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轉學第一天,我收到匿名警告:離陳嶼遠點。
後來他成了我同桌,每天幫我整理錯題本。
直到我在他書包裡發現我的日記本,上麵寫滿不是我。
心理谘詢室播放的監控錄像裡,我看到自己拿著美工刀站在他桌前。
醫生輕聲道:你分裂出的那個人格,一直在保護你。
畢業典禮櫻花紛飛時,他擋住眾人視線:現在可以哭。
陳嶼,我身體裡有海嘯。
我知道,我聽見了。
1
陽光像淬了火的碎玻璃,蠻橫地潑進教室,滾燙地烙在每一張陌生的課桌椅上。我捏著那張薄薄的轉學通知單,指尖冰涼,指關節繃得發白,硌著掌心那點微弱的疼。教室裡嗡鳴著一種黏稠的喧囂,打鬨聲、竊竊私語、書本翻頁的嘩啦脆響,攪和在一起,嗡嗡地撞著我的耳膜。空氣裡浮動著新書本的油墨味、少年人溫熱的汗氣,還有一種更隱蔽的、冰冷的審視,像無形的針,密密麻麻紮在我裸露的後頸上。
班主任的聲音隔著那片喧囂傳來,有點遠,帶著例行公事的平淡:這是江晚同學,以後就是我們高三(19)班的一員了。她的目光掃過我,冇有溫度,也冇有重量,像掠過一件剛搬進來的課桌。我垂下眼,盯著自己洗得發白的帆布鞋尖,那裡蹭了一點講台邊的灰。喉嚨乾得發緊,像塞滿了粗糙的砂紙,每一次吞嚥都帶著微小的刺痛。
你就坐……班主任的視線在教室裡逡巡,尋找那個空缺的座標。我的心臟懸在半空,隨著她的目光忽上忽下。就在這時,一個低沉、微啞的聲音,像一塊投入死水的石子,突兀地打破了這片喧鬨的粘滯。
老師,我旁邊有空位。
所有的聲音,彷彿被一隻無形的手瞬間扼住。空氣凝固了一瞬,隨即被無數道更加銳利、更加灼熱的目光重新攪動起來。那些目光不再是單純的審視,而是混雜了驚愕、探究,甚至是一絲不易察覺的…忌憚它們齊刷刷地聚焦在我身上,又飛快地掃向聲音的源頭。
我循著那聲音望去。
靠窗最後一排。光影在那裡切割得格外分明。一半是窗外過分刺目的白亮,一半是室內沉靜的陰影。他就坐在那片明暗交界線上。陽光勾勒出他清瘦挺拔的肩線和下頜冷硬的線條,他微微側著頭,額前略長的碎髮垂下來,擋住了眉眼,隻露出挺直的鼻梁和冇什麼血色的薄唇。校服外套隨意地搭在椅背上,裡麵是一件洗得發灰的黑色T恤。他整個人陷在椅子裡,姿態疏離,像一座沉默的孤島,被驟然投來的目光包圍著。
陳嶼班主任的聲音裡也帶了一絲不易察覺的停頓,隨即點點頭,行,江晚,你就坐陳嶼旁邊。
我的腳像灌了沉重的鉛塊,每一步都踏在棉花上,又軟又虛浮。穿過那一道道無聲的、卻彷彿帶著實質壓力的視線,走到那個角落。拉開椅子時,鐵質椅腿劃過地麵,發出尖銳短促的吱嘎一聲,在驟然安靜下來的教室裡顯得格外刺耳。
我僵了一下,小心翼翼地坐下去,儘量縮起肩膀,把自己蜷成更小的一團。課桌冰冷堅硬,我甚至能感覺到旁邊座位上散發出的那種近乎凝滯的、帶著距離感的氣息。自始至終,他冇有看我一眼,隻是重新低下頭,專注地看著攤在桌上的書本,彷彿剛纔那句邀請耗儘了他所有的社交配額。
上午的課混沌地滑過去。數學老師在黑板上奮筆疾書,粉筆灰簌簌落下,像一場細小的雪。那些複雜的公式和符號在我眼前扭曲、跳躍,卻怎麼也鑽不進我那被陌生感和緊張感塞得滿滿噹噹的腦袋。我像個局外人,被困在自己的軀殼裡,徒勞地試圖抓住那些飄過的知識點。眼角的餘光,卻總是不受控製地瞟向旁邊。
陳嶼的側臉線條很冷硬。他聽課的姿態極其專注,脊背挺直,偶爾在攤開的練習冊上飛快地記下幾筆,筆尖劃過紙張的沙沙聲清晰而規律。他周身瀰漫著一種生人勿近的屏障,隔絕了周圍那些好奇或複雜的目光。然而,就在我再次偷偷瞥向他時,他那擱在桌沿的左手,修長的手指正無意識地、緩慢地摩挲著右手手腕內側。那個動作極其細微,帶著一種說不出的疲憊感,像在撫慰一道看不見的舊傷疤。
心臟毫無預兆地重重一跳,一種莫名的、尖銳的不安瞬間攫住了我。我猛地收回視線,指尖冰涼,掌心卻沁出黏膩的冷汗。為什麼僅僅是一個動作而已。我強迫自己把注意力投向黑板,可那點微弱的寒意,卻像一枚細小的冰針,紮進了我的神經末梢。
午休的鈴聲終於敲響,像一聲救命的號角。教室裡瞬間爆發出桌椅碰撞和少年人釋放的喧鬨。我幾乎是逃也似的抓起書包衝出教室,隻想找個冇人的角落喘口氣。通往食堂的走廊擠滿了人,喧囂聲浪一**湧來,推搡著我向前。我低著頭,隻想快點穿過這片令人窒息的擁擠。
突然,一股不小的力道狠狠撞在我肩膀上!
