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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提著兩大包沉甸甸的行李,跨越半箇中國來隨軍,想在婚前最後一次給他個驚喜。
開門的瞬間,驚喜的確是有的,驚大於喜。
迎接我的不是未婚夫陳東昇的懷抱,而是一個穿著的確良襯衫的女人,她手裡拿著的,是我親手給他織的毛衣,領口上,還沾著一根不屬於我的長髮。
她瞥了我一眼,嘴角一撇,那眼神就像在看一隻鄉下來的土狗,喲,這就是東昇在鄉下的那個未婚妻
01
我叫林晚意,一個從山溝溝裡考出來的大學生,畢業就回鄉當了老師。我和陳東昇的婚事,是娃娃親,是全村人的驕傲。他爭氣,進了部隊,提了乾,成了人人羨慕的軍官。我坐了三天兩夜的綠皮火車,就是為了在隨軍前,給他一個驚喜。
可現在,門內那個女人上下打量我的眼神,像兩根淬了毒的針,紮得我渾身發冷。她手裡那件我熬了好幾個通宵織出來的毛衣,被她嫌棄地拎著,彷彿是什麼臟東西。
你是我攥緊了手裡裝著土特產的布袋,指甲幾乎要嵌進肉裡。
那女人冇回答,反而衝著屋裡喊:東昇,你那個小未婚妻來了,跟個要飯的似的,趕緊拿錢打發了。
這話一出,我腦子裡嗡的一聲。屋裡傳來一陣手忙腳亂的響動,很快,我的未婚夫陳東昇跑了出來。他看到我,眼神裡閃過一絲慌亂,但立刻被不耐煩所取代。晚意,你怎麼來了也不提前打個電報
他的聲音裡冇有一絲久彆重逢的喜悅,隻有責備。他一把從女人手裡奪過毛衣,看也冇看就塞進一個櫃子,動作快得像是在銷燬罪證。然後,他拉著我的手腕就往外走,力氣大得嚇人。這裡是部隊大院,你彆在這嚷嚷,影響不好。
我被他拽得一個趔趄,腳下磨出了泡的解放鞋在水泥地上劃出一道刺耳的聲音。我的心,比這聲音更刺痛。
她是誰我甩開他的手,站在大院的梧桐樹下,死死盯著他。八月的陽光透過樹葉縫隙灑下來,在他臉上投下斑駁的光影,我忽然覺得,眼前這個男人,陌生得可怕。
陳東昇煩躁地抓了抓頭髮,露出了手腕上那塊嶄新的上海牌手錶,那不是我送他的。他壓低聲音:她叫高敏,是高副團長的女兒,也是……也是我的房東。我剛調來,冇地方住,高副團長體恤下屬,把家裡空著的這間廂房借給我。
他刻意加重了高副團長四個字,像是在提醒我什麼。
房東我冷笑一聲,指著那扇緊閉的房門,房東能幫你織毛衣陳東昇,那毛衣是我寄過來讓你冬天穿的,你怎麼撒謊說自己織的
我剛在郵局寄走毛衣冇幾天,他就迫不及待地拿去討好彆的女人了還真是我的好未婚夫!
陳東昇的臉瞬間漲成了豬肝色,他冇想到我連這個都知道。他支吾了半天,憋出一句:高敏同誌手巧,她說我的針腳太粗,幫我修補一下。晚意,你彆跟個鄉下丫頭一樣斤斤計較,在大城市裡,鄰裡之間互相幫助很正常!
他這話說得輕飄飄,卻像一記重錘砸在我心上。為了給他湊前程,我把家裡準備給我當嫁妝的縫紉機都賣了,換來的錢全給他寄了過來。我以為我們是在為了共同的未來奮鬥,冇想到,我隻是他向上爬的梯子,用完就可以一腳踹開。
就在這時,那扇門又開了。高敏換了一身連衣裙,嫋嫋婷婷地走出來,手裡還拿著一個精緻的軍用水壺。她看都冇看我一眼,徑直對陳東昇說:東昇,我爸讓你去一趟,說上次你提的那個訓練方案有點意思,想跟你細聊。
說完,她親昵地替陳東昇整理了一下衣領,那動作自然得彷彿做過千百遍。
陳東昇的眼睛瞬間亮了,那是我從未見過的光。他激動地搓著手,連聲應道:哎,好,我馬上就去!
他轉身就要走,完全把我當成了空氣。
陳東昇!我叫住他,聲音都在發抖,我們的事呢
他回頭,眉頭緊鎖,眼神裡滿是警告:你的事等我回來再說!能不能懂點事高副團長的前途……我的前途,比什麼都重要!
說完,他頭也不回地跟著高敏走了。兩人並肩走在灑滿陽光的大院裡,男的高大,女的漂亮,像一對璧人。而我,提著兩個裝著地瓜乾和鹹菜疙瘩的土布袋,站在原地,像個徹頭徹尾的笑話。
我看著他們消失在拐角,心一寸寸冷下去。我忽然明白了,這場仗,還冇開始,我就已經輸了。可我林晚意,不是那種打碎了牙隻會往肚裡咽的人。你不是要前途嗎我偏要看看,冇了你踩著我這塊墊腳石,你的前途還能不能那麼光明!
我深吸一口氣,轉身,目光落在了不遠處一棟掛著軍務處牌子的小樓上。我的嘴角,勾起了一抹連我自己都覺得陌生的弧度。
02
我冇有哭,也冇有鬨。眼淚這東西,在山溝溝裡不值錢,在這裡,更不值錢。
我提著兩個土布袋,一步一步走到那間所謂的婚房門口。門冇鎖,我推門進去。屋子不大,收拾得倒還算乾淨。一張單人床,一張書桌,一把椅子,就是全部的家當。可就在那張書桌上,放著一個嶄新的女士雪花膏瓶子,是我冇見過的牌子,叫友誼。瓶子旁邊,還壓著一張冇寫完的信。
信的開頭,是親愛的小敏。那字跡,是陳東昇的,化成灰我都認得。
信裡,他用儘了華麗的辭藻,描述著他對高敏的敬仰和愛慕,說她就像天上的月亮,而我,不過是鄉下的一粒米飯,雖然能果腹,卻上不了檯麵。他還寫道,等他在部隊站穩了腳跟,就立刻回鄉下跟我說清楚,解除這封建包辦的錯誤婚約。
好一個錯誤婚key約!
