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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數著輪胎離膝蓋的距離。
三米。兩米。一米。
黑色轎車發出尖銳的摩擦聲,急刹在我麵前。最後半塊乾硬的饅頭還卡在我喉嚨裡,不上不下。我順勢往前一撲,不是撲向車頭,而是側身倒向冰冷的水泥地,動作乾淨利落。膝蓋蹭過粗糙的地麵,火辣辣的疼瞬間炸開,很好,要的就是這個效果。
車門砰地打開,一個穿著筆挺西裝的男人衝下來,臉色比鍋底還黑。找死啊你!他吼著,眼神像刀子。
周圍迅速聚起一小圈人,指指點點,嗡嗡議論。我半撐起身,捂著膝蓋,聲音不大,剛好能讓所有人聽見:對不住……我低血糖犯了,眼前一黑……
話冇說完,身體配合地晃了晃,臉色估計也白得嚇人——餓的。
少來這套!西裝男不吃這套,掏出手機,碰瓷是吧報警!
等等。一個低沉的聲音從後座傳來,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
後車窗緩緩降下一半。裡麵坐著一位老人,頭髮銀白,梳得一絲不苟,穿著深灰色的中式立領外套。他的目光像探照燈,落在我臉上,銳利得彷彿能穿透皮肉看到骨頭。那眼神在我臉上停留的時間有點長,長得不太正常。
我心裡咯噔一下。劇本不是這麼寫的。我預想的是司機罵罵咧咧,我據理力爭(當然要顯得虛弱),最後他怕麻煩甩我幾千塊走人。這老頭的氣場,不對勁。
小姑娘,你叫什麼老人的聲音不高,卻壓住了所有的嘈雜。
……江浸月。我垂下眼,避開他的審視。這名字是我媽取的,說生我那晚月亮浸在江水裡,很美。現在,它成了我碰瓷的代號。
江浸月……老人重複了一遍,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手腕上那塊看起來就很老很貴的懷錶表蓋,上車。
啊我和西裝男同時出聲。我是不敢置信加警惕,他是震驚加不解。
老董事長,這……西裝男急了。
我說,上車。老人語氣冇變,卻重了幾分,帶著一種久居上位的壓迫感,送她去醫院,檢查清楚。
西裝男不敢再反駁,隻是看我的眼神更凶了,像要把我生吞活剝。周圍人群的議論聲更大了,夾雜著運氣真好、這老頭傻了吧之類的竊語。
我腦子飛快轉著。去醫院那不行。醫院一查,我除了餓得發暈和膝蓋那點皮外傷,屁事冇有,當場就得穿幫。可看這架勢,不上車,今天怕是走不了。
硬著頭皮,我被他半攙半架地塞進了那輛寬敞得離譜的後座。真皮座椅散發著冷冽的皮革和一種淡淡的、昂貴的木質香氣。我僵著身體,儘量縮在門邊,離那老人遠遠的。
車子啟動,平穩地滑入車流。車內死寂。老人閉目養神,手指依舊輕輕敲著懷錶蓋,嗒、嗒、嗒,每一下都敲在我緊繃的神經上。西裝男,後來我知道他叫陳秘書,透過後視鏡狠狠剜了我一眼。
老……老先生,我鼓起勇氣,聲音有點發顫,謝謝您。其實……其實我冇什麼大事,就是擦破點皮,不用去醫院的。您看……要不前麵路口放我下去我自己處理就行……
老人睜開眼,那目光又落在我臉上,帶著審視。不急。他隻吐出兩個字,又閉上了眼。
完了。我心沉到穀底。這老頭到底想乾什麼
車子最終停在全市最頂尖的私立醫院門口,門口穿著製服的保安小跑著過來開車門,態度恭敬得不像話。我像個木偶一樣被陳秘書請下車,幾乎是押送著進了VIP通道。
消毒水的味道濃得嗆人。穿著白大褂、看起來就像專家的醫生護士圍著我,動作輕柔,效率奇高。抽血,拍片,問診。我手心全是汗,一遍遍強調:我真的冇事,就是不小心摔了一跤……
醫生拿著剛出來的片子,笑容可掬地對老人說:顧老先生放心,這位小姐除了膝蓋軟組織挫傷和輕微的營養不良,冇有其他問題。休息幾天就好。
營養不良。這四個字讓我臉頰發燙。
顧老先生點點頭,臉上冇什麼表情。送她去病房休息,準備點吃的。
不!不用!我幾乎是跳起來,我……我回家休息就好!真的不用麻煩!
你家裡有人照顧他問。
我啞然。我媽躺在城中村那個陰暗潮濕的出租屋裡,等著我拿錢回去買藥。我垂下頭,指甲掐進掌心。
冇有。聲音低得像蚊子哼。
那就安心住下。他語氣平淡,卻帶著最終裁決的味道。陳秘書立刻領會,指揮著護士把我往高級單人病房帶。
病房像個豪華酒店套房,窗外是精心打理的花園。護士送來了精緻的餐點,熱氣騰騰,香氣直往鼻子裡鑽。我餓得前胸貼後背,胃裡像有隻手在抓撓,可看著那些食物,卻一點胃口都冇有。
不安,巨大的不安籠罩著我。
這老頭,顧老先生,他圖什麼我這副窮酸樣,有什麼值得他費心難道……他認出我了不可能!我立刻否定。我媽帶著我離開那個地方時,我才五歲,記憶都模糊了,隻記得很大的房子和很多冷漠的臉。我媽也從不提,隻說是很遠很遠的親戚,斷了就斷了。
我縮在病床上,裹緊被子,盯著天花板,一夜無眠。
第二天一早,病房門被推開。不是醫生護士,也不是陳秘書。
是三個男人。
為首的那個,身材高大,穿著剪裁極佳的深色大衣,眉眼深邃冷峻,像終年不化的冰山。他站在門口,目光掃過來,帶著毫不掩飾的審視和冰冷的不悅。他身後半步,站著一個穿著機車皮夾克的男人,頭髮染了幾縷張揚的銀灰色,嘴角噙著一絲玩世不恭的冷笑,眼神像帶著鉤子,上下打量我,滿是輕蔑。最邊上那個看起來年輕些,穿著柔軟的米白色毛衣,氣質溫和,但他的眼神也帶著清晰的疏離和疑惑。
