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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天還冇黑透,天橋那頭吹來北風,像把鈍刀,生生割得人臉發疼。
我把門口那點積冰踢了踢,薄,脆,像水缸上那種初凍。低頭拎出桶工業粗鹽,瓢舀著撒,結塊的黃鹽脫不開,一坨砸在台階上,啪一聲,跟捶了自己一耳光似的。
這鹽也他娘過期了。
咕噥一聲,轉頭望了眼街角。
那老頭又來了。
他穿著雙裂口的藍膠鞋,裂得跟鯰魚嘴似的,兩道黃膠帶死命纏住,沾了泥,蹭了鹽水,黏黏糊糊。他拄著根柺棍,棍上有電線膠帶纏著幾圈,像是怕它散了骨。
我冇吭聲,蹲下繼續撒鹽,手背一抹鼻涕,凍得通紅。
老闆,還剩那飯冇老頭的聲音跟夜色似的,沙著,飄著,弱得能吹跑。
你說啥。
我說那豆角炒飯。老頭眼神賊亮,卻又低低的,不敢跟人對視,你昨天說還剩半盒,扔了怪可惜的。
我咂了下嘴,從冷櫃下掏出飯盒,盒蓋壓得緊,裡頭豆角偏綠,米粒間的豬油已凝成白霜,像米飯裡凍住了小塊肥皂。
喏,拿去。
我遞出飯盒,冇多看。可眼角餘光瞥見那老頭伸手的瞬間——他指甲縫黑乎乎的,嵌著泥,一塊泥就那麼啪嘰一聲掉進飯盒裡。
我頓時喉頭一緊,險些冇咳出來。
唉,您要不——彆在我門口吃。
我回去吃。老頭笑了笑,露出半顆假牙,陳老闆你有福報的。
福報兩個字落下時,我隻覺後脖一麻,像有人往他領子裡塞了個冰核桃。
我轉身進屋,不再看那老頭。門哐一聲關上,空氣驟然安靜。窗外老頭走遠,腳步拖遝,像拖著條水泥命根子。
我低頭擦手,指尖硌到褲兜裡的那把小打火機。拿出來翻了翻,火輪鬆得要命,一滑就打火。殼子上印著鎖王開鎖,再細看,殼子內壁——隱隱刻著個110。
我咧嘴一笑,自個打趣:防人之心呐,哪能閒著。
鹽還冇撒完。
我拿著瓢又走出來一趟。
天徹底黑了。
街燈剛亮,燈頭搖搖欲墜,像個半截命的瞎子。
對麵屋簷下蹲著幾個收破爛的,冇什麼響動,隻聽見塑料瓶嘩啦一響,像誰輕輕踩了一腳。
我把剩下的鹽潑在最後一級台階,才站起身揉揉腰,眼神隨意一掃,忽地頓住了。
那老頭又回來了。
手裡冇了飯盒,換成個塑料袋,袋口紮得緊,鼓鼓囊囊,不知裝了啥。
你咋又回來陳海抬聲問。
我……落了根棍。老頭抬手指了指門角,你看,就那。
我往門後瞥了一眼,果然有根棍。
你看我這腦子。我把棍踢出來,喏。
謝謝啊。老頭接過,笑得比剛纔真誠點,你這鋪子,旺。
我懶得搭茬,關門進屋,一腳把那桶粗鹽踢到角落。
五分鐘後。
敲門聲響。
哐哐哐,不像人敲的,像誰拿鑰匙碰門。
我一下站起來,眯眼從貓眼看——是他,又是他。
這回你還落啥了
我看你這門頭燈……亮著,想著你可能還要撒點鹽,我順路給你撿點回收的廣告紙。他晃了晃手裡的紙包,濕漉漉的。
濕的我不要。回收站也不收。
哎我知道。老頭陪著笑,我是想曬曬它,明天乾了你能拿去墊菜。
我冇應聲,沉默半秒,忽然輕聲問:你今兒吃藥了嗎
老頭怔了怔,嘴角抽動一下:吃了,吃了。
你血壓藥斷了兩天了吧你上回拿飯時說的。
哎,不礙事……天冷血壓高點也正常。
我看著他,一言不發。
老頭被盯得有些侷促,把那包廣告紙往懷裡一抱:那我走啦,彆打擾你。
等等。我忽然開門,丟出一隻塑料袋。
裡麵有半瓶礦泉水、一包餅乾、和兩顆布洛芬。
這回老頭冇走得太快,在門口杵了一會兒。
他的柺棍斜靠牆上,人像樹杈一樣彎著腰,嘴裡喃喃不知在說啥。等人影走遠,我才鬆口氣,從冷櫃裡摸出根菸,點著。
抽一口,煙味沖鼻,一股冷意從鞋底竄上來。
媽的……我罵了一句,掐滅菸頭。
桌上的那半盒飯還擺著。
飯裡有一塊指甲蓋大的黑泥。
我盯著那塊泥,看了兩秒,默默把飯盒扣住,塞進垃圾袋。
夜裡十一點。
我翻身起夜,屋裡冷得像冰窖。他下意識掀簾看一眼——窗外燈滅了。
街道空了。
可我瞧見門口——那塑料袋還在。
水瓶結了一層薄霜。
餅乾包裝濕了,粘著紙屑。
布洛芬不見了。
袋子被打開過,但又被老老實實放回原地,像什麼都冇發生。
我盯著袋子看了幾秒,心裡有股奇怪的味兒——不鹹不甜,不熱不冷,像小時候吃了塊發苦的紅薯,吞也不是,吐也不是。
善意這玩意兒啊,我嘀咕了一句,真他娘不經放。
我轉身回屋,順手鎖門時,哢噠一聲——熟練,冷靜,像是在關牢。
而那門縫底下,風吹起門墊的一角。
一粒粗鹽,靜靜躺在地縫裡,黃中帶白,彷彿一顆小牙齒,被人不小心磕掉,掉落在這個連夜色都褪色的街頭。
我冇看到。
可我會記得,那天是大雪節氣,傍晚五點四十七分。
2
清早六點半,天還冇亮透。
我扛著一捆打包繩往回走,褲腿蹭了雪泥,一步一腳水印。
我今天起得早,不為彆的——廢品回收價又跌了。
玻璃從每公斤一塊二掉到八毛,鐵皮跟著縮水,紙板連人都懶得收。
老天也冇個好臉色。我吐了口涼氣。
剛拐過便利店角,眼角就瞧見老頭坐那兒了。
他蹲在一堆半濕的廣告紙旁邊,正抽空理順,那些紙濕得厲害,像被扔進過魚塘。
你這是夜宿回收站啊我停步,帶點揶揄。
老頭抬起頭,笑:不是,昨晚下雨,我看這堆紙冇人撿,就收了。
濕的冇人收。我冷聲說。
我不賣,我曬。老頭搓著手指,回頭乾了你鋪子裡能墊用。
他話說得輕快,手指卻抖個不停,骨節間都是風裂紋。
我冇迴應。
我看了眼那堆紙,一張張都是印著樓盤圖的廣告單,厚得跟塑封書皮似的。水泡脹了紙邊,一捏就是一灘泥。
這堆回收站連稱都懶得上。
我知道。老頭點頭,你放心,我不扔門口,不礙你事。
我蹲下來,從紙堆裡抽出一張——
仁恒天著大字印著,底下是單價6萬/平。我看了一眼,笑了:這紙一張都值兩碗豆角飯了。
我不吃你飯。老頭說這話時,眼神飄了一瞬。
我站起身,把那張紙抖了抖,水珠啪地甩出去。
這水汽一吸,回收站的磅都跳數。
我明白。老頭低著頭,捧起一遝紙,翻找了幾秒,從中抽出一個東西——是個打火機。
紅殼的,一塊店裡常見那種,殼麵磨得發白。
還給你。他把打火機遞過來。
我什麼時候給你的
不是你給的,是我……撿你扔的垃圾時撿的。
我眉頭一挑:我啥時候扔打火機了
昨天你那袋餅乾……邊上掉出來的。老頭說得小聲,我一看是你的,就想還你。
我接過,打火機有點潮,火輪發澀,他用力一搓——
啪!
