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位上的骨灰盒 第一章

小說:工位上的骨灰盒 作者:飛翔的鴿子湯 更新時間:2025-07-21 19:26:43 源網站:dq_cn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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淩晨兩點四十七分。

城市在窗外沉睡,沉入一種粘稠的、不反光的黑暗。這間巨大的開放式辦公室卻醒著,被一片慘白的光浸泡著,如同一個巨大而冰冷的標本缸。空氣凝滯不動,瀰漫著隔夜咖啡的酸腐、汗液蒸發後的鹹腥,以及無數電子元件持續低燒散發出的、若有似無的焦糊味。一排排工位像排列整齊的墓碑,隻有稀稀落落的幾塊碑前還亮著螢幕,映著一張張被藍光漂洗得毫無血色的臉,眼神空洞,像被抽乾了靈魂。

陳默的工位在深處。他佝僂著背,整個人幾乎要嵌進那方寸之地。螢幕的光像一把冰冷的刀,刻在他臉上,深重的黑眼圈如同兩片淤青。鍵盤在他指下發出一種急促、粘滯又帶著金屬疲勞的嗒嗒聲,像瀕死昆蟲最後無力的振翅。他猛地吸了一口手邊早已涼透的咖啡,劣質咖啡粉的苦澀在舌尖炸開,混合著胃裡翻騰的酸水,激得他太陽穴突突地跳,眼前瞬間蒙上一層灰白的噪點。

他閉了閉眼,用力甩了甩頭,試圖驅散那陣要命的眩暈。指關節傳來一陣熟悉的、尖銳的刺痛,像是無數根細針同時紮了進去。他下意識地蜷起手指,又強迫它們重新舒展開,落回鍵盤上。螢幕右下角,那個鮮紅的倒計時數字正以一種冷酷無情又精確無比的速度跳動著:【00:13:28】。每一個數字的閃爍,都像一記重錘,砸在他早已不堪重負的心跳上。

桌上的手機螢幕無聲地亮了一下,幽藍的光刺破沉悶。是薇薇。陳默佈滿血絲的眼珠艱難地轉動了一下,瞥向螢幕。指尖在冰冷的鍵盤和溫熱的手機之間短暫地懸停、顫抖。他幾乎能想象出她此刻的樣子,蜷在沙發裡,固執地守著手機,眼底盛著和他一樣沉重的疲倦和更深的擔憂。最終,那懸停的手指還是沉重地落回了鍵盤。嗒嗒…嗒嗒嗒…代碼行在螢幕上冷漠地向下延伸。他喉嚨滾動了一下,嚥下那聲幾乎要衝口而出的歎息和酸楚。再等等,薇薇,再等等。等這該死的項目上線……

就在他強迫注意力重新聚焦到螢幕上那串複雜的邏輯判斷時,一陣劇烈的、毫無征兆的銳痛猛地攫住了他的左胸!那感覺如此凶悍,像一隻無形的手狠狠攥緊了他的心臟,用力擰絞。他瞬間窒息,身體猛地向前一弓,額頭重重撞在冰冷的顯示器邊框上,發出沉悶的咚一聲。視野驟然收縮,邊緣泛起濃稠的黑霧,中心是螢幕上瘋狂閃爍的紅色倒計時:【00:13:01】。那數字像浸在血裡,不斷放大、旋轉、獰笑。

他張著嘴,卻吸不進一絲空氣。視野裡最後清晰的影像,是桌角那盆小小的綠蘿。葉子邊緣已經捲曲發黃,蔫蔫地垂著,像他此刻的生命力。他掙紮著想抬起手,想去夠手機螢幕上林薇的名字,指尖卻隻徒勞地在光滑的桌麵上刮擦了一下,留下幾道模糊的汗漬。黑暗徹底吞噬了他。身體失去所有支撐,沉重地、毫無生機地向側麵滑落,肩膀撞翻了那杯涼透的咖啡。深褐色的液體潑灑開來,迅速浸透了鍵盤,沿著桌麵邊緣滴落,在他腳邊無聲地洇開一小片汙跡。他的手,那隻剛纔還在鍵盤上奮力敲擊的手,無力地垂落下來,指關節恰好搭在濕漉漉的、沾滿咖啡的鍵盤邊緣。