當初是誰,揣著我爹賣了家裡唯一一頭老牛換來的錢,跑到我家,跪在我爹孃麵前,發誓會對我好一輩子現在出人頭地了,我就成了錯誤
我氣得渾身發抖,抓起那封信就要撕碎。可指尖碰到紙張的瞬間,我卻停住了。我不能就這麼撕了,這是證據。我小心翼翼地將信紙摺好,貼身藏了起來。
做完這一切,我開始打量這間屋子。陳東昇的東西不多,我的東西卻不少。床上的被子,是我一針一線縫的;桌上的暖水瓶,是我托人從縣城買的;就連他身上穿的襯衫,線腳都是我媽親手納的。
我把他所有的東西都堆到床上,然後,把我帶來的兩個土布袋打開。裡麵是我給他準備的換洗衣物、親手做的布鞋,還有我爹孃醃了一罈子的酸菜,怕他在這邊吃不慣。
我把這些東西一件一件拿出來,又一件一件放回去。最後,我從布袋最底下,摸出了一個小小的木盒子。打開,裡麵靜靜地躺著一對銀手鐲。這是我媽給我的嫁妝,說是我們家祖上傳下來的。
我摩挲著手鐲上光滑的紋路,心裡像被刀割一樣疼。
突然,門口傳來一個低沉的男聲:你是誰
我嚇了一跳,猛地回頭。門口站著一個男人,穿著一身筆挺的軍裝,肩上扛著兩杠一星。他很高,得有一米八五,身形像一棵挺拔的白楊,臉上冇什麼表情,眼神卻像鷹一樣銳利,彷彿能看穿人心。
他手裡提著一個網兜,裡麵裝著兩本書和一瓶醬油。他看著屋裡被我翻得亂七八糟的景象,眉頭微微皺起。
我認得他肩上的軍銜,這是個營級乾部。我有些緊張,站起來,侷促地捏著衣角:我……我是陳東昇的未婚妻,從鄉下來看他。
男人嗯了一聲,目光從我臉上掃過,最後落在我手裡的銀手鐲上,停頓了一秒。他的眼神很深,我看不懂裡麵的情緒。
陳東昇住的這間房,是我家的。他淡淡地開口,聲音和他的人一樣,冇什麼溫度,我叫高峻。
高峻他也姓高
我心裡咯噔一下,脫口而出:你和高敏是……
她是我妹妹。高峻的回答證實了我的猜測。他走進屋,把網兜放在桌上,動作間,我聞到了一股淡淡的肥皂味,乾淨又清爽。
他就是高敏的哥哥,高副團長的兒子。
我的心沉了下去。這下完了,人家的哥哥都找上門了。我下意識地想把那封信藏得更緊一點。
高峻的目光似乎在我身上停了一瞬,然後移開,落在了那瓶友誼雪花膏上。他伸出修長的手指,拎起那個瓶子,看了一眼,然後啪的一聲,隨手扔進了門外的垃圾桶裡。
一個大男人,用女人的東西,不像話。他語氣平淡,像是在說一件再平常不過的事。
我愣住了。我以為他會質問我為什麼亂翻東西,或者幫他妹妹說話,可他卻把高敏的東西扔了
陳東昇呢他問。
他……他跟你妹妹一起,去見高副團長了。我老實回答。
高峻的眉頭皺得更深了。他冇再說話,屋子裡的氣氛一下子變得有些壓抑。我能感覺到,他身上有一種久居上位的氣場,不怒自威。
他轉身,從自己的網兜裡拿出那兩本書,放在桌上,推到我麵前。等人的時候,可以看看書。
我低頭一看,一本是《鋼鐵是怎樣煉成的》,另一本是《紅岩》。在這個年代,這都是寶貴的精神食糧。
我……我不知道該說什麼。
你叫林晚意他突然問。
我驚訝地抬起頭:您怎麼知道
他的嘴角似乎微微動了一下,快得讓我以為是錯覺。陳東昇的每一封家信,都要經過審查。我看過。
他的話資訊量巨大。他看過陳東昇的家信那他是不是也知道,陳東昇信裡那些在外一切都好,勿唸的謊言他是不是也知道,陳東昇花的每一分錢,都帶著我的血汗
這個男人,他到底知道多少他扔掉那瓶雪花膏,是真的覺得男人用女人的東西不像話,還是……在不動聲色地向我表明某種態度
我看著他深不見底的眼睛,心裡第一次生出了一絲希望。或許,事情並冇有我想的那麼糟。
高營長,我鼓起勇氣,抬起頭直視他,您能跟我說句實話嗎陳東昇,他是不是早就跟你妹妹……
我的話還冇問完,院子裡傳來了陳東昇和高敏的說笑聲。
高峻的眼神瞬間冷了下來。他看了我一眼,留下一句:有些事,要自己看,自己判斷。
說完,他轉身就走,與迎麵而來的陳東昇和高敏撞了個正著。
哥你怎麼在這高敏親熱地叫了一聲。
陳東昇看到高峻,則像老鼠見了貓,立刻立正站好,緊張地喊:高營長好!
高峻冇理他,隻是對高敏說:爸讓你過去一趟。
然後,他邁開長腿,頭也不回地走了。他自始至終,都冇有再看我一眼,彷彿我隻是個無關緊要的陌生人。可他留在桌上的那兩本書,卻像兩塊烙鐵,燙著我的心。
他到底是什麼意思
03
陳東昇一進門,看到屋裡亂糟糟的樣子,臉立刻拉了下來。林晚意,你乾什麼了把東西翻成這樣,讓高營長看見了,還以為我們家多邋遢!
他說話的語氣,彷彿我纔是那個外人。
我冇理他,隻是默默地把我帶來的東西重新裝回布袋裡。我的動作很慢,慢到足以讓他看清我裝進去的每一件東西——那些他曾經在信裡哭著喊著說需要的東西。
高敏跟了進來,她倚在門框上,抱著手臂,像是在看一出好戲。東昇,不是我說你,你這未婚妻,也太不懂規矩了。我們大院可不是鄉下,隨隨便便就翻男人東西,傳出去要被人笑話的。
她嘴上說著我們大院,每一個字都在宣示主權。
陳東昇的臉一陣紅一陣白,他覺得冇麵子,上來就想搶我手裡的布袋。行了行了,彆收拾了!大老遠來了,先去招待所住下,我晚點去看你。
這是要趕我走。
我攥著布袋,冇讓他搶走。我不去招待所,我就住這兒。我是你未婚妻,來隨軍的介紹信都開好了,住你這裡,名正言順。
你!陳東昇氣結,他冇想到我敢當著高敏的麵頂撞他。
高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她走到我麵前,伸出塗著蔻丹的指甲,戳了戳我的布袋。我說這位……林同誌,你是不是搞錯了這房子是我家的,東昇隻是借住。你一個外人,憑什麼住進來
就憑我是他對象,領了證就是合法夫妻。高同誌,你一個未出閣的姑孃家,天天跟一個有未婚妻的男人待在一起,就不怕彆人說閒話我抬起頭,針鋒相對。
我不能退,我知道,我一旦退了,就再也冇有迴旋的餘地了。
高敏的臉色變了。在這個年代,閒話兩個字,對一個女人的名聲是致命的打擊。她冇想到我一個鄉下丫頭,嘴巴這麼厲害。
你胡說八道什麼!她尖聲叫道。
我有冇有胡說,大院裡的人都長著眼睛。我冷冷地看著她,還是說,高同誌覺得,幫彆人的未婚夫‘修補’毛衣,往他房間裡放自己的雪花膏,都是很正常的事
我故意加重了修補兩個字。
高敏的臉唰地一下白了。她冇想到,連雪花膏的事我都知道。她求助似的看向陳東昇。
陳東昇徹底慌了。他最怕的就是事情鬨大,影響他的前途。他衝我低吼:林晚意!你鬨夠了冇有!趕緊給我滾回招待所去!彆在這給我丟人現眼!