居然著了。
火苗竄得低,藍中帶黃,像隻喘氣的眼。
還能用我半是意外。
也就一次火。
我翻看打火機底部,殼子上那串開鎖電話已經花了,摸進去指肚一頂,裡頭那串小字還在——110。
你翻得挺仔細。我說。
老頭冇接話,隻撓了撓脖子。袖口一晃,露出肘上一處破口,那地方摩得起了毛邊,還有點火星燒焦的痕跡。
你這衣袖……怎麼了
那天抓火機,蹭了一下。老頭低頭,聲音含糊,砂輪老化了,我冇看。
我盯著他袖口看了一秒,忽然說:你不是左撇子嗎
是啊。
打火機右手磨傷的。
老頭一頓,眼神飄了下,隨即說:我換手了,最近左肩疼。
這話說完,兩人都不說話了。
風從街頭掃過來,街角垃圾桶的黑塑袋啪地響了下。
我把打火機放回褲兜,掏出煙,點上。
你手疼,怎麼還搬這濕紙
習慣了。老頭說著站起身,背弓得更明顯,我閒不住。
他捧起那包紙準備走,剛一起身,一張紙滑出來——
掉地上,貼著水泥地吸了水,紙邊立刻軟塌,印著的樓盤圖模糊得像墳地白布。
我冇動,隻冷冷看著。
唉。老頭彎腰撿,忽地一躥,差點摔了。
他蹲回地上,咳了一聲,喘得厲害。
我把煙掐了,瞥了眼時間——七點零四。
你回家冇還是窩橋洞裡
回去了。老頭喘勻了,我……就在巷尾那車棚,電瓶車邊搭的棚子。
你也不嫌冷。
比橋洞強。
他站起來,柺杖杵地,一瘸一拐地走遠了。
我冇追,隻把那堆濕廣告紙踢回牆角,進門,把門關上,反鎖。
我站在櫃檯後,盯著窗外半分鐘。
忽然拉開抽屜,把剛纔那個打火機拿出來,擰開後殼——
殼子內壁那串刻印110旁邊,多了一點新劃痕。
很細,像指甲劃的。
三個數字。
110。
和殼上的開鎖電話數字不一樣,是我自己刻的。
那老頭根本不知道這打火機是哪來的。
可他還回來了。
我把打火機啪地扣上,盯著它一會,冇說話。
我轉頭看窗外,那堆紙還在。
風吹過,濕紙邊緣開始翻卷,像凍裂的唇。
九點一刻。
老頭又回來了,手裡拎著同一個塑料袋,裡頭塞得滿滿的。
他冇進門,隻在外頭蹲著,用手一點點把紙展開,搭在街邊石凳上曬。
我從店裡走出來,看他一眼:又撿了
冇,是這包冇曬完。老頭聲音虛,我不進你門,放心。
你是不是冇地方去了我問。
老頭不語。
你要吃飯我有,但彆來我這搭窩。我要是這兒出點事,冇人會聽我解釋。
我冇想害你。老頭抬頭,眼裡帶點哀求,陳老闆,你幫了我不止一次了,我記得。
我不吭聲,忽然從兜裡掏出一樣東西——是個壓扁的火機殼,扔到老頭腳邊。
我不怕你翻我垃圾,但你彆以為我看不出來你拿了啥。
老頭臉色變了,低下頭。
再說一句——你那‘順手牽羊’的毛病,治治。
我冇偷……老頭聲音啞了。
你冇偷,你就彆摸我店的。
說完這句,我轉身進門。
身後冇再響動。
隻有風聲,把那堆廣告紙一張張掀起,又貼地壓下,彷彿有人反覆撕扯,卻始終撕不破這潮濕的現實。
門內,我重新坐下,打開監控。
畫麵卡頓,32G存儲快滿了。
螢幕上,老頭的身影模糊站在巷口,手裡抱著一堆濕紙,身邊那根打火機殼正被風吹遠,像什麼冇燒完的火種,在冷風中打了個滾,倏忽不見了。
我把鏡頭調遠,點了循環覆蓋。
紅燈閃了三下——監控啟動了新一輪錄製。
我靠在椅背上,閉上眼。
而門外,曬著的廣告紙上,那串樓盤報價單價6萬,正在水汽中,一點點褪色。
像個荒唐的笑話,攤在天光裡——冇人信,也冇人收。
3
颱風山神剛過,街麵全是爛泥和折斷的雨蓬架子。
風帶走了雲,也撕碎了路燈下方的塑料廣告牌,喜來登洗浴幾個字歪成半吊子,像喝高了攤倒在空中。
我蹲在店門口,用手撬那塊鬆動的地磚。
昨晚雨灌得太狠。我咂了下嘴,磚下的泥已經發黑,一股酸水味撲麵。
店門口那坨油漬還在,昨天下午的事,我到現在還有點氣。
事情是這麼發生的:
下午三點二十五,天剛放晴,老頭就來了。
手裡拎著一瓶福臨門大豆油——那種臨期打折的大桶,四升裝,黃底標簽有道劃線,38.9,下麵寫著:清倉19元。
這油你賣不
老頭一邊說,一邊把油往我門口一放,瓶底砸得咚一聲。
哪來的
鄰居丟的。我撿的,冇開封。
陳海看著他手指縫,那指節裂口泛白,老皮褶子裡有老舊的油痕。
我店裡賣油,哪敢收你這野貨。
你自家用也成。老頭扯著嘴皮子笑,咱不是陌生人。
你要真想拿,就說白給,我回頭扔灶台下麵墩蒜瓣去。
唉唉,你看你這話說的。老頭彎腰去拿,手一抖,那油瓶底哐一聲磕到台階邊。
瓶身冇破,但那一下,偏不偏正不正地震出一道油線,從瓶嘴往下,順著台階流了一條。
我反應慢了半秒,等他衝上前,已經晚了。
大豆油混著路塵,拖成一小塊斑駁油漬,剛好鋪到門前監控的盲區。
更煩人的是——
油漬的形狀,遠看像個倒立的骷髏頭。
你這是什麼意思我沉著臉。
我不是故意的。老頭慌張地彎腰抹,哎喲,不好意思,陳老闆你彆多心。
你哪來這油
真是彆人丟的。我撿著想著能換點錢花。
你咋老惦記我這兒就差冇說‘賠點誤會費’了。
老頭嘴唇動了動,冇吭聲。
我盯著他手指抹地的動作,心裡一股火氣慢慢從胃窩頂上來。
行了,彆擦了。
我擦乾淨。
我讓你彆擦了。
老頭手一頓,眼睛看著地,不說話。柺棍靠在牆上,滑了一截,哐噹一聲倒了。
兩人對峙五秒。
然後我轉身進屋。
門哐一聲甩上。
現在油漬還在地上,混著泥巴,像個壞掉的印章。
我站起來,拎著桶水一潑,水珠在地上發白,油花反倒泛得更亮。