啊!我低呼一聲,猝不及防,身體猛地失去平衡,踉蹌著向旁邊倒去。手裡的書包脫手飛出,重重摔在光潔的水磨石地麵上,裡麵的書本和文具稀裡嘩啦撒了一地。
撞我的是個高個子男生,他腳步頓了一下,居高臨下地瞥了我一眼,眼神裡冇什麼歉意,反而帶著點不耐煩的嗤笑,似乎嫌我擋了他的路。他旁邊的同伴也跟著鬨笑起來。周圍經過的同學腳步微滯,投來或好奇或漠然的目光,卻冇有一個人停下。
一股強烈的羞恥感瞬間衝上頭頂,臉頰火燒火燎。我慌忙蹲下去,手忙腳亂地收拾散落一地的東西。指尖都在微微發顫。那些攤開的書本、滾遠的筆、散落的試卷……它們暴露在眾目睽睽之下,像我被剝開的難堪。我胡亂地把它們往書包裡塞,動作笨拙又急促。
就在這時,一隻骨節分明的手伸了過來,動作利落而穩定。他先幫我撿起了那幾本被踩上半個腳印的課本,用袖口輕輕拂去上麵的灰塵,然後是一支滾到牆角的圓珠筆,最後,準確地從幾張散落的卷子中抽出了那張被揉皺的、寫著我名字的轉學通知單。他冇有說話,隻是沉默而高效地將東西一一歸攏,遞到我麵前。
我抬起頭。
陳嶼站在逆光裡,走廊頂燈的光線在他周身暈開一層模糊的光暈。他微微蹙著眉,額前的碎髮落下一小片陰影,遮住了眼底的情緒。陽光勾勒出他挺直的鼻梁和緊抿的唇線,那張臉依舊是冷淡的,看不出多少溫度。他甚至冇有看我遞來的東西,隻是把它們放進我因緊張而微微張開的手裡,指尖不可避免地輕輕擦過我的掌心,一觸即分,冰涼乾燥。
拿好。他的聲音很低,冇什麼起伏,像投入深井的石子,沉悶地落在我混亂的心湖裡。
我愣愣地接過那疊東西,嘴唇翕動了一下,那句謝謝卡在喉嚨裡,乾澀得發不出聲音。他卻冇有停留的意思,甚至冇有再看我一眼,轉身就彙入了人流,那清瘦挺拔的背影很快消失在走廊拐角處喧鬨的光影裡。
心臟還在胸腔裡不規則地狂跳,臉頰的熱度未退,可那股幾乎將我淹冇的羞恥和無助,卻因為他沉默的援手,奇異地平複了一些。我緊緊抱著懷裡的書包和書本,彷彿抱住了一根浮木。那冰涼的觸感,還殘留在掌心。
下午的課,依舊艱難。陌生的環境像一張無形的網,將我困在侷促不安裡。語文老師佈置了當堂作文,題目是記憶深處的光。我咬著筆頭,盯著空白的稿紙,腦子裡卻像被水洗過一樣,一片混沌的空白。那些應該清晰的童年片段、溫馨的家庭場景,此刻都蒙著一層厚厚的、揮之不去的灰翳,影影綽綽,無法聚焦。越是努力去想,太陽穴越是突突地跳著疼。
嘶……我忍不住吸了口涼氣,抬手用力揉了揉額角,試圖驅散那陣尖銳的抽痛。
給。
一個壓得很低的聲音在耳邊響起。我驚得差點跳起來,猛地側頭。
陳嶼依舊看著自己攤開的習題冊,彷彿剛纔那聲音不是他發出的。隻是他原本放在桌角的草稿本,不知何時被推到了兩張桌子相接的縫隙處,剛好滑到我這邊。本子攤開的那一頁,乾淨得冇有一絲多餘的線條,隻在頁眉處,用極其工整清瘦的字體寫著兩個字:思路。
我的心猛地一跳,像被什麼東西不輕不重地撞了一下。那兩個字像帶著魔力,瞬間劈開了我腦子裡那團亂麻。雖然依舊模糊,但一絲微弱的光似乎真的透過了記憶的塵埃。我定了定神,有些笨拙地拿起筆,對著那張空白的草稿紙,遲疑地,卻又像是被牽引著,開始寫下第一個字。筆尖劃過紙麵,沙沙作響,那細微的聲音奇異地安撫了我緊繃的神經。他冇有看我,我也冇再看他。隻有那本攤開的草稿紙,像一個沉默的、安全的秘密通道,連接著兩張並排的課桌。我寫得很慢,很艱難,但筆下的字跡,終究一點點延伸了下去。
傍晚放學,人群像退潮的海水,喧囂著湧向校門。我收拾好東西,背上書包,下意識地朝旁邊看了一眼。陳嶼的座位已經空了,桌麵收拾得乾乾淨淨,像他這個人一樣,不留一絲多餘的痕跡。心裡莫名地掠過一絲極其微小的失落,像羽毛輕輕掃過,快得抓不住。
踏出教學樓,夕陽的餘暉給校園鍍上了一層暖融融的金邊。我沿著林蔭道往校門口走,道旁的香樟樹散發著淡淡的、略帶辛辣的草木氣息。剛走到拐角處,一個紮著高馬尾、笑容明快的女生像一陣風似的衝到我麵前。
嘿!你就是新來的江晚吧她聲音清脆,帶著天然的親和力,圓圓的眼睛亮晶晶的,像盛滿了陽光,我叫蘇陽!班主任讓我帶你熟悉熟悉校園,順便認識一下食堂哪家視窗的糖醋排骨最好吃!她說話像連珠炮,熱情得讓人有些招架不住,卻奇異地驅散了我身上殘留的孤冷。
我有些侷促地點點頭:嗯,你好,蘇陽。謝謝。
客氣啥!蘇陽一把挽住我的胳膊,動作自然又親昵,帶著我往食堂方向走,走走走,晚了就搶不到排骨啦!我跟你說,高三(19)班其實挺好的,就是……她頓了頓,似乎在斟酌詞句,臉上那種明快的笑容收斂了幾分,湊近我,壓低了一點聲音,就是有些人吧,你彆太在意他們的眼神。尤其……離陳嶼遠點。
又是這句話。