監控攝像頭冷漠的紅點,在辦公室慘白的頂燈下,無聲地記錄著這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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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機在枕邊瘋狂震動,像一顆絕望跳動的心臟。林薇猛地從混亂的淺眠中驚醒,心臟在胸腔裡失重般狂墜。淩晨三點十七分。螢幕上跳動的名字讓她渾身血液瞬間凍結——是陳默公司的座機。

她抓起手機,指尖冰涼顫抖,滑了好幾次才接通。

喂她的聲音乾澀得不像自己的。

電話那頭是冰冷的公式化女聲,帶著一種事不關己的平靜,穿透死寂的夜:您好,請問是林薇女士嗎這裡是銳鋒科技。很遺憾通知您,您的家屬陳默先生,於今日淩晨在公司突發疾病,經120急救人員現場確認,已無生命體征……

後麵的話語變成了一串毫無意義的嗡鳴,在林薇耳邊炸開,又瞬間被無邊的死寂吞冇。手機從她僵硬的指間滑落,啪地一聲掉在地板上,螢幕碎裂的紋路如同她瞬間崩塌的世界。身體裡的力氣被瞬間抽空,她像一尊泥塑,直挺挺地坐在床沿,眼睛空洞地睜著,望著窗簾縫隙外那片吞噬一切的濃黑。冇有眼淚,冇有尖叫,隻有一種徹骨的寒冷從骨髓深處瀰漫開來,凍結了每一寸皮膚,每一根神經。那個倒計時,那個鮮紅的、吞噬一切的倒計時,彷彿烙在了她的視網膜上,還在無情地跳動著。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到的醫院。走廊的燈光白得刺眼,消毒水的味道濃烈得令人窒息。冰冷的金屬推床上蓋著一層薄薄的白布,勾勒出一個僵硬的、毫無生氣的輪廓。一個穿著白大褂、表情漠然的醫生遞過來一張紙,嘴巴一張一合,吐出一些冰冷的詞語:…心源性猝死…過度勞累誘發…節哀…

林薇的目光冇有落在那張紙上,也冇有看醫生。她死死地盯著白布邊緣露出來的一隻手。那是陳默的手。指關節粗大,指甲修剪得很短,指腹和側麵有長期敲擊鍵盤磨出的薄繭。此刻,那手呈現出一種詭異的青白色,像大理石的紋路,毫無生氣地垂在推車邊緣。這雙手,昨晚還在笨拙地給她揉著加班後痠痛的肩膀,笨拙地試圖把泡麪煮得好吃一點,笨拙地在手機上敲下快了,薇薇,項目快結束了……而現在,它們冰冷、僵硬,再也不會動了。

她伸出手,指尖顫抖著,極其緩慢地、小心翼翼地觸碰了一下那冰冷僵硬的指尖。一股直擊靈魂的寒意瞬間穿透皮膚,凍得她渾身一激靈。她猛地縮回手,彷彿被燙傷。嘴唇無聲地開合了幾下,卻發不出任何聲音。眼淚終於在這一刻洶湧而出,不是啜泣,是無聲的崩潰,大顆大顆滾燙的淚珠砸在冰冷的地磚上,洇開深色的斑點。她扶著冰冷的牆壁,身體不受控製地向下滑去,蜷縮在散發著濃烈消毒水氣味的牆角,肩膀劇烈地聳動,喉嚨裡發出壓抑到極致的、野獸瀕死般的嗚咽。

手機在口袋裡再次震動起來。她抖著手掏出來,螢幕碎裂的紋路下,是公司那個龐大的工作群。一條刺目的、帶著黑框的公告被置頂在最上方,像一道冰冷的訃告:

【沉痛哀悼】各位同仁:我司研發部優秀工程師陳默同誌,於今日淩晨在工作崗位上突發疾病,不幸離世。公司對此表示萬分痛心和深切哀悼!陳默同誌工作勤勉儘責,技術精湛,他的離去是我司的重大損失!目前天穹項目上線在即,時間緊、任務重,懇請全體同仁化悲痛為力量,繼承陳默同誌未竟之事業,攻堅克難,確保項目如期成功上線!銳鋒科技管理部。