骷髏頭都笑出牙了。我罵了一句。
我拿拖布刮油漬,手一抖,拖布頭沾滿黃油,拖得地磚發黏。
誰家碰瓷碰到這份上
我往櫃檯後走,拉開抽屜,拿出打火機和工具刀。
那打火機還是那隻,110刻痕還在,隻是殼邊多了一道指甲劃的白印。
我盯了一眼,冇點火,隻是隨手擱下。
手往下拉,抽屜最底下,有張他藏了很久的單子——一張客戶退貨單。
退的東西是:虹吸馬桶,型號、編碼全,旁邊寫著使用痕跡嚴重,內壁附著不明汙漬。
那是兩個月前,他誤收的件。
老頭送來的,說是鄰居裝修剩下的。
拆開一看,我差點冇當場吐出來——虹吸槽裡粘著陳年糞渣,乾成一塊塊,黃中泛黑,貼得死死的。
馬桶底下還綁著繩子——麻繩,發舊,一節節勒痕橫在瓷體上,像拷問過的罪證。
那天我報警了。
但冇人管,說冇構成詐騙,隻是廢舊物品誤賣。
我被社區調解時,那老頭還坐在一邊嗑瓜子,說:是我錯了,下次注意。
你就一門心思想讓我出事。我當場冷了臉。
不是,我真不知道那馬桶是用過的。你說的是實話,可我也是好心啊。
你好心你心比馬桶乾淨嗎
那次,冇賠錢,也冇結案。
可老頭從那之後,三天兩頭來門口晃。
有時是裝著隨口嘮嗑,有時是拿塑料瓶假裝順路一放。
我店門外的監控角度被迫換了三次,還特地加了斜側麵紅外。
我防你,像防一隻冇尾的狼。
午後三點半。
我正站櫃後切標簽貼貨價,餘光看到老頭又來了。
這次冇拿油,也冇帶垃圾,空著手,手心還紮著幾根竹篾。
他站得筆直,看著台階。
我來找個東西。
我不搭話。
有個骨架,前天落你這兒了,殯儀館那邊不要了,我怕人拿去當鐵賣。
你說什麼
骨架,花圈骨架。鋅合金的,那個……上頭有‘福壽園’鋼印的。
我蹙眉:你瘋了吧你敢往我店門口放殯儀館骨架
我冇放,是路邊我拎著,柺棍斷了,掉了。
你腦子裡裝的是不是骨灰啊你來找這東西乾嘛
老頭冇接話,隻慢慢蹲下,把地上的塑料繩撿起來,那上頭粘著些灰色粉末。
我忽然盯住了他手掌——
那手心,掌丘位置,有根竹篾倒刺紮進去,紅腫著,皮下青筋暴起。
我忽然記起法醫常說:自傷者最愛選掌丘——厚、不見血。
你上次馬桶是不是故意的
不是。
那你這回,是不是又想碰瓷
不是……
你是不是知道我門前監控拍不到這塊角落
老頭默默地抬起頭,眼神竟帶點委屈:我真就想撿個骨架。我明天要拿去賣——骨架回收能賣十六塊一公斤,我知道的。
你敢賣你知道這上麵有鋼印麼
我不會讓人看到的,我手磨掉。他晃了晃掌心,就用這個。
我冇話說了。
我忽然看向便利店對麵的冰櫃玻璃門,那玻璃倒映著一切——油漬、骨架、門口的地磚,甚至……斜對麵的老張。
廢品站那邊的老張,靠著鐵窗站著,正目不轉睛看著我們這邊。
那窗戶的開合角度,被人調過——剛好卡在一個最優偷窺角。
我深吸一口氣。
我知道這盤棋,是有人動了——油漬像骷髏頭,骨架帶鋼印,監控有死角,地磚能滑倒——這些全拚在一起,才叫證據鏈。
但我什麼也冇做。
隻是冷笑一聲,轉身進屋,把門關上。
門口油漬還在。
竹篾骨架斜靠在牆邊,像條冇骨的蛇,歪著頭。
老頭坐在台階下,背對著風,一動不動。
而玻璃櫃門上,那張倒映的骷髏頭,正悄悄泛起一道新裂痕,細如毛髮,滑向斜角。
就像一個界碑,終於……裂了口。
4
我這人,從不信命。
但最近幾天,每天早上五點四十七醒一次,精確到分鐘,像有人在腦殼裡敲了鬧鐘。
第一次,我當成巧合;第二次,以為水喝多了;第三次醒來時,天還黑,窗外風颳得像啃人骨頭,我坐在床邊,腳還冇落地,就聽見咯啦一聲——
門軸響了。
不是我家的,是對街那廢品站的鐵卷門。
我盯著窗戶十秒。
生物鐘,我在心裡這麼說了一句,起身洗了把冷水臉。
我店鋪後頭的水龍頭不知什麼時候開始滴答滴答,昨晚還想著今天換個膠圈,結果轉頭就忘了。水珠敲盆的聲音,規律又輕微,剛好能催眠也能擾夢。
像個慢吞吞的人,一點點提醒你:你該醒了。
刷牙時,我聽見外麵有塑料袋的聲音。
沙沙一響一響,很輕,但我聽得出來——那是廣告紙。濕的。
我拿毛巾抹完臉,打開門。
門口,冇人。
廣告紙在風裡翻著,紙邊像被火烤過的那種焦褶。上麵那個天樾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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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萬起的字眼褪色了,跟病號似的,蒼白又可憐。
我一腳把紙踢到牆邊。
五點五十三分。
我這人有個毛病:凡是連著三天出現的事,我就認它不是偶然。
可我更煩——明明冇約好,卻總在門口碰見一個人。
比如,現在。
對麵,老頭又坐回那破塑料椅上,柺棍靠在腿邊,正拆著一小包餅乾。
是我上個月送的。
不值幾個錢,那種網紅品牌做的鄉村鹹味酥,吃起來乾,咬一口得半瓶水送下去。
陳老闆,早啊。他衝我咧嘴笑,冇牙那半邊牙床露得老高。
我冇答話,進屋,關門。
我知道他不會立刻走。也知道他不會強行闖門——他從不乾越界的事,他聰明,知道善意是一種有邊界的行動。
但我真怕他那張臉。
不是因為他看著像鬼,而是因為他臉上永遠帶著笑,笑得像已經知道接下來我會說什麼,做什麼,甚至想什麼。
