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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華德爵士在遺囑中指定我為他的遺產執行人。
當我踏入古堡時,隻看到書桌上未完成的信件和壁爐裡半毀的日記殘頁。
管家說爵士最近總在深夜獨自進入書房,而園丁證實書房窗邊每晚都有神秘反光。
當我挪動書架上沉重的青銅騎士像時,整麵書架竟緩緩滑開——
密室中央的輪椅上,霍華德保持著書寫姿勢,脖頸處插著他最珍視的藍寶石拆信刀。
他膝頭的日記本最後寫著:……他們以為我不知道,但我看見了月光下的……
窗外暴雨驟至,古堡唯一的吊橋在雷聲中轟然斷裂。
遺囑的羊皮紙邊緣被我的指尖壓出細微的褶皺,上麵用老派花體字寫著我的名字——維克多·蘭恩,作為遺產執行人。霍華德·埃弗拉德爵士,一個坐擁龐大財富、性情卻愈發孤僻的老紳士,竟在生命的終章,將身後事托付給我這個僅有三麵之緣的偵探。這本身就透著難以言喻的詭異。
車輪碾過最後一段陡峭的石子路,伴隨著令人牙酸的摩擦聲,沉重的鐵藝大門在管家艾琳·布萊克伍德的操作下緩緩洞開。布萊克伍德夫人年約五十,身著一絲不苟的黑色長裙,灰白的頭髮緊貼頭皮向後梳攏,盤成一個毫無生氣的髮髻。她臉上的線條如同古堡外牆的風化石雕,唯有嘴角邊兩道深刻的法令紋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繃。她微微躬身,動作精準得如同量角器劃過:蘭恩先生,遵照爵士的意願,您終於到了。請隨我來。她的聲音平板無波,像在宣讀一份枯燥的清單。
暮色如同渾濁的墨汁,沉甸甸地浸染著渡鴉崖古堡的每一塊巨石。這座哥特式的龐然大物矗立在嶙峋的懸崖邊緣,彷彿是從嶙峋礁石中自然生長出的畸形造物,又像是被時間遺忘的巨獸殘骸。海風裹挾著鹹腥與濕冷,從高聳的塔樓尖頂和那些狹長、深邃如盲眼的窗洞中呼嘯穿過,發出嗚咽般的低鳴。遠處,鉛灰色的海麵翻湧著不祥的白色浪沫,永無止境地拍打著崖壁的根基,發出沉悶而持續的轟鳴,如同大地深處傳來的不安心跳。
古堡內部的空氣彷彿凝固了數個世紀。厚重的織錦帷幕沉甸甸地垂落,隔絕了外界最後的光線,也似乎隔絕了時間流動的聲音。灰塵在僅存的幾縷微弱天光中懸浮、遊移,如同無數細小的幽靈。無處不在的木製品——護牆板、門框、巨大的橡木桌——在漫長歲月裡吸飽了濕氣,散發出一種混合著朽木、陳年蠟油和某種難以名狀的、類似黴菌的沉鬱氣味,粘稠地附著在每一次呼吸之間。
布萊克伍德夫人引著我,鞋跟敲打在冰冷的石地板上,聲音在空曠死寂的走廊裡激起短暫而空洞的迴響,旋即又被四周那巨大的沉默徹底吞噬。目的地是書房。
沉重的橡木門被推開,發出滯澀的呻吟。一股更為濃烈的舊書紙張、皮革和未完全散儘的雪茄菸絲氣味撲麵而來,其中似乎還混雜著一絲極淡的、幾不可聞的金屬腥氣。書房高大而幽深,三麵牆壁完全被頂天立地的深色胡桃木書架占據,架上書籍密密麻麻,書脊上的燙金標題在昏暗的光線下模糊不清。一張巨大的、刻滿繁複花紋的書桌占據著房間中央,桌麵散亂地堆放著檔案、信件和一個打開的皮質雪茄盒。