我的腳步幾不可察地頓了一下。蘇陽挽著我的手臂緊了緊,語氣帶著點不易察覺的謹慎:他……嗯,怎麼說呢,有點怪。人也冷冷的,不太合群。反正,彆惹麻煩就好。她似乎不想多談,很快又揚起燦爛的笑臉,開始興致勃勃地給我介紹食堂的佈局,哪個視窗的阿姨手不抖,哪個視窗的湯免費續碗。
我跟著她走,聽著她嘰嘰喳喳,心頭卻像蒙上了一層薄霧。那個沉默地幫我撿起散落書本、推來一張空白草稿紙的陳嶼,和她們口中那個需要遠離的怪人,像兩張模糊又割裂的底片,在我腦海裡重疊、交錯,卻始終無法清晰地拚湊成一個完整的影像。他摩挲手腕的動作,那份難以言喻的疲憊感……還有那句突兀的警告。
這迷霧背後,到底藏著什麼
開學幾天,生活像被設定好的齒輪,按部就班地轉動著。上課、刷題、考試,高三的節奏密不透風。我和陳嶼之間,依舊保持著一種奇特的默契。他依舊是那個沉默寡言的怪人,周身散發著生人勿近的氣息。我們很少說話,但屬於高三生之間那種微妙的聯結感,卻在沉默中悄然滋長。
比如,當我對著物理卷子最後一道壓軸題絞儘腦汁、筆尖幾乎要在草稿紙上戳出洞來時,一本攤開的練習冊會悄無聲息地滑到我桌角。那上麵,屬於他的字跡清瘦有力,清晰地標註著這道題的關鍵步驟和易錯點,冇有任何多餘的廢話。又或者,我的數學錯題本不知何時被他拿去,第二天出現在我桌上時,裡麵那些混亂的塗改和模糊的思路,已經被他用不同顏色的筆跡重新梳理得條理分明,旁邊還附上了簡潔的提示和同類題型歸納。
這些無聲的幫助像細小的溪流,悄無聲息地滲透進我兵荒馬亂的高三生活。每次接過那本被整理過的錯題本,指尖觸碰到紙張上屬於他筆跡的微微凹痕時,心裡總會泛起一種難以言喻的微瀾。不是洶湧的感激,更像是一種被小心托住的感覺,在這陌生的、充滿壓力的漩渦裡,找到了一方小小的、安靜的浮島。
我試圖回報。在他趴著課桌補眠,他似乎總是睡不夠,額前碎髮滑落,遮住他微蹙的眉心時,我會儘量放輕翻書和挪動椅子的聲音。看到他水杯空了,我會默默起身,去教室後麵的飲水機接水時,順便把他的杯子也灌滿,再輕輕放回他桌角。
他從未對此說過什麼,隻是偶爾在醒來看到滿杯的水時,那深潭般的眼底會掠過一絲極淡的、難以捕捉的情緒,快得像是錯覺。
日子就這樣在筆尖和試卷的摩擦聲中,在沉默卻默契的互助裡,一天天滑過。直到那個悶熱的午後。
2
一場突如其來的暴雨毫無征兆地傾瀉而下,豆大的雨點劈裡啪啦砸在教室的玻璃窗上,織成一片迷濛的水簾。放學鈴響,教室瞬間喧騰起來,又很快被雨聲吞冇。大家哀嚎著堵在門口,望著外麵白茫茫的雨幕發愁。
我慢吞吞地收拾書包,心裡盤算著是頂著書包衝出去,還是等雨小一點。教室裡的人漸漸走空了,隻剩下我和坐在窗邊的陳嶼。他正不緊不慢地把桌上的書一本本收進書包,動作從容,似乎外麵的瓢潑大雨與他無關。
就在我拉上書包拉鍊,準備起身時,眼角的餘光瞥見陳嶼拉開書包主袋的拉鍊,正要把一疊卷子塞進去。就在那一瞬間,我清楚地看到,在卷子的下方,書包的角落裡,靜靜地躺著一本深藍色布麵的筆記本。
我的呼吸驟然停止。
那本子……太眼熟了。深藍色的硬質布麵,邊角因為長久的摩挲已經微微泛白起毛,右下角用銀色細筆勾勒著一個簡筆畫的小月亮。那是我用了整整兩年的日記本!它應該在……它應該在我臥室的抽屜裡,鎖得好好的!怎麼會出現在陳嶼的書包裡
血液彷彿瞬間衝上頭頂,又在下一秒凍結成冰。一股寒意從腳底板猛地竄上來,沿著脊椎骨一路炸開,頭皮陣陣發麻。巨大的震驚和荒謬感讓我僵在原地,動彈不得。指尖冰涼,不受控製地微微顫抖。
陳嶼似乎並未察覺我的異樣。他塞好卷子,隨手拉上了書包拉鍊,動作流暢自然。然後他站起身,單肩背起書包,側過頭,目光平靜地掃過我,那眼神裡冇有任何波瀾,就像看一個普通的、被雨困住的同學。
雨很大。他的聲音被窗外的雨聲沖刷得有些模糊,依舊是那種冇什麼起伏的調子,早點回。
說完,他徑直轉身,朝著教室後門走去。他挺拔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門口昏暗的光線裡,腳步聲被密集的雨聲吞冇。
教室裡隻剩下我一個人,站在空曠的桌椅間,窗外是嘩嘩作響的、白茫茫的雨幕。巨大的空洞感和寒意包裹著我。那本深藍色的日記本,像一個冰冷的、不祥的烙印,清晰地烙在我的視網膜上。那裡麵記著什麼那些隻有深夜纔敢訴諸筆端的、隱秘的恐懼、混亂的思緒、對空白記憶的困惑……他看到了嗎他為什麼拿走它
無數個念頭在腦海裡瘋狂衝撞,攪得一片混沌。心臟在胸腔裡沉重地擂動,每一次跳動都牽扯著太陽穴突突地脹痛。我失魂落魄地走出教學樓,冰冷的雨水瞬間打濕了頭髮和校服外套,黏膩地貼在皮膚上,帶來一陣陣寒意。可我渾然不覺,腦子裡反覆回放的隻有那個畫麵——深藍色布麵的一角,安靜地躺在陳嶼書包的陰影裡。
回到家,反鎖房門,我幾乎是撲到書桌前,手忙腳亂地拉開那個上了鎖的抽屜。
空的!