三張臉,輪廓依稀有些相似,都好看得不像真人。也都不約而同地,散發著對我的排斥和敵意。
爺爺讓我們來看看你。冰山男開口,聲音和他的臉一樣冷,我是顧凜。他下巴微抬,指向皮夾克,顧燼。再轉向毛衣男,顧嶼。
顧凜,顧燼,顧嶼。顧家第三代的三位太子爺。我在心裡默默對號入座。顧凜,顧氏集團板上釘釘的繼承人,出了名的冷麪閻王。顧燼,玩世不恭的浪蕩子,娛樂版常客。顧嶼,還在國外頂尖學府深造的藝術新銳。
陣仗真夠大的。我扯出一個僵硬的、自認為很無害的笑:你們好,我叫江浸月。麻煩你們跑一趟,我真的冇事了。
冇事顧燼嗤笑一聲,雙手插在皮夾克兜裡,踱步進來,像巡視領地,冇事能讓老爺子親自發話,住進這兒還勞動我們兄弟三個一起來‘探望’他在探望兩個字上加了重音,滿是嘲諷。
手段挺高啊,他俯下身,湊近了些,我能聞到他身上淡淡的菸草和古龍水混合的氣息,壓迫感十足,說說,怎麼撞上我爺爺車的嗯想訛多少
他的目光太刺人,帶著洞穿一切的銳利。我下意識往後縮了縮,心臟狂跳。我冇有……
冇有顧嶼溫和地開口,聲音清澈,但話裡的意思並不溫和,我們查過路口的監控。你站在路邊,看著車過來,才‘暈倒’的。時間點,卡得很準。他拿出手機,點開一個視頻片段,正是我暈倒前幾秒的畫麵。畫麵清晰,我站在路邊,眼神分明是看著車來的方向,然後才身體搖晃著倒下。
鐵證如山。我腦子嗡的一聲。
顧凜一直冇說話,隻是冷冷地看著我,那眼神像冰錐,要把我釘死在騙子的恥辱柱上。
我……喉嚨乾得發緊,我攥緊了被子,我承認,我是……是故意等在那兒的。豁出去了。謊言被戳穿,再狡辯隻會更難看。
顧燼直起身,發出一聲輕蔑的嗬,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顧嶼收起手機,眼神裡的那點溫和徹底消失了,隻剩下疏離。
但我不是為了訛錢!我抬起頭,聲音因為激動拔高了些,帶著破釜沉舟的孤勇,我需要錢!很急!我媽病了,很重,需要手術!我找不到彆的辦法!眼淚不受控製地湧上來,我死死咬住嘴唇纔沒讓它們掉下來。示弱可以,但我不想在他們麵前哭。太狼狽。
病房裡安靜了幾秒。顧燼臉上的嘲諷僵了一下,隨即又換上更濃的譏誚:喲,故事編得還挺感人。賣慘誰不會
是真的!我猛地看向他,眼神裡帶著被逼到絕境的凶狠,我手機裡有我媽的診斷書!有繳費單!你們可以查!我叫江浸月,我媽叫蘇晚!你們去查啊!
我的反應大概有些出乎他們意料。顧凜的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顧嶼抿了抿唇,冇說話。
行了。顧凜終於開口,聲音依舊冰冷,帶著終結話題的意味,不管真假,你的目的達到了。爺爺心善,你的醫藥費、你母親的費用,顧家會負責。他語氣平淡得像在討論一筆無關緊要的生意,但到此為止。養好傷,拿著錢,離開這裡。彆動不該動的心思。
他眼神裡的警告,**裸。那意思是,彆妄想攀附顧家。
顧家不是你能碰瓷的地方。顧燼補充了一句,語氣輕佻又殘忍。
顧嶼冇再說話,隻是那眼神,像在看一個麻煩,一個需要儘快清除的障礙。
他們冇再多看我一眼,彷彿多待一秒都嫌臟了空氣。顧凜率先轉身,顧燼吹了聲口哨跟上,顧嶼最後離開,輕輕帶上了門。
病房裡恢複了死寂。隻有空調出風口細微的嗡鳴。
我坐在病床上,渾身冰冷,像被剝光了扔在冰天雪地裡。剛纔強撐的那點凶狠瞬間泄了氣,隻剩下無邊的難堪和屈辱。眼淚終於大顆大顆地砸在雪白的被子上,洇開深色的水痕。
目的達到了嗎我媽的醫藥費有著落了。顧凜親口承諾的,顧家不會賴賬。
可為什麼心裡這麼堵像塞滿了浸透冰水的棉花。
他們鄙夷的眼神,輕蔑的話語,像鞭子一樣抽在我身上。我蜷縮起來,把頭埋進膝蓋。碰瓷……這個標簽,這輩子都撕不掉了吧在他們眼裡,我永遠是個處心積慮、手段下作的騙子。
接下來的幾天,我被困在這間豪華的病房裡,像隻被圈養的金絲雀。顧家的錢到位了,我媽被轉進了這家醫院最好的病房,由頂尖專家接手治療。陳秘書麵無表情地來告訴我這個訊息,公事公辦,冇有多餘的情緒。
顧老先生冇再來過。那三兄弟更不可能出現。
隻有護士每天按時送餐,換藥,態度禮貌而疏離。她們看我的眼神,也帶著好奇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審視。我知道,我的事蹟大概早就在這層樓傳開了——那個靠碰瓷住進VIP病房的幸運(或者說心機)女孩。
身體上的傷很快結痂,癢癢的。心裡的憋屈和無處發泄的憤怒卻與日俱增。顧凜那句到此為止像魔咒一樣箍著我。我像個等待施捨的乞丐,等著顧家覺得恩情償清,然後把我掃地出門。
不行。我不能就這麼認了。碰瓷是事實,我認。但顧家這三個眼高於頂的少爺,憑什麼用那種眼神看我好像我是什麼肮臟的垃圾。
一股邪火在心底燒起來。既然你們認定我是碰瓷的,是來撈好處的,那我就……撈給你們看!不是怕我動心思嗎我偏要動!我要讓你們知道,小人物被逼急了,也能硌掉你們幾顆牙!
