人趕出來!
竹苕帚抽在腿上,火辣辣的疼。二妹尖叫著跑過來拉,被父親一把推開。母親突然衝上來,把我護在懷裡。她的身體很瘦,我能摸到她肋骨硌人的棱角:他爹,春桃要是嫁了,咱小軍娶媳婦的錢有著落了,可......可她才十六啊......
十六咋了俺像她這麼大,都給你哥生娃了!父親甩開母親,苕帚重重砸在她背上,滾!都給老子滾!
母親撞在院門口的槐樹上,那棵樹是她嫁過來那年栽的,如今已有碗口粗。她的頭磕在樹乾上,發出悶響,然後緩緩滑坐在地上。我看見她的額角滲出血來,像朵開敗的紅牡丹。
老周頭的人鬨笑著把紅被子搬進屋,二妹蹲在地上哭,小軍抱著西瓜跑過來,西瓜汁滴在母親的藍布衫上,洇出深色的痕跡。
姐,疼不疼二妹的眼淚滴在我手背上,我給你吹吹。
我冇說話,低頭看著自己腳邊的苕帚。竹枝上沾著我的血,一滴,兩滴,像落在青石板上的雨。
夜裡,我躺在西屋的小床上,聽著隔壁父母的爭吵。母親的聲音帶著哭腔:他爹,咱不能把娃往火坑裡推啊,老周頭那模樣,那歲數......
火坑你當我樂意父親的聲音像破風箱,小軍下學期的學費還冇著落,你讓我咋辦你以為我想賣閨女
可春桃她......
她懂個屁!父親突然吼起來,她娘生她時難產,接生婆說這丫頭克母,後來你咋樣好好的!她上小學時摔了碗,你說她是掃把星,後來你咋樣好好的!就因為她命硬,就該替她弟妹遭罪!
我蜷縮在被子裡,眼淚把枕頭洇得透濕。月光透過窗紙照進來,牆根的黴斑泛著青灰,像隻睜不開的眼睛。牆角的老座鐘滴答走著,每一聲都像敲在我心上。
後半夜起了風,院外的槐樹沙沙作響。我摸黑爬起來,從木箱底翻出母親藏的藍布包袱——那是她去年冬天給我縫的,裡麵裹著件新棉襖,還有半塊桂花糖。
母親不知什麼時候站在門口,手裡舉著煤油燈。燈光映著她額角的傷,那道疤從眉骨斜到耳後,像條猙獰的蜈蚣。
春桃。她輕聲喚我,聲音啞得像破了的陶碗,你要是想走,明兒個天冇亮就去村東頭找王嬸,她有個遠房表弟在縣城拉板車,能幫你找活。
我愣住了。
這是二十塊錢。她從懷裡掏出個布包,塞到我手裡,是我攢的,給小軍買藥剩下的。
我接過布包,錢還帶著她的體溫。母親的眼淚掉在藍布上,暈開一片淺黃的水痕:你爹那個人......倔得很。等天一亮,他就去老周頭家送酒,到時候就走不了了。
風掀起她的褲腳,我看見她的腳踝腫得像發麪饅頭——那是前幾天挑水時摔的。
娘......我撲進她懷裡,聞到熟悉的皂角香混著染缸的靛青味,我不走,我陪著你和爹......
傻丫頭。母親拍著我的背,你得活著,替娘活。
第二天淩晨,天還冇亮,我就聽見院外傳來老周頭的咳嗽聲。我摸黑穿上那件新棉襖,把藍布包袱係在腰間,輕輕推開房門。
堂屋的燈亮著,父親正往酒壺裡倒酒,酒液在油燈下泛著琥珀色的光。母親坐在門檻上,手裡捏著那塊補了三次的藍布褂子,陽光透過窗欞照在她臉上,把傷疤照得發白。
春桃母親抬頭,眼裡閃過一絲驚訝,隨即又暗了下去,你爹說你走了好,省得......
娘。我打斷她,我去縣城紡織廠打工,等攢夠錢,就回來接你和小妹。
父親突然抄起酒壺砸過來,玻璃碎片擦著我耳朵飛過,落在院門口的槐樹上。酒液混著月光流在地上,像條蜿蜒的血河。
你敢!他的臉漲得通紅,看老子不打斷你的腿!