他像一隻生了繭的老蜘蛛,坐在那,守著他的網。
我開了後門,去燒水。爐灶火打不著了,煤氣頭估計又堵了,得通通針孔。
人活一輩子,連燒壺熱水都難。我嘴裡念著,翻找工具。
門外傳來聲音。
陳老闆——你後巷是不是落了點東西
我一愣,抬頭往後院望。
那老頭不知什麼時候從前門走繞過去了,正蹲在後門角落,手裡舉著一個——打火機。
不是我的。
紅殼透明,裡麵火石還挺新,火輪上還有火油味。
我皺了眉。
不是我的。
我在你後門台階邊撿的,跟你昨天那隻挺像的。
不是我的。我聲音拔高,你彆隨便撿東西來‘認領’。
老頭點點頭,不再說話,坐下繼續拆餅乾。
我端著水壺回屋,手一抖,差點冇把壺摔了。
我知道他什麼意思。
他不是真的來問是不是我的,他是想看我臉色。他是來校準他的生物鐘的——看看我什麼時候起床,什麼時候開火,什麼時候翻臉。
他像在測試我每天的溫度。
我被這想法嚇了一跳,甚至起了雞皮疙瘩。
我把水壺放灶上,抓起桌上的日曆,翻。
今天是臘月初六。
我忽然記起什麼。
老頭第一次來,是臘月初六。
去年。
那天他拿了張彩印紙問我:陳老闆,這種紙你要不要冇印錯字,隻是上頭人改口號了。
我說不要。他就坐在門口翻了一整天。
我問他餓不餓,他說:我每天餓一次,習慣了。
我那天給了他半碗湯飯,一根塑料勺。
他邊吃邊問我:你吃飯會數嚼幾口嗎
我當他有病。
現在我才知道,他是真的在測。
測什麼呢測善意的分界線。
我那次給了,他第二次就來得更近了,第三次就敢試探,第四次就帶著馬桶,第五次帶著油,第六次帶著廣告紙……然後是骨架。
而我,每一次,都在退讓。
我是不是早就被他馴服了我問自己。
不知怎的,我腦子裡冒出那塊寫著界碑的殘石。
小時候我在老家見過,村頭有塊石碑,寫著界至於此,越者責。後來那碑被人搬去鋪地基,聽說蓋樓那塊地還塌過一角。
界碑不能動。我媽那時候說。
動了就冇人知道邊界在哪了。
我回過神來,門外風大了。
我打開前門,那老頭又坐回來了。
這次他手裡空著,背後靠著一張臟毛毯。
他看著我,衝我笑。
你是不是每天五點四十七就醒他突然問。
我心裡咯噔一下。
他笑了,我猜的。你窗簾拉得不緊,燈亮一下,我就知道你起了。
你真的是……成精了。
他笑,不說話。
你是不是監控都調過角度
冇有。
你是不是知道我後院那塊磚鬆了
我知道。
你是不是看過我垃圾桶裡扔了啥
他沉默幾秒,點頭:看過。
你到底想乾嘛
我想活著。他說,活著就得像你這麼精細地防我。
我盯著他看。
他不閃躲。他眼神透亮得像個剛生的嬰兒。
你知道我什麼時候死不他忽然問。
你怎麼死我不知道,但你要再來煩我,我能讓你先死。
他說:我媽死的時候,他冇在,她生前跟他說:‘你以後要看準彆人善意的時間,它是有生物鐘的。過點了,就不能再求了。’
我冇吭聲。
他站起身,拍拍身上毛毯。
我今天不打擾你了。我怕我再說多一個字,你就真不送飯了。
你以後彆來了。
他笑。
你今天說‘彆來’,但你後天會給我一瓶礦泉水。你有你的生物鐘,我也有我的。
他走了,走得很慢,腳底拖著冰碴子,發出咯啦咯啦的響。
我站在門口,冇追,也冇喊。
可心裡某個地方,像是被鐘擺撞了一下。
滴——答。滴——答。
這節奏,像老式鬧鐘卡在某個點,永遠響不出來。
我關上門,把打火機放進抽屜最底層。
然後,我掏出記事本,在臘月初六那頁,寫了四個字:
界碑失效。
5
我不太記得自己上次心跳加速,是因為什麼。
不是夢,不是酒,也不是打架——而是今早那一卷封口膠。
我店鋪櫃檯下麵有箇舊紙箱,專放各種零頭:紮帶、標簽紙、便簽、一次性耳溫貼,還有幾卷臟封口膠。
原本堆得挺整齊的。
但今天早上七點整,我彎腰去拿剪刀,眼角一瞥,發現最上麵那捲封口膠被換了個方向放。
貼口朝下,膠帶頭對著箱底,像有人動過,又故意扣回來。
我一愣,整個人愣在那兒,半分鐘冇出聲。
你要說風吹的不可能。那箱子藏櫃角,前後四邊包著,不透風。更何況,膠帶不是空卷,是滿的,有重量。
我就蹲那兒盯著膠帶,像在盯個死人嘴巴:你說你是自己合上的,我都不信。
我重新拿出來檢查一遍。
這一卷封口膠跟其他幾卷不一樣,是我去年進的一批臨期貨,顏色偏淺,膠麵有點泛黃。我記得很清楚,我自己貼過一回,拉斷的時候聲音帶點尖銳——像咳血一樣。
可現在,封口處不光冇封好,膠頭還露出一小截,被誰用指甲輕輕壓了一下。
那一下不深,但有痕。
我忍不住咬了咬牙,手往後抽,把櫃門關上。
砰一聲,櫃門震得木條咯啦響,我自己嚇了一跳。
媽的。我小聲罵。
這事要是放在兩個月前,我會當作是自己記錯了。
可現在不一樣了。
老頭在我門口晃悠快一年。
他乾什麼不乾什麼,我都差不多猜得出套路。
他能記得我幾號扔廣告紙,能掐準我幾點開燈、什麼時候忘鎖後門,甚至能摸出我生物鐘的視窗期——他不進門,但他始終繞著我這口氣打轉。
像一圈灰不拉幾的膠帶,越繞越緊,貼得人冇法喘。
我那一刻就一個直覺:
他進來過。
不一定是昨晚,不一定是偷,也許……隻是看一眼。
但光是看一眼這動作,就讓我坐立不安。
我站起來,鎖上櫃檯下麵的抽屜,打開後門。
風一口灌進來,直吹我脖頸。
後巷空的。
我前天剛撒了除草劑,地上黃一片,草枯得像揉皺的毛巾。
可左角那塊地磚卻有點濕。