未竟之事業……如期成功上線……這幾個字像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林薇早已千瘡百孔的心上。她死死盯著螢幕,指甲深深掐進掌心,留下月牙形的血痕。巨大的悲慟和一種冰冷的、令人作嘔的荒謬感交織在一起,在她胸腔裡瘋狂衝撞。她的默哥,那個活生生、會笑會皺眉會抱著她說快了的人,在這個龐大的、冰冷的機器裡,就這樣被簡化成了重大損失,成了催促其他人繼續賣命的由頭和燃料他最後倒下的地方,那個吞噬了他所有時間、精力和生命的工位,此刻在公告裡,成了某種值得繼承的事業

一股腥甜湧上喉嚨。她猛地捂住嘴,強行壓下那股翻江倒海的噁心。胃裡空空如也,隻有冰冷的恨意在燃燒。她扶著牆壁,用儘全身力氣,一點點撐起自己虛脫的身體。臉上淚痕未乾,眼底卻隻剩下一種近乎死寂的冰冷和決絕。她抬起頭,望向走廊儘頭那扇緊閉的門,那扇隔絕了她和默哥的門。一個念頭,如同淬毒的冰淩,在她心中瘋狂滋長——真相。她要撕開這層冠冕堂皇的遮羞布,她要讓所有人,都聽到他最後的聲音。

葬禮那天,天氣陰沉得像一塊吸飽了水的臟抹布,低低地壓在頭頂,透不出一絲光。空氣潮濕粘膩,吸進肺裡帶著一股土腥味。殯儀館最大的告彆廳裡,擠滿了黑壓壓的人頭。公司行政部統一訂購的廉價白花彆在人們胸口,散發出一種混合著消毒水和塑料味的、令人窒息的氣息。低徊的哀樂如同冰冷的潮水,一遍遍沖刷著空曠的大廳。

林薇穿著一身素黑,站在家屬區最前麵。她冇有哭,臉上甚至冇有任何表情,像一尊被抽空了靈魂的黑色大理石雕像。懷裡緊緊抱著一個冰冷的、沉重的紫檀木盒子。那是陳默。她的小太陽,她的整個世界,如今隻剩下這麼一點輕飄飄的灰燼,被禁錮在這方寸之間。指尖一遍遍撫過盒子光滑冰冷的表麵,觸感如同寒冰,凍得她指尖生疼,卻固執地不願鬆開。彷彿隻要這樣抱著,就能留住他最後一絲溫度。

告彆廳正前方,巨大的LED螢幕循環播放著陳默生前的照片。行政部倉促製作的PPT,挑選的照片大多是團建合影、年會領獎這類場景,笑容被定格在一種模式化的燦爛裡,與他最後那段時間的疲憊、焦慮判若兩人。背景音樂是千篇一律的鋼琴曲《神秘園》,輕柔得虛偽。

銳鋒科技的高層們坐在前排,神情肅穆,如同出席一場重要的商務會議。西裝革履,領帶打得一絲不苟。研發部主管王振邦,那個有著微微凸起的啤酒肚和一雙精光小眼睛的中年男人,在主持人沉痛的語調中被請上了發言席。他清了清嗓子,臉上迅速堆砌起恰到好處的沉痛表情,聲音透過麥克風被放大,帶著一種虛偽的共鳴:

各位同仁,各位親友,今天,我們懷著無比沉痛的心情,在這裡送彆我們優秀的戰友、傑出的工程師——陳默同誌!他頓了頓,目光掃過台下黑壓壓的人群,語調陡然拔高,充滿了某種煽動性的力量,陳默同誌的離去,是我們銳鋒科技不可估量的損失!他,用年輕的生命,用最熾熱的赤誠,為我們所有人,上了最深刻、最震撼的一課!

王振邦微微揚起下巴,聲音變得更加鏗鏘有力,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權威感:他倒下了,倒在了他為之奮鬥的崗位上!倒在了‘天穹’項目上線前最關鍵的衝刺階段!他用生命詮釋了什麼是責任!什麼是擔當!什麼是真正的奉獻精神!他猛地揮了一下手,彷彿在指揮一場衝鋒,陳默同誌雖然離開了我們,但他這種捨生忘我、為事業燃儘最後一絲光熱的精神,將永遠激勵著我們!激勵著我們銳鋒人,不畏艱難,勇往直前!為了公司的榮耀,為了完成陳默同誌未竟的事業,我們必須化悲痛為力量,全力以赴,確保‘天穹’項目如期、完美上線!這纔是對陳默同誌最好的告慰!這纔是我們銳鋒人應有的態度!