我的目光瞬間被書桌吸引。桌麵上攤開著一本厚重的皮質封麵賬簿,一支昂貴的金筆隨意地擱在旁邊,筆尖的墨跡甚至還未乾透,在昏暗中閃著微弱的幽光。賬簿翻開的紙頁上,一串未寫完的數字突兀地終止,最後一筆拖得長長的,像一道絕望的劃痕,直指桌沿。桌角的黃銅菸灰缸裡,塞滿了燃儘的雪茄菸蒂,堆疊如一座小小的墳塋。
壁爐裡,餘燼呈現出一種令人心悸的死灰色,僅存微弱的、暗紅的火星在其深處苟延殘喘。壁爐前的地毯上,散落著一些紙張燃燒後蜷曲變形的黑色灰燼,像一些醜陋的甲蟲屍體。然而,就在這一片狼藉的餘燼邊緣,一小塊未被火焰完全吞噬的紙片吸引了我的注意。它隻有半個巴掌大小,邊緣焦黑捲曲,但上麵幾行潦草的字跡在灰燼的襯托下顯得格外刺眼:
……它們無處不在……影子在牆裡移動……聽見低語……不是我瘋了……是這房子……它在……
字跡戛然而止,被火焰粗暴地切斷。那潦草的筆劃裡透出的恐慌與絕望,如同實質的冰水,瞬間浸透了我的指尖。
爵士最近,布萊克伍德夫人平板的聲音在我身後響起,毫無預兆,彷彿這聲音本身就屬於這陰冷的房間,總是在深夜獨自待在這裡。有時……會待到很晚。他顯得很不安,吩咐任何人不得打擾。她的目光掃過壁爐的餘燼和那殘破的紙片,臉上冇有任何表情,彷彿那隻是一堆普通的垃圾。
任何人包括您嗎,布萊克伍德夫人我轉過身,捕捉著她臉上最細微的變化。
她的眼皮幾不可察地顫動了一下,法令紋似乎更深了。是的,先生。爵士的命令是絕對的。我最後一次見到他本人,是在前天晚餐時。他幾乎冇碰食物,顯得……心事重重。她頓了一下,似乎在斟酌措辭,後來,我聽到書房裡有聲音,像是……像是沉重的摩擦聲,還有東西被拖動的悶響。大概在午夜之後。
沉重的摩擦聲拖動我追問。
是的,先生。持續了有一陣子。她垂下眼瞼,看著自己交疊在腹前的雙手,然後,就安靜了。
就在這時,一個略顯佝僂的身影出現在書房門口,擋住了走廊裡本就微弱的光線。是老約翰,古堡的園丁。他穿著一身沾滿泥點的粗布工裝,手裡還捏著一把修剪花枝的剪刀,粗糙的手指關節因常年勞作而腫大變形。一張飽經風霜的臉上刻滿了深深的皺紋,如同古堡外牆飽受風雨侵蝕的石紋。他頭髮花白稀疏,眼神渾濁,帶著一種長期處於底層、習慣於沉默和觀察的謹慎。他微微喘著氣,似乎剛從風雨欲來的花園裡匆匆趕來。
布萊克伍德夫人,他的聲音沙啞,帶著濃重的鄉音,目光快速在我身上掠過,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警惕,……蘭恩先生。他笨拙地點了點頭算是打招呼。
什麼事,約翰管家問道,語氣裡冇有波瀾。
老約翰搓了搓佈滿老繭的手,顯得有些侷促不安:我……我來是想說說,那光。在爵士書房窗戶上的。連著好幾個晚上了,大概……大概都是深夜那會兒。他抬手指了指書房那扇巨大的、鑲嵌著菱形鉛條玻璃的窗子,窗外是逐漸被黑暗吞噬的花園和更遠處咆哮的大海。
光我的心絃猛地繃緊。
嗯,老約翰用力點點頭,彷彿要確認自己看到的不是幻覺,不是燈,也不是月亮光。像是……像是鏡子反光或者彆的什麼亮片片就一閃一閃的,在那個角上。他指向窗戶右下角靠近窗框的位置,那裡被厚重的絲絨窗簾半掩著。晃得人眼暈。我巡夜路過花園,正好瞧見。昨晚上好像……好像特彆亮。
你報告過嗎我追問。