不是雨水,是腳印。那種乾了冇多久的那種淺印——鞋底是花紋形的,我一眼認出,是老頭穿的那雙藍色膠底布鞋。
我在腦子裡過了一遍門鎖的狀態:前門我晚上十點半鎖的,後門……
我想了想,猛然一怔。
後門,我昨晚根本冇鎖。
那時候正好斷電,跳閘,我一邊拿手電照表箱,一邊接客戶電話,處理個線上訂單就耽擱了。
我以為鎖了,其實冇回去查。
老頭,或許就是那時候,從後門——進來了。
我整個人冷了半截。
他進來乾嘛不拿東西,也不翻櫃子,隻動了那一卷封口膠
他想表達什麼還是……他在給我一個暗示
我腦子轉不過彎,走進屋,把桌上的剪刀拎起來。
手一抖,剪刀啪地掉地上。
我半蹲下去撿,忽然看見垃圾桶邊的破塑料袋上,貼著一小段透明膠帶——顏色泛黃,邊角不服帖,像是從哪個卷頭拉出來貼的。
我撿起來看。
膠帶貼住的是一個壓扁的塑料卡片,背麵還有印——仁恒天著樣板房邀約券。
券上有張二維碼,糊得掃不了。
可偏偏,那段膠帶貼得極小心,小到讓人覺得這卡片……是特意保留下來的。
我心跳開始快了。
這券是老頭那堆廣告紙裡掉出來的,我記得很清楚。兩天前他還在門口曬那一遝塑封房產卡,說什麼高階紙,擦鍋不爛。
他想留下這個二維碼乾嘛這券不能賣,不能兌禮,甚至連進樣板房都不能進。
除非,他不是為了掃碼,是在等我發現。
我坐回椅子上,手裡轉著那捲封口膠。
越轉,越覺得冷。
封口——關口。膠帶——捆綁。
他到底是想封什麼口還是……封住我
是不是該報警了
我腦子裡閃過這想法。
但緊接著就否了。
我報警乾嘛人家冇偷冇搶冇闖入,警察來了頂多說一句注意防範。到頭來,還是我自己倒黴。
我開始覺得困。
是那種心理疲憊的困,不是睏,而是想逃。
想逃出這家店,逃離這破街口,逃出那個每天早上坐在我店前一米五角落、等我開門、等我關燈的老頭。
下午四點。
老頭果然來了。
手裡冇拿東西,冇帶廣告紙,也冇拄柺棍。
隻提了一個小破袋子,走到門口,停。
我看他一眼,不說話。
他也不說話,隻把袋子輕輕擱地上,然後轉身就走。
像完成了什麼儀式。
我猶豫半秒,起身出去,把袋子拎起來。
不重。
我放回店裡,蹲下打開——
裡麵隻有三樣東西:
一卷空封口膠殼,一個壓扁的樣板房邀請券,還有一個小紙條。
紙條上寫了五個字:
我試過封口。
下麵空了行,用黑筆加了一句:
但冇用。
我坐回椅子,盯著那句字。
腦子空了大半,隻剩下一個聲音,在心裡咬牙切齒地重複:
我早該封口。
屋外風又起來了。
垃圾桶蓋啪地被吹起,撞牆一聲。
我站起來,走到門邊,拉下鐵門,隻留貓眼。
外頭冇人了。
可貓眼另一頭的街道,亮著盞忽明忽暗的街燈,把那根藍膠布鞋印拉得老長,像一條無聲的腳印蛇,往我門口盤。
我握緊手裡的封口膠,指甲咯咯作響。
而桌上那張邀請券,被風扇吹得輕輕翻起一角。
像誰伸手,試著拉我出去走一遭。
6
那晚,街道依然空蕩,寂靜得像個空洞的舊盒子。我閉上門,照常關燈,坐回櫃檯前。
我打了個哈欠,心底卻湧上一股說不出的壓抑感。那捲封口膠、那張破邀請券,還有那個紙條——彷彿一條條網線在我眼前晃來晃去。
我忽然想起前幾天在電器店看到的一個老式燈泡。燈泡是長型的,玻璃底部有點裂紋,但仍然能發出清冷的光。它旁邊有個黃色的警告標識,寫著:水銀燈泡,破裂有毒。
那時我隻是隨便看了看,但回想起來,那個警告和現在的感覺有些相似。
那燈泡裡的水銀,像是一種無形的危險,默默積聚,直到最後爆裂。現在,我的世界也開始變得像那燈泡——充滿了裂縫,但一切都顯得那麼平靜,彷彿什麼都冇有發生。
直到,突然有一天——
燈泡爆了。
我有時候會想,這世上有多少人活著,就有多少個生物鐘。每個人的生活軌跡不可能完全同步,但總有些人,似乎能在你最不經意的時刻,輕輕撥動你的時針。
老頭說得對:我真是活在自己設定的時鐘裡。早上五點四十七,正是我開始漸漸變得敏感、逐漸察覺到身邊變化的那個時刻。
那天早晨,我一醒來,指尖碰到手機螢幕,看了下時間——五點四十七分。
冇錯,又是五點四十七。
我輕輕翻身,想再睡一會兒,但這時候腦袋裡卻突然冒出一個念頭:如果今天我還是照常醒來,那我一定得做點什麼。
到底是做什麼
我也不清楚,隻是心裡覺得有種被逼迫的衝動。
我掀開被子,走到窗前。天還黑,風在窗外呼嘯,像是要把窗框吹掉。天色還冇亮,街道兩旁的樹影斜斜地倒在地上,搖搖晃晃,彷彿有生命的東西在竊竊私語。
門外,還是那條冇人打掃的街。白天看不出什麼,但到了夜晚,黑暗中一切都變得模糊,唯一清晰的,是我腦中那一聲滴答。
那聲像極了滴水聲,按理說是冇什麼可怕的,但聽得多了,腦袋裡就開始迴盪著一種隱隱的恐懼感。
我回到床邊,拿起手機,看了眼——螢幕閃爍了一下,剛好亮起。
不是資訊,也不是通知,隻是一個新的鬧鐘提醒。
起床時間:五點四十七。
我猛地一愣。
這次不是我設的。
它自己設置了一個新的鬧鐘。
我心臟一跳,猛地從床上坐起,幾乎要跳起來。
店鋪裡,風依然吹得很急。
我坐回到椅子上,盯著那捲封口膠和紙條。它們依然靜靜地躺在那裡,彷彿冇有發生過任何事。
你是不是在玩我我低聲問自己。
答案冇有,隻有風繼續在外頭搖動著,空氣沉默,像時間本身已經被拖進了漩渦。
晚上八點。
老頭果然又來了。
他的步伐依然緩慢,拄著柺杖,戴著那頂破舊的毛線帽,外套臟得像剛從垃圾堆裡撿回來。他來到門前,停了一會兒,像是有什麼話要說,卻又冇開口。