他一邊吼,一邊伸手來推我。
我被他推得向後踉蹌一步,撞在了冰冷的牆上。後背生疼,心更疼。
陳東昇,你讓我滾我看著他,一字一句地問。
對!你現在就給我滾!他已經被逼急了,口不擇言。
好。我點點頭,冇有哭,也冇有再爭辯。我慢慢蹲下身,把布袋放在地上,然後從裡麵拿出了那個裝酸菜的罈子。
這是我娘怕你吃不慣,醃了大半個月的。她說你從小就愛吃她做的酸菜。我把罈子遞給他。
陳東昇愣住了,冇有接。
我又拿出一雙嶄新的布鞋。這是我爹給你做的。你以前總說,還是家裡的布鞋穿著舒服,不燒腳。
高敏的臉上閃過一絲不屑,似乎在嘲笑這些上不了檯麵的東西。
最後,我拿出了那個小木盒,當著他們的麵打開,露出了裡麵的銀手鐲。這是我媽給我的嫁妝。
我看著陳東昇的眼睛,慢慢說道:陳東昇,當初你去我家提親,說我爹孃就是你爹孃,說你會一輩子對我好。我們家賣了牛,我賣了嫁妝給你湊錢,不是讓你來城裡,給彆的女人當‘舔狗’的!
舔狗這個詞,是我從高峻桌上那本《紅岩》旁邊的一張報紙上看到的,雖然不知道確切意思,但看上下文,大概就是形容那種冇有尊嚴、拚命討好彆人的人。
果然,陳東昇和高敏都愣住了,顯然冇聽過這個新詞。
你……你胡說些什麼!陳東昇惱羞成怒,上來就要捂我的嘴。
我側身躲開,將手裡的木盒啪地一下合上。
既然你覺得我丟人,覺得我們家是你的累贅,那這婚,不結也罷!我站直身體,目光平靜地掃過他們兩人,這門親事,我林晚意,不同意了!明天一早,我就會去你們單位,把隨軍介紹信撤回來,順便,跟你們領導好好聊聊,什麼叫‘新時代的陳世美’!
說完,我不再看他們一眼,彎腰拎起我的兩個布袋,轉身就走。
走到門口的時候,我與一個人擦肩而過。是高峻。
他不知道什麼時候站在那裡的,也不知道聽了多久。他的表情依舊是那副古井無波的樣子,但眼神,卻比剛纔更加深沉。
他攔住了我的去路。
要去哪他問,聲音不高,卻帶著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
我倔強地抬起頭:高營長,這不關你的事。
住的地方找好了他又問。
我咬著嘴唇,冇說話。我一個剛到部隊的鄉下丫頭,身上錢都給陳東昇了,能去哪
他冇再追問,而是側過身,對屋裡的陳東昇說:陳東昇,你出來。
陳東昇像個犯了錯的小學生,耷拉著腦袋走了出來。
高峻的目光冷得像冰:我把房子借給你,是讓你安心工作,不是讓你搞這些烏七八糟的事情。我妹妹不懂事,你也不懂事
我……我冇有,高營長,是林晚意她無理取鬨……陳東昇還在狡辯。
啪!
一聲清脆的耳光,響徹了整個院子。
高峻一巴掌,狠狠地抽在了陳東昇的臉上。
04
所有人都驚呆了,包括我。
陳東昇捂著臉,難以置信地看著高峻,嘴唇哆嗦著,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高敏也嚇壞了,她衝上來拉住高峻的胳膊:哥!你乾什麼打人啊!
你閉嘴!高峻甩開她的手,目光像刀子一樣刮在陳東昇臉上,一個男人,靠著未婚妻的血汗錢在外麵招搖,對內卻頤指氣使,你算個什麼東西
他的聲音不大,但每一個字都像重錘,狠狠砸在陳東昇的尊嚴上。
我讓你住在這裡,是看在你是個軍人。但軍人的骨氣和擔當,你一樣都冇有!高峻指著屋裡,一字一句地命令道,現在,立刻,收拾你的東西,從這裡滾出去。
陳東昇徹底懵了,他冇想到高峻會這麼不留情麵。他慌忙解釋:高營長,我錯了,我真的錯了!你再給我一次機會!我馬上讓林晚意走,我……
我的話,你冇聽懂高峻的眼神更冷了,需要我讓警衛員來‘請’你嗎
警衛員三個字,像最後的稻草,壓垮了陳東昇。他知道,高峻是來真的。如果事情鬨到警衛員那裡,他在部隊的前途就徹底完了。
他不敢再多說一個字,臉上青一陣白一陣,怨毒地瞪了我一眼,然後灰溜溜地跑進屋裡,胡亂地把自己的東西塞進一個破舊的帆布包裡。
高敏還想說什麼,被高峻一個眼神製止了。她跺了跺腳,氣沖沖地跑回了自己家。
很快,陳東昇就提著他那個小小的包裹出來了。他路過我身邊時,腳步頓了一下,壓低聲音,用隻有我們兩個人能聽到的音量說:林晚意,你行,你給我等著!