我撒腿往外跑,風灌進領口,冷得我直打哆嗦。背後傳來父親的罵聲,還有母親的哭聲。我跑得飛快,腳下的碎石紮進腳底,血珠滲出來,染紅了藍布鞋。
村東頭的土路坑坑窪窪,我跌跌撞撞地往前跑,直到聽見身後冇了動靜。晨霧漫上來,裹著露水的青草味鑽進鼻腔。遠處傳來雞叫聲,天快亮了。
我摸了摸腰間的藍布包袱,裡麵裝著二十塊錢,半塊桂花糖,還有母親補了三次的藍布褂子。風掀起衣角,我看見自己的影子被晨霧拉得很長,像根飄在風中的蘆葦。
遠處傳來火車的汽笛聲,悠長而清亮。我突然想起,縣城的紡織廠就在鐵路邊上。隻要順著鐵軌走,總能找到路。
晨露打濕了我的褲腳,涼絲絲的。我抬起頭,看見東方的天空泛起魚肚白,像塊被揉皺的藍布。風裡有槐花的香氣,甜甜的,像極了母親藏在櫃子裡的糖。
火車在鐵軌上哐當哐當晃了三個鐘頭,春桃攥著藍布包袱站在縣城汽車站時,額角的汗把碎髮黏成了綹。她望著眼前攢動的人頭,花襯衫、喇叭褲、BP
機掛在腰上叮鈴作響——這和她紮著麻花辮、穿著補丁褂子的家鄉太不一樣了。
姑娘,找活兒乾戴紅袖章的管理員掃了她一眼,紡織廠在後街,過了菜市場往左拐,見著大煙囪就到了。
春桃謝過他,沿著青石板路往南走。路兩旁的梧桐葉篩下光斑,落在她洗得發白的藍布裙上。她摸了摸腰間的布包,裡麵裝著母親給的二十塊錢,還有半塊用報紙裹著的桂花糖——這是她今天唯一的口糧。
紡織廠的大鐵門鏽跡斑斑,牆根堆著成捆的紗錠。門衛室裡坐著個胖女人,正嗑著瓜子看《還珠格格》。春桃湊過去:阿姨,我是來打工的,聽說這兒招工......
招工胖女人把瓜子皮吐在地上,上個月就招滿了。你多高她上下打量春桃,一米六五體重一百斤春桃點頭,那行,去後巷倉庫搬紗錠,一天三十塊,管兩頓飯。
倉庫在西跨院,黴味混著棉絮味刺得人睜不開眼。春桃跟著個紮羊角辮的姑娘學搬紗錠,木托盤疊得比她還高,每摞五十斤。她咬著牙往上扛,胳膊肘蹭破了皮,血珠滲出來,在灰撲撲的工裝上洇成小紅點。
新來的羊角辮姑娘遞來一塊臟毛巾,我叫阿芳,河南的。你咋跑這兒來了
春桃擦了把汗:家裡......家裡種地忙。
騙人。阿芳撇撇嘴,我去年也這麼說,其實是俺爹要把我許給村東頭瘸腿的老光棍。你瞧這胳膊。她擼起袖子,腕子上青一塊紫一塊,昨兒搬紗錠摔的,組長說我再摔就扣錢。
春桃低頭看自己的手,指腹磨出了血泡。她想起臨走前母親塞給她的桂花糖,此刻還揣在兜裡,糖紙都被體溫焐軟了。
傍晚收工,食堂飄來白菜豆腐湯的香味。春桃端著搪瓷碗擠在打飯視窗,大師傅舀了滿滿一碗,末了還多舀了塊豆腐:新來的吧多吃點,有力氣乾活。
回到宿舍,八人間的大通鋪已經躺了五個人。春桃摸黑爬上最靠外的鋪位,床板硌得後背生疼。她摸出半塊桂花糖含在嘴裡,甜絲絲的滋味漫開,突然想起母親額角的傷疤——那道疤在月光下泛著白,像條沉默的河。
第二天下工時,春桃在車間門口撞見了阿芳。她的工裝褲膝蓋上沾著機油,手裡攥著張皺巴巴的信紙:我弟來信了,說家裡收了三千塊彩禮,要把我許給鄰村的磚廠老闆。
春桃心裡一緊:那你......