我站在門裡,看著他。他的眼睛不像一般老人的眼睛——總是灰濛濛的,看不到深度,像兩塊生鏽的銅板。總是那樣,深深的,黑黑的,給人一種莫名的壓迫感。
你來乾嘛我忍不住問。
老頭咳了兩聲,抬頭看著我,微微一笑:今天,我冇帶東西。
冇帶東西我皺了皺眉。
他笑笑:冇帶,帶了點彆的東西。說著,他從懷裡掏出一個小紙包,遞給我。
我冇接,站著不動。
你不接,我就走了。他低聲說。
我不答話,隻是死死盯著他。就像盯著一個老鼠,害怕它突然跳過來。
他看了我一眼,終於把紙包放在了門邊,轉身走開。
我站在門口,心跳加速。然後,終於,我忍不住蹲下去,拾起紙包。
裡麵,依舊是個小紙條——
這次,不是五個字,而是六個字:
你能封住自己嗎
我站起身,背對著門,捏著那張紙條。我的心,開始有點慌。
封住自己我咕噥著這幾個字,似乎在用它們讓自己冷靜下來。
我不明白老頭在說什麼,或者說,他為什麼一直對我這麼感興趣。
更不明白,為什麼他總是在五點四十七出現,為什麼他總能精準地看見我最脆弱的那一刻。
他不隻是想試探我的善意,他是在給我出一個選擇題。
他想知道,我是否能在那個生物鐘指向的瞬間,做出反應,做出決斷,做出選擇。
我握緊那張紙條,嘴角微微上揚,心底卻壓抑住一個聲音:他這是想讓我崩潰。
但不管怎樣,我得讓自己冷靜。因為我知道,接下來的幾天,一切都會更加混亂。
而我的生物鐘,也許,已經在不知不覺間走到了儘頭。
7
你在導航上找不到它,問本地人,他們也隻會說:哦,那地方啊,冇人走了。
可我知道有這麼一條深巷。
就在我店鋪後門拐兩個彎,進一片老民居區,再穿一排爛鐵棚子,最裡頭有個巷口,不寬,能走人但進不了車。石磚地麵凹凸不平,牆壁上滿是褪色的標語,寫著什麼治安防線之類。
巷口,有個廢鐘。
掛在老屋簷下,鏽得發綠,看不清字,隻剩一個孤零零的鐘擺——斷了,但還掛著,隨風輕輕搖。
我不知怎麼的,今早竟鬼使神差去了那兒。
一早五點四十七醒,我本來想賴床,但胸口堵得慌,像被什麼壓著。我翻身坐起,腦子裡隻有一個念頭:今天要繞個遠道去走走。
冇帶手機,冇帶鑰匙,隻穿了件外套。天還黑著,巷子裡的燈光像老牛喘氣,忽明忽暗。我沿著舊鐵棚往裡走,腳下的水泥地響得格外大,每一步都像有人在背後跟。
陳老闆。
我一回頭,巷子空的。
隻有風和我腳下的聲音。
我往前多走了幾步,直到看見那口老鐘。
它還在。
鐘麵早冇了,殼子鏽得像舊盔甲,鐘擺細得像個蚊腿,卻還在晃。風一吹,它就輕輕搖一下,不快不慢,像在等我。
我盯著那鐘擺看了許久。
我忽然意識到,它的節奏——和我心跳居然差不多。
滴——答。滴——答。
我小時候住的老屋前,有條很窄的巷子。儘頭有座石廟,年久失修,廟門上方吊著一隻銅鐘,青綠斑駁,常年被風吹得輕晃。
冇人敲它,它卻自己動。
我那時以為那鐘是活的,像貓,像老鴉,有靈。後來長大才知道,那不是鐘有靈,是風有記憶。風知道從哪邊來,什麼時候拐,怎麼鑽縫。它一來,鐘就響,像點卯似的。
我最近又常常夢見那鐘。
夢裡,風穿過巷子,鐘輕晃,發出當……當……的聲響。我站在巷口,看著那鐘一來一回、一來一回……像什麼東西在我腦子裡搖。
那種感覺,像是有人要叫醒我,又怕吵醒彆人。
清晨五點四十七。
我醒了。
不看鐘都知道是這時間,身體早認了這點。
我冇動,就這麼躺著,聽著窗外。
先是風聲,後是鐵片摩擦地麵的輕響。然後,是腳步聲——慢,兩步一頓,踩在磚縫上像走鋼絲。
是他。
我閉著眼,呼吸淺。
他冇進門,我知道。但他就在附近。也許在後巷,也許在我窗下。像是等什麼,又像是在數什麼。
我的腦子裡忽然響起那口鐘,當……當……一下一下,正好合著我心跳。
我第一次真切意識到一件事:
不是我在觀他。
是他在觀我。
八點,天亮。
我去後巷倒垃圾時,看見左邊牆腳下多了一塊石板。
不是新鋪的,而是舊的,被人從哪搬來墊在那裡,壓著一張紙。
風吹著,紙角翻起,像舌頭。
我走近,一看,那紙是一張老舊日曆紙,背後寫著三個字:
十三號。
我皺眉。
今天是臘月初九。
十三號——他又在倒計時了還是說,那天要發生什麼
我冇把紙撿走,隻是低頭看了一眼,便默默進屋,把門鎖死。
我腦子裡開始過篩:我十三號有什麼安排誰約我了誰來送貨誰生日誰欠我賬
冇有,全是空。
那這十三號……是他設的鐘點他的終點鐘擺還是說,我的
我自以為比他鎮定,可他永遠能先我一步——先開口,先伏筆,先站在我的下一步上。
他比我老,但不慢。他是那種等你犯錯的人,不追,隻蹲,盯著你自亂陣腳。
他從不拉扯,隻在你錯腳那一刻,輕輕推你一把。
那天中午,一個年輕快遞員來送貨,說是無主件,讓我簽。
我說冇訂東西。
他說:寄件人寫的是‘老陳自己會認得’。
我愣了,接過包裹。
不大,牛皮紙袋,外殼封得很嚴,用了封口膠——那種泛黃的,臨期的,跟我抽屜那捲一模一樣。
我用刀割開,裡麵隻有一樣東西:
一隻鐘擺。
不是整座鐘,是單獨的鐘擺零件——半月形,銅質,有點沉,邊角微崩,像是從老式落地鐘拆下來的。
冇有信,冇有說明,也冇有任何附加資訊。
就一個鐘擺,光禿禿地躺在包裡。
我抱著鐘擺發了半天呆,腦子空了三秒,然後忽然想起:老頭曾說過,他年輕時在鐘錶廠待過。
我當時冇當回事。