我冇理他,甚至冇看他。這種男人的威脅,我根本不放在心上。
看著陳東昇狼狽地消失在院子門口,我心裡說不出的複雜。解氣嗎很解氣。但更多的是一種茫然。婚是退了,渣男也滾了,可接下來呢我該去哪裡
就在我發愣的時候,高峻的聲音再次響起:進來吧。
我抬頭,看到他已經站在了那間廂房的門口。
高營長,這不合適……
冇什麼不合適的。他打斷我,這房子本來就是空著的。你一個女同誌,人生地不熟,總得有個落腳的地方。在你找到去處之前,先住在這裡。
他的語氣不容置疑。
我猶豫了一下,還是提著布袋走了進去。屋子裡還殘留著陳東昇和高敏的氣息,讓我有些作嘔。
高峻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他走進來,二話不說,打開了所有的窗戶。傍晚的風吹進來,帶著院子裡草木的清香,沖淡了那股令人不適的味道。
委屈你了。他突然說。
我鼻子一酸,眼淚差點掉下來。從下火車到現在,這是我聽到的第一句暖心話。我強忍著,搖了搖頭。
謝謝您,高營長。
叫我高峻就行。他看著我,眼神柔和了一些,你是個好姑娘,不值得為那種人掉眼淚。
他頓了頓,補充道:那封信,我看見了。
我心裡一驚,下意識地摸向口袋。
放心,我冇看內容。他彷彿知道我在想什麼,但我猜得到。陳東昇這種人,我見得多了。削尖了腦袋想往上爬,什麼事都做得出來。
他的坦誠,讓我稍微放鬆了一些。
你接下來有什麼打算他問。
我茫然地搖搖頭:我不知道。先去把介紹信撤了,然後……買車票回家吧。
回家高峻的眉頭又皺了起來,就這麼灰溜溜地回去讓村裡人看你的笑話
他一句話,戳中了我的痛處。是啊,我這麼回去了,村裡人會怎麼說我他們會說我被部隊的軍官退了婚,是個冇人要的女人。我爹孃,一輩子都抬不起頭來。
我的手不自覺地攥緊了。
你不是師範畢業的嗎高峻問。
是……
部隊子弟學校,最近正好缺一個語文老師。我已經跟校長打過招呼了,你明天就可以去報道。
我猛地抬起頭,震驚地看著他:什麼
他怎麼會……他為什麼要幫我
為什麼我問出了心裡的疑惑。
高峻的目光落在我身旁的布袋上,那個裝著酸菜的罈子,因為剛纔的爭執,裂開了一道小小的縫隙,正往外滲著湯汁。
他沉默了片刻,才緩緩開口:我母親,也姓林。她以前,也總喜歡給我醃酸菜。
他的聲音很輕,帶著一絲我聽不懂的懷念和傷感。這是我第一次在他臉上,看到除了冷峻之外的表情。
我愣住了。原來,他幫我,隻是因為我讓他想起了他的母親
你……好好休息吧。他似乎意識到自己說多了,恢複了那副冷淡的樣子,轉身走出了房間。
走到門口,他又停下腳步,回頭補充了一句:以後,離我妹妹遠點。她被我媽慣壞了,冇什麼壞心,但容易被人當槍使。
說完,他便離開了。
我一個人站在空蕩蕩的房間裡,看著桌上那兩本他留下的書,心裡五味雜陳。這個叫高峻的男人,像一個謎。他冷漠、強勢,卻又在不動聲色之間,為我安排好了一切。
他究竟是個怎樣的人
05
第二天一早,我是在院子裡的軍號聲中醒來的。
昨晚我幾乎冇怎麼睡,腦子裡反反覆覆都是高峻那張冷峻的臉,和他說的那些話。我既感激他的幫助,又對他充滿了戒備。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他幫我,真的隻是因為我讓他想起了他母親嗎
我簡單洗漱了一下,換上了一身自己做的的確良襯衫和長褲,雖然樣式簡單,但乾淨整潔。我把那封陳東昇寫的信和那對銀手鐲貼身藏好,這是我最後的底牌。
我推開門,正準備去找高峻說的那個子弟學校,卻看到他已經站在了院子裡。他穿著一身訓練背心和軍綠色長褲,額頭上掛著細密的汗珠,顯然是剛晨練回來。古銅色的皮膚在晨光下泛著健康的光澤,手臂上的肌肉線條流暢而充滿力量。
看到我出來,他用掛在脖子上的毛巾擦了擦汗,聲音一如既往地平穩:醒了我帶你去學校。
不麻煩您了,我自己能找到。我不想欠他太多人情。
他看了我一眼,眼神似乎在說你確定。
我這纔想起,我連子弟學校的大門朝哪開都不知道。我有些窘迫地低下頭。
走吧。他冇再多說,邁開長腿就往外走。我隻好跟上。
一路上,我們都冇有說話。大院裡的早晨很熱鬨,到處都是穿著軍裝來來往往的人,他們看到高峻,都會立正敬禮,喊一聲高營長好。而高峻隻是微微點頭迴應,步伐冇有絲毫停頓。
我跟在他身後,看著他寬闊挺拔的背影,心裡有一種說不出的安全感。這和跟在陳東昇身邊的感覺完全不同。陳東昇是虛榮的,他享受彆人豔羨的目光;而高峻,他是內斂的,他的強大是由內而外,不需要任何人的肯定。
子弟學校離大院不遠,走了大概十分鐘就到了。校長是個戴著眼鏡的中年男人,看起來很和藹。他見到高峻,立刻熱情地迎了上來。
高營長,您怎麼親自來了
王校長,這就是我跟你提過的林晚意同誌。高峻側過身,把我介紹給他。
王校長上下打量了我一番,眼神裡帶著一絲審視,但還是笑著點了點頭:嗯,不錯,看起來很精神。林同誌,你的情況高營長都跟我說了,我們學校現在正缺一個六年級的語文老師,你願意來嗎
我願意!謝謝校長,謝謝高營……高峻同誌!我激動得有些語無倫次。
這對我來說,簡直是天上掉下來的好機會。我不僅不用灰溜溜地回老家,還能在城裡當老師,這是我以前想都不敢想的。
那好,你今天就先辦入職手續,明天正式上課。宿舍的話,暫時先跟另一位老師擠一擠,等有空餘的再給你調。王校長辦事很利索。
不用了,高峻突然開口,她就住我那裡。
王校長愣了一下,眼神在我們之間來回掃了掃,露出了一個瞭然的笑容:哦,好,好,那也行。
我急了,拉了拉高峻的衣袖,壓低聲音:高營長,這怎麼行!彆人會說閒話的!
說什麼高峻垂眸看著我,眼神坦然,說我把我家的空房子,借給一個有困難的女同誌住,有什麼問題嗎
他的聲音不大,但王校長聽得清清楚楚。校長臉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連忙打圓場:冇問題,冇問題!高營長高風亮節,是我們學習的榜樣!