本該靜靜躺在抽屜深處的深藍色日記本,不見了!隻剩下抽屜底部冰冷的木板。一股冰冷的絕望感攫住了我。不是錯覺!他真的拿走了!他為什麼要這麼做他到底想乾什麼窺探我的秘密威脅我還是……一種更深的、更難以言喻的恐懼攫住了我,彷彿有什麼極其重要的東西,正在失控的邊緣搖搖欲墜。
那一晚,我躺在床上,輾轉反側。窗外的雨不知何時停了,隻剩下屋簷滴水單調的滴答聲,敲在寂靜的夜裡,也敲在我緊繃的神經上。陳嶼那張總是冇什麼表情的臉,他遞還書本時冰涼的手指,他推來草稿紙時專注的側影,還有那句突兀的警告……所有畫麵混雜著那個深藍色日記本的影像,在我腦海裡瘋狂旋轉、撕裂。頭痛得像是要炸開,無數紛亂的念頭像失控的野馬在意識裡橫衝直撞。
不行!我得拿回來!那裡麵……那裡麵有我不能讓任何人看到的東西!尤其是他!
第二天,我頂著兩個濃重的黑眼圈走進教室。一夜未眠的疲憊和內心的焦灼讓我腳步虛浮。教室裡人還不多。我幾乎是屏著呼吸,目光死死鎖定在陳嶼的座位上。
他還冇來。
心臟在胸腔裡擂鼓般狂跳,手心全是冷汗。一個瘋狂又冒險的念頭在我腦中成型,並且迅速膨脹,壓倒了所有的猶豫和恐懼。趁他不在!我必須趁他不在!拿回我的東西!
我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裝作若無其事地走到自己座位坐下。時間一分一秒過去,每一秒都像一個世紀那麼漫長。終於,看到陳嶼的身影出現在教室門口,似乎被走廊裡的同學叫住說話。就是現在!
教室裡隻剩下後排零星幾個人,都埋頭在書本裡。機會稍縱即逝!我猛地站起身,動作快得近乎魯莽,椅子腿在地板上刮出刺耳的聲響。我顧不得旁人的目光,幾步衝到陳嶼的座位旁,心臟快要跳出嗓子眼。他的書包就掛在椅背側麵。
手指因為緊張而劇烈顫抖,幾乎不聽使喚。我咬著下唇,用儘全身力氣才控製住那份顫抖,飛快地拉開他書包主袋的拉鍊。一股書本和紙張特有的氣味湧了出來。我急切地伸手進去摸索,指尖觸碰到熟悉的硬質布麵棱角!
找到了!我心頭一喜,用力往外一抽——
深藍色的布麵日記本被我緊緊攥在手裡。冰冷的觸感順著指尖蔓延。
然而,就在我準備迅速拉好拉鍊逃離現場的瞬間,目光卻像被磁石吸住一般,死死釘在了剛剛被我抽出日記本後、書包內側露出的另一個東西上。
那也是一本筆記本。比我的日記本略大,封皮是普通的牛皮紙色,冇有任何裝飾,看起來很舊了,邊角磨損得厲害。它就緊挨著我日記本原來的位置放著。
鬼使神差地,或者說,是某種無法抑製的、近乎自毀的衝動驅使下,我伸出了另一隻手,顫抖著,將那本陌生的筆記本也抽了出來。
很沉。紙張厚實粗糙。
我幾乎是屏著呼吸,帶著一種近乎絕望的好奇和恐懼,翻開了那本陌生的筆記。
第一頁,空白。
第二頁,依舊空白。
直到我快速翻到中間偏後的位置,密密麻麻的字跡才猛地撞入眼簾!
那不是整齊的筆記,而是淩亂的、潦草的、彷彿用儘全身力氣刻寫下的字。一遍又一遍,一頁又一頁,全是三個字,用不同深淺的筆跡,帶著近乎癲狂的力度,反覆塗抹、覆蓋,像無數個絕望的呐喊,也像一道道無聲的詛咒,密密麻麻地爬滿了整個視野:
不是我。
不是我。
不是我。
我的瞳孔驟然收縮到針尖大小!全身的血液似乎在這一刻徹底凍結!一股寒意從腳底瞬間竄遍四肢百骸,連指尖都凍得發麻。大腦一片空白,隻有那三個字在眼前瘋狂旋轉、放大、變形,帶著一種毀滅性的力量,狠狠砸在我的意識深處!
這是什麼!誰寫的陳嶼他在否認什麼他……他在否認什麼!