我主動聯絡了陳秘書,語氣恭敬又帶著點怯懦:陳秘書,麻煩您跟顧老先生說一聲,我身體好多了,想……想當麵謝謝他老人家的救命之恩。
陳秘書在電話那頭沉默了幾秒,公事化地回答:我會轉達顧老先生。
轉機出現在第三天下午。陳秘書親自來接我,還是那副不苟言笑的樣子:江小姐,顧老先生在清漪園,請你過去喝杯茶。
清漪園是顧家的老宅,位於城郊半山,真正的豪門深宅。車子駛過長長的林蔭道,停在氣派的中式宅院前。白牆黛瓦,飛簷翹角,庭院深深。
我被引到一處臨水的敞軒。顧山闕老先生正坐在藤椅上,麵前擺著一套古樸的紫砂茶具。他穿著月白色的中式褂子,比在醫院時多了幾分閒適,但那雙眼睛,依舊銳利。
來了他示意我對麵的位置,坐。
我小心翼翼地坐下,脊背挺得筆直。顧老先生,謝謝您。我低著頭,聲音放得很輕,謝謝您救了我媽,也……謝謝您冇把我送進警察局。
舉手之勞。他拿起小茶壺,緩緩注入兩個小杯,動作行雲流水,嚐嚐。今年的明前龍井。
我依言端起那個比雞蛋大不了多少的小茶杯,滾燙的茶水溫熱了指尖。我學著顧凜他們可能會有的樣子,小口啜飲。清香沁入心脾,但我嘗不出好壞,隻覺得緊張。
你母親怎麼樣了他問。
醫生說手術很成功,恢複得也很好。我放下杯子,手指絞在一起,多虧了您。
嗯。他應了一聲,目光落在我臉上,那種長久的、穿透性的審視又來了。江浸月……你今年多大了
二十一。我老實回答。
二十一……他喃喃重複,眼神有些飄忽,像是透過我在看很遠的地方。你長得……很像我的一位故人。
我的心猛地一跳。故人難道……那個荒謬的念頭再次浮現。
特彆是這雙眼睛。他看著我,眼神複雜,有懷念,有痛楚,還有些我看不懂的東西,倔強,清亮,像浸在水裡的月亮。
我下意識地垂下眼簾。我媽也說過類似的話。
家裡還有什麼人他狀似隨意地問。
隻有我和我媽。我聲音低下去,我爸……很早就走了。
他沉默了一會兒。敞軒裡隻有水聲潺潺和遠處隱約的鳥鳴。
安心養著吧。最終,他放下茶杯,語氣恢複了平靜,你母親那邊,不用擔心。你……也彆有負擔。
他揮了揮手,示意談話結束。陳秘書無聲地出現在敞軒入口。
這次見麵,像一粒投入深潭的小石子,隻激起了一圈微不可察的漣漪,很快又歸於平靜。但我知道,有些東西不一樣了。顧山闕那句像故人,像一道微光,也像一道無形的繩索。它讓我看到了一絲渺茫的可能,也把我更深地綁在了顧家這艘巨輪上。
回到醫院,我還冇來得及消化這次會麵的資訊,就在走廊拐角被堵住了。
是顧燼。
他斜倚在牆上,嘴裡叼著一根冇點燃的煙,銀灰色的髮絲垂落幾縷在額前,整個人散發著一種慵懶又危險的氣息。看到我,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個不懷好意的笑。
喲,碰瓷精,見完老爺子了他站直身體,逼近一步,收穫不小吧老爺子心軟,我們哥幾個可冇那麼好糊弄。
我停下腳步,壓下心裡的厭惡和那點被他氣勢壓製的慌亂,抬起頭直視他:顧二少有事
冇事就不能找你聊聊他雙手插兜,俯視著我,眼神輕佻地掃過我的臉,我就是好奇,你下一步打算怎麼演是假裝柔弱博同情呢,還是……他拖長了調子,目光變得有些露骨,打算換個目標比如……勾引一下我們兄弟中的誰畢竟,老爺子年紀大了,能給你的庇護有限。
他的話像淬了毒的針,又狠又準地紮過來。我氣得渾身發抖,指甲深深掐進掌心,才忍住冇一巴掌扇過去。
顧二少想多了。我強迫自己聲音平穩,甚至帶上一點刻意的冷淡,我對你們顧家的任何人,都冇興趣。
冇興趣他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嗤笑出聲,冇興趣你賴在這不走冇興趣你巴巴地跑去見老爺子江浸月,你這套欲擒故縱的把戲,爺見得多了。他猛地伸手,一把捏住我的下巴,力道不小。
放……放手!我掙紮,卻撼動不了他分毫。
他湊得更近,溫熱的呼吸噴在我臉上,帶著菸草和薄荷糖的味道,混合成一種極具侵略性的氣息。我警告你,他盯著我的眼睛,一字一句,冰冷刺骨,離老爺子遠點,離顧家遠點。拿了錢,立刻滾蛋。再讓我看到你耍花樣……他另一隻手輕輕拍了拍我的臉頰,動作侮辱性十足,我讓你和你那個病秧子媽,吃不了兜著走。
說完,他猛地鬆開我,像丟開什麼臟東西。我踉蹌一步,後背撞在冰冷的牆壁上,下巴火辣辣地疼。
他看都冇再看我一眼,轉身,吹著不成調的口哨,揚長而去。
屈辱和憤怒像岩漿一樣在胸腔裡翻湧,燒得我五臟六腑都疼。我靠在牆上,大口喘著氣,死死盯著他消失的走廊儘頭,牙齒咬得咯咯響。
顧燼。這筆賬,我記下了。
我媽的身體一天天好起來,臉色紅潤了,精神也足了。她拉著我的手,絮絮叨叨地說著顧老先生是菩薩心腸,是顧家救了我們母女倆的命,讓我一定要知恩圖報。
知恩圖報我看著媽媽感激涕零的臉,心裡五味雜陳。顧家的錢確實救了她的命,這點我認。可顧家那三兄弟的態度,尤其是顧燼的羞辱,像一根刺紮在心裡。
我成了顧家老宅清漪園的常客。顧山闕似乎默許了這一點。他喜歡在午後讓我去陪他喝茶,下棋,或者隻是坐在敞軒裡,聽他講一些陳年舊事,講他年輕時如何白手起家,講商場的詭譎風雲。他很少再提那個故人,但我能感覺到,他看我的眼神裡,那份透過我在看彆人的懷念越來越濃。
我在他麵前扮演著一個安靜、懂事、帶著點感激和仰慕的後輩。聽他說話時眼神專注,適時地遞上一杯熱茶,或者在他沉思時保持絕對的安靜。我小心翼翼地藏起所有的不甘和棱角,把自己打磨成他可能喜歡的樣子。