台下,前排的領導們微微頷首,臉上露出讚許的表情。不少員工也下意識地挺直了背脊,似乎被這番慷慨激昂的話語所感染。林薇站在家屬區,身體繃得像一張拉到極致的弓。她抱著骨灰盒的手指,因為用力過度而骨節泛白,微微顫抖著。指甲深深陷入堅硬的木質表麵。王振邦的聲音,每一個字都像淬了毒的針,狠狠紮進她的耳朵,紮進她早已血肉模糊的心臟。奉獻告慰未竟的事業這些冠冕堂皇的詞句,像一層厚厚的、散發著惡臭的油汙,企圖掩蓋住默哥生命最後時刻的掙紮、痛苦和無助!

就在王振邦慷慨陳詞接近尾聲,台下醞釀起一片壓抑的、被引導的悲憤情緒時,林薇動了。她抱著那個冰冷的盒子,像一個移動的、沉默的黑色墓碑,一步一步,極其緩慢又無比堅定地,從家屬區走了出來。高跟鞋踩在光滑冰冷的大理石地麵上,發出清晰、孤寂的哢、哢聲,在這充斥著虛偽哀樂和煽動性演講的大廳裡,突兀地響起。

所有的目光瞬間聚焦在她身上。哀樂似乎也識趣地降低了音量。王振邦的演講被打斷,他有些錯愕地看著一步步走向發言席旁邊的林薇,眉頭不易察覺地皺了一下。

林薇在距離發言席幾步遠的地方站定。她抬起頭,目光如同兩道冰冷的探照燈,直直地射向台上錯愕的王振邦,掃過前排那些西裝革履的領導,最後緩緩掃過台下那一張張表情各異的臉。她的臉上冇有任何悲慟,隻有一種深不見底的疲憊和一種近乎透明的冰冷。然後,在幾百雙眼睛的注視下,在死一般的寂靜中,她慢慢地、極其緩慢地,從黑色外套的口袋裡,掏出了自己的手機。

手機螢幕碎裂的紋路在慘白的燈光下清晰可見。她的指尖在螢幕上滑動了幾下,動作穩定得可怕。接著,她將手機微微舉起,讓麥克風對準了手機的外放孔。

一個熟悉得讓她心碎的聲音,帶著濃重的疲憊和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瞬間刺破了葬禮大廳裡虛偽的寧靜,被麥克風清晰地放大到每一個角落:

薇薇,我……我又看到那份體檢報告了……陳默的聲音透過電波傳來,沙啞得像砂紙摩擦,每一個音節都浸透了難以言喻的疲憊和壓抑,就壓在鍵盤下麵……那個血管瘤……它好像……真的變大了……

聲音停頓了一下,傳來沉重而急促的呼吸聲,彷彿說話的人正承受著巨大的痛苦,咳…胸口悶得厲害,像壓著塊石頭……手抖得有點握不住鼠標了……

又是一陣壓抑的咳嗽和粗喘,聽得人揪心。然後,那聲音裡帶上了一絲極其微弱、近乎卑微的希冀,像溺水者抓住最後一根稻草:……主管…王主管剛過來……他又提了一遍……他說,隻要這次‘天穹’項目能準時上線……就……就特批我的婚假……薇薇……快了……真的快了……

就在那快了兩個字餘音未落之際,錄音裡猛地爆發出極其密集、狂暴的鍵盤敲擊聲!嗒嗒嗒嗒嗒嗒……!如同疾風驟雨,又像是垂死之人最後的、絕望的掙紮,帶著一種要敲碎骨頭的狠厲!這瘋狂的敲擊聲僅僅持續了不到三秒,便戛然而止!

緊接著——

砰!!!

一聲沉重得令人心悸的悶響,通過麥克風,炸響在每一個人的耳膜上!那是**毫無緩衝地、結結實實撞擊地麵的聲音!清晰得彷彿能聽到骨骼碎裂的脆響!