老約翰飛快地瞥了一眼管家,又低下頭:跟夫人提過一嘴……夫人說可能是玻璃反的月光,讓我彆瞎操心,守好花園的本分。他的聲音低了下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委屈和困惑。
布萊克伍德夫人適時地接話,語氣依舊平穩:是的,蘭恩先生。我認為那隻是天氣變化導致的光線折射現象。約翰上了年紀,有時容易看花眼。況且,爵士吩咐過,他的書房不容窺探。她看向老約翰的目光裡帶著一種無聲的威嚴。
老約翰縮了縮脖子,不再吭聲,但渾濁的眼睛裡依然殘留著固執的疑慮。
我的視線再次投向那麵幾乎占據整堵牆的書架。它由深色的胡桃木打造,書脊厚重而沉默,像一排排守衛著秘密的士兵。書架前的地毯是深綠色的,織著繁複的藤蔓圖案。我的目光沿著地毯邊緣緩緩移動,最終定格在書架前靠近中央的位置。那裡的絨毛……似乎有些異常。在昏暗的光線下,隻能隱約看出有一道約莫兩尺寬、長度與書架相當的模糊痕跡,上麵的絨毛倒伏方向與周圍略有不同,彷彿被什麼沉重的東西反覆地、沿著一條直線碾壓拖拽過。
這道痕跡的一端,幾乎正對著書桌。另一端,則消失在一尊異常沉重的青銅騎士雕像的底座之下。
那騎士像幾乎有一人高,造型是一位身披中世紀甲冑的騎士,跨坐在同樣覆蓋著馬鎧的戰馬之上。騎士右手緊握著一柄指向斜上方的長劍,左手則挽著韁繩。整個雕像線條剛硬,細節繁複,落滿了灰塵,呈現出一種久未挪動的沉滯感。它矗立在那裡,冰冷、厚重,如同一個被遺忘的哨兵,底座深深地壓在那道地毯的拖痕之上。
這尊雕像的位置,那地毯的痕跡,老約翰描述的深夜反光點,布萊克伍德夫人聽到的拖拽摩擦聲……無數碎片在我腦中激烈地碰撞、旋轉。一個近乎瘋狂的念頭如同閃電般劈開迷霧:這尊騎士像,會不會就是關鍵那道反光,是否正是指向它的某種信號深夜的拖拽摩擦聲……難道不是拖動東西,而是這沉重的雕像本身在移動
我走到騎士像前,伸出手指,沿著騎士握劍的右手手臂,緩緩向上,最終觸碰到那冰冷的青銅劍柄。指尖傳來金屬特有的冰涼和粗糙質感。我嘗試著左右擰動劍柄,紋絲不動。又試著向上提拉,向下按壓,依舊冇有任何反應。它彷彿與整個雕像熔鑄為一體。
難道猜錯了
我皺緊眉頭,繞著這尊龐然大物緩緩踱步,目光銳利地掃過它每一寸表麵。灰塵均勻,似乎很久無人觸碰。騎士的頭盔麵罩低垂,隻露出兩道深邃的縫隙。馬鎧的鱗片在昏暗光線下泛著幽微的光澤。我蹲下身,仔細觀察它那巨大的、與底座渾然一體的青銅基座。基座邊緣同樣積著厚厚的灰塵,但當我轉到騎士像的側麵,目光落在基座與冰冷石地板的接縫處時,我的心跳驟然漏了一拍。
那裡,就在基座邊緣與石地板的縫隙中,殘留著極其細微的、幾乎難以察覺的幾粒深色碎屑。那不是灰塵,更像是……某種被碾碎的深色蠟塊碎渣我小心翼翼地用指甲尖挑起一點,湊到鼻尖。一股極其微弱的、混合著油脂和某種植物氣息的古怪氣味鑽入鼻腔。這絕不是書房裡該有的東西。
是機關潤滑的痕跡某種用於隱秘滑軌的密封蠟這個念頭如同投入死水的石子,激起更大的漣漪。
我站起身,目光重新投向騎士握劍的右手。劍尖斜斜指向書房那扇巨大的、鑲嵌著菱形鉛條玻璃的窗戶。窗外,墨色的天空被一道突如其來的、慘白的閃電撕裂!瞬間的強光刺破昏暗,清晰地映照在青銅長劍寬闊的劍身之上!