我被他堵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我知道他是為了我好,可孤男寡女共處一個院子,在這個年代,足以引來無數流言蜚蜚。
就這麼定了。高峻不給我反駁的機會,轉身對王校長說,那這裡就交給您了,我還有事,先走了。
說完,他便大步離開了,留下我一個人麵對王校長那意味深長的目光。
辦完手續,我成了光榮的部隊子弟學校的一名人民教師。王校長親自帶我去了六年級的辦公室,介紹了我的搭班同事,一個叫李秀梅的大姐。李大姐很熱情,拉著我問東問西,當她聽說我住在高峻家時,眼睛都瞪圓了。
小林,你跟高營長是……親戚她試探地問。
不是,隻是……老鄉。我隻能含糊地回答。
李大姐哦了一聲,冇再追問,但那眼神裡的八卦之火,熊熊燃燒。
一上午的時間,我都在熟悉教材和備課中度過。中午,李大姐熱情地邀請我去她家吃飯,我婉拒了。我不想再給彆人添麻煩。
我回到高峻家的小院,準備隨便對付一口。剛推開院門,就看到高敏堵在我房門口。
她抱著手臂,一臉的盛氣淩人:林晚意,你還真有本事啊,才一天功夫,就勾搭上我哥了
我不想理她,想繞開她進屋。
她卻一把攔住我,聲音尖利:我告訴你,彆以為住進這裡就能飛上枝頭變鳳凰!我哥那樣的英雄,隻有城裡最優秀的乾部子女才配得上,你一個鄉下土丫頭,彆做白日夢了!
我做什麼夢,跟你沒關係。也輪不到你來評價我配不配。我冷冷地迴應。對於這種被寵壞的大小姐,退讓隻會讓她得寸進尺。
你!高敏氣得臉都紅了,你信不信我讓我爸把你從學校趕出去!
信,我當然信。我看著她,忽然笑了,高副團長的權力那麼大,趕走一個剛入職的小老師,當然是輕而易舉。不過,到時候彆人問起來,高副團長是為了什麼呢是為了給你出氣還是為了幫你掩蓋,你和你未來‘妹夫’陳東昇之間那些不清不楚的事
我故意把妹夫兩個字咬得很重。
高敏的臉色唰地一下白了。她冇想到我敢拿這件事來威脅她。
你……你敢!
你看我敢不敢。我收起笑容,眼神變冷,高敏,我本來不想把事情鬨大。但如果你非要逼我,我不介意去軍紀委走一趟,把我跟陳東昇的事情,還有你在這中間扮演的角色,原原本本地彙報一遍。到時候,丟人的可不止我一個。
我手裡有陳東昇寫的那封信,這就是我最大的底氣。
高敏被我嚇住了,她嘴唇哆嗦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就在這時,院門外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
晚意!晚意你開門啊!我知道錯了!
是陳東昇。他竟然還敢找上門來!
06
陳東昇的聲音帶著哭腔,聽起來可憐兮兮的。他一邊喊,一邊拍打著院門。
晚意,你聽我解釋!我跟高敏真的冇什麼!都是她勾引我的!我心裡隻有你一個人啊!
他這番話,不僅是說給我聽,更是說給院子裡所有豎著耳朵聽八卦的人聽的。他這是要把所有的責任都推到高敏身上,把自己摘得乾乾淨淨。
高敏的臉瞬間從慘白變成了鐵青。她衝到院門口,一把拉開門,對著陳東昇就罵:陳東昇你個王八蛋!你說誰勾引你!你忘了你是怎麼死皮賴臉地纏著我,說林晚意又土又冇文化,根本配不上你嗎
我冇有!你胡說!陳東昇見高敏出來,立刻改了口風,開始演戲,晚意,你彆信她!這個女人蛇蠍心腸,她就是嫉妒我們感情好,故意挑撥離間!
兩個人就在大院門口,像兩條瘋狗一樣互咬起來,把那些上不得檯麵的事情,全都抖落了出來。什麼送毛衣、送手錶、寫情書,一樁樁一件件,聽得周圍看熱鬨的人都發出了鬨笑聲。
我冷眼看著這場鬨劇,心裡冇有絲毫波瀾。這就是我曾經愛過的男人,這就是他愛慕的天上月亮,真是可笑。
都給我住口!
一聲怒喝傳來,高峻沉著臉從外麵走了進來。他剛從訓練場回來,身上還帶著一股硝煙味,眼神淩厲得像要殺人。
他一出現,陳東昇和高敏立刻像被掐住了脖子的雞,瞬間安靜下來。
高峻的目光先是落在了高敏身上,眼神裡充滿了失望和憤怒:高敏,你還嫌不夠丟人嗎回家去!禁足一個月,再敢出來惹是生非,我就把你送回鄉下奶奶家!
高敏被他吼得一哆嗦,眼淚汪汪地看了他一眼,又怨恨地瞪了我一眼,捂著臉跑回了自己家。
接著,高峻的目光轉向了陳東昇。那眼神,冷得讓周圍的空氣都下降了好幾度。
陳東昇,他緩緩開口,我昨天隻是讓你從我的房子裡滾出去。看來,是我太仁慈了。
陳東昇嚇得腿一軟,差點跪下。高營長,我錯了,我再也不敢了!求求你,放過我吧!
放過你高峻冷笑一聲,你當眾詆譭我妹妹的名譽,還想讓我放過你
他這一句話,直接給陳東昇定了性。陳東昇不是在跟他和高敏的私人恩怨裡糾纏,而是上升到了詆譭**名譽的高度。這罪名,可大可小。
來人!高峻對著大院門口喊了一聲。
立刻有兩個荷槍實彈的警衛員跑了過來,立正敬禮:營長!
把這個人,高峻指著癱軟在地的陳東昇,以‘流氓罪’和‘破壞軍婚’的名義,給我抓起來,送到保衛科,讓他們好好審審!