然後,是死寂。

絕對的、真空般的死寂。

手機錄音播放完畢的提示音短促地滴了一聲,在這片凝固的死寂中顯得格外刺耳。

整個告彆廳的時間彷彿被按下了暫停鍵。空氣凝固成了冰冷的鉛塊,沉重地壓在每一個人的胸口。幾百人的空間裡,落針可聞。所有的表情都僵在了臉上——領導們臉上的讚許和沉痛凝固成了滑稽的麵具;王振邦臉上的慷慨激昂瞬間褪去,隻剩下慘白和無法掩飾的驚駭,他下意識地後退了一小步,嘴唇哆嗦著;員工們臉上的悲憤和動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震驚、茫然,以及一絲被猝不及防撕開偽裝的恐慌。無數道目光,像被無形的線牽引著,死死釘在林薇身上,釘在她懷裡那個冰冷的紫檀木盒子上,釘在她手中那個螢幕碎裂、剛剛播放完死亡序曲的手機上。

巨大的LED螢幕上,陳默那張在年會上領獎、笑得有些靦腆的照片,依舊在無聲地循環播放著。燦爛的笑容與剛纔錄音裡那絕望的喘息、狂暴的敲擊、沉重的墜地聲,形成了最殘忍、最荒誕的對比。

林薇放下了舉著手機的手臂。她甚至冇有再看任何人一眼。臉上依舊冇有任何表情,隻有一種巨大的疲憊,深深刻入骨髓的疲憊。她隻是更緊地、更緊地將那個冰冷的盒子抱在胸前,彷彿那是她僅存於世的、唯一的暖源。

然後,她轉過身。黑色的裙襬劃過一個微小的弧度。高跟鞋再次敲擊在冰冷的大理石地麵上。

哢。

哢。

哢。

聲音清晰、穩定、孤絕。在這片令人窒息的死寂中,這腳步聲是唯一的聲響,一步一步,沉重地踏在每個人的心臟上。她抱著她的愛人,她的骨灰,像一個行走的、沉默的控訴,走向告彆廳那扇敞開的、通往外麵陰沉世界的大門。那背影決絕,冇有絲毫留戀,彷彿要將身後這片用謊言和壓榨構築的虛偽靈堂,徹底拋入地獄。

冇有告彆,冇有停留。她隻是抱著他,一步一步,走向門外那片無邊無際的、灰暗的天空。

車子停在銳鋒科技那座高聳入雲的玻璃幕牆大廈樓下。林薇抱著那個冰冷的紫檀木盒子下車。陰沉的天空終於承受不住重量,開始飄落冰冷的、細密的雨絲。雨點打在玻璃幕牆上,蜿蜒流下,像一道道無聲的淚痕。

她抬頭,望向這座曾吞噬了她愛人所有時間和生命的鋼鐵叢林。巨大的銳鋒科技LOGO在灰濛濛的天色裡閃爍著冰冷的金屬光澤。大廈門口,穿著製服的保安投來警惕又帶著一絲詫異的目光,看著她懷中醒目的骨灰盒。

林薇視若無睹。她抱著陳默,徑直走向那扇熟悉的、沉重的旋轉玻璃門。門無聲地轉動著,像一個巨大的、永不停歇的磨盤。她走進去,一股熟悉的、混雜著中央空調冷氣和無數電子設備低鳴的氣息撲麵而來。冰冷、乾燥、毫無生氣。

大堂裡零星有剛吃完飯回來的員工,看到抱著骨灰盒、一身黑衣的林薇,如同看到了瘟疫,瞬間臉色煞白,紛紛驚恐地避讓開,遠遠地躲到一邊,低聲議論著,投來或驚懼、或同情、或麻木的目光。

電梯間。林薇伸出手指,按下那個熟悉的樓層按鈕——18樓。研發部。電梯平穩上升,失重感短暫傳來。鏡麵般的電梯內壁映出她蒼白得冇有一絲血色的臉,和懷中那個刺眼的深色盒子。她看著鏡中的自己,眼神空洞,如同兩口枯井。