我能咋阿芳把信紙揉成一團,我娘跪在地上哭,說我走了家裡就剩她和瞎眼奶奶。你說這世道,女的咋就這麼金貴金貴到能換錢
春桃冇說話,想起自己被父親押著見老周頭那天,母親也是這樣跪著的。風掀起她的工裝衣角,露出裡麵補丁摞補丁的秋衣——那是母親去年冬天給她縫的,針腳歪歪扭扭,倒比家裡的舊褂子暖和。
春桃!
熟悉的聲音讓春桃猛地抬頭。廠門口站著個穿的確良襯衫的男人,手裡舉著個搪瓷缸,缸沿沾著飯粒。她認出來了,是村東頭的王嬸的表弟,在縣城拉板車的周大哥。
你娘托我給你帶東西。周大哥從懷裡掏出個布包,說怕你在城裡受委屈,讓我教你認認路。
布包裡是母親連夜納的千層底,鞋幫繡著朵小藍花——和她小時候穿的那雙一模一樣。底下壓著張紙條,字跡歪歪扭扭:春桃,家裡都好,小軍考上初中了,你爹戒了酒,每天去集上幫人搬菜。彆省著錢,該吃該穿彆委屈自己。
春桃的眼淚啪嗒啪嗒掉在布包上,把戒了酒三個字暈染成了團模糊的墨。她想起臨走前父親砸酒壺的樣子,想起母親藏在櫃頂的酒票——原來父親真的戒了酒,原來母親真的在替她攢錢。
春桃姐!
宿舍裡跑出個小姑娘,紮著兩個羊角辮,手裡舉著個搪瓷缸:我是小翠,宿舍長讓我喊你去領工資。
會計室裡,胖會計推了推眼鏡:一月三十塊,扣了五塊錢住宿費,實發二百九十五。他把錢拍在桌上,下個月按時來,彆學阿芳那丫頭,乾兩天就跑。
春桃捏著皺巴巴的鈔票,突然想起家鄉的槐樹。七月十五是中元節,母親該去河邊燒紙了吧她會告訴母親自己掙了錢嗎還是會像從前那樣,把思念裹在藍布包袱裡,藏在枕頭底下
入秋時,紡織廠趕製冬衣,春桃每天加班到十點。她的手不再磨出血泡,搬紗錠的動作越來越利落,組長誇她是小快手。阿芳終究冇走成,磚廠老闆嫌她瘦,說扛不動磚,她便繼續留在倉庫,和春桃擠在一張床上。
春桃,你看!阿芳舉著張報紙跑進來,縣紡織廠要擴建,招高中以上學曆的技術工,月薪八十!
春桃湊過去,報紙上的鉛字在路燈下泛著光。她想起自己小學冇畢業就下了地,想起母親在染缸前泡得發白的指甲,想起弟弟小軍在煤油燈下寫作業的模樣。
我想讀書。她輕聲說。
阿芳愣住了:讀書你都十六了,上初中都晚了。
可我可以上夜校。春桃摸出藏在枕頭下的布包,裡麵是她攢了三個月的工資,我問過了,縣圖書館有掃盲班,一個月交五塊錢。
阿芳突然笑了:行啊你,春桃。我支援你!明兒個我幫你跟組長請假,就說家裡有事。
夜校的教室在縣圖書館二樓,燈泡昏黃,照得黑板上的字模模糊糊。老師是個戴眼鏡的老太太,說話慢聲細語:同學們,今天我們學拚音。a-o-e,像小鴨子嘎嘎叫......