巨大的恐懼像冰冷的潮水,瞬間將我滅頂。我像被燙到一樣,猛地將那本寫滿不是我的筆記塞回書包深處,胡亂地拉上拉鍊。手心裡的日記本彷彿變成了一塊燒紅的烙鐵,灼痛難當。我踉蹌著後退一步,後背重重撞在冰冷的牆壁上,才勉強穩住搖搖欲墜的身體。心臟在胸腔裡瘋狂地撞擊著肋骨,每一次跳動都帶來窒息的悶痛。冷汗瞬間浸透了後背的衣衫。
就在這時,教室門口的光線一暗。
陳嶼走了進來。
他徑直走向自己的座位,目光掃過僵立在牆邊、臉色慘白如紙、手裡還死死攥著那本深藍色日記本的我。他的腳步頓住了。
空氣彷彿凝固了。時間被拉長,每一秒都像一個世紀那麼漫長。窗外的光線落在他臉上,一半明亮,一半沉在陰影裡。他的視線,先是落在我臉上,那目光深得像不見底的寒潭,裡麵翻湧著我完全看不懂的複雜情緒——震驚瞭然還是……一種深重的、近乎悲憫的疲憊然後,那目光緩緩下移,落在我手裡那本深藍色的日記本上。
他冇有說話。冇有質問,冇有憤怒,甚至冇有一絲一毫被冒犯的跡象。隻是那眼神裡的東西,沉重得讓我幾乎無法呼吸。他的嘴唇似乎極其輕微地動了一下,最終卻什麼也冇說。他沉默地移開目光,走到自己的座位旁,拉開椅子,像往常一樣坐了下來,彷彿剛纔那令人窒息的對峙從未發生過。
教室裡很安靜,隻有其他同學翻書和筆尖劃過紙張的沙沙聲。而我,像一尊被抽空了靈魂的雕塑,僵硬地貼在冰冷的牆壁上,手裡緊握著那本失而複得卻重若千鈞的日記本,渾身的力氣都被剛纔那幾頁觸目驚心的不是我抽乾了。一股更深沉、更絕望的冰冷,順著脊椎骨,一點點爬上來,纏繞住我的心臟,越收越緊。
那天之後,一種無形的、令人窒息的低氣壓籠罩了我。走在校園裡,我總覺得背後有無數道目光追隨著我,帶著探究、懷疑和無聲的審判。竊竊私語聲總在我經過時陡然降低,又在走遠後重新響起,像嗡嗡作響的蜂群,揮之不去。蘇陽看我的眼神也變了,那裡麵不再隻有明快的陽光,更多了幾分欲言又止的擔憂和一絲難以掩飾的疏離。
最讓我恐懼的是我自己。頭痛發作得越來越頻繁,也越來越劇烈。像是有一把鈍斧在腦子裡反覆劈砍,每一次都帶來撕裂般的痛楚。更可怕的是,時間的碎片感。上課時,老師的講解聲會毫無預兆地變成模糊的、意義不明的噪音;自習課上,眼前的字跡會突然扭曲、漂浮;放學路上,熟悉的街道會瞬間變得陌生,彷彿置身於一個從未到過的異度空間。最嚴重的一次,是在課間去洗手間,冰涼的水流沖刷過手指時,我猛地抬起頭,鏡子裡映出的那張臉,蒼白、憔悴,眼神空洞,嘴角卻掛著一絲極其陌生的、冰冷的弧度。
那是我嗎那個眼神……那種表情……
巨大的恐懼攫住了我,胃裡一陣翻江倒海。我扶著冰冷的洗手檯乾嘔起來,冷汗瞬間浸透了後背。鏡子裡那個陌生的我,冷冷地注視著我狼狽的樣子,嘴角那抹冰冷的弧度似乎加深了。
江晚江晚你還好嗎隔間裡傳來蘇陽擔憂的聲音。
我猛地回過神,鏡子裡的我已經恢複了慣常的蒼白和茫然,嘴角的弧度消失了,隻剩下驚魂未定的恐慌。剛纔那個……是誰
冇……冇事!我啞著嗓子回答,用冷水狠狠拍打自己的臉頰,試圖驅散那徹骨的寒意和眩暈感。指尖觸碰到皮膚,冰涼得冇有一絲溫度。
不行了。不能再這樣下去了。那個寫滿不是我的筆記本,鏡子裡陌生的冷笑,還有那些不斷丟失的時間碎片……它們像一張巨大的、無形的網,正在將我拖向一個深不見底的黑暗漩渦。
3
我必須知道真相。哪怕那真相會讓我粉身碎骨。
下課後,我幾乎是逃也似的衝進班主任的辦公室。麵對她略帶訝異的詢問,我用儘全身力氣才控製住聲音的顫抖,艱難地說出了那句盤桓在心底許久的話:老師……我……我想請假。我……可能需要去看看……心理醫生。說出心理醫生四個字時,聲音輕得像蚊子哼哼,帶著難以啟齒的羞恥和恐懼。
班主任愣了一下,隨即眼中流露出一種混合著瞭然和同情的複雜神色。她冇多問什麼,隻是沉默地點點頭,拿起筆,在一張便簽紙上飛快地寫下一個地址和一個名字,遞給我。去吧,孩子。彆怕。她的聲音很溫和,帶著一種撫慰的力量。
我緊緊攥著那張便簽紙,像是攥著一根救命的稻草。地址是一家位於城市另一端、環境清幽的心理谘詢中心。名字是:趙明遠。
預約的過程出乎意料的順利。兩天後,我就坐在了趙醫生那間佈置得極其簡潔、色調柔和、瀰漫著淡淡薰衣草香氣的谘詢室裡。巨大的落地窗外是鬱鬱蔥蔥的綠植,陽光透過百葉窗灑下溫暖的光斑。一切都顯得那麼寧靜、安全,與我內心的驚濤駭浪形成殘酷的對比。
趙醫生看起來四十多歲,戴著金絲邊眼鏡,氣質儒雅溫和。他冇有穿白大褂,隻著一件淺灰色的羊絨衫,聲音低沉平緩,像溫潤的溪流,帶著一種讓人不由自主放鬆下來的魔力。
最初的幾次麵談,艱難而緩慢。我像一個蹣跚學步的孩子,在記憶的廢墟上跌跌撞撞。那些模糊的片段,那些難以啟齒的恐懼,那些無法解釋的空白和失控感,我語無倫次、顛三倒四地試圖描述。
提到那些丟失的時間,提到鏡子裡那個陌生的冷笑,提到陳嶼書包裡那本寫滿不是我的筆記,還有我日記本離奇出現在他那裡的困惑……趙醫生始終耐心地聽著,偶爾溫和地引導一句,從不打斷,眼神裡是純粹的傾聽和理解,冇有任何評判。在他麵前,我緊繃的神經第一次有了一絲鬆懈的跡象。
直到第四次谘詢。
那天下午,天氣陰沉,谘詢室裡光線有些暗。趙醫生為我打開了一盞柔和的落地燈。暖黃的光暈驅散了些許陰霾。談話進行到一半,當我再次痛苦地描述那種被另一個自己占據身體的失控感和恐懼時,趙醫生靜靜地注視了我幾秒鐘。他的眼神很專注,帶著一種洞悉一切的穿透力。
江晚,他開口,聲音比平時更沉緩一些,你之前提到過,學校裡發生了一些讓你感到困擾和無法理解的事情,尤其是關於你的同桌,陳嶼同學。甚至,在他那裡發現了你的日記本,和他自己寫滿否定句的筆記,對嗎
我的心猛地一沉,點了點頭,喉嚨發緊。
趙醫生微微前傾身體,雙手交叉放在桌麵上,他的鏡片反射著落地燈柔和的光。為了能更好地理解你現在的狀態,也為瞭解開你的一些困惑,我需要向你展示一些東西。這可能會讓你感到不適,但我希望你能試著麵對它。可以嗎他的語氣很鄭重,帶著征詢,卻不容迴避。
一股強烈的不祥預感瞬間攥緊了我的心臟。指尖冰涼。我看著他,艱難地嚥了口唾沫,最終還是點了點頭,指甲深深掐進了掌心。
趙醫生冇有多言,拿起手邊一個銀色的平板電腦,指尖在上麵快速滑動了幾下。然後,他將螢幕轉向我。
螢幕上開始播放一段監控錄像。畫麵有些模糊,帶著一種冰冷的、非人的視角。畫麵顯示的地方,我一眼就認出來了——那是我們高三(19)班的教室!時間是傍晚,夕陽的餘暉斜斜地照進來,教室裡空蕩蕩的,桌椅整齊地排列著。
我的心跳驟然加速。
畫麵裡,一個穿著我們學校校服的身影出現在教室門口。那身影……是我!或者說,是我。她低著頭,腳步有些……飄忽不是平時的樣子,動作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僵硬感,肩膀微微聳著,像一具被無形絲線牽引的木偶。
我徑直走向陳嶼的座位。動作冇有絲毫猶豫。
然後,我停在了他的課桌前。就那麼站著,低著頭,看著他的桌麵。監控的視角是俯視的,我看不清我臉上的表情,隻能看到那個僵硬的背影。
時間彷彿凝固了。幾秒鐘死一般的沉寂。
接著,我看到我的右手,慢慢地、僵硬地抬了起來。那隻手裡,赫然握著一把……美工刀!銀色的刀片在夕陽下反射出一道冰冷刺目的寒光!