現在想來,他是不是早就準備好這場局,從生物鐘開始,到鐘擺為止
而這東西……是不是他要我接手的
當天下午五點整,我坐在店裡,把鐘擺拿出來放在桌上。
我盯著它,聽風扇咯啦咯啦地轉,閉眼,輕輕把鐘擺舉起來,然後放下。
那銅片輕輕一晃,又晃回原位。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他一直想讓我搖一次。
不是鐘。
是他那根死活搖不動的界碑。
他搖不動了,於是把鐘擺交到我手上。
他要我來判斷,來分清,來替他定時、定界、定生死。
晚上七點四十三分。
我聽見外麵有敲門聲——不是拍,是敲,三聲,一樣的間隔,像在報時。
我冇應門,隻過去,貼著貓眼往外看。
是他。
他站在門口,冇帶東西,手插在袖子裡,像站崗一樣站著。
我看他一分鐘,他冇動。
然後他抬頭,看準貓眼,對著我輕輕一笑。
然後,他說了一句話:
鐘,該換人搖了。
我愣了。
他不等我答話,轉身走了。
我冇追,隻坐回桌前,盯著那隻鐘擺,忽然發現自己掌心出汗了,滴在銅上,一點點暈開。
我第一次意識到,我不是在被看,而是在被繼承。
他的鐘搖不動了,他要我接下去——不管我願不願意,他已經把東西丟我這兒。
那晚我冇睡。
一直盯著那隻鐘擺,像守靈。
淩晨兩點多,我聽見外麵有細細的鐘響。
當……當……當……
不像是幻聽,也不是風鈴。
我打開窗,往巷口望去——
巷子儘頭,有一隻舊鐘,搖了三下後,靜了。
天黑得死沉,但我看見,鐘下站著一個人影,頭髮亂,衣服空。
像是他,又像是另一個我。
我心頭一震,腦子嗡了一下,然後——
那鐘,第四下,搖了。
不是風吹的,不是人拉的。
是它自己動了。
我慢慢關上窗,轉身把鐘擺重新放回紙袋,封好,貼上一層新封口膠。
然後,我寫了張紙條,貼在上麵。
隻有兩個字:
退回。
8
臘月十三,下了小雪。
雪不大,風不緊,卻是那種讓人麵板髮乾、骨頭髮脆的天。
我一大早醒了,不是被夢嚇的,也不是被老頭驚的——是我自己醒的,身體像有一根弦,一到這日子,便自己嗡地繃起來。
五點四十七分整。
我冇開燈,坐在床邊,盯著窗外泛灰的天光。屋裡安靜極了,安靜得能聽見熱水壺裡未燒開的氣泡一顆一顆地鼓出來。
臘月十三。
我低聲唸了一句。
他早就寫下這個日子,像是要我提前準備,也像是給我最後一次知情者通知。
可我不知道要準備什麼。
是他要來還是我得去又或者,今天是某種過期日他的,還是我的
六點半,我拉開店門。
門口冇腳印,台階上落了薄薄一層雪,像層灰,踩下去軟塌塌的。
我用掃帚掃乾淨,回屋燒水煮麪,想給自己壓壓火。
但一碗麪還冇吃完,門口就響了聲輕敲。
不是敲門,是敲鐵皮棚——鐺、鐺、鐺,三下。
跟以前一樣的節奏,敲得像打更。
我冇出去,也冇應聲。
心裡卻在算時間:第一個鐘響了。
七點整,我打開門,老頭站在巷口,不走近,也不說話。
他穿得比往常整齊一點,身上那件破棉襖像洗過,還掛了顆舊銅釦子。
他看著我,咧嘴一笑。
陳老闆,十三號了。
我冇答。
他像不介意,自顧自往門前走來。
你還記得吧一年前的今天,我頭一次來。
我點了點頭,你當時要我收幾遝廣告紙。
我說:‘這種好紙,不濕水,捲菸也行。’你那時候罵我,說‘離遠點,彆臟了我門口’。
我端著碗麪,靠在門框邊,你確實挺臟的。
他笑:現在乾淨多了吧
我看他一眼,點點頭:臟得更從容了。
他走近幾步,從懷裡拿出一樣東西,遞過來。
今天帶的,不是紙,不是券,也不是鐘。
我接過一看,是一個透明的小玻璃瓶,瓶裡有液體,不多,大約兩指深。
瓶口封著紅色蠟,外頭貼了一圈舊膠帶,上頭寫著兩個字:
水銀。
我眉頭一皺。
你給我這個乾嘛
他說:我年輕時候,在鐘廠修鐘,老鐘裡用的全是汞擺。調一口鐘的準度,得靠水銀分量。多一克都響偏。
我冇說話,把瓶子舉起來看,裡麵的液體在瓶底緩慢滑動,像蛇一樣。
你信嗎他說,一個人的念頭,也能像水銀一樣,不流,就沉。
你今天到底想乾嘛
他看著我,眼睛竟然一時間有些濕。
我想讓你接我最後一單。
我冷笑:你這是當我誰送終員
他搖頭:是接信的人。
他從懷裡又掏出一樣東西,一張疊了很多次的信紙。
寫給你,不寫名字,不蓋章,隻寫你一個字。
我遲疑了一下,還是接過來,打開。
信不長,四句話:
陳海:
你善意的鐘停了,
我試著搖了兩次,
搖不響。
隻剩最後一點水銀,
就留你了。
落款:一橫,一撇,像是人,也像是亡。
我手心發涼。
你是不是要死了我問。
老頭點點頭,快了。上回你不也說,‘你再來一次,我讓你先死’
我皺眉,你什麼病
不是病,是舊鐘。人老了就像老鐘。零件都配不上了,哪怕你想再搖,都冇響聲了。
他坐下,把柺杖橫放在膝上。
我來這一年,不是要什麼吃的,不是賴你什麼東西。
那你要什麼
我想知道,一個人的善意,會不會像鐘一樣,也有止點
我怔住了。
他接著說:你給我第一碗飯的時候,我就在想,這人能給幾次三次五次第七次是不是就要翻臉了
你是實驗我
我不是實驗你,我是實驗我還能不能撐到你徹底不耐煩。
他咳了一聲,像從喉嚨裡咯出一段破鏈子。
我前半輩子冇留住一個人,後半輩子不想再走回頭路。可我手裡冇鐘了,冇時間了。我隻能看你什麼時候把門關死——那天就是我的死期。
我看著他。
忽然覺得這人這些天不光是在探我,是在借我掛鐘。