春桃坐在最後一排,拿鉛筆在舊作業本上描紅。她的手指粗短,握筆的姿勢彆扭,可每個字母都寫得格外認真。下課時,老太太把她叫住:小同學,你寫得真好,以前學過
冇......冇學過。春桃的耳朵紅了,在家幫著乾農活,冇上過學。
老太太歎了口氣,從抽屜裡拿出本《新華字典》:送給你,好好學。知識能改命,真的。
春桃捧著字典,封皮上印著人民教育出版社,燙金的字在燈光下發亮。她想起母親說過的話:你得活著,替娘活。可現在她覺得,不僅要活著,還要活得有勁兒——像槐樹,紮根在泥裡,也能往雲裡長。
臘月廿三,小年。春桃攥著給母親買的雪花膏,站在汽車站門口。她給紡織廠請了假,說要回家幫著置辦年貨。阿芳塞給她倆煮雞蛋:路上小心,彆讓你爹瞧出你變了樣兒。
長途汽車搖搖晃晃,春桃望著窗外倒退的梧桐樹,想起去年冬天離開時的情形。那時她的藍布裙打著補丁,現在換成了母親納的千層底;那時她的口袋裡隻有二十塊錢,現在裝著夜校的成績單,還有攢下的四十塊。
村口的老槐樹還在,枝椏上掛著紅綢子,是哪家娶媳婦貼的喜字。春桃加快腳步,遠遠看見院門口站著個人——是母親。她穿著春桃去年寄回家的藍布衫,手裡攥著塊手帕,正踮著腳往村口望。
娘!春桃喊了一聲,眼淚先落了下來。
母親猛地轉身,手帕掉在地上。她撲過來抱住春桃,像抱住失而複得的珍寶:春桃,我的娃,你可算回來了......
春桃摸著母親額角的傷疤,那道疤淡了些,像朵褪色的花。她掏出雪花膏:娘,我給你買的,抹臉可香了。
母親打開雪花膏,湊到鼻尖聞了聞,眼淚滴在鐵盒上:你爹......你爹聽說你寄錢回來,把酒戒得更徹底了。他說等開春,要帶你去縣城照全家福......
院子裡傳來響動,父親的身影出現在門口。他穿著洗得發白的中山裝,手裡提著瓶二鍋頭——冇開封,用紅布包著。看見春桃,他張了張嘴,又低下頭,像個犯錯的孩子: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春桃走過去,接過他手裡的酒:爹,等過年,咱一家四口去縣城照相吧。我要穿新做的藍布裙,你和娘也換身新衣裳。
父親的眼眶紅了,用力點頭。母親站在旁邊,偷偷抹著眼淚,嘴角卻往上翹。二妹從屋裡跑出來,拽著春桃的衣角:姐,你看我新紮的頭繩,是你寄的錢買的!
小軍從裡屋探出頭,手裡捧著張獎狀:姐,我數學考了一百分!老師說我將來能上大學!
春桃笑著應和,目光落在堂屋牆上。那裡多了張新照片——是去年冬天母親寄來的,她和弟弟妹妹站在槐樹下,身後是剛砌的新磚房。陽光透過窗欞照進來,把照片裡的人都鍍上了金邊。
夜裡,春桃躺在西屋的小床上,聽著隔壁父母的輕聲細語。母親的聲音帶著笑:他爹,春桃說縣城的紡織廠要招技術工,她想......
想啥父親的聲音有些急切。
想讓我們都去縣城住。母親的聲音溫柔,她說城裡有學校,小軍能上初中;有醫院,我頭疼腦熱能看;還有公園,咱一家四口能去散步......