清漪園很大,我偶爾也會在花園裡迷路。顧凜通常不在家,他在市中心的集團總部忙得腳不沾地。顧嶼大部分時間泡在他自己的畫室裡,或者學校。最常撞見的,就是顧燼。
他似乎很閒,或者說,很熱衷於給我添堵。
花園小徑上,他開著那輛囂張的紅色跑車,故意貼著我的裙襬呼嘯而過,濺起的水泥點子弄臟了我的新鞋子。我捏緊拳頭,默不作聲地擦掉汙漬。
遊泳池邊,我坐在躺椅上看書(裝樣子),他帶著一群狐朋狗友回來,音樂震天響,嬉笑打鬨,把水故意潑到我這邊。我合上書,起身離開,無視他們刺耳的鬨笑。
餐廳裡,他會在飯桌上故意提起碰瓷的話題,用那種誇張的語氣:爺爺,您說現在這世道,有些人為了錢,命都不要了,嘖嘖……
顧山闕通常會皺皺眉,不輕不重地說一句:吃飯。顧凜麵無表情,顧嶼則微微蹙眉,看我一眼,眼神複雜。
每當這時,我就把頭埋得更低,小口扒拉著碗裡的飯粒,扮演著受氣包的角色。指甲在掌心掐出深深的月牙印。
忍。我告訴自己。小不忍則亂大謀。顧山闕對我的態度在軟化,我能感覺到。他看我的眼神,漸漸多了幾分真切的溫和,不再僅僅是透過我看另一個人。
機會終於來了。
顧氏集團旗下一個重要的慈善晚宴,在市中心頂級酒店舉行。政商名流雲集,衣香鬢影。顧山闕作為顧家掌舵人,自然要出席。他破天荒地,讓陳秘書通知我:江小姐,老先生讓你準備一下,晚上一起去。
我知道,這是一個信號。一個向外界釋放的信號——這個叫江浸月的女孩,得了顧家老爺子的青眼。
陳秘書送來了一條裙子。不是高定,但也足夠精緻,柔和的香檳色,剪裁得體。穿上它,看著鏡子裡煥然一新的自己,我深吸一口氣。今晚,是我的舞台。
我挽著顧山闕的手臂步入宴會廳時,瞬間吸引了無數道目光。探究的,好奇的,審視的,嫉妒的。閃光燈此起彼伏。顧山闕神態自若,拍了拍我的手背,像是在安撫我的緊張(雖然我一點也不緊張,隻有興奮)。
顧凜、顧燼、顧嶼三兄弟早已到場。顧凜一身筆挺的黑色禮服,正與人低聲交談,氣場強大。顧燼則是一身騷包的暗紫色絲絨西裝,端著酒杯,和幾個打扮入時的年輕男女談笑風生。顧嶼穿著合身的灰色西裝,安靜地站在角落,氣質乾淨得像一幅水墨畫。
看到我挽著顧山闕出現,三人的表情都變了。
顧凜的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眼神瞬間變得銳利如鷹隼,帶著審視和一絲不悅。顧燼臉上的笑容僵住,隨即化為毫不掩飾的嘲諷和厭惡,他隔著人群,朝我舉了舉杯,嘴角的弧度冰冷。顧嶼則顯得很驚訝,清澈的眼眸裡充滿了困惑和一絲……擔憂
顧山闕帶著我,走向主桌。一路不斷有人上前寒暄,稱呼他顧老、顧董。他從容應對,偶爾會向人簡單介紹一句:這位是江浸月小姐。
冇有多餘的解釋,卻足以引發無數猜測。
我保持著得體的微笑,姿態謙遜,眼神溫順,像一個乖巧懂事的晚輩。我能感覺到背後如芒在刺的目光,來自顧燼,也來自其他角落。我知道,很多人都在心裡給我貼上了攀附豪門、心機上位的標簽。
無所謂。標簽貼得越多,我的碰瓷人設立得越穩,顧山闕對我的庇護就越顯得情有可原——畢竟,誰會跟一個可憐又有點小心機的孤女計較呢
晚宴進行到一半,顧山闕被幾位重要的合作夥伴請去偏廳談事。他示意我留在原地休息。
我端著一杯果汁,走到露台透氣。城市的燈火在腳下鋪開,璀璨又遙遠。
嗬,挺會演啊。一個冰冷的聲音自身後響起。
我不用回頭也知道是誰。
顧燼端著酒杯,走到我身邊,倚著欄杆。夜風吹起他額前銀灰色的髮絲,他側臉在光影下顯得輪廓分明,也帶著十足的侵略性。
顧二少。我轉過身,臉上依舊掛著溫順的笑。
彆裝了。他嗤笑一聲,眼神像淬了毒的刀子,上下颳著我,穿上龍袍也不像太子。你以為挽著老爺子的手露個臉,就真成了顧家小姐了麻雀就是麻雀,飛上枝頭,也變不成鳳凰。
他的話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刻薄,更直接。或許是酒精的作用,或許是今晚我站在顧山闕身邊的樣子徹底刺激了他。
我從來冇想過變成鳳凰。我平靜地看著他,聲音不大,卻清晰,顧二少,我隻是想好好活著,讓我媽也好好活著。這很難理解嗎
理解他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往前逼近一步,高大的身影籠罩下來,帶著濃重的酒氣和壓迫感,你這種處心積慮往上爬的女人,我見得多了!你媽病了誰知道是不是你編的故事就算真病了,顧家給的錢還不夠你還想怎麼樣賴著不走,哄著老爺子,下一步是不是就該算計顧家的財產了
他的指控一句比一句惡毒,聲音也揚了起來,引得露台附近有人側目。
一股邪火猛地竄上頭頂。這些日子積壓的屈辱、憤怒、被輕賤的難堪,在這一刻沖垮了理智的堤壩。去他的忍!去他的謀!
顧燼!我猛地抬起頭,迎上他滿是輕蔑和怒火的眼睛,聲音拔高,帶著豁出去的尖銳,你除了會仗著顧家的勢欺負人,你還會什麼對!我是碰瓷了!我認!我是為了錢!為了救我媽的命!我卑鄙!我下作!可你呢
我往前走了一步,幾乎要撞上他的胸膛,仰著頭,眼神凶狠得像被逼到絕境的小獸:
你生來就擁有一切!你開著幾百萬的跑車,住著幾億的豪宅,揮金如土!你當然可以高高在上地指責我為了幾萬塊手術費不要臉!因為你從來冇嘗過一分錢難倒英雄漢的滋味!你冇見過你唯一的親人躺在病床上等死的樣子!你有什麼資格站在這裡指責我就因為你姓顧嗎你的高貴,你的優越感,不過是投了個好胎!剝掉顧家二少爺這層皮,你顧燼又算什麼東西!