就在那電光石火的一刹那,我清晰地看到,在靠近劍尖大約三分之一處的劍脊上,有一塊極其微小、形狀不規則的區域,反射的光芒與其他部分截然不同!那是一種更加凝練、更加冷冽的光點,如同鑲嵌在金屬中的一顆微小冰晶!那絕不是青銅材質該有的反光!那更像是一塊……被巧妙地嵌入劍身、打磨得極其光滑銳利的……某種特殊晶體的反光點
老約翰描述的反光!就是它!
閃電的強光轉瞬即逝,書房重新沉入昏暗。但那個微小的、冷冽的反光點,已如烙印般刻在我的視網膜上。我的心臟在胸腔裡狂跳起來,血液奔湧的聲音在耳鼓中轟鳴。謎底的核心,就在這柄劍上!
我再次伸出手,這一次,目標明確。我的指尖不再嘗試扭動劍柄,而是直接、穩定地落在那片剛剛被閃電照亮的、劍脊上反射出異樣冷光的微小區域。
入手冰涼,觸感堅硬光滑,與周圍的青銅截然不同。它微微凹陷於劍脊表麵,大約隻有一枚小指甲蓋大小,形狀不規則,邊緣似乎與青銅完美融合。我試探著用力按壓下去。
紋絲不動。
難道是角度不對或者需要特定的觸發條件我回憶著閃電時那光點的位置——它正對著窗戶的方向。我嘗試調整指尖按壓的角度,模擬光線可能照射的方向,微微向下、向窗外的方向發力。
哢嗒。
一聲極其輕微、卻清晰無比的機括咬合聲,彷彿來自雕像的腹腔深處,在這死寂的書房中不啻於一聲驚雷!
我的心臟幾乎要跳出喉嚨!然而,預想中書架移開的景象並未出現。騎士像依舊沉默地矗立著,彷彿剛纔那聲輕響隻是我的幻覺。
不對!還差一步!我猛地意識到。那按壓下去的晶體似乎有一個微小的回彈空間。是聯動裝置!我毫不猶豫,在保持按壓那處晶體節點的同時,身體重心下沉,雙手抓住騎士像下方沉重的青銅基座邊緣,用儘全力,順著之前地毯上那道拖痕指示的方向——也就是正對著書桌的方向——猛地一推!
嘎吱——吱呀——
一陣令人牙酸的、沉重金屬摩擦著石地板的巨大聲響驟然爆發!彷彿沉睡千年的巨獸被強行喚醒時發出的痛苦呻吟!我腳下的地板傳來清晰的震動!
眼前那堵頂天立地、塞滿厚重書籍的胡桃木書架,竟然像一扇被無形巨手推動的大門,整體地、緩緩地、帶著碾碎一切阻礙的沉重氣勢,向牆壁內側滑去!書架底部與石地板之間,露出了隱藏的、同樣落滿灰塵的金屬滑軌!伴隨著滑軌刺耳的呻吟,一道原本被書架完美遮蔽的、幽深黑暗的門洞,如同怪獸緩緩張開的巨口,出現在牆壁之上!
冰冷、陳腐、帶著濃重塵土和某種難以形容的、類似鐵鏽混合著……乾涸血液的腥氣,如同積蓄了百年的死水,猛地從那黑暗的門洞裡噴湧而出,瞬間席捲了整個書房!那氣味濃烈得幾乎令人窒息!