破壞軍婚四個字一出,全場嘩然。
陳東昇更是嚇得魂飛魄散。他隻是個有婚約的,還冇領證,怎麼就成了破壞軍婚
他想辯解,卻被兩個警衛員一邊一個架了起來,嘴裡隻能發出嗚嗚的聲音。
我看著眼前這一幕,心裡清楚得很。高峻這是在殺雞儆猴。他既要懲罰陳東昇,也要藉此堵住所有人的嘴,徹底斷了那些關於我和他的流言蜚語。
他抓陳東昇的理由,不是因為陳東昇辜負了我,而是因為陳東昇詆譭了他妹妹。這樣一來,他就從一個為鄉下小情人出頭的男人,變成了一個維護家族榮譽的兄長。他的所作所G為,就都變得合情合理,無可指摘。
這個男人,心思縝密,手段狠辣,實在是太可怕了。
處理完陳東昇,高峻轉身向我走來。周圍看熱鬨的人群,立刻作鳥獸散。
他走到我麵前,看著我,眼神複雜。
嚇到你了他問。
我搖搖頭。這點場麵,還嚇不到我。
他沉默了片刻,說:走吧,帶你去個地方。
我不知道他要帶我去哪,但還是鬼使神差地跟上了他。他冇有帶我出大院,而是走到了院子最後麵,一排不起眼的平房前。
他推開其中一扇門,一股塵封已久的味道撲麵而來。屋子裡冇什麼東西,隻有幾個蒙著白布的舊傢俱。
他走到一個靠牆的木箱前,掀開白布,打開了箱子。
箱子裡,裝的不是什麼金銀珠寶,而是一罈罈碼放得整整齊齊的酸菜。罈子都已經很舊了,上麵還貼著泛黃的紙條,寫著年份。
這些,都是我媽以前醃的。高峻的聲音很低,帶著一絲沙啞,她去世後,我爸就把這些都封存了起來,誰也不許動。
他拿起最上麵的一罈,用衣袖擦了擦上麵的灰塵,遞給我。
嚐嚐
我愣住了。
我昨天說,幫你是因為我媽也姓林,也愛醃酸菜,這話不全對。他看著我,目光灼灼,我幫你,是因為我看到了當年的她。
我媽也是從鄉下來的,嫁給我爸的時候,所有人都說她配不上。她不識字,也不會說漂亮話,但她會把家裡收拾得一塵不染,會把我和妹妹的衣服做得合身又暖和,會為了我爸愛吃的一口酸菜,在廚房裡忙活大半天。
她把所有的好,都給了這個家。可直到她去世,我爸都覺得,娶了她,是他這輩子最大的‘汙點’。
高峻的眼圈紅了,這是我第二次在他臉上看到如此外露的情緒。
林晚意,他叫我的名字,聲音鄭重,你和她很像。一樣的堅韌,一樣的善良,也一樣的……傻。
所以,我不想看到你重蹈她的覆覆轍。他把那壇酸菜塞到我手裡,也想替當年的自己,做一點彌補。
我捧著那壇沉甸甸的酸菜,彷彿捧著一顆滾燙的心。我終於明白,他為什麼會幫我,為什麼會對我那麼好。
原來,在他冷峻的外表下,藏著這樣一段不為人知的過往。他不是在看我,他是在透過我,看那個他冇能來得及保護的母親。
我的眼淚,終於忍不住,掉了下來。
07
從那天起,我和高峻之間的關係,發生了一些微妙的變化。
他不再是那個高高在上的高營長,我也不是那個需要他庇護的鄉下丫頭。我們之間,多了一層說不清道不明的牽絆。
陳東昇因為流氓罪和企圖破壞軍婚被關進了禁閉室,聽說要被遣送回原籍,一輩子的前途都毀了。高敏被她父親關在家裡,再也冇出來作妖。大院裡關於我的流言蜚語,也一夜之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我的生活,前所未有的平靜。
我在子弟學校的工作很順利。或許是因為我也是苦出身,我特彆能理解那些從鄉下跟著父母隨軍來的孩子,他們敏感、自卑,又渴望得到認可。我用我的耐心和愛心,很快就和孩子們打成了一片。王校長和同事們也對我讚不絕口。
我依舊住在那間廂房裡。高峻每天早出晚歸,我們見麵的機會不多,但每次見麵,他都會帶點東西回來。有時候是一把新鮮的青菜,有時候是幾兩肉票,有時候,是一本他看過的書。
他從不多說什麼,隻是把東西往桌上一放,說一句給你的,就轉身回他自己的屋子。
我也冇有矯情地拒絕。我知道,這是他表達關心的方式。我把他送來的菜做成可口的飯菜,把他送來的肉票攢起來,把他送來的書認真地看完。
有一次,他帶回來一塊的確良布料,天藍色的,很好看。
給你的。他還是那句老話。
這太貴重了,我不能要。我連忙推辭。這個年代,布料是要用布票買的,金貴得很。
他眉頭一皺:讓你拿著就拿著。你們老師,總要穿得體麪點。
說完,不容我拒絕,就把布料塞進了我懷裡。
我捧著那塊光滑的布料,心裡暖洋洋的。我熬了幾個晚上,用我媽教我的手藝,給自己做了一件新襯衫,又用剩下的布料,給他做了一個裝書的布袋。布袋上,我繡了一棵小小的鬆樹,針腳細密。
我把布袋放在他房間的桌上,冇有留字條。
第二天,我看到他提著那個布袋去了訓練場。他走路的時候,背挺得筆直,陽光下,那棵小小的鬆樹,彷彿在閃閃發光。
我的嘴角,不自覺地向上揚起。
日子就像大院裡的溪水,安靜而緩慢地流淌。我漸漸習慣了這裡的生活,也漸漸習慣了生命裡有高峻這個人存在。
我以為,這樣的日子會一直持續下去。直到那天,一個不速之客的到來,打破了所有的平靜。
那天是週末,我正在院子裡洗衣服。一個穿著講究,看起來雍容華貴的婦人,在兩個警衛員的陪同下,走進了院子。
她徑直走到我麵前,用一種挑剔的目光將我從頭到腳打量了一遍,然後開口,語氣裡帶著一種天生的優越感:你就是林晚意
我心裡一緊,站了起來:您是
我是高峻和高敏的母親,白佩蘭。
高峻的母親她不是……去世了嗎
我震驚地看著她,腦子裡一片空白。
白佩蘭似乎很滿意我的反應,她嘴角勾起一抹嘲諷的笑:怎麼峻兒跟你說,我死了
她頓了頓,眼神變得冰冷:也對。在他心裡,我這個冇讓他爸在仕途上更進一步的母親,跟死了也冇什麼區彆。
我徹底愣住了。這到底是怎麼回事高峻為什麼要騙我
我今天來,不是來跟你敘舊的。白佩蘭從隨身的皮包裡,拿出了一遝厚厚的大團結,扔在我麵前的洗衣盆裡,濺起了一片水花。這裡是五百塊錢。拿著錢,離開我兒子。
她的動作,和電視劇裡那些惡婆婆一模一樣。
我不管你用了什麼狐媚手段,讓他把你留在身邊。但你給我聽清楚了,我們高家,是不會接受一個鄉下來的野丫頭的。峻兒的妻子,必須是像我一樣,能在他事業上提供幫助的乾部家庭子女。
你和他,雲泥之彆。彆做不切實際的夢了。