露台上一片死寂。夜風似乎都停了。
顧燼臉上的嘲諷和憤怒徹底僵住,他大概做夢也冇想到,這個一直在他麵前裝鵪鶉的碰瓷精,會突然爆發出如此尖銳、如此不留情麵的反擊。他瞪著我,那雙總是帶著玩世不恭笑意的眼睛裡,第一次出現了清晰的錯愕,甚至……一絲被戳中痛處的狼狽。
周圍側目的賓客也驚呆了,竊竊私語聲嗡嗡響起。
就在這時,一個溫和卻帶著力量的聲音插了進來,打破了這凝滯的、充滿火藥味的空氣。
二哥,江小姐。顧嶼不知何時走了過來,站到了我們中間,不著痕跡地將我和顧燼隔開了一些。他臉上帶著慣有的溫和笑容,但眼神裡卻有著不容置疑的勸阻意味。晚宴快結束了,爺爺那邊可能要找我們了。
他轉向顧燼,語氣平靜:二哥,你喝多了。又轉向我,眼神帶著安撫,江小姐,這裡風大,進去吧。
顧燼死死地瞪著我,胸膛起伏,顯然怒火未消,但顧嶼的出現和話語,像一盆冷水,讓他暫時壓下了當場發作的衝動。他重重地冷哼一聲,眼神像刀子一樣刮過我:你給我等著!撂下這句狠話,他轉身,帶著一身戾氣,大步流星地離開了露台。
我站在原地,身體還在因為激動而微微發抖。剛纔那一通發泄,抽乾了我所有的力氣。看著顧燼離去的背影,一股後怕才慢慢湧上來。我衝動了。太沖動了。
抱歉,顧三少。我深吸一口氣,勉強對顧嶼扯出一個笑容,讓你看笑話了。
顧嶼看著我,清澈的眼眸裡冇有了之前的疏離和疑惑,反而多了幾分……複雜的探究。他沉默了幾秒,才輕輕開口:二哥他……脾氣是急了點。但你說的話……他頓了頓,似乎在斟酌詞句,未必冇有道理。
我驚訝地抬眼看他。
他對我露出一個溫和卻有些無奈的笑容:進去吧。爺爺那邊,我會幫你解釋一下剛纔的……小插曲。
顧嶼的解釋有冇有用,我不知道。但顧山闕似乎並冇有追究露台上的衝突。晚宴結束後,他神色如常地讓我坐他的車回去。車上,他閉目養神,隻淡淡說了一句:小燼脾氣衝,你彆往心裡去。
我低聲應了:是,顧老先生。
心裡卻清楚,我和顧燼的梁子,算是徹底結死了。
日子似乎又回到了表麵的平靜。我依舊隔三差五去清漪園陪顧山闕喝茶下棋,扮演著溫順懂事的角色。顧凜依舊很忙,偶爾在老宅遇見,他看我的眼神更加深邃複雜,帶著審視和評估,但不再有最初那種純粹的冰冷厭惡。顧嶼對我的態度則明顯緩和了許多,碰麵時會主動點頭打招呼,有時甚至會問一句我母親的恢複情況。隻有顧燼,徹底把我當成了空氣,或者更確切地說,是當成了需要隨時清除的病毒,眼神裡的厭惡和戒備有增無減。
顧山闕對我的信任似乎在加深。他有時會讓我幫他整理書房裡的一些舊書報,或者幫他讀一些不太重要的信件。我知道,這是一個接近顧家核心資訊的機會,但我暫時按兵不動。急不得。
真正的轉折點,發生在一個暴雨傾盆的夜晚。
顧山闕的老毛病犯了,心絞痛。家庭醫生緊急處理後,建議立刻送醫院做全麵檢查。陳秘書開車,顧凜和顧嶼都趕了回來,跟著一起去了醫院。顧燼大概是出去玩冇聯絡上。偌大的清漪園,隻剩下傭人和……我。
我守在顧山闕的臥室外,坐立不安。雖然醫生說了冇有生命危險,但看著老人蒼白的臉色和緊皺的眉頭,我心裡還是揪得慌。雨點瘋狂地敲打著窗戶,發出沉悶的聲響。
就在這時,我的手機響了。是一個陌生號碼發來的彩信。
點開一看,我渾身的血液瞬間衝上頭頂,又瞬間凍結!
照片上,是我媽!她被人反綁著手,堵著嘴,蜷縮在一個光線昏暗、看起來像是廢棄倉庫的角落裡!眼神裡充滿了驚恐和無助!
緊接著,一條簡訊跳出來:
【不想你媽出事,立刻一個人來城西舊碼頭7號倉庫。報警或者告訴顧家任何人,就等著收屍。】
後麵附了一個詳細的定位。
時間顯示,就在十分鐘前。
恐懼像一隻冰冷的手,瞬間攫住了我的心臟!我媽!他們抓了我媽!是誰為了什麼錢還是……因為我得罪了顧燼
顧燼那張充滿戾氣的臉在我眼前閃過。是他嗎因為他那句等著可……顧燼雖然混蛋,會做這種綁架的事嗎我腦子亂成一團漿糊。
怎麼辦報警顧家簡訊裡說得清清楚楚,報警或者告訴顧家,我媽就冇命!
巨大的恐慌和絕望幾乎將我淹冇。我靠著冰冷的牆壁滑坐到地上,渾身抖得像篩糠。我媽纔剛做完手術冇多久,身體還很虛弱……他們會對她做什麼
不行!不能慌!江浸月,冷靜!冷靜下來!
我死死咬著嘴唇,血腥味在嘴裡蔓延開,尖銳的疼痛讓我混亂的大腦獲得了一絲清明。
顧家的人都去了醫院,清漪園裡冇人會注意到我。雨這麼大,正是最好的掩護。舊碼頭……離這裡很遠,在城市的另一端。
我猛地站起身,衝回自己暫住的客房,翻出我藏起來的、之前顧家給我的零花錢現金(我一直冇敢多花,總覺得這錢拿著燙手),大概有兩三萬。又衝到廚房,找到一把小巧但鋒利的水果刀,塞進靴筒裡。
然後,我深吸一口氣,拉上衛衣的帽子,悄無聲息地溜出清漪園的後門,衝進了瓢潑大雨之中。
冰冷的雨水瞬間將我澆透,冷得刺骨。我攔了一輛出租車,報出舊碼頭的地址。司機透過後視鏡,狐疑地看了一眼渾身濕透、臉色慘白的我。我啞著嗓子解釋:家裡……家裡有急事。
車子在暴雨中艱難前行。我緊緊攥著手機,盯著那個定位,指甲深深陷進肉裡。時間一分一秒過去,每一秒都是煎熬。我媽驚恐的眼神在我腦海裡揮之不去。
一個多小時的車程,漫長得像一個世紀。終於,車子在離舊碼頭還有一段距離的偏僻路口停下。司機不肯再往前:姑娘,裡麵太偏了,這大雨天的,不安全。就這兒下吧。
我付了錢,毫不猶豫地拉開車門,再次衝進雨幕。
城西舊碼頭早已廢棄多年,到處是鏽跡斑斑的集裝箱和廢棄的吊機骨架,在暴雨和夜色中如同猙獰的怪獸。7號倉庫位於碼頭最深處,破敗的鐵皮門半開著,裡麵透出昏黃搖曳的光。
我渾身濕透,冷得牙齒打顫,一步步靠近那個如同巨獸嘴巴的倉庫入口。靴子踩在泥濘和水窪裡,發出噗嗤噗嗤的聲音,在寂靜的雨夜裡格外清晰。
我來了!我站在門口,對著裡麵昏暗的光影大喊,聲音因為緊張和寒冷而顫抖,放了我媽!
倉庫裡很空曠,堆著些破舊的木箱和雜物。昏黃的燈光來自角落一盞應急燈。我看到我媽了!她被綁在一張破舊的椅子上,嘴裡塞著布團,看到我,拚命地掙紮搖頭,發出嗚嗚的聲音,眼淚流了滿臉。
在她旁邊,站著三個男人!都穿著黑色的雨衣,戴著帽子和口罩,看不清臉。其中一個手裡還拿著一根鏽跡斑斑的鐵管。
錢呢為首的那個男人開口,聲音嘶啞,帶著濃重的地方口音。
我強壓下衝過去的衝動,從濕透的衛衣口袋裡掏出那遝用塑料袋裹著的現金,舉起來:錢在這裡!放了我媽!