布萊克伍德夫人發出了一聲短促的、被強行壓抑在喉嚨裡的驚呼,猛地後退一步,撞在書桌邊緣,臉色在昏暗中瞬間變得慘白如紙。老約翰則像被釘在了原地,渾濁的眼睛瞪得極大,死死盯著那敞開的黑洞,佈滿皺紋的臉上寫滿了純粹的恐懼和難以置信,握著花剪的手劇烈地顫抖著。
我屏住呼吸,所有的神經都繃緊到了極限。密室!霍華德爵士深夜獨自進入的書房,園丁看到的詭異反光,管家聽到的拖拽摩擦聲……一切的線索,最終都指向了這個被沉重書架隱藏起來的空間!爵士最後的蹤跡,他未寫完的信件,日記殘頁中斷的絕望控訴……答案就在裡麵!
我摸向口袋,掏出隨身攜帶的微型強光手電。冰冷堅硬的金屬外殼讓我混亂的心緒稍微定了定。拇指用力壓下開關,一道凝聚的、雪亮的光柱如同利劍,猛地刺入那片濃得化不開的黑暗!
光柱首先掃過粗糙的石壁,上麵凝結著灰白色的蛛網和水汽浸染的黴斑。密室不大,空氣凝滯得令人窒息。光柱的中心,赫然映照出一把深色皮革包裹的高背輪椅的輪廓!
一個人影僵硬地靠坐在輪椅之中。
他穿著考究的深棕色天鵝絨吸菸外套,內襯的絲質襯衫領口依舊挺括。但那頭顱卻以一種極不自然的、完全失去支撐的姿勢,無力地垂向右側肩膀,下巴幾乎抵在鎖骨之上。花白的頭髮淩亂地覆蓋著半邊額頭。
我的呼吸停滯了。光柱顫抖著,緩緩下移。
就在那低垂的頭顱下方,在他敞開的吸菸外套裡,絲質襯衫左側心臟稍上的位置——脖頸與肩膀的連接處——赫然插著一件東西!
那東西在強光手電的照射下,瞬間迸發出驚心動魄的、純粹而深邃的藍色光芒!光芒流轉,彷彿內部封存了一片凝固的午夜晴空!
是那把刀!
霍華德·埃弗拉德爵士最珍視的收藏品之一,一把擁有百年曆史的古董拆信刀!我曾在他書房的書桌上見過它,那時它安然地躺在墨綠色的天鵝絨襯墊上。整把刀的長度不過二十厘米,刀柄由一整塊完美無瑕的克什米爾藍寶石雕琢打磨而成,呈現出矢車菊般深邃而柔和的藍色,純淨得冇有一絲雜質或色帶。寶石被切割成優雅的八邊形棱柱,棱角打磨得異常圓潤光滑,握在手中溫潤如玉。刀柄底部鑲嵌著一圈細密的鉑金,作為與刀身的連接。刀身則是用頂級的大馬士革鋼鍛造,經過精細的酸蝕處理,表麵呈現出如同流動水波般的、層層疊疊的銀灰色紋路,與頂端的藍寶石輝映,形成一種冰冷與華美交織的致命誘惑。
此刻,這把堪稱藝術品的拆信刀,卻化作了最殘忍的凶器!那閃耀著幽藍光芒的寶石刀柄,如同一個邪惡的圖騰,正牢牢地鑲嵌在爵士蒼白的脖頸血肉之中!刀刃部分幾乎完全冇入,隻留下刀柄和連接處那一小圈冰冷的鉑金暴露在外,在強光下反射著刺目的寒光。傷口周圍的絲質襯衫,被浸染開一片深褐色的、早已乾涸凝固的血跡,如同醜陋的烙印。
爵士的右手無力地垂在輪椅扶手之外,手指微微蜷曲,保持著某種鬆弛的狀態。而他的左手,卻以一種怪異的姿態搭在輪椅的扶手上,小臂壓著一本攤開的、深棕色皮質封麵的厚冊子——一本日記。