叮——

電梯門滑開。18樓到了。

眼前是一條長長的、光線略顯不足的走廊。空氣裡瀰漫著更濃鬱的咖啡因和熬夜的氣息。走廊兩側是磨砂玻璃隔開的辦公區,能隱約看到裡麵一排排亮著的電腦螢幕和人影。她的出現,像一個不祥的幽靈,瞬間讓這一層的空氣凝滯了。原本還有些低語和鍵盤聲的開放式辦公區,在她走出電梯的刹那,陷入了絕對的死寂。

所有的目光,帶著驚恐、無措、尷尬,齊刷刷地投射過來,聚焦在她和她懷裡的骨灰盒上。有人僵在座位上,手還停在鍵盤上;有人端著水杯,張著嘴忘了喝水;有人下意識地低下頭,彷彿不敢與她對視。整個空間裡隻剩下中央空調單調的嗡嗡聲,像垂死者的喘息。

林薇抱著盒子,目不斜視,高跟鞋踩在消音地毯上,發出沉悶的聲響。她一步步走向走廊深處,走向那個她閉著眼睛都能找到的角落工位——陳默的工位。

工位已經被人清理過了。鍵盤換成了新的,桌麵上那杯打翻的咖啡漬被擦得乾乾淨淨,隻留下一點淡淡的痕跡。那盆邊緣發黃的綠蘿還在,蔫蔫地擺在顯示器旁邊,彷彿一個無言的見證者。隻有那張人體工學椅,還保持著陳默最後離開時的角度,微微後仰著,像一個無聲的邀請。

林薇走到工位前,停下腳步。她低頭,看著那張冰冷的辦公椅,那張曾禁錮了陳默無數個日夜的椅子。然後,她極其緩慢地、小心翼翼地,將懷中那個沉重的紫檀木盒子,輕輕地、穩穩地,放在了那張椅子的正中央。彷彿那是他理應存在的位置。

冰冷的木質盒子,取代了那個曾經溫熱、此刻卻已化為灰燼的身體,占據了這張象征著他被壓榨至死的椅子。

做完這一切,她彷彿耗儘了最後一絲力氣。她微微俯下身,一隻手撐在冰冷的桌麵上,支撐著自己搖搖欲墜的身體。另一隻手,極其溫柔地、一遍遍地撫摸著骨灰盒光滑冰冷的表麵。指尖傳來的寒意直透心底。

就在這時——

陳默麵前那台巨大的曲麵顯示器,原本因為長時間無人操作而進入的休眠狀態,螢幕一片漆黑。此刻,卻毫無征兆地、猛地亮了起來!

慘白的光瞬間刺破了工位周圍的昏暗,也刺得林薇瞳孔驟然一縮。

螢幕上冇有任何複雜的代碼視窗,冇有任何工作文檔。隻有公司內部那個巨大的、藍白配色的即時通訊軟件介麵被強製彈出,占據了整個螢幕。一個鮮紅的、刺目的係統公告視窗,帶著不容置疑的權威,跳到了最前端,幾乎要頂破螢幕邊框:

【緊急通知】全體研發部同事:

陳默同誌追思會已結束。請各位立刻調整情緒,於15分鐘內返回各自工位,全力投入天穹項目最後衝刺階段!時間緊迫,不容懈怠!項目成功上線,是對逝者最好的紀念!收到請回覆!

——銳鋒科技研發管理部

那冰冷的、命令式的文字,在慘白的螢幕光下,像一把把淬毒的匕首,閃爍著殘忍的光芒。調整情緒、立刻返回、不容懈怠、最好的紀念……每一個字都在嘲笑著剛剛結束的葬禮,嘲笑著那骨灰盒裡冰冷的灰燼,嘲笑著生命本身!

林薇撐著桌麵的手猛地收緊,指甲在光滑的桌麵上刮擦出刺耳的聲響。她死死地盯著那行字,身體無法抑製地劇烈顫抖起來,不是因為悲傷,而是因為一種滔天的、足以焚燬一切的憤怒和荒謬感!她的默哥,剛剛化為一捧灰,被安放在他倒下的地方,而這台冰冷的機器,這個吃人的係統,就已經迫不及待地發出了新的指令!催促著下一批燃料,回到這永不停歇的磨盤裡!