中。父親的聲音悶悶的,聽春桃的。
春桃蒙著被子笑,眼淚把枕頭洇得透濕。窗外飄起了雪,落在槐樹枝上,像朵朵白梅。她想起夜校老師說的話:知識能改命。可她知道,真正改變命運的,從來不是知識本身,而是那些在泥裡掙紮著往上長的勁兒——像槐樹,像母親,像她自己。
雪越下越大,春桃裹緊被子,聽見自己的心跳聲,和著遠處傳來的鞭炮響,一下,一下,像在敲未來的門。
臘月廿八那天,春桃在廚房幫母親揉麪。案板上的麪糰白得發亮,像朵蓬鬆的雲。母親的手卻在抖,擀麪杖噹啷一聲掉在地上。
娘春桃慌忙去扶,觸到母親的手背——涼得像塊冰。
母親扶著灶台喘氣,額角沁出冷汗:冇事,許是累著了......話音未落,眼前突然發黑,整個人栽進春桃懷裡。
娘!春桃喊得撕心裂肺。二妹從裡屋跑出來,小軍也跟著撞進來,三個人手忙腳亂地把母親抬到炕上。父親哆哆嗦嗦摸母親的脈搏,突然一屁股癱在門檻上:他娘......你這是咋了
村醫老周頭揹著藥箱趕來時,母親的嘴唇已經發紫。他掀開母親的衣袖,手臂上佈滿青紫色的瘀斑,像團化不開的淤青。急性白血病。老周頭的聲音像塊石頭砸在地上,得去省城大醫院治,縣醫院冇那條件。
春桃隻覺耳邊嗡鳴。她想起上個月給母親寄的雪花膏,母親在信裡說抹著臉上潤乎乎的;想起過年時母親穿的紅布衫,是她用第一個月加班費買的;想起臨走前母親塞給她的煮雞蛋,還熱乎著揣在兜裡......
要多少錢春桃抓住老周頭的手腕,指甲幾乎掐進他肉裡。
前期化療得三萬,骨髓移植......老周頭歎了口氣,冇個十萬八萬下不來。
春桃的腦子轟地炸開。她在縣城紡織廠攢了兩年,加上夜校發的獎金,總共才存下四千塊。弟弟小軍的學費,妹妹的學費,家裡的老房子漏雨要修,哪筆不要錢更彆說父親去年又染上賭癮,把攢的棺材本都輸了個乾淨。
春桃......母親突然抓住她的手,指甲蓋泛著青,彆治了......我這把老骨頭......
娘!春桃的眼淚砸在母親手背上,你才四十六歲,你說過要等我嫁人生娃時給我們縫小衣裳的......
母親笑了,笑得咳嗽起來:傻丫頭......娘就想看著你弟妹長大,看著你......找個踏實的主兒......
春桃突然站起來,轉身衝進裡屋。她翻出壓在箱底的藍布包袱,裡麵是她這些年攢的所有積蓄——給弟弟交學費的票子,給妹妹買頭繩的零錢,還有夜校老師送她的《新華字典》,扉頁上寫著知識改命四個字。
爹!她拽著父親的胳膊往外拖,跟我去縣城,去銀行取錢!
取啥錢父親醉眼惺忪,咱家哪還有錢
我攢的!春桃拽著他往炕邊跑,在房梁上那個木盒裡,我去年藏的!
父親手忙腳亂爬上梯子,從房梁上摸下個木盒。打開時,春桃看見裡麵整整齊齊碼著一遝鈔票——是她每次寄錢回家時,父親偷偷藏起來的。最上麵壓著張紙條,字跡歪歪扭扭:春桃的錢,爹替你攢著。
春桃的眼淚滴在紙條上,暈開一片模糊的墨。她數了數,一共是八千三。
還不夠。她咬著牙,我去借。
第二天清晨,春桃裹著母親的藍布衫,站在縣城紡織廠門口。她給廠長跪下來,額頭磕在青石板上:求您預支三個月工資,我娘病了,急著用錢......
廠長蹲下來,拍了拍她的肩:春桃,不是我不幫你。廠子最近效益不好,上個月還欠電費......他指了指財務室,要不你去跟會計商量,看能不能先墊上
會計室裡,王會計推了推眼鏡:春桃啊,你每月工資都按時交,信用是好。可這預支......她翻開賬本,最多能預支八百,剩下的......
我打欠條!春桃抓過筆,在紙上按了個紅手印,利息算雙倍,等我在夜校畢業掙了錢,一定還!
王會計歎了口氣,把錢遞給她:拿著吧,姑娘。你這股子狠勁兒,像極了當年的我。
春桃攥著錢往醫院跑,路過菜市場時,看見賣紅薯的張嬸。她想起小時候家裡窮,張嬸總給她塞熱乎的紅薯。嬸子!她跑過去,我娘病了,能先借我五百塊嗎我給您寫欠條!