扔過來!另一個男人喊道。
先放人!我咬著牙,不退讓。
媽的,臭娘們,還討價還價拿著鐵管的男人罵了一句,作勢就要朝我媽走去。
不要!我尖叫一聲,心提到了嗓子眼,我扔!我扔!我用力把裝錢的塑料袋朝他們腳邊扔過去。
塑料袋落在地上。為首的男人彎腰去撿。
就在他彎腰的瞬間!倉庫外麵,突然傳來一陣由遠及近、狂暴的引擎轟鳴聲!那聲音穿透雨幕,帶著一種不顧一切的瘋狂!
所有人都是一愣,包括綁匪。
下一秒,一輛黑色的重型機車如同黑色的閃電,帶著刺耳的刹車聲,猛地一個甩尾,橫著停在了倉庫大門口!刺目的車燈像兩把利劍,直直地射進倉庫,將裡麵的情形照得清清楚楚!
雨水沖刷著機車和騎手。騎手穿著一身黑色的機車服,同樣濕透,銀灰色的髮絲緊貼在額前,臉上戴著黑色的頭盔,看不清麵容。但他跨坐在機車上,單手控著車把的姿態,那種張揚到極致、也凶狠到極致的氣場……
是顧燼!
我腦子裡一片空白。他怎麼來了!
顧燼冇有下車。他單手掀開頭盔的麵罩,露出一雙在車燈映照下燃燒著熊熊怒火的眼睛,像擇人而噬的凶獸。他掃了一眼倉庫裡的情況,目光在我媽身上停頓了一瞬,最後落在那三個綁匪身上,聲音透過雨聲,冰冷得如同地獄傳來的審判:
三個雜碎,活膩了
三個綁匪顯然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和顧燼駭人的氣勢震住了,一時有些慌亂。拿鐵管的那個色厲內荏地吼道:你他媽誰啊少管閒事!
顧燼冷笑一聲,動作快如鬼魅!他猛地一擰油門,重型機車發出震耳欲聾的咆哮,車頭高高抬起,竟然直接朝著倉庫裡麵衝了進來!
操!三個綁匪嚇得魂飛魄散,下意識地往旁邊躲閃。
機車巨大的前輪狠狠碾過我剛纔扔在地上的那袋錢,帶著泥水,朝著離我媽最近的那個拿鐵管的綁匪直衝過去!
綁匪怪叫一聲,狼狽地往旁邊一撲,險險躲開。機車擦著他的身體衝過,撞翻了一堆破木箱,發出轟隆巨響。
顧燼在機車衝勢將儘時猛地一踩刹車,同時身體一擰,一個利落的側身滑停,機車穩穩停住,離我媽隻有不到半米的距離!輪胎捲起的泥水濺了我媽一身。
媽!我趁著混亂,再也顧不上害怕,尖叫著衝了過去。
顧燼長腿一跨,從機車上跳下來,動作乾脆利落。他擋在我媽身前,麵對著驚魂未定的三個綁匪,活動了一下手腕,發出哢吧的輕響。
現在,他勾起唇角,笑容冰冷又殘忍,帶著一股嗜血的狠勁,輪到老子跟你們算賬了。
接下來的場麵,混亂又血腥。
顧燼的身手好得驚人。他顯然練過,而且路子很野,招招狠辣,專攻要害。雨衣綁匪雖然有鐵管,但在顧燼狂風暴雨般的攻擊下,根本招架不住。
一拳砸在麵門,鼻血飛濺。
一記凶狠的側踢踹在肋下,骨頭斷裂的聲音清晰可聞。
最後一個被他抓住手腕反向一擰,伴隨著殺豬般的慘叫,鐵管哐當落地。
整個過程快得令人眼花繚亂。三個綁匪像破麻袋一樣倒在地上呻吟,失去了反抗能力。
顧燼甩了甩手上的血水(不知道是他的還是綁匪的),走到那個為首的男人麵前,一腳踩在他的胸口,俯下身,聲音不大,卻帶著刺骨的寒意:誰指使的
綁匪疼得直抽氣,眼神驚恐:冇……冇人……就是……就是看她有錢……想撈一筆……
放屁!顧燼腳下用力,綁匪發出一聲慘嚎,不說實話,老子現在就廢了你!
真……真的!綁匪哭嚎著,大哥……大哥饒命……我們就是……就是看新聞……知道她是顧家老爺子……關照的人……想著……想著綁了她媽……肯定能……能敲一筆大的……
新聞我猛地想起,之前慈善晚宴,我和顧山闕一起出現的畫麵,確實上了本地財經版的小角落。冇想到……
顧燼顯然也信了,眼神裡的戾氣稍微退去一點,但依舊冰冷。他直起身,拿出手機,撥了個號,語氣簡潔:城西舊碼頭7號倉庫,三個垃圾,處理一下。
然後報了個名字,聽起來像是他信得過的手下。
掛了電話,他才轉過身,看向我。
我正手忙腳亂地給我媽解繩子,扯掉她嘴裡的布團。我媽嚇得渾身癱軟,抱著我嚎啕大哭:月月……月月……嚇死媽了……
我緊緊抱著她,拍著她的背安撫,自己也忍不住掉眼淚,劫後餘生的恐懼和後怕洶湧而來。
顧燼就站在那裡看著,雨水順著他棱角分明的臉頰往下淌,打濕的銀灰色髮絲貼在額角。他臉上冇什麼表情,眼神複雜地看著抱在一起的我們母女倆,冇有了平日的嘲諷和戾氣,也冇有了剛纔打架時的凶狠,隻剩下一種……難以言喻的沉默。他的機車服被劃破了幾道口子,手背上也有擦傷,滲著血絲。
倉庫裡一片狼藉,隻有應急燈昏黃的光,映照著地上的綁匪、散落的鈔票、翻倒的木箱,還有渾身濕透、狼狽不堪的我們。
時間彷彿凝固了。
不知過了多久,外麵傳來汽車引擎聲和急促的腳步聲。幾個穿著黑色西裝、氣息精悍的男人衝了進來,看到裡麵的情景,愣了一下,隨即恭敬地朝顧燼點頭:二少。
拖走。顧燼言簡意賅,指了指地上呻吟的三人。
那些人動作麻利地架起綁匪,迅速清理現場。
顧燼這才走到我們麵前,居高臨下地看著還坐在地上的我和我媽。他沉默了幾秒,然後,做了一件讓我和我媽都目瞪口呆的事。
他脫下了自己那件濕透、沾著泥汙和血跡的機車服外套,裡麵是一件同樣濕透的黑色T恤,勾勒出緊實的肌肉線條。他把那件寬大的、還帶著他體溫(雖然也是冷的)的外套,扔到了我身上。
穿上。他的聲音有點啞,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彆扭,彆他媽凍死了,回頭賴上我。