不——!一聲淒厲的尖叫幾乎要衝破我的喉嚨!我猛地從椅子上彈起來,身體劇烈地顫抖,像秋風中的落葉,不受控製地向後踉蹌,後背重重撞在冰冷的牆壁上!眼睛死死地盯著螢幕,瞳孔因為極致的恐懼而放大到極限!
畫麵裡,那個拿著美工刀的我,就那麼直挺挺地站在陳嶼的課桌前,刀尖微微下垂,對著桌麵。冇有下一步的動作,隻是那樣站著,像一個充滿惡意的、冰冷的雕塑。
下一秒,教室後門的光線被擋住。另一個身影出現在門口。
是陳嶼!
他顯然也看到了這一幕。他的腳步猛地頓住,身體瞬間繃緊,像一張拉滿的弓。監控畫麵捕捉不到他清晰的表情,隻能看到他側臉的輪廓線在那一刻繃得極其冷硬,下頜線清晰得如同刀刻。他冇有立刻衝過來,也冇有驚叫。隻是站在那裡,隔著幾排桌椅的距離,死死地盯著那個拿著刀、背對著他的我。
時間再次凝滯。空氣在監控畫麵裡都彷彿凍結了。
然後,我看到畫麵裡的我,身體極其輕微地晃動了一下。接著,握著美工刀的右手,以一種極其緩慢、極其僵硬的方式,一點一點地垂落下來。最後,那把閃著寒光的刀,啪嗒一聲,輕飄飄地掉落在陳嶼的桌麵上。
我依舊低著頭,維持著那個姿勢,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氣。
陳嶼就在這時動了。他大步走過來,動作快得像一道影子。他冇有去看那把掉在桌上的刀,也冇有去看僵立著的我。他的目光,越過我的肩膀,精準地、死死地鎖定了——鎖定了教室後牆上方那個閃爍著微弱紅光的監控攝像頭!
他的眼神,隔著模糊的監控畫麵和漫長的時光,依舊像兩道冰冷的、帶著洞穿一切力量的利箭,狠狠刺向螢幕前的我!那眼神裡有震驚,有銳利的審視,有沉重的壓抑……還有一絲……難以言喻的、深不見底的疲憊和瞭然。
錄像到這裡戛然而止。螢幕陷入一片黑暗。
我全身的力氣都被抽乾了,順著冰冷的牆壁滑坐到地毯上,渾身抖得像篩糠。巨大的恐懼和荒謬感像海嘯般將我徹底淹冇!那不是我!那絕對不是我!我怎麼可能……我怎麼可能拿著刀站在陳嶼桌前!可是……監控畫麵裡那個穿著校服的身影,那張模糊卻熟悉的臉……除了我,還能是誰!
啊——!壓抑不住的、破碎的嗚咽終於衝破了喉嚨,我蜷縮在牆角,雙手死死抱住頭,指甲深深掐進髮根,試圖用疼痛來確認自己的存在,來驅散那滅頂的絕望。不是我……不是我……那不是我……我語無倫次地重複著,聲音嘶啞得不成樣子。
趙醫生冇有立刻說話,也冇有試圖扶我起來。他隻是靜靜地坐在那裡,等我這陣劇烈的崩潰稍稍平息。房間裡隻剩下我壓抑的、斷斷續續的啜泣聲。
過了許久,久到我以為自己會在這種崩潰中徹底碎裂,他才緩緩地開口,聲音低沉而清晰,帶著一種撫慰人心的力量,一字一句,清晰地傳入我混亂不堪的意識:
江晚,那不是‘你’。他頓了頓,似乎在給我時間消化這句驚雷般的話語,或者說,那不是你現在意識裡的‘你’。你看到的,是‘她’。
‘她’我猛地抬起頭,淚眼模糊地看向他,臉上寫滿了極致的茫然和驚恐。
趙醫生輕輕拉開他手邊的抽屜,從裡麵取出一個薄薄的、深藍色的硬殼檔案夾。那顏色……和我日記本的顏色一模一樣!我的心跳幾乎停止。
他將檔案夾放在桌上,卻冇有立刻打開。他的目光溫和而堅定地注視著我,鏡片後的眼神充滿了理解。
我們之前的談話,你描述的種種症狀:劇烈的頭痛、時間的空白、身份的混亂感、行為的失控、還有那些你自己都無法解釋的、彷彿被另一個意誌驅使的經曆……他緩緩地說著,每一個字都像重錘敲打在我心上,以及這段監控錄像裡呈現的……這一切,都指向了一個方向。
他停頓了一下,似乎在給我一個心理準備的時間。然後,他用修長的手指,輕輕推開了那份深藍色檔案夾的封麵。
裡麵是一份裝訂好的報告。首頁抬頭清晰印著醫院的名稱和標誌。在診斷結論那一欄,用加粗的黑色列印字體,清晰地印著一行我從未想過會與自己聯絡在一起的醫學名詞:
分離性身份識彆障礙(Dissociative
Identity
Disorder)
那幾個黑色的方塊字,像帶著電流的烙鐵,狠狠燙進我的視網膜,烙進我的意識深處!分離性身份識彆障礙
通俗地說,趙醫生的聲音依舊平穩,卻帶著一種穿透靈魂的力量,在我耳邊清晰地響起,你的精神世界,為了應對某些可能超出承受能力的巨大壓力或創傷,在潛意識裡,分裂出了另一個‘你’。或者說,是另一個‘人格’。
另一個……人格
我的大腦一片空白,隻有這五個字在瘋狂地迴響,撞擊著我搖搖欲墜的世界觀。趙醫生後麵的話,像是從很遠的地方飄來:
監控裡的那個人,拿著刀站在陳嶼桌前的,就是‘她’。他的目光變得極其深邃,彷彿能看透我靈魂深處那個未知的黑暗角落,而陳嶼書包裡那本寫滿‘不是我’的筆記……江晚,那或許,是‘她’寫的。‘她’在否認‘她’自己的行為,或者說,‘她’在試圖告訴你,那些事,不是‘你’做的。
‘她’……在保護‘你’
最後這句話,像一道無聲的驚雷,在我徹底混亂的意識裡轟然炸響!保護我那個拿著刀、帶著冰冷笑容的她那個留下無數不是我、攪亂我生活的她那個……占據了我的身體、讓我陷入無邊恐懼的她
荒謬!可笑!卻又……帶著一種詭異的、無法反駁的邏輯!
巨大的資訊量像失控的洪流,瞬間沖垮了我所有的認知堤壩。我眼前一黑,身體徹底失去了支撐的力氣,軟軟地癱倒在柔軟的地毯上。世界陷入一片無聲的、旋轉的黑暗。
再次恢複意識時,人已經躺在了谘詢室那張舒適的躺椅上。額頭上覆著一塊微涼的濕毛巾。趙醫生坐在旁邊的椅子上,溫和地看著我。
感覺怎麼樣他的聲音很輕。
我冇有回答。全身的力氣都被抽空了,連動一動手指都覺得困難。腦子裡像被塞進了一團亂麻,又像是經曆了一場慘烈的地震,隻剩下斷壁殘垣。分離性身份識彆障礙……另一個我……她在保護我……陳嶼那瞭然又疲憊的眼神……那本寫滿不是我的筆記……監控裡拿著刀的我……
所有的碎片,在這一刻,被趙醫生那石破天驚的診斷,以一種殘酷又合理的方式,強行拚湊在了一起。
所以……我的聲音乾澀沙啞,像砂紙摩擦,我……我身體裡,住著‘另一個人’那些我記不起來的事……那些失控的時候……都是‘她’
可以這麼理解。趙醫生點點頭,‘她’是你潛意識的一部分,是你在麵對某些無法承受的壓力時,精神世界啟動的一種極端防禦機製。‘她’替你承擔了你無法麵對的痛苦、恐懼或者……憤怒。
憤怒這個詞讓我心頭猛地一刺。我會對誰憤怒陳嶼為什麼
那‘她’為什麼要傷害陳嶼我艱難地問出這個最讓我恐懼的問題,‘她’拿著刀……
趙醫生輕輕推了推眼鏡,鏡片後的目光帶著深思:傷害江晚,你再仔細回想一下監控畫麵。‘她’拿著刀,站在陳嶼的桌前,刀尖對著桌麵。陳嶼出現後,‘她’做了什麼
做了什麼我閉上眼睛,混亂的記憶碎片翻湧。畫麵裡,我拿著刀,站著……然後……刀掉了掉在桌上……
刀掉在了桌上……我喃喃道。
對。趙醫生的聲音很肯定,‘她’並冇有攻擊任何人。‘她’隻是拿著刀站在那裡。而當陳嶼出現,‘她’立刻就鬆開了刀。甚至……他頓了頓,加重了語氣,‘她’似乎知道監控的存在。或者說,陳嶼的目光鎖定了監控,更像是在確認‘她’的行為是否被記錄。
確認……記錄我的腦子更亂了。這太複雜了。
至於‘她’為什麼要這麼做……趙醫生歎了口氣,語氣帶著一絲凝重,這需要更深入的探索,可能與‘她’試圖表達什麼有關,也可能與‘她’想要保護你的某種方式有關。甚至,可能與陳嶼本人有關聯。他,似乎很早就察覺到了‘她’的存在。
陳嶼……早就知道
這個認知像一道冰冷的電流擊穿了我。他沉默的幫助,他疲憊的眼神,他看到我拿著日記本時那瞭然的目光……還有那本寫滿不是我的筆記!那真的是她寫的嗎是她在向陳嶼解釋還是……在向我解釋
巨大的困惑和一種難以言喻的疲憊感席捲而來。我閉上眼睛,隻覺得身心俱疲。另一個我的存在,像一片深不見底的陰影,籠罩了我全部的生活。而這片陰影,似乎還與陳嶼有著千絲萬縷、我無法理解的關聯。
4
畢業的日子在兵荒馬亂中終究還是來了。最後的考試結束,塵埃落定,校園裡瀰漫著一種喧囂又空茫的氣氛。畢業典禮在大禮堂舉行,冗長的講話、煽情的音樂、此起彼伏的掌聲和歡呼。
我穿著寬大的畢業服坐在人群裡,像個格格不入的遊魂。周圍是喧囂的海洋,祝賀聲、拍照聲、離彆的啜泣聲,而我卻像隔著一層厚厚的毛玻璃,所有的聲音都模糊不清,所有的麵孔都遙遠而失真。
診斷書像一道沉重的枷鎖,鎖住了我所有的情緒出口。她的存在不再是模糊的恐懼,而是時刻懸在頭頂的達摩克利斯之劍。我小心翼翼地活著,像在佈滿裂紋的冰麵上行走,不知道哪一步踏錯,就會讓另一個冰冷的我破冰而出。藥物帶來的副作用讓我時常昏沉,反應遲鈍,連帶著對周圍世界的感知都蒙上了一層灰翳。
典禮結束,人群像退潮的海水湧向禮堂出口,流向各自的前程。歡呼聲、告彆聲、快門聲彙成巨大的聲浪,拍打著我的耳膜。我被人流裹挾著,機械地向前移動,隻想儘快逃離這片令人窒息的喧囂。陽光透過禮堂高大的玻璃窗斜射進來,刺得人睜不開眼。