就在這時,她放在桌麵上的手指,無意中觸碰到了鍵盤邊緣一個極其微小的、凸起的硬物。那東西黏在鍵盤側麵的縫隙裡,冰涼、堅硬。她的指尖猛地一顫。

一個幾乎被遺忘的細節,如同閃電般劈開她混亂的腦海——那是陳默的手機,那個他用來給她發最後那條資訊、錄下最後那段錄音的手機!她記得最後一次幫他收拾東西時,行政部的人敷衍地說手機摔壞了,無法開機,當垃圾處理掉了。原來……原來它一直在這裡被遺忘在這個死亡的角落裡粘在了鍵盤的縫隙中

心臟在胸腔裡狂跳,撞擊著肋骨,發出擂鼓般的悶響。一股難以言喻的衝動驅使著她。她顫抖著,極其小心地用指尖去摳動那個小小的硬物。指甲刮擦著鍵盤的塑料邊緣。一下,兩下……終於,那個小小的、冰冷的黑色方塊被她的指甲撬了出來,掉落在桌麵上。

是陳默的手機。螢幕已經碎裂成蛛網,機身側麵也有明顯的磕碰痕跡。它無聲地躺在那裡,像一個沉默的、最後的秘密。

林薇的手指懸停在那個冰冷的、佈滿裂紋的手機上方,微微顫抖著。指尖感受到的寒意,比懷裡的骨灰盒更甚。它會打開嗎裡麵除了那條給她的錄音,還有什麼是更多絕望的獨白還是……彆的足以撕碎一切偽裝的證據

她不知道。巨大的未知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將她淹冇。她感到一種窒息般的眩暈,胃裡翻江倒海。身體晃了晃,她不得不再次用力撐住桌麵,指尖深深陷入冰冷的桌麵邊緣,骨節因為用力而泛白。她死死咬住下唇,嚐到一絲鐵鏽般的血腥味,才勉強壓下那股滅頂的眩暈和嘔吐感。

窗外,雨不知何時變大了。豆大的雨點密集地砸在巨大的落地玻璃幕牆上,發出沉悶而持續的劈啪聲,如同無數隻冰冷的手在瘋狂拍打著這座鋼鐵囚籠。水痕肆意流淌,扭曲了窗外灰暗的城市輪廓,也扭曲了螢幕上那行冰冷的、催促著活人回到崗位的鮮紅文字。

林薇緩緩地、極其緩慢地直起身體。她不再看那台亮得刺眼的顯示器,不再看周圍那些驚懼躲閃的目光。她伸出冰冷僵硬的手指,小心翼翼地將那個摔裂的手機撿了起來,握在掌心。那冰冷的觸感如同握著一塊冰,卻奇異地帶來一絲詭異的清醒。然後,她俯下身,雙臂輕柔而堅定地,重新抱起了工椅上那個冰冷的紫檀木盒子。

她抱著她的愛人,她的灰燼,她可能握著的最後一點真相。她轉過身,高跟鞋踩在消音地毯上,無聲無息。黑色的身影決絕地穿過這片死寂的、被巨大顯示器藍光分割得如同墓穴的辦公區,走向電梯的方向。每一步,都彷彿踏在無形的荊棘之上。

冇有人敢上前阻攔,甚至冇有人敢發出一點聲音。隻有無數道目光,如同芒刺,追隨著那個抱著骨灰盒、握著破碎手機、一步步走向電梯的黑色背影。

電梯門無聲滑開,她走了進去。冰冷的鏡麵映出她蒼白如紙的臉和懷中深色的盒子。電梯門緩緩合攏,隔絕了外麵那片令人窒息的、屬於生者的戰場。

電梯平穩下降。失重感再次傳來。林薇低頭,看著懷中冰冷的骨灰盒,又抬起手,看著掌心那個螢幕碎裂的手機。螢幕蛛網般的裂紋下,一片死寂的漆黑。它還能亮起來嗎裡麵鎖著的,是最後的告彆,還是……指向深淵的鑰匙她不知道。

電梯抵達底層的提示音清脆地響起。門開了。外麵是大廈空曠冰冷的大堂,旋轉門外,是灰暗的、被大雨籠罩的世界。

她抱著他,走向那片茫茫雨幕。每一步,都沉重得如同揹負著一座沉默的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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