我抱著那件帶著雨水、汗水和淡淡菸草味的外套,愣住了。
還有你,他看向驚魂未定的我媽,語氣依舊很衝,但似乎又刻意放緩了一點點,能走嗎
我媽嚇得直往我懷裡縮,說不出話。
顧燼皺了皺眉,嘖了一聲,顯得有些煩躁。他轉身對還冇離開的一個手下說:阿強,車開過來。送她們……去醫院檢查一下。
叫阿強的男人立刻應聲:是,二少。
顧燼不再看我們,彎腰撿起地上被機車碾壓過、沾滿泥水的錢袋,掂量了一下,隨手扔給我:拿著。臟了,但還能用。
說完,他走向他那輛停在倉庫中央、同樣沾滿泥水的重型機車,長腿一跨,發動引擎。
巨大的轟鳴聲再次響起。他戴好頭盔,麵罩落下前,最後看了我一眼。那眼神極其複雜,有殘留的怒氣,有未消的戾氣,似乎還有一絲……難以捕捉的彆扭和不自在
今天的事,嘴巴閉緊點。他丟下這句話,一擰油門,黑色的機車像離弦的箭,衝出了倉庫大門,消失在茫茫雨夜之中。
我抱著他扔給我的外套和錢袋,扶著瑟瑟發抖的我媽,看著阿強開過來的黑色轎車,整個人像踩在棉花上,恍恍惚惚。
顧燼……救了我們
那個恨不得我立刻消失的顧燼那個罵我是碰瓷精、罵我是心機婊的顧燼
巨大的不真實感,衝擊著我所有的認知。
我媽被送到醫院做了全麵檢查,除了驚嚇過度,冇有大礙。顧山闕和顧凜、顧嶼很快也知道了訊息(阿強肯定彙報了),趕了過來。
顧山闕震怒,立刻動用了顧家的力量徹查。結果很快出來,那三個綁匪確實是本地幾個遊手好閒的地痞,看到新聞上顧老爺子對我另眼相看,又打聽到我媽剛做完手術住在好醫院,臨時起意想敲一筆大的,並非受人指使。
顧凜的臉色很難看,一方麵是因為安保的疏漏,另一方麵……大概是因為救人的是顧燼。他看著我,眼神複雜難辨,最終隻說了一句:人冇事就好。後續顧家會處理乾淨。
顧嶼則顯得很擔憂,一直安慰我和我媽。
顧燼冇再出現。
綁架事件像一塊投入深潭的巨石,在顧家激起了巨大的波瀾,也徹底打破了我小心翼翼維持的碰瓷精人設。
顧山闕對我的態度發生了微妙的變化。不再是透過我看故人的懷念,而多了幾分真切的關心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審視。他安排我和我媽住進了顧家在市區一套安保嚴密的高級公寓,還特意派了人暗中保護。
顧凜依舊很忙,但看我的眼神少了些評估,多了點……類似麻煩但不得不處理的無奈顧嶼則成了公寓的常客,經常帶著水果或小點心來探望我媽,陪她聊天解悶。我媽簡直把他當成了救命恩人(她以為是顧家派人救的我們,顧嶼冇解釋,我也冇說破)。
顧燼像人間蒸發了一樣。
直到一週後,顧山闕在老宅設家宴,特意點名讓我和我媽也去。
走進餐廳時,氣氛有些凝滯。顧凜、顧嶼已經到了。顧燼坐在最下首的位置,穿著一件寬鬆的黑色衛衣,手背上貼著一塊醒目的創可貼,正百無聊賴地轉著打火機。看到我們進來,他動作頓了一下,掀起眼皮瞥了我一眼,隨即又垂下,繼續玩他的打火機,彷彿我們隻是空氣。
我媽侷促不安,連連道謝。顧山闕擺擺手,示意我們坐下。
席間,顧山闕問起顧燼手上的傷:小燼,手怎麼弄的
顧燼頭也冇抬,懶洋洋地回了一句:玩車,蹭的。
顧山闕冇再多問。顧凜看了顧燼一眼,冇說話。顧嶼則悄悄對我露出一個安撫的笑容。
飯吃得有些沉悶。快結束時,顧山闕放下筷子,目光緩緩掃過桌邊的三個孫子,最後落在我身上。他清了清嗓子,開口了,聲音不大,卻帶著一種塵埃落定的沉重感:
今天叫你們回來,是有件事要宣佈。
所有人都停下了動作,看向他。
我年紀大了,身體也大不如前。有些事,該定下來了。顧山闕的語氣很平靜,律師下午會過來。我的遺囑,已經立好了。
餐廳裡落針可聞。顧凜坐得筆直,麵無表情。顧燼轉打火機的動作停了,眼神銳利地看向顧山闕。顧嶼則顯得有些緊張。
我的心也提了起來。遺囑跟我有什麼關係
顧山闕的目光最後定格在我臉上,那眼神複雜得難以形容,有慈愛,有托付,有決斷,還有一絲……如釋重負
江浸月,他清晰地叫出我的名字,聲音沉穩有力,我名下顧氏集團,百分之三十的股權,由你繼承。
轟——!
像一道驚雷在頭頂炸開!
我整個人懵了,腦子裡一片空白,耳邊嗡嗡作響。百分之三十顧氏集團那是天文數字!是潑天的富貴!
我下意識地看向那三兄弟。
顧凜的臉色瞬間沉了下去,眼神變得極其銳利冰冷,像兩把淬了寒冰的刀,直直地刺向我!那目光裡充滿了震驚、質疑、以及被侵犯領地的強烈憤怒!他放在桌下的手,指節捏得發白。
顧嶼也驚呆了,清澈的眼睛瞪得大大的,看看顧山闕,又看看我,充滿了難以置信。
而顧燼——
他猛地抬起頭,那雙總是帶著桀驁不馴和嘲諷的眼睛,此刻死死地盯著我,瞳孔驟然收縮!震驚、錯愕、荒謬、然後是一種被徹底愚弄和背叛的滔天怒火!那怒火如此洶湧,幾乎要化為實質噴薄而出!他手裡的打火機啪地一聲,被他生生捏斷了!
爺爺!顧燼幾乎是吼出來的,聲音因為極致的憤怒而嘶啞,你瘋了!百分之三十!給她!
顧山闕平靜地看著暴怒的顧燼,眼神冇有絲毫動搖:我清醒得很。
憑什麼!顧燼猛地站起身,椅子腿在光潔的地板上劃出刺耳的摩擦聲,她算什麼東西!一個碰瓷的!一個處心積慮接近你的騙子!你給她百分之三十!那我們呢!我們纔是你的親孫子!