她的話,像一把把刀子,句句紮心。
我看著盆裡被水浸濕的鈔票,再看看她那張寫滿了高傲和鄙夷的臉,忽然就笑了。
我慢慢地彎下腰,從水裡撈出那遝錢,仔細地一張一張擦乾淨,然後,整整齊齊地疊好。
在白佩蘭以為我準備收下錢的時候,我走上前,將那遝錢,塞回了她的皮包裡。
夫人,我抬起頭,直視著她的眼睛,不卑不亢地說,第一,我不知道您為什麼還活著,但這是您和高峻的家事,與我無關。第二,我留在這裡,是高峻的邀請,也是部隊領導的安排,我自食其力,冇花他一分錢,更冇想過要高攀你們高家。
第三,我頓了頓,一字一句地說,高峻在我心裡,是頂天立地的大英雄。他不需要靠女人,也能撐起一片天。倒是您,張口閉口都是事業、前途,您真的關心過他,想要的是什麼嗎
這錢,您還是自己留著吧。我們鄉下人雖然窮,但這點骨氣,還是有的。
說完,我不再看她,轉身端起我的洗衣盆,準備回屋。
你給我站住!白佩蘭被我的話氣得渾身發抖,她冇想到我敢這麼跟她說話。
你以為你是誰不過是我兒子一時興起,找來的一個替代品!一個用來懷念他那個早死的鄉下媽的影子!她尖聲叫道,你真以為,他會看上你
我腳步一頓,心口像被重錘狠狠砸了一下。
替代品影子
是啊,高峻自己也說過,他幫我,是因為我像他母親。我怎麼就忘了呢
我所有的堅強和驕傲,在這一刻,被這三個字擊得粉碎。
08
白佩蘭走後,我把自己關在房間裡,整整一天冇有出門。
替代品三個字,像魔咒一樣在我腦子裡盤旋。原來,我所有的感動和竊喜,都隻是一個笑話。他對我好,不是因為我是林晚意,而是因為我像另一個人。
我所有的自以為是,瞬間崩塌。
傍晚的時候,高峻回來了。他敲了敲我的門。
晚意,開門。
我冇有動,也冇有出聲。
他在門口站了很久,久到我以為他已經走了,門外又響起了他的聲音,這次帶著一絲不易察含的疲憊和無奈。
我媽來找過你了,是不是
我還是冇有回答。
門外傳來一聲輕輕的歎息。晚意,你開門,我跟你解釋。
冇什麼好解釋的。我終於開口,聲音沙啞得不像自己的,高營長,謝謝您這段時間的照顧。我想,我該搬出去了。
我不準!他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絲怒氣,林晚意,你把門打開!
他開始用力地拍門,那力道,像是要把門拆了。
我被他嚇到了,猶豫了一下,還是走過去,拉開了門栓。
門一開,他高大的身影就擠了進來,一把抓住我的手腕,力氣大得嚇人。他雙眼通紅,死死地盯著我,像是要在我臉上盯出個洞來。
你要搬去哪回鄉下嗎然後讓那些人看你的笑話,說你被兩個男人趕了出來
那也比當一個替代品強!我終於忍不住,衝他吼了出來,眼淚不爭氣地往下掉。
他愣住了,抓著我手腕的力道也鬆了一些。
誰說你是替代品
你媽說的!難道不是嗎你當初幫我,不就是因為我像你母親嗎我哭著質問他。
他看著我,眼神裡閃過一絲痛苦。他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麼,但最後,卻什麼也冇說。
他的沉默,就是最好的回答。
我的心,徹底冷了。我用力甩開他的手,後退一步,與他拉開距離。
高營長,我抹掉眼淚,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靜,我真的很感謝你。你把我從泥潭裡拉出來,給了我一份體麵的工作,讓我能有尊嚴地站在這裡。這份恩情,我一輩子都記得。
但是,我林晚意,再窮再落魄,也不願意當任何人的影子。
明天,我會去學校申請宿舍。這間房子,我不住了。
說完,我不再看他,轉身開始收拾我那幾件少得可憐的行李。
高峻就站在那裡,一動不動地看著我。屋子裡的空氣,壓抑得讓人喘不過氣。我能感覺到,他的目光一直膠著在我的背影上,滾燙,又沉重。
過了很久很久,在我幾乎要把所有東西都塞進布袋裡的時候,他終於開口了。
林晚意,他的聲音很低,很沉,帶著一種我從未聽過的鄭重,一開始,我承認,我幫你,確實是因為你讓我想起了我母親。看到你,就像看到了當年那個無助、倔強,卻又拚命想活出個人樣的她。
但是後來,我發現我錯了。
他向前一步,走到我身後。我能感覺到他身上傳來的熱氣,和他那股熟悉的、乾淨的肥皂味。
我每天都想看到你,想跟你說話。看到你笑,我的心情會莫名其妙地變好。看到你皺眉,我就想把所有讓你煩心的事情都解決掉。
我給你送菜,送肉票,送布料,不是因為我媽,而是因為我想對你好。我想讓你吃得好一點,穿得暖一點。
我看到你給我做的那個布袋,高興得一晚上冇睡著。我跟全營的人炫耀,說這是我對象給我做的。
他的聲音,像一股暖流,緩緩淌過我冰冷的心。我收拾東西的動作,停了下來。
我媽……她叫白佩蘭。我還有一個母親,是生下我的那個,她叫林秀英。她在我五歲那年,為了救一個掉進冰窟窿裡的孩子,冇了。
我猛地回頭,震驚地看著他。
我父親很快就娶了白佩蘭。她是**,對我父親的前途有幫助。從她進門那天起,林秀英這個名字,就成了我們家的禁忌,誰也不許再提。
我恨我父親的薄情,也恨白佩蘭的冷漠。所以我跟他們說,我媽已經死了。
晚意,他伸出手,輕輕地,試探地,握住了我的手。他的手掌很寬大,很溫暖,佈滿了常年訓練留下的老繭,卻讓我感到無比的安心。
你不是任何人的替代品。你就是你,是林晚意。是那個在所有人都覺得我冷血無情的時候,唯一一個會給我繡鬆樹的林晚意。
我喜歡你,林晚意。不是因為你像誰,而是因為你就是你。
他的告白,笨拙,卻又真誠得讓我無法呼吸。
我的眼淚,再一次決堤。但這一次,是甜的。
09
我和高峻的關係,因為那晚的坦誠,終於撥雲見日。
我們冇有像彆的年輕男女那樣,天天黏在一起。他依舊是那個早出晚歸的大忙人,我依舊是那個在三尺講台上揮灑汗水的教書匠。但我們都知道,彼此的心裡,已經住進了對方。
他會趁著午休的間隙,騎著自行車繞到學校門口,就為了看我一眼,然後塞給我一個熱乎乎的烤紅薯。
我會在他晚歸的時候,給他留一盞燈,溫一碗熱湯。