布萊克伍德夫人再也無法抑製,一聲壓抑到極致的嗚咽從她緊捂的指縫中逸出,身體劇烈地搖晃著,幾乎要癱軟下去。老約翰則發出一聲低沉嘶啞的呻吟,彷彿喉嚨被扼住,踉蹌著退到門框邊,背靠著冰冷的石壁,身體篩糠般抖動著,眼神渙散。
整個世界的聲音彷彿瞬間被抽離,隻剩下我胸腔裡心臟狂跳的轟鳴和那柄藍寶石拆信刀在光線下無聲的詛咒。我強迫自己移動腳步,像趟過粘稠的瀝青,一步步走向那輪椅上的遺體。靴子踩在密室佈滿灰塵的石地上,發出空洞的迴響。
強光手電的光柱,如同舞台追光,最終牢牢地定格在爵士左臂壓著的那本攤開的日記本上。
紙頁是昂貴的奶油色羊皮紙,上麵寫滿了熟悉的、屬於霍華德·埃弗拉德爵士的筆跡。但此刻,這字跡卻與我記憶中他簽署檔案時那種流暢優雅的花體截然不同!它變得極其潦草、顫抖、扭曲,筆劃深淺不一,彷彿書寫者在承受著巨大的痛苦或難以言喻的恐懼,手指完全無法控製。
……又在響……壁爐後麵……牆在呼吸……影子……它們白天也在……就在畫框後麵盯著……布萊克伍德……她端來的茶味道不對……苦杏仁……我知道那是什麼……
字跡在這裡劇烈地扭曲,墨點飛濺,彷彿筆尖失控地戳在了紙上。
……老約翰……他在玫瑰園下麵……挖……很深……夜裡……月光照著他的鏟子……反光……晃我的眼睛……他想埋掉什麼還是……挖出什麼……
墨跡拖出長長的、斷續的劃痕,顯示出書寫者精神已瀕臨崩潰。
……不是我瘋了……是這房子……它活了……埃弗拉德家的血……詛咒……從曾祖父帶回那塊藍石頭開始……它要我們都……
字跡越來越淩亂,越來越難以辨認,如同垂死者的囈語。翻過這痛苦掙紮的一頁,下一頁的頂部,是最後幾行顫抖到幾乎無法成形的字:
……它們以為我不知道……但我看見了……月光下的……那把鑰匙……在騎士的……
字跡在此處猛地一頓,一個巨大的墨團汙染了的字後麵的大片空白。彷彿書寫者被一股巨大的外力瞬間扼住了喉嚨,或者……被身後襲來的死亡徹底中斷。
然而,就在這絕望的斷點之下,就在那團汙濁的墨跡旁邊,卻赫然出現了截然不同的另一行字!
那字跡流暢、清晰、帶著一種近乎冷酷的優雅,用的是同一種墨水,卻透出完全不同的、掌控一切的氣息。它像一條陰冷的毒蛇,盤踞在爵士臨終的恐懼之上:
……你看見了又如何月光照亮的,從來隻有你的墳墓。晚安,親愛的霍華德。
這行字,如同冰錐,狠狠刺入我的眼底!它不是爵士寫的!是凶手!凶手在爵士寫下遺言之後,在他瀕死或剛剛死去之時,以一種近乎嘲弄的姿態,在這本染血的日記上,寫下了這冷酷的告彆!
爵士最後瘋狂指認的鑰匙在騎士的……什麼騎士的劍雕像還是彆的而凶手這行優雅的墓誌銘,無疑將凶殘的謀殺提升到了冷酷炫技的程度!它像一道無聲的宣告,帶著令人毛骨悚然的掌控感和對死者的徹底蔑視!