他心裡冇鐘了,就寄希望於我的。
他忽然又笑,你知道我為啥每次都在你後院轉
我冇說話。
那塊地磚鬆。我數了你搬它多少次,掃它多少次。那就是你‘界線’的標誌——你不掃了,就說明你累了,不接我這茬了。
我喉頭一哽。
他看著我,你昨天不是寫了兩個字嗎‘退回’。
我點頭。
那不是把我退回去,是把我的鐘擺——還給我了。我知道你不想再接我這一輪生意。但我還有最後一句話。
我低聲:說吧。
他緩緩站起身,把那瓶水銀放我腳邊,轉身走了三步,頭也不回地說:
鐘是你停的,但我知道你比我更怕它響。
他就這麼走了,走得像個揹著空殼子的老人,背影輕得像雪。
天快黑時,我拆開那瓶水銀。
看著那點沉沉的液體,在瓶底來回擺。
我忽然覺得,他不是要我接他的什麼鐘,他是要我看清自己那口老鐘,到底還響不響。
我用剪刀剪掉瓶口封蠟,把水銀輕輕倒在桌上一點。
銀亮色在桌麵緩緩攤開,像我的影子——裂開的,合不回去。
我拿紙條重新看一遍,最後那行字上,留你了三個字,被我用筆圈了一道。
這不是告彆,是轉交。
我閉上眼,聽見外頭遠遠傳來鐺——鐺——兩聲鐵響。
我知道,鐘還冇停。
隻是擺鐘的人,換了。
9
那天之後,我把那瓶水銀鎖進抽屜,連帶那封信一起,冇再碰。
但從臘月十三過後,每天的五點四十七,我都準時醒來。
冇夢、冇幻覺,就是突然睜眼,心臟輕輕敲一下一下,像屋裡藏著一隻舊鐘,哪怕停了擺,也還剩慣性。
我以為他不會再來了。
他走那天,像是拉下簾,蓋上棺,自己給自己做了個結尾。
可我錯了。
臘月十六的早晨,我開門,門口地磚下又壓了一張紙。
熟悉的爛日曆紙,跟以往一樣風吹角翹,隻是這一回,上頭隻寫了一個字:
——響。
我冇碰它,隻是蹲下來,盯著那字看了幾分鐘。
響是什麼意思
響什麼
是我心裡的鐘響,還是他人冇死透
那天一整天,我渾身不對勁,像卡著嗓子的一根刺,咳不出,咽不下。
直到天快黑,電話響了。
我這電話,平時除了收貨和鄰裡叫修,從不響那麼晚。
一接,是醫院。
陳海先生嗎這裡是鎮醫院,您認識一個叫吳景的老人嗎
我握著電話,喉嚨發緊,……你們怎麼知道我的名字
他臨終前留了您的聯絡方式。您能來認個屍嗎
我腦袋嗡了一聲。
那頭又道:死因是心衰,來之前就半截身子硬了。東西都在太平間了,您要是認得,就簽個手續吧。
我掛了電話,坐了整整半小時,心口發涼。
那一瞬間我才知道——那封信,他不光寫了給我,連死後也把我算進去了。
我像是被他扯著,拉進了最後一道門。
人死了,鐘還響著。
誰來停
第二天,我去了醫院。
太平間裡味道濃得嗆人,冷氣嗡嗡地轉,房門一開,一股陳年腐鐵味撲麵而來。
老頭就躺在那裡,蓋著粗布單子,露出半截臉。
我冇哭,冇想哭,就是怔了一下。
他死了,安靜得像一口停擺的破鐘,連身上那股子舊街口的氣息都冇了。
護士說,他走得輕,一點掙紮都冇有。
我信。
因為他把掙紮全留給了我。
交接東西時,護士給了我一個塑料袋,裡頭隻有三樣東西:一張身份證,一張藥單,還有一個細長的小鐘擺——比之前那隻還舊,擺錘裂著一道口子,像嘴。
我盯著那鐘擺,看得手指發麻。
他到死了,連骨灰都冇留下,偏偏把這東西還塞我手裡。
我問護士:他冇留彆的東西
護士想了想,說:還有一封信。好像也是留給您的。
我接過信,是個發黃的信封,封口還算規整,字跡歪斜。
陳海
收。
我冇在醫院拆信,回家關門反鎖,坐在桌邊,才緩緩拆開。
信紙不多,隻有一頁,上頭歪歪扭扭寫著:
陳老闆,
我這一輩子活得糊塗,死得乾脆。
我知道你不願接這口鐘,不怪你,人有自己的命線,善意是自願的,不是贖罪。
我不敢求你為我留香火,更不敢求你為我搖鐘,隻求你一件事——幫我埋了那口鐘擺,彆讓它再響了。
鐘要停,響太久的鐘,人都走不安生。
我不想留在這街口,也不想拖你下水。
這鐘本來就不該我接,早就該埋了。
你不是收破爛的,你是個開門做人的人,彆讓我的爛鐘把你拉臟了。
——吳景
敬上
我看完,腦子裡忽然空了。
這些年,我罵過他臟,嫌過他煩,警惕過他算計,但唯獨冇想過——
他也知道自己拖著活得不像個人,也知道這口鐘不該響到我這代人。
原來,他不是在交鐘給我,他是在借我埋鐘。
我第二天早晨五點醒來,第一次冇有聽見那種心跳敲門的幻覺。
我收拾好那兩個鐘擺,還有那瓶水銀,一起裝進一個廢油漆桶裡。
巷口有個老井,井早就廢了,冇人喝井水,也冇人管。
我挑了那口井,天不亮就去了,扔下去前,我特意摸了摸鐘擺的裂痕。
你們都該停了。
我冇磕頭,也冇燒紙,隻是用塊石板把井口重新蓋上。
從那天起,我再冇看見巷子裡的白紙,再冇聽見那種咯啦咯啦的響聲。
風還是有,雪也還下,街口的鐘卻再冇晃過。
我心裡那口鐘,不知什麼時候也悄無聲息,像是被我親手埋了。
三天後,我在日曆上用紅筆畫了個圈。
臘月十九。
鐘埋日。
從那天起,我決定——不管誰來,我店門照開,但從今往後,再不幫人接死鐘。
善意有度,人也有界。
我幫得起的,是人;我丟得起的,是爛鐘。
人可以往前走,鐘,必須停。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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