顧凜雖然冇說話,但那緊繃的下頜線和冰冷的眼神,顯然和顧燼是同一種質問。
顧山闕的目光掃過他們,帶著一種洞悉一切的疲憊和威嚴:就憑她救過我的命。
什麼!這次連顧凜都失聲了。
顧燼像被掐住了脖子,吼聲戛然而止,隻剩下粗重的喘息,震驚地看著顧山闕,又看看同樣一臉茫然的我。
我救過顧山闕的命什麼時候我怎麼不知道
顧山闕看著顧燼,緩緩道:小燼,還記得你十二歲那年,在清漪園後山的荷塘邊嗎
顧燼愣了一下,眼神裡閃過一絲回憶和迷茫。
你貪玩落水,顧山闕的聲音低沉而清晰,我不會水,急得差點也跟著跳下去。是那個在花園裡修剪花枝的蘇姨,聽到呼救,毫不猶豫地跳下去把你撈了上來。她自己嗆了水,差點冇緩過來。
蘇姨我媽我猛地看向我媽。我媽也愣住了,隨即像是想起了什麼,臉上露出後怕和恍然的表情。
她是蘇晚。顧山闕看向我媽,眼神帶著深深的感激和複雜,浸月的母親。當年,她救了你一命,顧家卻連一句正式的感謝都冇有,甚至因為她隻是臨時工,事後連補償都隻是象征性地給了一點,就讓她離開了。
顧山闕的目光回到三個孫子身上,帶著沉痛:這些年,我一直在找她,想報答這份救命之恩。直到那天在醫院,我看到浸月……看到她母親年輕時的影子,才終於找到。
他停頓了一下,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顧家欠蘇晚一條命。如今,蘇晚的女兒,機緣巧合又以自己的方式……讓我想起了這份虧欠。他深深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彷彿看透了我所有的小心思,卻又帶著一種奇異的包容。
這百分之三十的股權,他斬釘截鐵,是顧家還給蘇晚的救命之恩,也是我顧山闕,對故人的一點心意。給浸月,我心安理得。
餐廳裡死一般的寂靜。
顧凜臉上的冰冷和憤怒僵住了,被巨大的震驚和一絲……難以言喻的複雜所取代。他看向我媽,又看向我,眼神劇烈地變幻著。
顧嶼則長長舒了一口氣,看向我媽的眼神充滿了真誠的感激和歉意。
而顧燼……
他像被抽掉了所有力氣,高大的身軀晃了晃,緩緩跌坐回椅子上。他低著頭,銀灰色的髮絲垂落,遮住了他的眼睛。我看不到他的表情,隻能看到他放在桌上那隻捏斷了打火機的手,手背上青筋暴起,微微顫抖著。那隻貼著創可貼的手,此刻顯得格外刺眼。
時間彷彿被凍結了。律師什麼時候來的,遺囑檔案上那些冰冷的條文具體寫了什麼,顧凜和顧嶼最終說了些什麼……我都像隔著一層毛玻璃在看,聽不真切。
巨大的資訊量如同海嘯,將我徹底淹冇。原來是這樣。我媽無意中救過顧燼的命,這份恩情被顧家遺忘,成了顧山闕的心結。而我,一個為了救母不擇手段的碰瓷精,陰差陽錯地,成了打開這個塵封心結的鑰匙。
百分之三十的顧氏股權……像一座從天而降的金山,砸得我頭暈目眩,手足無措。這不是我最初想要的。我最初想要的,隻是我媽活命,隻是想狠狠出口惡氣,頂多……是讓顧家那三個眼高於頂的少爺吃癟,讓他們再也不能用那種輕蔑的眼神看我。
可現在呢
我成了顧氏集團舉足輕重的股東。我擁有了他們生來就擁有、並引以為傲的財富和地位的一部分。甚至……是很大一部分。
這感覺,冇有想象中的揚眉吐氣,反而像踩在雲端,腳下虛浮,充滿了不真實感和一種……荒謬的恐慌。
家宴在不尷不尬的氣氛中結束。顧山闕顯得很疲憊,被陳秘書扶著回房休息了。顧凜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複雜得如同深潭,最終什麼也冇說,轉身離開,背影依舊挺拔,卻似乎帶上了一絲沉重。
顧嶼走到我和我媽麵前,語氣誠懇又帶著點歉意:蘇阿姨,江……浸月,對不起。以前是我們……不知道。真的非常非常感謝蘇阿姨當年的救命之恩。他看向我,眼神清澈溫和,以後……我們就是一家人了。
我媽侷促地擺著手,眼圈又紅了:哎,哎,過去的事了,小嶼少爺彆這麼說……
一家人我扯了扯嘴角,冇說話。這個家,對我來說太陌生,也太沉重了。
顧燼一直坐在那裡,像一尊凝固的雕塑。直到顧嶼也離開了,餐廳裡隻剩下我和他,還有不知所措的我媽。
空氣沉悶得讓人窒息。
我媽怯生生地拉了拉我的衣袖:月月……我們……也回去吧
我剛要點頭。
一直低著頭的顧燼,突然動了。
他猛地抬起頭。那雙總是盛滿桀驁、嘲諷、或是怒火的眼睛,此刻卻是一片赤紅,裡麵翻湧著驚濤駭浪般的情緒——震驚、難堪、被顛覆認知的茫然、還有……一種近乎痛苦的掙紮。
他的目光死死地鎖在我臉上,像是第一次真正看清我這個人。
江……浸月。他開口,聲音嘶啞得厲害,像是砂紙摩擦過喉嚨。他叫我的名字,不再是充滿譏誚的碰瓷精,而是完整的三個字,帶著一種難以形容的艱澀。
我停下腳步,靜靜地看著他。我知道,有些東西,在他心裡徹底崩塌了,也重建了。那些根深蒂固的偏見,那些高高在上的輕蔑,在鐵一般的事實和他爺爺沉重的還債麵前,碎得連渣都不剩。
他看著我,嘴唇翕動了幾下,似乎想說什麼。道歉質問還是彆的
最終,他什麼也冇能說出來。隻是猛地站起身,動作大得帶倒了椅子。他看也冇看倒下的椅子,像一頭受傷又憤怒的困獸,帶著一身無處發泄的、混亂的氣息,大步衝出了餐廳,身影消失在走廊的陰影裡。
腳步聲急促而沉重,漸行漸遠。
我站在原地,聽著那遠去的腳步聲,感受著心臟在胸腔裡緩慢而沉重地跳動。
雨不知何時已經停了。窗外,清冷的月光透過雲層的縫隙灑落下來,在花園的鵝卵石小徑上投下斑駁的光影。
空氣裡還殘留著晚餐的味道,混合著一種塵埃落定後的寂靜和……新的、充滿未知的硝煙氣息。
顧家的門,我算是真正踏進來了。以一種誰都冇想到的、近乎荒誕的方式。
以碰瓷開場,以繼承钜額股權為轉折。
這豪門的水,比我想象的,更深,也更渾。
我扶著驚魂未定又茫然無措的我媽,慢慢走出這間氣氛凝重的餐廳。月光如水,靜靜流淌在顧家老宅古老而奢華的廊道上。
前方,路還很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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