呃……呃……
老約翰喉嚨裡發出破風箱般的聲音,身體順著門框慢慢滑坐在地,頭深深埋在膝蓋裡,隻剩下無法控製的劇烈顫抖。
布萊克伍德夫人則像一尊瞬間被抽走了靈魂的雕像,直挺挺地站在那裡,臉上最後一絲血色也褪儘了,隻剩下一種接近死灰的慘白。她死死地盯著日記本上那行優雅而冷酷的字跡,嘴唇翕動著,卻發不出任何聲音,眼中翻湧著極度複雜的情緒——驚駭、難以置信,還有一絲……被洞穿般的絕望她交疊在腹前的雙手指節因過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
鑰匙……騎士……
我猛地扭頭,目光如同實質的利箭射向密室之外書房裡那尊沉重的青銅騎士像。爵士垂死前瘋狂寫下的線索!騎士的……什麼
就在這一刹那——
轟隆隆——!!!
一聲震耳欲聾、彷彿要將整個天地都撕裂的恐怖雷鳴,毫無預兆地在古堡上空炸響!巨大的聲浪如同實質的巨錘,狠狠砸在古老的石牆上,整個書房乃至腳下的地板都隨之劇烈地搖晃起來!書架上的書籍劈裡啪啦地墜落,灰塵如同煙霧般瀰漫!牆壁上懸掛的古老畫框在瘋狂擺動!
緊接著,彷彿是天崩地裂的續曲,一聲更加沉悶、更加沉重、帶著山岩崩裂般巨大迴響的恐怖斷裂聲,從古堡正門的方向,穿透厚厚的石牆和狂暴的雨幕,清晰地傳了進來!
嘎嘣——轟!!!
那聲音……是木材和鐵鏈在無法承受的巨力下徹底崩斷的聲音!
布萊克伍德夫人被這連續的巨響徹底擊垮了心理防線,發出一聲淒厲的尖叫,雙手死死抱住頭,蜷縮下去。癱坐在地的老約翰則猛地抬起頭,佈滿血絲的渾濁眼睛裡隻剩下純粹的、動物般的驚恐。
我的血液瞬間凍結!一個可怕的念頭攫住了我!
我猛地衝向書房那扇巨大的、正對著古堡前庭的菱形鉛條窗!手指粗暴地扯開沉重的絲絨窗簾!
窗外,已是傾盆世界。慘白的閃電如同狂舞的銀蛇,一次次撕裂墨黑的蒼穹,將下方狂暴的景象瞬間照亮!
懸崖邊緣,古堡唯一的命脈——那座連接著懸崖與外部世界的、巨大的古老吊橋——就在我眼前,如同被巨人折斷的枯枝!
靠近古堡主體一側的厚重橋板連同粗如兒臂的鐵鏈,在閃電慘白的光線下,正帶著無可挽回的絕望姿態,向著下方漆黑如墨、咆哮翻湧的深淵轟然墜落!斷裂處的木茬和扭曲的鐵鏈在雨水中閃爍著猙獰的光澤!
轟——嘩啦!!!
墜落的橋體狠狠砸在數十米下嶙峋的礁石和狂暴的海浪中,發出驚天動地的巨響,瞬間被白色的浪沫和黑暗吞噬!
連接外部懸崖的那半截殘橋,如同一條被斬斷的巨蟒,在狂風中危險地搖晃著,孤零零地懸在深淵之上,與古堡徹底斷絕了聯絡!
斷橋!
渡鴉崖古堡,連同裡麵所有的活人與秘密,在這一刻,被這突如其來的、狂暴的天地之威,徹底變成了一座漂浮在怒海狂濤之上的孤島墳墓!
冰冷的雨水瘋狂地抽打在菱形窗格上,蜿蜒流下,如同古堡流下的黑色淚水。閃電的殘光映照著我僵立在窗前的側影,也映亮了身後密室門口那尊青銅騎士像沉默而猙獰的輪廓。爵士染血的遺言和凶手優雅的嘲諷在腦中交替轟鳴,窗外是吞噬一切的深淵和斷絕生路的殘橋。
這座石砌的巨獸腹中,謀殺剛剛發生,而凶手,必然還藏身於這冰冷的石壁之間,與我——這個被遺囑意外捲入、又被暴風雨徹底困死的偵探——同處一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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