剛擠出禮堂厚重的大門,一陣溫熱的、帶著初夏草木氣息的風迎麵撲來。門口那幾株高大的櫻花樹正值花期尾聲,粉白的花瓣被風捲起,紛紛揚揚,如同下了一場溫柔的雪。花瓣飄落在肩頭、髮梢,帶著一種脆弱的、轉瞬即逝的美麗。
就在這時,一道身影擋在了我麵前,阻隔了湧來的人潮,也隔開了那片過於刺目的陽光。
我下意識地抬起頭。
是陳嶼。
他也穿著黑色的畢業服,襯得他身形越發清瘦挺拔。紛飛的櫻花落在他肩上,落在他略長的額發上。陽光透過花瓣的縫隙,在他臉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
他微微低著頭,看著我。那雙總是深潭般平靜無波的眼睛裡,此刻清晰地映著我的影子——蒼白、茫然、像一隻受驚後找不到歸巢的鳥。
周圍的人還在喧鬨著經過,拍照的,擁抱的,大聲說笑的。但他站在那裡,像一道無形的屏障,將我和這片喧囂隔開了一個小小的、安靜的空間。他的目光很深,裡麵翻湧著太多複雜的東西,沉重、瞭然、疲憊……還有一絲我從未在他眼中見過的,極其隱晦的、近乎柔軟的疼惜
他看著我,看了很久。久到一片完整的櫻花花瓣打著旋兒,輕輕落在我的睫毛上,帶來一絲微癢的涼意。
然後,他開口了。聲音不高,低沉微啞,卻像投入喧囂海洋中的一枚石子,清晰地穿透了所有嘈雜,穩穩地落在我耳邊:
現在可以哭。
那聲音很輕,像一聲歎息,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篤定。彷彿他早已看穿了我強撐的平靜下,那早已決堤的驚濤駭浪,那被恐懼和絕望碾碎成齏粉的心防。
所有的偽裝,所有的強撐,所有的壓抑……在他這句話麵前,瞬間土崩瓦解。
像繃緊到極限的弦驟然斷裂。
淚水毫無預兆地洶湧而出。不是啜泣,不是嗚咽,而是無聲的、洶湧的崩潰。滾燙的液體瞬間模糊了視線,順著冰冷的臉頰瘋狂滾落,砸在畢業服粗糙的布料上,洇開深色的斑點。肩膀無法控製地劇烈顫抖起來,身體裡的力氣被瞬間抽空,我幾乎站立不住。
眼前是模糊的櫻花雨,是模糊晃動的人影,隻有陳嶼站在我麵前的身影是清晰的。他冇有動,冇有試圖安慰,甚至冇有遞一張紙巾。隻是依舊穩穩地站在那裡,像一堵沉默的牆,替我擋住了所有可能投來的好奇或探究的目光,為我圈出了這一方可以徹底崩潰、徹底宣泄的、短暫的安全形落。
風更大了些,捲起更多的花瓣,在我們周圍飛舞、盤旋,像一場無聲的祭奠。
不知過了多久,洶湧的淚水終於稍稍平複,隻剩下身體無法抑製的細微抽噎。臉上濕冷一片。我用力吸了吸鼻子,抬起手背,胡亂地抹去臉上的狼狽。
陳嶼依舊站在那裡,靜靜地看著我。櫻花落滿了他的肩頭,他也冇有拂去。
周圍喧囂的人聲似乎也遠去了。在這個被櫻花和淚水浸透的瞬間,在這個為我擋住世界的少年麵前,一種強烈的衝動攫住了我。我需要說出來。我需要告訴他。告訴他那個盤踞在我身體裡的、巨大的、無法控製的怪物。那不再是我一個人的秘密。
我抬起頭,透過朦朧的淚眼看著他,聲音因為哭泣而沙啞不堪,帶著一種破釜沉舟的顫抖,每一個字都像從喉嚨深處艱難地擠出來:
陳嶼……我停頓了一下,深深吸了一口氣,彷彿用儘了全身的力氣,纔將那沉重的真相吐露,我身體裡有海嘯。
巨大的、毀滅性的、隨時可能將我徹底吞噬的海嘯。那是我無法控製的另一個我,是我日夜恐懼的深淵,是我破碎不堪的精神世界。
我說出來了。像在懸崖邊卸下了揹負的巨石。
風捲著櫻花瓣掠過他的髮梢。陳嶼看著我,那雙深潭般的眼睛裡,冇有驚愕,冇有恐懼,冇有一絲一毫的難以置信。彷彿我所說的,隻是一個他早已瞭然於心的事實。
他輕輕地點了一下頭,動作很輕,卻帶著一種千鈞的沉重。然後,他微微向前傾身,靠近了一些。距離近得我能清晰地看到他睫毛上沾著的細小花瓣,能感受到他身上淡淡的、乾淨的皂莢氣息。
他開口,聲音低沉,微啞,像一塊被海水長久沖刷的礁石,帶著一種洞悉一切的、沉靜的溫柔,穩穩地承接住了我所有的驚濤駭浪:
我知道。他頓了頓,目光深深地望進我眼底,彷彿要穿透所有的淚水和恐懼,直視那海嘯的核心,我聽見了。
櫻花如雪,紛紛揚揚,落滿了我們年輕的肩頭,也落滿了前方那條被陽光和未知共同照亮的長路。
-
棋子小説邀請您進入最專業的小說搜尋網站閱讀我身體裡的海嘯,我身體裡的海嘯最新章節,我身體裡的海嘯 dq_cn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