張嬸愣了愣,從圍裙兜裡摸出個布包:春桃啊,嬸子信你。不用寫欠條,等你寬裕了再說。
春桃的眼淚又掉下來。她想起母親常說的話:這世上,人心都是肉長的。原來那些被她忽略的善意,早就在歲月裡織成了一張網,托著她往前走。
三天後,春桃帶著湊齊的兩萬塊趕回縣城醫院。母親已經轉進普通病房,臉色比之前好多了。父親坐在床頭,手裡攥著個空酒瓶——這次是真的戒了,瓶底還沾著冇擦淨的酒漬。
春桃......母親拉住她的手,彆再往家寄錢了,你自己在城裡......
娘,我不寄了。春桃笑著,我在紡織廠評上了先進,這個月獎金多,還能申請補助。對了,夜校老師說我表現好,能推薦我去讀成人大專......
母親笑了,眼角的皺紋裡盛著光:好,好。
傍晚時分,春桃坐在醫院的走廊長椅上。夕陽透過窗戶照進來,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長。她摸出兜裡的《新華字典》,扉頁上的字被她用透明膠粘好了,在夕陽下泛著暖黃的光。
突然,走廊儘頭傳來腳步聲。她抬頭,看見個熟悉的身影——是老周頭。他穿著洗得發白的藍布衫,手裡提著個蛇皮袋,裡麵鼓鼓囊囊的。
春桃。老周頭搓了搓手,我來......來看看你娘。
春桃站起身,擋住他的路:你來乾什麼
老周頭從蛇皮袋裡掏出個布包,打開是疊得整整齊齊的紅票子:這是我攢的錢,一共三萬。當年要不是你......他喉結動了動,我老伴走得早,就剩個閨女,跟你一般大......
春桃盯著那些錢,想起十六歲那年,老周頭的自行車後架上綁著的兩床紅被子。她想起父親數錢時的興奮,想起母親躲在灶台後抹眼淚的模樣。
我不要。她把錢推回去,你拿回去給你閨女,讓她讀書,彆像我一樣。
老周頭的手懸在半空,突然哭了:春桃,我對不住你......
春桃轉身要走,老周頭突然喊住她:你娘......當年懷你的時候,我去算過命。那先生說這丫頭命硬,克父克母克弟妹......可你娘說,命硬好,能扛事兒......
春桃的腳步頓住了。她想起母親額角的傷疤,想起父親醉酒後的罵聲,想起自己從小到大受的冷眼。原來那些被當作枷鎖的掃把星,不過是命運的另一種說法——它把你往泥裡按,卻也讓你學會在泥裡紮根。
深夜,春桃坐在母親的病床前。月光透過窗戶灑進來,照在母親的白髮上。母親突然抓住她的手,輕聲說:春桃,你記不記得院門口那棵老槐樹
春桃點頭。那棵樹是她出生那年種的,如今已有二十多年,枝椏能遮住半座院子。
那年你才三歲,發高燒。我和你爹揹著你去鎮裡看病,半道上遇上下大雨。你爹摔了一跤,膝蓋磕在石頭上,血把褲管都染紅了。可他愣是把揹簍往肩上一扛,說'娃的命比我的命金貴'......
母親的聲音越來越輕,像片落在月光裡的葉子:春桃,你爹不是壞人。他就是......就是個冇長大的孩子,隻會用最笨的方式疼人......
春桃的眼淚滴在母親手背上。她想起父親第一次送她去縣城時,偷偷在她包袱裡塞了包菸絲;想起弟弟小軍把攢的玻璃彈珠全給她,說姐用這個換錢給我買糖;想起妹妹把新做的頭繩係在她辮梢,說姐戴這個最好看。
原來那些被她誤解的冷漠,不過是愛的另一種模樣——像老槐樹的根,深埋在泥裡,卻把所有的養分都輸向枝葉。
窗外傳來火車的汽笛聲,悠長而清亮。春桃望著母親漸漸安詳的臉,突然明白:命運從冇有偏袒過誰,它給每個人的苦難和禮物都是均等的。那些被踩進泥裡的日子,終會在某個清晨,開出最堅韌的花。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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