我們之間的交流不多,但一個眼神,一個動作,就足以明白對方的心意。這種默契,讓我感到踏實。
白佩蘭冇有再來找過我。聽說那天她回去後,跟高副團長大吵了一架,然後就回了省城的孃家。高副團長大概是覺得理虧,也或許是高峻跟他說了什麼,他托人給我送來了一台全新的蝴蝶牌縫紉機,說是給我的入職禮物。
我冇有拒絕。我知道,這是高家在向我示好,也是在彌補。
生活似乎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發展。直到那場突如其來的洪水,打破了所有的平靜。
那年夏天,我們這裡連降暴雨,江水暴漲,下遊的一個縣城被淹了,情況十分危急。高峻所在的部隊,接到了抗洪搶險的緊急命令,星夜馳援。
他走的那天晚上,雨下得特彆大。他冇來得及跟我告彆,隻是托警衛員給我捎來一張紙條。
紙條上隻有四個字:等我回來。
字跡龍飛鳳舞,力透紙背。
我拿著那張紙條,站在窗前,看著一輛輛軍車消失在雨幕中,心揪得緊緊的。
接下來的日子,我每天都守在收音機旁,聽著關於前線災情的報道。每當聽到有傷亡的訊息,我的心就提到了嗓子眼。
學校組織了募捐,我把所有的積蓄都捐了出去。老師和孩子們自發地組織起來,為前線的戰士們做乾糧,縫補衣物。我每天都忙到深夜,隻有這樣,才能暫時忘記心裡的擔憂。
半個月後,洪水終於退了。部隊要撤回來的訊息,傳遍了整個大院。
所有人都跑到大院門口去迎接英雄。我也去了。我穿上了那件他送我布料做的天藍色襯衫,手裡緊緊攥著那個他用過的、繡著鬆樹的布袋。
當看到第一輛軍車出現在視野裡時,人群沸騰了。
車子一輛輛駛過,上麵坐滿了疲憊不堪、滿身泥濘的戰士。我伸長了脖子,在人群中拚命地尋找那個熟悉的身影。
一輛,兩輛,三輛……
我幾乎看遍了所有的車,都冇有找到他。
我的心,一點一點地往下沉。
直到最後一輛救護車開過來,我的心跳幾乎停止了。我看到王校長和幾個部隊領導,都圍了過去,神情凝重。
一個不好的預感,籠罩了我。
我瘋了一樣地擠開人群,衝了過去。
車門打開,幾個護士抬下來一個擔架。擔架上的人,渾身纏滿了繃帶,臉上也蓋著白布,看不清模樣。
但是,我一眼就看到了他手腕上戴著的那個布袋。那個我親手給他繡的,裝著我們之間所有默契和溫情的布袋。
高峻!
我尖叫一聲,眼前一黑,就什麼都不知道了。
10
我再次醒來時,人已經在部隊的醫院裡。
刺鼻的消毒水味,讓我一陣反胃。我掙紮著坐起來,李秀梅大姐正守在我的床邊,眼睛紅腫。
高峻呢他怎麼樣了我抓住她的手,急切地問。
李大姐的眼淚一下子就流了出來,她哽嚥著說:小林,你彆急……高營長他……他……
她他了半天,也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
我的心,沉入了無底的深淵。
他為了救一個被困在屋頂的小女孩,被倒塌的房梁砸中了……傷得很重……現在還在搶救……
我掀開被子就要下床:我要去看他!
你不能去!你現在身體還很虛弱!李大姐死死地拉住我。
放開我!我不知道哪裡來的力氣,一把推開她,赤著腳就往外跑。
我像個瘋子一樣,在醫院的走廊裡一間一間地找。終於,我在搶救室的門口,看到了高副團長和幾個部隊領導。高副團長的背,比我上次見他時,佝僂了很多。
高伯伯……我顫抖著叫了一聲。
高副團長回過頭,看到我,渾濁的眼睛裡閃過一絲複雜的情緒。他衝我招了招手。
我走過去,腿軟得幾乎站不住。
醫生說……讓我們做好……心理準備。他艱難地吐出這幾個字,一夜之間,彷彿老了十歲。
我的世界,瞬間天旋地轉。
我扶著牆,緩緩地蹲下身子,把臉埋在膝蓋裡,放聲大哭。為什麼,為什麼老天爺要這麼殘忍我纔剛剛找到我的幸福,就要把它從我身邊奪走嗎
我不知道哭了多久,直到搶救室的燈,突然滅了。
我的哭聲戛然而止。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死死地盯著那扇門。
門開了,一個醫生疲憊地走了出來,摘下了口罩。
誰是高峻的家屬
我是!高副團長和我,幾乎是同時開口。
醫生看了我們一眼,臉上露出了一個劫後餘生的微笑:手術很成功。病人的求生意誌非常強,已經脫離生命危險了。
那一瞬間,我感覺整個世界都亮了。
我腿一軟,癱坐在地上,又哭又笑。
高峻在重症監護室裡待了三天三夜才醒過來。醒來後,第一件事,就是找我。
我穿著隔離服,走進病房。他躺在床上,臉色蒼白,身上插滿了管子,但看到我,那雙深邃的眼睛裡,卻亮起了光。
他朝我伸出手。
我走過去,握住他的手,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不停地往下掉。
傻丫頭,他開口,聲音虛弱,卻帶著笑意,哭什麼我這不好好的嗎
他用冇受傷的那隻手,笨拙地替我擦眼淚。
晚意,他看著我,眼神無比認真,等我好了,我們就結婚,好不好
我含著淚,用力地點了點頭。
好。
半年後,高峻康複出院。他的腿因為受傷,留下了一點後遺症,不能再待在野戰部隊,轉到了後勤部門。
但他一點也不在意。他說,隻要能每天看到我,在哪裡都一樣。
我們在部隊大院裡,舉行了一場簡單的婚禮。冇有華麗的酒席,冇有貴重的聘禮,隻有戰友們真誠的祝福。
那天,我穿著自己親手縫製的紅嫁衣,嫁給了我生命裡的大英雄。
婚禮上,他當著所有人的麵,從懷裡掏出了那個已經被洗得發白的布袋。
這是我媳婦兒給我做的第一個東西,他舉起布袋,笑得像個孩子,以後,我所有的工資,都放在這裡麵,全部上交!
在所有人的鬨笑聲和祝福聲中,他緊緊地握住了我的手。
我看著他眼裡的光,心裡無比安寧。
我知道,我這輩子,再也不會害怕任何風雨了。因為,我的身邊,站著一個願意為我遮風擋雨,把我寵上天的男人。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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